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玩了几个金发窑姐几。哎呀,朱里奥,你这一头卷发有多美啊,太美了,太美了。来,再亲亲。好,亲亲。(去你的布拉福中尉太太,去你的佩淇·雷利,去你的爱丽丝·斯图尔特。我要做英雄。)马丁内兹瞅着眼前的一片草叶。别——呜——!别——呜——!子弹尖利的呼啸消失在一片荒野里。他贴着地爬,“迂回到一个树桩背后。别——呜——!掌心里的手榴弹沉得很,握得手都麻了。一抬手甩了出去,赶忙把头紧紧的抱了个密不透风。(妈妈胳膊是粗粗的,奶子是软软的。)卜——隆——隆——!你打中那个王八崽子了吗?这家伙到底在哪儿啦?马丁内兹一点一点小心往前爬。那个日本兵仰面躺在地上,下巴朝天翘起。满地殷红,那翻出的一腔肠子象是在上面开了一朵白花。给我打中啦。好家伙,真有你的,马丁内兹。马丁内兹升上了中士。墨西哥族的小孩子对美国神话也都耳濡目染。即使开不上飞机,管不上钱财,当不上军官,当个英雄还是可以的。脚下再也用不着老是给石子绊住了,眼睛再也用不着一个劲儿打量得克萨斯的天空了。英雄是人人可当的。只是当上了英雄也还是成不了心如铁石、面如冰霜的白人新教徒。第三章一场争论,眼看就要在军官食堂里爆发了。康安中校攻击工会的长篇大论已经足足讲了十分钟,侯恩少尉愈听愈耐不住了。这里的环境也确实叫人沉不住气。食堂是仓促搞起来的,论这个规模其实根本管不了四十个军官的吃喝。尽管用了两顶大帐篷串在一起,地位还是显得十分局促。摆下六张桌子、十二条板凳,一头再安上战地伙房的全套用具,就没有多少转身的余地了。加以战事才处在开始阶段,这里的吃喝还不可能弄得比士兵的伙食高明多少。开伙以来这些当官的算是吃上过两三次馅饼、蛋糕之类,有一次从停泊在半岛附近海面的货轮上采办到了一篓西红柿,总算还吃上了一顿色拉,可是平日的伙食就相当差劲了。由于军官吃饭要从伙食津贴中扣除费用,所以他们不免有点牢骚。一道菜上来,总要叽哩咕噜地悄悄埋怨几句河又不敢放大了嗓门说,因为帐篷一头另摆着张小桌子,将军也在那里一块儿吃饭呢。中午就更叫人心烦了。食堂的帐篷架在离海边数百码处,在整个营地上就数这里最叫人不敢恭维了。虽也在椰林之中,却并没有一点象样的树荫。烈日当头直逼,帐篷里热得连苍蝇都懒洋洋的飞不快。军官们象是在蒸笼里吃饭,脸上、手上的汗水都纷纷滴落在面前的盘子上。在穆托美岛的时候,师部早已建立起固定的营地,军官食堂设在一个清幽的山谷内,附近青石垒垒,一道涧水涓涓流过。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他们自然就懊恼了。结果大家吃饭时也不大攀谈了,吵架的事倒是数见不鲜。不过以前至少还只是差不多大小的官儿吵吵嘴。上尉顶了少校,少校不服中校,那都是有的,可小小的中尉少尉驳斥上校中校,却还从来不曾有过。这一点侯恩少尉心里是明白的。他是个明白人,可即使是个糊涂虫吧,也不会不知道区区一个少尉(事实上联合指挥部也只有这么一个区区的少尉)是不能去跟人乱吵架的。何况他知道人家对他本来就很不乐意。在旁的军官看来,这个晚生小子在穆托美战役快结束时才调来本师,一来居然就当上了将军的副官,真太便宜地了。再说,侯思一向又不注意自己的人缘。他身材高大,一头黑发蓬蓬松松,粗浓线条的脸庞神情呆滞。一对棕色的眼睛总象毫不动心似的,冷冷地直瞅着前方。短粗鼻子成一微微钩曲的弧形。阔阔扁扁的嘴巴一无表情,好象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着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说起话来声音奇尖,让人觉得似乎有些傲不为礼,这样大的个子竟吐出这样尖的嗓音,总不免可怪。尽管他自己往往不肯承认,其实他这个人是到处跟人合不来的,人家只要跟他谈上三、五分钟,十之八九就会感到不自在起来,对他这个脾气便有所觉察了。有的人下了面子只会叫人家高兴,总之侯恩也就是这么个人。按说他只要有些寻常的见识,也就不会吭声了,可是他这十分钟的饭吃下来,汗水一个劲儿往自己的菜里滴,身上的衬衫快要从里层湿到外层了,心头的火儿也愈来愈压不下去了,他真想抓起盘子,连盘带菜往康安中校的脸上摔去。在这顶帐篷里吃饭已经有两个星期了,他一日三餐天天和七个中尉、上尉坐在一张桌上,跟康安中校隔桌相对。康安中校的高论他也已经听了两个星期了,康安骂过国会愚蠢(侯恩对这一点倒深有同感,不过两人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骂过俄国军队和英国军队不会打仗,骂过黑人是奸细败类胚故意把纽约叫做“犹约”,危言耸听地说“犹约”已经落在外国人的掌握之中。他第一个音符一奏出,侯恩就硬着头皮,如坐针毡,知道这下面演奏的将是怎样一支交响乐了。起初他还可以两眼瞪着盘里的菜,轻轻骂一声“蠢驴”,要不就一仰脸,对着帐篷横杆狠狠地白上半天眼。可是他的忍耐终究不是没有限度的。他高大的个子给挤得紧挨在桌子边,火烫的帐篷布壁离脑袋不过几寸远,在这样的情况下,对隔壁桌上六个校级军官的表情是绝对无法避而不见的。这些家伙又总是那么一副模样,叫人一见就来了气。其中一个叫威伯中校,矮胖身材,荷兰血统,脸上永远挂着和和气气的傻笑,只有张嘴接食的当儿,才把笑容收起片刻。他是掌管师里的工兵部队的,据说倒是一名干员,可惜侯恩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过什么话,也从来没有看到他做过什么事,给侯思唯一的印象就是此人胃口奇大,穷形极相,尽管天天罐头做菜,他总是来者不拒,什么臭汤烂菜都一扫而光。[正文 第14节]跟威伯同桌坐在对面的,是一对“双胞胎”,那就是副官长平纳少校和四六零步兵团团长组顿上校。两人都是瘦高个儿,面带忧郁,人未老而发先白,两人又都是长长的脸上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样子很象牧师。他们也难得开口说话。平纳少校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曾经显示过一下他的性格,他一个人作了十来分钟的独白,很提到了一些《圣经》上的章节,可见他是信教很诚的,不过在侯恩的印象中他的特点也仅此而已。纽顿上校彬彬有礼,却总想避人,他是西点军校出身。传说他平生从来不近女人——可惜这是在南太平洋的丛林里,因此上校到底是否真是如此不近人情,侯恩也无从去作第一手的考察o,不过上校表面上虽然很有礼仪,实际上却很婆婆妈妈,一旦轻声软气地数落起下属来,就有他唠叨的了。大家都说他的脑子自己不长主意,凡有什么想法,无不是由将军事先授意的。这三个人按说是碍不着他侯恩的,他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他们也从来没有碰过他一根毫毛,可是此刻见了他们,他却感到无比厌恶,好比面前摆着一件难看的家具,朝夕相对,日久天长,就觉得愈看愈可气。他们三个人之所以招他生气,无非是因为他们跟康安中校、达尔生少校、霍拔特少校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此刻只听见康安中校在那里说:“说真个的,国会里那班老爷这样苟且因循,纵容他们,也太不象话了。一碰上他们的问题,那班老爷就活象上帝再世,心慈手软了,可你要问他们多要一辆坦克的话,哼哼,不给你个钉子碰才怪呢。”康安个子很小,年纪却不小了,脸上都起了皱,脑门下嵌着那么小的一对眼睛,真显得有点空荡荡的,两只眼睛仿佛也互不通气,可以各行其是似的。脑袋已经秃了个八、九成,就只脖颈和耳朵上方还留着一圈灰白的头发,颇觉古雅。鼻子大而发红,布满丝丝青筋。他虽然喝了很多酒,却并无醉意,唯一可见的变化就是声音沙哑重浊了,口气愈来愈大了。侯思叹了口气,提起灰色的搪瓷水壶来,在杯子里倒了些温水。下巴上的汗珠荡呀荡的,象是决不定到底是顺着脖子往下淌呢,还是从下巴尖儿上滴下去。他抬起前臂就着袖子把汗水一抹,下巴上辣乎乎的,早已擦得生疼了。各张桌子上的谈话声在四下时起时伏,满帐篷荡漾。“那个妞儿才叫妙哪。老兄啊,不信你问爱德去。”“可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利用‘极品红五号’来撤下这张网呢?”这顿要命的饭到底还有完没完?侯恩又抬起头来,看见将军盯着他看了一眼。“是实在不象话,”隔壁桌上的达尔生咕哝了一句。“我说应该把他们都绞死,半个也别留。”说这话的一定是霍拔特。侯恩心想:霍拔特、达尔生、康安这三个家伙,活脱儿就是一段主题音乐化出的三套变奏。原来在常备军里不过当个上士,如今一打仗便做起了校级军官——这种人都是这样抖起来的。侯恩觉得倒也好玩,便在心里打量起来:万一他要是走过去叫他们别胡说,他们会怎么样呢?霍拔特的反应是不难想象的。他一定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就摆出上级威风来压人。达尔生也许会请他出帐篷去谈。可康安会怎么样呢?康安倒是不大好猜。康安是花言巧语的老行家。你说你以前干过啥事,他马上也就干过啥事了。不是夸夸其谈议论政治的时候,他就俨然是个朋友了,是个慈父般的朋友了。侯恩把他暂时先搁过一边,重新又思量起达尔生来。达尔生不可能有第二种反应,他只会大发雷霆,打算跟你动武。比侯恩还大的那么个大个子,肯定只想来武的。那通红的脸,那牛一般的粗脖子,那隆起个疙瘩的鼻梁,只会表现出两种感情:非喜即怒,再不就是茫然不知所措,不过这茫然不知所措也只是个暂时的过渡,一会儿他就明白了过来,该是喜还是怒了。他的模样倒象个职业橄榄球运动员。达尔生是拿得准的;此人也许倒还不至于是个坏人。霍拔特也是猜得出来的:他准会摆出一副标准的美国豪强架势。三人之中唯独霍拔特原先不是常备军里的上士,不过也相去无几——他本是银行职员或一家连锁商店的经理之类,在国民警卫队里领中尉衔。