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供人居住的泡状气囊和营帐外壳之间隔着一段空间,如果发生气流外泄,这里可以起到缓冲作用。这些年来,冈勒·冯一直把她的种植架放在这里。如果出现压力骤减,这个“农场”里的块菌和冈勒·冯试种的堪培拉花卉就会大祸临头,死掉一大批。但就算到现在,冯的“农场”也只占这个死寂空间里的一小部分。范和伊泽尔·文尼见面的地方离那些种植架很远。见面地点很冷,空气几乎停滞不动,惟一的光源是透过营帐外壳射进来的开关星越来越暗的微光。 范一只脚钩在墙上一处支撑点上,静静等待着。这一班一开始,他就采取了必要措施,确保这里有足够的定位器,四散在墙上各处。他身体周围的空间里还有一些,即使在明亮的光线下,看到的也不过是几星粉尘而已。这样一来,虽然他现在独自一人躲在暗角里,范却和身处作战指挥中心差不多。在这个气囊夹层里,他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有人过来了,动作小心翼翼。从双眼内部直接得到了图像,效果跟青河头戴式差不多。是文尼那小伙子,神色紧张,偷偷摸摸的。 文尼现在多大了?二十?已经不能算个孩子了。五官,还有那种严肃郑重的神情……真像苏娜。不是个能完全信任的人。不不不,绝不能完全信任他。不过,但愿是个他用得上的人。 内层气囊呈弧形,文尼绕了过来,进人他的裸眼视力范围。范抬起一只手,小伙子猛然止步,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么步步留神,可文尼还是差点就径直走过去了,没看见隐在气囊织料一个凹陷处的他。“我—你好。”声音压得很低。 范从墙边飘出来,进人开关星亮光稍强的地方。“我们到底见面了。”他嘴角一挑,露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笑。 “是、是啊,真的见面了。”伊泽尔转过身来,久久凝视着他,然后—天啊!—微微一躬。很像苏娜的那张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感觉真怪,我见到的是你,而不是范·特林尼。” “表面上不至于有什么区别吧。” “哦不,大人,你不知道,确实有区别。你是特林尼时,很多小地方都跟现在不一样。可在这儿,虽说光线这么暗,可你看上去完全是另一个人。要是劳或者雷诺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哪怕只看十秒钟,他们也会明白过来的。” 这小子的想像力未免过分活跃了。“这个嘛,接下来两千秒内,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我的定位器向他们提供的假情报。但愿这段时间能点拨点拨你—” “太好了!你真的能通过那些定位器看东西?能向它们输人指令?” “练习之后才能做到。”他向这小伙子演示怎么把小小的定位器贴近眼眶,怎么接收附近定位器的信号,让它们联网工作。“公开场合别这么做。并网通讯波束非常窄,但还是有可能被发现。” 文尼像个瞎子似的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啊,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眼球后面挠。” “定位器在直接刺激你的视神经。一开始的时候,出现的视像可能很古怪,完全弄不清楚是什么。学会下达指令很简单,只要稍加练习就行。可要想学会把这种对视神经的刺激转化成真正的图像……唔,我看,这跟重新学习用眼睛看东西差不多。”范估计,这跟盲人学习使用人造假眼一样。有人学得会,有些人怎么学都是两样一抹黑。他没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反倒教了伊泽尔几种练习图案,让他以后自己练习。 至于指令界面,到底教给他多少?范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麻烦的是,伊泽尔知道他的底细,有能力出卖他。除了杀掉这小伙子,这个麻烦没法解决。他妈的,我布置了那么多线索,条条线索都指向赞姆勒·恩格,可他竟然还是发现了。但愿只是因为他有特别的家庭背景。范多年来一直很注意观察文尼,不动声色,也不露自己的底牌。看这小伙子会不会使坏,掂量他的本事。他看到的是一个冒冒失失的愣头青,在暴君统制下渐渐长大成人,但仍旧保持着比较清醒的头脑。 等到决战关头,等范最终对劳和布鲁厄尔下手的时候,他肯定需要帮手。不然的话,千头万绪,他一个人管不过来。应该教这小伙子一些窍门……但许多个夜晚,范咬牙切齿,为自己即将传授的那些高招痛惜不已—传授给一个文尼家族的人! 伊泽尔学习指令集的速度很快。学会这个以后,进一步掌握范向他公开的其他技术就水到渠成了。完整视像当然来得慢得多,可是— “我知道,你现在只能看到一点闪光,其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管练习我教给你的那几种图案,几兆秒之后,你就跟我一样强了。”几乎一样强。 小伙子好像从他的话里得到了莫大安慰。“好,我一定认真练习,坚持练习。按你说的,只在我自己房间里练。我觉得……我也说不清楚,但就这一会儿,我觉得学到了许多本事,平时多少年都学不到的本事。” 安排的时间还有一百秒。提交给易莫金监控人员的伪装是事先设定的,不能提前解除。没关系,随便对这小伙子说点什么,来点套话就行。“你一向做得很好。我们联手,一定能把哈默菲斯特的内部活动摸个一清二楚。” “对。可学会了本事,以后就大不一样了……大人,胜利之后,我们应该怎么做? “胜利之后?”哪些情况是不能说的?“会……前途光明。我们拥有青河科技,还有一个已经足够发达,很快就能利用这种科技的行星文明。单凭这一点,就是青河人有史以来面临的最大商机。但我们能得到的还远不止这些。只要有充裕的时间,我们会从开关星的物理规律中发现真正的奇迹,可以用于我们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还有,你也知道阿拉克尼的DNA多样性,那也是一个巨大的宝藏,蕴含着无限惊喜,可以—” “而且所有聚能者都会重获自由。” “对,对,那是当然。放心吧文尼,我们会救出特里克西娅的。”这是个代价高昂的许诺,但范没打算违背这一承诺。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得到自由以后,也许文尼可以冷静下来,理智地考虑其他问题。也许。 范意识到小伙子正以奇特的眼神望着他。他刚才沉默得太久,于是话里似乎有了别的含意。他可不想这样。“好吧,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多练练输人语法和视像图案。我们的时间到了。”感姗贸易之神。“你先走,从原路回去。我给他们的假情报是你差不多到了交通艇气密门,然后改了主意,决定回休息室吃早饭。” “是。”文尼犹豫了一下,好像想再说点什么。然后,他转过身:绕过弧形内层气囊飘走了。 范看着定格在他视像背景里的计时器。再过二十秒,他就会出发飘向相反的方向。定位器已经将两千秒精心安排的谎言喂给布鲁厄尔的聚能监控员。过一阵子,范会再次复核,看有没有跟营帐其他部分的活动对不上口径的矛盾之处。肯定有些地方需要再加加工。要是敌人的监控人员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这类碰面安排起来轻而易举。但跟聚能监控员打交道,你非得下大功夫才能捂严实,不露出马脚。 还有十秒。他望着一片昏暗中伊泽尔刚刚离去的方向。范·纽文一辈子都在人际关系、背叛欺诈里打滚,经验之丰富无与伦比。可我究竟他妈的搞的什么名堂,连这么个小毛孩子都没摆布好?至少没有彻底摆平。苏娜·文尼的幽灵突然间仿佛离他很近很近,她在放声大笑。 “你知道,我们真的需要在哈默菲斯特布置那些定位器。”里茨尔·布鲁厄尔每次作安全汇报都要提起这个话题,已经成了惯例了。但今天,里茨尔的唠叨中可能有了点新东西。 “安妮的人说他们还没有完成彻查。” 副统领的身体朝他倾过来。这些年来,里茨尔的变化是最大的。最近一段时期,他值班的强度很大,差不多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但与此同时,他消耗了大批医疗资源,而且大大加强了他在哈默菲斯特健身房里的锻炼强度。说实话,现在的他看上去比早些年更健康。还有,经过这么多年,他学会了如何既满足自己的……需要,又不会不断制造出一批又一批聚能者死亡案例。他已经成长成为一名靠得住的统领了。“你看过雷诺特最近的报告吗,大人?” “看过。她现在的估计是再过五年。”在彻查买卖人定位器这件事上,简直不知安妮是怎么搞的。许多年前,托马斯还颇有信心:负责在定位器中埋设后门的青河黑客再怎么强,到底不是聚能者,也得不到聚能技术的支持。可现在发现,这种青河系统的软件方面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简直深不可测。