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走到这一步所做的一切,都会得到别人的原谅吗? 我希望可以。 我可以。 我相信我可以。 第五十一章 托比亚斯 噩耗 伊芙琳用拇指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我们并肩站着,看着窗外的雪花飞舞,有雪花落在外面的窗沿上,在角落处堆积了起来。冻得麻木的双手慢慢恢复了知觉。我盯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觉得一切又重新开始,而这一次,世界会变得更好。“我可以用无线电跟马库斯取得联系,找个时间商讨和平协议,”伊芙琳说,“他应该会答应,不然就有点蠢了。”“等一下,我给了别人一个承诺,得去兑现了。”我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她的肩头,本以为她的微笑中会出现紧张,可我没看出。 心中有一丝愧疚隐隐浮动。我来这儿不是让她为我而放下武器,也不是让她为了我放弃她努力争取到的一切,可话又说回来,我来这里根本就不是给她选择的。我想翠丝说得对——二者相害取其轻,你做的那个选择要能够挽救你爱的人。我若把记忆血清给了她,那不是救她,而是毁了她。 皮特在走廊中倚墙坐着。看我靠过来,他抬头看着我,深色的头发被融化的雪浸湿,贴在额头上。“你重置了她?”他问。“没。”我道。 “就知道你没这个胆量。”“这和有没有胆量没什么关系。算了。无所谓了。”我摇了摇头,举着那瓶记忆血清,“你确定你还想要这个吗?”他点头。“你知道,不喝这血清你也可以学会改变,也可以做出积极的决定,过上更好的日子。”“是啊,你说得没错,可我不会那么做的,咱们俩都清楚。”他说得没错,我心里头很明白。我知道改变很难很难,而且很缓慢;我也知道,改变是一个长期的进程,需要一天天连续不断的努力,直到最后连究竟是何时开始的都不记得了。他太害怕,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怕自己会蹉跎掉那些日子,怕自己变得比现在还要糟糕。我懂得那种感受——我知道惧怕自己是怎样的滋味。 我让他坐在一节沙发上,询问当他的记忆如烟般消失后,他想让我告诉他些什么。他没有吭声,只是连连摇头。什么都不要。他不想留下一丁点记忆。 皮特伸出颤抖的手接过瓶子,拧开盖子,瓶子中的液体晃晃悠悠,险些洒出瓶口。他把瓶子凑近鼻翼,小心地嗅了嗅。“我该喝多少?”他问。我觉得我听到他的牙齿在打战。“喝多少没有什么关系吧。”我说。“好吧。那个……看我的。”他对着灯光举起瓶子,似在和我干杯。他把瓶子凑到唇边。我说:“要勇敢。”他咽了下去。就这样,我看着皮特在我眼前消失。 室外的空气冷冽如冰。 “喂!皮特!”我大吼着,呼出的气瞬间变成水雾。 皮特站在博学派总部的入口处,看上去一无所知。自他喝了血清后,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告诉他十遍了,可我再喊“皮特”时,他还是一脸茫然地扬起眉毛,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马修说过,喝过记忆血清的人在一段时间内都会缺乏判断力,可直至现在,我才知道“缺乏判断力”原来就是傻的意思。 我轻叹口气道:“是啊,是你!天哪,第十一遍了!快点,走了。” 我原本以为,等我看见喝下记忆血清的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拿黄油刀戳瞎爱德华眼睛的新生,依旧是那个想要杀死我女朋友的男生,我依旧能看到自我认识他后他做过的一切坏事。可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比我想象中更容易看出。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又圆又大,神情还是一样的无辜,可不同的是,现在我相信他无辜。 我和伊芙琳并肩走在路上,皮特在我们身后挪着步子。雪已停,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鞋子踩在地上会发出咯吱声。 我们慢步走到千禧公园,那尊巨大的利马豆雕塑反射着月光,接着我们走下一段台阶,伊芙琳用手抓着我的胳膊肘来保持平衡。马上就要见到父亲,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样心绪不安,不知道她是否每次见到他都会紧张。 台阶的尽头有一个露天的亭子,亭子两头立着两个方形玻璃柱,每个柱子都有三个我那么高。我们告诉马库斯和约翰娜在这儿碰头——双方都携带着枪支,很现实,也很公平。 他们两人已等在了那里。约翰娜没有带枪,马库斯举枪对着伊芙琳,我也举起伊芙琳给我的枪对准他,以防不测。我看着他的头骨轮廓,又看着他鹰钩鼻的曲线。 “托比亚斯!”约翰娜叫道。她穿了一件友好派的红色外套,上面落了一层雪花:“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是来阻止你们互相残杀的,真没想到你还拿着枪。”我冲她的口袋点点头,口袋中隐约凸出枪的轮廓。“和平有时需要用极端的方法来实现,”约翰娜说,“想必你也赞同吧。”“我们来这儿不是闲聊的,”马库斯看着伊芙琳说,“你说你想和我们谈什么协议。” 过去的几星期从他身上掠去了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下垂,长出了深紫色的眼圈。恍惚间,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我又想起恐惧情境中自己的倒影,想起当时的我看着他的肌肤像皮疹一样一寸一寸地覆盖在我身上,是多么的恐惧。我隐隐有些不安,害怕自己会变成他,即使在这个时刻,有母亲站在我身边,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和他谈判,我的心还是有些不安,这可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事。 可我觉得我此刻不再害怕了。 “对,”伊芙琳道,“有几条我方和贵方都需要同意的条款,对你们绝不失公平。贵方若接受我方条款,我会交出我方除防身所需之外的所有武器。我也会离开城市,永世不会返回。” 马库斯大笑起来,不知这笑声是嘲讽的笑,还是不相信的笑。他这个人太高傲,同时又太多疑。“让她说完。”约翰娜轻声道,说着还把手塞进了袖子里。伊芙琳补充道:“贵方必须应允以下条款:不得攻击或控制城市;不得阻止想离开这座城市到外面开始新生活的人踏出城市围栏;给予留在城市生活的民众投票权;投票选出新领导和新的社会制度。最重要的一条是,马库斯,你从此将不允许担任领导。” 最后一条算是和平协议中唯一纯属私人问题的条款。母亲说,她绝不允许马库斯欺骗更多的人去盲目追随他,我没有跟她争论。 约翰娜扬起眉毛。今天她两侧的头发都拢到耳后,脸上的疤痕全部露出。我觉得她这样看起来更好一些——她不用头发遮住真正的自己时,整个人也显得更强。 “不同意。”马库斯道,“我就是这些人的领袖。”“马库斯!”约翰娜嗔道。他没有理她,继续道:“伊芙琳,你不能因为你对我有个人偏见就来决定我能不能做他们的领袖。” “不好意思。”约翰娜扯开嗓子道,“马库斯,她说的条款好到简直难以置信——不通过暴力的形式我们就能达到所有的目标!你怎么能说不呢?” “因为我是这些人合法的领导!”马库斯说,“我是忠诚者组织的头儿!我——” “不,你不是,”约翰娜淡淡地说,“我才是忠诚者的领导者。你必须同意本协议,否则我会把真相告诉所有人,说你本有机会不流血不杀戮就能终止冲突,可你仅仅为了自己的面子就拒绝了。” 马库斯摘下那张被动的面具,露出面具下凶残的面容,可他无法与约翰娜争论,她完美的冷静和完美的威胁完完全全把他握在了手心里,他只是摇着头,却没再说一句话。 “我同意贵方的条款。”约翰娜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朝我们走来,落脚处发出吱吱声。伊芙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脱掉了手上的手套,和约翰娜握了握手。“明天早上,我们应该召集所有人集会,分享这个消息。”约翰娜道,“你们这边能不能保证集会安全?”“尽力而为。”伊芙琳道。我低头看了下表。自刚才跟艾玛尔和克里斯蒂娜在汉考克大楼旁边一别,现在已过了一小时,这意味着艾玛尔可能已经知道了记忆血清病毒没有起作用,也可能并不知道。可不管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不能忘掉来这里的初衷——我得找到齐克和他的母亲,把尤莱亚的事告诉他们。 “我该走了,”我对伊芙琳道,“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明天下午在城市边界处接你好吗?”“行。”伊芙琳说着用戴手套的那只手轻快地揉了揉我的胳膊。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每当我从寒冷的室外走进屋子,她也是这样做的。“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啊?”约翰娜问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新的生活?”“是。”我说,“我应该祝你们好运吧,外边那些人正想着关掉咱们的城市。你们还是提前做做准备吧。”约翰娜微微一笑:“我肯定我们是可以和他们谈判的。”我接过她伸出的手握了握,却感觉马库斯的眼光一直锁在我身上,沉重得仿佛快要把我压垮。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看他。“告辞。”我对他说,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齐克的母亲哈娜坐在卧室里的一把轻便椅上,两只小脚的脚尖都触不到地面。她身上穿了一件粗糙的黑色睡袍,脚上是一双拖鞋,两手叠放在大腿上,双眉微微扬起。她看起来那么庄严,让我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世界级的领导人。我瞟了一眼齐克,他一脸睡意,拳头不停地揉着脸,应该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艾玛尔和克里斯蒂娜并不是在其他革命者聚居的汉考克大楼附近找到他们的,而是在无畏派基地的环球大厦,在他们的公寓中找到了他们。我能找到他们也全因为克里斯蒂娜在我们那辆爆胎的卡车上留了张便条。伊芙琳给我们找了一辆新货车,供我们返回到基因局基地。皮特就坐在这辆货车中等着我。“十分抱歉,真不知该从哪儿说起。”“先挑最坏的情况说吧。”哈娜道,“比方说,我儿子到底怎么了。”“在一次袭击中,他伤得很重。”我道,“有一场爆炸,而他恰好站得很近。”“老天。”齐克前前后后地来回晃动着身子,似乎他想变回一个孩子,像个小孩一样只要晃一晃便能得到安抚。可哈娜只是垂下头,我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客厅飘着大蒜和洋葱的味道,大概是他们晚饭吃的食物留下的味道。我把肩头倚在门廊边雪白的墙壁上,身边斜斜地挂着一张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中的齐克还是个学步的孩子,尤莱亚还是个婴孩,坐在他母亲的膝盖上。 “后来他就一直昏迷,再后来……”“再后来,他醒不过来了。”哈娜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你来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对吗?”“是的,”我说,“我是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来让你们为他做个决定。”“什么决定?”齐克插话道,“要不要拔掉他的维生系统吗?”“齐克。”哈娜边说边摇摇头。他往后一仰,倒在了沙发上,沙发垫子瞬间把他的身子围住。“我们当然不希望他这样活着。”哈娜道,“他肯定也想好好安息,可我们想先去看看他。” 我点头道:“当然可以。我还有一件事要说。那场袭击其实……其实是一场起义,起义涉及了这些天我们所到之处的一些人,我也参与了。” 我盯着眼前右侧地板上的裂缝,看着那一层随着时间流逝积聚在缝里的尘土,等待他们的反应,什么反应都好。可我等到的只是无尽的沉默。“我没有履行我对你的诺言,”我对齐克道,“我应该照顾好他,可我没替你看好他,我很抱歉。”我瞟了他一眼,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怔怔地盯着咖啡桌上那个空着的花瓶,瓶子上画的粉色玫瑰有些褪色。“我觉得我们需要些时间。”哈娜清了清嗓子,却没有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我很想给你们时间,可我们很快就要回基因局基地了,你们得跟我们一道回去。”“好。”哈娜说,“麻烦你在门外等着,我们五分钟后出去。” 回基因局的路上,天色已暗,卡车行驶得很慢。我们坐在货车里一路颠簸前行,我看着天空,月亮在稀薄的云层下忽隐忽现。等我们到了城市最外边的界线,雪又下了起来,大片大片轻盈的雪花在货车头灯打出的光束中旋转着落下。不知道此时翠丝是否也在看着雪花飘过路面,堆在飞机旁。不知她现在所在之处是否比我离开时那个地方要美好一些,那里的人们再不记得什么叫纯净基因。 克里斯蒂娜向前探着身子,在我耳边嘘声问道:“你做到了?管用吗?”我点点头,看向后视镜,她正用两只手捧着脸颊,溢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她的感觉我能体会,那是安全的感觉,我们安全了。“你有没有给你的家人接种疫苗?”我问。“有,他们在汉考克大楼里,和忠诚者组织在一起。”她说,“不过记忆重置的时间点好像过了,翠丝和迦勒应该成功了。” 一路走来,哈娜和齐克小声嘀咕着,惊叹于外面黑沉沉又新奇的世界。艾玛尔一面驾驶着货车,一面简单地解释着整件事,还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以示安慰,他看我的时间远长于看路的时间,有好几次都险些撞到路灯或路障上,我努力压制着心中快要爆发的恐慌,最后只好一个劲儿地盯着雪地。 我不喜欢冬天带来的寂寥,周围的景色变得光秃秃的,天与地之间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树木也变成一个个干枯的架子,整个城市似乎变成了荒地。不过这个冬天对我来说也许会不一样。 货车驶过基地门口的围栏,停在了前门旁边。这里已没有了守卫。我们跳出车子,齐克握着他母亲的手,扶着她颤颤巍巍地在雪地中行走。等我们踏进基地,这里空无一人,我就确信,迦勒肯定是成功了,也就是说,这里的人记忆都已重置。他们的记忆全都被修改了。 “人都去哪儿了?”艾玛尔问。 我们穿过现在已无人把守的安检处,没有停下脚步。我远远看到站在另一头的卡拉,她一边脸颊青肿得厉害,头上包扎着绷带,可让我心中不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那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怎么了?”我问。 卡拉摇了摇头。 “翠丝呢?”我问。 “托比亚斯,你要节哀。” “什么节哀?”克里斯蒂娜粗暴地吼道,“快说啊!” “翠丝替迦勒闯入了武器实验室。”