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今天早上你并没有告诉我此一事实,伯爵夫人。”“没有。”“事实上,你与你先生对我说的都是谎言。”“先生!”伯爵怒声喊道。“别生气,鲁道夫。白罗先生揭穿事实的方式的确很不留情,但是他说的,我们没法子否认。”“你能如此轻易地承认,我很高兴,夫人。那么,可否请你说明你何以不说真话,而且又涂改了护照上的名字呢?”“那全是我做的。”伯爵抢着答道。海莲娜平静地说:“当然可以,白罗先生,你应该可以猜出我的理由——我们夫妇的理上。这个被杀的人谋杀了我的小外甥女,逼死了我的姊姊,也伤透了我姊夫的心。三个我最深爱的人,是他们给了我一个家——我整个的人生!”她的语声激情地迸裂了出来。她不愧是以丰富情感感动得全球观众落泪的伟大女演员的女儿。她平静了一些,又说:“整个列车上所有的旅客,大概只有我有最强的动机要杀掉他了。”“你没有刺杀他吗,夫人?”“我可以向你发誓,白罗先生——而且我先生知情,他也可以发誓——尽管我一直禁不住想那么做,但是我从没有碰过那个人的身体。”“我,也一样,先生,”伯爵说:“我可以向你发誓,昨晚海莲娜从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她正如我说过的,服用了安眠药的。她绝对是无辜的。”白罗朝他们夫妇来回看了看。“我可以以人格发誓。”伯爵又重复了一句。白罗轻轻摇了摇头。“然而你却承认了自己涂改了护照上的名字。”“白罗先生,”伯爵急切而激动地说:“请为我的处境想想。你想我能眼看着我太太卷入这种可卑的刑事案件中吗?她是清白的。但是她说的也是实情——因为她与阿姆斯壮家的关系,她当然是最容易被人怀疑的人。她会被讯问,甚至可能被捕。由于碰上了恶运,我们正好跟罗嘉德这个人搭同一班火车,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我承认,先生,我是向你说了谎。但有一件事则是千真万确的,我太太昨晚绝对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他语调中的恳切的确很难反驳。“我不是说我不相信你的话,先生,”白罗慢下声来说:“我知道,你的家世渊远且显要。如果让你夫人涉入这种扰人的罪案中,实在是很懊恼的事。这我很同情。不过,你又怎么解释,你夫人的手帕的确是出现在死者的房间里呢?”“那块手帕不是我的,先生。”伯爵夫人说。“即使上面绣了你名字的缩写Ф?”“是的,即使上头绣了Φ。我的手帕跟那种差不多,但是花样却不一样。我知道,当然我不敢奢望你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我可以保证,那块手帕不是我的。”“会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嫁祸于你吗?”她挤出一丝浅笑。“你这是在引我落入你的圈套,承认手帕是我的吧?但是,白罗先生,的确不是我的。”她的话说得万分诚恳。“那么,手帕既然不是你的,你又何必涂改护照上的名字呢?”伯爵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们听说有人发现了一块绣有Φ字母的手帕。我们俩在被讯问之前,把事体商量了一下。我向海莲娜指出,如果有人知道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Φ,她被讯问的问题一定会更复杂尖锐。而将海莲娜改为伊莲娜又是轻而易举的事。”“伯爵先生,你倒是挺有犯罪天才的,”白罗冷冷地说:“真是天赋的才华,而且显然是毫无顾忌地决心要破损公道。”“呵,不,不是的,”这女郎倾身向前说道:“白罗先生,他已经跟你解释过的。”她说了一半法文,又改用英语说:“我怕死了——简直害怕死了,你该能体谅的。那次惨剧已经够人忍受的了,如今又要再掀了出来!还有被人怀疑,甚至要坐监牢。我只是太害怕了,白罗先生。你难道一点也不能体会吗?”她的声音非常动听——低沉、浑厚——有如在呼吁,完全是女演员琳达·艾登女儿的口吻。白罗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如果我相信你所说的话,夫人——我这并不表示我不相信你——那么你必须帮我一个忙。”“帮你忙?”“是的。这次谋杀案发生的原因深植在过去——也就是隐伏在摧毁了你家庭、令你在幼年时就饱尝苦痛的那桩悲剧。小姐,请你带领我回到过去,也许我能够因而找到可以说明这一切的关键性的环节。”“还有什么可告诉你的呢?”