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低了声音:“在考验的第二关,乔治完成得很好,而且速度很快,他说情境模拟对他来说甚至都不算可怕……就像游戏一样。所以导师们也对他格外关注。当他进入情境模拟以后,他们都挤进房间去看,而不是只让他的导师报告结果;并且一直在低声谈论他。情境模拟的最后一天,一位无畏派首领亲自进来看了一下。第二天乔治就死了。” 如果我能掌握打破玻璃的那种力量,在情境模拟中我也能表现得很好,好到让所有导师都注意到我。我做得到,但我要那么做吗? “就这些吗?”我问,“只是操控了情境模拟?” “我也怀疑,”她说,“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关于操控情境模拟,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我想到了老四。 “两种人,”她答道,“想置你于死地的人,还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他们属于直接知悉者。另一种属于间接听来的,比如我。” 老四说要帮我删掉“打破玻璃”这一段影像。这么说来,他不想让我死。他是分歧者吗?或者他的家人是?要么朋友是?又或女朋友是? 我马上抛开这些念头,此刻绝对不能让他分我的心。 “真不明白,”我缓缓地说,“我能操控情境模拟这事儿,无畏派首领为什么会介意呢?” “如果我想通了,早就会告诉你了。”她紧紧抿着嘴唇,“我能想出来的唯一一点是,操控情境模拟并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这只是某些事情的一种征兆,而那些事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 托莉轻轻拉过我的手,包覆在她两手中间。 “想想看,这些人教你用枪,教你格斗,你难道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永远不会伤害你?不会杀害你吗?” 她松开我的手,站起身。 “我得走了,不然布达肯定会起疑。万事小心,翠丝。”第二十一章 杀机 通往基地深坑的门在身后关上了,而我只是独自一人。自从选派大典之后,我再没走过这条通道。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走在这里的感觉,脚步不稳,摸索着寻找哪怕一丝光亮。可今时今日,我稳稳当当地走在这里,再不需要什么光亮了。 从跟托莉谈话到现在已经四天了。这四天里,博学派又发布了两篇关于无私派的文章。第一篇文章指控无私派为把他们信奉的克己奉献精神强加于其他人,恣意扣押本该属于其他派别的汽车、新鲜水果等奢侈品。读到这篇文章,我想起了威尔的姐姐卡拉,她曾指责我母亲囤积货物。 第二篇文章讨论按照派别选取政府官员的弊端,质问为什么只有那些自认为无私的人才可以进政府任要职。它鼓吹恢复过去的民选政治制度。这听起来很有道理,让我不得不怀疑那是理性外衣包裹下的革命号召。 我走到通道尽头,大网还张在洞口,和上次见到的一样。我顺着阶梯一路爬上了木制平台——老四就是从那里把我拉起来的——抓住拴网子的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还没有力气只靠胳膊就把自己拉起来。但现在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这么做了,然后纵身翻进网里。 在我上方是矗立在大洞四边的空荡建筑,还有天空。深蓝的天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那些文章困扰着我,好在还有朋友们逗我开心,这一点很重要。第一篇文章发表的时候,克里斯蒂娜讨好无畏派厨房里的一个厨师,他让我们尝了好多蛋糕糊糊。第二篇文章发表后,尤莱亚和马琳手把手教我扑克牌游戏,那天我们在餐厅里玩儿了足足两小时的牌。 但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不仅如此,我想静下心来回忆一下当初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那么坚决地留下,甚至为了留在这里从天台上跳下来。想到这儿,我把手指穿过身下的网孔,陷入沉思。 我想变成在学校见到的那种无畏派。我想跟他们一样喧闹、大胆又自由。可惜他们还不是真正的成员,只是像无畏派那样玩闹。我从天台上跳下来也是如此,根本不知道恐惧是什么。 在过去短短的四天里,我历经了四次“恐惧”。第一次:我被绑在木桩上,皮特在我的脚底点着了火;另一次:我又溺水了,这次是在海里,肆虐的海水包围着我;第三次:我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血尽而亡;第四次:有人用枪指着我,逼我射杀家人。现在,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风从洞口进来,吹拂着全身,我闭上了眼睛。恍惚中,我再次站上天台边沿,解开无私派灰色罩袍的纽扣,勇敢地露出手臂,露出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其他部分,然后把衣服揉成一团,狠狠砸到皮特的胸膛上。 睁开眼睛,我觉得豁然开朗:不对,我错了;我之所以从天台上跳下来不是因为我想成为无畏者,这么做是因为我已经是一名无畏者,而且我想要向他们证明这一点。我想要认可无私派要求我隐藏的那部分自我。 我把手臂伸过头顶,手指再次勾住网子,把脚趾尽力抻直,尽可能地让身体在网子上伸展开来。夜空空荡而静谧,这四天以来我的心也第一次觉得如此平静。 我用双手抱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的情境模拟和昨天的一样,有人用枪指着我的头,逼我射杀家人。当我抬起头,发现老四正盯着我。 “我知道情境模拟不是真的。” “你不必跟我解释。”他缓缓说道,“你爱你的家人,不想扣下扳机,这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 “情境模拟是我唯一能见到他们的机会。”尽管他说不必解释,可我想我必须解释为什么这种恐惧让我如此难以面对。我扭绞着手指,然后又放下。最近睡觉时我经常咬手指,甲床已经咬破了。每天早晨醒来,双手都沾了血。“我想念他们,你曾经……想过你的家人吗?”我问老四。 他看着地面,最后说了句:“没,我没想过。有点不同寻常吧?” 不同寻常。太不同寻常了,以至于我一时忘了拿枪对着迦勒胸膛的记忆。他从不关心家人,那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伸手握住门把手,停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我轻声问道。“你是分歧者吗?” 想想这个词甚至都觉得危险。他盯着我,沉默了几秒钟,严肃的表情慢慢消解。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望着他太久了,不过,他也在看着我,我想我们俩都想说些对方听不见的话,尽管我能想到那是什么。太久了——现在似乎更久了,我的心跳得也更响了,他平静的眼神将我整个人吞没。 我推开门,仓皇奔下走廊。 我不该这么容易就为他分心。除了新生训练,我不能想其他任何事。情境模拟也不能再扰乱我了,它们会打乱我的心绪,就像对其他大部分新生造成的影响一样。德鲁睡不着觉——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石墙发呆。艾尔每晚都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埋在枕头里哭泣。相比之下,我所谓的噩梦和咬指甲真是小巫见大巫。 艾尔在梦魇中的惊呼几乎每次都能把我惊醒,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盯着头顶的弹簧,满脑子的疑惑不解: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别人都濒临崩溃时,我却依然坚强,是分歧者的身份让我心智成熟,还是另有原因呢? 