每过一年,安妮的聚能者都要把他们确保安全的截止线向后推一两年。现在又来了这样一份最新汇报。 “还得再等五年,大人,她还不如干脆说‘永远做不到’好了。我们都很清楚,这种定位器有毛病的可能性是极其渺茫的。我的聚能监控员使用这种设备已经十二年了,用在青河营帐,用在废弃的星际飞船上。什么问题都没有。当然,我的聚能者不是编程专家,但我告诉你,从这么多年的表现来看,定位器比青河人的其他任何装备更干净。那些小玩意儿太有用了,大人。什么都逃不过它们的耳目。要说冒险,不用它们才是真正的冒险。” “有什么危险?说来听听。” 劳看出对方有点出乎意料。这个问题已经接近鼓励了,里茨尔以前从来没在这方面得到劳的鼓励。“嗯,比如说,因为没有使用定位器,我们会漏过许多情况。我看,我们还是先看看最近这份安全报告再说吧。”接下来的讨论内容是近期安全方面出现的问题,与定位器关系不是很大:冈勒·冯又在使花招,想为她的黑市“农场”弄到更多自动化装备。各阶层对蜘蛛人产生的近于变态的喜爱—用于替代不可能有的孩子,这种喜爱有它的好处。但等到对蜘蛛人采取真正的行动时,这方面恐怕会出问题。安妮出现的偏执心理到底正不正常。“我知道你一直监视着她,大人,但我觉得她的绑定已经有点松散了。对定位器系统极不可能存在的后门过于执著,还有,她对‘她的’聚能者越来越关心,已经发展到不正常的程度了。” “我可能把她的警惕性调得太高了。”安妮总在怀疑她的聚能者会出问题,会受到别人的暗中破坏。这种疑心病已经发展到没边没沿的地步了,和她平时精确的条理性判若两人,“但那跟激活在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有什么关系?” “只要哈默菲斯特有了定位器支持,我的监控员就可以实施连续不断的精密分析,将网上数据流量与发生的外界活动一一对应。最应当注重安全的地方,安全措施反而是最弱的,这简直是……是丑闻。” “唔。”他望着里茨尔的眼睛。还是个孩子时,托马斯·劳就学到了最重要的一课:无论犯什么错误都可以,就是不能欺骗自己。历史上许多伟人都是因为自欺欺人才功亏一赞,从赫尔穆恩·戴尔到范·纽文都是这样。还是诚实地面对自己吧:他实在太想要奇维在哈默菲斯特地下向他演示的那个湖了。有了那样一个湖泊公园,他就可以让这个悲惨的烂地方摇身一变,成为一朵连青河人在文明星系中都极少建成的奇葩。但这并不成其为破坏安全制度的理由呀—但反过来说,也许否认自己的欲望本身也是一个错误。还是换个角度想想吧:最想在哈默菲斯特激活定位器的是谁?里茨尔·布鲁厄尔热心到极点,积极到无论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程度。还有一个影响不是那么直接的人:奇维。是她弄出了这么一个让他左右为难、难以抉择的困境。“里茨尔,奇维·利索勒特的情况如何?你的分析员对她有什么评价?” 里茨尔眼里闪过一道光。他仍然对奇维恨之人骨,恨不得宰了她。“她发现真相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我们都知道。所以必须更加密切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但目前来看,她没有任何问题,一丝一毫问题都没有。她不爱你,但非常崇拜你,这种强烈的崇拜所起到的作用和爱情一样。她是你的杰作,大人。” 现在,奇维每个班次都能发现真相。不过上一次洗脑刚过没多久,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扩大定位器的覆盖面可以把她盯得更死。劳长久地思忖着,最后点点头。“好吧,副统领,激活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 到这个时候,青河定位器自然早就遍布哈默菲斯特了。粉尘似的定位器飘浮在气流里,沾在衣服上,头发里,甚至皮肤上。庞作者杜撰的伟人。杂体附近有人居住活动的空间,它们无处不在。 再怎么无处不在,但只要没有动力,定位器跟其他细小金属颗粒没什么区别。但现在,安妮的手下重新编制了哈默菲斯特动力线缆的程序,而且将它们一直延伸到最下层新近掘成的洞窟。于是,一切空间都启动了震荡微波,每秒十次脉冲。这种能量远远不到对生物体产生损害的网值,低得甚至不可能干扰其他设备。但青河定位器并不需要多少能量,只要一点点,便足以让它小小的传感器运行起来,足以让它的通讯器与离它最近的邻居联网。启动微波脉冲之后十千秒,里茨尔便报告,定位器网络已经稳定下来,开始提供高质量的数据。直径四百米的空间内,散布着数以百万计的定位器。每一个的功能比黎明时代的电脑高不了多少,但加在一起,它们形成了L1附近最强大的计算机网络。 奇维只用四天时间便拓宽了洞窟,波浪侍服系统也安装完毕。高地上,她父亲已经开始酿造、生成泥土。湖水将最后就位,但总会来的。 定位器开始工作之后,劳不禁奇怪:以前没有这种定位器的时候,他们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里茨尔·布鲁厄尔从一开头就是对的。以前,他们的安全系统遍布四方,惟一的盲点就是哈默菲斯特;以前,从安全的角度说,青河营帐比哈默菲斯特强得多。一连许多天,劳亲自出马,指挥布鲁厄尔和他的监控员来了一次最彻底的大清查:先是哈默菲斯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接着是星际飞船,然后是渭集于附近空间的仓库。他甚至打破常规,让定位器在L}---A点的军火库作了一次彻底清查。就像将探照光束射进黑暗处一样,他们发现并堵住了数十处安全隐患……没有发现地下抵抗活动的任何蛛丝马迹。总的来说,这次行动大大增强了他们的信心,感觉好像在房子里寻找害虫,却什么都没发现。仍然用这个比方,他们发现了许多可以喷洒杀虫剂、设置保护屏的 地方,能够有效地消灭未来可能出现的害虫。 现在,托马斯·劳对自己的领地了如指掌,易莫金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位统领如此熟稳自己的地盘。利用定位器,里茨尔的监控员可以向劳汇报哈默菲斯特中任何人处于什么地点、情绪如何,甚至可以说出此人的心理。一段时间以后,他认识到,有了青河定位器,长久以来就想做的许多实验现在可以付诸实施了。 伊泽尔·文尼。也许应该对这个人采取点措施了。劳再一次研究了此人的简历。等到伊泽尔·文尼来作下一次汇报时,他已经作好了相应准备。文尼每隔一段时间就向他作一次个人汇报。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人,但那个做买卖的早已习惯了,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最近十天来,劳不断叫他来讨论他的工作。文尼这段时间一直在和几个聚能小组协作,尽力理解下面那个蜘蛛人世界。 托马斯由着那个买卖人说。他只管听,不时点点头,问几个相关问题……同时看着自己头戴式里传来的分析。老天哪!飘浮在空中、文尼的座椅、甚至他皮肤上的定位器不断向无影手号发送报告,经过那里的分析程序处理,再将结果发给劳的头戴式,用颜色标出文尼身上的生物电流反应、皮肤温度、汗液分泌情况。在他脸部周围有标准图注,显示出脉搏和其他身体内部活动。还有一个插入式视窗,显示出桌子对面文尼在他的位置所看到的一切,用红色记号标明他眼球的每一个动作。两名布鲁厄尔的监控员被抽调出来,专门负责监视这场谈话,他们的分析不断以浮动标注的形式出现在劳的视域上端:目标比较放松,紧张度为标准汇报时的百分之十;目标在自信的同时仍旧保持着警觉,对统领大人并未显示出友好;目标并未试图压制其想法,所说的与其想法保持基本一致。 所有这些,劳自己也能大致猜到,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么精细人微。定位器的性能比“软”审讯时所能采用的最好的设备更为出色,而且它还有个巨大的好处:目标看不到它。 “所以,我们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下面的战略政治态势。”文尼总结道,完全意识不到这次汇报所包含的另一重审讯。真是太好了。“佩杜雷和金德雷国在火箭技术和核武器方面有相当大的优势,但在计算机和电脑网络领域则大大落后于协和国。” 劳耸耸肩,“金德雷国是个地地道道的专制体制。你以前是不是告诉过我,人类黎明时代的专制统治者全都觉得电脑网络非常棘手? “是的。”目标作出反应,压下嘲弄的冲动。“还不止这些。我们知道,他们正计划在太阳熄灭时发动一次先发制人的打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在武器研发上不惜代价巨额投人。而在协和国一方,舍坎纳·昂德希尔对自动化太积极了,佩德雷绝无可能在这个方面赶超协和国。坦白地说,我认为我们即将面临一次重大危机,统领大人。”目标诚实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蜘蛛人文明几个世代之前才发现逆平方原理,他们在数学方面也相应地落后于黎明时代的人类。