她哀伤地重复着这句话:“都过世了——都死去了——罗勃、苏妮亚——还有最可爱、最叫人心疼的小黛西。她太可爱了,那么快乐——一头美丽的卷发。我们大家都钟爱她,爱得要命。”“另外还有一名牺牲者呢,夫人。也许可以说是间接的被害人。”“你是指可怜的苏姗妮?是的,我倒把她忘怀了。警察讯问过她。他们坚信她与那个案子有些关连。也许有的——但即令有,她也是无辜的。我想,她可能不经心地跟某些人闲聊过,她透露过黛西出去玩的时刻。这可怜的女孩子给吓傻了——她认为一切责任都该她来负的。”她打了个寒噤说:“她跳楼自杀了。啊!太可怕了。”她一下子将头埋入了手里。“她是哪国人,夫人?”“她是法国人。”“她姓什么?”“说起来你会不信,但是我真记不起了——我们都叫她苏姗妮。一个长得挺美、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对黛西真是忠心极了。”“她是负责照管黛西的婢女,是不?”“是的。”“谁是照管小黛西的护士?”“是一名有专业训练的医院护士,她姓史坦格博。她对黛西也极尽心——对我姊姊也一样。”“夫人,现在,我请你在回答我之前,先仔细地想想。你这次上车之后,可曾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她瞪了他一下,“我?没有,一个也不认识。”“那么德瑞格米罗夫郡主呢?”“喔!她呀,我当然认识她。我还以为你指的是那次事件发生时的人呢。”“我的确指的是那时候的人。许多年头过去了,夫人,这你该记得。那时你见过的人可能如今容貌已经改变了。”海莲娜尽心地思考了半天,然后说:“没有——我确信一个也没有。”“你本人——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难道没有人照顾并教导你作功课吗?”“啊!对了,我有个监管我的人——算是我的家庭教师,也是苏妮亚的秘书。她是个英国人——实际上该说是苏格兰人,一个高大的红头发的女人。”“她姓什么?”“傅利波迪小姐。”“年轻或是年长?”“在我印象里,她好像老得要命。但是现在想想当时她该不到四十岁吧。当然,那时都是由苏姗妮照顾我的穿着与琐事的。”“家中就没有其他的人住了吗?”“只有佣人们。”“你真的敢确定,夫人,非常肯定,你在这火车上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吗?”她诚挚地回答:“没有,先生,一个人也不认识。”5 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名字安君业伯爵夫妇离去之后,白罗朝对面的两位先生望了一眼。“你们看,”他说:“我们这不是有了进展了嘛。”“神来之举。”波克先生殷勤地说:“要是我啊,连作梦也不会怀疑安君业伯爵夫妇身上去呀。坦白说,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人绝无问题的。这么说,无疑了,准是她下的手了!真令人难过。还好,他们还不至于判她死刑,还有减刑的余地,顶多判她几年徒刑。”“这么说,你是相当肯定地认为是她有罪的了?”“老兄呀,当然啰。这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以为你这副安心的神态,只等着把案子顺一顺,等风雪过去,由警方来接手呢。”“你是不相信安君业发誓,坚认他夫人是清白的那番话是实话了?”“老兄呵,那当然啰,他还能说什么?他深爱他的太太,他要挽救她呀!他的谎倒是扯得很够气派,一副君子重言的样子。可是他说的不是谎言又是什么?”“不过,你晓得,我却有过几近荒谬的看法:他说的可能是真话。”“不,怎么会?别忘了那块手帕。这手帕与这桩命案是牢牢相连的。”“喔,关于那块手帕,我可不敢下断言。你还记得吧,我说过关于这块手帕的物主是有两种可能性的。”“还不是一样..”波克先生突然停下话来。餐车另一端的门打开,德瑞格米罗夫郡主进了餐车。她笔直地朝他们走来,三个人都站起身来。她看都不着另外两人一眼,只对白罗说话。“我相信,先生,”她说:“我有一块手帕在你这里。”白罗得意地扫了那两个人一眼。“是这块吗,夫人?”他拿出了那块精致的麻纱手帕。“是的,角上绣了我名字的缩写字母。”“可是,郡主夫人,那个字母是Ф呵。”波克先生说:“您的名字——对不起——是娜泰丽亚呀。”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不错,先生。我手帕上的名字编写都是用俄文字母绣的。在俄文里,Ф就是? 。”波克先生吃了一惊。这位老太太的那股莫名的慑人之气,令他感到狼狈不安。