这种人物为人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对地位高过于他的人,他不敢说半个不字;对下级的话,却半句也不听。可是上司的欢心他要,部属的好感他也要。虚张声势,好言笼络,是他的两大本领;跟他相识之初的头十五分钟,你看他满嘴是“美国军团、扶轮社、商会三合一”的粗鄙的行话滥调,会觉得他满有趣;可是时间一长,他那种固有的愚安多疑的傲慢心理便占尽了上风,他对你就只有猜疑的份儿了。薄薄的双唇、小小的嘴,老大不高兴地鼓出了腮帮,一副胖嘟嘟的模样,活象神话中的小天使。侯恩相信他没看错人。他总觉得达尔生、康安、霍拔特三个人是一路货。他固然也看到三个人相貌各有特点,才能高下有别,彼此不尽相同(事实上他对达尔生的厌恶就要略少于另外两个),可是他对他们的鄙夷却无分轩轻。他们有三个共同之处,其他的差异侯恩认为都可以奔而不论。首先,三个人都是满面红光,侯恩的爸爸是中西部一个十分发达的资本家,早先他的脸色就一直是红通通的。第二,三个人都是薄唇小嘴,抿得紧紧的,他不喜欢。第三,也是他最看不惯的一点,就是三个人都永远相信自己说的、做的决不会有半点儿错。侯恩以前曾经碰到过好几个人,他们都极力要向他证明一个论点,就是爱世人只能爱抽象的世人,爱具体的世人是办不到的。这种论调自然并非什么创见,这样看问题也未兔过于简单化,不过无意中倒是道出了一些真理。他看不起邻桌的六个校级军官,原因就在于这帮人对所谓老犹啦,黑鬼啦,罗宋人啦,酸丘八啦,麦克佬啦等等不管恨得有多厉害,他们彼此之间却是相亲相爱:在国内他们可以跟自己伙伴的老婆调笑偷情,到海外他们一起喝得大醉,管它什么玩忽职守,一到星期六晚上便嘻嘻哈哈地去找不失他们身份的娘们玩乐,权当逛了一趟妓院。他们以其本身的生活方式教坏了侯恩这一代的最优秀的精粹、最卓越的人才,引得他们走上了邪路,变得比康安、达尔生、霍拔特之流更加顽固悖晦。到头来你要么迎合他们的口味,要么就是战战兢兢钻进自己的窝里躲起来——能留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么个老鼠洞般的小小的窝了。帐篷里的热气愈积愈厚,简直象火舌向他身上卷来。谈话声哺哺不绝,刀叉铁盘碰得当当直响,象一把挫刀刮擦着他的脑神经。一个食堂勤务匆匆走过,每桌送上一碗罐头桃子。“就只那个家伙来说吧……”康安说的是一个有名的工会领袖。“我就知道有这么件事,千真万确,”为了增加话的分量,那红鼻子还倔强地扭了扭,“他有个姘妇,是个黑鬼。”达尔生舌头喷喷。“啊哟,啊哟,真干得出来!”“我从可靠方面听到说,他跟那个女人还生了两个半黑不自”的小杂种,不过这事儿我还不敢太肯定。可有一点是错不了的,就是这些年来他在国会卖力地推销那些议案,把黑鬼捧上了天,那决不是平白无故的。什么工人运动,其实背后都是那个女人在操纵,只要那个女人迷魂汤一灌,举国上下,包括总统在内,就大受其累。”真是信口开河,乱解历史!侯恩只听见自己失细冷峻的话音从嗓子眼儿里直冲而出:“中校,请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广他气得两腿在桌子底下乱抖。康安吃了一惊,转过脸来,隔着那两张椅子之间的六英尺距离,直瞪瞪地瞅着侯恩,麻麻点点的红鼻子上满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一时犹豫不定,摸不透这一问到底有无恶意,虽说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事关军纪,显然很使他恼火。他就说:“侯恩,你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侯恩迟疑了一下,心想不要说得太过头了。他猛然发觉这一帐篷的军官多半都把目光望着他们俩呢。“我看你好象不是太了解情况,中校。”“好哇,我倒不了解情况了!嘿嘿,我倒不了解情况了:告诉你,对工会里那帮王八蛋的底细我要比你清楚一千倍、一万倍!”霍拔特赶快来打圆场:“其实呢,找个把黑女人玩玩,养个把黑女人,也算不了一回事。”他打了个哈哈,巴望大家都点头称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是不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得那样一清二楚,康安中校,”侯恩又添上了一句。局面,偏偏就朝着他担心的方向发展。顶多再斗上一两句嘴,他势必就得作出抉择了:是灰溜溜偃旗息鼓呢,还是甘愿碰得头破血流?按说他刚才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康安的答复。康安正还下不了台呢,如何经得起他再来火上加油?“侯恩,你给我住口!我说的话,难道还会是胡编瞎诌!”达尔生赶紧象应声虫似的凑上来说:“侯恩啊,我们都知道你是机灵脑袋玲珑心嘛。”帐篷里隐隐约约一片吃吃的笑声,大有同声赞和之意。侯恩心想:这么说他们确实全都不喜欢我。他虽然心里早就有了些数,不过还是依稀感到一阵难过。邻座的那个中尉也小心为上,把挨着侯恩的胳膊肘微微往后一缩,僵僵地坐在那里,满心紧张。既然自己把自己推入了这样的处境,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硬挺下去。他气愤得心儿怦怦直跳,同时却也有些担忧,象是关怀别人似的,一片好心地为自己操起心来:不知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会不会给送上军事法庭?他这一次开口时,出言吐语一丝不苟,连自己都暗暗为此感到自豪:“我是这样想的,中校,你对这些事既然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那一定是从钥匙孔里偷看到的咯。”有些人听了不觉一愕,失声笑了出来,康安怒不可遏,脸儿都象涨大了几分。那鼻子上的一团火红慢慢扩大到了两颊和脑门上,怒火都汇聚到青筋里,青筋顿时粗得惊人,仿佛一簇紫色的草根。他显然是在拼命地想找话儿来反驳,就象打球的掉了球,急得团团乱转,拼命地想把球找到一样。只要一开口,势必惊天动地无疑。连威伯都住口不吃了。“各位,请不要再说了!”是将军在帐篷的那一头打来了招呼。“我不希望再听下去了。”一下子谁也不作声了,帐篷里一片寂然,连餐具的当当声都听不见了,隔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喊喊喳喳的议论,低声的感叹,便悄然四起,大家怀着不安的心情,讪讪地又吃起饭来。侯恩很生自己的气,将军来干预的当儿,自己居然会觉得心里一宽,唉,太没志气了。正如儿子还摆脱不了对父亲的依赖。他现在才回味过来:原来在他的心底深处,他是知道将军一定会出来给他解围的。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乱腾腾的心情又涌了上来。这里边除了愤恨,还有一些别的感情,一些不是那么真挚的感情。[正文 第15节]康安、达尔生和霍拔特还在对他怒目而视,活象三个横眉竖眼的提线木偶。他举起了调羹,那没有多少桃子味儿的罐头桃子尽管又软又甜,他却还是嚼得牙齿格格直响;嗓子眼儿里憋着一股按不下的怒火,胃里热烘烘、酸溜溜的搅作一团,咽下东西去可真不是味儿。过了一会,他就当的一声扔下了调羹,望着桌子发起呆来。康安和达尔生现在说话也不大自在了,就象在公共汽车上或火车上交谈,知道有第三者在旁边听着似的。侯恩零零星星听到了几句,谈的是下午的工作什么的。反正康安今天也少不了要闹消化不良。将军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走出了帐篷。将军一走,大家就都可以自便了。康安一抬眼,正好跟侯恩打个照面,双方都窘窘地把脸转了开去。过了一会儿,侯恩才悄悄离了座位,慢慢地踱了出去。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一阵微风拂过,好象浇了一桶凉水。他点上一支烟,心情焦躁地在营地上漫步走去。他走到铁丝网边停了一下,又掉过头来,借着椰子树荫往回走,阴沉的目光一路打量着东一堆西一堆的暗绿色三角小帐篷。一个圈子兜完,他索性爬下沙崖,来到了海滩上。他又踏着沙子继续往前走,沙地里还有登陆那天扔下的各种零星装备,他心不在焉地踢了两脚。几辆卡车从身边开过,一队士兵扛着铁锹,拖着脚步,在沙地里列队走去。海上停泊着几艘货轮,在晌午的炎威下懒懒地晃荡。左方远远有一艘登陆艇,在向临时军需库靠拢。侯恩抽完了一支烟,正巧有个军官走过,他就略略一点头。对方虽也点头还礼,却分明犹疑过一下。好,惩罚终于来了,逃也逃不掉的。康安固然是个傻瓜蛋,可是他刚才却比康安更蠢。他总是这个老脾气:遇到什么事看不过去,就要发作。这种脾气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偏偏他们这些当官的天天都在无法自圆其说的处境中过日子,他实在忍受不了。以前在国内情况就不一样:食堂是分开的,住地是分开的,就是出了点错,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到了这里,当官的睡的是帆布床,而近在咫尺的士兵们睡的却是地铺,当官的吃饭有人侍候,虽说伙食不行,毕竟还象个吃饭的样子,而士兵们却得先顶着烈日排队领饭,领到了饭也只能蹲在地上吃。然而问题还不止如此:这几十来英里以外就有人在流血牺牲,那跟万里之外有人战死就不一样,就有不同的道德要求。他在营地上多少遍都走过来了,可就是摆脱不了这种感觉。出铁丝网不多远就是那绿得讨厌的大片丛林,椰子树衬着天幕看去宛如一幅幅精致的花纹,四外则尽是一派萎黄疲软的景象——他看着这些,更增加了心中的不快。他重又登上了沙崖,站在那里四下观望,看那疏疏落落的一片大小帐篷,看集中在调度场上的大批卡车和吉普车,当兵的还排成了长龙在领饭处等着领饭呢,身上的绿工装都弄得邋里邋遢的。