但金德雷国仍然在火箭技术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只要他们的好奇心达到舍坎纳·昂德希尔的十分之一,就可以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发现我们。” “在我们能够彻底接管其网络之前? “是的,大人。” 乔新也一直持这种观点,这是他的飞航聚能者一致得出的结论。真可惜。但是,至少流放末期的对应策略因此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至于现在: 目标放松了戒备。劳暗自得意,正好趁机震一震舰队管理主任伊泽尔·文尼先生。也许我甚至可以像摆布别人一样摆布这个人。不管怎么说,文尼的反应肯定非常有趣。劳在座椅中向后一靠,假装随意打量着飘浮在桌面上的盆景。“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青河文明,文尼先生。不管有多少这样那样的说法,但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的人对文明的种种变异形式把握得非常好,这方面,任何固着于行星的文明都赶不上你们。” “是的,大人。”目标仍然保持平静,同时完全赞同以上评价。 劳的头一偏,“你是文尼家族的人。如果说有哪个家族真正懂得青河文明,无疑是你们家。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一直非常崇拜范·纽文,他始终是我的偶像之一。” “你以前……也说过。”声音毫无表情。但在劳的头戴式里,文尼脸上的颜色变了,脉搏和汁液分泌陡然增加,出现了一个波峰。无影手号上某个地方,聚能监控员作出了分析,并将结果报告给劳:目标内心产生了对统领大人的极度愤慨。“我跟你说老实话,文尼先生,我不想侮辱你们的传统。你也知道,易莫金人对青河人的许多文化传统是很轻视的。但范·纽文完全是另一回事。告诉你……我知道范·纽文的真面目。” 不断变化的诊断色彩渐渐恢复了正常,心跳也慢了下来。文尼在强压怒火。瞳孔变化和眼球动作也和监控员的这个分析一致。劳稍稍有点诧异。如果是他独立判断,他会说从文尼刚才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一丝惧意。看来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这种设备,还得多学学才行。这下子他真的有点弄不明白状况了。“怎么啦,文尼先生?至少这一次,让我们双方摊开来,坦白地谈一谈,好吗?”他微微一笑,“我不告诉里茨尔,你也别说出去,比如对乔新、廖,或者……我的奇维。” 最后这句话让对方愤怒不已。这一次,他完全赞同监控员的分析。这个买卖人对奇维·利索勒特有意思,不过他即使对自己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愤怒慢慢消退。文尼舔了舔嘴唇,这应该是个显示其紧张的小动作,但劳的头戴式上方的标注则说,目标产生了好奇心。文尼开口道:“话虽如此,但我实在看不出范·纽文的生平事迹和易莫金人的价值观有任何相近之处。当然,范·纽文并非生来就是一个贸易者,但他造就了今天的青河。在这方面,他起的作用比任何人都大。看看青河档案就知道,他的一生……” “哦,我看过。那些资料有点不太连贯,你没发现吗?” “这个嘛,他总是在旅行。估计他并不怎么在乎历史学家对他的看法。” “文尼先生,和一切伟人一样,范·纽文非常重视历史对他的评价。我认为—不,我知道,你们的青河档案经过精心‘整理’,很可能就是你们家的人作的。但是你看,像范·纽文这样的伟大人物必然会吸引其他地方的历史学家的注意,比如他改变的世界,还有其他具备太空飞行能力的文明。他们记录的故事覆盖了很长一个时间段,只要是人类空间的这个区域能找得到的有关资料,我收集得很全。这个人一直是我的楷模。你们这位范·纽文绝对不是个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四处逢迎的买卖人。范·纽文是个秩序的建立者,是一位征服者。当然,他用了你们贸易者的技术、欺骗和贿赂的手法,但他从来不回避威胁和暴力。只要有必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使出这种激烈手段。” “我—”诊断图标显示出气愤、惊异和怀疑,文尼脸上反映出诸种剧烈、混杂的情绪。劳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反应。 “我可以证明我的话,文尼先生。”他对着空中说出几个关键词,“我刚把我们的档案中保存的一部分资料转到你的个人资料保存域中。看一看吧。这些是未经修饰的青河以外的人对那个人的看法。还有十几次小小的暴行。看看他终结斯特伦曼大屠杀的真实记录,还有他在布里斯戈大裂隙是怎么被别人出卖的。看完之后,咱们再聊。”太有意思了。劳本来没打算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但这番话却引起了如此剧烈的反应。有意思。两人交换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会谈便告结束。文尼的双手闪动着一片红色记号,表明他出门的时候,双手在不住颤抖。肉眼虽然发现不了,但却瞒不过青河定位器。 这个小贩走了以后,劳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仿佛正望着远处出神,其实他在阅读头戴式传来的资料。以钻石一号为背景,不同色彩的数据汇成一道巨流,源源不断。这份报告他会好好研读……过一阵子再读。第一步,他先得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头绪。定位器对目标的诊断真是太神奇了,他知道,没有它们,光凭他自己的话,很难察觉文尼的许多细小的情绪变化。更重要的是,没有定位器的帮助,我无法像这样引导谈话,抓住最佳时机甩出能钉死文尼的话题。看来,利用定位器摆布别人是完全可行的,它不仅仅是一种监控器材。经过这次谈话,他发现伊泽尔·文尼的许多想法及性格都有一个基础:经过伪造的青河历史。有可能用另一个版本的历史将这小伙子拉过来吗?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相信存在这种可能。但有了新的工具以后,或许……《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第三十七章 “我们应该面对面再聚一次。” “……好的。你瞧,范,劳扔给我的这些胡说八道,我压根儿不相信。” “是啊,每个人都对过去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但见面的主要目的不是这个,我想训练训练你,让你学会怎么应付这种突然袭击式的盘问。” “真对不起。有几秒钟,我还以为他发现咱们了。”传进范耳朵的声音很微弱,但伊泽尔·文尼已经熟练掌握了这种秘密通讯链接的诸般技巧,传音的保真度很高—即使这么微弱的声音,范还是听出了他受到的震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再接受点应答训练,你还能做得更好。”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商定会面时间,说好怎么掩饰。然后,细若游丝的通讯链接切断了,范可以不受打扰地想想白天发生的事了。 该死。今天真悬啊,一场大灾难,惊险万分地躲了过去……或者说,暂时躲过去了。范在黑暗的宿舍里飘着,眼中的视像却是远处的钻石一号和哈默菲斯特。定位器已经在那里铺开了,运行得很好。惟一的例外是聚能中心,那儿有磁核成像仪,定位器一靠近,转眼间就被烧掉了。但是,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总算激活了,这是他等待多年的重大突破。可是—要不是我在报告文尼情况的定位器数据中做了手脚,我们就全完了。范早就料到统领会怎么使用这件新到手的玩具,同样的方法(但不像这次这么紧张)早就在青河营帐里运用多年了。他没想到的是劳的运气这么好,在谈话中恰恰挑选了最要命的字眼。将近十秒钟的时间里,小伙子认定劳己经什么都知道了。范把定位器的这部分报告弄得缓和了许多,文尼自己后来掩饰得也挺不错,可是…… 没想到托马斯·劳会掌握这么多有关我的信息。这些年来,这位统领大人时常声称自己无比崇拜“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他列出的名单里总少不了范·纽文的名字。他总觉得,统领这是徒劳地想说服青河人,让他们相信他跟他们有相通之处。可现在,范有点说不准了。当时,托马斯·劳忙着“读”伊泽尔·文尼的心思,范也在用同一套手法诊断统领大人。托马斯·劳的的确确崇拜他心目中那个范·纽文!不知那个魔头怎么想的,竟然以为范·纽文跟他是同一类人。他管我叫“秋序的建立者”。奇怪的是,他对这个称呼颇有共鸣。