回到宿舍时,我本以为和前一天一样,几个新生或茫然地躺在床上或发呆,却惊奇地发现大家聚集在房间另一头。艾瑞克手握“黑板”站在他们前面,板面朝着另一个方向,所以我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我走过去,在威尔身旁站定。 “这是怎么了?”我轻声问道,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别又是一篇攻击诽谤无私派的文章,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敌意。 “第二关排名。”他说。 “我以为第二关过后就不会有人出局了。”我嘘声说道。 “没有人出局,大概是成绩报告之类的吧。” 我点点头。 看到这个“黑板”,我觉得心神不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搅肠胃,抓挠着我的心。艾瑞克把“黑板”举过头顶,挂在上面的钉子上,然后闪在旁边。宿舍陷入一片唬人的沉默,我伸长脖子去看写的是什么。 第一位竟然是我! 大家纷纷转头来看我。我没去理会,顺着名单往下看:克里斯蒂娜和威尔分别是第七与第九。皮特是第二,我看了看他名字旁边列出的时间,发现我们的差距比较大。 皮特的平均模拟时间为八分钟,而我的平均时间是两分四十五秒。 “翠丝,干得好。”威尔小声说。 我点点头,眼光仍然停在“黑板”上。名列第一,本应该觉得高兴,可我没有,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如果说皮特和他的狐朋狗友原本就讨厌我,这样一来,就变成了痛恨我。现在,我成了“爱德华”,下一回遭殃的就是我的眼睛了,甚至比这还要糟。 我寻找着艾尔的名字,发现他在最后的位置。新生慢慢散去了,只剩我、皮特、威尔、艾尔还站在原地。我很想安慰艾尔,告诉他我表现好的唯一原因是我的大脑构造跟别人有点不同。 皮特慢慢转过身,浑身绷得紧紧的。他看我的眼神,不只是怒火中烧,而是纯粹的憎恨。他走向自己的床铺,但在最后那一刻,他转过身猛地把我推到墙上,两手摁住我的肩膀。 “我不能被一个僵尸人打败。”他在我耳边狠狠地嘶嘶道,脸凑得那么近,我都闻到了他嘴里的腥臭味,“你怎么做到的,啊?你到底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巫术?” 他疯狂地把我向前拽十几厘米,再用力推撞到墙上。剧痛从我的脊柱往下蔓延,我咬着牙,强忍着不哭出来。威尔抓住皮特的衣领,把他拖开。 “离她远点儿。”他喊道,“只有懦夫才会欺负一个小女生!” “小女生?”皮特嘲讽着甩开威尔的手。 “你是瞎了吗,还是傻了?她快把你挤出‘十强’,踢出无畏派了,到时你什么都得不到,一无所有,全都是因为她知道怎么操控人心,而你却没这个能耐。所以等你明白是她把我们全都毁了时,别忘了告诉我。” 皮特说着怒气冲冲地奔出宿舍,莫莉和德鲁跟在他身后,一脸不屑和厌恶的表情。 “谢谢。”我冲威尔点点头。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威尔悄悄地问,“你在操纵我们大家吗?” “我到底怎么操纵大家了?”我怒视着他,“我只是尽力而为,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他轻轻耸耸肩,“一开始假装软弱让我们同情你?然后又表现出强悍的一面来吓退我们?” “吓退你们?”我重复了一遍,“我是你的朋友啊,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他没有再吭声。可我敢说,他不相信我——不完全相信。 “别傻了,威尔。”克里斯蒂娜从床上跳了下来,冷漠地看着我,补了一句,“她不是装的。” 克里斯蒂娜转身走了,连门也没有关,威尔跟了出去。宿舍里只剩下我和艾尔两个人,第一名和最后一名。 以前看艾尔从没觉得他瘦小过,但现在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弱,肩膀耷拉着,整个身子松松垮垮,好像一团揉皱了的纸。他一个人坐在床沿上。 “你还好吗?”我问。 “当然。”他说。 他的脸红得发亮。我把头扭开了。问他只不过是一种形式,长眼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一点也不好。 “还没结束,”我说,“你还可以提高排名,只要……” 当他抬起头看着我,我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如果要我把话说完的话,我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第二关没有策略可言,它深入人的内心,测试我们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勇气。 “明白吗?没那么简单。”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不简单。” “我不觉得你真的知道,”他摇着头,下巴微微颤抖,“对你来说很简单,所有这些都很简单。”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他闭上眼睛,“你假装事情不简单对我来说没什么帮助,我不……我根本不相信你能帮我。” 就像走进一场瓢泼大雨,所有的衣服都湿透,我觉得自己沉重、尴尬、无用。不知道他是指没人能帮他,还是特指我帮不了他,但无论哪种解释我都无法接受。我想帮他,只是无能为力。 “我……”我打算开口说声抱歉,可为什么而道歉呢?因为我比他更无畏,还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我只是……”集聚在眼角的泪水流了下来,打湿他的脸,“……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点点头,转身走开。留下他一个人不是个好主意,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门在我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我一直往前走。 我路过自动饮水机,穿过通道。我刚来的那天,这通道似乎长得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可此刻,我却压根儿没把它放在心上。来到这里后,我已不是第一次让家人失望,但不知什么原因,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其他几次我让他们失望,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选择不去做。而这次我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是我失去那种洞悉别人需求的能力,还是我失去了部分自我? 我的脚步一时无法停住。 我莫名其妙来到爱德华离开那天独自来的那条走廊。我不想形单影只,可似乎别无选择。我闭上眼睛,全心感受着脚下冰冷的大块石,呼吸着地下发霉的空气。 “翠丝!”走廊尽头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望过去,尤莱亚正朝我小跑着过来,身后是琳恩和马琳。琳恩手中拿着一个松饼。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他蹲在我脚边说,“听说你得了第一名。” “所以你只是想恭喜我?”我堆出一脸假笑,“那谢啦。” “是该有人这么做,”他说,“但我猜你那些朋友肯定不会恭喜你,因为他们的排名没你高。别闷闷不乐了,跟我们走吧,我待会儿要把马琳头顶上的松饼射下来。” 