在这里部队尽可以不慌不忙地清除恶木秽草,在偌大的范围里从容择址,开出一方小小的地来。但是在前沿,宿在丛林里的前线部队就不能这么办,因为他们到一处至多不过停留一两天,再说暴露目标也危险。他们就滚在泥巴里睡觉,任凭大虫爬、小虫叮,可当官的呢,在这里还喷有烦言,又是埋怨吃了饭没纸揩嘴,又是嫌伙食办得差劲。当官是一种犯罪。他们起先全都有这种感觉;刚出候补军官学校之初,他们有了特权反而不安,不过要淡然置之也很方便,冠冕堂皇的理由总还有的是,只要你想求个心安理得,也就满够说服自己了。只有极少数人还有个犯罪的想法老是在头脑里打转。这个罪,大概是罪在出身吧。在部队里是有这种现象。此事说来微妙,例外极多,所以只能说是一种倾向吧,不过这种倾向确是存在的。譬如说他吧:有个阔老子,上的是贵族学府,干的是好差事,只要不自找麻烦,总能一帆风顺——一应条件他样样具备。他的朋友很多也是这样。地大学时代的同学可就未必尽然了。他们有的因体格原因不能服役,有的入伍当了士兵,有的已在陆军航空队里位居少校,有的则在首都军政机关甚或前线指挥官的军营里掌管高级机密。然而他当年在预科学校的那班同学,今天却个个不是海军少尉便是陆军少尉。他们俨然自成一个阶层,都生来有钱,奉公守法惯了……喏,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不是奉公守法惯了,是象他这样有恃无恐惯了,这种习气他有,康安有,霍拔特有,自己的爸爸也有,连将军都有。想到将军,一丝怨恨又涌上了心头。要不是将军的缘故,他此刻也就在干他该干的事了。当了军官,总觉得只有投入了战斗,自己才情有可原。只要留在这里,对自己总会感到不满,对同事又会处处看不惯,甚而会发展到变态反常的地步。但是将军的指挥部虽然索然无味,却又挺有意思,例有的烦恼事儿固然都有月也让人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满足。在将军手下工作,似乎总能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补偿。想到这里,又是一股怨恨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一种心情,可以名之为敬畏吧。象将军那样的人,侯恩可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第二个;他倒隐隐有些心折了,觉得将军不愧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那不仅是因为将军具有人所公认的才华——象将军这样才华出众的人,侯恩以前也见过一些。那当然也不是因为他头脑如何灵敏——将军的脑子有时也会大大失灵,漏洞百出。将军最大的优点,在于有一种可说是超凡的能力,会把自己的想法即刻化为有效的行动,可是这种特殊的才能又极隐蔽,就是在他手下工作了几个月,也不一定就能看得出来。将军身上矛盾的地方很多。从他的本质来看,侯恩相信将军对自身的生活享受是淡然处之的,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将军却又决不马虎,凡是一个将级军官所应有的一切高级物质待遇,他半点也不能少。记得登陆那天,将军上了海滩以后,几乎就是从早到晚扑在电话机上说话,好象一切战术运用都可以不假思索随口而出似的。作战的开始阶段他一连指挥了五个,六个,以至七八个小时,始终就没有欧过一口气,连地图都没有查一下,也从来不等前线各路部队把情况汇报齐了再考虑作出决定。他当时干得那才叫出色呢。那种一心以赴的精神,真达到了近乎神奇的程度。就在这登陆第一天的傍晚时分,霍拔特跑来向将军请示:“首长,指挥部的营地设在哪儿,请你指示。”将军的回答却是一声大吼;“得啦得啦,哪儿都行。”将军平日对下属说话最讲究礼貌,这一吼竟骇然判若两人。就在这一刹那工夫里,堂皇的外皮剥落了下来,顿时露出了内藏的兽身,骨影分明。侯恩当时虽然心里有点别扭,不过还是深感钦佩;说实在的,那天将军就是睡在一张钉板床上,他也决不会觉得吃惊的。可是过了两天,开仗之初的紧急气氛过去以后,将军却把他帐篷的位置迁移了两次,还用温和的口气责备了霍拔特,怪他怎么也不找个平坦些的地点。将军身上矛盾的地方真多得说不完。他在南太平洋作战声名久著。侯恩还没有来到这个师的时候,早就听到人家众口一词,对他的作战本领赞不绝口。嚼舌头是后方最好的消遣,将军能在后方有这样好的口碑,那确实不简单。不过将军却不信这一套。将军跟侯恩闲谈时,有几次谈着谈着渐渐吐露了一些体己话,那时将军就曾向他嘀咕过:“我有对头冤家哪,罗伯特,我的对头冤家可不好惹哪。”一副顾影自怜的口气,露骨得令人作呕。将军平日评人论事头脑冷静,理路清楚,这一下可完全变了样。侯恩早在来前就闻得将军是师一级首长中最和蔼可亲的一位,将军的风度更是远近闻名,可是侯恩也很早就看出将军骨子里却是一霸,说起话来固然柔声软气,然而无可否认骨子里却是一霸。将军又极势利。侯恩承认自己也是个势利人,所以对这一点还可以理解,虽然自己的势利又是属于另一种范畴——侯恩总爱把人分门别类,哪怕要分成千儿八百个门类才包容得了,他也不会嫌烦。将军的势利眼则是比较单纯的一种。他的属员中谁有什么缺点、毛病,他全清楚,不过能力高下可以不论,在他看来上校好歹总比少校大。正因如此,所以他对侯恩这样友好也就更显得费解了。侯恩刚一派到师里,将军只跟他谈了半个钟点的话,就用他当自己的副官,而且慢慢地还日益把他引为心腹。光是此事本身,也还可以理解:将军也有一般自命不凡者的通病,他想找个才学相当的人,起码也要找个可以乱真的赝品,来随时恭听自己军事范畴以外的高论;他的部属中也只有侯恩的才学,才可使他不致有对牛弹琴之感。可是今天却又添上了一件怪事:就在半个钟点以前,眼看一场危机一触即发,将军竟亲自伸出手来搭救了他。这登陆后的两个星期来,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在将军的帐篷里长谈;这种事儿,在这么个小小的营地上是传起来很快的。这一点将军不会不知道,将军不会不知道今天的举动要引起多少人的愤慨,对军纪会有多大的危害。然而将军不顾本身的利害,克服了自己的成见,还是把他拉住不放——岂止如此,将军简直是在拼命施展身上那股非凡的魅力,想诱他就范呢。侯恩自己明白,要不是因为将军的缘故,他也等不到部队在安诺波佩登陆,早就要求调动职务了。自己的地位无异仆役,他不能无动于衷;当兵的和当官的之间的差别难堪,在他看来偏又老是那么触目显眼。尤其是一看到那一班参谋军官,他总掩责不住对他们的厌恶。侯恩之所以迟迟未走,无非是因为想看一看将军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活到了二十八岁,只有一件事还从心眼儿里感到兴趣,那就是:他遇到的一些男男女女,有的的确颇堪玩味,他很想把他们露出了形迹的一些奇好怪痹,索性探个水落石出。有一次他说:“等我把这种人心里见不得人的想头都掏了出来,我也就厌倦了。到那时就还剩下一个难题,就是怎样离开这个人世了。”人家听了回答他说:“侯恩啊,你这小子还健壮着哪,你就是太喜欢一个人间想。”这话恐怕倒是说对了。[正文 第16节]反正,将军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头,要掏出来是很不容易的。一些虽属小节而颇失体统的非非之想,一般豪华流行周刊的道德观念中所谓要不得的追求,他无疑十之八九都有,不过这对他也无伤大雅。他有才干,这也是使情况愈加复杂的一个因素;他的心意之隐秘,又是侯恩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何况,侯恩逐渐渐失去了看问题的客观性。他受将军的影响,竟超过了他之影响于将军,侯思想起这一点来就皱眉头。失去了自己神圣的自由,就得重新陷在欲望和痛苦的泥潭中打滚,还是落了周围这班人们的陷阱。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勉强保持着超然的眼光,别别扭扭地在暗里注意观察两人关系的发展。过了个把钟点,他在将军帐篷里见到了将军。帐篷里此刻只有将军一人,在那里仔细研究几份空勤作战报告。侯恩一看这情形马上明白了。原来作战开始两三天后,上级领导见安诺波佩岛上迄未出现敌方的空中攻击,便作出决定,把派来助战的一个战斗机中队撤走了。这批飞机本来驻在一百多英里以外的另一个岛上,虽然用处不大,但是将军心里却自有打算:等他把已经到手的敌军机场扩建一下,驻上航空兵部队以后,他就可以利用这强大的空中支援去对付远役防线。可是这批飞机结果却被抽去支援了其他战场,他听说以后曾生了很大的气——那也正就是他嘀咕“有对头冤家”的时候。他现在把本战区的空勤作战报告看得这样仔细,就是在暗暗推敲有没有飞机使用得不是地方。那在别人就是傻事一桩,就不过是吹毛求疵,想出一口酸气,可是将军则不然。他把报告中的每个情况都摸得清清楚楚,把毛病都-一挑了出来,一等时机成熟,手里的机场能使用了,他就可以理直气壮,据情力争,此刻研究的这些报告,就是他将来说话的依据。将军头也不回,就冲着背后说:“你今天干了件糊涂透顶的事。”“是吧。”侯恩说着坐了下来。将军把椅子略微一转,若有所思地向侯恩瞅了半晌。“还不是亏了我,才救了你。”他这句话是含笑说的,口气可不大自然,显得有点做作。将军说话的用语口吻往往因对象而异。对士兵说话时,就夹一两句粗话,声音也故意放含混些。跟军官在一起时,则总是一副威严而冷淡的神气,选词用句也自必一丝不苟。唯有侯思不在此例,将军对他说话一向爽爽快快,要是什么时候话说得不爽快了,带着些首长对待下级的做作味道了,那就说明他心里很不痛快。侯恩以前认识一个人,只要一撒谎就会结巴;将军的口气也同样能从中窥知天机,只是更加微妙。刚才的局面逼得将军只好出头袒护侯恩,留下这个话柄,会在指挥部谈上几天没完,为此将军显然很冒火。