卡拉道,“她挺过了死亡血清,成功地释放了记忆血清,可是……可是她……她中枪了,她没能挺过来。节哀吧。” 大多数时候,我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说谎。卡拉这次一定在说谎,翠丝怎么会死呢?她忽闪忽闪的双眸放着光,她粉嫩粉嫩的脸颊有些红,她小小的身躯充满活力,她还好好地站在中庭的那一片阳光中。翠丝还活着,她还活着,她不会抛下我,她不会替迦勒闯进武器实验室。 “不!”克里斯蒂娜摇着头连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 卡拉的眼睛里充满泪水。 我这才惊觉:以翠丝的性子,她肯定会替迦勒踏进武器实验室。 她当然会这样做。 克里斯蒂娜似乎大喊了几声,传到我耳边的声音却不清楚,好像我把头放在了水中。卡拉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都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片混浊的颜色。 我只能静静地站着——我觉得只要立着不动,这一切就不再真实,而我也可以假装一切都还好。克里斯蒂娜弓着身子,似已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悲痛,卡拉忙过去抱住了她。而我还是一动也不能动。 第五十二章 托比亚斯 回忆 她的身子落在大网上时,我只看到了一个灰色的身影。我伸过手去,把她拽过来,她那只手小巧却温暖,她站在我身前,又矮又瘦又平凡,从哪个角度讲也毫不出众——可她是第一个跳下来的新生。首跳者竟是个僵尸人。 就连两年前的我都不是第一个跳下来的。 那双眼睛是如此的坚定,如此的坚持。 如此的美丽。 第五十三章 托比亚斯 从前的她 但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记得在学校的长廊里,在母亲的“葬礼”上,在无私派区域的人行道上,我都曾见过她。我是看见了她,却没有看到真正的她。在那一跳之前,没有人看到过真正的她。 或许,这样燃烧得太过绚烂的火焰注定无法长久。 第五十四章 托比亚斯 太平间 卡拉把噩耗告诉我以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去看了她的尸体。我和克里斯蒂娜肩并着肩,茫然地跟在卡拉身后。我其实不记得从入口走到太平间的路,脑海中只有几幅模糊的画面,还有一些穿过我脑子里竖起的那道无形屏障而进入的声音。 她躺在一张桌子上。那一瞬间,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我若伸手摸她,她还会睁开眼睛,冲我微笑,还会在我的唇上印下一个吻。可当我的手触碰到她的身体,她是冷的,早已僵硬。 克里斯蒂娜抽着鼻子啜泣着,我则紧紧抓住翠丝的手,祈祷我若足够用力,就能让她重新拥有生命的气息,她就会恢复红润的气色,再度睁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那不可能发生,我意识到她真的不在了。不过当我感觉到精疲力竭,无力地瘫软在桌旁后,我想我是哭了,或者至少我想哭。全身的细胞都在尖叫,只想再要一个吻,再多一句话,再多一次对视,只要再多一次就好。 第五十五章 最后的话 后来的那些天,是运动,而不是静止帮我把悲痛控制住,所以我就在基因局的走廊里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连觉也不睡。我好像远远地看着周围的人渐渐从记忆血清的作用下恢复,他们的记忆被永远地改变了。 我们把从记忆血清的恍惚中回过神的人分成小组,给他们讲述真相: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的基因都有所不同,却没有受损或纯净之分。他们也听了我们的谎话,说抹掉他们记忆的是一次可怕的事故,而当时他们正准备游说政府给予GD平等的权利。 有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有些窒息,可独处时,又被孤独所淹没。我害怕得很,却不知到底在怕什么,因为我已失掉了所有的一切。我在控制室里停下来看屏幕中的城市,双手颤抖不止。屏幕中,约翰娜正为意欲离开城市的人安排交通工具,他们会驶到基因局,了解事实真相。不知留在芝加哥的人过着怎样的日子,不过我不觉得自己还会在乎。 我双手插进口袋里,看了十几分钟屏幕,便又离开了,我把心思放在让脚步和心跳保持一致上,或是小心地避开瓷砖和瓷砖之间的缝隙。等我迈过大门,忽然看到石头雕塑周围聚着一小群人,其中一个坐在轮椅上——是妮塔。 我穿过废弃的安检处,远远站在一边,看着他们。雷吉踩在雕塑的厚石板上,打开了水箱下面的阀门,一滴一滴缓慢落下的水滴变成了水柱,不一会儿,水箱的水便开始大股大股地涌出,溅得整个石板上都是,打湿了雷吉的裤子。 “托比亚斯?”我心头一震。是迦勒的声音,我转过身,不想面对那个声音,想寻条路赶紧逃跑。“请你等一下。”他道。我不想看他,不想思量他对她的死有多么不关心,更不愿想起她是为这个胆小鬼而死,为他这个不值得牺牲的人而牺牲。可我还是看向了他,想知道在他脸上能否看到翠丝的影子。虽然我已经接受了她不在的事实,却还是非常想念她。他头发凌乱不已,看样子好多天没洗过头,绿色的眼睛充斥着血丝,撇着嘴,满脸的不悦。他和她一点也不像。“我不想再惹你,”他说,“可我有些话要告诉你,是……她托我捎给你的话,在她……”“直接说就是了。”我不想听他说完那句话。“她说……她说,如果她没能回来,让我告诉你……”迦勒哽咽了,他挺了挺身体,强压着泪水,继续道,“她不想离开你。”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听了该有所触动,可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反而觉得,此刻,她离我愈发远了。“是吗?”我声音沙哑地反问,“那她又为什么离开?她怎么就不让你去死?”“你以为我就不质问自己吗?”迦勒道,“她爱我,甚至不惜拿枪指着我,逼着我让她为我而死。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事实就是这样,改不了。” 没等我作答他就离开了。也许这样也好,我想不出任何语言描述心中的愤恨。我眨眨眼,让眼中的泪水掉出来,然后瘫坐在大厅中央的地上。 我知道她为什么留下这一句话给我,她想告诉我这次与博学派总部那次不同,告诉我这次她不是用谎言骗得我睡过去之后去送死,告诉我她这么做不是没有必要的牺牲。我用手背使劲地揉着眼睛,似乎想把眼泪揉回脑袋里去。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如果我释放出那么一丁点的感情,所有的情绪就会奔涌而出,就会永远也停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传来卡拉和皮特的声音。“这尊雕塑本来象征着变化,”她对他说,“缓慢的变化,不过现在他们要把它拆了。”“啊,真的吗?为什么呀?”皮特声音很急切。“呃……如果可以的话,我以后慢慢给你解释,你还记得回宿舍的路吧?”卡拉道。“记得。”“那……你先回宿舍待着,那边有人帮你。”卡拉朝我走来,我有些怕听到她的声音。可她一言未发,只是坐在我身边,双手叠起,放在大腿上,背脊挺得笔直。此时的她既警觉又放松,凝视着那尊雕塑,雷吉正站在涌出的水柱下。“你不用在这里陪我。”我说。“我也没别处可去,”她道,“我喜欢这里的安静。”我们就这样肩并着肩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水柱,沉浸在这里的安静之中。 “原来你们在这里,”克里斯蒂娜一面说着,一面小跑着过来。