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它会回来的,”爸爸说,他的头伸向窗外。“它早晚会回来的,我敢保证。”爸爸关上了前门,回厨房去了。 妈妈犹豫了一阵子。她往楼上看雅丹,雅丹也正好往楼下看她,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她们都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相见无言”,就像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 “你没事吧,婷娜?” “我很好,妈妈。你也没事吧?” “没事。茶快好了,我一会叫你。” “好的,妈妈。” 她们又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一下。妈妈下楼去了厨房,雅丹上楼回了房间,我紧紧跟在雅丹后面,在她关门之间我就已经进来了。 当然,我也能直接从门里穿过去。但是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挡住你的时候,你反而想走正常人走的路了。你一点也不会喜欢从禁闭的大门里穿过去,虽然这是你生前的梦想。有时,走过敞开的大门,感觉真好,就像有人在欢迎你一样。 W “噢,哈里,”她说。“噢,哈里。” 69 雅丹的房间总是那么整洁,不像我的。妈妈说这是因为女孩子天生比男孩子喜欢整洁。但我不这么想。我就见过像会动的果皮箱一样的女生,她们的卧室就像刚刚有一辆垃圾车在里面发生了爆炸。 我曾经在彼得家住过一晚上,他带我去看他姐姐的房间。 “进来看看吧,哈里,”彼得说,“你会吓一跳的。”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第一眼就让我惊讶,里面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门是怎么被推开的。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你简直难以置信。他姐姐仿佛是一个收破烂的。到处是垃圾。漫画书、纸、杂志、令人心跳的海报,上面还用口红写着“我爱你”。地板上有一件尼龙裤,壁橱里还垂下来一双长筒袜,就像被扯破的蜘蛛网还挂在那里。 “她不会介意我们看到这些吧,彼得?”我问他,“我的意思是说,她不在里面吧?” 他耸耸肩膀说:“天晓得她在不在。” 他是对的,你怎么能知道呢?就在我们鬼鬼祟祟向里看的时候,她就在屋子里,埋在一大堆旧文化衫下面,你怎么能看出来呢? “你妈妈怎么不管呢,彼得?”我说,“她没有被气疯了吗?” “曾经管过,”他说,“但总是老样子。最后她放弃了,她说如果波珀——那是他姐姐的名字——在她有生之年不自己保持自己房间的清洁,妈妈就再也不管收拾她的房间了。所以就成这样了——僵持不下。” 收音机还在呢喃,做着背景音乐。我从来不知道雅丹怎么能干什么事情都开着收音机。但她就能做到这样。甚至她做作业的时候,也放着音乐。有时,爸爸会上来说:“这么吵,你怎么能集中精力呢?这不干扰你吗?” 雅丹会说:“爸爸,唯一干扰我的就是你上来问我为什么收音机不干扰我。OK?” 爸爸下楼不管她了,但过了一会,他又上来问同样的问题。 收音机的声音特别柔和,我听见电台主持人的声音了,他在介绍一首新歌,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也不可能听过——那是最新录制的新歌。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属于过去世界的,没有了我,世界继续不停的运行。 70 雅丹坐到了书桌前——这不是一张真正的书桌,它更应该被叫做梳妆台,但是雅丹把它当作书桌用。她不那么爱打扮,真的。美不是打扮出来的。所以她不像有些人,把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照镜子上了。 她把我的一些照片贴在了墙上。有些是好几年前的老照片,她肯定是在我死后把它们找出来的,因为我敢肯定,以前这里没有贴我的相片。 她刚才正在预习历史。书摊开在梳妆台上,旁边还有一张垫板和几根铅笔,是准备划重点用的。 我看见她坐下,拿起已经打开的历史书,试图集中精神去读它。但是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些老照片。那里有我自己一个人的照片,也有我和雅丹的合影。其中有一张照片,里面的雅丹还很小,而我只是婴儿——可能那时我刚刚出生。她抱着我,爸爸在旁边帮着她,妈妈则十分担心地看着,好像雅丹马上就会把我摔下来,磕着脑袋瓜儿似的(可能她还真有点想磕我的脑袋)。还有以后的好多照片,那时我们都大一点了。她总是比我大三岁,总是我的大姐姐,我总是她烦人的小弟弟,揪她的辫子,让她不舒服。 还有我们外出度假的照片,家庭生活照,过圣诞节时的照片和我们俩生日时的照片。