“是亏了你,首长。我到后来才明白过来。”“你倒说说,罗伯特,你为什么要这样胡闹?”还是一副做作的口气,简直都有点女人腔了。侯恩跟将军初次见面就有个直觉的印象,觉得这位将军嘴上说的,总不大会是心里想的;后来他就始终改变不了这种想法。他认识的人里,凑巧也有跟将军不无相似的,也有那么一丝女人腔,也是那样的心胸,不定什么残忍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可是将军却更复杂,更难懂,个性也格外隐晦,且又变幻迷离,使人不易看清。骤看之下,将军似也跟其他将级军官并无不同。他身材稍稍超过中等,肌肉发达,晒得黑黝黝的脸儿倒也相当英俊,头发已经日见花白。不过他还是有其不同于一般的地方。他微微一笑时,表情酷似好些红光满面、脸带得意、叫人看着刺眼的美国参议员大老板,可是那一股生硬的可亲气息却往往一瞬即逝。他的脸上结果就留下了一片异样的空白,正如一些演员扮演的议员,脸上总是这样一片空白。表情是有的,然而虽有若无。侯恩总觉得将军的笑脸根本榨不出半点感情。可是他的眼睛却掩不住真情。那两颗灰色的大眼睛透出了一派凶光,有如炽热的玻璃。记得在离开穆托美岛的时候,部队登船之前举行过一次检阅,侯恩跟在将军背后,在队伍里走过。将军一到面前,那些士兵自会止不住直打颤,答话结巴了,嗓音发哑了,声气也不自然了。论原因,当然多半还是因为对方是一位将军,可是将军当时的态度不可谓不和气,用心不可谓不周到,千方百计想使他们别感到紧张,而结果却一点不起作用。那一对奇大的眼睛,那浅灰的眼珠子,看去简直是冷漠一片,两颗眼自更是白得吓人。侯恩还记得报上曾经刊登过一篇文章,说将军其人的特点,就好比是一条文雅聪明的叭喇狗,这个记者并且还稍稍耍了下笔头,说是“将军的举止之间,把此种猛大勇武顽强、至死不移的精神,与大学教授、大政治家的才华风采、仪表气概,兼于一身,融合至妙”。大凡新闻报道从来就没有不写得失了真的,这一篇也自不例外,不过侯恩研究将军多时所形成的一套得意的见解,在这篇报道里倒是找到了一个有力的旁证。在这位记者的眼里卡明斯成了个教授,正如在许多人的眼里他是将军,是政治家,是哲学家,各有各的看法。这种种形象,无不真假掺杂,迷人眼目,仿佛将军自有一种本能,可以随心所欲,想以什么形象出现便以什么形象出现,可是这形象一出,他就不得不继续串演下去了,所以他一动心就了不得,心里想做个什么样的人物,身上就自会披上件什么样人物的外衣。侯息往椅子背上一靠。“好吧,我就承认我是胡闹。可胡闹了又怎么样?象康安这种人,叫他‘触个霉头’,心里才叫痛快呢。”“干这种事太没意思了。大概你是觉得他的话有污尊耳了吧。”“对,就是这样。”“你少不更事,不知高低。人家所以能把你当作个象象样样的人看待,还不都是靠了我一时高兴,提拔了你。你好好想一想吧。要没有我,你就不过是个区区的少尉,区区一个少尉,我看实际上也就是个听差跟班的别名吧。你说你叫他‘触了霉头’,”说到这几个字将军的口气好不厌恶,显得特别刺耳,“你也不见得就有那么大的能耐,其实这还不都是由于我的关系,可我当时实在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我现在对你说话,你就应该站起来。一些起码的规矩,我看你还是得从头学起。你大模大样坐在这儿,好象跟我平起平坐,共管这支部队似的,叫外边走过的人见了,象话吗!”侯息站了起来,象小孩子赌气似的,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子怨气。“那好吧,”他的口气是火辣辣的。将军忽然带着几分椰揄的神气,冲他嘻嘻一笑。“其实康安的那种下流话,我还比你多听了好几个月呢。听着是讨厌的,罗伯特,因为说那种话没意思。可是看到你的反应只有这种低级的水平,我真有点失望。”他的话说得抑扬有致,侯思却是愈听愈恼火。“我也认识一些人,他们专门用下流话给人抹黑,那已经成了他们一种高超的艺术。政治家也罢,政治光棍也罢,他们说这种话都是有目的的,嘴上在说,身上不定都起了鸡皮疙瘩。你听了也许就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可是为了那些事,犯得上吗?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总要服务于自己个人的方针大计,这是处世的诀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反正这是古往今来最有实效的做人之道。”倒很有可能。侯恩听着听着,对这一点渐渐有些相信了。不过他嘴上却咕哝着说:“我哪儿有你看得远呀,将军。我听到气人的话就受不了。”将军面无表情地对他瞅了半晌。“你要知道,问题还有另外一面。康安的意见,我看也不一定就错。他有不少话,骨子里还是有些道理的。譬如他说,‘犹太人都爱闹事。’”将军耸耸肩膀。“说都爱闹事,那当然不对,可是犹太人里桀骛不驯的分子也实在太多,这你总该承认吧。”“就是多了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侯恩低声说。“他们受到的压力大。”“这就是自由主义分子典型的花言巧语。其实,你自己对犹太人也并不喜欢。”侯恩感到不自在起来。他觉得心里……心里对犹太人是有一些儿讨厌。不过嘴上还是说:“没那事。”将军又嘻嘻一笑。“再举个例子,譬如说康安对‘黑鬼’问题的看法吧。他的话或许是说得过分了点,不过也不见得就错到哪里去。一个人竟至于要去跟个黑女人睡觉……”“那在南方人不算什么希奇事儿,”侯恩说。“激进分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他们来说,这是生物学上的一种所谓‘自卫本能’,是用以给自己打气的一种手段。”将军骤然变了脸。“比方说,你就可能是个过来人吧?”“可能。”将军把眼光移到了自己的指甲上。(是不屑对他看么?)一会儿却又突然发出一阵快活的大笑,快活中含着椰揄。“你是个自由主义分子嘛,罗伯特。”“扯淡。”他头脑一阵发热,憋不住吐出了这两个字,似乎一定要看一看他到底能把这块石头撼动多少,特别因为刚才脚趾头在石头上踢得好疼,所以更觉得非看不可。他对将军还是第一次说出这样放肆的话。这样放肆,而且又是这样刺人。脏话,粗话,一到将军耳里,就象刀子刮着他的脊梁骨。将军两眼紧闭,仿佛在估量内心受到的损伤有多重。一会儿才睁开眼来,开口轻声柔气的,却是一声命令:“立正!”冷峻的眼光盯着侯恩瞅了半晌,然后又补上一句:“对我敬个礼。”看到侯思照办不误,他才带着厌恶的神气,蔑然一笑。“对你不大客气吧,罗伯特?好吧,稍息!”这王八蛋!侯恩暗暗骂了一声,气忿之中却又不能不感到钦佩。将军对他……应该说通常总是平等相待,可只要一有合适的时候,就会把他从提线上甩下来,陡然摆出一副将军面孔,好象兜头一盆冷水浇来,猛不防吓他一大跳。但是事过之后,往往就又换上一副口气,侯恩听到这种口气总象搽了滑头药膏,不但不能减轻疼痛,反而痛得象刺。譬如现在:“我这一手不大漂亮,是不是?”“是有点儿,首长。”“你电影看得太多了。在你看来,手里拿着把枪,把个手无寸铁的人一枪打死,那就是卑鄙,就是小人。你要明白,这种看法其实是十足的荒谬。枪在你手里攥着,而不在对方手里攥着,那可不是偶然的。那是你有所作为的结果,你有了那样的作为,只要你……只要你够机灵,那就包你可以要枪枪在手。”“这种论调我不是第一次领教了。”侯恩慢慢地把脚挪了挪。[正文 第17节]“还要不要再来一趟‘立正’呀?”将军抿着嘴笑。“罗伯特,你有股犟劲儿,很扫我的兴。我本来倒是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我是个问祸坯罢了。”“就是这话。你就爱闯祸。你……老实跟你说,你跟我一样是个反动派。我觉得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怕听反动派这几个字。得之于父母的,你都扔掉了,后来学到的,你也都丢光了,然而你却并没有因此而颓唐。你给我印象最突出的就是这一点。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居然不颓唐,不悲观,可不是挺了不起么?”’“你会了解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首长?”将军点了支烟。“我什么都了解。这句话要是在常时说呢,那当然是大昏话,人家一听就不相信你,可这一回倒是一点不假。”他嘴一咧,又露出了那种可亲的笑意。“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就是有个毛病:你还有个老观念始终破除不了。在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支配下,你就始终改不掉那套看法:一听见‘自由派’,就都是好人,一听见反动派,就都是坏蛋。你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就看是自由派还是反动派。你所以不开窍,原因也就在这里。”侯恩把脚在地上擦了擦。“我可以坐下吗?”“坐吧。”将军对他瞅了一眼,声音不带一点感情,轻轻说道:“你不生气吧,罗伯特?”“不,不生气了。”他直到此刻才觉得心里豁然一亮,原来将军命令他站起来的时候,克制在胸中的感情也真复杂得很。将军心里的想法,向来就是这样难以捉摸。侯恩刚才跟他说话,始终采取的是守势,一字一句都要斟酌,拘谨到极点。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其实将军也未始不是这样。这时将军又说道:“你要知道,当反动派大有可为呢。问题是从来没有一个思想家肯出来帮我说话。我曲高和寡,有时候真感到孤独呵。”侯恩觉得他和将军之间的空气总是那样说不出的紧张。