我真希望你可别招来什么麻烦才好。为什么?(她望着他。眼神温顺而平静。这一回她把手按上了他的胳臂。)你知道为什么,劳埃。——[正文 第59节]他觉得嗓子眼儿紧绷绷的,一股暖流,夹着渴望,激荡得胸口难受。那边的姑娘又格格地笑了,他听得浑身一哆嗦。他就说;这“市梢尖”有多美呀。(晚上做梦,不知怎么心儿里总是惹得怪痒痒的。)我说,马莉,其实我要是经常有了约会的话——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特意把声音提得高高的——我也就不会跟他们老混在一起了,因为。说心里话,我总觉得很想多见见你。是吗?他听着碎浪拍岸。我是爱你的,马莉——他突然吐出了这么一句,一时身子挺得笔直,脸上一无笑意,心头掠过了一阵疑虑,微微有些不安。我可不是也跟你一样,劳埃。哦。过了会儿,他轻轻地把她吻了一下,一吻之后接着就是狂吻。可是他内心的一个角落却已经打了退堂鼓,冷下来了。他想把这片疑虑硬压下去,沙哑着嗓子说:我是爱你的啊,亲爱的。两道目光却呆呆地望着别处。“市梢尖”真是太美了——他说。黑夜里他们看不见沙滩上有乱扔的垃圾,有漂来的海草破烂,甚至还有随手丢在海边的节育套,在浪花尖儿上飘飘荡荡,象些惹人讨厌的海生小动物。是啊,是不错——他慢声慢气说。哎呀,是劳埃啊,老弟结了婚啦,家里有了老婆啦,怎么样啊,日子过得不错吧?哦,满不错。(他打了个哆嗦,九月的初晓天一派阴凉,渐渐照出了灰蒙蒙的石子路和乱糟糟的木头房子。)外边还挺冷呢,这要命的投票站怎么还不开门用。今天碰到你真是高兴,劳埃,我们也知道你一定过得挺好的,可怎么老没见你问。啊,是这样的,基联会那儿我已经不干了——他含含混混说——我想寻儿们说不定不大愿意见我。嗨,你也应该跟他们讲一声嘛,不过有件事我倒可以悄悄告诉你,对这个会我们俱乐部暂时要撒手不管了,上边施加压力啦,听说在州里待不住了。跟着俱乐部走可就永远吃不了亏,包你不会走错了路,你要不是跟了基联会的活,我敢说今天这场选举的竞选班子头头就非你莫属啦。这事我希望你也别难过,劳埃。没什么。(心里是隐隐有些怨愤。又得从头干起啦。)我看基联会准是叫党里一些有钱的犹太佬给打下去的。很可能。我老婆不许我再跟他们来往。她好吗?好。(想起她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她的鼾声,她打起鼾来气大声粗,怪象男人的。)结了婚生活过得好吗?你眼下在干什么营生啊?满好,过得满好。我眼下在开卡车……还是吃我老头子的那碗饭。(马莉买了一块网眼台布,台上现在有台布铺了。)听我告诉你,这里的赤色分子提出了墨吉利当候选人,哦,你不知道,这墨吉利是个爱尔兰人,可又是个黑种,你说怪不怪?连自己的教都可以丢掉不信,就是这么个宝贝。其实呢,上边那些大亨倒也不是怕他在初选里会成得了什么气候,问题是我们这个选区里有一帮工会会员,麦克说我们得趁这当口儿子上个漂亮的,免得他们的势力一天天大起来。咱们有人来投“化身票”吧?——加拉赫问他。有,不过我还另外有条小小的妙计。(他从一只纸袋里取出几瓶番茄沙司,把沙司倒在人行道上。)你这是干什么?哦,这是我的一条妙计,包你叫绝。好,听我教给你。你在这儿一站,把给邯奈捧场的小册子发给大家,同时来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这一下,准灵!好,妙计!妙计!(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是你自己想出来的?那当然啦,我对麦克一说,麦克高兴极了,他给诺作打了电话,诺伦是管这投票站上的两名警察的,所以放心好了,不会有人来找我们麻烦的。加拉赫就站在那一摊番茄沙司旁边。看见第一批选民排起了队来投票了,他就作起演讲来。大家请看一看,听一听是怎么回事。这是一摊血,正派的美国公民因为不愿意投一个赤色分子的票,使遭到了这样的对待。在背后给墨吉利撑腰的外国人,把他们毒打了一顿。这就是墨吉利于下的好事:流血,叫人流血!趁投票处门前冷落的时候,他把地上的番茄沙司仔细打量了一下,颜色似乎太红了点。他就在上面撒了一些尘土。(你是累死累活地干,可碰上哪个机灵鬼想出了一个巧主意,一切功劳就都归他了。都是那帮该死的赤色分子,把我害苦了呀。)来来,大家请看——他看见有人来投票了,便又大声嚷嚷起来。你上哪儿去呀,劳埃?马莉的这句话口气里带着埋怨,有点缠磨的味道。他这时刚走到门口,便又转过身来,把头一摇。我出去呗。马莉把一块煮白薯一切两半,拿半块大的塞进嘴里,沾了些白薯泥在嘴唇上!他看得心里有气。你这个人除了白薯,还吃不吃别的?——他说。劳埃,咱们今天不是有肉吗?嗯,是有肉。他心里冒出了一些疑问。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晚饭总不跟他一块儿吃,而要侍候他先吃。他很想对她说,他最讨厌的就是问他上哪儿去!你该不是去参加基联会的会议吧?——她说。你管这个干什么?(你怎么老是就穿这么一条套裙,外面也不罩件衣服?)劳埃,你去那种地方要惹祸的,那帮子人我实在看不惯。你再去的话,倒反而会使俱乐部对你印象不好。这仗一打上,俱乐部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不是吗?基联会有什么不对呀。你少管我,他妈的!劳埃,可不能骂人啊。他砰的一声带上了门,外边天色已经黑透。天上下着小雪,走到转弯路口,鞋踩上了雪水,嘎吱嘎吱,就象踩着冰凌似的。他打了几个喷嚏。男子汉,是应该出来……嗯……松散松散。人在“组织”里就有了理想,愿意为理想而战斗,可妇道人家却总想拦着你。我总有一天要爬得高高的。会议厅里暖洋洋的,有股暖气片的金属味儿,打湿的衣服气味难闻。他扔掉了烟蒂,用脚碾得粉碎。不错,哥儿们,我们现在在打仗了——那个演讲的人说——我们要为国家而战斗,不过我们也不能忘了我们自己的对头。说着一拳头捶在讲台上,讲台上铺着一面旗,旗上有个十字标志。我们不能忘了还有股外来势力在密谋策划夺取国家的大权,这就需要我们去加以铲除。坐在轻便折椅上的那百来个听众发出了欢呼。我们得团结一致,不然我们的妻女就会遭到蹂躏,那红色犹太法西斯俄国的红锤子就会把你们的家门砸开。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加拉赫旁边那个人说。是啊,华特真有两下子。加拉赫觉得胸中渐渐涌起了一股激愤,心里也痛快了。他们抢走了你们的饭碗。他们想打你们妻子女儿的主意,甚至想打你们母亲的主意,因为这帮家伙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们一心想杀死你,也想杀死你,因为你们不是赤色分子,也不是犹太人,又不愿意向不敬天主、卑鄙龌龊、无恶不作的该死的共产分子屈服。该把这帮混蛋都宰了!——加拉赫嚷了起来。他激动得都发抖了。说得对,哥儿们,我们要彻底打垮他们,等到战争结束以后我们要正经成立一个组织,我这里就收到很多同道的来电,我所谓同道,就是不但是朋友,而且还都是爱国志士,他们对我们一致表示坚决支持。你们呢,哥儿们,你们可是我们的基本队伍,你们中间有些人就要应征参军,你们应该趁这个机会学会怎样使用武器,以便将来……将来……我不说你们也都明白啦,哥儿们。我们并没有失败,我们反而一天比一天壮大了。开完会后,加拉赫信步走进一个酒吧。他喉咙发干,胸口憋得难受。喝了会儿酒,怒火渐渐消散了,心里却变得闷闷的,有股怨气。他们总是一到紧要关头就哄你骗你——他对旁边那个人说。两个人是散会以后一块儿出来的。那是个花招。就是!全是鬼花招。反正他们动摇不了我的决心,我还是自己挣个出人头地要紧。回家的路上,他脚下一滑,摔倒在水坑里,裤管一直湿到屁股上。他冲着马路大叫混蛋。尽耍花招,哪次不是骗人,得了吧,老子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他一步一歪地回到家里,好不费劲地脱下了大衣。鼻子一阵发痒,大声打了个喷嚏,还自言自语骂了两声。