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范说。 “飞航主任?好像到木屋另一头去了。”说这话的是个范一时想不起叫什么的易莫金人。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参加这次开张典礼,劳和奇维事先做了安排,让好几个班次的轮值期在这段时间重叠,所以人群中有些人他们差不多不认识。 “倒霉。我真该跳到天花板上,居高临下好好找找他。”但即使在今天这种欢宴场合,丽塔·廖仍旧是个听话的属民,双脚牢牢站在地面,不敢违背统领的命令。她转过身去,扫视着人群。“奇维!”她喊道,“瞧见乔新没有?” 奇维从托马斯·劳那一伙人里走开,脚蹭着地面朝这边走来。“见过。”她说。范注意到伊泽尔·文尼抽身便走,朝另一群人那里去了,“乔新不相信那个码头是真的,所以我让他自己去看个清楚。” “码头是真的?小船也是?” “那当然。来吧,我带你们瞧瞧。”五个人沿着小路走下去,穿着那身丝绸乞丐服的西利潘走得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招手叫其他人一块少L来,“都来瞧瞧咱的本事吧!” 范将自己暗藏的视线投向远方,研究着码头附近的岩石,水畔的灌木丛。那种巴拉克利亚植物透着一股蛮荒劲儿,却跟凉丝丝的空气很相衬。配合在一起,很美。蓝绿相间的植物后面是一堵山壁,设备隧道的人口便隐在山壁里。这也许是我最好的机会了。范走在奇维身旁,不断提问,希望这些问题会在今后证明他跟这些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在湖里划船?” 奇维笑道:“你自己看吧。” 丽塔·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就凭这么冷,我就知道这准是真的。北爪美是美,但你们就不能弄点热带气氛吗?” “不行。”西利潘道。他紧赶几步,来到众人前头,开始高谈阔论,“弄不得那些名堂,这地方完全是真实的,加上别的东西会破坏真实感。阿里·林的安排就是要真实,每个细节都真实。”奇维在场,所以他提起聚能者时似乎也把他们看成人,而不是机器。 小径曲曲折折,引着他们一路向下,来到形成港湾的石壁前。大多数客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泊舟处到底是什么模样。 “水面太平了。”有人评论说。 “是啊。”奇维说道,“真实的波浪最难弄。我父亲有些朋友正在研究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在适当的时间使水面的行程短距离—”一阵笑声打断了她的话。三只小飞猫“呼”的一声,低低扫过大家头顶,“噢”地掠过水面,紧接着一个急剧爬升,蹿上天空。一连串动作真像俯冲的飞行器。 “我敢打赌,真正的北爪绝没有这种飞猫!” 奇维笑了。“没错。这是我本人辛勤工作的报酬!”她抬头笑着对范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启航前的营帐里就有这种猫。我小时候—”她四下望了望,在人群中搜寻着一张脸,“我小时候,有人送过我一只,当宠物养。” 一句话暴露了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那个还记得往事的小姑娘。范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惆怅,他的回答像粗鲁的长辈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飞猫其实没多大意思。要是想弄点真正有象征意义的玩意儿,你该培育几只飞猪才对。” “会飞的猪?”特鲁德差点摔了一跤,“噢,对了,意思是‘不可能的事’。” “没错,这就是编程的精髓,时不时就会碰上不可能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每个大营帐都有飞猪。” “行啊,没关系……只要给我把雨伞挡着,别让猪粪浇到我头上就行!”特鲁德直摇脑袋,后面跟着的人不少笑了起来。巴拉克利亚从来没有类似比方。 这个小插曲把奇维逗乐了。“也许真该弄飞猪—这些小猫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看,连教它们清理空中的飘浮垃圾都做不到。” 两百秒钟后,人群在水边四散开来。范逛荡着离开奇维、特鲁德和丽塔,仿佛想找个更好的观景点。他渐渐接近那一丛蓝绿相间的植物。只要运气不至于太坏,接下来一会儿,肯定会出点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事。他敢打赌,准会有几个不习惯地面的笨蛋失足摔倒。他通过定位器网络,作最后一次安全检查…… 丽塔·廖不是笨蛋,可看到乔新后,她有点没留神脚下。“乔新,看在瘟疫的份上,你到底在搞什么—”她把手里的食物和饮料交给身后一个人,朝码头奔去。那艘小船已经解开缆绳,正朝小水湾外漂去。船是深色木头造的,跟码头和统领木屋一样。但小船的吃水部分刷了一层焦油,船舷和船首涂着清漆。独桅上已经扯起了一面巴拉克利亚式的风帆。乔新坐在小船中部,正朝岸上的人群笑呢。 “乔新,你给我回来!那是统领大人的船。你会—”丽塔跑下码头,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竭力止步。但已经晚了,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速度只有每秒几厘米。她从地面飘了起来,不断旋转。丽塔又尴尬,又气恼。要是没有人揪住她,她会一路转下去,直撞上她在本次航行期内的丈夫的脑袋,几百秒后再落人湖里。 行动时机到。他的程序告诉他,人群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他安插在劳安全部门的定位器也报告说,目前没有任何监控器材盯着他。而雷诺特也仍在统领木屋里忙着。他命令本地定位器暂时关闭,趁机一步踏进灌木丛。事后稍稍做点手脚,定位器发送的数据就能证明他一直留在这儿没动过。这段时间足够他办完该料理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不过,就算布鲁厄尔的监控人员没有当场发出警报,这种事仍然是走钢丝,惊险万分。但雷诺特无论如何都得除掉。 范手指攀着石壁,飘然上行。速度并不快,始终注意让灌木丛遮挡住自己。这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但仍旧充分显示出阿里·林的超群技艺。石壁本来是钻石,但阿里·林从堆积在Ll庞杂体表面的矿石里采集了岩石,形成了真正的岩石峭壁。峭壁斑斑驳驳,好像历经千年流水的侵蚀。这种水渍美得不逊于任何纸上或纯数字化的绘画作品。远赴开关星的航行开始之前,阿里便是一位第一流的建园者。聚能之后的这些年里,他变成了一位更加伟大的艺术家。.只有当一个人将全部精力集中到惟一一件他热爱的事物上时,他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造诣。他和他的同伴的成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里,还有其他无数地方,都最充分不过地证明,聚能可以赋予掌握这一技术的文明以无穷的威力。应该好好利用,只要使用方法得当就行。 设备隧道就在上面,还有几米。这里飘浮着几个定位器,范感应到了。它们为他绘出了隧道门的外形。 意识的很小一部分仍旧注意到码头处的人群。没有谁往这个方向看。有些身手敏捷的人聚在码头上,组成一条人链,伸向空中六七米高。真跟演杂技一样。组成人链的男男女女不断朝各个不同方向旋转,这是零重力环境中的标准做法,有助于克服方向感的错乱。一些易莫金人呻吟着转开脸,不敢看水面。平平整整的一大片水面,老老实实躺在下方,这是一回事。