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有一位车夫。我朝他叫喊起来。 “你没瞧见吗?”我喊道。 “刚才发生了一个误会。这个男人要侮辱我。”于是这男子放我走了。我追着马车又跑了些路,口中依然叫喊着。“你等带上我吗?你能带上我,就我一个人吗?我会找个人付你车钱,等我们到了,我马上实现我说过的话。” 那车夫目光空茫地望着我,听我说完这番话。当他听说我身无分文时,他转过头啐了一口。“没钱,不带。”他说道。 那男子再次凑过来。“来吧,”他说道——此时脸上再无笑容了。 “不需要付钱。你在玩什么?很清楚你身陷入某种困境。你不喜欢丝袜?不喜欢茶?” 然而,我仍在对车夫呼喊。“那你能告诉我,”我说道,“我得走哪条路?我得去霍尼威尔街。你能告诉我,我得走哪条路,才到得了那儿吗?” 他听了街名,嗤之以鼻——是奚落,还是嘲笑,我也说不出。不过他扬起皮鞭。“那边,”他指着那座桥说道;“然后向西,走到佛立特街。” “谢谢你。”我开始步行。那男子伸手欲抓住我。 “让我走。”我说道。 “你才不是这个意思。” “走!” 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这个字。他退开。“那就走吧!”他说道。“你个该死的轻浮鬼。” 我尽我所能,快步向前。几乎要奔起来了。然而其时,走了一息,一辆马车来到我身边,减慢速度以跟上我的步伐。那位绅士看过来。他的面孔又变了。 “我很抱歉,”他花言巧语地说道。“上来吧。我很抱歉。你上来吗?我会带你去找你的朋友,我发誓。瞧这儿,瞧这儿。”他给我看一枚硬币。“我会给你这个。上来吧。你千万不可去霍尼威尔街,那儿都是坏人——可跟我完全不一样。快来吧,我知道你是个良家妇女,来吧,我会对你好的……” 桥上路程走了一半,他一直如此这般大呼小叫;直到最后这施施而行的马车后面排起了一溜货车,于是车夫嚷嚷着他必须继续赶路了。这时,这男子才缩回去,重重放下窗户;那马车便走远了。我松了一口气。先前我就已全身颤抖不已。我非常想停下来,休息片刻;此刻我还不敢停下。 我走下了桥:脚下是另一条路了,比南岸的街道更为热闹,不过我觉得也更惹人讨厌。虽然人潮熙攘,却令我颇感沮丧——人潮实在令人讨厌。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径直穿过人群便可。继续走,朝西面走,按那车夫指示的路线走。 这时我走到另一条街道上。街边是一排带凸窗的房屋——店铺,我终于明白了,这是店铺:因为展示着挂了卡片的商品,卡片上标着价格。 有面包,有药品。还有手套、鞋帽。——噢,只要一丁点钱! 我想起那位绅士从车窗里探出的那枚硬币:我是否应该抢夺过来,然后撒腿就跑?现在为之惊叹,已为时晚矣。 不要紧。继续走。那儿有一座教堂,将马路分成两岔,就好似桥墩将水流分成两股。我该走哪边?一个妇人经过,跟我一样光着头:我拽住她的胳膊,问她路。她给我指了路,然后象其他人那样,立在原地,呆望着我上了路。 然而这里就是霍尼威尔街!——只是,我此刻颇为犹豫。我先前是如何想象这条街的? 也并不如眼前所见——没有如此狭窄,如此曲折,如此幽暗。伦敦的日光依旧灼热,依旧明亮;然而,步步深入霍尼威尔街,我仿佛走入了黄昏。不过黄昏终究也是好的:它可藏匿起我的面孔,隐没我衣裳的艳色。我又深入一些,道路愈发狭窄。路面未铺砾石,坑洼不平。我两边的店铺都点着灯:有些店铺前挂着一串串破衣烂衫,有些店铺前挂着坏椅子和空相框,以及相框上掉落下来彩色玻璃,一堆堆的;然而,大部分铺子是卖书的。 见了这等光景,我再次犹疑不定。自我离开布莱尔,至今还没碰过一本书呢;而如今,忽然间便来到这许多书本面前,置身其中;眼见这些书本摆在橱窗里,仿佛托盘中的面包片,要么随意地堆在篮筐里;眼见这些书破损了,又修补好,还漂白过——标着“此箱书籍2折,3折”——着实令我烦躁异常。 我停下脚步,正望见一个男子悠闲地走过一个书箱,箱中俱是无封面的厚重书籍,他随手抽出一本来。《爱情的陷阱》。——我知道这本书,曾有多少次,我为我舅舅读出这个标题,这书名于我,堪称铭刻于心!这时,那男子抬起头,发现我在观望;于是我便继续走。前面店铺更多,书本更多,人也更多;街道尽头是一扇橱窗,比先前的店铺明亮些。招牌以印刷体写就,挂在一根绳上。 窗玻璃上有霍粹先生的大名,由金箔字母拼成。我见了这名字,身子不由得剧烈颤抖起来,险些跌倒。 进到店里,店内狭小仄逼。我不曾料到此番光景。几面墙壁上都书籍和印刷物,旁边还摆着橱柜。 有三四个男子站在橱柜旁,各人卷宗或是书籍。 开门时他们皆未抬眼看过来;不过当我举步向前,我的裙子发出悉嗦声响,他们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毫无掩饰地瞪着我。然而,如今我已习惯了惊奇的目光。店铺里面有一张小写字桌,桌边坐着一位青年,身穿马甲,手戴袖套。他如那几位男子一般,也目瞪口呆——然后,当他见我又进了几步,便站起身来。 “你在找什么?”他说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已干舌口燥。我轻轻说道,“我找霍粹先生。我想同霍粹先生说句话。” 他听了我的声音,眨着眼;主顾们动了动,又再次审视着我。 “霍粹先生,”他说道。他的语调稍有变化。“霍粹先生不在这间店里做事。你不该来这间店。你有预约吗?” “霍粹先生知道我,”我说道,“我不需要预约。”他瞄一眼主顾们。他说道,“你找他有何贵干?” “这是私事,”我说道。“你能带我去见他吗?你能让他来见我吗?” 然而,定然是我神情或声音中有某种东西。他警觉起来,后退几步。 “我也不清楚,其实,他是不是在,”他说到。“真的,你实在不该来这家店。这间铺子是卖书籍和印刷品的——你知道是哪种书吗?霍粹先生的店在楼上。” 在他背后,有一扇门。“你能让我去见他吗?”我说道。他摇摇头。“你可以留张名片,要么类似的东西。” “我没有名片,”我说道。“不过给我一张纸,我会给他把我的名字写下来。他见了我的名字,就会来的。能给我一张纸吗?” 他一动不动。他又说道,“我不认为他在这幢房子里。” “那我就等,如果我必须等。”我说道。 “你不能在这儿等!” “那我想,”我答道,“你肯定有间办公室,或者别的房间,我可以在那儿等。” 他又望一眼主顾们;拿起一支铅笔,又将其丢下。 “你是否愿意?”我说道。 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为我找来纸笔。“不过,如果结果是他不在,那你也不能等他。” 我点点头。 “把你的名字写在这儿。”他手指点点,说道。 我开始写,这时我记起理查德曾给我说过——书商们在伦敦的书店里是如何谈论我的。我生怕写出,李莫德。我生怕那青年会看到。最后——记起了另一桩事——我写下:葛莱缇娅(Galatea)。 我折起那张纸,交到他手中。他开了门,对门里的通道呼哨一声。他听听动静,又呼哨一声。里面传来脚步声。他身子探过去,窃窃私语,手指点着我。 我等待着。 一位主顾合上手中的书籍,望着我的眼睛。“别怪他,”他柔声说道,意指那位青年。“他以为你有古怪,仅此而已。不过,人人都看见了,你是一位良家妇女……”他打量着我,然后朝书架偏了一下头。“你喜欢这些书,嗯?”他以一种全然不同的腔调说道。“你当然喜欢喽。为何你不喜欢呢?” 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那青年走回来了。 “我们要看看,”他说道,“他在不在。” 他脑袋后方有些画,包着蜡纸,钉在墙上:一个姑娘坐在秋千上,露着她的腿;一个姑娘在小舟上,失足欲跌;一个姑娘坠落下来,自断裂的树枝上坠落下来……我闭上双眼。他对其中一人叫道:“你想买那本书吗,先生——?” 然而,此时又有脚步声传来,门又开了。 来者正是霍粹先生。 他的样貌比我记忆中更矮更瘦小。他的外套和裤子都起了皱,人并未进得店来,站在通道里,颇有些焦躁不安——遇到我的目光,却并不笑——看看我身边,仿佛在确定我是独自一人;随后招手唤我过去。那青年退后几步,容我通过。 “霍粹先生——”我说道。然而他摇摇头。直待门在我身后关上,他才开口说话。