睡在椅子里的马莉醒了过来,对他瞧瞧。你身上全湿了。瞧你这啰嗦劲儿!我……我……这种事你懂个屁。劳埃,你每次回来总是这样。你呢,总想把男人踩在脚下,你关心的就是我带回家来的钞票,好吧,以后你要多少钞票,我就给你多少。劳埃,你怎么能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呢。她嘴唇都颤抖了。哭啦?好,哭就哭吧,反正你肚里的心思我是雪亮的。我要去睡了。过来。劳埃,我不是责怪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可有时候你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你让我过来做什么?你少跟我啰嗦。哎呀,劳埃,你身上这么湿,快把裤子脱下来。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喝酒呢?一喝酒总是弄得这样一肚子不痛快。我一直在替你祈祷,真的,我一直在替你祈祷。哦,你少跟我啰嗦。他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呆呆地望着台上的网眼盘垫。唉,烦啊,烦啊。做个人有啥意思呢?明天还得干活。(他真想做个骑士,用剑去保卫罗衣飘香的美人。)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便得了感冒。第十章加拉赫还是整天茫然若失。接到妻子死讯后的那几天,他在筑路队里干活简直象拼命,挖起排水沟来一铲铲的不知道歇,铺木排路需要砍树,他一砍就没有个完。干了一个小时照例可以休息一下,他也难得停手。夜来他独自个儿躲在那里吃他的晚饭,吃完蟋着身子往毯子里一钻,就那样膝头靠着下巴,累得一下子便睡熟了。半夜里威尔逊常常听见他冷得格格发抖,就来替他把毯子盖盖好,加拉赫遭到了这样的不幸,他也暗暗咂嘴惋惜。加拉赫始终没有显出过伤心的样子,只是人更瘦了,眼睛眼皮全肿了,象是喝了一宵的酒,又象是连打了四十八小时的扑克,连口气也没有歇过。[正文 第60节]弟兄们心里本来倒也为他难过,可是天天筑路,生活单调,出了这样一件事总有些新鲜之感。大家当着他的面都觉得很不自在。起初只要他在近旁,大家总还是默默地对他表示同情,说起话来也细声小气的。可是过不多久,他们的感觉里就只剩下不自在这一条了。只要他在旁边一坐,他们就觉得讨厌,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说不了话,憋得难受。雷德感到有些惭愧,一天晚上他在值班放哨的时候也细细地想过,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局面是不好受,可我又能怎么样呢。他望着黑沉沉的夜色,耸耸肩膀。管它呢,反正招人讨厌的是加拉赫,又不是我。这一阵子差不多每天都有邮班,于是就发生了一件令人惴惴不安的事。加拉赫还是不断收到妻子的来信!荔莱神甫把消息告诉他以后才三两天,就来了第一封信,看邮戳还是个把月以前寄出的。那天晚上威尔逊到文书室把全排弟兄的家信领来以后,一时决不定要不要把信给加拉赫。他对克洛夫特说:“给了他他会难过死的。”克洛夫特耸耸肩膀。“那也难讲。说不定倒还是让他看看的好。”克洛夫特真巴不得看看这场戏。威尔逊就把信给了加拉赫,故意装着挺随便的口气,说道:“伙计,你有封信呢。”他感到尴尬,就把眼光避开了。加拉赫盯住了信,脸唰地白了。“这不是我的,”他低声说。“弄错了。”“是你的,伙计。”威尔逊拿胳膊搂着他的肩膀,加拉赫却挣脱了。“怎么,你要我扔了?”威尔逊说。加拉赫瞧了信封上的日期,微微一哆嗦,突然冲口说道:“别,给我吧。”他走到一旁,撕开了信封。他只觉得信上的字都模糊了,他看不下去,身子禁不住打起颤来,嘴里一个劲儿自言自语:圣母马利亚啊!约瑟啊!耶稣啊!他好容易才定目敛神,看清了三五行字,渐渐领会了信中的意思。“我真为你担心,劳埃,你老是碰到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我天天晚上为你祈祷,但愿你能平安无事。我一想起我们就要出世的娃娃,对你就有说不出的心疼。不过我有时候也真不敢相信我们的娃娃就会来得这样快。医生说,只有三个星期了。”加拉赫折起了信,役头没脑地东走走西转转。下巴额儿上的紫红疙瘩在微微抽动。“哎呀,基督,我的救世主啊广他失声喊了出来,身子又禁不住打起颤来了。加拉赫心底里总觉得马莉并没有死。晚上值班放哨的时候,他常常会不知不觉想到回国,一想到回国,又会细细揣摩马莉来迎接他时该是怎么个光景。心头老是隐隐压着一团绝望的乌云,嘴里也自会连连念叨:她死了,她死了,……可是内心,总不大相信。他已经弄得连感觉都麻木了。马莉的信隔不了几天就要来一封,渐渐地加拉赫也就只当她还在人间了。当时真要是有人问起他妻子的话,他肯定嘴上会说:她死了,可心里还会象常时一样惦记着她。一封信上说还有十天就要临盆了,他便扳着指头算起日子来,数到接信后的第十天就认定那是她的产期了。一封信上说她上一天去看过她母亲了,他就想:估计那大概就是昨天我们吃饭时候的事了。好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是通过妻子的来信才知道一点对方的生活起居的,这种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他一时也打不破。所以他的心情倒渐渐好了起来,他还象以前一样尽盼着妻子的来信,到了夜里总要把信上的话回味上好一阵,才朦胧睡去。可是,过了几天,一个可怕的事实终于摆在眼前了。妻子分娩的日子愈来愈近了,眼看最后一封信终于要来了,她也就要去世了。她就要离开人间,从此再也不会有她的来信了。加拉赫时而惶惶不安,时而又疑惑不定。有时候他干脆就死死认定她还活着——认为眼神甫的谈话不过是梦中之事。可是有时候几天收不到一封信,他就又觉得她渺不可寻了,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不过总的说来,这一封又一封的信终于使他想得入了邪,渐渐地他就认为妻子并没有死,可他要是想不出法子加以挽救的话,眼看她是死定了。神甫几次问他要不要请假回去看一次,他说什么也不考虑;一考虑,就等于是承认了他所不愿意承认的现实。起初他一干活就象发了狂似的,但是后来他却一反前态,有时干干活就会闲荡开去,独自一人沿着公路走得老远。几次对他说要当心附近可能有潜伏的日本兵,可是他那颗心根本就考虑不到这种事。有一次他一直往回走到了营地上,足足走了七英里路。大家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发疯,晚上有时也议论他的事,克洛夫特总是说:“这小子怕要变成神经病呢。”他们束手无策,见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雷德说以后还是别再把信给他了吧,可是大家都不敢管这份闲事。他们就象已经明知一件事情的必然的结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看得那样目不转睛,肃然而恐。现在他们见了加拉赫不再觉得局促不安了;他们倒是常以研究病理的眼光去观察他,正如知道一个病人已经为日无多,在那里冷眼瞧着他的变化一样。收发员知道了这件事,就去见神甫,神甫找加拉赫谈了。可是荔莱神甫一说考虑今后不再把信给他,加拉赫就急得苦苦哀求,嘴里还直哝哝:“你把信一拿走,她就没命啦。”神甫听不懂他的话,不过还是看出了他的感情有多激动。他十分不安,心下盘算要不要向部队建议把加拉赫送医院,不过神甫对精神病房向来抱有极大的反感,心里先就不大赞成了。后来他还是暗暗替加拉赫打了个请假报告,可是后方指挥部并没有批准,他们通知神甫说红十字会已经去了解过情况,婴儿眼下有外公外婆妥为抚养。这样,神甫对加拉赫也就只好冷眼看着了。加拉赫还是到处乱走,他似乎老是在出神地想些什么,可是又从来不提一个字。