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中找不到,我们到底是怎样以及在哪儿度过了那个漫长的下午。就假定是随便闲聊吧:赤着脚跳舞的事儿怎么样?您小时候上过芭蕾舞课吗?您的新老师,那位有名的玛丽·威格曼,到底怎么样?要求很严格,恰如所希望的那样?或是我们大谈诗歌的那些无冕之王,谈柏林东边的布莱希特和西边的贝恩?当时我们关心政治吗?或是在吃第一块糕点之前,我就充分考虑到了相关的效果,冒充自己是诗人?我能像个淘金者那样不停地振摇筛子,但是没有漂亮话,没有风趣的碎片,没有大胆比喻的回响,能够经久不变。我们在这儿或那儿还吃了多少块糕点或蛋糕,也没有一片洋葱列出来。我们就这样或那样地打发时间。与安娜的真正会见是晚上才开始的,我们随着人流走进了当时很有名的"蛋壳"舞厅。如果这是说我们跳了舞,那其实并没说出什么来。我们在跳舞中配合默契,才更接近实情。我在回顾我们的十六年婚姻时不得不承认:我们确曾很亲近,直至融合为一,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说安娜只是在跳舞时对我如此亲近,那么平时,我们也尽力体贴。但我们相互又常常视而不见,到处乱跑,寻找根本没有或只是幽灵的东西。后来,我们做了父母——受到责任的约束——相互却迷失了,只还跟孩子们亲近。最后是布鲁诺,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留在哪儿。"蛋壳"舞厅里的乐队不时地演奏迪克西兰爵士乐、散柏乐和节奏强劲的爵士乐。我们忘情地跳着各种舞蹈。这显得很容易,就好像过去我们一直在一起练习过似的。就好像心情绝好的一对获得了成功。我们在跳舞的人当中站好位置。我们几乎没察觉人家在观看我们。我们真愿就这么长久地跳下去,坦诚而亲密,短促的目光和手指的轻按,分开是为了再配合,成对地旋转,踮起脚来,只想这样:跳到筋疲力尽才分开,又合为一体,然后飞腾起来,呈失重状态,比思想更快,却又比流逝的时间慢。奏完最后的布鲁士舞曲,将近午夜的时候,我才送安娜上了电车。她住在施马尔根多夫的转租房子里。在跳舞的间隙,我想必说了"我要娶你"的话,随后,她指了指一个朋友,说她对那个人心怀感激,而这又促使我说:"没关系,我们等着瞧吧。"这就是轻松愉快的开始,抵消了随后而来的所有沉重的东西。第三部分 4.妈妈,我要带你去柠檬开花的南方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但是,仍然嗫动着她那干枯的嘴唇。我劝慰她,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父亲和妹妹都在。我们轮班护理,润湿她的嘴。每次我独自跟她在一起,就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话。大概还是那些惯常的许诺,老一套吧:"等到你痊愈了,咱们俩就……去阳光灿烂的南方……是的,去柠檬开花的地方……那儿美极了,到处都很美……一直到罗马,再到那不勒斯……你可以相信我,妈妈……"护士和修女不时地来照看,戴着宽边帽。她们拿来绷带、汤壶及一张轮椅,匆匆忙忙。后来因为那种帽子,我曾用铅笔、炭笔和钢笔画出了许多仁爱会修女的正面像与侧面像。在来来去去的修女中,有一个匆匆走过时主动地说:"上帝很快就会解救这个可怜人……"当时我是否带了鲜花,那种她特别喜爱的紫菀花呢?洋葱对此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在她身边坐了不知多久后睡着了,这时她死了,而父亲只知道结结巴巴地说:"小莱妮,我的小莱妮……"她,我从她腹中爬出时啼哭不已,那是个星期天,她总是向我保证:"你在星期天出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她,我十四岁了仍偎在她怀里,是母亲的宝贝儿,很早就有恋母情结;她,我曾向她许诺过财富和荣誉,到天堂一般的南方去旅行,信誓旦旦,说得天花乱坠;她,教我怎么把赊账顾客欠的钱分期收回:"星期五上门去讨,那时候,一个星期的工资还多少有一些。"她,我得到抚慰的良心,我心底深深的愧疚;她,我给她造成许多忧愁与恐惧,它们就像啮齿类动物一样大量滋生;她,我用讨回的债款在母亲节给她买了一个电熨斗,或是一个水晶玻璃盘?她,在我这个傻小子自愿报名去当兵时,不肯到火车站去送我:"他们是要送你去死呀……"她,在我乘坐从科隆开往汉堡的火车,想知道俄国人挟着暴力到来让她遭遇了什么时,她却只字不提:"所有糟糕的事都应当忘掉……"她,我曾偷看她玩斯卡特牌,看她用弄湿的大拇指数钱和食品票;她,用所有手指弹出徐缓的叮冬作响的钢琴曲,又为我把她没读过的书一本挨一本地放好;她,有三个兄弟,三个人仅存之物几乎装不满一个中号箱子,可是,她在我身上却看到了她的兄弟们继续活着:"这些东西都是从阿图尔和保罗那儿得到的,也有一些是阿尔方斯的……"她,给我把糖搅和到蛋黄里;她,一见到我啃肥皂就笑;她,吸着东方国家生产的香烟,有时能成功地吐出烟圈儿;她,信任我这个幸运儿,总是把艺术学院的年刊翻到同一个位置;她,给了这个小儿子一切,得到的回报却很少;她,既是我的乐园,也是我的苦海,我一拿起笔,像先前那样写作,如现在这样写作,就感觉到她死后仍越过肩膀望着我,说"删掉这个","这不好",但是我很少听她的,现在即使想听,也已经太晚了;她,在痛苦中生下了我,奄奄一息地解放了我,从而让我能不停地写啊写;她,现在我真希望在还白的纸上把她吻醒,让她跟我,只跟我一个人去旅行,去观赏美景,一心一意观赏美景,并且终于可以说:"我竟然还能看到这些,这么美,美极了……"她,我的母亲,1954年1月24日与世长辞。但是,后来我才哭出了声,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