有许多我们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全家福,我,雅丹,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对着新买的照相机自动快门笑。 看,我在这儿,我们都在这儿。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聚在一起了。 我又感到难过了——但我没有陷入这种感觉。我有使命,我得去完成我还没干完的事情。我得原谅雅丹,并得到雅丹的原谅。我不能让雅丹在余生中总是悔恨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是在哪天死了,你准保会后悔的!”我曾对她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她回敬我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雅丹,”我说,“雅丹,我是哈里。我在这里,就在你旁边。但是你不用害怕。我现在是幽灵了,这没什么。这挺好的,什么也不用怕。我永远不会去吓唬你的。我只是回来看看你,向你说对不起。你能听见我的话吗,雅丹?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但是她又把目光转移到历史书了,拿了起来,翻了一页。她不知道我就站在她身后,站得那样近,几乎都要碰着她了。 “我的手在你肩膀上呢,雅丹。你能感觉得到吗?你能吗?是我,哈里,别害怕。” 但是她还在继续读历史书,一会又停了下来,拿起一支铅笔,开始划重点,在亨利八世,以及他的几位妻子的名字下面都划上了圈。 “雅丹——是我。” 这不管用。我没有办法联系上她。我想到了阿尔特,怎么它一见到我,全身的毛就都竖起来了。我真奇怪,为什么猫怎么这么敏感,而人却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也许事情就是这样,猫就是猫,人就是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雅丹……” 没有任何反应。 她抬起头,好像开始走神了,我想你平常做作业也一样。她在看我四岁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正要吹蜡烛,她在旁边帮我。 “噢,哈里,”她说。“噢,哈里。” 她伸手去摸了摸照片,就好像那不是一张纸,而是有血有肉似的。 X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 你该明白,有些时候,你必须坚强。 71 我看见了桌子上的铅笔。我记起了那片枫树叶子,杰菲的圆珠笔,还有阿瑟控制的那台laohuji。我知道我能行,必须行。 我把我的思想,我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那支铅笔上。 “求你了,”我集中一点地想,“听话、听话、听话、听话……” 它真的动了,铅笔动了。笔尖向上升了起来,就在空气中保持住了平衡,就像有一个幽灵手拿着它一样——感觉上是这样。 “我的天!”雅丹呼吸都急促了,她一下跳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都碰翻了。我想告诉她“别害怕,雅丹,别害怕。”但是我没有精力去分神。我全力以赴,把所有精神都用在那支铅笔上,把它从空中平移到垫板上的白纸前头。 雅丹渐渐地不那么惊恐了,只是等着,等着看。她双手扶在桌子上,很用力,就像是想把它推走似的。 她没有尖叫,没有跑。她没有叫爸爸和妈妈,只是站着,等着。她观察到那支铅笔开始向纸上移动了,越来越近了,她说:“哈里?哈里?是你吗?” 我把铅笔移动到白纸的正上方,让它写了一个字,“是”。 她没有动,只是盯着铅笔和它写的字。 “哈里,”她说,“我太抱歉了,哈里,我为我所说的话道歉。自从你出事以后,我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事。我无法挽回它。哈里,我真希望时光能倒流。我很抱歉,哈里。” 我让这支铅笔写:“我知道,我也很抱歉,雅丹。” 现在写出来的字,跟我生前写的字很像,只是字迹有点模糊,笔画比较细长。不管怎么说,我毕竟不是用原来的“肉”手写字。我只能用意念让铅笔写字,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想着那支铅笔,使出最大力气想着。 “原谅我,雅丹,”我写道,“请原谅我说的话。” 她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只是立在那里,盯着纸上的字。她哽咽着说:“当然?熏我原谅你,哈里。当然。你也原谅我,对吧,哈里。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一时生气了。我说了傻话。原谅我,哈里。