大家注意到:他有时想起了什么心事,还会会心一笑。他眼睛更红了,眼皮肿胀得象在发炎,夜里也做起恶梦来了。有一天晚上威尔逊就被他的呻吟声闹醒了,只听他哼哼着说:“我求求你,天主,你不能让她死,我做个好人就是,我起誓一定做个好人就是。”威尔逊吓得毛骨依然,用手拍拍加拉赫的嘴巴,悄声唤道:“伙计哎,你做恶梦啦。”“哦。”加拉赫不作声了。威尔逊本打算第二天把这事向克洛夫特汇报一下,可是到了早晨,看加拉赫板起了脸,不声不响,筑起路来那么拚命,他也就不提了。过了一两天,侦察排派到一个任务,要到海滩上去卸货。加拉赫就在上一天晚上接到了妻子的最后一封来信,他尽管一再鼓起最大的勇气,却至今还没敢拆开来看。他心情阴郁,神气痴呆;在卡车里大家说话解闷,他却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到了海滩上不大一会儿,他就独自一人走开了。那天是从登陆艇上卸一箱箱的干粮,沉重的分量压在他肩上,弄得他隐隐有点恼火。他就把肩上的箱子往地下一撂,咕哝了一句:“真见鬼!”就自管走了。克洛夫特在背后喊他:“你上哪儿去呀?”“我不上哪儿去,一会儿就回来,”他头也不回地说。象是为了免得对方再多问似的,他索性在沙滩上小跑起来。跑过了百来码地,突然觉得累了,便又慢步走了起来。到了海滩的转角处,他回过头来以淡漠的眼光对大家看了一眼。几艘登陆艇靠在岸边没有停车,登陆艇和堆货处之间人来人往,形成了两行队伍。海面上渐渐笼上了一派薄雾,把停泊在海上的几条货船遮得都快看不见了。他绕过转角,看见靠里边有几顶大营帐。门帘都没放下,所以看得见里头有几个弟兄躺在帆布床上谈天。呆滞的目光终于认出了那里标着的牌子:“五二七九军需汽车连”。他叹了口气,又往前走去,心想:妈的,就数军需兵运气最好!想是这么想,心里倒并不是真有多大的怨气。他走过了当初汉奈西遇难的那一带海滩,胸中不禁涌起了一片怜悯。他停下了脚步,抓起一把沙子来,在指缝里慢慢筛呀筛的。“可怜的娃儿,糊里糊涂的就把命送了!”正这样自思自叹,猛然想起那时他们抬起了汉奈西,想把他搬到离海水远些的地方,不防汉奈西头上的钢盔却掉了下来。落地时啪的一声有些刺耳,在沙地上还打了一个滚。小伙子终于落得这么个下场,死了。想到这里加拉赫记起了衬衫口袋里的那封信,他不寒而栗了。信上的邮戳日期他看过一眼,一看就知道那该是最后一封信了。不过现在又一转念:说不定她还写了一封呢。想着便踢了踢沙子,就地坐了下来,先以猜疑的目光四下溜了一眼,仿佛躲进窝里的野兽,一定要这么打量一下,才敢放心吃它的东西似的,然后才把信封撕开了。这撕信封的声音,也撕着他的神经;他只觉得现在的每一个动作都象是已经临到了落幕的当口。他心里陡地一动:刚才居然还在可怜汉奈西呢,真是活现世!“我自己就够倒霉的了。”信纸捧在手里,觉得薄得可怜。他看完全信以后,把最后一段又念了一遍。“劳埃,亲爱的,这是我最近期内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为不大一会儿以前我开始腹痛了,杰米去把纽可漠医生请了来。医生的话把我吓坏了,他估计我不是顺产,可你也不用担心,因为我会平安无事的,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啊。你一定要好好的,多多的保重,因为要没有了你,我可怎么得了啊。亲爱的,我真爱你啊。”[正文 第61节]他把信折好,重又放进口袋。他感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过,脑门子火辣辣的。一连几分钟脑子里没有一丝半点念头,好容易回过神来,才恨恨地啐了一口。哎,这帮要命的娘们,就知道爱呀,爱呀,口口声声“我爱你呀,亲爱的”,其实是一心只想把男人踩在脚下。想到恨处,他又浑身发抖了——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想起婚后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和失意。女人别的都可以不要,她们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抓住个男人;一有了男人,自己也就完了,事情就是这样混帐。他想起马莉早上起来总是那么面色憔悴,睡得肿起了左面的半边脸儿。家常的小事、生活中一些不愉快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翻涌膨胀,好象一锅冒了泡的稠稠的炖杂拌。马莉在家里常常喜欢套一个紧紧的发网,而且她有个改不掉的老脾气,平时总爱单穿一件磨烂了边的套裙。还有一件事最叫他受不了,不过他就是对自己也不肯爽爽快快承认,那就是他家浴间的隔墙很薄,她有什么声响他全听得见。结婚三年来,她的容颜愈来愈不如从前了。她就是不肯好好保养身子!——他心里恨恨地想。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可恨:心里怎么老是忘不了她呢?就为了她,几个星期来把他苦成了这样:她们就会这么心肝啊宝贝的瞎叨叨,也不注意注意自己的仪容。想到这里他又啐了一口。连一点……连一点“规矩”都没有!(实在他指的是“风度”。)加拉赫想起了马莉的妈,胖胖的个儿,弄得那么邋遢。他憋着一肚子的闷气,想想这也可气,那也可气——丈母娘胖得这样可怕,他这个做女婿的又没家当,只能住个简陋的小公寓,一辈子没有交上过好运,妻子临死还要把他这样折磨一通。这点年纪了,屁名堂也没有混出一个来!他想起了汉奈西,不觉把嘴唇咬得紧紧的。掉了脑袋……为的是啥呢,为的是啥呢?他点上了一支烟,把火柴梗一扔,看它掉在沙子上。那帮天杀的犹太佬,打仗还不是为了他们!他想起了戈尔斯坦。十足是帮活宝,拉拉炮会把炮摔了,送到嘴边的酒都会不喝!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重又迈开了步子。隐隐的疼痛,挟着仇恨,在脑袋里搏动。沙滩上有随浪冲上岸来的大海藻,他就走到水边去看看。深褐色的,好长一大串,连头带尾许有五十来英尺长,那滑溜溜、黑糊糊的外皮看去亮晶晶的跟蛇差不多,把他吓了一大跳。他顿时想起了山洞里的尸体,心里说:“那时我们这几个醉鬼,闹得多不象话啊。”他感到懊悔——更正确点说,是他感到自己做了件坏事,心中不免有些悔意。大海藻叫他看得害怕——他就转身走开了。走过了几百码地,来到一个面朝大海的沙丘顶上坐了下来。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他突然觉得身上冷起来了。一大片很浓很浓的乌云,看去足有三十来英里长,形状象条比目鱼,把大半个天空给遮黑了。风愈来愈猛了,刮得海滩上的沙子成片成片平飞而起。加拉赫坐在那里等雨,雨却迟迟不来。郁郁的心情之中浮起了一丝快意,看这一派荒凉凄寂的景色,还有远处拍岸浪花的飞珠白沫,倒也很有点意思。不知不觉的,他在沙子上画了个女人。丰满的胸脯,细细的腰肢,又大又圆的屁股。画完,还一本正经地端详了一下。他想起马莉就老是因为自己胸脯平坦而感到十分害臊。有一次她还说:“我要是胸脯长得丰满些有多好呢。”“为什么?”“我知道,丰满些你更喜欢。”当时他说了句假话:“没有的事,象你这样可不是挺好的吗。”想起这些事,他心中不觉漾起了一缕柔情。马莉是长得非常瘦小的,他记得以前在自己的心目中就常常把她看作个小姑娘,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暗暗觉得好笑。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时种不及防,他笑醒了过来,猛然意识到妻子已经长逝,从此是再也见不到的了。这清醒的意识畅行无阻地流遍了他的全身,好似闸门一开,汹涌的激流便直泻而下一样。他听见自己在抽抽噎噎地哭,可是不一会儿就再也听不到自己伤心的呜咽了。