这时他说——压低了声量,语气却如此粗暴急促,堪称咬牙切齿——“万能的上帝!真是你?你真的来了,来找我?”我未置一辞,只立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他烦躁地挠了挠头。然后抓住我的胳膊。“这边,”他说着,带我走上一段楼梯。楼梯踏步上放着一些箱子。我们跨过箱子时,他说道,“当心。当心,”随后,到了楼梯顶部:“里面。” 楼上有三个房间,专为印刷及装订书籍所设。其中一间里,两个男子正在排版(loading type);另一间,我想,那是霍粹先生自己的办公室。第三个房间较小,内有浓烈的胶水气味。他便是在这个房间接待我。房中桌上堆着纸张——散乱的纸张,纸张边缘都不齐整:那是尚未装订的书页。地上未铺木板。一面墙上镶着毛玻璃,隔壁便是排版师的房间。此处正好可见那两位男子,正弯腰忙于工作。 房中仅有一张椅子,而他却并不招呼我坐下。他关了门,站在门前,掏出手帕,擦擦面孔。他的面孔黄里泛白。 “万能的上帝,”他又说道。随后:“宽恕我,宽恕我。只是此事有些出其不意而已。”他说出这番话,语气较先前略微亲切些。 我听了,不由侧过身子。“我很抱歉,”我说道。我的声音并不平稳。“我怕我会哭出来。我来见你并不是要哭的。” “你可以哭,如果你喜欢的话!”他瞥一眼毛玻璃说道。 然而我才不会哭泣。他见我泪珠儿在眼眶内挣扎打转,便摇了摇头。“我亲爱的,”最后他温言说道。“你做了什么?” “别问我。” “你出走了。” “是的,从我舅舅家。” “我想,是从你丈夫家吧。” “我丈夫?”我咽了一口唾沫。“那么,你知道那些事吗?” 他耸耸肩,脸上变了颜色,眼睛望着别处。 我说道,“你觉得我错了。你不明白,以前我被逼迫着遭受何等苦痛!别担心”——他又瞥一眼毛玻璃——“别担心,我不会发狂的。你喜欢怎么想我,就怎么想我,我不介意。但是你必须帮助我。可以吗?” “我亲爱的——” “你会的。你必须帮助我。我一无所有。我需要钱,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处。你过去常说你会欢迎我——”尽管明知不该,我声音还是高亢起来。 “冷静点。”他抬起双手,仿佛为了安抚我;人却站在门前,未挪半步。“冷静点。你知道这看起来会有多古怪吗?你知道吗?我的伙计们会怎么想?一个姑娘急吼吼跑来找我,递上来一个谜语一般的名字……”他笑了,却并非出于开心。“我女儿会怎么说呢?我妻子会怎么说呢?” “我很抱歉。” 他又擦擦脸,舒了一口气。“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说道,“你为何来找我。你可千万别想我会站在你这边,对抗你舅舅。我从来不喜欢见到他待你如此刻薄,可也决不能让他知道你来了这儿。你也千万别以为——你是这么想的吗?——我会去帮你重获他的欢心。你知道,他已将你彻底放弃。除此之外,他病了——病得很重——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如今,我舅舅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了。” “可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你明白的。假使他听说你回去了——” “他才不会。” “算了,”他叹息道。这时他神色又变得烦恼不堪。“可是你来找我!跑到这儿来!”他仔细打量着我,一一看过我艳俗的衣裳和手套——均肮脏不堪;我的头发——我想早已乱成一团;我的脸——定是尘土满面,苍白无神。 “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他依旧紧皱眉头,“你变化太大了。你的外套呢?还有你的帽子呢?” “当时没时间——” 他惊恐万状。“那你,就是这么来的?”他斜着眼看看我裙摆的褶子;然后看到我的脚,忽然跳将起来。“啊呀呀,快看看你的绣鞋!你的脚流血了!你走的时候就没穿鞋吗?” “我必须这样。我一无所有!” “连双鞋也没有?” “没有。除了这个再没别的了。” “理查德不给你穿鞋吗?”他并不相信。 “假使我可以,”我说道。“让你明白——” 然而他没有听我讲话。他在环顾四周,仿佛才看到桌子和纸堆。他拿起几张白纸,忙不迭地盖住桌上的印刷物。 “你不该来这儿,”他边盖边说道。“瞧瞧这儿,瞧瞧这儿!” 我看到一行字。“——我跟你保证,你会得到满足,我会一鞭,一鞭地抽——”“你是要把这些藏起来,”我说道,“不给我见到吗?我在布莱尔看到过更过分的。你忘记了?” “这里不是布莱尔。你不明白。你怎能明白?在布莱尔,你身边都是绅士。这个我得怪理查德。他应该——既然他已经得到了你——至少管住你。他见过你以前的样子。” “你不明白,”我说道,“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利用我的!” “我不想知道!那不是我的本分该知道的!不要告诉我!——噢,先看看你自己吧!你知道你在街头会有,怎样的遭遇吗?你真的不能够不打招呼就跑来,知道吗?” 我视线落到裙子上,又落到绣鞋上。“刚才有个男人,”我说道,“在桥上。我本以为他要帮助我。谁知他只是想——”我的声音不由颤抖起来。 “你瞧?”于是他说道。“你瞧?试想一下,要是有个警察看到你,跟着你来了这儿可怎么好?你知道会有什么好事落在我头上吗?还有我的伙计,我的存货?——假使警察大队人马过来兴师问罪,他们会这么干的,就为了这么样的小事。——噢,上帝,先看看你的脚!真的在流血吗?” 他扶我坐进椅子,随后看看周围。“有个水槽,”他说道,“在隔壁。你在这儿等着,好吗?”他走了,去了排版师工作的房间。我看到他们抬起了头,聆听他的挑剔——我不知道他得跟他们交代什么。我才不关心。坐定之后,我便感到疲惫不堪,以及脚底的洞,先前我的脚几乎完全麻木了,到此时方才开始阵阵疼痛。 这个房间本身既无窗户,亦无烟囱,胶水味似乎更显浓烈。我来到一张桌旁:躬身定睛一看——看那满桌纸堆,未经修整,未经线装,其中有些给霍粹先生搅乱了,或藏起来了。“我要一鞭,一鞭,一鞭地抽到你背上,一直抽到你血流到脚踝上。”墨迹是新的,十分黑;然而那纸张却颇为粗劣,墨水都渗润开了。 这是什么字体?我认识的,不过——这令我颇为烦恼——我说不出字体名称。“好,好,好,好,好,你喜欢鞭笞,是吗?” 霍粹先生回转来,拿来一块布和半盆水,还有一杯水,带来给我喝。 “给你,”他将盆放在我面前,将那块布打湿了递给我;然后眼睛紧张地望着别处。 “你能行吗?只够先把血擦掉。”水是凉的。 待我擦过双足,我又将那块布打湿了,停了一息,坐下来用湿布捂住脸。霍粹先生闲望中,见我如此,便说道,“你没发烧?没生病吧?” “我只是有点热,”我说道。 他点点头,上前来端走了水盆。然后他给我水杯,我喝了一小口。“很好。”他说道。 我又望着桌上的书页;却仍想不起那字体的名称。 霍粹先生看下怀表,随后将手伸到嘴边,轻咬着大拇指,蹙起了眉头。 我说道,“你救了我,你真好。我想换了别人会责怪我的。” “不,不。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责怪的是瑞富斯。别在意了。现在告诉我。诚实地跟我说,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分文没有。” “一毛钱也没有?” “我只有这身衣裳。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卖了它?反正,我马上又能买一件普通点的衣裳。” “卖了你的衣裳?”他眉头拧得更紧了。“别说这种傻话了,好不好?等你回去的时候——” “回去?回布莱尔?” “回布莱尔?我是说,回去找你丈夫。” “找他?”我惊异地望着他。“我才不回去找他!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从他身边逃出来!” 他摇摇头。“瑞富斯太太——”他说道。我身子一震。“别这么称呼我,”我说道,“我求你了。” “又说傻话!