彼此说起话来好象都得使劲地挤,挤过一层黏稠稠很难透过的油质,才能把话说出口。“只要不是傻瓜,谁都看得出今后这个世纪就是反动派的天下,说不定从此千年万载就是反动派坐定了江山!希特勒说的话,就只这一句不全是疯话。”从半开半掩的帐篷口里望出去,凌乱芜秽的营地就横在眼前,砍去了杂树露出的泥地在午后的烈日中闪闪发亮。营地上已经不大有人,士兵们都做工去了。紧张的空气是将军造成的,然而将军自己也不免受到了感染。他把侯恩这样拉住不放,到底……到底是什么缘故呢?侯恩说不上来。可是侯恩毕竟不能不感受到将军的那股奇特的魔力,将军手中大权的种种妙处,就构成了那样一股吸引人的魔力。他以前认识的人里,也有跟将军抱着同样想法的,有几个还远比将军想得深刻。不过差别就在于这些人并无作为,即便有什么活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头来收效如何,他们生活在挤塞而空虚的美国社会里,不过是这架复杂而繁忙的碾压机里的一些小部件而已。将军要不是现在成了这个岛上主宰一切的人物,有些想法本来说不定会让人当作假话。可是眼下他却一言一语都有了很大的分量。侯恩只要在他的身边,总可以看到他最初是如何起的念头,少则一天多则一月,便如何有了明确的、直接的结果,全都过程一清二楚。那是最不容易了解到的内情,也是侯恩生平接触到的最隐蔽的秘密,这些他觉得挺有趣,暗中看得入了迷。“罗伯特呀,你看看清楚吧,我们现在好比处在中世纪,一个新的时代就在面前,真正的强大势力就要中兴。眼下我是僻处草野,尽我的一份力量,打个比方说吧,我实际上只好算个住持长老,在这里掌管我那个小小的寺院。”他就这样滔滔不绝,管他一路说下去,别出心裁的奇话连篇,令人啼笑皆非;可是憋在他心中的那一大股气却一直在那里伸拳舒腿,蠢台欲动,只要一遇到什么疙瘩,便会毫不留情,必欲一泄而后快。岂止侯恩跟他有了疙瘩是如此,便是那五千敌军,那穷山荒岛,还有自己那顺逆难料的命运,谁要跟他过不去,他无不如此。真是个妖魔!这是侯恩对他的感想。大家的话:排队领饭(炊事班的帐篷架在一个不高的沙崖上,前临海滩。帐篷跟前有一张矮矮的长菜台,台上摆着四、五只锅子,都盛着菜。当兵的端好了餐具,参差不齐地列成了一行,伸出了手,一个个走过。雷德、加拉赫、布朗、威尔逊,都一步挨一步走了过去,到头里去领菜。主菜已经倒在一只大方盘里,他们走过时都缩缩鼻子,闻了闻。是罐头的什锦炖菜,稍微热了热。发菜的是这里的二司务,是个红脸胖子,脑袋秃了一块,长年板起了脸,他给每人一大勺,总是啪的一声,往菜盘上一倒。)雷德:这乌七八糟的,是什么玩意儿?二司务:猫头鹰的尿!你还当是什么玩意儿?雷德:行!我还当是什么吃不得的东西呢。(大笑)二司务:(得意地)走吧,走吧,再要不走当心吃我的拳头。雷德:(指指自己的小肚子)来,往这儿打。加拉赫:又是要命的什锦炖菜。二司务:(向伙房里的大小司务和炊事值勤嚷嚷)伙计们,听听啊,加拉赫列兵有意见啦。炊事值勤:有意见叫他到军官食堂去。加拉赫:再给我加一点行不行?二司务:每一客菜多少分量,军需主任都有科学的规定。你领了就走开!加拉赫:王八兔崽子!二司务:快玩你那话儿去吧。(加拉赫走了。)布朗:卡明斯将军啊,你真是部队里的头一号大好人哪。二司务:想多要点肉是不是?你别做梦啦,哪儿来的大肉?布朗:你可是部队里的头一号大坏蛋。二司务:(冲着伙房里)布朗中士检阅来啦。布朗;弟兄们好,照旧干你们的吧。好,好,于你们的。(布朗走了过去。)威尔逊:你们这帮净知道糟蹋粮食的小子,难道就不能找找窍门,把什锦炖菜弄得好吃一点?二司务:‘冒烟,便是做饭;火着,便是饭得。’这就是我们这一行办事的章程。威尔逊:(忍不住好笑)你们倒都还有一套规矩哩。二司务:不含糊。威尔逊:你还嫩着哪,我的老弟。论资格我们侦察排里就有五个弟兄能胜过你。二司务;算你们资格老。好了,走吧,走吧。你资格再老,也不要在这里妨碍交通。(士兵们都陆续过去了。)第四章到作战第一个月结束,前线部队已经推进到了半岛的根部。过此即是岛的主体,左右两头便都开阔起来;可是在纵深方向约五英里处,却横着一道连绵重叠的山岭,与海岸相并而行,那就是幡舞山脉。远役防线就构筑在半岛的左方,一头起自那如垒群山的崖壁脚下,一头直抵海边,大致成一直线。按照将军对他部属的说法,他“过了半岛,就必须来一个左转弯,打个比方来说,就是离了康庄大道,拐入一条细窄小街,右手里是大工厂的围墙,左手里是一条水沟〔指大海〕,迎面却叫远役挡住了去路”。他这次转移行动指挥得颇为出色。行动中有不少棘手的问题。他的前方战线好容易已经稳定了下来,如今却一下子得向左转过九十度,也就是说,旁靠大海比较安全的左翼部队只消移动半英里光景,而右翼部队却要绕上小半个圈子,越过六英里的丛林地,而且每一分钟都有挨打的危险。他有两种可行的办法。一个比较把稳的方案,就是命令右翼部队向纵深长驱直入,直趋山下。到了山下,可以先在斜里临时部署一条阵线,然后再慢慢地让右翼兵力掉过头去,沿着高山大岭挺进,一直攻到远役防线的跟前。不过那就得花上好几天工夫,乃至个把星期,而且可能还会遇到不小的抵抗。另一种方案风险就要大得多了,办法就是派右翼部队直扑远役防线附近的山崖下。采用这种方案,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完成全线的转移。但是这个办法极其危险。远役手里肯定留有一支突击部队,会看准美军进击的机会,从边上插入,进行侧面包抄。将军得花一天的时间转移军队,这一天他的右翼就势必处于防卫空虚的状态。不过他还是冒了这个险,而且还准备来个将计就计。在行动那一天,他从筑路部队抽了一个营,放在手边作为后备,一面命令右翼各连连长不要考虑自己的侧翼后尾,只管在丛林中挺进。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要通过六英里长的无人地带,当晚赶到远役防线的前哨阵地前一英里处,紧靠山崖构筑好防御阵地。将军料得一点没错。部队一行动,远役果然派了一连日军偷偷地从侧翼包抄过来,将军就调他的后备营上去堵击,把一连人差不多全包围了。一场昏天黑地的混战,在美军新阵地后的丛林里整整打了几天,结果远役派来偷袭的一连人除少数逃散外,其余全被击毙。流窜在后方打冷枪的敌人更多了,运给养的驮子队还遇上过一两次伏击,不过这些都是区区小事,将军并没有放在心上。把战线转移过来以后,巩固新的阵地就忙得他够瞧的。头两天他让前方战士在丛林里开出新的小路,围上铁丝网,廓清射界,并同两翼、后尾的部队建立通话联络。日军来小小地打了几下,将军也并没有太着急。转眼四天过去了,五天也过去了。将军过一天就加筑一天工事,把支前大路加紧多筑点儿。他知道大路要修到前沿至少还得两个星期,在此以前他就只有加强防御一个办法。远役现在要是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话,还是很叫他伤脑筋的,不过这个险他是不能不冒的。[正文 第18节]他把指挥部的营地也换了个地方。这支特遣部队自登陆以来,已向前推进了近二十五英里,现在无线电联络已有困难,电话线拉得太长也很不安全。他就把营地往前搬过十五英里,地点也选在一个椰林中,紧靠着大路。跟海滩上的第一个指挥部比起来,这儿并没有那么合意;团里直属连的战士足足忙了几天,清除了椰林里的杂树,布上了铁丝网,挖了新茅坑,支起了帐篷,构筑了掩体,忙完一看,倒也不算怎么住不得。只是这儿热得多了,四外都有丛林围着,简直吹不到一点风,好在就在这椭圆形的一圈铁丝网外,有一道小溪流过,大家不用走远,就可以有个洗澡的地方。后来将军让四六O团的勤务连就驻扎在大路对面。他知道,今后只要自己的部队不至于有大溃退,他这个营地就可以一直驻守到战斗结束,无需再作迁移,所以他就视时间许可,慢慢地进行一些建设。一个简易的淋浴设备替军官搞起来了,食堂的帐篷搭起来了,指挥部下属各处又都张起了大营帐。营地里每天一早收拾得场清地净,常走的路上都铺上了小石子,车场通向大路的出口处还用空汽油桶做了排水的涵洞。这样一点一滴苦心经营,将军觉得其乐无穷。不管是看得多熟的营地,情况慢慢有了改进,看着心里总是欢喜的。前方阵地转移后不过一个星期,将军感到这里俨然已经象个小小的村庄了。白天,战士们埋头搞营地建设,车场里卡车不断进出,经常是一片忙碌景象。大路对面的勤务连里开起了修配工场,每到催人欲睡的下午,将军总能听见丛林里不绝传出他们的机床声。将军自己这边的营地经过一再扩大,如今圈在铁丝网内的这片椭圆形的地,横里已有近两百码,直里也有百码以上,内有百多顶三角小帐篷,十多顶锥形大营帐,一排二十顶供军官住的双顶帐,三个茅厕,两个战地伙房,四十多辆卡车和吉普车,总共三百来名官兵。侦察排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补上五名新兵以后,现在全排总共已有十四个人,住七顶小帐篷,各自相隔十码,在营地一角的边上沿着铁丝网排列。晚上排里的两个岗哨通宵不断人,哨兵坐在两个机枪工事里,隔着铁丝网,警戒丛林的方向;白天则基本上无人看守,排里只留下一个人,其余全部出去筑路。登陆至今已经有五个星期了,侦察排总共只在新营地附近一带执行了几次例行的警戒巡逻,始终没有参加过什么战斗。雨季快要到了,天气一天热似一天,那筑路的活儿也愈来愈叫人受不了。在新营地上过了一个星期以后,侦察排里的多数士兵,包括参加过穆托美战役的一部分老兵在内,都又巴不得能打上一仗了。晚饭以后,雷德洗过了脸,来到威尔逊和加拉赫的帐篷里。今天从一大早起,天气就闷热万分,其难受更超过了前几天最厉害的时候,雷德心里烦躁极了。白天又是老一套:筑了一天的路。加拉赫和威尔逊在帐篷里懒洋洋地躺着,只顾悄悄抽烟,不说一句话。半晌,威尔逊才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什么事啊,雷德?”雷德擦了擦脑门子。“还不是怀曼这小子!原先跟托格略睡一个帐篷,弄个‘童子军’做搭档,已经够我受了,可现在又换上了怀曼这小子……”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哪,再过两天只怕连嘴里含假奶头的娃娃兵都要派出来了。”