他以前从未想过这种说法,不过它确实相当准确地描绘出了他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但我跟他完全不是一种人,托马斯·劳只知道杀戮、杀戮,无尽的杀戮,为一己私利杀戮。我的全部理想却是终止杀戮,为一切野蛮行径画上句号。我们绝不一样!范将这种荒唐透顶的想法抛到脑后。还有一件让他大为吃惊的事:劳竟然知道这么多他的真实事迹。最近十千秒里,小伙子一直在看劳给他的资料,而范却在文尼的肩后偷看。就是现在,他仍在把这部分数据偷偷从文尼的储存域里一点一点复制过来,保存在定位器网络的分布式储存空间里。下一兆秒内,他要好好研究研究这些资料。 就他已经读完的那部分来看,感觉……很有趣。没想到,劳弄到手的许多东西都是真的。不管是真是假,这些资料与苏娜·文尼留给青河历史的那些让人肃然起敬的神话大不一样。苏娜的神话有许多是不折不扣的谎言,目的是掩饰她自己的大背叛。伊泽尔·文尼会作何感想?范暴露给文尼的情况本来已经够多的了,那小子对聚能这件事的态度死板得很,没有任何灵活性可言,只知道不断哭诉聚能者的悲惨遭遇。有件怪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一生中,范撒过无数弥天大谎,对疯子、对恶棍、对客户,有时甚至对青河同胞,撒得兴高采烈。为了对付文尼在聚能问题上的顽固态度,他也撒了谎……可这些谎话让他心力交瘁。聚能可以创造出奇迹,文尼怎么就是理解不了呢? 还有,劳的档案中有些很要命的资料。看了这些资料后,范很难继续对那个小伙子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 范重新开始浏览托马斯·劳版本的历史,一个事件接一个事件,不断看下去,咒骂着那些为了把他塑造成魔鬼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对真实叙述皱眉夔额。即使当时只能采取那种做法,可他还是觉得不自在。再一次看到自己的真实面日,感觉真是太奇特了。有些视频资料应该是真实的,范几乎可以感到那些演说在喉间涌动,随时可以脱口而出。往事重现,历历在目。那些美好的岁月啊。每到一处都能碰上最优秀的贸易者,他们完全理解建立一个星际贸易文明会带来多么辉煌的成就。无线电信息走在他前面,一路传播他的信息,所到之处大见成效。近一千年前,小王子范·纽文被父亲扔给周游太空的商人,在不到一千年时间里,他的毕生计划已经接近成功。建立真正的青河文明,这一观念传遍了大半个人类活动空间。从他也许永远不可能抵达的遥远的人类空间另一端,到经过一遍遍耕耘、反复耕耘的人类空间的核心区域—甚至包括古老地球,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听到了他的信息,看到了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一个无比强大、持之永恒的组织,足以让命运的巨轮停止轮回。是的,还有许多人目光不够远大,只能看到苏娜所看到的一切。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现实主义者”,只关心挣大钱、发大财,保障自己和家庭的财富。但范当时却认为—老天为证,我希望自己现在仍旧能有这种信心—大多数人能够认同范所鼓吹的远大目标。 在一千个客观年里,范传播这个信息,同时反复发布一个会议通告。这将是一次比人类此前任何聚会更加壮丽的大会。通告中说明了地点、时间。在这次大会上,新的青河文明将宣布人类空间的永远和平,并将永远捍卫这种和平。大会地点是苏娜·文尼最后确定的: 纳姆奇。 不错,纳姆奇过于靠近人类空间核心,但它同时也很接近青河人来往最频繁的贸易中心,最有可能参与计划的青河人迢迢长旅共襄盛会时相对比较容易,只需要不到一千年时间。这些就是苏娜的理由。但阐述这些理由时,她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她一贯的不相信的微笑,好像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可怜的范。但在当时,范坚信不疑,他必将在纳姆奇取得成功。 最后,将会议地点选在纳姆奇还有另一个理由。苏娜一直很少旅行,她从来都是安居范的计划的核心,为他规划筹措。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几百年。尽管时时冬眠,又有人类空间所能提供的一切医疗技术,苏娜·文尼仍旧日渐衰老下去。五百岁了?六百岁?从她的信息中可以看出,她已经年迈体衰了。如果会议地点不在纳姆奇,苏娜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范毕生工作的最后成就了,再也无法知道他范·纽文的正确。她是我一生中惟一一个可以完全相信的人,为了她,我让自己落入了陷阱。 古老、遥远的仇恨和回忆,慢慢淹没了他…… 这次大会堪称一切会议之母。从某种意义上说,范和苏娜创造发明的所有方法策略、奇迹神话都是为了这一刻。所以,与会者的抵达安排得前所未有地精确也就不足为怪了。来宾不是前前后后在十几二十年间先后抵达。来自三百多个世界的五千艘磁场吸附式飞船齐聚纳姆奇星系,前后相差只有几兆秒。 有些飞船的离港时间不长,只有一个多世纪,比如来自堪培拉和托马的飞船。有些船只来自斯特伦曼和基勒那种几乎已经不能算人类世界的遥远星球。还有更远的,只是从无线电信息中得知了这次大会。连古老地球都派出了三艘飞船。与会者并不全是贸易者,有些是对范所提出的解决方案抱着极大希望的政府使节。三分之一的客人们返航回乡时,很可能发现他们离开时的那个文明早已毁灭了。 这样一个会议不可能改变会址,也不可能推迟举行。即使地狱之门大开,也无法改变它的议程。但是,离港赴会几十年后,范已经知道,地狱之门正向纳姆奇人敞开。 范的旗舰舰长只有四十岁,但已经见识过十多个世界,本来应该对这个问题有清醒的认识,可他的出生地点就是纳姆奇。“大人,你还没有脱离蒙昧世界,他们就早已是个技术文明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办。可怎么会出这种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娜·文尼发来的最近一份分析报告。 “坐下,萨米。”范一脚从墙上踢下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坐好,“这份报告我也看过,那些都是最典型的征兆。过去十年里,那个星系陷人了僵局,形势还在不断恶化。瞧瞧这儿,看看星系外围卫星之间的往返商业飞船。无法启动的比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任选一个时间段,都是这个比率。”不是硬件故障。问题在于当地系统太过复杂,系统冲突过于严重,飞船得不到准予出发的许可令。 萨米·帕克是范手下最出色的人才之一。他清醒地知道,人们之所以赞同新青河的原则,背后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并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但他仍旧坚定地认同这些原则。他完全可能成为范和苏娜的杰出的继承者,甚至比范的第一批孩子更为出色。那些孩子时常太谨慎了,像他们的母亲。但现在,连萨米也恐慌起来。“纳姆奇政府肯定也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对吗?人类让系统稳定下来的所有办法他们都知道,他们的自动化设备比咱们的还强!没问题,再过几十兆秒,我们准会收到消息,说他们已经实现了系统的重新优化。” 范耸耸肩。他也不相信纳姆奇会崩溃,但他不肯承认这一点。不可能,纳姆奇是那么发达,历史又是那么悠久。他说出口的话却是:“也许吧。但我们知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花了三十年了。”他朝苏娜的报告挥挥手,“可问题仍旧一天比一天严重。”他看到了帕克脸上的表情,把声音放和缓了些,“萨米,纳姆奇保持和平自由已经将近四千年了。人类空间的客户文明中没有几个能夸这个口。但关键是,没有外界帮助,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萨米的肩膀聋拉下来,“那么多毁灭性的大灾大难,他们都躲过去了。他们从来没有用于战争的生化瘟疫,也没打过核战。政治体系很灵活,很尽责。这只是些该死的技术故障啊。” “而他们恰恰是一个技术文明,萨米。我想,那种性质的困难,他们应该很熟悉。”但却无计可施。他回想起了冈纳·拉森的悲观见解。现在这场谈话和他跟拉森的对话一样,走进了同样的死胡同,“政府的灵活性既是它的生命所系,又是一剂致命毒药。多少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面对不断优化的压力,并且接受了不断优化,视为一条解决之道。