我不这么称呼你,那该称呼你什么?” “叫我莫德。你刚才问我,我还有什么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还拥有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再无其他了。” “别傻了,”他说道。“现在听我说。对于你,我很抱歉。你们也就是拌了几句嘴,不是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此突兀,他惊得一跳;两位排版师也抬头张望。他见他二人如此,便转身背对着我。 “你能理智一些吗?”他轻轻说道,言语中颇含警示意味。 然而我如何能够理智?“拌嘴,”我说道。“你以为只是拌了一回嘴。你以为我脚流着血还要跑过来,跑过半个伦敦,就因为拌了一回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想不出我身处何种险境,身陷何种麻烦——!不过,我不能告诉你。此事非同小可。” “究竟是何事?” “一个秘密。一条计策。我也说不清。我说不——噢!”我视线低落,又落到那几页印刷品上。“你喜欢鞭笞,是吗?” “这是什么字体?”我说道,“你能告诉我吗?” 他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字体?”他声音全变了。 “就这个字体。” 停了片刻,他未作答。然后:“黑长体,”他轻轻说道。 黑长体,黑长体。我早就认识的。我还盯着那页纸——我想我的手指触到了那些文字——直到霍粹先生过来,拿张白纸盖住书页,正如他先前所为。 “别看这个,”他说道。“别这样瞪眼睛!你怎么了?我想你肯定是生病了。” “我没生病,”我答道。“我只是累了。”我闭上双眼。“我希望我可以呆在这儿,睡一觉。” “呆在这儿?”他说道。“呆在这儿,在我店里?你疯了吗?” 听到那个字,我便睁开双眼,直视他的眼睛;他脸色一变,连忙移开视线。 我又说道,“我只是累了。”语气更为平稳。他却并不回应。他将手放在嘴边,又开始咬大拇指;他用眼角的余光,小心谨慎地注视着我。 “霍粹先生——”我说道。 “我希望,”这时他忽然说道,“我就是希望你会告诉我你意欲何为。我如何才能将你带出这间铺子?我觉得我必须搞一架马车,等在屋后边。” “你要这么干?” “你有何处可去?可容你歇息?供你饮食?” “我无处可去!” “那你一定得回家。” “我决不能回家。我没有家!我只需要一点钱,一点时间。我还打算寻找一个人,打算搭救——” “搭救?” “寻找,寻找。然后,等找到这位女子,我可能还需要一些帮助。举手之劳而已。我先前被人骗了,霍粹先生。我先前被人搞错了。我想,找一位律师来——假使我们能够找到一位诚实的君子——你知道我很有钱吗?——或者说,会变得有钱。” 再一次,他注视着我,却一言不发。我说道,“你知道我很有钱,假使你现在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假使你可以收留我——” “收留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收留你,安置于何处呢?” “不能在你府上吗?” “我家?” “我本想——” “我家?跟我太太和女儿一起?不,不。”他开始度步。 “可是在布莱尔你说过,说了好多回——” “我没告诉你吗?这儿不是布莱尔。这个世界可不像布莱尔。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你几岁了?你还是个孩子。你不能像抛弃舅舅一样,抛弃丈夫。你一无所有,在伦敦活不下去的。你想如何讨生活?” “我也不知道。我原以为——”我想说:我原以为你会给我一点钱。我环顾身边。这时我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主意。“我可否,”我说道,“为你工作呢?” 他一动不动地立着。“为我?” “我可否在此工作?归置书籍?——原稿也可以?我知道怎么做。你知道我多熟悉那些活儿!你可以付我一点儿薪水。我就在房里做活——我只需要一个房间,一个安静的房间!——我会呆在房中,神不知鬼不觉,理查德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会为我保守秘密。我会做事,赚一点钱——够我寻找到我的朋友,再找一位诚实的律师;然后——怎么了?” 他人始终一动不动;然而他的神情变了,变得颇为古怪。 “没什么。”他说道。“我——没什么。再喝点水吧。” 我想我脸红了。我刚才说话太急,人也燥热起来:我喝了一口水,随即感觉那冰冷的水流滑过我的胸腔,好似一把尖刀。他走到桌边,背朝我微躬着身子。他并未看我,却在沉思,沉思。待我放下水杯,他转过身来。他并不看我的眼睛。“听我说,”他静静地说道。“你不能呆在这儿,你明白的。我肯定会叫辆马车来,送你走。我——我也肯定会找个妇人来。我会付钱给她,请她陪着你走。” “陪我走,去何处?”“去某个——旅馆。”这时他再次转过身去,拿起一支笔——查阅过一本书,便开始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指示。“某个地方,”他边写边说道。“到那儿你可以歇息一下,吃顿晚餐。”“我可以去何处歇息?”我说道。“我不觉得我又需要歇息!只要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你会过来看望我吗?今晚?”他并不回答。“霍粹先生?” “今晚不成,”他仍在书写指示。“今晚我不得便。” “那就明晚。” 他抖抖那纸条,以便风干墨迹;然后折起纸条。“明天吧,”他说道。“假使我得便。” “你一定要来!” “是的,是的。” “还有工作的事——我为你工作的事。你会答应我?快说你会答应我!” “别作声。是的,我会答应你的。是的。” “感谢上帝!” 我手捂住双眼。“呆在这儿,”他说道。“好吗?别走开。” 然后,我听得他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等我定睛再看,我见他对其中一位排版师轻轻嘱咐几句——又见那男子穿上夹克,出门而去。霍粹先生回来,朝我的双脚点点头。 “现在穿上你的鞋子,”他说道 “你真好,霍粹先生。”我说道,弯腰拽我的破烂绣鞋时,我又说道,“上帝知道,再没谁对我这么好过,自从——”我声音哽咽住了。 “行了,行了,”他心不在焉地说道。“别再想这些了,现在……” 于是我默默地坐着。他在等待,拿出怀表,不时走到门外楼梯平台上,站立片刻,倾听外面的动静。最后他出去,又很快回房来。 “他们到了,”他说道。“好了,你准备好了?来,走这边,小心点。” 他带我下楼,带我经过一排房屋,房中高高地码着些板条箱和箱子,然后又经过一个水槽,走到一个门口。那道门外有片小小的灰色空地:几级台阶过去,便有一条小巷。一辆马车等在小巷中,马车旁边有位妇人。她望见了我们,点了点头。 “你知道要干什么?”霍粹先生对她说道。她又点点头。他给了她钱,钱包裹在先前他书写的那张纸条里。“就是这位夫人,瞧。她是瑞富斯太太。你要善待她。你有披肩围巾之类的东西吗?” 这妇人有条花格羊毛披肩。她给我披上披肩,包住我的头。羊毛将我的面孔捂得发烫。虽已近傍晚时分,天气依旧很热。日薄西山,我离开蓝特街已有三个小时了。 在车门旁,我转过身来,抓住霍粹先生的手。“明天,”我说道,“你会过来吗?” “当然了。” “你不会跟任何人,谈及此事?你会时刻记得我说过的危险?” 他点点头。“走吧,”他轻轻说道。“现在由这位女子照顾你,比我更合适。” “万分感谢你,霍粹先生!” 他扶我坐进马车——将我的手拿到嘴边行礼时,他稍事犹豫。那妇人也上了车,他在她身后关了车门,便退到一旁,为转动的车轮让开去路。我侧身扑到车窗边,见他掏出手帕,擦擦面孔和颈项;这时马车转弯,驶出小巷,再看不到他的身影了。马车驶离霍尼威尔街——就我所知,是往北边去了;因为我知道——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们没有过泰晤士河。 