可突然间感到水面成了陡直的水壁,朝自己直压下来,这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足以让有些人吐出来。 人链顶端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丽塔的脚腕。人链向后缩了回去,把她安全地放回地面。范轻触掌心,码头处的声音立即在他耳边响起。乔新有点发窘,不住向妻子道歉。“奇维说没关系,可以用船。驾船没问题的,我是太空飞行员呀。” “管理飞行员的飞航主任,乔新。跟飞行员完全是两码事。” “差别不大。没有聚能者,我也能办成点事。”乔新在桅杆下坐定,调整调整风帆。小船在码头附近兜圈子,稳稳地浮在水面。水里可能有一股吸力,把船身稳在水里。但船尾的尾迹却掀起半米多高的浪头,浪花翻卷,跟正常重力环境中浪头在水面张力的作用下所形成的浪花一样。人群一片喝彩声,连丽塔都忍不住大声叫好。乔新驾着小船慢慢驶近,想重新泊靠在码头上。 范一拉,身体与设备隧道入口成水平状。他通过远程控制解除人口舱门的锁定。湖泊园的一切设备都与定位器兼容,真是谢天谢地。舱门轻轻开了,范飘了进去,毫不费力地关上舱门。他有大约两百秒。 他推着狭窄的隧道壁,快速向前飘行。这里没有视觉增强,墙体是未经加工的钻石一号上的金刚石。范双手轻推,加快速度。双眼眼底不断打开一幅幅地图,这些图他早已认真研究过。托马斯·劳打算把湖泊园当作他的土国中枢,今天的开园仪式之后,这里便会成为禁地。他动用了最后一批热核掘进装备,开辟出这些狭窄的雨道,让他可以直达哈默菲斯特所有要害枢纽。 范的一批微型间谍向他显示,距离新开辟的聚能中心出人口只有三十米了。没有危险,劳和雷诺特都在聚会上,没有下岗休眠的所有聚能中心技术人员也都在享受盛宴。他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对聚能中心的破坏。范双脚一撑,同时张开双手撑住墙壁,控制身体的飘行。 破坏?诚实点吧,这是谋杀。不对,不是谋杀,是处决。或者说,是在两军交锋的战阵上消灭敌人。范在战斗中杀过人,有舰对舰作战时的远程杀人,也有直视对手的对面搏杀。眼下的情况没什么不同。就算现在的雷诺特只是一台被聚能的自动化机器,只是劳手下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奴隶,又怎么样?从前,当她具备完全的自我意识时,雷诺特也是个邪恶的人。范对她从前所属的瑟维勒一族很了解,那一族的恶行并不完全是对手毁灭它之后的栽赃诬陷。过去有一个时期,安妮·雷诺特扮演的就是现在里茨尔·布鲁厄尔的角色,只不过效率肯定高得多。光看外貌,这两个人完全可能是孪生兄妹:苍白的皮肤,红头发,一双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范极力想像着远景:总有一天,他会推翻劳一布鲁厄尔的统治;总有一天,他会杀进无影手号,终结布鲁厄尔的那个恐怖王国。是的,我要时安妮·雷诺特做的事和战场上的厮杀没什么两样。 范发觉自己已经飘行至聚能中心的人口。他的手指轻轻动弹,下达指令,打开人口大门。我刚才浪费了多长时间?放在视像一角的时间表告诉他,不过两秒钟。 手指焦躁地弹动着,大门滑开了,他飘进这个静悄悄的房间。聚能中心内灯火通明,但他的眼底视像却骤然一暗,变成一片空白。范像个突然失明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片刻之后,一批微型定位器从隧道飘了进来,加上他从自己衣服上抖落的小间谍,在他周围形成一个网络。他的视像稍稍恢复了一些。范迅速来到磁核成像仪的控制台前,尽力不理会视像中的大片暗角和盲点。在聚能中心这个地方,定位器运行不了多长时间。只要这里的强力磁场一启动,定位器里的电子元件便会被烧毁。有一次,一颗被磁化的微尘式定位器高速掠过中心,划伤了特鲁德的耳朵。从那以后,这里的所有定位器都用真空吸尘法清除掉了。 但范这一次并不打算启动磁场,所以,在他安排陷阱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小间谍会活得好好的。他在房间里四处穿行,判别各种仪器。和平时一样,中心内安放着一排排控制台,形成一个井井有条的迷宫。这里的器材不可能使用无线连接,各种自动化设备都以光缆和短距离激光链接与磁核成像仪相联。超导动力线缆绕来绕去,通向他现在无法看到的区域。哈。他的定位器飘近了总控台。总控台的设置没有更改,仍旧保持着特鲁德上次离开时的原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次轮班上岗,范都要花许多千秒,和特鲁德一块儿在聚能中心盘桓。范·特林尼从来没有对聚能设备的运行情况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但特鲁德喜欢夸夸其谈,范了解的情况于是一天比一天多。 聚能设备杀起人来易如反掌。范飘到校列线圈上方。磁核成像仪的内核直径只有不到五十厘米,甚至不够做全身成像。不过,这种设备的设计用途仅仅是针对头部,成像也只是其功用的很小一部分。它与普通成像仪的截然不同之处在于它那一列高频调制器。在程序控制下(无论特鲁德怎么大吹法螺,事实是,这些程序主要由安妮·雷诺特本人维护管理),高频调制器可以调节、刺激寄生于牺牲者大脑内部的聚能菌,将它们协调起来,释放分泌物,一立方毫米一立方毫米地影响大脑,改变大脑的运行机制。即使在毫无差池的情况下,每隔几兆秒,这些蚀脑菌都必须重新调校,不然的话,聚能者就会变得紧张、狂躁。任何小差池都会导致对象的功能紊乱(特鲁德所做的工作中,足有四分之一过不了关,必须重头再来)。中等程度的错误时常会抹掉聚能者的记忆,大错误则会引发严重的心脏病、脑瘫。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象死得比容小毕还快。 安妮·雷诺特下一次调节自己的蚀脑菌时,她便会遇上这种大脑内部的意外事故。 离开湖泊园已经差不多一百秒了。乔新这会儿邀了一群人_L船泛舟,总算有人失足落水了。好。这会多给我一点时间。 范打开总控台上的控制盒,里面是超导体的控制界面。‘这类设备是有可能出故障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故障发生之前甚至没有预警。把转换器弱化一点,在管理程序中动动手脚,这样一来,雷诺特下次使用这台设备作自我调节时,设备便会识别出她…… 自从进人聚能中心之后,他带进来的可以正常运行的定位器一直在朝房间的各个角落扩散,有点像一束光,不断伸进一个个黑漆漆的暗角。中心各部分的图像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他眼底。他将这批图像设为低优先级,集中精力,以接近显微镜的放大级别检查超导体。 有动静。背景图像中闪过一条穿裤子的腿。有人躲在控制台后面,那是他视像中的盲点。范判断定位器显示的方向,猛地扑向控制台上方。一个女人的声音:“抓住支撑点,停住别动! 是安妮·雷诺特。从两排控制台之间飘然而起。范够不着她。雷诺特手里拿着一件导引装置,可能是某种武器。 雷诺特在天花板处稳住身体,导引器冲他一摆。“两手交替,一步一步回到墙边。” 一时间,范很想正面猛扑过去。那个导引器很可能只是件吓唬人的摆设。可就算它真的能指引一门大炮向他开火,又有什么区别?局势明摆着,惟一的出路是迅猛出手,以暴力压倒对方。可是,这里有这么多定位器,与整个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联结成一个大网。或许不会……范听从了对方的吩咐,向后退去。 雷诺特飘了过来,一只脚钩住一个停顿桩,停下来。手里的导引器仍旧稳稳地指着他,连晃都没晃一下。“范·特林尼先生,总算真相大白了,真让人高兴啊。”没拿导引器的那只手从脸上掠开几缕乱发。她的头戴式处于透明模式,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现在的雷诺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脸庞仍旧那么苍白,表情仍旧那么冷漠,但平时急躁、莫然的表情中搀杂进了一丝胜利之情、一种有意识的得意、傲慢。