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痛涨满了他的心胸,把丝丝缕缕的怨恨、气愤、恐惧都化掉了,直撑得他筋疲力尽,倒在沙子上哭泣。渐渐的,他想起了马莉的一些情意绵绵的往事:他想起他俩在相亲相爱、互倚互偎时是那么热烈和谐,他还能默默意会每天早晨上班她递给他饭盒时微微一笑中饱含的深情,他也记得出国前最后一次休假的最后一天晚上两口子是如何黯然缠绵、难分难舍。那天晚上他俩去波士顿港作了一次夜游,他想起来就一阵难过。他记得当时他俩就默默地坐在船尾,手握着手,依依无语,只是出神地望着船后翻卷的旋流。真是个好姑娘!——他心里不禁赞叹起来。他虽然讲不出什么漂亮的词句,不过总觉得这样知心的人儿可就没有第二个了;想起有这么个知心的人儿至今还爱着自己,他暗暗感到快慰。可是这偏偏又拉开了他那碰不得的伤口,害得他躺在地上痛哭了好久,哭得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得内心悲痛欲绝。他时不时就会想起那最后一封来信,一想起来总又会添上一番伤心。这样哭了总有个把钟头之久。最后他精疲力竭了,心里也感到清楚了、平静了。他第一次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孩子,不知道孩子长得是怎么个模样儿,是男还是女。心头倏地掠过了一丝喜悦,暗暗合计:是个男孩的话,我一定要早些把他培养起来。要把他培养成一个职业棒球运动员,那是个挣大钱的行当。思绪都悠悠荡荡飘走了,一颗心也安定了下来,变成空落落的了。他呆呆地望了下背后密密的丛林,也不知道回去要走多少路。风还是一阵阵地在海滩上刮过,他的心情则如同一团雾气,变幻无常,捉摸不定。后来终于又是悲哀的情绪占了上风,他只觉得有如身在朔风怒号的寒冬的海边,不胜其凄冷孤寂之感。罗思心里想道:加拉赫竟会碰上这样的倒霉事,真是不幸啊。这时卸货场地上刚又干满了一小时的活,大家正歇下来吃干粮,罗思就趁这当儿顺着海滩去走走。他想起加拉赫去走了一趟回来脸色多么难看,眼圈儿红红的,一定是哭过了。罗思叹了口气:加拉赫总还算是挺得住的。这人没受过教育,无知无识,恐怕根本就没有多少感情可言。罗思摇了摇头,踩着沙子继续往前走。他埋头想得出了神,下巴几乎触到了胸口,越发显出他的背高高弓起,看去别扭极了。一个上午始终密云不雨,到这时云散日出,晒在绿色的军便帽上觉得热烘烘的。他停下了脚步,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心想:热带的气候真是变幻莫测,还会形成所谓瘴气,对人体是十分有害的。他活儿干得腿痛臂酸——一把一箱箱干粮从登陆艇背到堆货处,可真是累人哪。他不觉叹起气来:我这个年纪,干这种事已经不行了。威尔逊、里奇斯,他们行,戈尔斯坦也还可以,可我已经不行了。他嘴边浮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心里寻思:这个戈尔斯坦,我可是把他给看错了,别看他身材不高,长得可结实,身体棒着哩,不过他现在变了,也真弄不懂他是怎么搞的。他现在老是闷闷不乐,动不动就要发火。自打一班从前沿回来以后,他总有点不大对劲儿;大概是因为真价实货见了一仗,才变成这样的吧J上过了战场人是会变样的。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那么乐呵呵的,十足是个“普丽雅娜”,我还以为这样一个人一定跟谁都合得来。最初的印象,相信了有时真要吃亏呢。可是也有布朗那样的人,一味的自信,待人接物全凭最初的印象,所以他也就老是要跟我过不去了。他还不是看我有一天晚上值班放哨过了时间?亏得我从来没有偷过半点儿懒,不然那就有他说的了,可尽管如此,我看他总还老是要跟我过不去。罗思揉了揉鼻子,叹一口气。我是愿意跟他们友好相处的,可我跟他们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他们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们。跟人做朋友,首先得对人有一种信任,可我就不敢信任他们。要不是我大学毕业那年正好碰上经济恐慌的话……得了吧,何必还要作这种自欺之谈呢?我并不是进取型的性格,什么时候也别想发得了迹。自己骗自己,也不是永远骗得了的。眼下在部队里就是一个明白的例子:他们只知道我干力气活儿比不上他们,所以都看不起我。他们不知道我还会动脑筋哪,他们也根本不在乎这些。思考周密,运用智慧,这些在他们看来有什么用?其实他们要不是拒人太甚的话,我倒可以做他们的好朋友,我年纪大,见识多,可以帮他们出很多主意,可是我的话他们会听吗?罗思咂了咂嘴,泄气了。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不过,只要我能弄到个跟我的学历资格相称的工作,我是可以干出些名堂来的。他走过那一片海滩,看到了冲上岸来的海藻,觉得好奇,就过去看个仔细。大海藻,这我应当懂得一点,这属于我的主修课程,只是我都已经忘了。想到这里他一阵难过。念了书都记不得了,这书念了有什么用?他低头瞧着那大串的海藻,伸手捞起一条,握着那头头儿。样子真象条蛇。这种生物结构简单极了。尾部有个固着器好附着在岩石上,头上有个开口孔,中间有一条管子相连,还能怎样简单呢?这是一种低等生物,对了,正式的名称应该叫褐藻,我只要好好用心想想,都还详详细细记得起来。学名,记得是叫maorocystis什么的,一般俗称“魔鞋带”——难道是我记错了?对,学名应该叫。OrOCystisPyreya,记得当时还有过一堂课专讲这种东西。我的植物学恐怕还不能丢掉,荒疏了不过十二年,可以复习复习,目前在这一方面容易找到较好的工作。植物学是一门非常引人入胜的学问。他放下了海藻。海藻可是一种奇异的植物,可惜详情我一时也记不起很多。这些海生植物都是很有研究价值的,浮游植物啦,绿藻啦,褐藻啦,红藻啦,我居然还记得不少哩。我得写封信给朵拉,请她看看我的植物学笔记是不是还找得到,我恐怕就得重新学习起来了。他往回走了,一路端详着冲在海滩上的海草之类。他看得感叹起来:这不都是尸体么?凡物只要有生命,也就有死亡。这一点我早就深有感触了,我已经渐渐上了年纪,今年都三十四了,只怕半辈子已经过去了,可是活了半辈子又能拿出点什么来呢?意第绪语里有一句话就是讲的这种意思,戈尔斯坦一定说得上来。意第绪语我半个字也没有学过,不过我并不后悔,我倒觉得还是象我这样生长在一个新式家庭里来得好。这肩膀真疼,他们怎么搞的,连一天也从来不肯放过我们?远远望去,罗思看见了大伙儿,他急了。哎呀,他们又都干上了。这一下,又该挖苦话儿一大堆了,跟他们有什么话好说呢,难道能说我是在观察海藻?他们会理解才怪呢。我怎么没有想到早点回去呢?他提起疲乏的腿,怯生生地奔了过去。波兰克问米尼塔:“你祖上是哪儿的人……西西里人吗?”两人好不吃力的,一块儿踩着沙子走去。到了堆货处,米尼塔哼了一声,卸下背上的干粮箱,往一个还刚起头的堆堆上一放,回答他说:“不,是威尼斯人。我爷爷可是威尼斯一带的一个头面人物,说起来还是一位贵族呢。”他们又转身往登陆艇而去。米尼塔反问他;“你怎么看得出来的?”“暧,这有什么奇怪的?”波兰克说。“以前跟我住一起的有不少是意大利人。”对意大利人我比你还了解。”“不见得,”米尼塔说道。“老实说,要不是对你,这事儿我还真不想说呢,因为人的心理你是知道的,这种话你去告诉人家,人家总以为你是乱吹一气,不过我这话可的的确确是实在话,我决不骗你。原先在意大利,我们家确确实实是名门贵族。我爸爸一辈子从来没有干过一天活,他除了打猎,什么都懒得去干。我们家本来还有个不小的庄园。”“是吗”[正文 第62节]“看来你还以为我是在骗你。你听我说。论我的样子,的确不大象个意大利人,淡棕色的头发,浅色的皮肤。可你没见到我家里的人呢,他们全是金头发白皮肤,独有我是不肖子孙。看是不是贵族,只要看皮肤就行,贵族都是白皮肤。我们家乡的那个市镇,就是用我祖上米尼塔公爵的名字来命名的。”波兰克坐了下来。