我爱你。” 我的力气就要用光了。我努力让那支铅笔写下我最后要说的话。我努力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我几乎写完了,我几乎写完了。 “我也爱你,雅——” 笔在我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前掉了下来,我再也写不动了。 “哈里?你还在吗?” 她在房间里四处看。 “哈里?” 72 我当然就在这里,但是我的力气都用尽了。我也没有什么要说和要做的了。我对整个“活人的世界”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个“活人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对我有用的话了。 我感到,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 该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现在感觉内心终于安宁了。虽然也悲伤、遗憾,但是却很平静。我让雅丹也有了这种感受,这让我们如释重负。我想起了我的校长哈里特先生,他在一次令人厌倦的校会上,读了一段《圣经》:决不要在你怨恨的时候让太阳下山。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你睡觉前,决不能生气或敌视任何人,特别是不要敌视你所爱的人。因为你有可能今天晚上一躺下,明天早晨就再也起不来了。那么你去哪里了呢?我告诉你,你会到处游荡,去完成你还没完成的事情,就像我一样。 我没干完的事情总算是完成了。我已经道完歉了。我现在能走了,前往“另一个世界”边境之外的地方,超越太阳总不下山的地方。我可以消失在“天蓝色的彼岸”了。 “再见,雅丹,”我说,“现在,再见了。好好活着。别担心我。我很好。死亡早晚总会发生,我们最终都要死。我想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早了点。但别为我难过。我很好。我又交了新朋友。我不孤单。再见,雅丹,再见。” “哈里,”她对着空房间说话,“你还在吗?我爱你,哈里。我一直爱你。在我们打架的时候,我也爱你。我很抱歉我门上原来贴的那张纸。我随时欢迎你进来。你可以借我的钢笔、铅笔、水彩笔,什么都行。真的,这是实话——哈里?” 我吻了她的脸,给了她一个幽灵的拥抱,然后赶快离开了。我没有回头看,我不能再耽搁了,我不能忍受长时间的告别。我想最好是快一点。我知道这有点绝情,但这却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我下楼来到厨房,跟爸爸、妈妈说再见,我和他们拥抱,吻别。我多希望他们能看我最后一眼。 但我再也不能呆下去了。 73 你该明白,我多想保留我原来的记忆。在原来的记忆里,他们能看见我,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还是那么幸福,从来都不难过也不悲伤。我想记住他们的是这些,我也希望他们记住我的也是这些。 我离开了我家的房子,走上了马路,头也没回。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是我能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你该明白,有些时候,你必须坚强。 我又穿过广场,看见了阿尔特。它栖息在一根悬空的树枝上,仿佛打算要像鸟那样飞起来。 “嗨,阿尔特,”我叫它,“又看见你了。” 但是它浑身的毛又都竖起来了,它的爪子四处乱抓,就像它在捉一只迎面飞过来的麻雀。它从树枝上掉了下来,看那样子,它的九条命大概丢了四条半,它的脚一着地,就以时速10万千米的速度从广场上穿了过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它。 这时,天开始下雨了。我站在一棵树阴下。这不是因为我怕被淋湿了,现在雨根本就淋不到我。我只是想,像我生前一样,像正常人一样享受雨天的快乐。 真是瓢泼大雨,但这也说明它下不长,雷阵雨都是这样的。远处的天已经开始放晴了,颜色由灰变蓝。大约十分钟后,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 向足球场尽头望去,正像我希望的,出现了——又大又绚丽夺目的彩虹。 我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奔过去,好尽早回到“另一个世界”。 Y 她走的很慢,看起来很忧伤——是“呜呕”的那种忧伤,是斯坦老人找他爱犬的那种忧伤,是阿瑟背影表达出的那种忧伤。 74 有点像上了电动扶梯,或者说更像是在冲浪。只不过你不是在下坡,而是在上坡,但那速度,可真叫人头晕目眩。这就是在彩虹上的感觉,完全就是在彩虹上飞翔。