还有……嘴角竟然挂着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但绝错不了。 “这是你给我设的陷阱,安妮,对不对?”范重新审视着来自劳的木屋的图像,察看他最初以为是安妮·雷诺特的那个人。这一次,他看得十分仔细。那不是人,只是一幅墙纸图像,覆盖在床上。原来如此。她关闭了范可以抵近观察的那批眼睛,用一段粗制滥造的图像瞒过了他。 她点点头。“我以前没想到是你。是的,我早就发现,有人在偷偷摸摸动我的系统。起初我还以为是里茨尔或者卡尔·奥莫在玩权术搞阴谋。我也考虑过你,但没有把重点放在你身上。不过,好像无论出什么事,总少不了你一份。一开始,你是个老傻瓜;后来又变成一个把自己打扮成傻瓜的奴隶贩子,惟恐被别人发现。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角色远不止于此,特林尼先生。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胜过统领的系统,永远不被别人发现吗?” “我—”范的视线越过房间,快速扫过湖泊园。园中聚会仍在继续,托马斯·劳本人和奇维都上了船,参加乔新组织的湖上泛舟。他聚焦视线,放大观察劳的脸。他没有戴头戴式,说明他事先并不知道雷诺特设下的埋伏。他不知道!“我一直很担心,觉得不可能永远瞒过统领的系统—特别是,不可能永远瞒过你。” 她点点头,“我早就料到了,无论动手脚的是谁,最终肯定会对我下手。我是系统中最关键的组成部分。”她的目光越过他,瞥了一眼打开的控制盒,“你知道我会在下一兆秒作自我调校,对不对?” “对。”没错儿,你的确需要调校,你比我想像的更疯。他心中涌起一股希望。雷诺特眼下的表现活像个愚蠢的冒险小说里的人物。她没有把自己的打算报告老板,很可能也没有其他帮手。瞧她的样子,飘在那儿,说呀,说呀!引她说下去。“我估计,我可以弱化超导体转换器。等你使用这台设备的时候,它会发生堵塞,然后—” “—然后我就会脑血管爆裂?笨办法,特林尼先生,但杀起人来很有效。我想,你还没有聪明到给系统重新编程的地步,是吗?” “对。”她确实跟平时不一样,但究竟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从感情上打击她。“我想要你的命。在这里,只有你和劳还有布鲁厄尔是真正的魔鬼。眼下,我能够得着的只有你一个。”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疯了。” “不,发疯的人是你。从前你跟他们一样,也是统领。只不过你输了。或许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瑟维勒族的事?”傲慢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有一阵子,她恢复了平时的眼神,阴郁,冷漠。片刻之后,她又露出了微笑。“我记得很清楚。你说得对,我输了—但那是瑟维勒族之前一个世纪的事,我反抗的对象是所有统领阶层。”她缓缓走过房间,手里的导引器没有一刻离开范的前胸,“易莫金人人侵弗伦克,当时,我是阿恩汉姆大学的学生,古典文学专业……后来,我学会了许多别的知识。十五年,我们跟他们战斗了十五年。他们有高技术,他们有聚能。最初的时候,我们有数量优势。我们屡战屡败,但我们迫使他们为自己的每一次胜利付出沉重代价。到最后,我们有了更好的武器装备,可到那时,我们的人已经太少、太少了。但我们仍旧坚持战斗下去。” 她的眼神是……喜悦。他听到的是另一个阵营的弗伦克历史。“你—你就是那个弗伦克怪兽! 雷诺特的笑容更灿烂了,她离范越来越近,零重力下屈身飘行的苗条身体也挺得笔直。“一点不错。统领们很明智地决定改写历史。‘弗伦克怪兽’听上去比‘阿恩汉姆的安妮’更像个坏蛋。将弗伦克从一伙畸形劣等种族手里拯救出来,这个故事也比大屠杀和聚能强多了。” 天啊。但他的一部分意识仍然维持着条件反射般的本能,仍然没有忘记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的双脚在墙壁上轻轻挪动,渐渐就位,随时可以猛地一蹬墙壁,扑向对方。 一步步接近的雷诺特止住飘行,放低导引器,瞄准他的膝盖。“别,特林尼先生。这个导引器引导的是一个磁核控制台程序,你刚才的时间要是多一点儿,准会发现我放在磁场靶区的那些小镍丸。当然,只是一件临时拼凑的武器,但炸掉你的两条腿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能让你活着面对接下来的审讯。” 范把视线调到磁核成像仪处。真的有镍制弹丸。只要启动适当的磁场脉冲,这些弹丸就会变成高速霞弹。那个程序,如果是在控制台里……细若微尘的眼睛扫过超导体界面。他有足够的定位器,完全可以与光纤链接对话,通过光纤切人,抹掉她的程序。她仍旧不知道我这些定位器的威力!希望的火苗燃烧成了炽烈的大火。 他的手指在掌心轻轻叩击,调动种种设备。但愿雷诺特将他手指的动作看成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审讯?难道你还忠于劳?” “当然。怎么可能不忠于他?” “可你背着他对付我。” “以便更好地为他效力。如果这些活动是里茨尔·布鲁厄尔搞的鬼,我希望能将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报告给我的统领……” 范一蹬墙壁,疾冲过去。只听雷诺特的引导器劳而无功地咔嗒了一声,紧接着,他狠狠撞上了她。两个人翻翻滚滚,撞在成像仪的控制台上。雷诺特拼死反击,几乎一声不吭,膝顶,咬喉咙,但他反扭住她的双臂,趁两人掠过磁场控制盒,空中一拧身,将她的脑袋狠狠撞向控制盒的金属面板。 雷诺特瘫软下来。范止住身体前冲,准备再撞她一次。 等等,想想。湖泊园的聚会仍在进行,一派其乐融融的田园风光。范的计时器显示,从他离开港口到现在,时间过了二百五十秒。我的计划仍然有成功的机会!当然,必须作些调整。尸检肯定会发现雷诺特头部受到的撞击……但是—奇迹啊!她的衣服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打斗的迹象。安排上一定得作点相应变化。他的手伸进成像仪靶区,将那些镍制弹丸扫进垃圾筒……原定计划的许多部分仍然适用。她正在调校控制程序,中间发生了意外—行得通吗? 范小心地将她的身体挪动就位。他紧紧抓住她,注意任何表明她即将醒来的迹象。 魔鬼。弗伦克怪兽。当然,安妮·雷诺特既不是魔鬼,也不是怪兽。她是个高高的、苗条的女人,是人类的一员,和范·纽文一样,和地球的任何一个后裔子孙一样。 现在,在范眼里,刻在哈默菲斯特各处墙壁上的易莫金传奇画有了全新的阐释。一年又一年,安妮·雷诺特对抗着聚能,她的人民节节败退,退入群山中最后的堡垒。阿恩汉姆的安妮。所有这一切,留存至今的只有一个被人肆意歪曲的魔鬼的形象……以及诸如里茨尔·布鲁厄尔这种真正的魔鬼。这便是所有活下来的弗伦克人:被征服的,被聚能的。 但阿恩汉姆的安妮并没有死。不,她的天才被聚能了。现在,对范和他为之奋斗的一切来说,它是最致命的危险。所以,她必须死…… ……三百秒。别走神!范的手指连弹,发布一系列指令。没做好。他又重新输人了一遍。超导连接器被弱化以后,这个小程序就足够了。这东西非常简单,它将启动一串带编码的高频脉冲信号,使安妮大脑内部的那批蚀脑菌变成一个个小型制造厂,产出血管收缩剂,形成数以百万计的极其细微的血管瘤。最终结果是致命的。特鲁德说过那么多次,声称他们对聚能者大脑的调节没有任何一项会引起肉体痛苦。但愿他说的是事实。 失去知觉后,安妮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仿佛熟睡未醒。脸上没有伤痕,没有淤青。就连悬在她颈上的那根细细的银链都没在打斗中扯坏,只是从上衣里扯了出来。银链一端悬着一枚软膜宝石。