她的脸有些肿胀,声音透着倦怠,好似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快来啊,时间到了,他们准备拔掉他的维生设备了。” 听到这话,我微微一颤,不过还是站了起来。自到了基因局后哈娜和齐克就一直守着尤莱亚,他们紧握着他的手,寻找着他身上的生命迹象。可他已经没有了生命,只是靠那些机器维持着心跳。 卡拉走在我和克里斯蒂娜身后,朝医院的方向走去。我已好几天没有合眼,却不觉得累,不像平时感觉到的那种累,只是每走一步都带着浑身的痛。我和克里斯蒂娜没有说一句话,可我知道我们心中所想是一致的,都想着尤莱亚,想着这是他的最后几次呼吸。 我们赶到尤莱亚病房的探视窗口处时,伊芙琳早已等在了那里——几天前,还是艾玛尔代我接她来到了基因局。她伸出手想抚摸我的肩头,却被我一个转身躲开了,我实在不喜欢被人安慰。 屋子里,齐克和哈娜站在尤莱亚病床的两侧,哈娜抓着他的一只手,齐克握着他的另一只手。站在心脏监测仪旁边的医生伸出手,手里拿着一块写字板,手却不是冲着哈娜伸出,也不是冲着齐克,而是冲着大卫。大卫坐在轮椅上,背微微驼着,精神有些委靡,和周围所有失掉记忆的人们一样。 “他在这里干什么?”我感到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神经全都燃烧起熊熊烈火。 “按法律程序,他还是基因局的负责人,至少在新的负责人选出之前他还是。”卡拉在我身后道,“托比亚斯,他的记忆全部抹去,你认识的那个大卫已不存在了,他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他甚至都忘记他杀了——” “不要说了!”我厉声喝道。大卫在板子上签了字,又转着轮椅往外走。门打开的瞬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正想朝他冲过去,想用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却被伊芙琳那瘦长却结实无比的身躯挡住了。大卫困惑地盯了我一眼,又沿着走廊离去,我靠着母亲的胳膊,那只胳膊像枷锁一般缠住我的肩膀。 “托比亚斯,”伊芙琳说,“冷静,冷静。” “怎么没人把这家伙关起来?”我质问着,视线却已模糊,世间的一切蒙胧得看不清楚。 “别忘了他还是政府的成员。”卡拉道,“他们把这次事件解释成不幸的事故并不意味着要解雇所有人,政府也不会因为他被迫杀掉一个反叛者而把他关起来。” “反叛者,”我嘴里喃喃重复着,“她现在就仅仅是一个反叛者吗?” “她曾经是。”卡拉轻声道,“她当然不只是个反叛者,可在政府的眼里她就是。” 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克里斯蒂娜打断:“快看,他们开始了。” 在尤莱亚的病房里,齐克和哈娜各用一只手握着尤莱亚的手,另一只手则隔着他的身子握在一起。我看到哈娜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无畏派是否也为逝者祷告?在无私派,人们用沉默和仪式祭奠死亡,把话语压在心中。心头的怒气渐渐消退,我再次被那种模糊的悲痛所吞噬,这悲痛不仅仅为翠丝,还为尤莱亚,笑容深深烙在我记忆中的尤莱亚。他不仅是我好友的弟弟,后来也成为我的朋友,我认识他时间不够久,还没能被他的幽默感染,我跟他相处的时间还不够久。 医生一手把写字板贴在肚子上,另一手关掉了几个开关,心脏监测仪上跳跃的曲线瞬时变成了直线,带走了尤莱亚最后一次呼吸。齐克双肩颤个不停,哈娜用力握着他的手,握得她自己的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她又说了些什么,双手缓缓放开,又往后退了几步,放手让他离去。我转身离开窗子,一开始是走,接着奔跑起来。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只觉得毫不在乎,漫无目的,空空落落。 第五十六章 悲伤得想要抹掉过去 第二天,我开走了基因局基地的一辆货车。这里的人依旧处于失掉记忆的恢复期,所以也没人拦着我。我穿过火车轨道驶向城市,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天际,可又没有真正看进去任何东西。 驶到隔开城市内外的那片田野时,我踩下油门,车轮压过枯草和地上的雪,很快,轮下的路就成了无私派区域的人行道,而我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条条街道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可我的手和脚知道该如何走,尽管我的大脑没能给它们任何指引。我把货车停在停车标识旁的那栋房子前。房子前的步行道有些裂缝。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我穿过前门,爬上楼梯,双耳依旧被那道屏障蒙着,好像我在漂浮,漂浮着离开这个世界。人们常常会说悲伤的痛,我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于我而言,悲伤是全身的麻木,所有感官都失去了原本的灵敏。 我走到楼上,手掌贴着镜子的挡板,推开了它。落日洒下金色的余晖,爬过地面,从下面照亮我的脸,我从未看起来如此苍白过,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也从未如此深。过去的这几天,我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无法真正睡着,也无法真正醒过来。 我把理发器的插头插进镜子旁边的插座上,开关已经打开了,所以我只需要拿过理发器理头发,时而按住耳朵,避开锋利的刀片,时而侧过头,从镜子中看一下脖子后面,检查下有没有漏掉的地方。推掉的头发落在我的肩膀和鞋子上,碰到的皮肤都痒痒的。我用手拂过头发,感觉了一下理得是否平整,却有些多此一举。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给自己理发。 我花了好一阵子来拍肩膀和脚上的碎发,又把拍落的头发扫进簸箕。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又站在镜子前,我在镜子里看到我文身的一角——无畏派燃烧的火焰。 我从口袋里掏出记忆血清的瓶子,这个小小的瓶子能抹掉我大半的人生,不过它作用的会是记忆,而不是事实。喝下这瓶血清,我仍记得怎么写字,怎么说话,怎么组装电脑,这些信息储存在大脑不同的区域里面,可对其他的事情,我会一无所知。 实验已经结束,约翰娜已和政府人员——也就是大卫的上司——达成了协议:前派别成员将继续留在城市里,只要他们自给自足,听从政府的指示;允许外面的人自由进入城市定居,把芝加哥建成和密尔沃基市一样的大型聚居城市。曾负责实验工作的基因局现在负责芝加哥城市内的秩序维持。 芝加哥将是唯一由不相信基因受损概念的人们统治的大城市,在某些方面来讲,这里是一片天堂。马修曾对我说,他希望边界地带的人们能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将空缺填满,希望他们能在这里过上比从前富足的生活。 而我只想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我会成为伊芙琳·约翰逊的儿子托比亚斯·约翰逊,他的人生或许枯燥无味,没有什么波澜,可他是一个完整健全的人,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被痛苦压垮,没办法做出任何有用的事。 “马修告诉我,你偷了一些记忆血清和一辆货车,”走廊尽头传来克里斯蒂娜的声音,“说实话,我不太信他。” 我的耳朵仍然被那屏障挡着,也没听到她走进屋子。