“咱们何必这样拚死拚活干呢,还是省点儿精神吧。”米尼塔还是管他说得起劲:“哎,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可往后你要是有机会到纽约,你上我家来,我可以把家里世代的勋章奖牌拿些给你看看。我爸爸就常常拿出来给我们看的。乖乖,满满一大盒全是!”克洛夫特正好走过,回过头来冲他们喊一声:“得啦,老总们哎,别泡蘑菇啦。”波兰克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我说啊,干咱们这号苦工,又没什么功劳可挣的。咱们省点儿精神,干他克洛夫特什么事?”“这个小子,一心就想添‘杠杠’,”米尼塔说。“这帮子人还不都是那个样。”波兰克总把“那”说成“拉”。米尼塔点点头。“等打完了这场仗,那时再让我撞上了他们,我倒要看看了。”“你打算怎么样呢,请克洛夫特喝一杯吗?”“你以为我怕他啦?”米尼塔说。“老实话告诉你说,我‘金手套’都参加过,这些小子才不在我心上呢。”波兰克嘴角的冷笑使他生了气。“你也只会欺侮欺侮罗思罢了,”波兰克说。“滚你的蛋,好心跟你说话,等于白说。”“是是,小弟无知。”他们从登陆艇上背起了两箱货,又回头朝堆货处走。突然米尼塔气冲冲地说道:“伙计,我是实在受不住了。气也都快泄光了。”“哦。”“你大概以为我是吊儿郎当惯了的,是不?”米尼塔说。“可借你没有见过当兵前的我。那时我很会打扮,过日子也觉得有劲儿,干什么事都要跑在头里。我假如存心想要搞两道‘杠杠’的话,只要象史坦利那样把马尾一拍,今天说不定也当上士官了,可是这犯得上吗。人还有个自尊心呢。”“你何必这样激动呢?”波兰克说。“不瞒你说,我人伍前本来要挣到一百五一个星期,家里还有自备汽车。我跟‘左撇子’里佐搞得关系也挺好——可好着哩。我想要的话,哪一个娘们搞不到手?时装模特儿!女演员!有的是漂亮的妞儿。我一星期总共只要做二十小时的工作,不,等等,是二十五小时,晚上五点到九点,一天四个钟点左右,一星期干六个晚上,只要把彩票卖得的款子收拢来交上去,就完事大吉了。可你现在听见我发过牢骚吗?告诉你,这都叫做时运使然——时来运就来了,时去运就去了。你应该这样想:眼下反正是在等待时来运转,乐得省点儿精神。”米尼塔估计波兰克今年大概不过二十一岁,疑心他说挣那么多钱是撒谎。米尼塔总觉得,波兰克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他从来也捉摸不透,可他心里有些什么想法,看来波兰克却往往一猜就中,这老是使他很不自在。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就对波兰克反唇相讥:“等待时来运转,有这么简单?你当兵难道是自愿的?”“你怎么知道我要弄个‘免役’就一定没门儿?”米尼塔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因为只要是有脑子的人,能不当兵是决不肯当兵的。”他把背上的箱子往堆堆上一卸,返身再回登陆艇。“到了部队里脱不了身,那才叫死路一条哪。有点什么事儿,也只能干瞪眼。你瞧加拉赫。可怜的家伙,老婆都死了,照样还是不能不留在这儿。”波兰克把嘴一咧:“要不要我告诉你,加拉赫为啥觉得难过?”“我知道。”“得了,你才不知道呢。我从前有过一个亲戚,他老婆不幸遇上车祸死了。哎呀,你没有看见他那副伤心样子呢。那样伤心,为了啥呀?为个娘们?我就去劝他,我对他说:‘老兄啊,何必哭得这样伤心呢?女人嘛,这天底下有的是。我包你六个月以后又会成起家来,到那时候只怕你连这一位长得怎么个模样儿都忘得干干净净啦。’他瞅了瞅我,呜呜大哭起来,我只好再用话劝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了句啥?”波兰克故意停了一下。“哦,他说啥?”“他说,‘别六个月了,今儿晚上先叫我怎么办啊?’”米尼塔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这种胡扯,我会相信?”波兰克耸耸肩膀,背起一箱干粮。“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不是骗你。”他跨开了步子。“嗨,你知道现在啥时候啦?”“两点。”波兰克叹了口气。“这劳什子还得背上两个小时!”他踩着沙子费劲地走去。一会儿又说开了:“等等,这个女人还写过本书,我说给你听听……”三点钟,侦察排的战士作最后一次工间休息。史坦利挨着布朗往沙地上一躺,递给他一支烟。“来,你抽一支吧。反正香烟我总是大力支援。”布朗伸伸胳臂,哼了一声。“人老啦!说真个的,这么点活儿要在平时根本不在话下,可这热带的天气就是烤得你干不了。”“偷了懒就偷了懒,还不爽爽快快承认?”史坦利自从当上了下士以后,对布朗的态度就起了变化。对布朗的话不再一味附和了,倒是愈来愈喜欢拿他打趣逗乐了。当下他还补上一句:“再过一个星期你就要成为第二个罗思了。”“扯你的淡。”“好,没关系,反正你是瞒不过我的。”史坦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已经起了变化。来侦察排之初,他一直兢兢业业小心在意,说话总要先考虑考虑后果,或者就说些想来不致会出错的话,跟哪些人亲近也都经过特意的选择,总之一切都以布朗的好恶为依据谨慎行事。只要是布朗原来不大喜欢的人,他也不细加分析,不知不觉地就完全接过了布朗的看法。反过来凡是布朗意下表示其人还不错的,史坦利自然也就觉得以与之交好为宜。不过对这些他心里却从来也没有认真想过;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当下士的,可是心里就从来也不承认。他只是两眼盯着布朗,只要依稀似有会意,或者心中觉得一动,行动马上就跟了上去。布朗对他完全了解,心底里还暗暗觉得好笑,可结果还是推荐了他去补上这个空缺。史坦利对他处处表示钦敬,他偶尔有些什么意见史坦利总是听得点滴不漏,这些都使他觉得高兴,因而不知不觉间他就渐渐感到史坦利是他少不了的人了。虽然他内心也常常觉得,史坦利是在拍我的马屁呢,我看得透他的心,可是克洛夫特跟他一提要补一名下士的事,他却又觉得此事非史坦利莫属了。别人全都不行。当时他们也考虑过另外几个战士,他只觉得他们不成,一时却又想不起这印象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来源都离不开史坦利。使他吃惊的是,自己在克洛夫特面前居然不知不觉还说了史坦利两句好话。后来,史坦利发号施令渐渐惯了,这种变化也看得出来了。他口气里出现了专横跋扈的味道,对不顺眼的弟兄开始呼么喝六了,用布朗相处也随随便便了。而且,他根本无需分析推敲,就知道今后布朗是再也帮不了他忙的了;两名中土要不是有一名伤亡,他永远也只能当个下士。起初他对布朗仍然表示一定的尊敬,还是绝不违逆他的意思,可是对他的伪善已经有所觉察,感到不大舒服了。布朗有什么明显的漏子,现在他也看在眼里了。自己有什么意见,也都直言不讳了。日子一长,连大话都说起来了。此刻史坦利就悠悠然呼了口气,又把刚才那句话搬了出来:“你呀,真快跟罗思一模一样了。”布朗没答理他,他便啐了口唾沫,说:“说起那个罗思,我倒有个看法。”他说起话来也跟布朗一样,完全是不容分说的口吻了。“他的心地其实倒是不坏的,可就是没一点魄力。做事不肯冒风险,结果啥事都干不成,他,就是这么个人。”“别昧着心儿说话啦,老弟,”布朗一副教训人的口气,“干这种掉脑袋的玩意儿,肯冒风险的人可是不多的。”“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史坦利说。“你只要看他当老百姓的时候好了。其实他跟你我一样,也很想干出点名堂来,可是他魄力不足,不能看准了一件事坚持干下去。他做事太谨小慎微了。要想过阔气日子,没有点机灵劲儿哪儿行呢。”“那么依你说应该怎么干呢?”布朗问他。“我是不怕冒风险的,多大的风险都闯过来了。”