威尔逊也来了牢骚:“是啊,咱们这个排自从补进了新兵以后好象什么都弄得七颠八倒了。”他叹了口气,拿衬衫袖子抹了下汗津津的下巴。“这天气看样子要来捣乱了,”他这话可是心平气和说的。“又要下雨了,真要命,”加拉赫没好气地说。黑压压的乌云在东天翻滚,南北两边都耸起了高高的雷云。四外的空气又湿又问,死气沉沉的,听不到半点风的响动。连椰子树都似乎憋得头昏脑胀,巴望能舒上一口气,一串串叶子倦怠地耷拉了下来,简直都快拂到那砍得光秃秃的泥地上了。“咱们铺的木排路这一下可要冲掉了,”加拉赫又说。雷德向营地上远远一望,不觉皱起眉头来。一顶顶帐篷都象走了气,尽管暗红的夕晖仍然照耀在西天,那许多帐篷看去却是昏幽幽的一片。“只要水别漫到咱们的屁股就行,”雷德说。他考虑要不要回自己的帐篷去把排雨沟挖深点儿。昨晚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那沟里的水就险些漫了出来。合计了一会,心想还是算了吧。怀曼也该学着点儿了。他就一躬身,钻到了加拉赫和威尔逊歇着的坑里。地下挖了个两英尺来深的坑,长、宽大致相当于一张双人床。两条毯子铺在坑底的泥地上,威尔逊和加拉赫就并排睡在里边。头顶上横里架着一根竹竿,两头系住在两根柱子上,两件雨披连在一起往竹竿上一挂,双襟张开,扣住在坑两边的地上。在帐篷里跪着,脑袋勉强可以不撞上这根横竿,可要想直起身来的话,连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都别想站得下。从外边看去,这帐中之帐高出地面顶多不过两英尺。营地上的那许多三角小帐篷,里边差不多都是这样布置的。雷德在他们俩中间躺了下来,从帐篷口望出去,看到的是一个钝角三角形:上是天空,下面两边是丛林。坑是凑他们俩的身材挖的,所以雷德的一双长脚只好搭在门口的排雨沟上荡悠。排而沟的地势比坑口低,帐篷口有雨水打进来的话,都可以流到沟里。此刻沟里还是泥水糊糊的。“下次你们帐篷里的坑可要挖得象个话,人家的脚好歹总得让进吧。”雷德说完,自己倒笑了。“你老兄不满意,就请出,”加拉赫嘟起了嘴说。“你们波士顿人就这样招待客人啊,”雷德说。“对,我们对浪荡子一向不欢迎。”加拉赫这话取笑得可够厉害的。在阴暗的光线下看去,他脸上的一个个紫疙瘩似乎都胀肿了,溃烂了。威尔逊一笑。“我看哪,北方佬的刁钻,再没有比得上波士顿人的。”“波士顿没有光脚蛮子的,你想去都还不配呢,”加拉赫哼哼着鼻子说。他点上一支烟,翻身扑面趴在地上,又补上一句:“要上北方,得会看书写字。”威尔逊听了觉得有点刺心。他对加拉赫说:“我说,老弟,看书我也许不是怎么在行,可是论做事,我只要一认真,就没有干不了的事。”他心里在想:当初威利·柏金斯买来了全镇的第一台洗衣机,机器用坏了,还不是亏了他,把机件一样样拆下来,才给修好。“比如修个机器什么的,我就啥都能对付。”他说着取下了眼镜,用手绢角儿擦掉了沾上的汗水。“我还记得我们镇上从前有位老兄,骑的是一辆英国货自行车。他觉得美国货还不行,非骑英国车不可。有一回他掉了几颗钢珠,同样的货色配不到,我就改用一只美国货钢珠盘,照样给他装上了。”他伸出粗大的指头朝加拉赫一点,又添上一句:“给他换上以后,骑起来一点也不比从前差。”“倒真有两下子,”加拉赫冷笑着说。“可在我们波士顿,你要什么牌号的钢珠就有什么牌号的钢珠。”“有时候倒还是缺少点啥好,反而可以显出一个人的能耐,”威尔逊咕咕哝哝说。雷德一笑。“缺了女人呢,我看还能显出你什么好能耐!”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威尔逊也不能不承认:“女人那可是无论如何缺不得的。”他带着无限向往的神情,在那坑坑的土壁上用手摩呀摩的。加拉赫说:“在我们波士顿,好朋友里谁有了相好,得了趣儿,从来不瞒人。”可是说完马上就脸红了。心想这回可要记着,回头去向军中的神甫仟海时,千万不能忘了这句话。这样一想,心上才觉得舒坦了些。他总是这样;当真去找神甫忏悔了,干过的坏事也都想不起来了。有时他在进见神甫之前想先把自己心里起过的坏念头好好整理一下,可是左想右想半点也想不起来,硬硬头皮进去,见了神甫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神甫,我说脏话有罪啊。”加拉赫心里想:其实马莉才不了解他呢。马莉哪儿知道他还会动不动骂人哩。不过再一想,那也算不了什么,在部队里混久了,沾上的坏习惯罢了。过去他在帮里也老说下流活,可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更不在话下。只要有女人在旁边,他就从来不骂人。加拉赫不禁又想起了他那个帮。多好的一伙弟兄啊,他想起来就感到自豪。最早他们散发过小册子,帮着麦卡锡在洛克斯伯雷竞选。事后他还作了一次演讲,说麦卡锡竞选成功,应该归功于他这一帮忠心耿耿的小兄弟。后来他们又到陶契斯特去闹过事,教训过那里的犹太人。他们截住了一个放学回家的十一、二岁的小孩,把他团团围住,“白脸儿”利敦问他:“你说,你是什么东西?”那小孩战战兢兢口答说:“我不知道。”“白脸儿”就教训他:“你是个莫盖,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臭莫盖。”训完一把抓住小孩的衬衫,说;“你说一遍,你是什么东西?”小孩只好照说:“我是个莫盖。”他都快哭出来了。“白脸儿”又命令他;“那么你说,‘莫盖’这个词儿怎么拼法?你拼拼看。”小孩结结巴巴说.“Mocci。”当时他们那个笑啊,加拉赫回想起来还津津有味。Mocci!真亏他拼得出来。那蠢小子吓得只怕是连屎都拉在裤子里了。这班犹太畜生真是活见鬼!加拉赫记得“自脸儿”利敦后来就干上了警察。小子运气不错!自己要是运气好些的话,本来也可以谋上这么个差事。可是他空下来为本地的民主党俱乐部干了那么多事,结果却屁也没有捞到。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很想干些大事业。要不是偏偏撞上了那个艾尔德曼·夏皮罗,要不是夏皮罗还有个挨千刀剐的侄子,叫做爱比还是捷吉什么的,本来他早已连邮局里的差事都到了手了。加拉赫想到这儿心里觉得恨恨的。他干什么事都要遇上磨难,弄到碰壁完事。胸中无言的怒火愈烧愈旺,他趁着一股一吐方快的意气,突然冲口说道;“看见没有,咱们排里来了两个五八犹太崽子。”“是啊。”雷德知道加拉赫又要骂上半天的犹太人了,他感到厌烦,就叹了口气说:“是啊,犹太人真不是东西,可咱们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加拉赫不服气了。“他们来了才一个星期,就已经把咱们这个排搞得臭气冲天了。”“这倒不见得,”威尔逊轻声懒气说,“那个罗思是不大顶用,可还有一个,叫做戈尔斯坦还是戈尔伯格什么的,倒是挺不错的。今天我跟他在一起干活,谈起木排路怎么个铺法最好,谈得倒还投机。”“这帮王八犹太崽子,一个也靠不住,”加拉赫的口气还是很激烈。雷德打个呵欠,把脚一缩,说;“下雨啦。”[正文 第19节]帐篷上劈劈啪啪地着了几滴雨。天穹的颜色无比奇特,灰黑之中泛出点儿育来,好似窗上的有色玻璃,却又蒙着一层光泽,仿佛窗外的光线极其强烈。“这场雨来势可不小咧,”雷德说着一仰身又躺了下去,“你们的帐篷柱子牢靠吧?”“我看没问题,”威尔逊说。帐篷外有个弟兄快步跑过,听到这匆匆的脚步声,雷德心里一沉。他听熟了:这是暴风雨到来时去找地方躲避的声音。他不觉又叹了口气,暗自嘀咕:“活了这大半辈子,大事没干成一桩,倒弄了个胆战心惊的毛病。”威尔逊说:“你们看见史坦利这老小子没有,如今他下士当定了,那副样子才真叫得意呢。一次他给一个新来弟兄讲穆托美岛的登陆经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正好让我听见。我听见他说:‘这一仗打得可苦了。’”威尔逊忍不住笑了。“承他的情,算是承认咱们打苦了,老实说本来我倒还不好意思说呢。”加拉赫哗了一口。“史坦利要是敢来对我胡说八道,我可便宜不了他。”“就是。”不过雷德听了这话,心知加拉赫和威尔逊还只当他那一回在海滩上是不敢跟史坦利动手。得了,随他们怎么去想吧。倒是他听说史坦利要升下士,心里感到又好笑,又鄙夷:这真是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史坦利本来就是块当士官的料。想到这里他不禁哺哺自语:“上天堂嘛,本来就是靠拍马钻营的多。”可惜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经动了,他也很想补上那个下士的空缺呢。他差点笑出了声来,不过笑得却有点悲哀:怎么自己身上老是会冒出许多自己也想不到的东西来?他明白了:自己是上了军队的钩了。其实这也是老花招了,先吓唬你一下,再让你缝上几道勋表。这个下士,就是请他当他也不当……给他们个一口回绝,那才痛快呢!近处打了个闪,紧接着就是一个焦雷,仿佛就打在头顶上。威尔逊说:“哎呀,这个雷可近了。”暴风雨迫在眉睫,天空几乎已是乌黑一片。雷德重又一仰身躺了下去。他这个一向不愿意往上爬的人,今天竟会有这种心理……他慢慢地连拍了几下胸口,简直象在捶胸痛侮。他平生一直过的是独来独往的生活,总其所有简直可以打个包都顶在肩上。“家当愈大,生活享受要满足也愈是不易。”他本来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名言,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这也消除不了他多少烦闷。他看来要顶不住了。他这个爱孤独的人,已经孤独得太久了。“雨来啦,”加拉赫说。一阵狂风冲着帐篷卷来。雨也随着来了,先还不猛,一叠连声地打在帐篷的橡皮布上,可是转眼就大起来了。