“今天早上我们向您问讯时,您并没有告诉我们手帕是您的。”“你们并没有问我。”郡主淡淡地说。“请坐,夫人。”白罗说她叹了口气说:“我想,我也还是坐下吧!”她坐了下来。“各位先生,你们也不必多费唇舌了。你们下一个问题一定是——我的手帕怎么会掉在死者尸体旁边了?我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吗?”“完全不晓得。”“请原谅我冒昧,夫人,但是你认为我们对您的回答,应该相信几分呢?”白罗这话说得相当温文委婉。德瑞格米罗夫郡主则不屑地回答说:“我想你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你海莲娜·安君业就是阿姆斯壮夫人的妹妹吧?”“事实上,你是有意蒙骗我们的。”“当然,我也只能这么做,她母亲是我朋友。先生,我是坚守忠诚的——对自己的朋友、家人与身份地位要忠心。”“你是不主张一个人该尽力伸张正义的了?”“以这件事来说,我认为正义——严谨的正义——已经伸张了。”白罗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夫人,相信你也了解我的困难。单拿这块手帕来说吧,我相信你的话呢,还是你的目的在掩护你朋友的女儿呢?”“喔!我懂你的用意了,”她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不过,各位,我现在说的话是可以很容易证实的。我可以把巴黎为我做手帕的店铺的地址给你们。你们只要把这块手帕拿给他们看,他们会告诉你们这是我一年多前定做的。这块手帕的确是我的,各位先生。”她站起身来。“你们还有别的事要问我吗?”“夫人,你的女仆认得这块手帕吗?”“她该认得的。怎么,她今天早上看过没说什么吗?这个嘛,正说明了她也懂得忠心的。”她微微低了一下头,就走出了餐车。“这就难怪了,”白罗轻声低语道:“我注意到在我讯问那名女仆是否知道这块手帕是谁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她好像一时不知该不该承认那是她女主人的。可是,这与我心中那奇特的中心理论又怎么配合呢?嗯,也许可以的。”“啊!”波克先生作了一个他那特有的姿态,说:“这位老太太真可怕!”“她有可能刺杀罗嘉德吗?”白罗问医师。他摇了摇头。“那些伤口——刺入骨肉中的那几处用力很大的伤口,绝对,绝对不是一个身子孱弱的人作得到的。”“可是那几处很浅的呢?”“很浅的那几刀是可能的。”“我想到今天早上我跟她说的话了,我说她的威力是在她的意志里,而不在她的手臂上。我这是故设的圈套,我要看她会看自己的右臂还是左臂,结果她没单看任何一只,却两只都看了,但是她的答话却不寻常。她说:‘没有,我这方面是没有力量的。我不知该难过还是高兴。’这个倒是挺怪的,也证实了我对这个案子的认识。”“但是,左撇子的论点可并未解决呀?”“是的,没有。吔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德瑞格米罗夫郡主的手帕是插在上衣右边还是左边的口袋里?”波克先生摇了摇头。他的脑中仍萦回着刚才半小时内惊人的发现呢。他口中喃喃地说:“谎言——又是谎言。真叫人不敢相信,我们今天早上竟听了这么多的谎话。”“还有更多的要揭穿呢。”白罗欣喜地说。“你真认为如此?”“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大失所望了。”“如此口是心非的确可怕,”波克先生说。“不过,你倒好像挺欢迎的嘛。”他责怪地加了一句。“有这么一个好处,”白罗说:“要是你碰上一个谎话中仍带些真诚的人,他通常总会承认的,而且往往他们自己也没料到。要想达到预期的效果,最重要的是我们得猜得对。”“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才可能侦破这个案子。我把旅客一个一个地选出来问讯,推考一下他或她的证词,然后问自己:‘果若某个人在说谎,他谎话中的重点在哪儿,说谎的原因又是什么?然后我回答:‘如果他是在扯谎——请注意,我是说如果——那么只有那种理由,且针对那一个重点。’这个方法我们在安君业伯爵夫人的身上,已经得到成功的印证。我们现在不妨再找另外几个人来试试。”“但是,老兄,假如你所猜想的正好都错了呢?”“那么,至少有一个人会完全脱开嫌疑了。”“喔!——你用的是过滤淘汰的方法呀。”“正是。”“下面该找谁来较量了?”“我们要向那位大人物,阿伯斯诺上校挑战了。”6 阿伯斯诺上校二次被讯第二次被请到餐车应讯,显然令阿伯斯诺上校大为不悦。