范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一捏那枚绿色宝石。有了这一捏的动力,宝石可以短时间显示一段图像。绿宝石转为透明,在范眼前显示出一段山坡。从图像角度判断,拍摄位置应该是一艘装甲飞行器的炮塔位置。山坡四周还有好几艘同样的飞行器,仿佛一条条飞龙,从天而降,将能量炮指向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建筑,以及一个山洞的人口。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面对大炮挺立着,一位红头发的年轻女人。特鲁德说过,软膜宝石记录的都是最幸福的一刻,或者最辉煌的胜利。也许,拍摄这幅图像的易莫金人认为,眼前就是这种时刻。图像中的姑娘显然是安妮·雷诺特,她已经彻底失败了。无论她拼命守卫着的洞窟里有什么,不久便将被敌人夺走。可是,她直直地挺立着,眼睛怒视着镜头。片刻之后,她便会被一把推开,或者化为童粉……但她并没有屈服投降。 范松开手,放开宝石。他久久地凝视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他缓缓地、谨慎地键人了另一串很长的指令。比刚才的指令复杂得多。他更改了药剂,迟疑半晌……几秒钟……这才键人剂量。雷诺特的部分近期记忆将被抹掉,但愿只有三十到四十兆秒。那以后,你再重新开始追捕我吧。 他输人“执行”。控制台后的超导线缆吱的一声,彼此分开。经过精确计算的海量电流进人成像仪磁场。一秒钟过去了。眼底的图像嶙叭一声,消失了。怀里的雷诺特一阵痉挛。他稳住她的身体,让她的头别撞上控制台。 几秒钟后,痉挛渐渐平息。她的呼吸也舒缓下来。范松开她。把她弄出磁场。行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将散发从她脸上拨开。像这样的红发,堪培拉是没有的……可安妮·雷诺特却让他想起了堪培拉的某个清晨。 丧失了眼底图像的范盲目地摸索着逃离聚能中心,飘进隧道,返回湖畔的聚会。《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第四十三章 北爪的开园仪式是这一班次的高潮,也是迄今为止所有班次的最高潮。直到流放结束,这样的大事再也不会出现了。就连亲手将湖泊园化为现实的青河人都震惊不已:如此之少的资源,却能造就如此辉煌的奇迹。托马斯·劳的话或许真的有点道理:聚能系统加上青河的创造力,这种结合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伟力。 乔新大大咧咧寻开心的湖_L荡舟持续了几千秒。至少三个人失足落水,溅起的水花宽达数米,悬在湖面上,久久不散。统领大人邀请大家上岸,去他的小屋休息,让湖水平静下来。聚会提供了丰盛的美食—好几百人攒了一年的好处券全用在这上头了。众所周知的那伙傻瓜们喝得酩配大醉,最引人注意的醉鬼就是范·特林尼。 终于,客人们摇摇晃晃离开了,山坡上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伊泽尔心里明白,对普通下层民众而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受邀进入统领大人的私人领地。正是因为民众,才会有今天的聚会。奇维显然乐在其中,但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托马斯·劳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好一个狡猾的混蛋。一个下午,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努力,统领大人便赢得了群众的感激。单以这方面而论,一场聚会所得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几十年专制统治不可能让青河人忘记自己的传统……但劳的手法实在太巧妙了,成功地模糊了专制与非专制的界线。聚能是奴役。但托马斯·劳许下诺言,流放一结束,马上让聚能者重获自由。许多原本是自由的社会也曾接受过暂时的奴役。但是,无论如何花言巧语,劳的诺言只是一文不值的谎言。 聚会结束四千秒后发现了不省人事的安妮·雷诺特。接下来整整一天时间里,谣言蜂起,一片恐慌。有人说,雷诺特已经脑死亡,公告只是让大家安心的假话;还有人说,里茨尔·布鲁厄尔其实没有下岗休眠,他朝雷诺特下手了。伊泽尔却有他自己的想法:隐忍不发这么多年以后,范·纽文终于出手了。 日常工作继续进行,但二十千秒之后,对两个研究团队的聚能支持停顿了。类似小故障再常见不过,换了雷诺特,几秒钟就能解决。但弗恩和西利潘埋头苦干了六千秒,然后宣布,当天余下的时间内,所有相关聚能者都将脱离工作,下线调整。这批聚能者不是译员,但特里克西娅正在与其中一人协作,那位聚能者好像是个地质学家。伊泽尔想去哈默菲斯特探望探望她。 “我的许可名单上没有你,伙计。”交通艇泊位有个警卫,是奥莫指挥的打手之一,“你不能去哈默菲斯特,封闭了。” “封闭多长时间?” “不知道。自己看通告吧。” 伊泽尔只好来到本尼的酒吧。酒吧里人头攒动,伊泽尔挤到乔新和丽塔的桌旁坐下。范也在那儿,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乔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雷诺特本来应该重新调校我的飞行员。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没有调校,我们的训练这下全泡汤了。”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你的设备还能运行,对吧?可我们正忙着分析蜘蛛人的太空飞行项目呢—分配给我们的聚能者却下线了。唉,我自己倒也懂一点化学、工程什么的,可我压根儿没办法把它们—”范大声呻吟起来,两只手抱着脑袋。“别吵了。出了这档子事)L,我真搞不懂易莫金人的‘高明之处’到底在哪儿。一个人出事,你们整幢纸牌搭的房子全塌下来。算什么狗屁高明?” 丽塔·廖平常是个好脾气女人,可这会儿,她恶狠狠地瞪着范,“我们的‘高明之处’被你们青河人破坏了,谋害了。难道你忘了?刚来这儿的时候,我们手里的聚能设备比现在多十倍。要是那些设备还在,舰队系统跟易莫金老家一样牢靠,决不会这么脆弱。” 桌边一片让人尴尬的沉默。范怒视着丽塔,却没有跟她争辩下去。过了一会儿,范一耸肩。这个动作大家再熟悉不过:特林尼自知理屈,嘴巴上却不肯认输,更不肯道歉。 邻近桌旁一个人叫起来,打破了沉寂。“喂,特鲁德! 西利潘站在酒吧门廊中间,仰头望着大家。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易莫金属民的丝绸乞丐服,但现在,衣服上沾了不少污迹,而且不是特意做出来的艺术效果。 众人一片声嚷嚷起来,提出问题,请特鲁德过来坐,跟大伙)L说说。特鲁德拉着藤蔓,朝乔新桌边飘升上来。桌边已经没空位了,大家又搬来一张桌子,拼成上下双层桌。这样一来,伊泽尔几乎跟西利潘四目相对,只不过对方的脸和他上下颠了个个儿。其他桌边的人也挤了过来,钩在藤蔓上稳住身体。 “特鲁德,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聚能者重新开工?我这儿积压下来的工作一大堆,就等他们了。” “得了吧,他们正常运行时你怎么没想到早点过来……” “—只用普通硬件资源,我们能做的太有限……” “万能的贸易之神啊,让这伙计消停消停不成吗!”刚刚吃瘪的范拉开嗓门,不耐烦地大喝一声。这是特林尼惯用的伎俩,话题急转,说大话放大炮,朝哪个方向开火无所谓,只要能让自个儿的形象高大起来就成。不过,伊泽尔留意到,这一嗓子确实起到了让大家安静下来的效果。 西利潘感激地望了范一眼。这位技术员总是一副自高自大的神情,可今天,这种态度有点绷不住了。眼睛上有黑眼圈,端起本尼放在他面前的酒时,手也不住哆嗦着。 “她怎么样了,特鲁德?”乔新用关心的语气轻声问道,“我们听说……听说,她脑死亡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特鲁德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雷诺特会复原的,或许会抹掉最近一年的记忆。在我们把她调整好、让她重新上线之前,事情会有点棘手。停工的事儿,我很抱歉。嗯,到现在,我本来应该已经调整好了,”—过去的自鸣得意的语气又有点恢复了—“可我被调去处理更要紧的问题了。” “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本尼端上来一盘虾须,这是他最拿手的一道菜。西利潘贪婪地埋头大嚼,好像没听见大家的问题似的。眼下这一群人是特鲁德平生所遇最急切的听众,真的是屏住呼吸,等候他的高见。伊泽尔看得明白,这家伙再清楚没有了,正乐不可支地享受着自己突如其来的重要地位呢。不过,与此同时,特鲁德几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前一天还干干净净的制服这会儿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叉子从餐桶到嘴巴走的是一道哆哆嗦嗦、弯弯曲曲的路线。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睛,望着提问的人。“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还说不准。过去一年左右,雷诺特的聚能一直有点散焦—当然,仍然保持着聚能,但没调好。这里头的区别可太难拿捏了,只有真正的行家才瞧得出来。连我都差点没发现。她似乎缠在什么附属项目里拔不出来。你们也知道,聚能者很容易陷进去。问题是,雷诺特一直是自己给自己调整,所以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这个问题让我一直放心不下。本来打算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 特鲁德迟疑了一下,看来意识到牛皮不能这么吹,说不定会招来麻烦。“不管怎么说,看样子好像是这么回事:她想调校磁核成像仪的哪个控制线路,或许她自己也知道她的自我调校没做好。到底怎么样我也说不准。她打开了安全盒,正在运行诊断程序。似乎软件内部本身就有点小毛病,我们正在尽力复制她的运行过程。反正,她迎面挨了一记脉冲,后面的控制台上还残留着她的一点点头皮,痉挛之后撞在那上面了。幸好聚能菌接受刺激后产出的药物还算温和,她只是大脑受了震动,加上点用药过量……我刚才说过,完全可以治好。再过四十天,咱们过去那位可爱的雷诺特就会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勉强笑了笑。 “丧失了近期的记忆。” “这个自然。聚能者毕竟不是硬件,我可没办法给他们做备份。” 桌边众人发出一阵不安的嘟浓,最后还是丽塔正面提出了那个问题。“这未免也太便当了。看上去,好像有人有意让她下线关机似的。”她犹豫了。有关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猜测正是源自丽塔。对于易莫金人来说,探头探脑打听统领之间的争斗,下面这句话已经达到了最大极限,“劳统领查过副统领的休眠状态没有?” “还有他的手下。”伊泽尔身后一位青河人补充道。 特鲁德叭的一声放下叉子。他的声音既气恼,又紧张。“你们以为会怎么样!统领大人考虑了各种可能……考虑得非常仔细。”他深吸一口气,好像意识到为了眼下暂时的重要性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你们可以百分之百地放心,统领非常重视这个事件。听着,原因很简单,用药过量。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所有事故都这样。失忆这东西很不好处理,真要有谁搞破坏的话,不会笨到用这种办法。弄死她不就完了?一样可以打扮成意外事故,何必多费手脚用失忆的办法。”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特鲁德的目光扫过大伙儿的脸。 西利潘重新拿起叉子,却再一次放下。他望着盛虾须的餐桶。“老天,我真是累坏了。再过二十—该死,十五千秒,我又得开工了。” 丽塔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唔,我很高兴你能上这儿来跟大伙儿谈谈,谢谢。”周围众人小声嘟峨着,表示赞同。 “这段时间,聚能者由比尔和我负责。这方面全靠我们了。”特鲁德依次望着大家的脸,寻求支持和安慰。他的语气既自负,又J凉恐。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会面了。地点在营帐内外帷幕之间的缓冲区。这次会面很久以前就安排定了,早在湖泊园开园仪式之前很久。伊泽尔一直盼着这一刻,既期待,又害怕。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次会面中向范·纽文清楚表明自己对聚能的态度。小小的说词准备好了,小小的威胁也准备好了。可是,单凭这些,够吗? 伊泽尔静悄悄飘过冯的菜园,将明亮的阳光和植物的气息抛在身后。前面是深重的黑暗,没有辅助手段的裸眼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八年前,他第一次和纽文会面时,这里还有些许阳光。现在,营帐塑壳外面只有黑暗。 但现在,伊泽尔有了其他视觉手段……他向鬓脚边的定位器发出信号,眼前随即出现隐隐约约的图像,稍带淡黄,手指轻压眼珠一侧时便会出现这种色彩。和按压眼球不同的是,这一片黄晕并不是随机闪光。伊泽尔按照范的指令,在定位器使用方面下过苦功。黄光中渐渐浮现出营帐内层气囊的弧形墙面,以及外层的壳体。图像有时会发生扭曲变形,有的时候,视角甚至在脚底或脑后。但只要指令适当,集中注意力,他能看到不懂这种技术的人完全无法看到的东西。范这方面仍然比我强得多,看到的比我多得多。这些年来有不少迹象,证明他的猜测不错。定位器仿佛是纽文的私人仆佣,他是它们至高无上的国君。 范·纽文就在前头,站在墙面一处支撑点后。要不是他身后存在一批定位器,为伊泽尔提供了从对方身后向前看的视角,他是不可能看到他的。伊泽尔飘过两人之间的最后数米,视像忽然抖动起来—纽文改变了他身周那一群仆从的排列方式。 “好吧,说快点。”范从藏身处走出来,面对着他。虚拟的黄光勾勒出他的面容,枯搞,烦躁。难道他这会儿还没甩掉特林尼的伪装身份?不,乍看之下,有点像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特林尼,但细看之后便会发现,还存在着更深一层的东西。 “你—你向我保证过,就在两千秒之前。” “对,可情况变了,你眼瞎了吗?没发现?” “我发现了不少情况。这些事,我想我们应该摊开来,好好谈谈。劳那个人,他是真的崇拜你……这你也知道,对吗?” “劳是个满嘴胡说八道的骗子。” “没错。但他给我看的那些记录,很大一部分是真的。范,你和我已经合作了好几个班次了。我的叔叔婶婶、叔祖父,他们常常提到你。他们那些话,我想了很多。我已经过了英雄崇拜的阶段了,到现在,我完全明白你对聚能是多么……热衷。你给我许过许多诺言,说了不少漂亮话。你确实想打败劳,夺回我们损失的一切—可是,你最大的目的是掌握聚能技术,是不是这样?” 沉默。沉默时间长达五秒。直截了当的问题,他会怎么回答?最后开口时,范声音里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聚能是关键。只有聚能,才能使一种文明永续不绝,横跨整个人类生存的空间。” “聚能就是奴役,范。”这句话,伊泽尔说得很轻,“不用说,这些你最清楚不过。我相信,在你心底深处,你同样憎恨这种制度。