天才、智慧加上积累的知识,这三样东西过去一直让他们平安无事。但总有一天,不断优化让他们变得无比脆弱。他们那儿的大都会卫星拥有整个人类空间中最密集的网络,却同时造就了一个瓶颈……” “可我们—我是说,他们不是早就知道吗?一直留出了余地的呀。”纳姆奇是分布式自动化系统的辉煌胜利。每过十年,它都会更完善一点。每过十年,政府都会进一步改善自己的灵活性,以应对优化资源配置、同时留出缓冲余地的压力。下滑的螺旋曲线比人类黎明时代的任何一位悲观主义思想家的预言更加和缓。政府并没有试图直接干预,而是让自由市场和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充分发挥作用,这无疑是更有效的管理。但是,即使避免了所有常见的错误:腐败、集权、疯狂的发明—“最后仍然会出大问题,政府也不得不直接插手。”即使没落进任何陷阱,到头来,成功本身仍然会使形势无比复杂,最后的灭亡是不可避免的。 “是啊,我知道。”萨米转开视线,范让自己的头戴式与对方的眼光同步,望着出现在这个年轻人眼前的情景:塔雷斯克和马雷斯克,纳姆奇最大的两颗卫星,每颗上面生活着二十亿人。随着卫星转动,璀璨的城市灯光滑过下面的母星—人类空间里最大的公园。纳姆奇的末日来临时,肯定是一次剧烈的大崩溃,骤然间彻底垮台。人类进入太空时代之初选定的殖民点都在小行星带上,四下里满目荒凉。但纳姆奇所在的太阳系不是这样……不过,再丰富的自然资源也挽救不了它,大都会卫星需要的是高科技,只有高科技才能维持其亿万居民的生存。巨大的灾变很快就会在整个星系引发大规模战争,毁于这种战事的人类世界难以计数。萨米凝望着这一片安宁、祥和、美好的世界—多年以前的世界。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向人们解释这个道理,我加人青河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这么做。还有我加人之前的许多个世纪……范,对不起,过去我总觉得……我就是不肯相信,我出生的地方也会毁灭,而且这么快。” “我……也不知道。”范看着旗舰的指挥台,还有几个较小视窗中显示的另外三十艘飞船的指挥台。现在是航行中途,每艘飞船的舰桥上只有三四个值班人员。这是宇宙间最枯燥乏味的差事。但是,这支纽文舰队是与会舰队中最庞大的一支,舰队飞船上熟睡着一万多名冬眠的青河人。一个世纪前,他们离开特纽,在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允许的范围内排成最紧密的编队,最远处的飞船离他只有不足四千光秒。“还要飞二十年才能到达纳姆奇。如果都用在值勤上,这段时间不算短。或许··一这是一次机会,可以证明我一直在宣传的解决之道行得通。等我们赶到时,纳姆奇很可能已经天下大乱了。但我们没有身处局中,我们在那个陷阱之外,又有足够的人手,可以改变形势。” 他们止坐在萨米这艘“遥远问候号”的指挥台前,舰桥的活动几乎称得上忙碌,三十个指挥阵位中五个有人值守。萨米的目光从一个阵位投向另一个阵位,最后落在范·纽文脸上。他的表情变了,出现了近似希望的神情。“是的……这正是大会的目的所在,我们可以向天下人作出证明。”他已经运行起规划程序来,开始研究具体方案,“如果动用后备资源,我们可以在每艘船上保持由上百人组成的轮值班,一直持续到飞抵纳姆奇。这么多人,足够研判态势,拿出行动方案。嘿,有二十年时间,咱们说不定还能联系上其他舰队,协同行动呢。” 萨米·帕克恢复了旗舰舰长的精明强千,注视着计算结果,分析着各种可能性。“没错,古老地球的舰队距离我们不到四分之一光年,半数与会者都在距我们不足六光年的空间中,这个距离还在不断缩小。可苏娜和已经在纳姆奇星系内部的青河人怎么办?” 几个世纪以来,苏娜已经在那里扎下了根。但是,“苏娜和她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资源,会挺过来的。”虽然苏娜不相信可以阻止命运的轮回,但她对这种轮回的理解还是十分透彻的。一个世纪以前,她已经把自己的总部迁离了塔雷斯克,在一处古老的小行星带设下了“营帐”。她一定猜得到范会采取什么行动,就在此时,她的大批分析报告多半正朝他们飞过来。或许宇宙间真的存在一位“贸易之神”,至少,一只“无影手号”总是有的。看来,纳姆奇大会的意义比他原来想像的更为重大。 一年又一年,无数支舰队所组成的最伟大的舰队群向纳姆奇汇聚过来。五千缕星光,数光年外肉眼可辨的点点飞萤,最先进的望远镜可以在数千光年外看见。一年又一年,星光闪耀,逐渐减速,收紧队形,每一艘迢迢飞来的飞船都可以在自己的视窗中看见群集舰队发出的花冠一般的辉光。 五千艘船,超过一百万名人类成员。推进器汇合在一起,其功率可以融化许多颗行星。还有数据库,电脑网络……一但跟纳姆奇这样的发达世界相比,它们全部的动力和资源轻若鸿毛。轻盈的鸿毛怎么能挽狂澜于既倒?对于这个问题,范自有他的答案。他不断鼓吹着自己的这个答案,通过面谈,通过青河广播网,不断游说—固着于行星的文明是孤立无援的,逃不脱一个个陷阱。简简单单一次灾难就能彻底毁灭它,但外界的一点点帮助就能起到救亡脱难的大作用。有些世界的情况比另一些更复杂一点,比如纳姆奇,一代又一代的不断优化最终压垮了它。但即使是这样的灾难,其基础仍然是行星文明共有的封闭性、孤立性。统治者能够作出的选择太少,而顾忌的方面却太多。到头来,这样的统治者必将被野蛮势力所推翻。而青河却可以为它提供一个自外向内的新视角,一套新的自动化系统。范宣称,这样的帮助必将起到巨大作用,让它重获新生。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用事实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不是空口论争。准备时间有二十年,并不算充裕。 在这二十年间,纳姆奇一度温和的退步陡然加剧,不再限于这里那里出现一些小小的不便,不再限于经济衰退。政治体制三次崩溃,每次都被一个信誓旦旦要“提高效率”的体制所取代,每次都在社会和技术问题的处理上更加激进。这些激进措施曾在上百个世界中采用过,全都以失败告终。每一次衰退,都使步步接近的舰队的计划更为明确,更为精密。 开始死人了。十亿公里之外的舰队目睹了纳姆奇第一次战争的爆发。真真切切地目睹,肉眼目视。千兆当量的大爆炸,政府的倒台,外围行星三分之二的自动化工业体系的毁灭。大爆炸之后,只有三分之一的工业幸存下来,但却牢牢控制在大都会政权手中。 一次会议上,旗舰舰长萨米·帕克汇报说:“阿尔钦正试图撤往行星地表。马雷斯克已经出现了饥荒,来自外围系统的资源供应将在我们抵达前几天彻底中断。” “塔雷斯克上的残余政府还认为它们在管事呢。我们的分析是这样的……”新发言者的尼瑟语很流畅,他们采用这种通行语言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位舰队司令是个年轻的……人类,来自古老地球。八千年间,古老地球的人类已经四次遭到灭顶之灾。如果地球没有在宇宙中留下一大批儿女,人类这个种族很早以前便灭绝了。目前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种族,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远离人类空间的核心。但现在,所有舰队都已到达可以最后进人纳姆奇星系的接近地,古老地球的各艘飞船距离范的旗舰只有十光秒。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积极参与了这次行动—被一致称为“拯救行动”。 萨米客气地等待着,直到确定对方的发言已经结束。等许多秒钟,确定语音传输结束再开口,这是长期培养出来的一种行为规范。他点点头,“塔雷斯克很可能会第一个出现百万人级别的大型死亡事件,我们只是还不清楚这种死亡事件的具体性质。” 范和萨米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他利用了这个便利条件,没等对方的发言时间结束便插嘴道:“请谈谈你对苏娜所处局势的分析,萨米。” “贸易者文尼仍在主要的小行星带上,她距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还有大约两千光秒。”还得再过一段时间,苏娜·文尼才会直接参与,“她提供了许多非常有价值的背景信息,但她已经损失了自己的营帐,还有许多艘飞船。”苏娜在那个小行星带上拥有许多地盘,这会儿肯定还是安全的,“她建议我们将大会地点改到布里斯戈大裂隙。” 时间一秒一秒缓缓过去,他们等待着来自远方的意见。二十秒过去了,古老地球舰队没有发表意见。四十秒。斯特伦曼舰队司令(不用说,是个女人)发言。“布里斯戈大裂隙?从来没听说过。”她抬起手,示意还没讲完,“好了,我已经看到了,他们那个小行星带上一处密度发生变化的地方。”她冷笑一声,“我看这个地点没什么可争论的。好吧,我们可以选择一条接近贸易者文尼地盘的经线,在那儿会面……在完成拯救行动之后。” 他们飞越了几十光年,有些人是数百光年,结果却要在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召开他们的伟大会议。