没多时,粗大点子的急雨早已下得象冰雹一样。帐篷都吹得歪歪斜斜了。远处又连打了几个响雷,头顶上的雨越发如泻而下。帐篷里三个人都害怕了。看来这场狂风暴雨非同寻常!威尔逊探起身来,把横杆使劲拉住,嘴里嘀咕:“要命!这么大的风,脑袋瓜子都要给削掉了。”铁丝网外的那一带丛林早已是一派枝叶零落的样子,象是给成群的野兽乱踩过一通似的。威尔逊探出头去张了一眼。不由得直摇脑袋。营地已经看不清楚,漫天风雨中只见迷迷茫茫一片绿影,地下的小草小木早已给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风势猛烈无比。一直两膝跪地、苦苦拉住横杆的威尔逊,默默地感受到了这狂风的威力。他虽然早已把脑袋缩了进来,可脸上还是一脸的水。帐篷上的裂口和线脚里都滴下水来,一串串接连不断,帐篷口又飞进水来,一阵阵象浪花的飞沫,两路夹攻,要挡都没法儿挡。排雨沟里早已水满为患,水都没到他们的床位上来了。加拉赫卷起了毯子,三个人就使劲按住了随风掀动的雨披,蹲在雨披底下,可是那脚却左躲右躲躲不开,只好眼睁睁泡在水里了。帐外早已积起了一大潭一大潭的水,水潭还在不断扩大,象许多庞大的变形虫,伸出脚来,把大地一块块吃掉了。威尔逊恨得直骂:“真要命!真要命!”戈尔斯坦和里奇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一下,他们就赶紧到外边把帐篷柱子一个个打结实。转身回来,戈尔斯坦快快收起毯子,往防水的胶皮背包里一塞,就双膝着地,屈着身子,死死按住了横杆,生怕帐篷被大风掀翻。他大声对里奇斯说:“乖乖,真不得了!”里奇斯点了点头。那张难看的扁胖脸儿上满是水珠,一头沙色的头发根根竖起,湿淋淋地粘住在一块儿,拧成了螺旋形的一团。他的回答也放大了嗓门:“没有办法,只好等着!”可是风声更大,把他的声音淹没了,戈尔斯坦只听见“等着”两字,那拉得长长的调子象是在痛哭,引得戈尔斯坦突然一阵不寒而栗,浑身肌肤都起了疙瘩。他只觉得这天地之间除了乌云压顶、风雨逞江以外,似乎已什么也不存在了。有时手里的横杆象是给冷不了地一抽,力大势猛,简直就要脱手飞去,戈尔斯坦觉得自己的胳膊也随之给狠狠地一扭。身上湿得透之又透,草绿色的军用工装看去都发黑了。他暗暗寻思:想起来海底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了。他在书上看到过,说地层底下也有风暴,今天这场狂风暴雨想必就有那样的规模吧。他尽管不胜惶惊,心心念念想着千万不能让帐篷倒下,可是对这场暴风雨还是看得其味无穷。他想:当初混地初分、开始冷却之时,天地恐怕也是这副模样的,想到这里他兴奋极了,仿佛这就是在看开天辟地。想得这样有趣,再去想帐篷是自讨扫兴,可是他却由不得自己。他相信他的帐篷是不会倒的:桩子打了有三英尺深,这里的土质又是属于粘土一类,吃得住很大的力。要是他早知道会有这样厉害的狂风暴雨,他还可以把帐篷好好改进一下,弄得安安稳稳,遇到再大的风雨也能顶住,他尽可以在里边坦然高卧,不会沾到一滴水,也不用操一点心。他对里奇斯有点生气了。原来这一带的暴风雨就有这么厉害,怎么也不关照他一声呢。里奇斯是个老兵了,按说心里总该有个数啊。戈尔斯坦早已在暗暗盘算下次搭起帐篷来该是怎么个搭法了。鞋里浸透了水,脚冷得很,他就把脚指头不停地上下扭动。他觉得这个扭脚指头的动作倒跟橡皮拖把的动作完全一致,大概那个发明橡皮拖把的人也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吧。里奇斯却是抱着惊慌不安、听天由命的心理,看着这场狂飙施虐。他心里的想法是:上帝的大海绵里水涨了。丛林里密匝匝的枝叶狂翻乱滚,灰黑中泛着青光的天空给这动荡的丛林涂上了各种各样的绿,浓淡不一,鲜艳极了,里奇斯觉得那真是伊甸园里才有的奇观。他感觉到丛林在搏动,仿佛丛林就是自己肢体的一部分;那犹如成了一片金泥的大地,似乎也已跟他痛痒相连。他先是一个劲儿地瞧着丛林的奇翠异绿,随后又一个劲儿地瞧着那黄里泛赤的大地,他感到大地象是给这场暴雨刺得遍体鳞伤,发了高烧,脉搏急促。这排山倒海的雨势,使他胆颤心寒。里奇斯不禁肃然深思:这真是“予也上帝,取也上帝”。在他的一生中,暴风雨可说是个基本的组成部分;打了这么多交道,对暴风雨他已经害怕了,逆来顺受了,终于相信受这个磨难是理所当然的了。他眼前仿佛又看见了父亲那发红起皱的脸,看见了父亲那一对沉静忧郁的蓝眼睛。父亲说过;“奥西呀,我得告诉你,我们靠种地谋生的,平日累死累活地干,大把大把的汗水往地里浇,等到活儿都干好了,假如仁慈的上帝要不让你收,一场大风大雨就可以把庄稼全部报销。”在里奇斯的思想上,这大概可以算是天经地义第一条了。在他看来,他这一辈子一直是跟着父亲在同生荒地、病虫害苦苦搏斗,只靠一头日渐衰老的骡子,爷儿俩种了这么些地,可是往往只要遇上一个昏暗无光的夜晚,一夜之间就会落得前功尽弃。戈尔斯坦打帐篷桩子的时候,他是帮了忙的,因为邻居请你帮忙,那是不可不帮的,对方虽说是个陌生弟兄,可既然同睡一顶帐篷,好歹总是个邻居吧。不过他内心却暗暗认为加固帐篷只怕是白费力气。他想:天道终究是天道,世人就是不肯顺应天命。假如上帝存心要这场狂风暴雨吹倒他们的帐篷,他们就是拿铁犁来压住,帐篷也还是要吹倒。可此刻谁保得定他家乡密西西比就没有在下雨呢,所以他又默默祈祷,但愿这场暴风雨不要毁了父亲地里的庄稼。上帝啊,庄稼还只刚刚下种呢。可千万不能冲走啊。里奇斯虽是在祈祷,心里却不敢抱半点希望;祈祷不过是表示他的心虔诚罢了。一阵狂风,象一把巨大的镰刀在营地上呼地削过,把椰树叶于大串大串斩了下来,洒得雨点好似炸开的炮弹。他们看着看着,只见一顶帐篷猛地脱桩而起,直飞到天上,好象一只惊恐的鸟儿拚命扑打着翅膀,一下子就给风卷走了。戈尔斯坦扯开了嗓子说;“这会儿不知道前方怎么样。”原来他是想起了类似这样的营地散布在丛林中还有不少,一直到几里以外都有,想想心里发急。里奇斯却耸耸肩膀,也扯开了嗓子回他一句。“该顶得住吧。”戈尔斯坦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他到侦察排一个星期来,一直是在干筑路的活儿,见到的无非就是眼前这一两里长的路。万一此刻敌人真要是趁着狂风暴雨发动进攻,会怎么样呢?他觉得那真是不堪设想。他双手抓着横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还只能勉强拉住呢,叫他怎么去应付别的?他担心日本人说不定现在已经攻到他们的营地上了。这会儿机枪工事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当班放哨的?他就说:“精明的军事家就拣这种时刻发动袭击。”“那倒是,”传来了里奇斯平静的回答。这时风已经暂歇,他们都放低了嗓门,口气显得有些迟疑,象在教堂里说话似的。戈尔斯坦放开了横杆,胳膊里酸痛的感觉渐渐都消失了。他心想:一定是血液循环,把滞积在肌肉里的“疲劳素”冲走了。这场暴风雨恐怕也差不多了吧。坑里早已泥糊糊的,弄得一塌糊涂,戈尔斯坦看着不禁发了愁:这一晚上可怎么睡呢?他打了个寒襟,这才猛然理会到一身衣服水淋淋的,贴在身上又冷又沉。一会儿风又大起来了,保护帐篷的无言而紧张的搏斗再一次开始。戈尔斯坦觉得这就好比门外有个力大无穷的人想要把门打开,自己拉住了门抵死不放。他看见又有两顶帐篷卷上了天,帐篷里的人东奔西窜,想另找个地方安身。其中就有怀曼和托格略,两人连笑带骂的,一头冲进他们的坑里。怀曼进门就嚷:“头上的帐篷呼的一下就不见了。”那瘦瘦的稚气的脸上嘴巴咧得大大的,做出一副傻笑。“哎呀,这样的事儿真少见!”他这一声嚷的面部表情似喜非喜,说惊非惊,仿佛自己也拿不准这场暴风雨到底算是一场浩劫呢,还是一台好戏。“你们的东西呢?”戈尔斯坦大声问。“丢啦。全吹走啦。我的‘半自动’也扔在水潭里啦。”[正文 第20节]暂无内容,请等待录入[正文 第21节]雷德又啐了一口。“这天底下凡是当将军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全是王八蛋。”托格略很不以为然。“话不能这么说,雷德,能亲自下来跟咱当兵的说话,这样的将军还上哪儿找去?依我看咱们的将军不错。”“他有什么,就会哄哄群众,讨个好儿罢了!”雷德对他说。“跑来向咱们叹了一顿苦经,你看这不是莫名其妙?老子自己的苦恼就够多的啦。”托格略叹了口气,不作声了。他觉得这位弟兄也大爱抬杠了。这时雨已经停了,他想也该回去看看自己的那个烂摊子了。想起那烂摊子他心里就一沉,不过托格略不是个没主意的人,暴风雨既已过去,他就不容许自己再闲荡了。他就说:“走吧,还是回去收拾收拾,想个法子睡觉吧。”雷德鼻子里哼了一声。“收拾了又有屁用!咱们今儿晚上还得上火线呢,我是看准了。”一入夜,天又闷热起来了。将军心里很急。吉普车一出车场,他就吩咐司机:“到一五一的直属炮兵连。”随即又扭过头去,对挤在后座、不大自在的达尔生少校和侯恩少尉说:“假如他们那儿都跟二营接不通电话,那我们就只好劳动两条腿连夜走着去了。”吉普车过了铁丝网口,向右一拐,就到了通往前线的大路上。将军打量着大路,脸色阴沉。路上泥泞不堪,以后可还要泥泞。眼下只是糊而滑,吉普车开在路上东一刺溜西一滑的,可是过不了几个钟头路面就会变得跟黏土似的,稠而又烂,车辆也许就得半个轮子陷在泥泞里。他转而又呆呆地望着大路两旁的丛林。沿路有几具日军的尸体,在一条沟里腐烂,将军不觉屏住了呼吸。这种气味他尽管早就闻惯了,可是闻到了毕竟还是不能淡然处之。他就暗暗记在心里:一等这件麻烦事儿对付了过去,就派个埋掩队沿路清理一下。黑夜早已降临,一场灾难也可能已经随之临头。吉普车在黑暗里缓缓向前驶去,卡明斯将军身坐在车内,却觉得象是浮游在空中。车上谁也没有一点声息,发动机老是一个劲儿“嗡嗡”地哼,丛林里传来带水的枝叶一片沙沙乱响,他置身其间,仿佛此身已经一无所有,就剩下了一颗脑袋,全部心思都在那里飞快转动。他得独自个儿留在空中,独自个儿把这问题想个透。