然而我们走得很慢,时停时走。路上车辆繁多,交通不畅。开始时,我还将脸凑在车窗前,望着街上的人群和店铺。随后我心想,看到理查德可如何是好?——我落回皮质座位,端坐着仔细张望窗外街景。 之后不久,我再次打量那妇人。她双手放在腿上:未戴手套,颇为粗糙。她见我望着她,便笑也不笑地说道,“怎么了?宝贝儿?”她的声音如她的手一般粗糙不堪。 我便是自此时开始,感觉警醒的吗?我也不知道。我心想,毕竟,霍粹先生没时间太过仔细地挑拣人选。只要她诚实,不友善又有何干?我更仔细地打量着她。她身穿黑色衣裳,衣料颇为僵硬。她的鞋子有着烤肉般的颜色和纹理。马车颠簸摇晃,她则稳稳当当地坐着,一言不发。 “我们必须走这么远的路吗?”最后我问她。 “也不是太远嘛,宝贝儿。”她面无表情,声音依旧沙哑粗砺。 我沮丧地说道。“你叫我宝贝儿?我希望你不要这么称呼我。” 她耸耸肩。这动作如此粗鲁,又如此满不在乎。我觉得,我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不自在的。我又凑到车窗边,想透一口气,却未如愿。从这儿看,霍尼威尔街在何方呢?我心想。“我不喜欢这样走,”我转过身对那妇人说道。“我们不能步行吗?” “步行,就穿这绣鞋?”她嗤之以鼻。她看看外面。“到康登镇了,”她说道。“我们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呢。坐好,别乱动。” “你这样同我说话?”我又说道。“我可不是小孩子。” 她又耸耸肩。我们继续前行,路途顺畅了许多。马车走了约有半个小时,走到一条上坡的路。此时天色愈发暗了,我也愈发紧张。路边灯火店铺渐稀,我们身处某条街道中——街边都是普通建筑。马车转过一个街口,街边的建筑愈发普通了。 不久,马车停在一幢灰色的大宅门前。门前阶梯脚下有盏灯。一个围着破烂围裙的姑娘手拿一支细蜡烛,正欲点燃那盏灯。灯笼上的玻璃已有了裂纹。街道上静谧无声。当马车停住,我才明白车再不向前了,我对那妇人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你的家,”她说道。 “是旅馆吗?” “旅馆?”她笑道。“你可以这么称呼它。”她伸手去抓车门把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等等,”我说道——此时,我终于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你什么意思?霍粹先生先前指示你去何处?” “哎呀,就这儿!”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座房子,不是吗?对你来说是什么呢,你以为是什么地方?你总归吃得上饭呀。——你得松手,放开我,听到没有!” “你先告诉我我在哪儿。” 她试图抽回手,然而我就是不放开,最后,她嘬了下牙齿。 “收留女士的地方,”她说道,“就像你这种女士。” “像我这种?” “像你这种。穷人家的女子,寡妇——坏女人,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就这儿!” 我将她手腕推到一边。“我才不信你的鬼话,”我说道。“我本来是要去一家旅馆的。为此霍粹先生还给了你钱——” “给我钱叫我把你带到这儿,然后丢下你。真稀奇。假使你不喜欢——” 她手伸进口袋。“哎呀,这里有他的亲笔指示。”她拿出一张纸。正是霍粹先生包硬币的那张纸。纸上写着这所房子的名称——他美其名曰“弃妇之家”。 我望着那词句,心中满是怀疑,呆望了半晌:仿佛我的目光可以改变那些字句,改变其含义或形状。然后我望着那妇人。“这是个误会,”我说道。“他本意不是这样的。他误会了,要么是你误会了。你必须带我回去——” “我只管带你来,再把你留在这儿,真稀奇。”她又固执地说道。“‘可怜的女士,心智不全,需人将之引至慈善之所。’这儿就是慈善所,不是吗?” 她又冲那房子点点头。我没答话。我在回想霍粹先生的神情——他的言辞,他那古怪语调。我心想,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回霍尼威尔街去!然而,正当我想到这里,我的心于绝望的寒意中猛地收缩一下,我明白,假使我如此行事,那我在霍尼威尔街找到的只会是:那间店铺,那些男子,年轻人;霍粹先生走了,回他自己家了——他的家,可能在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除此之外,那条街道——黑暗中的街道。——我该如何是好?我如何才能仅凭一己之力,在伦敦熬过这一晚? 我不由浑身颤抖。“我该怎么办?”我说道。 “怎么办,先看看呀。”那妇人朝那所房子点点头说道。执蜡烛的姑娘已经不在了,灯火微弱无力。那宅子的窗户紧闭,窗玻璃涂成了黑色,仿佛房间里盛满了黑暗。房子大门很高——两扇对开,就像布莱尔的大门。我望着大门,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我不去,”我说道,“我不去。” 那妇人又嘬了一下牙齿。“总比睡在街上强——不是吗?救济所都一样。我收了钱,带你来这儿,把你留在这儿,就不管了。下车吧,快,容我早点回家吧。” “我不去,”我又说道。我扯住她的袖子。“你必须带着我,不管去哪儿。” “我必须?”她哈哈大笑——却并未甩开我的手。不过,她神色一变。 “好吧,我带你走,”她说道,“只要你给钱。” “给钱?我一无所有,没钱给你!” 她又哈哈大笑。“没钱?”她说道,“还穿成这样?”她望着我的裙子。 “噢,上帝,”我绝望地死死拽住裙子。“如果好给你,我肯定就给你了!” “你舍得?” “拿走披肩!” “披肩本来就是我的!”她嗤之以鼻。她眼睛还盯着我的裙子。然后她歪着头。“你里边穿的,”她声音更轻了,“什么内衣?”我身子一震。而后缓缓缩成一团。我拎起裙边,给她看我的衬裙——两件衬裙,一件白的,一件深红色。她见了,点点头。 “这两件还成。丝的,是吧?两件就成了。” “什么?两件?”我说道。“两件你都要?” “司机也要拿车费呀,对不对?”她答道。“你得付钱给我,一份给我,一份给他。” 我犹豫了——可我又能如何?我将裙子提高,摸出腰间的带子,解开来;然后,尽我所能地保持体面,脱下衬裙。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从我手中接过衬裙,她便迅速将之塞进自己的衣裳里。 “有什么事是绅士也不知道的,嗯?”她窃笑道,仿佛此时此刻,我们成了一对儿共谋的阴谋家。她搓搓手。“那,去哪儿?嗯?我得跟司机说去哪儿啊?”她已打开车窗,正欲呼喝。我双臂交抱在身前,感受着衣裳纤维磨擦我赤裸腿部的蛰人痛楚。我想,假使我还有足够的气力,我会面红耳赤,我想我会哭出来。 “去哪儿啊?”她又问道。在她脑袋后方,街道上暗影幢幢。一轮新月升起——月牙细细弯弯,带着些龌龊的暗色印子。 我垂下头。我只有一个去处了。我告诉了她,她喊将出来,马车随即启动。她将自己舒舒服服地摆在座位里,重新归置好衣裳,又望着我。 “还好吗,宝贝儿?”她说道。我没作答,她笑出了声,身子转了过去。“她不生气了,对吧?”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再别计较了。” 我们到兰特街时,街上一片漆黑。我从一幢房子的窗户上,辨出应于何处停步。我曾在萨克丝贝太太的窗户上苦苦张望过这房子的窗户。约翰来应门。他面色苍白,一见是我,便瞪圆了眼睛,“操,”他说道。我走过他身边。门里面是艾伯斯先生的店铺,店里的一个通道将我径直引入厨房。 他们都在,只少了理查德一人。他出去找我了。达蒂在抽泣:她面带血印,比先前更骇人,嘴唇裂了,唇上沾着血。艾伯斯先生戴着袖套,度着步子,将地板上的木条踏得纷纷翘起,咯吱作响。萨克丝贝太太立在屋当中,双目无神,脸色惨白似面粉,好似约翰的脸。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而当她见我进了门,便身子一缩,惊愕地退了一步——双手扶住心口,仿佛受到重击一般。 “噢!我的孩子,”她说道。 