范早已不顾传输时间滞后的影响,尽其所能与苏娜争执过:在那么一个鸟不生蛋的荒地方开会,这是自认失败。再次轮到遥远问候号发言时,范开口了:“贸易者文尼将大会地点选在纳姆奇星系一处避开麻烦的角落里,我认为这种做法是对的。但我想说,我们多年来一直在计划怎么实施拯救,我们掌握着五千艘飞船,制定了周密的行动方略,具体到每一颗大都会卫星的居民,还有那些已经撤到纳姆奇行星地表的人。我赞同坦索勒特舰队司令的意见。我建议,先将拯救计划付诸实施,再去那个什么狗屁裂隙召开大会。”《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第三十八章 那里正进行着一场战争。三颗大都会卫星的人民岌岌可危。抽调了将近一千艘飞船去镇压大动荡中出现的由乌合之众组成的一支支军队。两百艘飞船的登陆力量受命在纳姆奇行星地表着陆。数千年来,这里一直是一座精心照料下的大型公园,但现在,它将成为数十亿人的家。一颗大都会卫星的部分人口已经来到了纳姆奇行星表面。 两千多艘飞船奔赴马雷斯克。这里的政权已接近荡然无存,离饥谨仅有数兆秒之遥。巧妙的安排,加上重型货运力量,马雷斯克的大多数人会活下来的。 塔雷斯克上却还存在一个仍然发挥着作用的政权,但这个政权全然不同于纳姆奇星系历史上的任何政治体制,只有其他世界上的黑暗时代才出现过类似政权。统治者们嘴上高谈和平、和解,同时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让数以百万计的人丧生。塔雷斯克政府的统治只能称为肆无忌惮的疯狂。 萨米的一位分析员道:“要是把他们硬打下去的话,看上去就有点像武力征服了。” “有点像?”范从下一步计划图上抬起头来。每一个船员现在都穿着全套压力服和兜帽,“去他妈的,完完全全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一切顺利,青河拯救行动将由三次协调一致的巧妙打击组成。如果计划取得成功,历史是不会将这次行动视为武力征服的。只要成功的话,每一次打击都将被视为一次小小的奇迹,视为当地人无法实现的拯救。就算历史上有过在许多光年范围内的大战,这样的成就也比那种战争辉煌十倍。范心想,要是父亲知道这个被他抛弃的孩子有一天会做出这种震撼天地的大事,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计划图上,最快的打击也要五十千秒才能抵达塔雷斯克,“有什么最新情况?” “不出我们预料,塔雷斯克政府不接受我们的提议,他们把我们视为侵略者,而不是拯救者。还有,他们没把我们的意见转告塔雷斯克人民。” “可当地人肯定还是都知道了,对吗?” “估计不知道。我们的探测器已经实施了三次成功的定点飞越。”那批自动化探测器四兆秒前便投下去了,这些侦察机器的飞行速度可以达到将近光速的十分之一,“观察他们的时间只有一毫秒。我们的发现和苏娜的特工的报告一致。看来,当地政府已经实施了无缝式全面戒严。” 范轻轻吹了声口哨。这样一来,塔雷斯克上的每一个嵌人式计算系统都成了掌握在政府手里的工具,连小孩子玩具里的小芯片都不例外。这是人类所发明出来的最极端的社会管制手段。“这样的话,他们可算是一把把什么都管起来了。”对独裁头脑来说,这种观念具有挡不住的诱惑力……惟一难办的是,没有哪个暴君有这个本事,能把他管理下的社会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全部安排妥帖。这种绝对管制曾经消灭过一大批文明,连行星毁灭级炸弹都比不上它。塔雷斯克的统治者堕落之快,堕落之深,真让人叹为观止。范在座椅里向后一靠,“好吧。这样一来,我们反而更好办些,当然风险也更大一些。我们选择耗时最少的办法。那些家伙,只要能保住手里的权力,随便死多少人都不在乎。时间拖得越久,死在他们手里的人就越多。实施九号投放计划。”即一个波次接一个波次连续投放无人驾驶自动装置。第一波是事先精确锁定目标的电磁脉冲弹,尽可能打瞎塔雷斯克的眼睛,让当地的自动化系统变成无法行动的废铁。接踵而至的是钻地弹,让这个都会卫星市区内布满青河自动机器。如果范的计划奏效,塔雷斯克的自动化机器便将与完全陌生、不受当地独裁者全面控制令影响的青河自动机正面对决。 范的舰队以极低的高度掠过纳姆奇行星。这一机动可以使他们在数千秒内避开塔雷斯克的直射火力。但这种机动本身便有一种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味道。文明体系不喜欢在它们的都会区域中心出现大型聚变炸弹,更不用说星际飞船了。这是铁律。违反这种规定将面临巨额罚金、驱逐出境直至没收飞船的惩罚。不过,偶尔打破这种铁律,把违规犯禁的事一下子全做了-—感觉挺不错。范的三十艘飞船将制动火箭的功率开到最大,将飞船重力抬升到一G以上,并在长达千秒的时间内保持这种状态。舰队划过北半球中部,高度还不到两百公里,速度却高达每秒两百公里。森林、精心设计的荒原、收容来自阿尔钦的难民的临时城市。这一切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然后,他们飞了出去,飞行轨迹几乎没有因行星引力发生弯曲。简直像儿童笔下的图画:整整一颗行星,从他们眼前飞掠过去。 就在前面。距离只能以公里计。太空宛如活物,燃烧着地狱烈火,但只有部分是塔雷斯克的防御火力。这才是不能在都会区域高速飞行的真正原因。纳姆奇附近的空域曾经被最精密地规划成不同区域,资源配置达到了最优化。过去甚至还有一种意见,要求在这里的太空轨道上建立交通管制塔。幸好这种所谓的优化措施被当时的政府明智地否决了。但就算没有插进大占地盘的管制塔,近地空间仍然充斥着数以千计的交通工具和卫星。即使在条件最好的时代,这里仍旧不时发生小擦挂,造就了大批垃圾,以至于垃圾回收成了纳姆奇近地空间最大的产业。 井然有序的商业交通许多兆秒以前便早已结束。青河舰队没有纠缠在这一团大混乱中,而是以炸弹开路,推进器形成的磁场向前方和两侧伸张数百公里,扫开数以百万吨计的废弃物、货运飞船和政府军用船只……舰队的来临事先曾反复通知过,也许没有无辜的平民死伤。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片七零八落、翻滚燃烧的凄惨景象,和任何战场没什么两样。 塔雷斯克就在正前方。繁荣时代的百万盏明灯已经全部熄灭,这是政府法令加上范的脉冲炸弹造成的结果。但这颗卫星并没有死亡。青河舰队作出了巨大努力,尽可能减少当地的人员伤亡。再过不到五十秒,范的各艘飞船就将切断自己的推进火箭。然后,他们的个人生命就将面临最大的考验。关闭推进器,磁场便会失效,任何一块高速飞行的废弃物都可能造成伤亡。 “四十秒后关机。”推进火箭的功率已经调到最低,以免破坏塔雷斯克地表。 范扫视着其他舰队发来的报告:降落在纳姆奇行星地表的登陆舰,拯救饥饿中的马雷斯克的两千艘星际飞船。马雷斯克像一头巨大的海怪,被一群发疯般忙着向它提供饮食的飞船包围着。两千艘飞船中的许多艘已经泊靠在它的坞站上,其他的则飞在它的上空。极目远望,还能在它边缘以外的地方看见来自外围系统的最后一批货运飞船。那些又大又笨的飞船是几兆秒前起飞的,外围的农场还保有能发挥作用的自动化系统。货运船的体积与星际飞船差不多,只是没有后者高塔状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它们载着一千万吨粮食。有了这些粮食,马雷斯克应该还可以撑一阵子。 “二十秒后关机。” 范最后望了马雷斯克几秒钟。青河来客周围密密麻麻云集着较小的运载工具。这些小飞船并没有彼此争斗。那里的人还没有像塔雷斯克人一样陷人疯狂。 银色标注横过范的视域上端,如寒冰刺体。信息来自苏娜在马雷斯克上的间谍:进港飞船上发现破坏活动。快逃!快逃!快逃!突然,马雷斯克的景象从范的头戴式里消失了。一时间,他看到的只是遥远问候号的舰桥,上面显示着未经增强的纳姆奇。白昼的阳光一派平和,照耀着这个世界的三分之二。裸眼看不见马雷斯克,这颗卫星藏在行星背后。 就在这时,纳姆奇大气层的边缘闪过一道光,像太阳一样明亮炽烈。一个新的太阳,出现在纳姆奇上方某处。.两秒钟后,又一道闪光,接着又是一道。 这一刻之前,遥远问候号的舰桥成员都全神贯注于即将到来的火箭关机上,为磁场关闭后可能遭遇的危险作好准备。但这时,舰桥一片骚动,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向横过纳姆奇边缘的闪光。“马雷斯克周边出现数千兆当量的爆炸。”分析员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静,“我们接近其表面的舰队……老天!……全完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大都会卫星上的十多亿居民。 萨米·帕克愣愣地坐在那儿,目瞪口呆。范意识到自己应该接过指挥权。但就在这时,萨米身体向前一倾,安全带猛地一拽。舰桥上响起他响亮刺耳的声音,“特兰,朗,回你们的岗位上去,各就各位!眼睛盯着我们的舰队!” 传来另一个声音,“即将关机……关机。” 遥远问候号的主推进器熄火,功率降为零。