在范·特林尼之下,你还有一层伪装,赞姆勒·恩格—我相信,那一层伪装暴露了你的潜意识,你的心灵。你憎恨人奴役人的制度。” 范有一秒钟没有说话,只怒视着他,嘴角抽搐着。“你是个蠢货,伊泽尔·文尼。劳给你的记录你读过了,可还是屁都不懂。从前我曾经被一个你们文尼家的人出卖过。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如果你胆敢背叛我,你以为我会留着你的小命吗?” 范飘身欺近,伊泽尔的视像逮然寂灭。他与定位器的联结突然间全部切断了。伊泽尔抬起双手,掌心向前。“你怎么打算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是文尼家的,是苏娜的嫡系子孙,也是你的。我们这一家里有许多秘密,一重又一重。也许很久以后,他们才会告诉我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真相。但是,即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这里那里听说过一点只言片语,几句暗示。这一家没有忘记你。家里甚至有一句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家族誓言:‘善待范·纽文,我们所有的一切均得自此人。’所以,就算你想杀我,我还是要把我的想法老老实实告诉你。”伊泽尔盯着那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现在他甚至无法辨别对方的方位,“还有,经过昨天的事之后……我想你会听我的话,我觉得我没什么好害怕的。” “经过昨天的事?”范的声音近在咫尺,怒气冲冲,“文尼这个蛇窝子里拱出来的小杂种,昨天的事,你他妈知道个屁。” 伊泽尔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范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一种无法解释原因的深仇大恨。雷诺特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定出了大事,可怕的大事。但他有的只是几句话,几句早就想好的话。“你没有杀她。我相信特鲁德的话,杀掉她来得更容易,一样可以伪造成事故。有了这件事,我想,我能从劳给我的记录里分辨出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伊泽尔伸出双臂,双手落在范的肩头。他极力注视着黑暗中他的大脑想像出来的对方的脸,“范!整整一生时间里,你都被一种无比强大的动力驱策着。正是这种动力,加上你的天才,才造就了今天的我们。可你想要的不仅仅是今天的青河,你想要的多得多。具体是什么,青河历史中从来没有说清,只有闪烁其辞。但劳的记录让我明白了。你有一个美好的梦想,范。聚能或许能让这个梦想变成现实……,可是,代价实在太高昂了。” 寂静。然后,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仿佛痛苦挣扎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蓦地,伊泽尔的双臂被猛然甩开,两只铁钳般的手突然掐住他的喉头,用力挤压。震惊,眼前一片昏暗,渐渐暗下去…… 就在这时,手松开了。在他四周是一片闪闪发亮的光点,好像一群群荧光虫,闪耀着白炽光点,不断响起僻僻叭叭的爆裂声。他喘着粗气,目瞪口呆,拼命寻思出了什么事。范正在炸毁附近定位器的电子元件!闪耀的光点照出范的面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是一种疯狂的闪光。伊泽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光点向远处扩散,定位器的损毁范围越来越大。伊泽尔惊恐得喉头硬咽:“范,我们的伪装!没有定位器,我们……” 近处最后几点微光映照出对方嘴角一缕扭曲的冷笑。“没有定位器,我们死定了!死吧,小文尼,我已经不在乎了。” 伊泽尔只听得对方一撑,飘然远去。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绝对的沉寂—死亡就在眼前,距他只有不到几千秒。伊泽尔竭尽全力企图联通定位器,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仍然发现不了任何可以支持自己的定位器。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范孤独地飘浮在自己黑漆漆的房间里,想着这个问题。他的态度有些近似于好奇,并不怎么在乎。意识边缘处,他能察觉到自己在定位器网络中捅出的大洞。这个网络真结实啊。网络故障并没有自动传递给易莫金人的嗅探器和监控人员,但最终,经过层层过滤,故障情况肯定会送达他们。他们会察觉的,甚至毋须特别留意。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伊泽尔·文尼正绝望地挣扎着,试图弥补定位器大面积焚毁造成的漏洞。这小子居然没有把事情越弄越糟,这倒挺有意思,但是,他拿这种高端补救.工作一点办法都没有。再过最多几百秒,卡尔·奥莫便会向布鲁厄尔发出警报……这场捉迷藏游戏便告结束。没关系,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 每个人都会经历梦想的幻灭,每个人都有衰老的时候。早在生命之初、前面仿佛一片光明时,这一切便注定了。伴随着年华老去,起初大有希望的前途必然越来越黯淡。 但范的梦想不是这样。他在五百光年范围内上下求索,经历了只千年的客观时间,始终苦苦追求着这个梦想。这个梦想便是:人类成为一个凝成一体的种族,在这个种族中,正义不再是偶尔出现、忽明忽灭的闪光,而是一道持续不断的强光,烛照整个人类生存的空间。他梦想着这样一个文明:这里的大陆不再有战火肆虐,不再有把自己的亲生儿女拱手送出当成人质的小暴君。当萨米把他从卢辛达的墓穴里掘出来时,范正在死去—但不是他的梦想!即使在那时,这个梦想仍旧燃烧在他的脑海中,鲜活无七匕。 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能够将这个梦想化为现实的利器:聚能—绝佳的自动化工具,强有力,同时具备高度的智力,足以管理一个跨越星系的文明二它能够创造出一个“由对你敬爱到五体投地的奴隶组成的种族”(苏娜为此嘲笑过他,认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这是奴役,又怎么样?聚能可以将更多、更可怕的不公正行为化为乌有。或许。 他强迫自己对伊吉尔·玛里视而不见,此人现在仅仅是一台扫描装置;他强迫自己对被禁锢在小小囚室里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视而不见,还有许许多多和特里克西娅一样的聚能者。但是昨天,他不得不正视安妮·雷诺特。这个人曾经孤独地对抗聚能的全部威力,用她的一生和它战斗。他一直在欺骗自己,觉得为了实现梦想,聚能的代价并不算太高。但安妮的经历让他震惊了。安妮就是数千年前不顾一切要拯救他的辛迪·杜坎,她是大写的辛迪·杜坎。 而今天,又来了伊泽尔·文尼和他的小小的说词:“代价实在太高昂了!”伊泽尔·文尼!” 范仍然可能实现他的梦想……只要他放弃思考。 曾经,也有一个名叫文尼的人挡在他和最后成功之间。让文尼这一窝毒蛇死吧。让他们都死。让我死吧。 范蜷缩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抽泣。不算以眼泪为工具,他有多长时间没哭过了……记不清了……或许自从他生命的初期、第一次踏上重奏号的时候。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 梦想破灭之后,你放弃自己的梦想。 