布朗笑了。“对了,一定是趁男人不在的时候勾引了人家的老婆。”史坦利又呻了一口。他这个习惯是从克洛夫特那儿学来的。“我倒说件事给你听听。那是在我和鲁珊刚结婚以后,有个人因为要搬到外地去住,有些家具愿意卖给我们,价钱是便宜得不得了,不过一定要现钱。当时我没有这么笔钱,我爸爸手头正好也不大方便。那是起坐间里的全套家具,新的准要值到一千,可现在卖给我们只要三百来块。这么一套家具在家里一摆,请上几个客人,那真是够气派的。你说我怎么办呢,难道两手一合,说声抱歉,就把机会平白放过了不成?我才不做这种傻瓜呢。我那时在一个汽车修理厂工作,我就用了厂里的钱。”“用了厂里的钱?这话怎么说?”“哎,只要你手法利落点,那也不是太难的事。我是厂里管帐的,厂里的修理费收入每天就有千把块。这个修车厂规模还真不小哩。我从现金柜里暗暗把钱拿了,当天修好出厂的车子当中比方有三辆车修理费合计三百块,我就把这三辆车的完工通知单压到明天。车子是当天下午都领走了,可是那帐得缓一缓再记,这样当天的现金收入数字就不致会露出什么破绽。到第二天我再把这三笔钱入帐,同时又另找三百块钱的帐给宕一宕。”“这套手脚你前后做了多久?”布朗问道。“整整两个星期,怎么样,不简单吧?有两天厂里总共只有三两笔交易收了钱,这一下可把我给急坏了,因为我再把三百块钱一扣,就所剩无几了。当然,上一天没入的帐我都及时补了上去,可是那两天生意实在太少,要是有人来查查当天帐目的话,会不觉得蹊跷才怪呢。”“那你后来是怎么弥缝过去的呢?”布朗问道。[正文 第63节]“说来也真好笑死人。我买下了家具以后,就用这套家具做担保,借到了三百元贷款,过两天就把这三百块钱悄悄归了帐,贷款再按月拔还。可便宜我还是捡到了。这样的家具也许在人家看来还不算怎么气派,可我要是不冒这个风险的话,还真到不了手呢。”“真有两下子。”布朗听得很佩服,史坦利的为人原来还有这样一面,这倒是他本来不知道的。“老实说,这没有点胆量也办不到,”史坦利说。他想起了那两个星期里他有多少个焦虑不眠的夜晚。一到晚上他就忧虑重重,备受提心吊胆之苦。尤其是到了天色将明之时,伸手不见五指,他总是愈想愈觉得自己做的手脚不妥当,有问题,脑子里翻来复去算着帐上一进一出的差额,总担心这帐算得不对,今天非得给看出破绽不可。他就强打起精神,于是脑子里就会一遍又一遍的,把几个数字加个没完:“八加三十五等于……等于……八五一十三……”几天下来他胃里也不舒服了,饭也吃不下了。有时候绝望和焦虑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他瘫在床上,冷汗直流。心里禁不住暗暗感慨:睁着眼睛,也会做出糊涂事来!他们的夫妇生活也受了影响。那时他结婚不过几个星期,结婚的时候还只刚满十八岁,由于年幼无知,对自己未免有失约束。他兴头往往来得很快,心理又容易紧张,偶尔不大如意,就伏在妻子怀里流泪。他的早婚,一是因为相恋情热,二是因为他自负逞能。人家都说他年纪不大,样子可老练。他喜欢冒险,自信能挑得起来的担子就都想往肩上挑。他所以要买这套家具,其原因也就在这里,如今他一方面忧心忡忡怕露了馅,一方面又不能不尽他做丈夫的心,那头的心放不下,这头的心自然也就难以尽到了。把钱归还以后,夫妇生活才比较融洽了些,不过在这方面他总还往往觉得信心不足;不知不觉的他倒怀念起结婚前的日子来了,那时小两口卿卿我我,依偎上好半天,心里那才叫热乎呢。然而这种想法他绝少流露,在妻子面前他也绝口不提家具是用什么法子买来的,两情欢好的时候他总是装出极大的热情,到后来连他自己也渐渐信以为真了。他离开了汽车修理厂,到一个会计事务所里当了一名办事员,一边上夜校读会计。他,学会了另外的弄钱门道,至于孩子,倒可以不忙要。他又有了钱财上的焦心事了,夜里躺在床上,又不禁冷汗直流,动弹不得,两眼直瞅着黑洞洞看不见的天花板了。可是到第二天天亮起来,却又总是信心十足,觉得这险一点也没有白冒。“这没有点胆量是办不到的,”他要对布朗说的还是这句话。想起这些虽然有点不快,却也使他深感自豪。他就又说:“人要有出息,没有见机行事的本领是不行的。”“是啊,还得有本领找到傻瓜,”布朗有意点了他一下。“那是分不开的,”史坦利冷冷地说。布朗对付他还是有些招儿的。史坦利呆呆地瞅着躺在海滩上歇息的弟兄,很想再另找一句厉害些的话回敬他。可是一看见克洛夫特正蹑手蹑脚地沿着沙滩里侧往丛林中窥探,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克洛夫特在干啥呀?”他说。“他也许看到什么了,”布朗说着就翻身爬了起来。周围的本排战士也都探起身来了,好象牛群发觉了陌生的声音或气息,都纷纷转过头去一样。史坦利嘀咕起来:“嘻,克洛夫特总是没事找事。”“准是有什么情况了,”布朗悄声嚷嚷。话音刚落,只见克洛夫特突然端起枪来向丛林里猛扫了一梭子,随即往地下一趴。那枪声响得也真出奇,排里的战士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又都在沙里趴下。丛林里有一支日本步枪起而还击,于是大伙儿就乱枪向林中打去。史坦利只觉得满头大汗,连枪都瞄不准了。他迷迷糊糊趴在那儿,身边每飞过一颗子弹,身子便不自觉地一缩。听那声音就象飞过一只蜜蜂似的,他心里吃惊地想:碰上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呢。他马上想起在这方面还有过个笑话,一时忍俊不禁,轻轻一笑。背后的海滩上听到有人尖叫了一声,一会儿枪也就停了。弟兄们好一阵子寂无声息,真叫人捏着把汗,史坦利只好两眼望着眼前的沙子,看那一缕缕的热气从沙子上飘飘而起。终于克洛夫特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几个快步冲进了丛林。临进去前还打了个手势,要就近的弟兄向他靠拢,史坦利只顾盯着沙子看,心里巴不得克洛夫特没注意到他。随后就是一片沉寂,等了好几分钟,才看见克洛夫特带着威尔逊和马丁内兹出了林子,慢悠悠的,回沙滩上来了。“毙了他两个,”克洛夫特说。“估计也总共就是这么两个,要不,就是跑了人,背包总该撂下吧。”他往沙上啐了一口,才问:“谁挂花啦?”“是米尼塔。”答话的是戈尔斯坦,他正弯着腰,拿了个急救包在米尼塔腿上包扎。“我来看看。”克洛夫特撕开了米尼塔的裤子,端详了一下伤口,说:“不过擦破点皮罢了。”米尼塔哼哼着说:“伤在你身上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克洛夫特冷冷一笑。“你死不了的,老弟。”他转过身去,看见排里的弟兄都已簇拥在他的身边,就说;“不行不行,大家散开点儿。附近说不定还有日本人在找空子捣乱呢。”弟兄们都喊喊喳喳,交头接耳,似乎松出了一大口气,有些异样的兴奋。克洛夫特看了看表。“还有四十分钟,卡车就要来接我们了。大家就在海滩上分散待命,保持警惕。这货咱们今天就不卸了。”他扭头问身边站着的一个登陆艇驾驶员:“这堆货处你们晚上有人看守吧?”“有。”“刚才发现了日本兵,恐怕你们今儿晚上就得注意点儿了。”克洛夫特点上了一支烟,又走到米尼塔跟前。“你就只好留在这儿等卡车了,老弟。只要按住纱布别叫掉了,包你没事儿。”史坦利和布朗俩趴在地上,望着丛林,说着话儿。史坦利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他想把惊慌的心情给排遣开,但是心里总忘不了:刚才日本兵就近在身边,而大家居然还自以为安全得很呢。他暗暗嘀咕开了:真是啥时候也不保险!他感到一阵透心的恐怖,好容易才勉强压了下去。他的神经似乎已经全部崩溃。他真担心自己不定就会说出什么荒唐的话来,所以他脑子里得了个话题就赶快扭过头来对布朗说:“真不知道加拉赫是怎么受得了的?”“受得了什么?”“你想呀,日本人给打死在他眼前,他会不想起自己的妻子吗。”“嗨,”布朗说,“两码事,他想不到一块儿的。”史坦利朝加拉赫一望,看见加拉赫正在跟威尔逊俏悄说话。他就说:“他好象头脑也清楚些了。”布朗把肩膀一耸。“我是很同情这小子的,可我倒觉得他说不定是运气。”