这个主意太荒谬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站起身跟尤莱亚走向走廊尽头,马琳和琳恩在那里等着。看到我走过来,琳恩眯起眼看着我,马琳则冲我露出一个笑脸。 “为什么没出去庆祝下?”马琳问,“你如果继续保持这个成绩,保证能进前十名了。” “相对于其他新生来说,她太具无畏特性了。”尤莱亚补充了一句。 “而且还太具无私特性了,所以不去庆功。”琳恩奚落道。 我没理她。“为什么要射掉马琳头顶上的松饼?” “她赌我不能射中三十米开外的小物体,我赌她没胆量站在那里让我试试,然后就变成这样了。”尤莱亚解释道。 我第一次开枪射击的训练室离我藏身的这条走廊不远。不到一分钟我们就走到了,尤莱亚打开电灯开关。这里跟我上次来的时候看起来一样,靶子在房间一头,另一头摆着桌子,桌子上放了几把枪。 “他们就把枪这样乱放吗?”我问。 “对啊,不过这些枪都没有子弹。”尤莱亚撩起衬衫,腰带后面塞了一把手枪,正好在文身下面。我盯着这个文身,想看出是什么图案,但接着他就把衬衫放了下来,镇定地说,“好,你站到靶子前面去。” 马琳走了过去,走的时候还轻快地跳了一下。 “你不是当真要朝她开枪吧?”我问尤莱亚。 “那不是真枪,”琳恩悄声说,“子弹也是塑胶的。最多就是脸会觉得刺痛,也可能会留下一个大包,你以为我们傻啊?” 马琳站到一个靶子前,把松饼放在头顶上。尤莱亚眯起一只眼,瞄准目标。 “等等!”马琳喊道,只见她掰下一块儿松饼塞进嘴里,“我好了!”因为嘴里嚼着东西,她说得含糊不清,然后冲着尤莱亚竖起大拇指。 “想必你排名不错。”我对琳恩说。 她点点头说:“尤莱亚第二,我第一,马琳第四。” “你只比我领先一点点。”尤莱亚瞄准目标后说。 他扣下扳机,松饼从马琳头上飞落,她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 “我们都赢了。”她大叫起来。 “想念你的旧派别吗?”琳恩问。 “有时会,那里的生活平静如水,不像这里,让人筋疲力尽。”我说。 马琳从地上捡起松饼,一口咬了下去。尤莱亚大叫着:“恶心死了!” “新生考验的目的本来就是磨炼我们的耐性,让我们表现出真正的自我,反正艾瑞克是这么说的。”琳恩说着耸起一边的眉毛。 “老四说考验是为成为合格的无畏者做准备。” “这个嘛,他们两个的意见很难一致。” 我点点头。记得老四说过,艾瑞克对无畏派的看法背离了它原来的样子,真希望他能告诉我正确的观点是怎样的。我偶尔可以感受到一些——当我跳下大楼天台时,大家欢呼雀跃;当我从滑索道上滑下时,他们用胳膊架成一张“肉网”接着我——但这些还不够。他读过无畏派的宣言吗,他所相信的是不是“日常小事见英雄”? 尤莱亚刚朝另一个靶子开火,训练室的门开了,桑娜、齐克和老四走了进来。塑胶子弹从靶子正中心弹了回来,滚落到地上。 “我就说我听到这里有动静嘛。”老四说。 “原来是我的傻老弟。”齐克说,“训练之外的时间你们不该私自来这个地方。以后小心点,否则老四会告诉艾瑞克,艾瑞克非扒了你们的皮不可。” 尤莱亚冲齐克皱了皱鼻子,把枪放下。马琳啃着松饼穿过房间,老四从门边往后退了一步,让我们先出去。 “你不会告诉艾瑞克吧?”琳恩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老四。 “放心,不会的。”他说。当我经过老四身旁时,他把手搭在我背上,推着我前行,手紧紧贴在我的肩胛骨上。我浑身打战,希望这窘样别被他发现。 其他人呼呼啦啦地在走廊里走着,尤莱亚和齐克互相推搡着,马琳掰了一块松饼分给桑娜,琳恩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身后。 “等一等。”老四说。我转过身看着他,想知道我会面对怎样的老四——是责骂我的那一个,还是和我一起爬摩天轮的那一个。他微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看起来紧张又焦虑。 “你属于这里,知道吗?”他说,“你属于我们。考验很快就结束了,所以你要坚持住,好不好?” 他挠了下耳朵后面,目光看向别处,好像对自己说的话感到特别难为情。 我看着他,眼光久久不肯离开,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能感受到强烈的心跳,连脚趾也不例外。我想要做些大胆的事情,但同时也可以轻松走开。我不确定哪种选择更明智,或者说更好。我甚至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乎这一点。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滑进我的指缝,我们十指紧握。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我抬起头凝望他,他低头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在走廊里仿佛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抽回手,跑着追上尤莱亚、琳恩和马琳,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或许,他现在觉得我很蠢或很怪,或许,这一切都值了。 那天,我提前回到宿舍,其他人还没回来,等大家陆陆续续回来时,我就躺在床上假装睡觉。如果在我表现好的时候,他们都是这样的反应,那我不需要他们任何人。假如我能通过考验,成为一名无畏者,到时也就不必再见到他们了。 我不需要他们——但我想要他们吗?我身上的每个文身都是和他们的友情的标记;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我每次放声大笑都是因为他们。我不想失去他们,但我觉得已经失去他们了。 大脑飞速运转了至少半个小时之后,我翻身躺平,睁开眼睛。这会儿宿舍里漆黑一片——大家都上床睡觉了。他们大概是太恨我所以筋疲力尽了吧,我不由苦笑了下。好像来自一个最令人讨厌的无私派还不够,现在又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下去喝点水,也不是渴,就是觉得需要做点什么。光着的脚走在地面上,发出一种有黏性的声音,我用手扶着墙生怕走弯路。自动饮水机上方的灯泡发出淡淡的蓝光。 我把头发拨拉到一边的肩膀后,弯腰下去。嘴唇刚一碰到水,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模糊的嘀咕声。我悄悄向他们靠近,确信黑暗可以掩护我。 “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迹象。”这是艾瑞克的声音。什么“迹象”? “这方面,你见识尚浅。”有人回答。一个女声,冷淡又熟悉的声音,这种熟悉就像一场梦,而不是真实的人。“格斗看不出任何迹象,如果真有的话,情境模拟能显示出谁是反叛的分歧者,所以我们要多检查几次影像来确定。” “分歧者”这三个字让我浑身发冷。我背部紧紧贴在石墙上,探身过去,想看清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的。 “别忘了当初我让麦克斯委派你的初衷,”那个声音说道,“你的首要任务永远都是给我揪出他们。永远都是如此。” “我不会忘记。” 我往前挪了一两米,希望自己还没暴露。不管这个声音属于谁,她都是幕后黑手,是操控艾瑞克首领位置的人,是那个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很显然,她已急不可耐地想置我于死地。我探过头,竭尽全力想在他们拐弯前看清他们的面孔。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面抓住了我。 我正要尖叫,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那手大到足以捂住我大半边脸,我闻到了肥皂的味道。我奋力挣扎,可抓着我的那胳膊太强壮了,于是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哎哟。”一个粗哑的声音叫了起来。 “闭嘴,快捂紧她的嘴。”