我到达彩虹这个大拱桥的顶点,我就进入了一个又黑又长的大隧道,里面完全是黑夜,不过还有繁星点点。接下来,我知道的事情就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站在了一大排人的最后面,队伍的最前头就是那张“文书桌”。 “劳驾,”我说,“请让一让。” 排队的人绝大部分都有我的两倍高,他们一般都五十岁以上。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可能感到他们活着的时候,忍受了一辈子交通堵塞,怎么死后还要等个没完。 “噢!” “你要去哪里?” “嗨,看!有人加塞。” 我钻进人群,使劲向前挤,有时甚至从他们的腿下面钻过去,搅得整个队伍骚动起来。我想我能挤到前面去,但我想错了。真奇怪,我明明可以穿过任何固体,但是就是从幽灵中间走不过去。 “嘿!到队尾老实排着去,说你呢!”一个大块头的妇女冲我嚷,她想抓住我,但是我成功地躲开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真要去拦我,他们只不过是想表达他们的不满。 “没有规矩,”他们说,“今天的小孩一点规矩也没有,到处瞎挤,不按顺序来。” 有些人甚至在我后面叫:“嗨!你都死了,还着什么急!小孩。” 但我觉得,我没时间解释。再说,我把我应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不想废话了。 “劳驾!”我说,“劳驾!”我一边使劲向前钻,一边说:“我不是加塞,我早就死了,我已经登过记了。我已经登记过了。” “登记?登什么记?”一个新来的问。 我不停地挤。一个人在喊我。 “嗨,那个——小孩!”他说,“队伍前面有什么?这里有人管吗?我想跟管事的人说说,这里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根本就不该死。” 但我忙着呢,没有时间理他。 “我也不应该死,”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我的炉子上还烧着水呢,现在该开了,我得回去关火。” “我呢?”另一个人没好气地说,“我现在应该在海滨度假。为了它,我都已经攒了一年钱了,结果现在却在这里!” 我还听到了一个瘦弱老人的声音:“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回去了。我过了很长时间,这一生过得很好。到头了,我已经活够了,我的朋友也都去世了。我很高兴现在到了这里,如释重负。” 我没有理睬他们的争论。 “劳驾,”我说,“请让我过去。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胜利在望,前面就是大文书桌了。我前面还有几个人,“劳驾!我不是加塞,我登过记了。” “那你怎么还在队伍里呢?”一个夫人问我。 我只管往前挤,我觉得没有必要回答这些问题。而且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自己呢。像如果到达那遥远的地平线会发生什么事,就是在那太阳永远正在落山的地方会碰见什么?还有“天蓝色的彼岸”又是什么? 我现在就要到文书桌了。还是那个人,坐在文书桌后面,正在电脑前忙个不停。 “下一位!” “到。” “姓名!” 整个队伍随着又往前挪动了一步。 我原先挤在队伍里,他没有看出我。这时我趁他没有注意,蹿过了文书桌。他正在抬头往电脑里输入数据,忽然发现了我,发出一阵大笑。 “哈!是你!”他叫道。“我认识你!你去哪里了?你回活人的世界去了?这违反了规定。我得让你知道,你违反了规定。嗨,站住!嘿,给我回来!” 他站了起来,就像马上就要离座来抓我,但是他一步也没有动。所有人都等着他登记呢,他一步也离不开。我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75 现在我终于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总是黄昏的地方。现在没有什么别的路可走了,只要往太阳下山的地方去就行了。前往“天蓝色的彼岸”,除了这件事,也没有任何事需要我去做了。 我不停地走着。我的感觉还不坏。我不伤心,也不高兴,我没有什么情感,只是淡淡的。我不觉得自己活着,也不觉得自己死了。我不感到孤独,也没有感到不孤独。我能想到雅丹、爸爸、妈妈,但我不再因此忧伤。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忧伤,但不是像我原来没有去跟他们告别前的那种忧伤。 我想,能去告别,把事情做得圆满一些,是很重要的事情。真的,你跟大家告别后?熏会感觉很不错的。你会觉得你把一切都处理好,安排好了。 我继续走着,不是很慢,但也不是很快。我没有一点抱怨,虽然有许多人跟你走一条道,而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想,我能随便找个人,一边走一边聊天,但现在再交新朋友,似乎太晚了一点。