“你开玩笑。”“你怎么保得定少了个女人就一定不是件大好事呢。加拉赫的老婆我不认识,可你看加拉赫又不是个魁梧汉子,他老婆很可能觉得跟他做夫妻役多大趣儿呢。你信不信,做男人的就是把她们侍候到了家,她们照样还是不会老实的,所以,如果说加拉赫的老婆在外头找了些小小的乐儿,我是不会感到太奇怪的。特别是刚有喜的时候更有这种可能,肚子里有了孩子她就有恃无恐啦,偷汉子也闯不了祸啦。”“你脑袋瓜子里就净想这一套,”史坦利埋怨起来。心里把布朗恨了一阵。布朗把女人说得这样不堪,也挑动了史坦利心里平时从不冒头的那份猜疑、那份忧虑。他倒有些半信半疑了,只怕自己的妻子也很不规矩呢,不过这只是一会儿的事,他随即就把这念头丢开了,但是尽管如此,他坐在那里总是心神不宁,焦躁不安。“我脑袋瓜子里的想头我倒可以说些给你听听,”布朗说道。“我就在想刚才发生的事儿。好好地坐着说话,冷孤丁一下子,出了事了:谁说得定会飞来个什么东西,一家伙把你打着了呢。你以为米尼塔没有吓着吗?这一下可够他受的哩。我告诉你,只要我人还在海外,脚没有踩上咱美国的地,我这颗心就永远也放不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殃呢。一直好好的没有事儿,役准儿一下子就挨到了。”史坦利觉得心头涌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忧虑。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根子所在,一固然是出于怕死,生平第一道真正地感到怕死,二也是由于他在这场小接触发生前刚刚想了那么一大堆事儿。那种疑神疑鬼的心理,那种热不起来的夫妻生活,还有在国内过惯的那种人了邪魔般的不眠之夜,都引发了他的忧虑。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现在一想起加拉赫,一想起他老婆死得这样突然,顿时就感到一阵难过。心想:任你怎样小心提防,还是逃不过背后来的一家伙。谁也逃不出这张罗网。史坦利只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他听着远方的炮声,瞅了瞅四外,越发增添了心中的忧虑,一时竟至忧心如焚。身上汗水直流,哭声差不多已经到了嘴边。烈日烤通了一天,晶亮的沙子刺得眼酸,加上刚才打了一小仗,神经也疲劳了,几下一来,弄得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他浑身疲软,战战兢兢,心里没有一点谱儿。他总共才参加过几次太平无事的巡逻,还从来没有真打过什么仗。但是现在他一想起打仗就觉得受不了,心里怕得不行。自己都吓成了这样,还怎么带领弟兄们去打仗呢?可是臂章上的“杠杠”还是不能不要的,总是多多益善,所以他眼看还是得硬着头皮干下去。眼下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不得劲儿,象是骨子里头出了什么毛病,他就小声对布朗说:“这要命天气热得也真是,弄得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坐在那里,汗流泱背,恍恍惚惚总感到有一种恐怖,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你别自以为聪明,觉得反正有办法对付,老实说你是对付不了的,”布朗说。“跟你当初在修车厂里干那买卖一样,你没有坏事是全靠运气。你当我们就知道有日本人啦?我不瞒你说,史坦利,大家彼此彼此。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啥时候要出事都能未卜先知?干这档子事儿,就象干我那兜揽生意的老行当。要赚大钱诀窍是有的,办法是有的,不过要冒风险。”[正文 第64节]“是啊,”史坦利随口应道。他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听。他只感到满肚子都是不快:他撞上什么啦,总是这样叫他心烦,叫他眼红,叫他一个劲儿地想捞便宜。他说不出原因在哪儿,只是朦朦胧胧有个想法盘结在心头:他这后半辈子里,辗转难眠、冷汗直流的夜晚肯定是少不了的,到时候又该有种种新的心事来折磨他了。第十一章这时候战局却出现了逆转。本来,在日军渡河夜袭失败以后,将军节节推进,一路顺利,可是刚满一个星期他却忽然来了个刹车,花了几天工夫来巩固阵地,赶修道路。停兵不进原先的意图是想稍作休息,以便进而一口气突破远役防线,没想到这一停竟成了致命伤。等到他重新进兵的时候,尽管战术考虑得极其周密,作战方案也订得一丝不苟,战斗的部署更是无懈可击,可是进攻却毫不见效。前沿是第一次得到休整巩固的机会,这就好比一头疲惫的动物,一歇下就索性不起来了,就睡着了,就冬眠了。因而前沿部队结果就陷入了一种昏睡沉沉、难以唤醒的状态。在休整过后的那两个星期里,部队采取了一系列加强兵力部署的措施,进行了一系列局部性的强攻,才在个别地区推进了总共四百来码,攻占了日军总共三个前哨。执行作战任务的连队,往往出去胡乱打了一通,就掉转屁股撤回自己的营地。有时好不容易攻下了一个重要的地形,可是经不起敌人稍微用点力气一反扑,马上就又把阵地丢了。前沿部队一些最勇敢的指挥官如今也上了伤亡名单,这是部队作战情绪消极的一个明确无误的标志,将军一看到这个迹象,就知道前边打的是什么样的仗了。部队向敌军据点发动进攻,士兵磨磨蹭蹭,炮火又不密切配合,结果自然就变成三五个勇敢的军官和士官带领少数战士,在缺少火力支援的情况下同优势的敌人接战了。将军也到前沿去视察过几次,他发现士兵们早已都作了安顿下来的打算。营地居然也搞得蛮象样了,掩体可以排水了,简易工事的顶上也有掩护了,有几个连队还在泥泞地上铺了木板条。他们要是预料会易地安营的话,是决不会这样干的。这是安定的表示,不变的表示,给他们心理上带来的变化危害极大。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处惯了,再要他们去打仗就不知道要困难多少倍。所以将军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现在好比是狗在自己窝里,听到主子的吆喝就要虎起了脸汪汪直叫。只要前线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他们这样每过一天,冷漠的心理就得加深一分,不过将军知道他暂时是无能为力的。经过了紧张的准备,他终于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有炮兵的严密配合,好不容易还求来了轰炸机的空中支援,连坦克和预备部队他都投了进去。可是才打了一天,攻势就给磨垮了。敌方不过稍稍顶了一下,部队就止步不前了,结果只有在一个小小的地区总共才取得了约莫四分之一英里的进展。等到战斗结束,计点了伤亡人数,把战线位置的微小改变在地图上标好一看,远役防线还是原封不动,照旧拦在他面前,不但没有突破,连威胁都没有受到一点。真是丢人啊!岂止丢人,简直不堪设想!看军部和兵团司令部来的命令函电,那口气是愈来愈不耐烦了。这就好比将军这里发生了交通堵塞,要不了多久那车辆的长龙就会一直排到华盛顿,此刻五角大楼的某些房间里大概就少不了有人在说话了,将军不难设想这话是怎么说的:“这儿怎么啦,这是啥岛子,安诺波佩,怎么堵住啦,是谁的部队在那里,卡明斯,卡明斯,好吧,把他调走,换个人去指挥。”他事先不是不知道让部队歇上一个星期是件危险的事,可是路没有筑好,这个险他不能不冒,结果冒险失败,他只好自食其果。这个打击,严重地挫伤了将军的信心。他本来总认为出现这种现象的可能性一般说来是不大的,所以现在看到这个情况他又惊又骇,好比开汽车的发现他开的汽车竟然自作主张,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了。