就连现在,她的声音也像是从水中传来,我得过一小会儿才能反应过来,我看向她道:“你既然不太信他,怎么还来了呢?” “以防万一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朝我走来,“再说了,我还想再看一眼这个城市,它马上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托比亚斯,快把瓶子给我。” “不给。”我握着瓶子的手一紧,不想让她把它抢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无权干涉。”她深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在阳光中散发着光芒。这光让她那浓密的深色头发每一缕都闪着橙色的光,好似燃烧的火焰。“这不是你的决定,”她道,“这是懦夫的决定。老四,你可以用很多词来描述,可你不是个懦夫,绝对不会是懦夫。”“我现在可能就是一个懦夫。”我神情黯然地说,“人会变,我觉得无所谓。”“不,你不会无所谓的。”我太疲惫,所以只是翻了个白眼。“你不能变成让她憎恨的那种人,”克里斯蒂娜放轻了声音,“她肯定讨厌你变成这副样子。”滚烫而又无比真实的怒火击溃了我,连耳边的屏障也没了,本应安静的无私派街道在我听来却聒噪吵闹,我在这力量的冲击下颤抖着。“闭嘴!”我吼道,“快给我闭嘴!你怎么知道她恨些什么?你根本不了解她,你——”“我够了解她!”她抢过我的话,“我知道她肯定不想让你抹掉她曾在你心中留下的痕迹,肯定不希望她在你脑中从未存在过。”我几步冲过去,把她按在墙上,俯身凑向她的脸。“你再敢说这个,我就要——”“你就要干吗?”克里斯蒂娜使劲儿把我推开,“就要打我吗?一个大块头的强壮男人欺负女人,有个再恰当不过的词了,叫什么来着?叫懦夫。” 我忽然记起这座屋子中父亲的吼叫声,记起他用手紧紧掐住母亲的喉咙,记起他把她扔在地上和墙上,当时小小的我站在卧室的门廊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小手抓在门框上,记得母亲卧室中传来的轻声啜泣,她反锁着门把我挡在门外。 我退后了几步,倚靠在墙上,任凭身体垮在墙边。 “我很抱歉。”我道。 “我知道。”她回道。 我们就那样站了几秒钟,静静地盯着对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有多讨厌她,当时她还是个刚从诚实派转来的新生,口无遮拦,什么都叽叽喳喳地说出来,日子久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证明了真正的她是什么样的——她是个宽容的朋友,对真相虔诚信仰,还勇敢到肯去行动。我现在忍不住也有些喜欢她,也渐渐看到了翠丝眼中的她。 “我知道想忘掉过去是怎样的滋味,”她道,“我也能体会无端失去爱人是怎样的痛苦,我甚至也理解你为什么想通过抹掉关于她的全部记忆来换取片刻的安宁。” 她握住了我抓瓶子的手。 “我认识威尔的时间不长,可他改变了我的生活,他改变了我。我知道,翠丝对你的改变要更大。” 刚才她那满脸的严肃渐渐散去,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在她的影响下你所变成的那个人是值得做下去的。你若是喝下这瓶血清,你就永远永远变不回那个人了。” 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跟我去看她的尸体时一样,可这次痛却随着泪水而来,热辣、尖锐地刺着我的胸膛。一个个记忆片段如同动物的爪子,挠着我的心房。我把瓶子紧紧攥在手心,急切地渴望它带给我释然,渴望着它能让我免受苦痛。 克里斯蒂娜双臂揽住我的肩膀,这个本该安慰我的拥抱却加重了我的痛,它只能让我想起翠丝那两只瘦削的胳膊拥抱我的感觉,起初带着些犹疑和不确定,后来慢慢变得更有力,变得自信,变得对自己更加确定,对我也更加确定。我又想到以后的拥抱都将不同,因为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因为她已经走了。 她已经永远地走了,再多的眼泪也只是徒劳,只是愚蠢,而我却只能垂泪。克里斯蒂娜扶着我不让我倒下,良久良久,却没说一句话。 我挣开她的怀抱,她的双手依旧搭在我的肩头,长满老茧的手掌粗糙却很温暖。或许,人生如手掌,一次次痛了,就长出一个个茧子,变得坚硬,而人一次次痛了,就会变得坚强。可我不想变成这个长满了老茧的人。 世上的人分为许多许多种,比如翠丝,她经历了痛苦煎熬,遭受了背叛,却依旧愿意为自己的哥哥献出生命;比如卡拉,她原谅了开枪射穿她弟弟头颅的人;再比如克里斯蒂娜,她的朋友一个个离她远去,她却依旧敞开心扉,结交新的朋友。我眼前也有另外的选择,这些选择比我已做出的要鲜艳夺目,勇敢坚强。 我睁开眼睛,伸手把瓶子递给她。她接过瓶子,放进兜里。 “我知道齐克在你跟前还是有点怪怪的,”她边说边抬起一只胳膊,“但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你要是愿意,我们还可以学友好派的姑娘那样互换手镯。” “这个还是算了吧。” 我们一齐走下楼梯,走进街道。太阳隐在芝加哥那一栋栋大楼之后,远方传来火车在轨道上飞驰的声响。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抛开我们曾经在乎过的一切,而我觉得这无所谓。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种勇敢。勇敢有时需要我们为了更崇高的事业或是为了别人奉献生命,有时却需要我们为了更伟大的事放下你所有的知识和记忆,放下你爱过的所有人。 可有时候,勇敢没那么惊天动地。 有些时候,勇敢只不过是咬紧牙关挺过痛苦,做完一天天的工作,缓缓地朝着更好的日子迈进。 此时我需要的,恰是这样的勇敢。 终曲 两年半后 伊芙琳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这里的地面已被来来回回的车轧得有些旧了,边界地带的人们或搬进城市,或从城市离开,前基因局基地的工作人员通勤也常常过这条界线。她站在一个洼处,手中拎着的包搭在腿上。看我过来了,她就挥挥手跟我打招呼。 她钻入卡车后,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亲,我没有阻止她。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爬上了一抹微笑,于是就一直笑下去。“欢迎回来。”我说。两年前,我让她选择,之后不久她和约翰娜达成和平协议,她离开这座城市。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芝加哥的变化翻天覆地,我觉得她的归来对这座城市早已没什么害处,她自己也这么想。虽说时间过去了两年,她反倒年轻了许多,脸庞变得圆润,笑容也更加灿烂。看样子,时间帮了她不少。 “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她问。“我……我还好。”我说,“今天准备撒她的骨灰。”我看了看摆在后座上的骨灰盒,仿佛它也是车上的乘客。有好长时间,我一直把翠丝的骨灰放在基因局的太平间,我不知她想要怎样的葬礼,也不知我能不能撑到参加她的葬礼。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若派别制度还在,今天应是“选派大典”。在这个日子我也该向前看,向前迈出一步,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伊芙琳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看着田地。