范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身体一轻、向下坠落之感。他的头戴式显示,纽文舰队的全部三十艘飞船全部于既定时间关机熄火,前后相差只有一百毫秒。塔雷斯克就飘浮在不到四千公里的地方。这么近,它不再像一颗卫星了,也不像行星,而是一片无边无垠,在他们四面不断延伸。人类到来之前,塔雷斯克只不过是又一颗遍布陨坑的死寂月球,比地球的月亮大不了多少。但也和月亮一样,发达的交通带来了经济繁荣,成就了它的伟大。在纳姆奇行星的映照下,塔雷斯克是一片柔和的风景画,间以高耸的人造山峦。但它又不同于月亮,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人类带来的浩劫……直到现在。 “接近速率每秒五十五米。距离三千五百米。”按照计划,他们直到极度接近地表时才减速,这样一来对手便无法向他们发动攻击。这么近的距离,攻击他们必然造成己方的伤亡。可这伙疯狂的独裁者刚刚杀害了十亿人,他们根本不在乎仿亡。“萨米!快着陆!随便什么地方着陆都行,硬着陆!” “啊?”萨米的日光和他的一对,他立即醒悟过来。可惜还是太晚了。 所有系统全部当机。眼前只一闪,他的头戴式变成一片透明,而且没有任何声音。一生中头一次,范感觉到星际飞船一震。不管是什么冲击,都被百万吨级的船壳和护盾吸收了,弱化了。但确实有东西击中了他们。范四下望着舰桥,空气传播着声音,四面八方一片报告声,但报告未经过滤,也没有经过分析。用于过滤分析报告的自动化设备已经失效了。 “老天,直接接触,核子武器!” 一个接一个,稀稀拉拉的一批显示系统重新上线。这是后备墙纸系统。视域里是塔雷斯克地表,然后变成天空。遥远问候号在以每秒几度的速度旋转。有些下级分析员正吃力地爬出自己的安全带。 萨米向舰桥大声吼道:“立即抢修、联上二级系统!” 惟一一堵由还能运行的视窗组成的墙面上又出现了塔雷斯克的地形:坡地、摩天大楼,还有透明罩保护下的农田。塔雷斯克相当大,几乎可以在没有外围农业的情况下生存。而他们正在一头飞撞下去,速度是—多少?每秒十五米?头戴式失效后,他无法判断接近速度。 “速度多少,萨米?” 他的旗舰舰长摇摇头,“不知道。击中我们的核弹是从塔雷斯克发射的,几乎正中靶心。我们现在的速度不可能超过每秒二十米。”现在的遥远问候号已经变成了一堆不停旋转的废物,他们根本无法减速。 萨米的手下发疯一般忙着联系飞船其余部分,与舰队的其他飞船联络。范静静地坐着,倾听,观察。全部三十艘飞船都中了核弹,遥远问候号既不是受损最重的,也不是最轻的。报告断断续续汇总了,他们的视域不断旋转着,旋转着,……大地迎面扑来,越来越大。范看到了地表的大面积毁伤。这些疯子,为了向他们发动进攻,不惜破坏自己的大片农场。几乎就在正前方,是……一天哪……是他和苏娜在头一个世纪买下来的那批古老的商业大厦。 飞船碰撞多种多样,差别极大:从每秒几毫米的速度造成的轻微擦伤(这种小事只有港务警察才有兴趣处理)……直到形成将小行星与飞船本身化为灰烬的巨大、刺眼的火球。遥远问候号与塔雷斯克的碰撞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百万吨级的星际飞船一头扎下去,穿透压力保护罩,穿透地下好几层居住区,但速度并不快,跟人在一G重力下奔跑的速度差不多。 但百万吨的重量形成巨大的动能,不可能很快停下来。冲撞不断,持续不断,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船壳和推进器比城市建筑结实得多,但最后,飞船和它周围的城市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废墟。 时间可能只有不足二十秒,终于结束了。范和其他人被吊挂在固定安全带上,船内重力和塔雷斯克地面一样,只有十分之二G。舱壁上灯光疯狂地闪烁着,出现在显示器上的大多是毫无意义的杂乱信号。范解开安全带,向下一滑,走在天花板上。通风格栅处烟尘滚滚,他的全封闭式压力服自动收紧了,舰桥已经成了真空。从指挥频道上,他听见萨米正在进行损失评估。遥远问候号上载着五百个活生生的人……直到片刻之前。 “前舱人员全部损失,舰队司令。需要好几千秒才能把尸体弄出来。我们……” 范从舱壁攀缘到舱门,拉开一道缝。气流涌进真空状态的舰桥,形成一股小旋风。“萨米,我们的登陆部队怎么样?” “还行,大人。但……” “让他们集合。其他人留在船上抢救伤员,我们出去。”去大开杀戒。 接下来的几千秒是一团混乱。发生了这么多事,几乎全都在同一时间爆发。计划了这么多年,但没人真的相信最后会来一场地面战斗。就连青河的战斗员都算不上真正的士兵。范·纽文在中世纪堪培拉见识的死亡和血腥比他们漫长的一生中见识的还多。 但他们的对手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军队。塔雷斯克那伙疯狂的统治者甚至没有向地表城区发出警告,要大家作好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撞击。许多人自发行动起来,撤离了地表城区,但仍然有数百万人死于冲撞碾压。对这些人来说,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了。范的队伍一路向下,来到第二层超轨隧道,并跟其他登陆部队建立了通讯联系。塔雷斯克人民不久前还生活在人类最高级的文明之中,他们的教育程度也是人类空间中最高的。他们理解这场灾难,大多数人懂得他们那些疯狂的统治者所不懂的东西。但在最后这批统治者的种种镇压体制下,他们束手无策,只能任人宰割。范的耳机里传来三十公里以外的另一艘飞船的登陆部队的报告。他们闯进了一个无缝式管制做得最好的地区。“大人,这里一切完好无损,什么设备都能用……都跟我们作对。我在超轨站损失了十五个人。” “帮不上你的忙,戴夫。你手里有脉冲弹,用啊。再用我们的自动机冲击那个区域的核心部位。” 萨米率领的小队离范的人越来越远,钻出船壳以后,每遇上一个岔路口,萨米都转上和范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起初还没关系,通讯信号轻易就能穿过墙壁。队伍分散以后,目标小得多……可现在,该死的,萨米已经跑到东面两公里以外去了。范的队伍周围全是当地人,有些人说他们是公用设施系统管理员,可以指点他们在哪里超驰系统,切断自动控制。“等等,萨米!” 野战通讯链接的传输率很低,范看不到萨米的人正朝哪儿赶。但他们仍旧继续向前,越走越远。“范!我们穿进废墟,进人了一座建筑,外面是……大学校园。这里发生了一次爆炸,还有—”范的头戴式上出现了萨米小队发来的一幅静止图像。是块像停车场一样的草坪,少说好几十个当地人正朝镜头奔来,没有一个身穿压力服,但天花板附近还是烟尘弥漫,纸片纷飞。传来的音频中全是管道破裂时发出的尖啸。 模模糊糊地,出现了第二幅静止图像,萨米的部下正在用抢修器材修补管道。还有大群大群的当地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其中许多是孩子—那个地方肯定是一座反转过来插入地下的大厦,像颠倒的摩天大楼。音频链接上传来萨米的声音:“范,他们是我的同胞!” 范想起来了,萨米·帕克父母中身为塔雷斯克人的一方,其家族一向在大学工作。该死。“别受影响,萨米。那个地方的楼层数多极了,比普通行星上所有城市的楼层数加起来还多。下到底层的机会是零……” “不是零……”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当时没告诉你,觉得不重要。我是有意让遥远问候号在工艺学院附近着陆的。” 该死!该死! “范,我们能救他们!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盼着我们……苏娜的有些手下也在这儿,他们拿到了核心系统分布图……还掌握了新政权所作的某些系统修改。范,他们说,他们知道那些疯子躲在哪儿! 萨米有他自己的计划,这或许是件大好事。以地面作战战士的标准来看,青河人差劲到极点。但有了核心系统分布图,他们很快便确定了那些独裁者用于控制塔雷斯克的管制网络。 十千秒后,范跟自称政府的那伙疯子建立了通讯链接。只不过是几个不计后果、惊恐万状的家伙。他们的头目还穿着一件制服,以前可能是纳姆奇公园维修工的工作服。这一小撮人便是人类最伟大文明的终点。 “除了让局势日益恶化以外,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胡说。塔雷斯克在我们手里,我们打败了你们,消灭了你们在马雷斯克的同伙。这里的资源完全可以让塔雷斯克自给自足。赶走你们以后,我们就会在这里建立起新秩序。”就在这时,图像闪了几下,消失了。范始终没能弄明白,是对方有意中断了谈判,还是脆弱的通讯链接一命呜呼了。 没关系。这次对话持续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青河人摸清了对话两头之间的所有节点。范在纳姆奇之外还拥有足够的资源,有那批装备,加上当地人民提供的帮助,那伙疯狂的独裁者最多只能再撑几千秒。