那声音比正常男声都要高,也更清脆。是皮特。 一条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另一双手在我脑后系上了它。我挣扎着喘着气,心里很是忐忑。至少有两双手抓着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前走,还有一只手在背后,往同一个方向推着我走,另有一只手捂着我的嘴,防止我尖叫。他们一共三个人。我突然觉得胸口很疼。我独自一人对抗不了三个人。 “真想听听僵尸人求饶是什么感觉。”皮特咯咯笑着说,“快点。” 我试图专心辨别捂住我嘴巴的这只手,它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人轻易辨认出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我现在唯一能解开的疑问。我需要解开这个疑问,否则就会乱了阵脚。 这手掌被汗水弄得湿乎乎的,而且很柔软。我紧咬牙关,用鼻子深深吸气。这肥皂的气味很是熟悉,是柠檬草和鼠尾草混杂的味道。艾尔的床铺也散发着相同的气味。这是艾尔的味道,想到这儿,我的心突然往下一沉,仿佛沉到了谷底。 我听见了水流撞击岩石的咆哮声,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我们现在在大峡谷附近——一定是在峡谷上面。我紧闭嘴唇,免得叫出声来。如果是在峡谷上面,我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我。 “把她抬起来,快。” 我奋力挣扎,他们粗糙的皮肤摩擦着我的身体。我知道没用的,也知道在这里喊也没人能听见,但我还是放声尖叫。 我会活到明天。一定会。 那些手把我推来举去,然后我的脊骨不知撞上了什么又硬又冷的东西,一阵疼痛。这东西有些窄,还有弯度,是金属栏杆!就是高耸于峡谷之上的那些栏杆。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水雾喷溅在脖子后面。我的背悬于金属栏杆之上,双脚离开地面,那些袭击我的人成了唯一防止我跌落水中的“救命稻草”。 一只粗鲁的大手在我胸前乱摸。“你确定你真的是十六岁吗,僵尸人?你这身材,最多也就十二岁。”另一个声音大笑着。 一股胆汁冲上我的喉咙,我吞咽下苦涩的味道。 “等一下,好像我摸到一点点什么!”他紧紧地挤着我的胸部奚落道,又爆出一阵狂笑。我愤恨地咬着舌头,以免大叫出来。 艾尔的手从我嘴上滑了下去,厉声喊道:“住手!”我认得他低沉、独特的嗓音。 艾尔松开我,我奋力挣扎着,滑到地面上。这次,我对着抓到的第一只手一口咬了下去。我听见一声痛苦的尖叫,于是更加使劲地咬下去,然后尝到了血的味道。就在这时,脸不知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打了一下,一阵热浪冲上我的头,如果不是肾上激素犹如迷幻药般流遍全身,恐怕我现在已疼晕过去。 那个男生发狂般地抽走受伤的手,然后把我扔在地上。我双肘撞在石头上,抬起手刚想去解头上的蒙眼布,一只脚踢中我的体侧,迫使肺里的空气冲了出来。我大口喘着气,咳嗽着,抱住后脑勺。有人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拉着我的头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我不由得一声惨叫,头晕目眩起来。 我笨拙地在头上摸索到蒙眼布的边缘,抬起沉重的手,扯掉它,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都是重影,还上下跳动着。我看到有人冲过来,有人逃开——身形庞大,是艾尔。我抓住旁边的金属栏杆,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皮特伸出手扼住我的喉咙,把我提了起来,大拇指还死死卡着我的下巴。他平日油光顺滑的头发这会儿蓬乱地粘在前额上,苍白的脸扭曲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把我拎到大峡谷上方,光点出现在我视线边缘,一些绿色、粉红、蓝色的光圈围着他的脸。他一句话也没说。我抬脚踢他,可腿太短了。呼吸极其困难,我的肺急需空气。 我听见一声大喊,随后他松开了我。 掉下去时,我伸开双臂,喘着气,腋窝撞到了金属栏杆。我双肘勾在栏杆上,不断呻吟,水雾喷溅在脚踝上。世界在我眼前倾斜摇晃。有人——德鲁在基地深坑尖叫着,我听到了踢打声、重击声、呻吟声。 我眨了几次眼,用力想看清我唯一能看见的这张脸。这脸因为愤怒而扭曲,这眼睛是深邃的蓝色。 “老四。”我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我闭上眼睛,双手抱着肩头。他把我从金属栏杆处拽过去靠紧他的胸膛,胳膊环抱着我,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腿弯处,把我抱了起来。我把脸贴紧他的肩膀,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空洞的沉默。第二十二章 共处一室 我缓缓睁开双眼,还有些模糊的视线捕捉到白墙上涂着的一行字:“独自敬畏上帝。”这时,我又听见水流动的声音,但这次不再是大峡谷的嘶吼,而是从水龙头发出来的。又过了几秒钟,我才慢慢看清周围的东西,看清门框、天花板和柜子的线条。 头、双颊和肋骨依然阵阵抽痛,我不敢动,一动情况就会更糟。我看见身下铺着一个陌生的蓝色拼布床单,就歪过头去看水声是从哪里来的,可顿时疼得缩了一下。 老四站在浴室里,双手浸在水槽中,指关节流出的血把水染成了粉红色。嘴角有个伤口,不过他看起来安然无恙,表情平静地检查了下伤口,关上水龙头,拿毛巾擦干了手。 怎么到这里我只有模糊的印象,甚至只记得片段影像:黑色墨水绕着脖子侧面,应该是文身一角,还有轻柔而有节奏的摇晃感,那大概是他在抱着我走。 他关上浴室的灯,从房间角落的冰箱里拿出一个冰袋。他朝我走来时,我正考虑要不要闭上眼睛装睡,但接着我们的视线就相遇了,已经来不及了。 “你的手。”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的手不用你操心。”他说着膝盖跪在床垫上,向我靠过来,把冰袋敷在我的头下方。趁他没起身,我想伸手去摸摸他嘴角的伤,当我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时,手却停在了半空。 能有什么损失呢?我问自己,然后用指尖轻轻抚着他的嘴唇。 “翠丝,”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触着我的手指,“我没事儿。” “你怎么会在那儿?”我把手放了下来。 “我正从控制室回来,听到了声尖叫。”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半小时前,我把德鲁丢给医务室了,”他说,“皮特和艾尔跑了。德鲁说他们只是想吓唬吓唬你,至少我觉得他是想这么说。” “他情况很糟吗?” “他会活下去的,”老四回答,然后又残忍地补了一句,“不过具体情况如何,就很难说了。” 仅仅因为他们先伤害我就希望他们承受痛苦是不对的。但一听说德鲁躺在医务室里,一股胜利的狂喜传遍我全身。想着这个,我不由掐了下老四的胳膊。 “很好。”我的声音听起来紧张又凶残。一股怒气从心中升起,胆汁好像代替血液充满我的身体,吞噬了我。我想捣毁一些东西,或者狠狠击打什么东西,却动也不敢动,只能哭了出来。 老四蹲在床边盯着我,眼睛里没有半分同情,这正合我意,如果有,我才会失望。他抽出手,把它紧紧贴在我的脸颊上,拇指温柔地抚着我的颧骨。动作轻柔。 “我会把这事报上去。”他说。 “不要。”我哀求道,“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怕了。” 他点点头,拇指心不在焉地来回摸着我的颧骨:“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觉得我坐起来会是个坏主意吗?” “来,我帮你。” 