这场暴风雨是紧跟在日军的进攻之后而来的,来势之快真是惊人。就在下雨前十分钟,他接到二营营部的报告,说是他们阵地前沿爆发了激战,炮火猛烈。可是说话之间狂风暴雨就把电话线打了个七零八落,他的指挥所也成了一片白地;无线电都无法联络。眼下也不知道前线怎么样了,他心里没有一点谱儿。赫钦斯大概已经把二营撤下来了吧。日本人看到风大,很可能会索性豁出命来,乘势推进,把他的前沿阵地突破许多口子。部队接不到他的命令,天知道会搞成什么样子。但愿直属炮兵连的电话还能通前线!他幸而在两天前就调了十多辆坦克到二营。要不然的话今天晚上就别想把坦克拉上去,其实前线就是有了坦克,现在也无法出动,不过必要的时候总还可以以之作为核心,今夜临时建立一个防御阵地。前线只怕已是乱成一团了。拖到明天,一条完整的战线只怕也就只剩下几个孤立的小阵地了。可他打不通电话还是只能干着急。局面保不定会糟到什么地步呢。好容易把战线左转了九十度,说不定不出两天就会前功尽弃,依旧退回到原地。要是电话能够打通,那就要求他一切决策都要当场很快作出。他回忆了一下前线各级指挥官的配置情况,记起了各连以至各排可有什么突出的表现。那记忆力极好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了好多过去的小事,以及一连串兵力的数字。安诺波佩岛上每一尊炮、每一名兵员的部署,他都了如指掌,这些情况如今就在他脑海里-一闪过,不过仍还是些原始的资料。此时此刻,他就成了个十分单纯的人了。身心的一切活动,目的就都只有一个了。他根据以往的经验,心里自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自己一到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把这些资料化而为妥善的对策。他只要把浑身的劲头用足了,这份本能肯定就会发挥出来。不过尽管如此,他凭着一股火性,还是感到怒不可遏。都是暴风雨跟他作对:他这一腔火的发泄方式也很傻气。有时正好好地想着心思,忽然一阵气愤涌上心来,把思路全搅乱了。逢到这种时候他就往往会哺哺自语:“有暴风雨也不通报一声。气象部门简直是吃干饭的!这场暴风雨兵团司令部是知道的,可几时通知过我呀?根本就没有见到半个字的通报!这办的是什么事——我看根本就是什么事也不办!存心跟我作梗!”就在这时,车不小心陷进了一条沟,开不动了。将军冲着司机转过脸去,心里真恨不得把他毙了,然而他只是嘀咕了一句;“不行啊,老弟,咱们没工夫蘑菇啦。”吉普车重又点火开动,这才继续前进。他的营地已经毁于一旦,那才是最使他苦恼的一件事。部队遭受威胁,固然使他忧虑重重,难以释怀,但是这个问题毕竟还比较抽象。直接影响到他个人、使他有切肤之痛的,是他临走时所见营地上的那一片狼藉。他回想起来简直有点伤心:小石子走道都给小河般的水流冲光了,帆布床给掀翻了倒插在泥浆里,帐篷就剩了污迹斑斑的一堆破烂。真是满目凄凉!想到这里他又火冒三丈了。他命令司机:“老弟,你还是把车灯打开。不然要什么时候才能开到啊。”要是附近埋伏有打冷枪的敌兵,那开灯行车就不啻端了支蜡烛,走进藏有刺客的黑森林。将军在车座上感到一阵紧张,但也不无快意。冒险自能给人以一种刺激,使他深感自己肩负的任务之重要。他对侯思和达尔生说:“你们一边一个沿路警戒。”吉普车两边并没有上窗,侯恩和达尔生就把卡宾枪伸到车外,密切监视两边的丛林。车灯一开,丛林的枝叶都成了银白一片,更显得神秘莫测了。侯思少尉用手摸了一下卡宾枪的弹盒,拆下了又卡嗒一声重新装上,好大的一双手就这样端着支短家伙,把枪口对着丛林。他的心境复杂极了,其中有些情绪属于亢奋之列,有些情绪则可归于灰心一类。想了这许多办法,稳扎稳打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如今猛一下子却说不定已经落得全线崩溃,可他们的吉普车还在这儿乱转,好象一根神经拼命想附上一块肌肉、一个器官,好起到它神经的作用。将军有一次对他说过:“我喜欢乱,那就象试剂滴进了烧杯,一时泡沫翻腾,可不一会儿结晶体就分离出来了。依我说,乱,那才刺激。”当时候恩心里就想:这是剿袭名篇,拾人唾余罢了。将军哪能喜欢乱呢——只要他自己身在烧杯之中,他就喜欢不了。只有象他侯恩这样的人,真正一无干系,才提得起这份兴致。不过话说回来,将军今天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侯思记得,风雨的势头稍杀以后,大家最初都打不起一点劲来。将军只是对沾满污泥的帆布床瞅了那么一眼,随手一抹,刮下一小团烂泥捏在手里。大家都叫狂风暴雨折磨得筋疲力尽了,然而将军却没有忘记采取对策,在人人垂头丧气,都只想悄悄去找个地方存身的时候,他向部下作了一篇情辞极其动人的讲话。说起来那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将军不能不挽回他这个指挥官的威信啊。他此刻的举止谈吐又何尝不可理解。侯恩从他那种异样的温文、那种说话的声气,知道他现在一心无他,就只想着战事,想着这漫漫的长夜。这就使将军与过去完全判若两人,十足成了一根末梢尽露、一心只想寻个依托的神经。对此侯恩固然感到钦佩,却也有些不快。这样一个心眼儿扑上去,也真有点不近人情,他真不明白将军是怎么办到的。他把手里的卡宾枪往上托了托,闷闷地直瞅着眼前的丛林。大路前面的拐弯处很可能就架着一挺日本人的机枪,更可能埋伏着几个日本兵,带了一两件自动武器,在那儿伺机打冷枪。说不定吉普车转过弯去,一下子就会扶上个一、二十枪,他琐碎的探索,无谓的牢骚,由此而构成的这渺小的一生,也就得一笔勾销了。同车一并遭到意外的,一个也许是天才,一个是大到如达尔生这样出奇的傻大个,另外还有一个神经紧张的年轻司机,谁保得定他骨子里就不是一块法西斯分子的料?就这样,一个转弯,全都完蛋。反过来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把人打死。只要他枪口一举,一扣扳机,就有人一腔喜乐哀愁——说不定还带着内心的一缕善念——一齐化为乌有。简直就跟踩死一只小虫一样容易,甚至还要更容易些。是了,他闷闷不乐就是这个缘故。一切都出了轨、乱了套了。当兵的在车场上大唱其歌(这事其实例满有点意思,虽说有些幼稚,倒也表现出了一定的勇气)。自己呢,却跟着将军在这里赶路(在这灰暗一片、茫茫无边的丛林里,他们几个人不过是个小小的点子顺着一条线在移动)。可说不定哪儿还在进行一场战斗呢。他们不绝听到的炮声、枪声、固然可能只是前沿的零星交火,算不了什么,可谁敢说这些零星的火力现在就一定不是集中在一处,打了一场小小的恶战呢?听这枪声、炮声,都谈不上有一点配合。黑夜把部队割得支离破碎,这样你一摊我一摊的,都成了七零八落的孤军了。他又感觉到靠在他身上的那个分量了:达尔生好大的个头顶着他魁梧的躯体,使他有点不自在。过了一会,他就从衬衫的前胸袋里掏出一支烟来,东摸西摸的,想找火柴。“抽烟不好吧,”达尔生卿咕了一句。“车灯不是都开着吗。”[正文 第22节]暂无内容,请等待录入[正文 第23节]暂无内容,请等待录入[正文 第24节]“混蛋!”布朗骂了一声,系好鞋带,就管他上岗去了,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罗思一时就呆呆地站在那儿,只觉得步枪皮带擦得肩头生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摸回去,回到他和米尼塔临时过夜的地方。米尼塔把毯子都拖来盖在自己身上了,罗思就小心翼翼在他身旁躺下,尽量把毯子拉过点儿。在家的时候罗思有个老脾气,睡觉非要盖得严严实实不可;现在只能扯过半幅毯子遮住两只脚,他感到无限凄楚。碰到的东西似乎样样都是湿的。腿露出在外边,细雨一阵阵打在腿上,冻得他够受的。毯子虽还没有到湿透的地步,却也够湿的了,而且还带着一股霉湿味儿,象是脚臭。他一连翻了几个身,想能不能找到个合适的位置,好睡得舒坦些,可是翻来覆去总象有个草木的根根戳在后腰上。掩在脸上的毯子角一移开,那毛毛雨就闹得他不得安生。他一边打颤一边却又在出汗,心想这一回管保要闹出一场大病来了。他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我怎么就不回敬布朗一句呢?我替他代值了半点钟班,他真应该感谢我才对哩。罗思因为没有能当场想出这句话来反驳布朗,心里感到又恼又恨。他气呼呼拿定了主意:不忙,明天早上再回敬他。他算是看透了,侦察排里这么些人,真能叫他喜欢的,他实在找不出一个。尽是些糊涂虫!对待新来弟兄谁也没有一点最起码的友情,想到这里他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寂寞之感。脚上其冷难当,他就想扭脚趾头暖和暖和,可是再扭也暖和不起来,连他的心也跟着凉了。他就转而去想妻儿,此刻在他的心目中,能回到妻儿身边就是人间最美满的生活了。他只觉得妻子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体贴,儿子似乎也含着喜悦和敬意,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脑海里还浮起了将来儿子长大后跟他一本正经研究问题的情景,儿子对他的意见可尊重哩。毛毛雨惹得耳朵痒痒的,他就扯起毯子角重新把头蒙上。米尼塔身上倒是暖烘烘的,他就把身子挨过去。脑子里又想起了他那个还小的儿子,心田里漾起一阵得意。他想:儿子觉得我这个老子还挺了不起哩。我早晚就得让他们看看我可不是碌碌之辈。他闭上了眼,轻轻吁出了一口长气,对着这细雨霏霏的黑夜,心中感到无限怀念。布朗暗自寻思:罗思这个混蛋,当班的时候睡大觉,弄得不好其会把大伙儿都害死哩。做出这种事来,太不应该了!把弟兄们都撂下不管,天下再没有更混蛋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