我希望碰见一个熟人。 我又走了一会,在一个拐角看见了“呜呕”先生,那个山顶洞人。他跟我上次见到他时没有任何变化,还在“另一个世界”里到处乱撞,还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或许是在找他死了很久的宠物恐龙,或许是他见过的剑齿虎,或许是一只浑身长着长毛的猛犸象。又或者他有一只宠物,是早就灭绝的渡渡鸟。或者他找的也许是人,是“呜呕”太太,或者是“呜呕”奶奶,也可能是“呜呕”小宝贝。当然这些“呜呕”小宝贝现在肯定也不是小宝贝了,他们早就该变成强壮的山顶洞大人了,而且他们自己也该死了几万年了。 他也应该找了很长很长时间了,也该有几万年了。 “呜呕”先生跑到我面前,像是想让我帮忙。 “呜呕!”他说。他还不断地挥动他的手臂。他又说:“呜呕!呜呕!呜呕!” 但是我什么也听不明白。对我说“呜呕”一点用也没有,对我来说“呜呕”就是“呜呕”,不能代表任何意思。但我敢保证“呜呕”先生说“呜呕”是有他的含义的。 “对不起,”我说,“我真希望我能帮你,但我实在帮不上忙。我听不懂你的话。” 为了让他听懂,我说话时尽量模仿“呜呕”的语调,我就像发生一连串“呜呕”那样说话。我真希望自己能说流利的“呜呕”语,我真希望我们学校曾经教过“呜呕”语。但他们没有教过,我也一点也听不懂,说不出。 “对不起,呜呕先生,”我说。“我真希望我能帮你。也希望你能早日发现你要找的东西或者要找的人。” 他悲伤而期待地看着我,最后摇摇头,走了,继续寻找他的失落,完成他还没有完成的事情。他继续向前走了,我也继续向前走了。 76 离太阳落山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我想不必太着急赶路。我是说,一旦你死了,时间概念对你来说几乎就是不存在。 拐了一个弯儿,我继续向前走着。我想起了阿瑟,不知道他找到他妈妈没有,我是不是能再见到他,他是不是又回到地球上,他有没有从彩虹上滑下来,他是不是觉得他该放下一切,奔向“天蓝色的彼岸”了。 或者他决定再去找斯坦,跟他一起成天坐在路灯杆子上找那只叫温斯顿的狗。 那,我看见他了。他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还是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往前挪着脚步。他的帽子还跟以前一样是歪的,把手揣在兜儿里。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一瞧他的背影,就知道他还是那么郁闷。 “阿——” 我正要叫他的名字,眼前的景象让我立刻闭上了嘴。阿瑟也停了脚步。有一位十分年轻漂亮的夫人向他走来了,她穿着老式的服装,裙子里面还带着裙撑,你只有在电视《茜茜公主》里才能见到那样的裙子。 她走的很慢,看起来很忧伤——是“呜呕”的那种忧伤,是斯坦老人找他爱犬的那种忧伤,是阿瑟背影表达出的那种忧伤。看来她有似乎永远无法完成的事情。 她看见了阿瑟,她停了下来。她就停在那里,而阿瑟和我也停了下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敢动。我就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阿瑟开始在外衣中摸索,使劲地翻兜儿,着急的样子仿佛就像他已经把要找的东西给丢了。 我知道他要找什么。他在找那颗纽扣。一颗幽灵的纽扣,还在他婴儿时期就有了的纽扣。那颗可能是从她妈妈衣服上掉下来的纽扣。而他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从没有见过面。阿瑟还在拼命地找那颗纽扣。在他找的时候,我看见,那位年轻漂亮的夫人,她上衣上有一排珍珠纽扣,不是真的珍珠纽扣,但却是珍珠般的纽扣,就像过去绣在国王和王后衣服上的那种纽扣。 我看见上面少了一颗纽扣,少了最上面的一颗,她的脖领用一枚大头针别住。 阿瑟停止翻兜儿了,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颗纽扣,他把它藏在了衣兜儿最深处的夹缝里。他把纽扣平放在手掌中,看看那位夫人身上的纽扣,又看看掌中的纽扣。它们完全一样,完全一样。他拿着那颗纽扣,向前迈了一步,他拿着那颗纽扣给那位夫人看。 “妈妈?”他说,“妈妈,是你吗?” 那位夫人也向他走来,从他的高举的手掌中拿起了那颗纽扣,和她衣服上的纽扣比较。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我知道,他们经过在“另一个世界”中游荡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彼此相见了。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 我等了一会儿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们终于注意到我了。