那原本被围在友好派总部,与外界隔开的庄稼现已延伸开来,延伸到城市周围大片长草的地方。我偶尔会想念那片荒无人烟的空旷之地,这一刻却不介意穿梭在一排又一排的玉米或小麦里。农田中穿梭着劳作的人们,他们穿着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衣服,手中拿着前基因局科学家发明的手提设备,仔细地检测土质。 “没有派别的日子感觉如何?”伊芙琳问。 “再普通不过。”我冲她微微一笑,“你肯定会爱上这边的日子。” 我把伊芙琳带到我住的公寓。我住在河的北面,楼层不高,但透过一扇扇窗子,我还是可以看到一大片楼房。我算是新芝加哥城最初定居者中的一个,也就有机会自由选择住所。齐克、桑娜、克里斯蒂娜、艾玛尔和乔治选择住在汉考克大楼较高的楼层,迦勒和卡拉已搬到千禧公园附近的公寓套房,我住在这儿主要是因为这里的风光很美,而且离我从前的两个家都很远。 “我邻居是个历史学家,他是从边界地带那边来的。”我摸索着口袋,寻找钥匙开门,“他把芝加哥叫作‘第四城市’——因为很多年前,这座城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后来又被‘纯净基因战争’再次焚毁,我们是第四批打算在这里定居的人。” “第四城市。”我推开门时,伊芙琳重复着,“我喜欢。” 我的屋里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一个沙发,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间厨房。阳光洒在湿地对面那栋楼的窗子上,闪闪烁烁。一些前基因局科学家试图让河流和湖泊恢复它们曾经的面貌,只不过尚需时日。变化和愈合一样,需要时间。伊芙琳把包扔在沙发上:“谢谢你让我先在这儿住些时日,我尽早找房子搬出去。” “没事。”我说。可一想到她要住在这里,拨弄着我那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穿梭于我走过的走廊,我便有些莫名的不安,可我不能永远疏远母亲,更别说我还向她承诺过,一定会努力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 “听乔治说,他要找些人帮他训练警察部队,你没过去看看?”伊芙琳问。“没有。我说过,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碰枪了。”“也对,你现在靠说话吃饭了。”伊芙琳皱了皱鼻子道,“你也知道,我不怎么信任政客。”“你要信任我,我是你的儿子。”我道,“反正,我不是什么政客,至少现在不是,我只是个小助理。”她坐在桌子旁边,环视四周,眼神中流露着机警,又带着些焦躁,像猫一样。“知道你父亲去哪儿了吗?”她问。我耸耸肩:“听说他走了,没问去了哪儿。”她用手托着下巴,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跟他说吗?哪怕一句话?”“没有。”我一面说一面来回转着手中的钥匙,“我只想把他留在身后。他就该被抛在身后才对。” 整整两年了。两年前,我们在千禧公园里面对面站着,当时大雪纷飞。那时候我意识到,这个男人给我带来的痛苦,“够狠市场”里当着无畏派的面对他那一通痛揍也无法抚平,吼他或是骂他同样无法抚平,我面前剩下的只有唯一一个选择,那就是放手。 伊芙琳眼神奇怪,似乎在搜寻什么似的看着我,接着她穿过屋子,打开刚刚扔在沙发上的包,拿出一个用蓝色玻璃制作的雕塑。那尊雕塑宛若奔涌而下的水凝固在某一时刻。 至今我还记得她把这尊雕塑给我的时候。当时我很小,但还是知道母亲给我的东西是无私派的禁忌之物,它没有什么用处,也因此被无私者视为自我放纵的东西。我还问过她这雕塑有什么用处,她说它表面上没什么用,但它可以改变这里,她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心的位置。美丽的东西有时候能改变我们的心。 很多年来,这尊小小的雕塑都是我无声反抗的象征,告诉世界我并不心甘情愿做一个顺从、谦恭的无私派小孩。它还诉说着母亲的反抗,尽管当时我一直以为她早已离世。当年我把雕塑藏在床底下,就在打算离开无私派的那天,我把它摆到桌子上父亲看得到的地方,想让他看到我的力量,看到母亲的力量。 “自你走后,我看到它就想起你,”她把雕塑紧紧贴在腹部,“想起你有多勇敢,你一直以来有多么的勇敢。”她浅浅一笑道,“你可以把这东西放在你这儿,毕竟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没有说话,生怕一旦张口,声音就不再镇定,我能做的只有冲她笑笑,又点点头。 春风带着些许寒意,可我还是打开了卡车的窗子,这样我就能在胸腔里感受这风,任它轻轻刺着我的指尖,提醒我寒冬还未远去。我停在“够狠市场”附近的火车站台上,从后座取出骨灰盒。银色的骨灰盒简单素雅,上面没有什么雕刻。盒子不是我选的,是克里斯蒂娜选的。 我走过站台,朝已经聚在那里的一小群人走去。克里斯蒂娜和齐克站在一起,桑娜在他们身旁坐在轮椅上,腿上还盖着一条毛毯。她现在坐的轮椅比以前那辆更高级一些,轮椅的后面没有了把手,她也可以更方便地调整座椅。马修站在站台边上,半个脚已站在台沿外头。 “嗨。”我走到桑娜身边时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克里斯蒂娜冲我微微一笑,齐克拍了拍我的肩头。尤莱亚只比翠丝晚去世几天,可齐克和哈娜在他走后几周后,就在亲朋好友的谈笑声中把他的骨灰撒进了大峡谷。我们朝基地深坑喊着他的名字,让他的名字在空旷的深坑中回荡着。这一次,尽管我们是为了纪念翠丝,最后一次做证明无畏派勇气的事,可我知道齐克一定是想起了他,我们也都想起了他。 “给你看样东西。”桑娜一面说着一面把腿上盖着的毯子往边上一扔。她双腿上架着复杂精巧的金属支架,支架的上端一直架到她的臀部,顶端如腰带般缠在她的腰上。她冲我一笑,只听一声齿轮摩擦的吱吱声,她的双腿落在了地上,她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合中,我嘴角还是绽出一抹笑。“哇,快看看,我都快忘了你还是个大高个儿呢。”“迦勒和他实验室的同事们帮我造的这玩意儿。”她道,“现在只能慢慢摸索怎么用,不过听他们的意思,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能跑步呢。”“真不错。”我道,“那迦勒在哪儿呢?”“他和艾玛尔晚些时候再和我们碰头,”她道,“总要有人在下面接着第一个下去的人。”“他现在还是个软脚虾,”齐克道,“可我总算不怎么讨厌他了。” “啊。”我答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其实,我和迦勒也算和好了,虽然我还是不想和他一起待太长时间。每每看到他的举止形态,听着的他声音语调,我总会想起她,总会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看到的不够多,却又多到难以承受。 我正要说什么,火车在锃亮的轨道上朝我们疾驰而来,接着,伴随着轮子刮擦轨道的声响,火车停在了站台前方。车厢头节的驾驶室里探出一个脑袋——卡拉编着辫子,看着我们。 “上车!”她喊道。 桑娜坐回轮椅,推着转轮进了车门,马修、克里斯蒂娜和齐克也跟了上去,我最后一个进去,先把骨灰盒递给桑娜,又站回到门口,一只手抓住门把。 火车又开始行进,渐渐加速,我听到轨道处传来的搅拌声混杂着车轮划擦铁轨的声音,我能感受到火车带来的力量在我体内积聚着。风迎面吹来,吹得衣服紧贴在身上。我看着眼前延展开来的城市,所有的建筑都被阳光照耀着。 现在的一切都和以往不同,只不过我早已适应,我们都找到了新的生活。 卡拉和迦勒在前基地实验室工作,现在的实验室已成了农业部下属的分支机构,主要研究农业技术的改善,以提高农作物产量,养活更多的人。