老四一手抓住我的肩膀,一手扶稳我的头,我撑着坐了起来,没去理会阵阵袭来的剧痛,强忍住呻吟。 他把冰袋递给我,见我忍着疼,就说:“疼的话不用忍着,这里只有我。” 我紧咬嘴唇,脸上都是泪水,可我们谁都没提,也没去注意它。 “我建议你从今往后依靠你的转派生朋友保护你。”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觉得以前我是这样做的,”我仿佛又看见艾尔那只大手捂住我的嘴,于是抽搭起来,手按在额头上,身体前后摇晃着,“可艾尔……” “他只想让你做个娇小安静的无私派小姑娘,”老四柔和地说,“他伤害你,是因为觉得你的力量让他觉得自己很脆弱,不为别的。” 我点点头,努力去相信他。 “假如你有时懂得向他们示弱,他们就不会那么妒忌了,尽管你并不弱。” “你觉得我现在还用示弱吗?”我扬了扬一边的眉毛。 “没错。”他从我手中拿走冰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手,帮我敷在了头上。我把手放了下来,但没推开他的手。他站起身,我却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T恤边缘。 有时,我会觉得眼前的老四不是我认识的他;可有时看到他,心又会揪成一团,痛得无法呼吸。 “你明天要大大方方地去餐厅吃早餐,让袭击你的人看看,他们对你没造成什么影响,”他说,“但一定要露出脸上的瘀青,尽量低着头。” 这个主意让我作呕。 “我不认为我做得到。”我沉闷地说着,抬眼看他。 “你必须得做到!” “我想你不会明白的。”一阵热血冲上我的脸颊,“他们碰过我。” 我的话让他一下子僵在那儿了,他用手使劲攥着冰袋,“碰过你。”他重复道,深蓝的眼睛一下子冷酷起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清了清嗓子。在说这话之前我没意识到把这事说出来有多尴尬,“可……差点儿就……” 我把眼睛转向一边。 他沉默了好久,以至于最后我不得不先开口说点什么。 “那个什么?” “我不想说这个,但又觉得非说不可。眼下,确保自己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你懂吗?”他终于开了口。 他的横眉压在眼睛上。我的心一沉,部分是因为他出了个好点子而我不愿意承认,部分是因为我想做一些事却不知如何表达。我想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直到它消失。 我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你有机会……”他的手压在我的脸上,冰冷而有力,以至于我的头往后仰着,不得不看他。他的目光闪烁着,看上去极富掠夺性,“就干掉他们。” 我颤抖着笑了出来:“你有点吓人,老四。” “拜托,”他说,“别叫我老四了。” “那该怎么叫?” “还不能说,”他把手抽了回去,“因为时候未到。”第二十三章 示弱 那晚,我没回宿舍。如果就为显示勇敢而跟攻击自己的人同处一室,那倒有些愚蠢了。老四睡在地板上,我睡在他的床上,躺在他的床单上,呼吸着他枕套的气息。这气息很特别,闻起来有一股清洁剂的味道,还有一种男性特有的厚重、香甜的气息。 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我支起身子看他睡了没有。他趴在地上,侧着脸,一只手抱着头,眼睛闭着,嘴唇微张。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起来像他的年纪一样年轻,我很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当他还不是无畏者,不是导师,甚至还不是老四,没有什么特别身份时,他会是什么样子? 不管他是谁,我都喜欢他。在黑暗中,在刚刚经历过那些事后,要我承认这一点很容易。他不温柔,不亲切,不是特别善良,可他够勇敢,够聪明,够尊重我,即便救了我,依然让我觉得自己很坚强,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看着他背上的肌肉随着均匀的呼吸而起起伏伏,我也沉沉睡去。 早上,我浑身疼痛地醒来,坐起来时身子不由缩了一下。我按着肋骨,走到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前。我太矮了,几乎照不到镜子,只有踮起脚尖,才勉强看到自己的脸,果然,脸上有一大块瘀青。说实话,真不想这副样子走进餐厅,可老四的警告深深烙在我心里。所以,我必须修补跟他们的友谊,我需要示弱带来的同情与保护。 我把头发往后随便一抓,扎成一个髻。门开了,老四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头发因为冲过淋浴而闪闪发亮。他抬手用毛巾去擦头发,我看着他腰带以上露出的肌肤线条,心里一阵悸动,但还是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嗨。”我说。这声音听着那么僵硬,真希望不是这样。 他用指尖轻轻摸摸我青肿的脸。“看起来还不错,”他说,“你的头怎么样?” “没事。”这是说谎——头还在一跳一跳地痛。我用手指轻轻摸了下头上的肿块,头皮立刻一阵刺痛。这并不算糟糕,我本来还可能变成一具漂在大峡谷里的浮尸。 他的手落在我体侧被踢的那个地方,我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做这一切时那么自然,我却动也不能动。 “侧面呢?”他问我,声音很低沉。 “呼吸时会痛。” 他微笑着说:“那就没办法了。” “如果我死了,皮特肯定会开个庆功派对什么的。” “嗯,”他打趣道,“要是没有蛋糕的话,我就不去参加。” 我扑哧笑了出来,然后疼得一缩,握住了他的手,以免胸腔震动得太厉害。他的手又慢慢抽回去,指尖擦过我的肋骨。就在他指尖抬离的一刻,胸口传来一阵痛楚。这一刻一结束,我又不得不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我想待在这里,跟他在一起。 他微微点头,带着我往外走。 “我先进去了。”当我们站在餐厅门口时他说,“回见,翠丝。” 他走了进去,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昨天他告诉我,我应该示弱,可他大错特错了。我已经很脆弱了,不需要假装。我紧靠着墙,前额抵在双手上,疼痛让我很难深呼吸。我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呢?他们攻击我就是想让我觉得自己是弱者,我当然可以为保护自己,假装他们得逞了。可我不能真让自己变成弱者。 我从墙边直起身,没多想就走进餐厅。走了几步,才记起我应该装得畏缩点,所以赶紧放慢脚步,低下头,扶住墙。坐在威尔和克里斯蒂娜旁边桌上的尤莱亚看到了我,抬手冲我挥了几下,又把手放下了。 我靠着威尔坐下。 艾尔没在,各处都没他的身影。 尤莱亚溜了过来,在我旁边坐下,那张桌子上剩着他吃了一半的松饼,还有喝掉了半杯的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三个人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我看。 “发生什么事了?”威尔压低声音问。 我回头看了看我们后面那一桌。皮特坐在那儿,边吃着吐司片,边和莫莉嘀咕着什么。我紧紧抓着桌子角,强压住心中的愤恨。真想教训他一顿,可现在时机未到。 德鲁不见人影,这说明他还在医务室,想到这里,一阵邪恶的快感涌上我心头。 “皮特、德鲁……”我悄悄说,一边扶着侧边身体,一边伸手到桌子另一端拿吐司。这一伸手,疼痛又来了,所以我让自己尽可能地夸大痛苦——缩了一下身子,弓起背部。“和……”我咽了下口水,“和艾尔。” “天哪。”克里斯蒂娜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你还好吧?”尤莱亚问。 皮特的眼光和我的目光穿过餐厅碰在了一起,我逼着自己把眼光投向别处。