后来他们做了何事,我一概不知。我想达蒂尖叫了。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我上了楼,来到萨克丝贝太太的房间——我想我现在得称之为我的房间,我们的房间——我坐到床上,面朝着窗户,手摆在腿上,头垂下来。我手上有污迹,脚又开始流血。 她等了片刻,容我坐定,才进得屋来。她悄无声息地进了门,身后关门落锁——轻轻转动锁上的钥匙,仿佛是以为我睡了,生怕吵醒我。然后她站在我身边。她没碰我。不过我知道,她在哆嗦。 “好姑娘,”她说道。“我们以为你跑了。我们以为你掉河里淹死了,要么就是给人杀掉了——”她语声停住,却并未中断。她停了片刻,见我毫无反应,“起来吧,小乖乖,”她说道。 我站起身。她脱下我的衣裙和胸衣。她并未问我衬裙何在。见了我的鞋和脚,她也未大惊失色——虽然为我脱袜时,她浑身不住颤抖。她扶我上了床;将毯子拉到到我下巴上;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摘下发卡,理顺发结。我脑袋无力地任她摆布。 “行了,好了。”她说道。 屋子里一片寂静。我觉得艾伯斯先生和约翰在窃窃私语,却听不真切。她的手缓缓移动着。“行了,好了。”她又说道;我身子一震,因为将她的声音听成了苏的。 她的声音是苏的,她的脸却——然而,屋子里很黑,她没带蜡烛来。她背朝窗户坐着。而我能感受到她的注视和她的呼吸。我闭上眼睛。 “我们以为你跑了,”她又喃喃道。“可你还是回来了。好姑娘,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走投无路了,”我缓慢又无望地答道。“我无处可去,举目无亲,我原本以为我明白;其实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一无所有。没有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她说道。 “没有朋友——” “这里人都是你的朋友!” “无人疼爱——”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开口,低声说道, “好姑娘,你不明白吗?我不是说了多少遍——?” 我满心沮丧,精疲力竭,我开始啜泣。“你为什么还要讲这些话?”我哭道。“为什么还要讲?难道把我关在这里还不够?凭什么你得疼爱我?”我霍地站起身来;然而哭泣已耗尽我最后一丝力气,我又颓然落座。 她没作声。她看着,候着,直到我平静下来。这时她脑袋转到一旁,歪着头。从她脸颊的线条上看,我觉得她在笑。 “这屋子里多安静啊,”她说道,“孩子们都没了,不是吗?”她转回头望着我。我听得她咽下唾沫。 “我跟你说过吧,好姑娘,”她柔声说道。“我自己养过一个孩子,后来死了?就在那位小姐,苏的妈妈,来的时候?”她点点头。“我是这么说的。要是你在这儿问起来,你也会听他们跟你这么说。孩子死了。谁会想到其中的蹊跷……?” “那个,好了。嘘,好了。现在你非常安全……”这时她的手停住,她挑出一束头发。她声音里有某种东西。我不由颤抖起来。她发觉了,又伸出手来抚摸我乱蓬蓬的头。 她又微笑。“你的头发,真有意思。”她语气变了,“你的眼睛,我想应该是褐色的,还有白皮肤,手腕和手,我知道都是纤细的。只有你的头发,长得比我原先头脑里想得更漂亮……”她的话戛然而止。 火花电光之间,我看清了她的脸——她褐色的眼珠,苍白的面颊——那丰盈的嘴唇,过去定然更为丰盈,我忽然明白了……她说道,“好姑娘,”她犹豫片刻,最后终于开口。“我的孩子,我的亲骨肉……”第十四章 我尖叫,尖叫,不住地尖叫。我象疯子一样不停挣扎。可我越挣扎,就给他们擒得越牢。我看到绅士落回他的座位,马车启动,要掉头走了。我看到莫德的脸凑到灰蒙蒙的玻璃上。在她的注视下,我又尖叫起来。“是她!”我扬手指着她,哭喊道。“就是她!别放她走!你他妈的别放她走!”可马车还是走了,马儿加快了速度,车轮卷起尘土和碎石。马车跑得越快,我就挣扎得越激烈。这时另一个医生上前来,帮克里斯蒂医生搭把手。围着围裙的女人也上来了。他们合力想将我拉进屋子。我才不会就范。 马车越跑越快,越跑越小。“他们要跑了!”我哭喊道。这时,那女人绕到我身后,抱住我的腰。她力气跟男人一样大。她把我抱起来,我脚离地一尺多高,她抱着我往前门走,就好像我是一个装着鸡毛的大口袋。 “这下好了,”她箍着我说道。“干吗?还想乱蹬腿吗?还想麻烦医生吗?”她嘴巴就贴着我耳朵,她的脸就在我身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心里就知道,她把我按在那儿,绅士和莫德正在跑路。我觉察到她在讲话,我脑袋先弯到前面,再猛地甩到后面。 “噢!”她惨叫道。她手上的力道懈了些。“噢!噢!” “她要发狂了!”克里斯蒂医生说道。我还以为他说的是那个女人。然后我见他说的是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哨子,吹了一记。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哭道。“你不听我说话吗?他们耍了我,他们耍了我——” 那个女人又钳住我——这回是钳住我喉咙;当我在她怀里扭动挣扎时,她用指尖狠狠地戳到我的胃上。我想她这么做,医生都没看到。我身子一僵,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再来一下。“就这儿!”她说道。“当心你的手!”格里夫斯医生喊道。“她会咬人的。”与此同时,他们已把我抬进大堂,哨声早已招来两个男的。他们正往连袖围裙上套褐色的纸袖套。他们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医生。他们走过来,抓住我的脚脖子。 “抓紧她,”格理夫斯医生说道。“她现在神经大发作了。她要手舞足蹈了。”我没法告诉他们我不是神经大发作,我只是有点喘;我没法告诉他们那女人对我做的手脚;我也没法告诉他们其实我不是疯子,我跟他们一样神志清醒。 我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来。我只会哇哇乱叫。他们拽直我的腿,我的裙边抬到了膝盖处。我开始担心裙边抬得更高。我想就是这个念头令我扭动不止。 “抓紧她,”克里斯蒂医生说道。他拿出一个又大又平的板条,牛角做的,像把勺子一样。 他走到我身边,捏住我下巴,把那个板条放进我嘴里,压住我的舌头。那板条很光滑,可是他使劲压着我的舌头,那玩意弄得我很痛。我觉得我要上不来气了:我咬住那个板条,不让它进我的喉咙。那玩意味道特不好。我还想到,在我之前,这玩意光顾过的别人的嘴巴。 他见我咬紧牙关。“好她咬住了!”他说道。“就这样。抓稳了。”他望着格里夫斯医生,“送到那个房间?那个包间(soft room)?我也这么想来着。斯皮乐护士?” 他问的正是卡住我咽喉的那个女人,我看到她先跟他点点头,又跟带袖套的两个男子点点头,于是他们俩转过身去,要抬着我往病院深处行进。我察觉到他们要如此,便又开始挣扎。 这会儿我再没去想绅士和莫德了,我在想我自个儿。我渐渐变得非常恐惧。我的胃在护士指尖下依旧疼痛不止。我的嘴被那板条塞住。等他们把我抬进一个房间,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们要杀了我。 其中一位男子奋力抓着我的脚脖子,他说道,“她个鸟人。” “一个非常糟糕的病例,”克里斯蒂医生说道。他审视着我的脸。“癫狂终于要过去了。”他提高了声音。“别害怕,瑞富斯太太!我们对你的情况了如指掌。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带你来这里,是为了让你好起来。” 我努力想说话。我想说“救命!救命!”,可那板条令我咕噜咕噜地像只鸟儿。那玩意还让我流口水;一串口水从我嘴里飞出来,飞到克里斯蒂医生脸上。他或许以为是我啐了他。反正,他迅速退后,面孔也变得冷酷无情。他擦擦面孔,对两个男子和护士说道,“非常好,就这么办吧。