这个所谓的政权烟消云散了。拯救活动最艰巨的工作开始了。《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第三十九章 青河大会于二十兆秒后举行。纳姆奇星系仍旧是满目疮痰。阿尔钦已经没有人了,它的居民在纳姆奇行星上扎下了营盘,没有发生饥懂。最小的卫星马雷斯克成了充满放射污染的废墟,需要几百年时间才能完成重建。死于马雷斯克的人数高达十亿。最后一批粮食补给船幸免于难,外围自动化农场已经全面重启,能够为塔雷斯克的二十亿幸存者提供必要的粮食。纳姆奇的自动化系统成了一个烂摊子,效率只相当于大动荡开始前的百分之十。所有没有在动荡中丧生的纳姆奇人都能活下去了,用毕生精力重建家园。这里的文明不会灭绝,不会堕人蒙昧时代。但幸存者的子孙后代仍将震惊于这场险些毁灭一切的大灾难。 这里仍旧找不到哪个适宜于举行青河大会的文明会场。范和苏娜于是没有变动既定方案,大会仍将在布里斯戈大裂隙举行。星系中最荒芜的所在。但这里至少没有片片废墟,也没有需要立即解决的当地的困难。从布里斯戈望去,纳姆奇和它的三颗卫星只是一片蓝色圆盘,以及周围的三点星光。 苏娜·文尼用自己在小行星带上的最后一批资源建立了一个营帐,作为大会会场。范原本希望青河计划的这次成就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们拯救了这个文明,苏娜。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我们可以成为比四处流浪的贸易者更伟大的文明。” 苏娜·文尼现在已经很老了,进人技术文明之初,医学科技的长足进步仿佛可以轻易战胜死亡。头几千年里,进步是神速的。人类的寿命达到了两百岁,三百岁。那以后,进步不那么显著了,每前进一步都更加困难。于是,人类的又一个幻梦渐渐破灭了。冷冻冬眠术可以将死亡推迟到数千年以后,但即使在最好的医疗条件下,人类的真正寿命也不可能达到五百岁以上。这是人寿的终极上限。接近这个上限的人必然付出身体功能方面的重大代价。 苏娜的动力椅与其说像一件用品,不如说更像一个活动的医院病房。她的双臂抽搐着抬起来,虽然在零重力环境下,动作仍然虚弱无比。“不,范。”她说。她的眼睛仍旧跟过去一样清澈碧绿,肯定是移植,或者是人造眼。她的声音很明显是人工合成声,但范仍能听出声音里那熟悉的笑意,“应该由大会来决定,难道你忘了?我们从来不赞同你的计划。之所以到这几来,就是要对你的计划投票表决。” 苏娜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从她意识到范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这个梦想起,她就这么说。唉,苏娜,我真不想伤害你。但如果你硬要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的意见压倒你的,那么,好吧。 苏娜拖到布里斯戈大裂隙中部的这个营帐其大无比,即使跟她在纳姆奇大动乱开始前拥有的地产相比,这个营帐也是个巨无霸。营帐泊位可以容纳幸存下来的全部星际飞船。安全方面做得也很周密,苏娜的警戒力量一直延伸到裂隙之外两百万公里。 营帐中央是一个零重力大会堂,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华丽的,大到超越一切实用目的的程度。这将是贸易者们有史以来举行的最大的一次会议,未来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这种规模的盛会。大会之前数兆秒是大家互相交流往还的时间,范的时间被各项拯救计划排得满满的,但他还是尽可能挤出时间,参与这些活动。每一天都能建立起新的联系,密度之大,此前的他一百年也不可能进行这么多交流。他必须想方设法改变怀疑论者的态度,这种人的数量真是太多了。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好人,就是太谨慎,也太精明了些。其中的许多人都是他自己的后裔。他们对他的景仰看来是真诚的,对他的爱也是真挚的,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说服了他们。范意识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焦躁,比在战斗和最激烈的贸易中更甚。再正常不过了,他告诉自己。为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一生。离最后考验只有几兆秒了,紧张是难免的。 大会开始前的两三兆秒简直忙疯了,需要调整的安排是那么多。纳姆奇星系仍然严重缺乏自动化设备。为了使形势不至于进一步恶化,不至于出现新的冒险家,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离不开外来的扶持。但范不希望他自己的人忙得无法出席大会。苏娜理解他的想法,没有趁机使什么花招。她和他一起重新调整了大会议程,让范的人能全部赶到营帐,同时又不至于使纳姆奇的新政权发生危机。 终于,范企盼已久的时刻来到了。这是他惟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可以一举实现他的理想。他躲在通向主席台的人口帷幕后,望着会场。苏娜刚刚结束了对范的介绍,正在离开讲台。欢呼喝彩声响彻会场。“老天啊……”范小声嘟嚷着。 他身后的萨米·帕克道:“紧张吗,大人?” “该死的,真他妈的紧张。”说实话,一生之中,他只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害怕……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孩子,平生第一次踏进星际飞船,第一次面对青河贸易者。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旗舰舰长。萨米在微笑。自从成功拯救了塔雷斯克以来,他一直这么高高兴兴,从来没像这么高兴过。真可惜。也许他再也不能遨游太空了,至少不能跟范的舰队一块儿走。他的队伍救出来的那批人竟然真的是他的家人,还有,他那个漂亮的曾曾曾侄女—琼—确实是个好姑娘,但她对萨米这辈子应该干什么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萨米伸出手,“祝、祝您好运,大人。”然后,范走出了帷幕,走上讲台时和苏娜擦肩而过。没时间说话,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也不可能听见对方的话。她虚弱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海涛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他走上中央的讲台。镇静。离他必须开口还有至少二十秒。十九秒,十八秒……大会堂直径足有七百米,是按照最古老的礼堂形式建造的。他的听众几乎代表全人类,他们轻松地飘浮在大会堂的内部、四壁、天花板和地面,面对这个相比之下小得微不足道的讲台。范左右看看,上下看看,无论他的日光投向哪里,都能遇上人们期待的目光。也不完全是这样。有一大片空座位,将近十万个,留给那些在马雷斯克遇难的青河人。苏娜坚持要这样安排,以表达对死者的敬意。范同意了。但他很清楚,苏娜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提醒在场的所有人,范的计划将使他们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登上讲台以后,范向人群抬起双臂,头戴式的全部视域都显示着向他热烈回应的青河人。一秒钟后,耳边的欢呼声更响亮了。为了显示提词,头戴式清屏了,他看不到大家的面貌。这么远的距离上,他只能根据座席安排推测坐在那里的是什么人。人群中到处都有女人。某几处地方,女人很少;大多数地方,女人的人数和男人一样;还有一些地方—比如斯特伦曼人的座位上—女人的数量大大超过男人。也许他应当在她们身上多做些工作。自从和斯特伦曼人打交道以后,他渐渐意识到,要论目光远大,女人有时比男人强得多。但中世纪堪培拉形成的男女偏见仍然对他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影响,除此之外,范从来没有真正弄清应该如何领导女人。 他掌心向外,等待山呼海啸平息下来。他的演讲辞以银色标注的形式出现在他眼前。多年来,他反复锤炼过这次演说的内容,直到大会开始之前。每一个名词、每一个动词,都经过精心打磨,淬炼得精光闪烁。 但是,突然间,他不再需要那些小小的银色标注了。范的双眼越过听众,投向无边宇宙中的全人类。他脱口而出:“同胞们!” 听众们安静了,近于鸦雀无声。百万张脸向上注视着他,穿过会场注视着他,从上向下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