他一脸懔色坐下之后说道:“怎么样?”“二次打扰你,实在万分抱歉,”白罗说:“不过,仍有些资料我相信你可以提供给我们。”“真的吗?我倒不以为然。”“先说这个吧,这是一枚烟斗捻子吧?”“是的。”“是你的吗?”“不知道。你晓得我是不在上头作记号的。”“阿伯斯诺上校,你可知道,在这节伊斯但堡至卡莱的车厢中,你是唯一抽烟斗的旅客?”“这样说的话,也许是我的。”“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地方找到的吗?”“毫不知情。”“是在死者身旁拾到的。”“阿伯斯诺上校的眉毛扬了起来。“你可否告诉我们,阿伯斯诺上校,这捻子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呢?”“如果你在问:是不是我自己掉在那儿的,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你有没有在任何时间进入过罗嘉德先生的房间?”“我连话都不曾与此人说过。”“你没跟他说过话,你也没杀他?”上校的眉毛再度凶狠地扬了上去。“即令我杀了他,我也不至于向你报告的。事实上,事实上,我没有杀害这个人。”“呃,没关系,”白罗喃喃地说:“反正这也无关紧要。”“啊!”阿伯斯诺怔了怔,他不安地看了白罗一眼。“因为,我告诉你吧,”这位矮小的侦探说:“这枚烟斗捻子并不重要,我自己就可以举出十一个绝妙的理由来解释它的出现。”阿伯斯诺盯住了他。“我要见你的真正原因,却是为了另一件事,”白罗继续说:“戴本瀚小姐也许已经告诉你,我在孔雅站上偶尔听到她对你说的几句话了吧?”阿伯斯诺没有回答。“她说,‘现在不行。等这一切都过去再说!’你可知道这几句话指的是什么吗?”“抱歉,白罗先生,我不能不拒绝回答你这问题。”“为什么?”上校辛辣地说:“你何不去问戴本瀚小姐本人这话的含意呢?”“我问过了。”“她拒绝告诉你吧?”“不错。”“那么,就连你不也看得很明显吗——我是守口如瓶的。”“你是不泄漏小姐的秘密的?”“你一定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戴本瀚小姐告诉我那是有关她个人的私事。”“那么你何不就相信她的话呢?”“因为,阿伯斯诺上校,戴本瀚小姐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位非常可疑的人物。”“荒谬。”上校话中透着愠情。“并不荒谬。”“你是找不到她什么麻烦的。”“那么,戴本瀚小姐在小黛西·阿姆斯壮被绑票时,担任她家家庭教师的这件事呢?”片刻间,一片死寂。白罗轻轻点了点头。“你瞧,”他说:“我们知道的比你所认为的要多吧?若是戴本瀚小姐是无辜的,她为什么要隐瞒这项事实?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从没去过美国?”上校清了一下喉咙说:“你不会弄错了吧?”“我没有搞错。为什么戴本瀚小姐要对我撒谎?”上校耸了耸肩膀说:“这你最好去问她。我仍然认为你弄错了。”白罗提高了嗓门召唤。一名餐车服务人员自车另外一端的门进来。“去第十一号房间请那位英国小姐,偏劳她过来一下。”“是,先生。”那人离去,房内四人静寂地坐着。阿伯斯诺上校的脸,一如木刻般地僵硬、不动声色。那人回来了。“小姐立刻就来,先生。”“谢谢你。”一两分钟后,玛丽·戴本瀚小姐来到了餐车。7 玛丽·戴本瀚身份的揭穿她没有戴帽子,她的头反抗性地往后昂着,头发自额部往后梳了过去,鼻孔的弧线,像一只船头上的雕像,无畏地冲向汹涌的海浪。在这一刹那间,她的确是美丽的。她的眼光投向了阿伯斯诺——却也只停了那么一刹那。她对白罗说:“你要见我吗?”“我想问你,小姐,今天早上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谎?”“对你们说谎?我不懂你的意思。”“你隐瞒了在阿姆斯壮悲剧发生的当时,你正住在他们家的事实。你还告诉我们你从没去过美国。”他注意到她畏怯了片晌,却很快又恢复过来。“是的,”她说:“是真的。”“不,小姐,是假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跟你说了谎是真的。”“呃,你承认了吗?”她的口角挤出了一丝笑容。“当然啰,因为你已经看穿了我。”“至少你还是很坦率的,小姐。”“我看我也别无他路可走了。”“这的确如此。那么,小姐,可否请问你隐瞒的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