现在你们可以带她去了。”他们抬着我径直穿过一条走廊,穿过一连串房门和一个房间;然后到了一个平台,走上另一条走廊,另一个房间——我想记下路线,可他们将我面朝上抬着:我只看得到一连串浅褐色的天花板和墙壁。 过了一分钟,我知道他们已将我抬到屋子深处,我迷了路。我也没法子喊出声来。护士的胳膊一直钳着我的喉咙,那片牛角板条还在我嘴里。等我们到了楼梯口,他们抬着我走下楼梯,嘴里还说着,“说你呢,贝特斯先生,”还有,“当心这个弯儿,这弯儿拐得很急!”——此刻,仿佛我不再是一包鸡毛,而是一个大皮箱或一架钢琴。他们看也不看我的脸。最后,其中一个男子开始吹口哨,他抓着我的腿,指头打着拍子。 这时,我们到了另一个房间,那房间有着浅黄褐色的天花板。到这儿他们就停住脚步。“当心,好,”他们说道。两个男子放下我的腿。那女人放开钳着我脖子的胳膊,还推了我一把。虽说只是轻轻一推,可他们先前一直撕扯着我,摇晃着我,我感觉脚步踉跄,不由跌倒在地。我双手支撑着身子,嘴巴张开了,那板条也掉落出来。其中一个男子迅速伸过手,捡起那玩意儿,甩掉上面的口水。 “求求你们,”我说道。 “这会儿你可以说讨饶的话。”那女人说道。然后她对两个男子说道,“还用头撞了我一下,在台阶上。给我撞青了吗?” “我觉得有点儿青。” “小魔鬼!” 她上前一步。“好了,克里斯蒂医生带你来这儿,就为了让我们大伙儿身上都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吗?啊?我的大小姐?尊姓大名太太?沃特斯太太(Mrs Waters)?还是瑞富斯太太?他是这个意思吗?” “求求你们了,”我又说道。“我不是瑞富斯太太。” “她不是瑞富斯太太?听到没,贝特斯先生?那我也可以说,我不是斯皮乐护士。海芝先生也不是他自个儿。很可能哟。” 她又走近一步,抓着我的腰,将我提起来;随后又松手,任我落到地上。你也不能说她摔了我,可她将我高高拎起,又任我摔在地上;那会儿我正头脑恍惚,身子虚弱,我难受异常。 “这是为你撞我的脸,”她说道。“高兴点吧,我们还不是在楼梯上或房顶上呢。下次再伤到我——谁知道呢?——我们就可能在楼梯上或房顶上了。” 她把帆布围裙抻抻直,弯腰抓住我的领子。“对了,来把这件衣裳脱了。你也可能有张雷公脸。我无所谓。哎呀,这么小的挂钩!我的手有劲吧?你过惯了好日子,对吧?从我听说的那些话来看,我敢说你肯定是。”她哈哈大笑。“好啦,我们这儿可没给大小姐准备女仆,我们有海芝先生和贝特斯先生。”他二人还站在门口张望。“我是不是该把他们喊过来?” 我估计她打算把我剥光了;那我宁可死,也绝对不从。我跪在地上,挣脱开她。我的心猛跳了一下。“你喜欢叫谁来就叫谁来吧,你个臭婊子。”我说道。“你脱不了我的衣裳。” 她脸色一沉。“婊子?说我?”她答道。“那好!” 她收回手,握成拳头,给了我一拳。我是在镇子上长大的,身边围着各种各样铤而走险的骗子和小偷;可我有萨克丝贝太太,像我母亲一样,我还从来没挨过打呢。那一拳打得我元神飞出脑壳。我双手捂着脸,倒在地上,蜷起身体;可她就把我的衣裳剥下来——我猜她经常剥疯子们的衣裳,已经摸到其中窍门了;接下来她抓住我的胸衣,也剥下来了。然后她脱了我的吊袜带,然后是鞋和袜子,最后是我的发卡。然后她站在那儿,面色比先前更加阴沉,还冒着汗呢。 她仔细检查过我的衬裙和内衣,随后说道,“行了!你身上的绳子和带子都没了,现在你要是把自己勒死了,那可跟我们没关系。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假瑞富斯太太( Mrs Ain't-Mrs-Rivers)?你在垫子上坐一夜,心里闷坏了。瞧你多把这个当回事啊。发神经?我想我知道疯子发作的征象。碰到什么踢什么,手舞足蹈,舌头也嚼碎了。人也安静了。我们就喜欢他们安静点,也能让我们的工作更见成效。” 她说了这番话,将我的衣裳卷成一卷,甩在肩膀上;然后就走了。两个男子跟她一道走了。他们都看到她打我,却袖手旁观。他们也眼见她脱掉我的袜子和胸衣。我听到他们拽掉纸袖套。其中一个又开始吹口哨。斯皮乐护士关了房门,上了锁,口哨声变得越来越模糊。等到口哨声模糊到耳不可闻时,我便站起身来。随后我又颓然倒地。我的腿被他们扯的太狠,直发抖,象是橡皮做的,我脑壳里也为那一拳而丁冬作响。我的双手不住颤抖。我当时,坦率地说吧,完全吓坏了。我杵着膝盖爬到门边,想凑到钥匙孔上察看一番。门上没有把手。门板上包着脏兮兮的帆布,里面垫着麦草。四周墙壁也包着麦草和帆布。地板上过蜡。房里只有一条毯子,非常非常破,非常非常脏。还有一个小铁皮罐,给我小便用的。有一扇窗户,高高在上,钉着铁条。铁条外边是卷曲的爬山虎叶子。照进来的光线变得又绿又暗,就好象池塘里的水。 我站在那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昏昏沉沉的——几乎无法相信,我心想,是我那双冰冷的脚踩在那上了油的地板上;那绿光照到的是我那张疼痛的脸,是我的胳膊。 于是我转过身扑到门上,手在门上乱抓起来——抓钥匙孔,抓帆布,抓门边,到处抓——我想把门拉开。但是房门紧闭如同河蚌——还有,更倒霉的是,站在门前抓扯门的时候,我又发现脏兮兮的帆布上有些小凹痕和泪迹——就在帆布纹理扯烂掉的地方,有些小小的月牙形——于是,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那些疯子——我是说,那些真正的疯子——在我之前,被投入这个房间的人——他们的指甲尖儿留下的印记。 一想起我也站在这间屋子里,做着他们做过的事,这念头太可怕了。我赶忙从门边走开,脑袋里的糊涂一扫而光,我恐惧地要发狂了。我猛地退到身后的墙边,双手开始敲打墙上的帆布。每打一下都激起一阵灰尘。 “救命!救命!”我哭喊道。我的声音听起来挺怪的。“噢,救命啊!他们把我丢在这里,以为我是疯子!叫理查德.瑞富斯来!”我咳嗽起来。“救命啊!医生!救命!你听到没有?”我又咳嗽。“救命啊!你听到吗——?” 如此这般。我站在那儿,不断呼喊,不断咳嗽,不断敲打着门——偶尔停下来,耳朵贴上去,想听听附近是不是有人——我也不知道敲了多久;一直没人过来。我觉得是墙上的垫子太厚了;要么就是,听到我声音的人,对疯子的呼叫习以为常了,早就学乖了,早就不把这当回事儿了。 于是,后来我又去弄四周的墙壁。墙都很厚实。等我放弃了敲打和喊叫,我把毯子和小铁皮罐放在一块儿,斜靠着墙,放在窗户下面,我站到上面,想跳起来摸到窗玻璃;可那个小铁皮罐给我踩瘪了,毯子打了滑,我就摔下来了。 最后,我坐在上了油的地板上,号啕大哭。我痛哭,眼泪蛰得我生疼。我指尖触到面颊,感觉到我肿胀的脸。我摸到自己的头发。那女人拽散了我的头发,好把发卡拣出来,头发都散在我肩上;当我抓起一把头发,想梳理一下时,有几根头发脱落下来,落在我手上。这令我嚎得更凶了。我并不是说我算得上什么美女;可是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的头发给作坊里的皮带轮卷跑了——头发再长不回来了。我要是秃了可怎么办?我满头乱抓,把脱落的头发都抓在手中,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留着这些头发,说不定以后可以拿来做个假发;可是压根儿就没多少。到最后,我把头发揉成一团,扔到墙角里。 扔头发的时候,我看到地上有个什么东西,白色的。那玩意儿看上去象只揉皱的白色的手,刚开始让我心里一惊;随后我就看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了。那是护士扒我衣裳时,从我胸口掉出来的,她没看到。那上面还有个鞋印,有个扣子给人踩碎了。那玩意儿是莫德的手套,是那天早上,我从她的行李里拿出来,想留着做个纪念的。 我拾起手套,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如果说,前一分钟我还觉得我万分惊恐——好,此时我望着那手套,想到莫德,想到她和绅士设下可怕的圈套,耍了我,相比我此时的感受,那点儿惊恐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把脸埋在胳膊里,羞愤异常。