马修在城市的一所精神病研究所工作——记得上次我和他交谈时,他好像正在研究人脑的记忆。克里斯蒂娜所在的机关主要负责边界地带的人到城市里生活的迁移工作。齐克和艾玛尔成了警察,乔治则帮着训练警队人员——我总说,他们几个还是从事着无畏派的职业。至于我,我现在是我们城市政府一位议员的助理,这位议员正是约翰娜·瑞斯。 我伸出一只胳膊去抓另一个把手,在火车拐弯之时,我探出了身子,几乎悬在距地面有两层楼高的空中。那一瞬间,我打从心底感到兴奋,那种无畏者最爱的恐惧所带来的兴奋。 “嗨,”克里斯蒂娜站在我身边,“你妈妈怎么样?” “还好。我想,就慢慢看吧。” “你去不去滑索道?”我凝视着眼前的轨道,它一路来到街道的高度。“去。”我回道,“翠丝肯定希望我至少试一次。”说她的名字时,我还是感到一丝刺痛,这刺痛提醒我,她的存在还是我心中一道美丽的回忆。克里斯蒂娜看着前方的轨道,肩膀凑向了我的肩膀,不过只停留了几秒钟:“说得没错。” 关于翠丝的回忆,是我最难忘的部分,却也逃不过所有记忆的命运——已随时间的渐渐流逝在我脑中变淡——它们不再让我感到阵阵刺痛。我甚至偶尔主动翻出这段回忆,让这些画面在脑中掠过,不过这样的情况不是很多。有些时候,我会和克里斯蒂娜一起重温有关翠丝的回忆,她十分擅长聆听,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毕竟她是来自诚实派的能言善辩者。 卡拉停下火车,我跳到了站台上。到了楼梯的顶端,桑娜从轮椅上站起身子,借着支架,一步一步小心地爬下楼梯。我和马修跟在她身后,手中抬着她的轮椅,轮椅有些笨重,也蛮沉,可凭我们的力气还是抬得起。 等到了楼梯最底端,我问马修:“皮特那边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皮特从记忆血清带来的恍惚中恢复后,性格中尖锐、刻薄的部分也苏醒过来一些,虽然没有全部回来。只不过后来我再也没联系过他。我对他已没有了恨意,可也不代表我喜欢他。 “他在密尔沃基,”马修道,“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好像在什么机关工作。”卡拉的声音从楼梯尽头传来,她手中还抱着从桑娜腿上拿下的骨灰盒,“我觉得他这样挺好。”“我一直以为他会加入边界地带的GD反叛者组织呢。”齐克道,“反正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也只能去那儿了。”“他现在变了。”卡拉耸耸肩道。 边界地带仍然有GD反叛者,他们还是坚信只有用暴力才能实现我们所需要的改变。我则倾向于用非暴力的手段实现改变。我想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暴力已经够多了,我仍然带着这些暴力的痕迹,承载它的不是我皮肤上的伤疤,而是总在我最不希望的时候涌现出的那些记忆——父亲的拳头抡向我的下巴,开枪处死艾瑞克,我家老屋对面的街道上遍地的无私者尸体。 我们穿过一条条街道,朝着索道的方向走去。派别制度早已消失,可城市的这一片区域的前无畏派成员比任何地方都要多,辨认他们并不需要凭借衣服的颜色——如今他们的衣服总是炫目得很——而是因为这里的人脸上还是穿着孔,身上还是文着文身。人行道上偶有几个人跟着我们游荡,大多数人仍在工作——按照芝加哥城的规定,所有有工作能力的人都必须参加工作。 在我们前方,汉考克大楼挺立着,直插云霄,大楼下宽上窄。黑色的横梁一道连一道直至楼顶,交错着,牢固紧密,延伸着。我真是好久没这么靠近它了。 我们走进大厅,地板擦得很亮,闪闪发光,四面墙上画着鲜艳的无畏派涂鸦,大概是这座楼以前的居民画下的,留下作为念想。这里是无畏派的地盘,因为无畏者爱着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高度,也因为它的落寞。无畏派喜欢让寂静无声的地方变得嘈杂,这也是我喜欢他们的一点。 齐克伸出食指按下电梯的按钮,我们蜂拥进去,卡拉按下“100层”的按钮。 电梯开始启动,我闭上了眼睛,随着电梯上升起来。我几乎能看到脚下越拉越长的空间,那是一条黑漆漆的通道,而让我免于下沉、坠落、垂直跌下的,只有脚下这块三十厘米厚的地板。电梯停下来时微微一颤,我扶着墙稳住身子。 门缓缓打开。 齐克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兄弟,别害怕,好吗?我们以前经常玩这个。” 我点了点头。风从天花板的大洞里吹来,我的头顶便是天空,碧蓝明亮。我拖着脚,与其他人一起一步步朝着梯子走去,身体因恐惧而麻木,脚步怎么迈都迈不快。 我用手指尖摸到梯子,一节一节地往上爬。桑娜在我前面,有些笨拙地爬着梯子,基本全靠胳膊发力。 记得我在背后刺文身的时候,曾问过托莉,我们是不是这个世上最后一批人,她只说了三个字:“或许吧。”在我看来,她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可站在汉考克大楼的顶层,我们却很容易相信世上只剩下我们这些人。 我凝视着沼泽前方的那排楼房,胸口一紧,收缩着,好像要朝里面垮塌掉。 齐克跑着穿过楼顶,到另一边的索道旁,把一根一人大小的吊索挂在钢丝绳上面,又把它锁住,防止它向下滑落,等一切完毕,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我们。 “克里斯蒂娜,”他说,“你来。”克里斯蒂娜站在吊索旁,伸出一根手指敲着下巴。“怎么样啊?脸朝上还是朝下?”“朝下吧。”马修抢过话,“我想脸朝上滑下去,不然肯定吓尿裤子。我还不想让你学我。”“脸朝上可是更容易尿裤子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克里斯蒂娜道,“那你就脸朝上尿去吧,这样我就能叫你‘尿裤子的’了。”克里斯蒂娜脚先进去,腹部朝下,这样滑下索道的时候,她还能看着汉考克大楼渐渐变小。想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不能再看下去,闭上了眼睛。克里斯蒂娜沿着钢丝绳渐渐消失不见,马修和桑娜也俯冲滑下,他们兴奋的尖叫声在风中飘荡,宛如叽叽喳喳的鸟鸣。“老四,该你了。”齐克道。我摇了摇头。“来吧,最好还是克服掉你的恐惧,是吧?”卡拉道。“不行,你先来吧,拜托。”她把手中的骨灰盒递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握着骨灰盒紧贴在腹部,被传来传去的骨灰盒竟有些许温度。卡拉爬进吊索,有些不稳当,齐克给她系好了背带。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借着齐克在后面向前推的力滑了下去,滑过湖滨大道,滑过整座城市,却没发出什么声响,连喘气声都没有。 只剩下我和齐克两个人,盯着彼此看。“我不行。”我声音虽不发颤,身子却抖得厉害。“你一定行,”他说,“你可是无畏派的传奇人物,你是老四!你能直面任何困难。” 我双手抱胸,一步步移向楼顶的边沿,尽管还有好几米的距离,我却总感觉自己要从楼上跌下去,我能做的只是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喂,”齐克伸出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难道你忘了吗?你滑下去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她一定会为你自豪的,对吧?” 他说得对,我不能退缩,也没有退路,更别说现在我依旧能记起她和我爬摩天轮时的笑颜,她面对情境模拟中的种种恐惧时收紧的下巴。 “她当时是怎么下来的?”“脸冲下。”齐克道。“好。”说着我便把骨灰盒递给他,“把它绑在我身后,行吗?记着把盖子打开。” 我爬进吊索,两只手抖得厉害,差点连吊索的边缘都抓不住。