这样的事他也听说过,军事学上有的是这方面的事例,说得非常严重,要人引以为戒,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出在自己身上。怎么会呢!五个星期来他对部队一直指挥自如,得心应手。而现在,分明是无缘无故的,他一下子就控制失灵了——就是有什么缘故吧,这缘故也实在不可捉摸,他看不出来。他觉得他现在就象捏泥人,不管怎样使劲地捏,他们就是不听使唤,一松手就软绵绵的瘫了下去,成了黏糊糊的一团,这泥实在太烂了,太湿了,什么样子都别想捏得成。晚上他躺在行军床上睡不着觉,灰心丧气,难熬难挨,有时候他只觉得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如何。有一天夜里他简直象个癫病病人从昏迷中醒过来一样,直挺挺地躺了几个钟点——双手老是一会儿又拢一会儿放开,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帐篷横杆模模糊糊的影子。内心只觉得有股按不住的劲儿,强大,猛烈,难以言传,又无处宣泄,结果恍若都流入了四肢,在手尖脚跟的皮下拚命乱撞。心里是恨不能主宰一切——这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可是眼前却连区区六千人都指挥不动。不,不要说六千人,一个人就把他难倒了。他一发狠,拼了一阵子命,发动了那次进攻,以后又命令部队不断小股进击,可是他心底隐蔽的深处,其实却是暗暗害怕了。他叫达尔生少校和三处的人员花了好几天工夫赶订了一个新的进攻方案,结果却一延再延,一直没有实行。延期,在表面上总是满有理由的——有几艘“自由轮”要来,大批军需即日就到啦,发现有些小河小丘之类可能严重影响进攻,看来还是先去占领为好啦。然而究其实际,原因还是他害怕了;现在再要失败的话,那可就要命了。第一次进攻消耗太大,这一次要是依然不能得手,再要筹措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起码又得几个星期,以至几个月。到那时候他也早给撤下来了。精神上,他已经消沉到了快要垮掉的地步;身体上,他又得了个讨厌的腹泻症,老不见好。为了堵绝病源,他对军官食堂实施了最最严格的检查,但是尽管在卫生上有了种种新的讲究,他的腹泻还是没有止住。他现在碰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生气,一生气心里就怎么也藏不住,这也影响了周围的一切。炎热的雨季过得那么拖拖拉拉,指挥部里的军官彼此说话都没好气,小吵小闹是家常便饭,要不然就骂骂这过不完的热天、下不完的雨。那又挤又闷的丛林里看来似乎什么都不动了,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心理,仿佛不动倒才是正理。部队,眼看就得这样悄悄垮下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回天无力了。这一切后果,一下子就都影响到了侯恩身上。侯恩当上副官之初,将军对他是另眼相看的,这种使他既不安又好奇的亲密态度如今已经见不到了,他的工作也很快就缩小到了只剩些烦琐的例行公事,干着也觉得很不光彩。他们的关系已经起了变化,虽说是悄悄儿变的,可终究还是使他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副官,明明白白的下属。将军不再把他当作心腹了,不再给他讲大道理了,他的本职工作本来彼此心照,从来就不当一回事,可是现在也变得繁重可厌了。仗一天又一天的拖下去,将军对指挥部里的纪律要求也愈来愈严了,这首当其冲的就是侯恩。将军每天上午总要对自己的帐篷检查一番,差不多次次都要对侯恩提出批评,责备他没有把勤务兵管好。他的责备总是轻轻的,口气很俏皮,说着还会对侯恩瞟上一眼,不过听着总叫人不安,听得多了实在心烦。其他的差使还多着呢,那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无聊透了,干得时间一长,就都觉得可气可恨了。就在他们对坐夜奕、作了最后一次长谈后不到两个星期,有一天将军忽然对他呆呆地瞅了半晌,说道:“侯恩,今后每天早上给我在帐篷里插上几朵鲜花。”“要鲜花,首长?”将军的嘴角上又挂起了他那种冷笑。“是鲜花,我看丛林里好象鲜花还挺不少吧。你只要关照一下柯黎兰,叫他每天早上去来几朵来就行。怎么,这点差使,总不费事吧?”是不费事,不过这会进一步加剧柯黎兰和他之间的紧张关系,他最讨厌那种麻烦事儿了。他身不由己,从此每天早上总要格外多费点儿心,仔细看看柯黎兰把将军的帐篷收拾得怎么样,结果就因此而跟柯黎兰展开了一场有失身份的直接较量。侯恩自己也感到吃惊:将军的这个吩咐竟使他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帐篷收拾得行不行,倒成了他心头的一件大事了。现在他每天早上一到将军的帐篷门前就觉得不是滋味,总要挺挺胸膛,象是摆开一副格斗的架势,然后才跨进帐篷,跟柯黎兰冤家相见,再斗上一通。事情是柯黎兰首先挑起的。这个细高挑儿的南方人平日态度傲慢,功架十足,故意用这种外表的姿态来驱散内心可能产生的疑虑,所以两个人一开始打交道,侯恩就提不得一点意见。侯恩起初也没睬他,只觉得此人把工作视为独占的禁区,未免有点好笑。不过现在侯恩们心自间,觉得两人所以长期不和,自己也是有一些责任的。一天早上,双方差点儿就吵起嘴来。侯恩跨进帐篷的时候,柯黎兰已经快掇弄完了,侯恩就仔细检查了一遍,柯黎兰则垂下了手,在将军的行军床旁边站着。侯恩先摸了摸床,床上收抬得非常整齐,多出的一条毯子折得方方正正叠在脚边,枕头熨熨贴贴居中摆正在床头。当时候恩就说了句;“把床收抬得不错啊,柯黎兰。”“是吗,少尉?”柯黎主却纹丝不动。侯恩又转身去检查这座双顶帐的门帘。门帘束得整整齐齐,两个结子一般高低,他把一根打结绳子拉了拉,结子不松不散。他再转到帐外绕着帐篷走上一圈,查看桩子。桩子一溜儿排得绝齐,倾斜的角度也都完全一致——上一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可见柯黎兰已经把桩子都重新打过了。他又返身回到帐篷里,看了看铺在地下的木板:木板都扫过擦过了。这时候柯黎兰却板起了脸,两眼盯住了侯恩的脚,说道:“都让你给踩脏了,少尉。”侯恩朝地下一看:自己的鞋子留下了两道泥印。他连忙说:“对不起,柯黎兰。”“擦一遍可费劲哪,少尉。”侯恩这一下可来了火。“柯黎兰,你干活就是不肯卖劲。”“是比不上有些人卖劲,”柯黎兰懒声懒气说。[正文 第65节]好家伙,真厉害!好吧,这话他吃进,怪自己活该。侯恩就又转过身去检查地图板。板上的罩布蒙得平平整整,下面槽槽里的红蓝铅笔都已削好,各归各位。他东走走西转转,一会儿打开将军的小衣箱,看看衣服是不是都叠齐了,一会儿又在将军的办公桌前坐下,拉开抽屉来查查里边如何。灰尘总该有点儿吧,他就拿指头在横档儿底下抹了两抹。抹不到什么,他快快地哼了一声,又起身去查看帐篷周围的排水沟。隔夜雨水带来的淤泥早已被柯黎兰清除,水沟里干干净净,泥土的痕迹都是新的。侯恩于是就回进帐篷,唤了一声:“柯黎兰!”“有。”“今天你办得都还不错,就是花忘了换。快去换一下吧。”“你听我说,少尉,”柯黎兰一副不痛不痒的口气,“我看将军对花好象不大喜欢呢。”侯恩摇了摇头。“你甭管,快去换来。”柯黎兰还是不动。“将军昨天就问过我:‘柯黎兰啊,这花花草草的,到底是哪个的主意?’我对他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说这可能是你的主意。”“这话是将军说的?”侯恩先是觉得滑稽,继而就愤然了:这个老混蛋!他点上了烟卷儿,缓缓喷出一口烟。“你还是把花换了吧,柯黎兰。不然写下来的话挨骂的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