我从这面墙,转到那面墙,又从那面墙走转到另一面墙:我一想停住脚步,感觉就好像站到了钉板上——总要悲愤不已,号啕起来,冷汗迭出。 我想起我在布莱尔的岁月,那时我以为自己精明过人;其实却是个呆子。我想起我跟那两个恶人一起度过的日子——那二人之间交流的眼神,和微笑。 我还觉得对不起她,我曾对他说,为什么你不让她一个人待着?然后我又跟她说:别怪他,小姐。他爱你,小姐。嫁给他。他爱你。他会如此行事……噢!噢!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刺痛。后来,我好象真的发狂了。我走来走去,赤脚一步一步踏在油地板上;我把手套放进嘴里,嘶咬起来。我觉得我再不想提起他了。我想的最多的是她——那个婊子,那条毒蛇,那个——噢!想到我曾经望着她,把她当个傻子。想到我曾经笑话她,想到我曾经爱过她!想到我曾经以为她也爱我!想到我曾借绅士之名,吻了她。想到我曾经抚摸过她!想到,想到——!想到她的新婚之夜,我躺在床上,枕头蒙住头,这样就听不到她落泪的声音。 想到假使我听了,我应该能听到——我能听到吗?能听到吗?——她的叹息声。我受不了这些。有那么一刻,我忘记了,在这场骗局中,她如何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的小细节。 我走来走去,呻吟哀叹,发誓赌咒;我紧紧抓着手套,又咬又扯,直到窗外的光亮渐渐暗下来,房间也越来越暗了。没人过来看我一眼。没人给我拿吃的来,也没人给我拿一件衣裳,或一双袜子来。刚开始我不停走动,还挺热的,等到最后,我累坏了,我发现我得躺到毯子上,我感觉冷了;再没暖和过来。我没睡。从房子的其他地方,不停传来古怪的声音——叫喊声,跑动声,还有,响了一次,医生的哨声。 夜里下起阵雨,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园子里有条狗在叫。我听在耳中,开始想念,不是想莫德,而是想查理.威格,想艾伯斯先生和萨克丝贝太太——想到萨克丝贝太太躺在她床上,身边的位置空着,等待着我。她会等多久呢?绅士多快见到她?他会说什么?他会说我死了。不过到时候,如果他这么说,她就会问我尸体的下落,她要安葬我。——我想到我的葬礼,还想到谁会哭的最响。他可以说我淹死了或者在沼泽地里失踪了。她会要证明文件来看。这种文件可以造假吗?他可以说我已经拿了我那份儿钱,跑路了。 他会这么说的,我知道。可是萨克丝贝太太才不会信他。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就像看穿玻璃一样。她会把我找出来。她养育我十七年,可不是为了失去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她会寻遍英格兰的每座房屋,直到她找到我! 等我冷静下来,我心里就这么想。我当时以为只需要跟医生们说说,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的失误,然后就会放了我;不过无论如何,萨克丝贝太太都会找来的,于是我就会离开那儿。 等我重获自由,无论李莫德跑到哪儿,我都要找到她,然后——毕竟,我不还是我妈妈的亲生女儿吗?——我要杀了她。 你可以看出来,其实,我对当时真实处境的险恶之处,是多么地没概念啊。 第二天早晨,那个把我扔在这儿的女人回来了。她没带着那两个男人,海芝先生和贝特斯先生,却又带来个女人——护士,在这儿他们都这么称呼她们,可她们并不比我更像护士,她们得到这个工作,仅仅是凭着粗壮的身板,和巨灵神般的一双大手。 她们进了屋,站在那儿,细细打量我。斯皮乐护士说道,“就是她。”另一位,稍黑点的,说道,“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听着,”我非常小心地说道。我已经想出办法了。先前听到她们过来,我就站起身,还将头发整理好。“听着。你们以为我是疯子。我不是的。我根本就不是你们和那两位医生认定的那位小姐。那位小姐,还有她的丈夫——理查德.瑞富斯——是一对儿大骗子;他们骗了你们,和我,还有所有人;这事儿非同小可,医生都清楚,所以要放我出去,抓住那两个骗子。我——” “正好撞在脸上,”斯皮乐护士打断我的话,说道。“就这儿,用她的头。”她抬手指着自己的面颊,靠近鼻子的地方,有块极小极淡的淤青印子。 我的表情,当然了,就好象吞了个布丁下去;甚至可以说眼前一黑。可我还是小心地说下去,“我弄伤了你的脸,我很抱歉。我只是很恼火,被他们当成疯子,带到这儿来;尤其是,一直都说,要来这儿的是一位小姐,李小姐——就是瑞富斯太太。” 她们又站在那儿,细细地打量我。“你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必须喊我们护士,”那个皮肤黑些的最后说道。“不过在你我之间,亲爱的,我们倒希望你压根儿就不跟我们说话。我们听了太多太多废话——算了。来吧。你得洗个澡,洗完澡克里斯蒂医生才好见你。你得套件衣裳。哎哟哟,这么小的姑娘!你肯定还不到十六岁!” 她走上前来,想抓住我的胳膊。我甩开她的手。“你能听我说句话吗?”我说道。 “听你说?哪,如果我听了我在这座房子里能听到的所有的胡言乱语,那我自个儿就得变疯了。好了,来吧。”开始她声音挺温和,后来变得凌厉。她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令我浑身一颤。斯皮乐护士见我如此,说道,“当心,” 我说道,“你要是不碰我,我就跟你走,随便你带我去哪儿。” “嚯!”于是这黑护士说道。“规矩还挺多。跟我们来吧,好不好啊?我将不胜感激。” 她拉着我,见我使劲要挣脱开她的手,斯皮乐护士便上前来帮她。他们架着我的胳肢窝,半抱半拖,将我弄出房间。斯皮乐护士见我两脚乱踢,嘴里抱怨不停——我也是见他们如此,非常震惊,才乱踢乱说的——她就将她巨灵神般的指头伸到我胳肢窝里,死命一戳。你没法看到胳肢窝里的伤痕。我想她心里清楚得很。听我哭叫出声来,她说道,“她乖了!” “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我的脑袋都要嗡嗡叫了,”另一位说道。她手上更用力地抓着我,还摇晃我。 于是我安静下来。我生怕再挨打。不过我还是使劲盯着我们经过的路线——盯着那些门窗。有的门早就锁上了。所有窗户上都钉着铁条。窗子里望出去,外面是块空地。那是医院后面了——象在布莱尔那种地方,那就是给仆人们住的。在这儿,那地方就归护士管。 路上我们还碰到三两个护士。他们身穿围裙,头戴护士帽,手里抱着毯子瓶子或张纸。 “早上好,”他们都这么打招呼。 “早上好,”我身边的护士答道。 “新来的?”最后有个护士冲我点点头问道。“从那个包间里捞出来的?她很?” “撞坏了南希的脸。” 她吹了一声口哨。“他们应该把介人捆起来。不过挺小的,是吧?” “十六岁,如果她活得到。” “我十七了。”我说道 那个护士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过了一分钟,她说道,“不过,她一脸精明相,对吧?” “她什么病?妄想狂?” “是别的,”那个黑护士说道。她压低声音。“她是那个——你明白吗?” 那护士的表情更好奇了。“是那个?”她说道。“这样子也太瘦太小了吧?” “得了,这些人来的时候什么样儿的都有……” 我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让他们拎着,让陌生人研究,议论,笑话,令我备感羞耻,我沉默着没说话。 那女人继续走她的路,我身边的两个护士又紧紧抓住我,又拖又架,走过另一条走廊,走进一个小房间。这房间以前可能是个储藏室——特别像在布莱尔,斯黛尔太太的储藏室——因为那儿有个碗橱,上着锁,还有一把带扶手的椅子和一个水池。 斯皮乐护士坐到那把椅子里,一边坐还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另一个护士在水池里放水。