齐克帮我把带子系紧,勒住我的背和双腿,又把骨灰盒塞在我身后,口朝外,方便撒骨灰。我低头看向湖滨大道,咽掉了苦水,开始向下滑去。 那一瞬间,我突然反悔了,可一切都已来不及,我的身体已朝着地面俯冲下去。我口中喊出震天响的声音,震得我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感觉尖叫充斥着我的胸口、我的喉咙、我的脑袋。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我的眼睛有些痛,可我还是强睁开眼,在令人头脑发昏的惊慌中,我理解了她为什么选择脸朝下——这样她就能感觉自己在飞翔,像只鸟一样飞翔。 我依然能感觉到身下的空洞,亦如我心中的空洞,好像一张张开的大嘴,快要将我吞噬。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停了下来。最后的骨灰也随风散去,宛若灰色的雪,飞扬在天空里,慢慢消失。 地面只有一两米的距离,差不多能跳下去。其他几个人已围成了一个圆圈,胳膊挽着胳膊,形成一张骨肉织成的大网,等着我跳下。我把脸抵在吊索上,哈哈大笑起来。 我把空了的骨灰盒扔向他们,又扭动胳膊,解开了身后的带子,整个人像一块落下的石头掉落在朋友们的胳膊上。他们接住了我,他们的骨头硌着我的背,我的腿,接着把我放在了地上。 我盯着汉考克大楼,满眼惊奇,周围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大概没人知道说些什么,在人群之中,只有迦勒小心翼翼地冲我笑。 克里斯蒂娜使劲儿眨着眼,弹出眼中的泪花,喊道:“快看,齐克来了。” 齐克挂在黑色的吊索上,向我们冲过来,先是空中的一个小黑点,渐渐变成一团黑影,后来终于能看清一身黑衣束身的齐克。吊索慢慢停下,他兴奋地喊叫着,我赶忙走过去一手抓着艾玛尔的前臂,一手抓住卡拉那苍白的胳膊,她冲我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哀伤。 齐克的肩膀狠狠地落在我们的手臂上,人也重重地摔了下来。他脸上溢出狂野的笑,让我们像摇小孩一般摇着他。“感觉真爽。老四,要不要再来一次?”我一点也没迟疑就答道:“想都别想。” 我们一群人分散开朝火车的方向走去。桑娜在支架的帮助下走着,齐克推着她的轮椅,还时不时和艾玛尔说些闲话。马修、卡拉还有迦勒走在一起,不知聊的什么话题,反正他们很兴奋,他们三个也的确很相似。克里斯蒂娜在我身边安静地走着,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选派大典快乐。”她说,“我想知道你心情怎样,如实回答。”我们两人偶尔会用命令的口吻和对方说话,不知不觉间,她也成了我的一个知己,虽然我们两个之间还是经常发生口角。“我还好。”我说,“不容易,永远都不容易。”“我懂。”我们跟在人群的最后面,经过一栋栋仍然处于废弃状态的楼房,它们的窗子依旧黑漆漆的,又穿过了横跨沼泽的大桥。“是啊,人生有些时候糟糕透顶。”她说,“可你知道是什么让我撑下来了吗?”我扬起双眉。她也学着我扬起眉毛。“抓住不糟糕的那些时刻,”她道,“窍门呢,就是留心这些时刻的到来。”她微微一笑,我也会心一笑,和她肩并着肩,爬上楼梯,走上了火车站台。 我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生活会将我们打击得伤痕累累,每一个人都如此。谁也逃不出这一命运。可现在我又悟出另外一个道理:人是可以修理弥合的。我们彼此帮助着,慢慢痊愈。 致 谢 对我而言,致谢这部分是可以畅所欲言之处,能多诚恳就多诚恳。若凭我一己之力,我的生活或书作都不会取得如此成功。三部曲或许只有一个作者,可若非以下之人合力,作者也不可能成就这么多事。正因为如此,我要感谢上帝,感谢你赐给我这些人,让我进步。 以下—— 感谢我的丈夫。谢谢你给我超乎寻常的爱,谢谢你带给我的头脑风暴,细读了我所有的手稿,更感谢你以无比的耐心包容这神经质的作家老婆。 感谢乔安娜·沃尔佩,诚如斯言,谢谢你诚实、善良,并如老板一样处理各方面事宜。感谢凯瑟琳·蒂根,谢谢你出色的笔记,还要谢谢你带我看见出版这行最有同情心、最甜蜜的部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等等,已经说出来啦。)感谢莫莉·奥尼尔,谢谢你为我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谢谢你发现《分歧者》系列的好眼力,毕竟,那是很厚一摞原稿。感谢凯西·麦金泰尔,谢谢你至关重要的宣传,以及你对我展现的惊人的善意(还有你教给我的舞步)。 感谢乔伊·迪普、艾米·芮恩,巴布·菲茨西蒙斯,谢谢你们每一次都把书设计得这么棒。谢谢了不起的布伦纳·弗兰兹塔、乔希·威斯、马克·里夫金、瓦莱丽·谢伊、克里斯汀·科克斯、琼·朱尔达内拉,谢谢你们对我的字句如此再三斟酌。感谢劳伦·佛拉尔、艾莉森·利兹诺、姗迪·罗思通、戴安·诺顿、柯林·奥康奈尔、奥福利·帕克斯·弗里德、玛戈特·伍德、帕蒂·罗萨蒂、莫莉·托马斯、梅根·萨格鲁、奥奈里·斯密斯和布雷特·拉克琳,感谢你们在公关和宣传方面的付出,你们的努力无法用语言形容。感谢销售精英们:安德鲁·帕本海默尔、凯利·蒙娜福、凯西·法波尔、利兹·富鲁、海瑟·多斯、珍妮·谢丽丹、佛兰·奥尔森、戴布·墨菲、杰西卡·阿贝尔、萨曼莎·黑格博伊默、安德鲁·罗斯和大卫·欧胜,感谢你们的热情和支持。感谢珍·麦金利和埃尔法·王,谢谢你们让我的书进入世界各个角落的书架。 谢谢所有外国出版社,谢谢你们相信这些故事。 感谢创作奇才夏娜·拉莫斯和瑞克·德永;感谢凯特琳·佳林、贝斯·艾思维、凯伦·德斯考斯卡及肖恩·麦克玛纳斯,在制作有声书方面,你们功不可没;感谢财务组的兰迪·罗思马和帕姆·摩尔,谢谢你们的辛勤努力和天赋。感谢凯特·杰克逊、苏珊·卡茨和布莱恩·莫里,你们把哈珀这艘船驾驶得这么好。一个从上到下都富有激情又全力支持我工作的出版社,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感谢波雅·薛芭赞,谢谢你为《分歧者》找到这么好的电影专家,感谢你的辛劳、耐心和友谊,还有那些跟虫子有关的恐怖的恶作剧。感谢丹尼尔·巴塞尔,谢谢你井然有序又有耐心的个性。感谢新叶文学的所有人,你们都是如此了不起,而且做出了同样了不起的事。感谢斯蒂文·杨格,谢谢你在生活和工作上对我的照顾。感谢跟电影有关的所有人——特别是尼尔·伯格、道格·威克、露西·菲舍、吉莉安·伯雷尔和埃里克·菲戈——谢谢你们带着谨慎和尊重处理我的作品。 感谢母亲、弗兰克、英格丽、卡尔、小弗兰克、坎蒂丝、麦考尔、贝丝、罗杰、泰勒、特雷佛、达尔比、蕾切尔、比利、佛瑞德、外婆和约翰逊(罗马尼亚人,也有密苏里州人),感谢克里塞斯夫妇、普切兹夫妇、菲彻思夫妇和雷德兹夫妇,谢谢你们给予我的爱。(我永远不会让派别重于与你们的血缘,永远不会。) 感谢所有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青少年总线和读写之夜成员,你们是一群贴心又善解人意的作者伙伴。感谢过去这几年,所有接纳我、帮过我的资深作家。感谢所有用推特或电子邮件联络我,给予我爱与忠诚的作者。写作是孤独的旅程,可我并不孤独,只因有你们的陪伴。真希望能把你们全部列出来:玛丽·凯瑟琳·豪厄尔、爱丽丝·卡瓦希克、卡莉·马雷蒂斯、丹尼尔·布里斯托,以及所有的非作家朋友,谢谢你们帮我心无旁骛。 所有《分歧者》的粉丝网站,谢谢你们疯狂又超赞的网络热情(还有现实生活的热情)。 我的读者,谢谢你们阅读此书,并把它放在心上,给予欢呼、发推特、相互讨论、相互借书,以上种种,教会我这么宝贵的一刻,写作和人生都是如此。 上列所有的人促成了这系列现在的模样,认识你们,改变了我的人生。于我而言,实在三生有幸。 我最后再说一遍:要勇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