让皮特看到我被他吓住,这让我感到嘴里有一丝苦味,但我不得不这么做。老四说得对,我要尽全力确保他们不再侵犯我。 “不那么好。”我说。 我的眼睛灼热,这不是装的,不像刚才疼痛时故意畏缩一样。我耸耸肩。现在我相信托莉的警告了。出于妒忌,皮特、德鲁和艾尔准备把我扔进大峡谷——那无畏派首领搞谋杀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身上披了别人的皮。可如果我不小心点,就没办法活命。一步迈错,前面可能就是万丈深渊。我甚至连无畏派的首领也不能相信——他们可是我新的家人啊。 “但你只有……”尤莱亚撅起嘴,“三个对一个?太不公平了。” “皮特这人还讲什么‘公平’?就因为这样,他才会在爱德华睡觉时抓住他,拿着叉子戳进他眼睛里。”克里斯蒂娜哼了一声,摇了摇头,“可是,艾尔?你确定是他吗,翠丝?” 我盯着餐盘。我是下一个爱德华,皮特的下一个“眼中钉”。但不同的是,我不准备轻言放弃。 “没错,”我说,“我百分百确定。” “他一定是绝望了。”威尔说,“他最近的行踪有点……怎么说呢,自从第二关考验开始,他就有点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时,德鲁一瘸一拐走进餐厅。我惊愕地张大嘴巴,吐司也掉了下来。 用“鼻青脸肿”已远远不能形容他了,脸又青又肿,嘴唇撕裂,还有道口子斜穿眉毛。他低着头,垂着眼睛,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向餐桌。我看了下餐厅对面的老四,他正满意地笑着,真希望我也能那样。 “是你干的吗?”威尔嘘声问道。 我摇摇头说:“不是。有人……我没看清是谁——他及时赶到,否则……”我声音哽住,心想如果把这事说出来,情况可能会显得更糟,更真实,“……否则我就被人扔进大峡谷了。” “他们要杀你?”克里斯蒂娜压低声音问。 “或许吧,不过也可能只是把我挂在那里吓唬一下。”我抬了抬一边的肩膀,“这下奏效了。” 克里斯蒂娜难过地看了我一眼,威尔只是瞪着餐桌。 “我们必须得采取行动。”尤莱亚小声说。 “什么,比如去把他们揍一顿?”克里斯蒂娜咧嘴一笑,“看起来有人已经代劳了。” “不是,那种疼痛总会过去。”尤莱亚说,“我们得联手把他们挤出排名,毁掉他们的前途,那是永久性的。” 老四突然站起来,站在两排桌子中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停止。 “各位转派新生,今天我们要做点不一样的。”他说,“跟我来。” 我们站了起来,尤莱亚皱着眉头,对我说:“小心点。” “别担心,”威尔说,“我们会保护她的。” 老四带我们走出餐厅,沿着环绕基地深坑的小道往前走。威尔走在我左边,克里斯蒂娜在我右边。 “我还从来没向你道歉,”克里斯蒂娜悄声说,“就是为和你抢旗的事,那本来是你的功劳。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回事。” 我不确定原谅她——原谅他们每个人是否明智,因为昨天排名出来之后他们都对我敬而远之。但母亲曾对我说,人都有缺点,我应该度量宽宏,况且老四也叫我依靠朋友。 然而我不知道该依赖谁多一点,因为我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朋友。是尤莱亚和马琳吗,他们在我看起来强大时也站在我一边;还是威尔和克里斯蒂娜,他们在我脆弱时保护我? 当她那棕色的眼睛和我的目光相遇时,我点点头:“这事以后就别提了。” 我还是想生气,但又必须让怒气消散。我们一路向上爬,爬到以前从未到达的高度,当威尔往下瞄时,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大多数时候,我很喜欢高处。所以我抓着威尔的臂膀就像我需要他的支撑——实际上,我是把自己的臂膀借给他做支撑。威尔很是感激地冲我笑了笑。 老四转过身,在一个没有栏杆的狭窄小道上往后退了几步。他对这个地方到底有多熟悉啊? 他注视着德鲁,德鲁正步履艰难地走在队伍最后:“加快脚步,德鲁。” 这话有些残忍,可我还是忍不住要笑。直到老四的眼光落到我挽着威尔的胳膊上,所有的好笑一下子消失了。他是在……妒忌吗? 我们越来越接近玻璃大楼的天花板,这些天来头一次,我看见了太阳。天花板上有个洞,有一段金属梯子通往洞口,老四爬了上去。我们也跟了上去。梯子在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我低头去看基地深坑和大峡谷,一览无余。 我们从玻璃上走过——现在它不再是天花板了,而是脚下的地板——穿过周围都是玻璃墙的圆柱形房间。往外看去,环绕周围的楼房都是半坍塌的样子,看起来早已废弃,难怪我以前从没注意到无畏派基地在这儿。当然,无私派住得离这儿比较远也是一个原因。 在玻璃房里,无畏者转来转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房间一边,有两个无畏者拿着棍子打斗,当其中一人失手打空时,两人大笑起来。头顶上,两条绳索横跨房间,一条比另一条略高一两米。它们大概跟无畏派声名远播的“惊险绝技”有关。 老四带着我们穿过另一道门。门后是一片巨大潮湿的空间,墙上满是涂鸦,管道暴露在外。房间里亮着一些老式的带塑料灯罩的日光灯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老四的眼睛在日光灯照射下闪闪发亮,“是另一种情境模拟,叫‘恐惧空间’。为了我们的训练目的,这里会有所改变,下次你们来,它可能就不再是这个样子了。” 在他身后,混凝土墙上用喷漆喷了三个红色的艺术字:无畏派。 “通过情境模拟,我们存储起了有关各位最深恐惧的数据。‘恐惧空间’会获取这些数据,并以一系列虚拟障碍的形式向你呈现。有些障碍是你在之前的情境模拟中遇到过的,也有些可能是新的。有一点不同之处需要注意,在‘恐惧空间’中,一切都是对实境的模拟,因此,当你经历这段过程时,要施展你所有的智慧。” 那就是说,在“恐惧空间”,每个人都好比是分歧者。我不知该喜还是忧,喜的是我的身份没人会发现,忧的是一旦如此我就没有优势可言了。 老四继续说道:“你们在‘恐惧空间’所面临恐惧的数量是根据你们的恐惧多少设定的。” 我会面对多少恐惧呢?尽管周围暖意融融,一想起那漫天扑腾的乌鸦,我还是打了个寒战。 “我说过,考验第三关的重点是考察心理准备。”他说那番话时我记得,那是在第一天,就在他拿枪指着皮特的头之前。真希望那时候他扣动了扳机。 “因为它需要你同时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身体——结合第一关学习的体能以及第二关学到的情绪掌控力。记住,保持头脑冷静。”老四头顶的一个日光灯管突然急速闪烁,他停止扫视新生,眼光落到我身上。 “下周,无畏派领导小组会亲临现场,到时你们要以最快速度通过‘恐惧空间’。那会是你们最后的考验,决定你在第三关的排名。就像新生考验第二关的比重高过第一关,第三关的比重在三关中最高。听懂了吗?” 我们都点点头。连德鲁也点了点头,虽然这动作让他有点痛苦。 第三关,成败在此一搏。如果表现得好,我就有机会达成进前十名的目标,有机会成为正式成员,变成真正的无畏者。想到这儿,我竟乐得晕头转向了,还松了口气。 “你可以用两种办法中的一种来通过这些障碍:或者想办法保持冷静,模拟系统会记录下正常、平稳的心跳;或者想办法直面恐惧,这可以促使情境模拟继续推进。举个例子,面对溺水恐惧的一个办法是游向更深处。”老四耸了耸肩,“所以我建议大家利用下周时间细想一下自己有什么恐惧,提前想好对策。” “这听起来不公平。”皮特喊道,“假使一个人只有七种恐惧,而别的人有二十种会怎么样?那不是他们的错。” 老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你真的想跟我谈公平是怎么回事吗?” 老四双臂交叉,走向皮特,大家自动给他闪出一条路。他用一种恶狠狠的腔调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焦躁,皮特。昨晚的事完全可以证明,你是一个可怜的懦夫。” 皮特迎着老四的目光,面无表情。 “现在我们都知道,”老四轻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心虚。你害怕一个瘦小的无私派女孩。”他嘴角微微上扬地微笑着。 威尔把胳膊搭在我肩上,克里斯蒂娜因为极力忍着笑,双肩抖个不停。而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也在微笑。 那天下午我们回到宿舍时,艾尔在里面。 威尔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扶着我的肩,好像提醒我他的存在,克里斯蒂娜见状也侧身向我靠近。 艾尔眼睛下面黑黑的,整个脸哭得浮肿起来。看见他,我的心一阵刺痛,竟然动弹不得。柠檬草和鼠尾草发出的气味,从前令人愉悦,如今闻起来变了味儿。 “翠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能和你谈谈吗?” “你在开玩笑吧!”威尔抓紧我的肩头,“休想再靠近她。” “我不会伤害你,我从没想过……”艾尔双手捂住脸,“我只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请你原谅我,求你……” 他朝我伸过手,好像是想握住我的肩或手,满脸都是泪水。 在我内心某处,住着一个怜悯、宽容的人。那是一个想方设法理解别人遭遇的女孩,她接受人会做邪恶的事,深知绝望会带人走向比他们自己想象中还要黑暗的深渊。我发誓她真的存在于我心里,她为我眼前这个深深忏悔的男孩感到心痛。 可是就算我看见她,也已经认不出了。 “离我远一点。”我轻声说道。我的身体僵硬而冰冷,不生气,也不痛心,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压低声音说,“永远不要靠近我。” 我们目光碰在一起,他的眼神忧郁呆滞,而我毫无表情。 “如果你敢靠近我半步,我发誓会杀了你,你这个懦夫。”第二十四章 峡谷浮尸 “翠丝。” 梦中,母亲呼唤着我的名字。她冲我招招手,我走进厨房,站在她身边。她指了指炉子上的锅,我拿起盖子往里面看了一眼,乌鸦那圆鼓鼓的眼睛正盯着我,翅膀上的羽毛贴在锅边上,肥肥的身体泡在沸水里。 “我们的晚餐。”她说。 “翠丝!”我又听见有人喊,睁开眼一看,克里斯蒂娜站在床边,脸上还带着被睫毛膏晕染成黑色的泪痕。 “是艾尔。”她说,“快去看看。” 有些新生已经醒了,有些还在睡。克里斯蒂娜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冲出宿舍。我光脚跑在石头地面上,眨着模糊的眼睛,四肢沉沉,还带着睡意。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我从怦怦的心跳里能感觉到。是艾尔出事了。 我们一路狂奔穿过基地深坑,然后克里斯蒂娜停了下来。一群人围在岩架旁边,但每人都相距一两米,因此我有足够的空间从克里斯蒂娜旁边挤过去,绕过一位高个子的中年大叔,钻到最前面。 两个男人站在岩架边上,正在用绳子往上拖什么东西,他们都唉哼唉哼地使着力气,身体后仰,用上全身的重量,绳子才从栏杆上一点一点滑过来,然后再倒手往前抓住下一段绳子。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出现在岩架上,几个无畏者跑上前去帮忙把“它”拖了上来。 那个东西“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惨白的胳膊,被水泡得浮肿起来,扑通落在石头上。是一具尸体。克里斯蒂娜抓着我的手,整个人紧紧贴在我身边,把头埋在我肩上哭泣起来,可我没法移开目光。几个人把尸体翻过来,他的头扑通歪到一边。 眼睛大睁着,可是那么空洞,暗沉,像玩偶的眼睛。鼻骨有一处突起,窄鼻梁,圆鼻头。嘴唇是青色的。整张脸已不似人形,而是半尸半兽的样子。我感觉胸口在灼烧,下一口气差点没接上:真的是艾尔。 “是个新生,”后面有个人说,“出什么事儿了?” “这种事年年都有。”另有人说道,“他从岩架跳进了大峡谷。” “别说得那么恐怖,可能只是个意外。” “他的尸体是在大峡谷正中央发现的,你以为他是被自己的鞋带绊倒的啊……啊哟哟,正好摔出四五米远?” 克里斯蒂娜抓着我的胳膊,越抓越紧。我应该告诉她放开我,因为有些疼了。有人跪在了艾尔的脸旁,帮他合上双眼。是想让他看起来像睡着了,也许吧。真是愚蠢。为什么人们喜欢欺骗自己:死亡就是睡着了?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 有种东西在我心里崩塌了。胸口绷得紧紧的,我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把克里斯蒂娜也拉倒在地。膝下的石头凹凸不平,可我已经麻木了。我听到了什么,好像是记忆中的声音:艾尔在啜泣,还有每晚他在梦魇中尖叫……我早该知道的。然而还是无法呼吸。我双手压在胸前,身体前前后后地摇晃着,想要释放掉胸口的压力。 一眨眼,又看到他背我去餐厅的样子,我还看见了他的头顶,还记得在他背上的那种颠簸摇晃的感觉。他是那么高大,那么温暖,同时又有些笨拙。不,那已是曾经了。这就是死亡,它把“是”变成了“曾经”。 我呼哧呼哧喘着气。有人拿来一个黑色的大袋子,准备把尸体放进去。可我总觉得袋子太小了。一股笑意从喉咙里涌起,因为强忍着笑,嘴唇噗噗震动着。尸袋装不下,艾尔太大了。真是个悲剧!笑到一半,我赶紧捂住嘴,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呜咽吧。我挣开克里斯蒂娜的手,站起来,把她一个人留在地上。我跑开了。 “你来了。”托莉说着,递给我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闻起来有淡淡的薄荷香。我双手捧住杯子,手指因为突然而至的温暖有些刺痛。 她在我对面坐下。关于葬礼,无畏派不喜欢浪费时间。托莉说,死亡一旦发生,无畏派就会即刻接受。文身店前面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基地深坑到处都是人,多数都喝得醉醺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特别吃惊。 在家时,葬礼是个悲伤的时刻。大家聚在一起,慰问鼓励死者家人,没人闲着。但是没有笑声,没有喧闹,更没有玩笑。而且无私者滴酒不沾,所以葬礼上每个人都是清醒的。这里的一切完全相反,可能也有它的道理吧。 “喝吧,喝了能让你比较好受,我保证。”托莉说。 “喝茶也不是办法。”我缓慢地说。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尝了一小口。茶水入口,暖着我的嘴巴和喉咙,暖暖地流进胃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冷,直到暖过来才明白。 “我说的是‘比较好’,不是‘很好’。”她微笑地看着我,眼角却不见往日笑时的细纹,“我觉得‘很好’这种感觉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我咬着嘴唇。“多久……”我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词,“你弟弟那样……之后,你用了多久后才觉得好一些?” “不知道。”她摇摇头说,“有时我觉得还没迈过这道坎,可有时觉得还好,有时甚至很开心。不过我计划复仇的念头过了好几年才打消。” “为什么打消了那个念头?”我问。 她盯着我身后的墙,眼神一下子变得空洞,手指还不停地敲打着膝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认为是打消念头……更像是,等待合适的机会再下手。” 她从凝视中回过神,低头看了下表。 “该走了。”她说。 我把喝剩的茶倒进水槽。从杯子上拿开手,我这才意识到它抖得厉害。这不好。通常,在我快哭的时候,手才会抖。可我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哭。 我跟着托莉走出文身店,穿过小道,走向基地深坑。