放弃之后,还剩下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范的意识中一片虚无。接着,渐渐地,图像又回来了,来自围绕着他的定位器网络:下面的巨岩庞杂体内,数以百计的聚能奴隶挤在哈默菲斯特蜂巢般密集狭小的囚室内,其中一间安置着安妮·雷诺特,她的囚室和其他聚能者的完全一样。 他们的命运不应该如此,他们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比托马斯·劳为他们安排的生活好得多。安妮理应有更好的命运。 他的意识在网络中延伸出去,轻轻碰了碰伊泽尔·文尼,示意他站开。他接过了小伙子的工作,把他此前的努力连缀起来,形成有效的弥补手段。还有些细节留待以后处理:文尼脖颈上的淤青,在营帐中布设上万个新定位器。没问题,他可以完成,从长远看— 最终,安妮·雷诺特也会从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之后,猫捉老鼠的游戏又会重新开始。但这一次,他会保护她,还有其他所有聚能奴隶。今后的一切会比从前艰难得多,但他可以和伊泽尔·文尼携手,他们俩也许会真正地精诚合作……一个又一个计划在范脑海中形成、完善。和过去那些试图打破人类历史周而复始的循环的大计划相比,现在的安排算不上宏伟,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逐渐高涨的喜悦之情:他在做完全正确的事。 最后人睡前不久,他想起了冈纳·拉森,想起了老人温和的嘲讽、提醒范注意人力有限的建议。现在,他接受了那位老人的意见。现在看来,或许他是对的。想想真奇怪:这么多年,他睡在这间小屋里,夜不能寐,咬牙切齿地思考着自己的计划,幻想着今后利用聚能干出的大事。现在他放弃了梦想,但仍在计划,前面仍然存在可怕的危机……但是,许多许多年来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宁静。这个晚上,他梦到了苏娜。这个梦里没有痛苦。《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无论什么事,总能找到窍门。冈勒·冯一生都对这一信条坚信不疑。参加开关星远征就是一次风险很大的赌注。这种事主要是科学家感兴趣,但冈勒从中看到了窍门。然后发生了易莫金人的偷袭,这次赌注让她成了遭受奴役的奴隶,而且是被流放的奴隶,被监禁在由暴徒们管理的牢狱中。但就算到了这一步,仍然可以找到窍门。在她一生的这二十年时间里,凭借这些窍门,她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当然是以这个烂摊子的标准而言。 最近一段时间,这儿的事情有了变化。乔新离开营帐已经四天了,自从她这一班上岗以来就没见过他。最初的小道消息说,他和丽塔被临时抽调到轮值表的C枝去了,目前正处于下岗冬眠阶段。她和丽塔本来计划好要做几笔生意,这下子可全完蛋了。还有,这种事是非常、非常罕见的。接下来,特林尼又说哈默菲斯特营帐里有两个聚能飞行员也不见了。这样看来,丽塔说不定还没解冻,而乔新和他的飞行员却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此后的说法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乔新去了那颗仍处于寂灭状态的太阳执行勘察任务;乔新在蜘蛛人世界着陆了。特鲁德·西利潘在本尼酒吧里摇来晃去,得意洋洋,好像参与了什么内部机密似的,却又不肯透露……这一点最明白无误地证明,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 冈勒搞了一台赌局,让大家为乔新的去向下注打赌。但她自己也因为被蒙在鼓里焦躁难安。所以,当大老板决定向所有人公开这个秘密时,她半点也没有因为赌局散伙觉得失望。 托马斯·劳请了几个下级前往他的老巢,听他介绍当前情况。自从开园仪式以来,这还是冈勒第一次走进湖泊园。劳把那个开园仪式搞得相当隆重,想借此表明他对大家多么友善。但从那以后,这个园子变成了戒备森严的禁地。当然,开园那天安妮·雷诺特的事故也可能是原因之一。 冈勒和另外三个受邀下级双脚擦地,一步一蹭地沿着小径走向劳的木屋。她一边走,一边评论着眼前的景象。“看样子,他们总算弄明白怎么下雨了。”更准确地说,是随风飘摇的薄雾,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睫毛。处理得高明极了,似乎完全不受重力缺失的影响。 范·特林尼不屑地笑道:“我敢打赌,之所以弄出雨雾,主要是为了清扫飘浮垃圾。我这辈子见识的伪重力园子多了去了,多半是些钱多脑子少的客户建的。弄一片地面还不够,还要加上天空。乱七八糟的垃圾会越积越多。用不了多久,你那一片天空就会到处飘垃圾。” 走在他们旁边的特鲁德·西利潘道:“我倒觉得这儿的天空挺干净的。” 特林尼抬起头,透过飘动的雨雾向上望去。头顶的云层很低,灰扑扑的,从湖对岸向这边飘来,速度相当快。整体景象中,有些是真的,有些肯定是墙纸系统的虚拟图像,但两者融合得天衣无缝。以冈勒·冯的眼光看,这幅景象末免有些过分阴沉,不过凉鸡爬的颇为清新。“是啊,”过了一会儿,范承认道,“我得说你一句好话,特鲁德。你那位阿里·林真是个天才。”西利潘又吹上了。“不光是他一个人。把大家的工作协调起来,这才是最最重要的。我调了好大一批聚能者做这个工程,把它弄得一年比一年好。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还会研究出怎么制造逼真的海浪呢。” 冈勒的视线落到伊泽尔·文尼身上,翻了个白眼珠。那些易莫金头目们才不管这儿花费了多少人的心血呢。现在,园子对大众彻底封闭了,但它的食物、木材、植物以及其他种种设计,无一不来自下层群众。 雨雾围绕着木屋翻翻滚滚。穿着抓地鞋的来客们身体东摇西晃,检验这里的重力幻象到底逼真到什么程度。他们走进木屋,劳的大壁炉里烧着大段原木,看样子是真正的原木,整幢房子暖烘烘的。统领示意大家在一张会议桌边就座。在座的有劳、布鲁厄尔和雷诺特。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照出另外三个人的侧影,其中一个是奇维。 “哟,你好,乔新,”伊泽尔道,“欢迎……回来。” 没错,是乔新和丽塔。托马斯·劳打开室内照明灯。温暖加灯光,任何一个文明体系都有的寻常东西,但对照着外面花大价钱形成的寒冷阴暗,显得室内一派祥和,让人觉得安心、踏实。 统领招呼大家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劳跟平常一样,简直是宽厚仁慈、英明睿智的领导化身。可他休想骗过我,冈勒心想。这次航行之前,她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三个世界上跟十来个客户文明打过交道。客户们大小不一,人种各异,其政治制度更是千差万别:专制、民主,五花八门。可总能找到跟他们做生意的办法。大老板劳是个恶棍,但又是个非常聪明的恶棍,知道自己必须跟大家搞交易。多年以前,奇维便让他明白了这一点。不幸的是,一在这场交易中占上风的是他—这可不是青河人通常的交易模式。当你无法从恶棍手中逃掉时,做生意是相当棘手的。不过从长远看,就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统领需要他们每一个人。“感谢大家到这里来。先通知各位一声,我们这次会议在本地网上实时转播。但我希望诸位能把自己在会场上的亲身感受转告你们的朋友。”他微微一笑,“我相信,这个话题在本尼酒吧会大受欢迎。我要向大家报告的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诸位,飞航主任乔新刚刚从阿拉克尼近地轨道上返回。”他顿了顿。我敢打赌,本尼酒吧这会儿准是鸦雀无声,人人屏气凝神。“他在那里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发现。