她拿给我一片黄色的肥皂,和一条脏兮兮的法兰绒毛巾。 “给你,”她说道。随后,见我一动不动:“来吧。你自己有手,不是吗?让我们看看你洗手。” 水很凉。我洗过脸和胳膊,又被他们押着洗了脚。她见我如此,便说道,“就这么办,你以为克里斯蒂医生关心你的脚指头有多脏吗?行了,好了。让我看看你的内衣。”她一把抓住我内衣的边儿,又扭头去看斯皮乐护士,后者点点头。“好料子,对吧?对这个地方来说,好过头了。肯定一煮就没了,肯定是。” 她用力拽了一把。“你把这个脱了,亲爱的。我们会保管它的,好好保管,直到你离开我们的那一天。——怎么了?你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斯皮乐护士边打哈欠边说道。“别浪费我们的时间。而且你,是结过婚的。” “我没结过婚,”我说道。“你俩的手放开我的内衣我会感激不尽的。我要穿我自己的衣裳,我自己的袜子和鞋。我只需要跟克里斯蒂医生谈谈,然后你们就知道对不起我了。” 他们望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还装-还装!”那个黑护士叫道。她抹抹眼睛。“笑死我了。来吧,好了。绷着脸可不管用。我们必须让你脱了内衣——这跟我和斯皮乐护士都没关系,这是医院的规定。这里有套新的,瞧,还有件衣裳,还有——瞧这儿——鞋子。” 她已走到橱柜前,拿出一套灰兮兮的内衣,一件羊毛衣裳,和一双鞋。她走回我身边,抓着那些衣裳,斯皮乐护士跟她一道;而当时我争辩诅咒得多么凶,都无济于事,他们抓牢我,把我剥光了。他们脱掉我胸衣的时候,那只莫德的手套掉了出来。我原先把它放在腰带里的。我弯腰拾起了手套。然后他们看到只是一只手套,还看到手套腕部内侧的绣线。“这儿有你的名字,莫德。”他们说道。“做工很漂亮,很漂亮。” “你不能拿走这个!”我叫道,又一把夺回来。他们拿走了我的衣裳和鞋;而我整夜都走来走去,拿着手套,又扯又咬,只有那手套能让我头脑保持警醒。我还想到,如果让他们拿走手套,那我就会变成那个剪了头发的叁孙(a Samson shorn)。可能他们也注意到我的眼神了。 “单只手套根本就没啥用处。”黑护士悄悄对斯皮乐护士说道。“记得泰勒小姐吗,她有串扣子,串在绳上,她还称之为她的小宝贝?哎呀,她宁可拉断手,也要死死抓住个小扣子不松手!” 于是他们让我留着那手套;然后我软绵绵地站着,由他们给我穿衣裳,一直担心他们会改了主意。 那些衣裳都是疯人院的东西。紧身褡上用挂钩取代了带子,我穿上太大了。——“别放在心上。”他们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胸部如小船般起伏不止。“宽松一点好给你长身体嘛。” 那衣裳原本是花格子的,可颜色都掉得差不多了。袜子也太短,像是男式的。鞋子是一双胶鞋。 黑护士把那些衣物套到我身上,说道“都给你,灰姑娘。”然后,上下打量着我:“好了!给这些衣裳一包,你简直可以象个球一样在里面晃荡啦!” 他们又哈哈大笑,笑了好半天。然后他们是这么来的。他们让我坐在椅子上,帮我梳头,把我头发辫成几条辫子;又拿出针和棉线,将辫子扎在头上。 我一挣扎,黑护士便说,“要么这样,要么剪掉。不管怎么搞,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让我瞧瞧,”斯皮乐护士说道。她扎好了辫子,有两三回,好象不经意地,将针头扎到我头皮上。那又是个没法看到伤痕的地方。 于是,坐在他俩中间,他们将我收拾停当。然后他们将我带到我的病房。去病房的路上,他们说,“注意,现在,你要牢记你的规矩。再敢乱甩脑袋,我们就把你送回包间,或者给你泡个澡。” “这不公平!”我说道。“这太不公平了!” 他们摇撼着我,并不作答。于是我陷入沉默,又开始仔细留心他们带我走的路线。我心里也慢慢变得恐惧起来。以前,我头脑里有个疯人院应当如何如何的概念——从画片还是戏剧里看来的;而现如今,这地方实在不象疯人院。我心想,“他们先带我去的是医生护士住的地方。现在他们要带我去疯子住的地方了。”我想,我认为那应该是个象地牢,或者监狱的地方。 不过,我们只是走过了条条发黄的通道,穿过一扇又一扇浅黄色的门,我看看周围,看到些零碎的事物——诸如,原本是普通无奇的铜灯,火苗上头却包着粗粗的铁丝;门上的门闩挺别致,却装着难看的锁。墙壁上装着把手,随处可见,看上去好象,只要你扳一下,这把手就能叫响铃铛。 最后,这玩意让我一下回过味来,这里确而其实,是个疯人院;这房子以前曾经是一座普通的绅士宅院;那些墙上曾经挂过画和镜子,地板上铺过地毯;但是到了当时,这房子已经完全让给了疯女人们——这房子就好象如同一个聪明英俊的人,以其特有的方式,自己疯掉了。 我战栗不止,不由放慢了脚步,随即险些跌倒。脚下的胶鞋穿上了就不好走路了。 斯皮乐护士戳了我一记,说道,“来吧,” “我们去哪一间?”另一个护士望着众多房门问道。 “十四号。我们到了。” 所有的房门上都铆着一块小牌子。我们在一扇房门前停住,斯皮乐护士敲了一下门,然后将一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起来。钥匙是把普通钥匙,闪着光,因为经常用。她口袋里有条链子拴着这把钥匙。 她带我们进去的房间,可不是一般的房间,而是用木板墙在另一个房间中隔出来的屋子。——因为,正如我说过的,这房子早就被人切割得零星细碎,早就被逼疯了。 木板墙上端镶着玻璃,好让光线从玻璃之外的一扇窗户里透进来,不过这房间自己并没有窗户。空气挺憋闷的。房里有四张床,还有一张给护士睡的吊床。三张床边上已经有人了,他们正在穿衣裳。还有一张床空着。 斯皮乐护士带我走到那张空床前,说道,“这就是你的床了,” 那张床跟护士的吊床挨得很近。“想在这儿耍什么古怪的花招,培根护士都一目了然。对吗?培根护士?”这就是那间病房的护士。“噢,是的。”她说道。她点点头,搓了搓手。她有某种小毛病,让她的手指头又红又肿,像香肠一样——一种倒霉的小毛病,我猜想,专找跟她名字一样的人——她喜欢经常搓手。 她跟别的护士一样,冷冰冰地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跟他们一样,她也说道,“挺年轻的,不是吗?” “十六。”黑护士说道。 “十七了。”我说道。 “十六?要是没有贝蒂,那我们真要叫你小毛头了。瞧这儿,贝蒂!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姐,看,跟你差不多大呢。我说她肯定能在楼梯上飞快地跑几个来回呢。我说她肯定手脚麻利,很会做事,嗯?贝蒂?” 她叫的是站在我对角床旁边的女人,这女人正将横在将军肚上的衣裳往下拽。起先我以为她是个姑娘;但当她转过身来,给我看到她的脸,我看到她发育得很好了,却是个傻子。她神色烦乱地望着我。护士们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我发现,他们多多少少地,都把她当成佣人使唤,这正合他们的嘴脸(as they would),他们还让她去做各项日常杂务;虽然她是———如果你能相信——某个非常显赫的家庭的女儿。 听到护士们的笑声,她迅速低下脑袋,也不忘偷偷瞄几眼我的脚——好象真的要亲眼看看,我的脚能有多利索。最后,另外两个女人中的一位轻轻说道,“别听他们的,贝蒂。他们就是要惹你生气。” “谁跟你说话了?”斯皮乐护士立即说道。 那女人嘴巴动了动,她又老又瘦小,两颊异常苍白。她与我对视一眼,目光随即转向别处,好象挺难为情的。 她似乎是个全然无害的人;不过我看看她,又看看贝蒂,再看看旁边的另一个女人——她站在那儿,目光茫然,拽着面孔前面的头发——而我一想到,就我所知,他们可能会非常狂躁;我到了这儿,被逼无奈与他们共处一室。 我走到护士面前,说道,“我不会待在这儿。你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们不能?”斯皮乐护士说道。“我认为我们清楚规章制度。 “可是那都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