早前转来转去的那些人现在都聚在了岩架旁边。空气里飘着浓重的酒气。在我前面的女人踉踉跄跄往右一歪,失去了平衡,倒在旁边一个男人的身上,接着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托莉抓起我的胳膊,把我拽走。 我发现尤莱亚、威尔和克里斯蒂娜站在一群新生中间。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哭得肿起来,尤莱亚抓着一个银色酒瓶,见我过来,把瓶子塞给我,我摇了摇头。 “意外,真是意外,”莫莉在身后说,还用胳膊肘推了下皮特,“一日僵尸人,终生僵尸人。” 我应该无视她的存在,她这种人说的话对我无足轻重。 “今天我看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她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是有关你老爸的,还有你离开无私派的真正原因。” 我心里明白,捍卫自己的尊严并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但它是最容易处理的。 我扭过身,一拳打中她的下巴,指关节因为冲撞有些刺痛。至于当时怎么下决心揍她,什么时候攥紧的拳头,我全都不记得了。 莫莉气呼呼地扑向我,伸出双手,但没伸多远,威尔就一把抓住她的脖领子,把她拽了回去。他瞪了瞪她,又看了看我,吼了句:“你们两个,都快给我住手!” 我倒有点希望威尔没拦她。痛痛快快地打一架是分散注意力的好办法,尤其是这会儿,艾瑞克爬上了金属栏杆旁边的台子,我面朝他,双臂交叉,平复了下情绪。我想看看他会怎么说。 在无私派,近年来没人有关于自杀的记忆。但无私派对自杀的立场很明确:对他们来说,自杀是一种自私的行为。真正无私的人不会常常考虑自身,甚至考虑自杀。即便有这种情况,也没人会到处声张,但每个无私者都会反思。 “大家安静!”艾瑞克喊道。有人敲了一下类似锣一样的东西,呐喊呼叫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但嘀嘀咕咕的声音依然不断。艾瑞克说:“感谢各位到来。如你所知,我们来这里是因为艾尔伯特,一位新生,他昨晚跳进了峡谷。” 嘀嘀咕咕的声音停了下来,只剩峡谷中水流奔腾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死亡,今晚为他的离世哀悼很容易,但我们选择无畏派,却不是选择了一种容易的生活。实际上……”艾瑞克笑了笑。如果我不认识他,一定会觉得那微笑很诚恳。可是我了解他这个人。“事实上,艾尔伯特正在一个未知、充满不确定性的地方继续探索。为抵达那里,他纵身跳进邪恶的水里。我们之中有谁像艾尔伯特一样,胆敢冒险踏入一无所知的黑暗之处?艾尔伯特还不是我们的正式成员,但我敢说,他是我们中最勇敢的一个。”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叫,还有一声高呼。无畏派人群开始高声欢呼,声音有高有低,有响亮有深沉。呼声模拟着水流的嘶吼。克里斯蒂娜从尤莱亚手中一把抢过酒瓶,喝起来,威尔将手搭在她肩上,把她揽在身边。耳边回来荡去的全是声响。 “现在我们要为他庆贺,永远铭记他!”艾瑞克大喊。有人递给他一个黑色的酒瓶,他随后举起酒瓶喊道,“敬勇者艾尔伯特。” “敬艾尔伯特!”人群高呼着。霎时间,我周围举起无数双手,耳边响起一片高呼。“艾尔伯特!艾尔伯特!艾尔——伯特!阿——伯——特!”他们不断高呼他的名字,直到声音听起来完全变了调,不再像是他的名字,更像是一个古老部落最原始的呼喊。 我转身离开栏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不知该去哪儿,我怀疑我根本哪儿都不想去,只是想离开那虚伪的葬礼。我沿着一条暗黑的通道一路走下去,尽头是自动饮水机,沐浴在上方的蓝色灯光之中。 我摇摇头。勇者?勇者会承认自己的弱点,离开无畏派,无论什么样的耻辱相随。艾尔是被自尊害死的!那是存在于每个无畏者心中的缺点。也是我的缺点。 “翠丝。” 我吓得一哆嗦,慌忙转过身。老四站在我身后,就在蓝灯的光晕下。这让他看起来十分怪异,蓝色的灯光在他的眼窝留下阴影,并在颧骨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看起来有些吓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不该去向艾尔致敬吗?” 我说这话就像吃了难吃的东西,不得不赶快吐出来。 “你不也该去吗?”他靠过来,我又看见了他的眼睛,它们在这光线下看起来是黑色的。 “当你没有敬意的时候干吗要去致敬?”这话说出口,我觉得一阵内疚,于是摇了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啊。”从他那个表情看,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信。我不怪他。 “太荒谬了!”我说,一股热浪冲上我的脸,“他自己从岩架上跳下去,艾瑞克还称之为勇敢。艾瑞克,是他让你朝艾尔头上甩飞刀的。”我嘴里泛起了胆汁的苦味。艾瑞克虚情假意的笑,那虚伪的言辞,扭曲的想法——让我觉得恶心。“他这不叫勇敢!他觉得沮丧,他就是一个懦夫,他差点杀了我!在这里,我们就是要向这种事致敬吗?” “要不然你想让他们怎么做?”他反问道,“谴责他吗?艾尔已经死了,他听不到,而且已经晚了。” “跟艾尔没关系!”我厉声喊道,“大家都在围观!现在人人都以为跳进峡谷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是说,如果事后人人都喊你英雄,那为什么不去跳呢?如果事后人人都铭记你的名字,为什么不去跳呢?这……我不能……” 我摇着头,脸滚烫,心怦怦地跳着,我试着控制情绪,但做不到。 “无私派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几乎是在怒吼,“一件都没有。永远不会有。这个地方扭曲了他,毁了他。如果说这话让我像个僵尸人,我不在乎,真不在乎,无所谓!” 老四的眼睛看着自动饮水机上方的墙面。 “小心点,翠丝。”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那里。 “那就是你要说的吗?”我怒视着他,愤愤说道,“叫我小心点,只有这些吗?” “你跟诚实派的人一样坏,知道吗?”他一把抓过我的胳膊,把我从自动饮水机那里拽开。胳膊被他的手弄疼了,而我还没强壮到可以挣脱。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我甚至看见他鼻尖上的几点雀斑。“听好了,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他把双手放在我肩上,手指紧紧地挤压我、抓着我,我觉得自己那么渺小。“他们在监视你们,特别是你。” “放开我。”我无力地说。 他撒开手,挺直了身体。由于他不再触着我的身体,我胸口的大石头也放了下来。我很怕他多变的情绪,多变让我看到了他内心的不安定,而不安定就意味着危险。 “那他们也会监视你吗?”我的声音那么小,如果他不是离得这么近,恐怕根本听不到我在说什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一直在帮你,可你老是拒绝帮助。” “哦,对。你在帮我。”我说,“用飞刀刺伤我的耳朵,嘲笑我,对我大吼大叫,吼我比吼别人都多,还真让我受益匪浅啊。” “嘲笑你?你是说我扔飞刀的时候吗?我那不是嘲笑你,”他发火了,“我只是在提醒你,如果你退缩,就必须有别人顶替你的位置。” 我把手放在脖子后面,回想那天的“飞刀事件”。每次他开口,的确都是在提醒我,我如果放弃,站在靶子前的人就得是艾尔。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来自无私派。”他解释道,“当你忘我地帮助别人的时候,就是你最勇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