乔,请对大家谈谈你的这次任务。” 乔新站起身来。起来得太快了点,幸好妻子一把拉住,他才能站在地板上面对大家,没飘上半空。冈勒极力捕捉丽塔的视线,可这女人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乔新身上。他们肯定一直把她冻着,直到他回来。不然的话,她那张大嘴巴别想保守秘密。丽塔脸上的表情是极度宽慰。这么看来,不管是什么消息,准不会是坏消息。 “遵命,大人。按照您的指示,我提前结束休眠,对阿拉克尼实施抵近侦察。”他说话时,奇维开始向大家依次发放青河水准的头戴式。冈勒趁机朝她作了个要求买下的口型,对方轻轻一笑,悄声回了一句,“快了!”大老板们至今仍然不允许一般人拥有这种设备,也许这条禁令终于要变了。一秒钟后,头戴式实现了多方共享式交感图像的同步,会议桌上方荡起一阵涟漪,化为L1巨岩庞杂体的图像。距它很远的地板上方是碟状的蜘蛛人世界。 “我和我的飞行员启用了最后一艘舰载侦察艇。”一道金线从庞杂体上呈弧形射出,到达距蜘蛛人世界一半时开始减速。大家的视角切换到侦察艇上。前面,碟状的阿拉克尼越变越宽,看上去一片冰封,死气沉沉,几乎和人类第一次抵达时一模一样。不,并不完全一样,有一个巨大区别:北半球处有一抹微弱的城市灯火,在主要城市上方不住颤抖。 黑暗中响起警报,范们准是被发现了! 特林尼的大嗓门,难以置信地嚷嚷了一声:““他们朝我们的方向发射过探测波束。显示当地防御雷达和卫星。”他朝图像道。行星周边空间顿时出现一片片蓝色、绿色的光点。阿拉克尼地面还有探照灯的弧光,蜘蛛人的制导雷达不断扫描天空,“我们今后的行动恐怕会有点棘手。” 安妮·雷诺特的声音打断飞航主任的话:“我手下负责网络的聚能者已经删除了所有表明我们存在的实体证据,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哼,最好是这样,你们最好真的有了什么重大发现。” “是的,范,确实是重大发现。”乔新跨前一步,来到交感图像一侧,将手深深插进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卫星丛中,在一个蓝色光点旁附上一个标注:金德雷国543号侦察卫星,后面还有说明其运行轨道的一系列参数。他瞅着范的方向,脸上笑嘻嘻的,好像期待着对方的某种反应。从那些参数中,冈勒瞧不出什么名堂。她略微偏过身体,从图像一侧观察范·特林尼。那个老骗子似乎跟其他人一样摸不着头脑,显然对乔新的笑容和西利潘自鸣得意的嘿嘿笑声颇为恼怒。 特林尼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图像。“好吧,我看得出来,你们让侦察艇和543号侦察卫星并轨同步了。”他身旁的伊泽尔·文尼吃惊地倒抽一口冷气,特林尼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发射时间是七百千秒之前,化学推进燃料,与行星保持短期同步,高度是……”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自言自语的咕浓声,“高度,他妈的,一万二千公里!你们肯定弄错了。” 乔新笑开了花,“没弄错。正是因为这个,才会派我下去抵近观察。”冈勒总算渐渐明白过来了。从前干后勤的时候,她的工作主要是货物管理,不怎么涉及太空飞行。但货运费用是商品价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再说,她毕竟是个青河人。阿拉克尼的情况和地球差不多,是一颗类地行星,一天大约有九十千秒。它的同步轨道高度应该远远高于一万二千公里。即使在她这样的非技术人员看来,这颗侦察卫星也是完全不可能的。这简直是变戏法嘛。“使用了太空站台稳定技术?”她问,“用了小型火箭?” “不。哪怕是核聚变火箭,也不大可能连续几天使卫星保持与行星的同步。” “卡沃莱特①。”伊泽尔的声音几不可闻,震惊不已。这个词儿她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 ①即反重力物质,详见三十四章脚注。】 乔新已经连连点头了。“一点不错。”他冲图像下达了一句指令,图像又恢复成侦察艇的视角,“本来很难靠上去看个究竟,特别是我不想暴露我的主推进器。我想了个主意,烧掉了卫星的镜头,然后从这个方位瞬间接近,转为同步……你们看,就是这儿,侦察艇目标指示器的中央部分。接近速度本来是每秒五十米,骤然减速,下一刹那间,侦察艇和卫星实现相对静止。现在,它在我们上方五米处。”目标指示器中央有个什么东西,四四方方,黑默默的,朝他们直落下来、像被牵动的拉线玩具。下落速度变慢,落到他们下方一两米处,然后向上收了回来。这东西的上面部分不是黑色,而是深灰色。颜色斑斑驳驳,不太规则,“好,定格图像。这个角度很好,各位可以好好看看。扁平结构,可能使用陀螺仪保持稳定。外壳分成一块一块,角度各不相同,可能是为了躲避雷达。除了它所处的不可思议的轨道,这东西是典型的低技术隐形侦察卫星……”卫星再一次向上方飞去,但这一次,等待着它的是抓钩,“我们就是在这儿俘获了它,将它带上侦察艇—在后面制造了一次可信的爆炸事故。” “飞得不赖,伙计。”范·特林尼道,承认对方的飞行技术几乎跟他本人一样高超了。 “嘿,当时的情况比图像显示的更紧张。会合过程中,我差点把我的聚能飞行员逼疯了,再也别想恢复。他们的飞行技能跟这次遇上的情况有点不匹配。” 西利潘高高兴兴地插话道:“以后不会出这种事了。我们正在为所有飞行员重新编程,让他们适应卡沃莱特飞行器。” 乔新关闭图像,冲西利潘皱起眉头。“你们要是捅出娄子,我们可就没有飞行员了。” 冈勒再也受不了这些与主题无关的闲聊了。“那颗卫星。送到这儿来了吗?蜘蛛人是怎么研究出那种东西的?” 她发现劳朝自己露出了笑容。“我看,冯女士问到点子上了。大家还记得那些高原上重力变化的故事吗?一句话,那些故事是真的。金德雷军方发现了某种—就叫它反重力物质好了。很显然,他们已经在这方面下了十年功夫。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的这个项目,因为协和国情报机关没有发现,而我们对金德雷的直接渗透又做得很不好。这颗小型卫星只有八吨重,但将近两吨都是反重力贴片。真是一种奇妙的物质啊,可金德雷的蜘蛛人却仅仅利用它增加火箭的发射重量。我这里向大家做一个小小的演示……” 他对着空中说:“关掉壁炉,关闭通风系统。”他顿了顿,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墙边的奇维关上一扇带来外面湖泊湿气的高窗。湖泊园内的虚拟太阳从云层间隙向下射出缕缕阳光,把湖面照得波光粼粼。冈勒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不知劳的聚能者高没高明到这个地步,能将他周围的世界组织起来,为这样的时刻营造出最佳氛围。说不定真有这么高明。统领大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拿出一个东西,在斜射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是一个小方片,一块贴片。贴片上闪烁着光点,像廉价云母。不是。光斑不住流动,呈现出协调的彩虹色。“这就是那颗卫星上的反重力外壳贴片中的一片。上面本来还有一层低功耗光敏涂层,被我们刷掉了。从化学成分上说,剩下的物质只是包裹在环氧树脂中的金刚石碎末。请看。”他把这个小方片放在桌上,用一枝小手电照着它。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它……一片刻之后,这一片彩虹流动的小方片向上浮了起来。一开始像微重力环境中的普通飘浮,像一片纸随着气流浮动。几秒钟后,小方片的速度变快了,打着滚,翻腾着……笔直向上。叮的一声,它撞上了天花板,在那儿停止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