阿瑟叫我过去,把我介绍给他的妈妈。他对他有这样一位妈妈感到特别自豪,特别高兴,甚至为她能丢掉一颗纽扣也感到骄傲和自豪。我有点嫉妒他,他有他妈妈陪着他,而我没有。我当时也特别想介绍我的妈妈。但是很快意识到,要是让妈妈能到这里来,她也一定是去世了。我可不想那样,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问阿瑟和他妈妈,相认后想去哪里。他们说他们也应该前往“天蓝色的彼岸”了,再也不想像那些孤魂野鬼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于是我告诉他们,我也要去“天蓝色的彼岸”,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走。他们说很乐意和我作伴。这正是我希望的。 于是我们上路了,朝向那永恒的日落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永远既不明亮刺眼,也不漆黑一片。 77 现在,路上有好多人,都朝一个方向走,各种各样的人,什么年龄、什么服饰的人都有。 其中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很忧伤,但也不高兴。他们都很安宁。好像他们的心思都已经安眠了一样。 我问其中一些人,我们到底是往哪里走,“天蓝色的彼岸”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他们也知道的不多。不过阿瑟的妈妈告诉我,在那里,你又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一片树叶,哈里,”她说,“在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你知道吗?芽一片落叶。落下来,对于树叶意味着什么呢?” “死,我想。” “对,就是这样,”她说,“它死了,但它不是真的死了。因为它又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了,成为一个生命的一部分,长出新的树木,新的叶子。落叶归根,我们就像是这样。” 听了这话,我很兴奋。 “你是说,我会再生吗?”我说,“你是说,我会再活一回儿?再回来成为一片新树叶——我是说成为另一个哈里?” 她给我一个微笑,摇摇头。 “不,不完全是那样,哈里。你会再回来,但不是跟你现在一样。不止是这样,呃,你会像树叶那样变成泥土、养分——你会在每一个生命里。就像你身体中有以往每一个人的一部分。” “是吗?”我感到有点神秘。 “是的,”她说,“我认为是这样的。” Z 再见,妈妈。再见,爸爸。再见,雅丹。我想你们。我爱你们大家。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非常、非常、非常地爱你们。比我能说出来的还要爱你们。 78 我们到了。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把它说出来,真的。我们到达了“天蓝色的彼岸”的尽头,看到了绚丽多彩的夕阳,太阳落在天蓝色的海面上,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清澈,那么广阔的大海。 我们就站在岸边,下面就是大海。但它不是真正的海,跟你活着的时候见到的大海一点也不一样。不是水,而只是一种力量,怎么说呢,是伟大的生命海洋——我想。 我站了一会,回味着阿瑟妈妈刚才说的话。我要再生了。我不再是一个幽灵了。我要再生了。我已经活在人们的思想和记忆里,我做的每一件事情,说的每一句话都留在了人们心中。但现在我要再生了,和以前不是截然的不同,不过就算不同也一样,没有多大关系。 我开始涉水了,成为天蓝色海洋的一部分,我不再是我了,我将获得新生,成为新的思想、新的人,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我想,这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我想到了爸爸和妈妈。想起爸爸在厨房里对妈妈说的话,他希望再要一个孩子。我想说不定他们真能那么做。 那么,或许——我现在已经成为天蓝色海洋的一部分了——我的一部分也会进入那个新生儿。当然那个小孩肯定是他自己,但他或许有点像我,就一点点像我,加入了一点点哈里。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那个小男孩(或者是个小女孩)会跟着爸爸、妈妈和雅丹一起长大。我想,当这个小婴儿大一点了,他开始会爬,会走路,会说话。那时,妈妈就回转过头,对爸爸说:“嘿,你说的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让我不那么思念哈里了。” 等他再大一点,能明白些事儿了,他们就会告诉他,他还有一个他没有见过面的哥哥。他们会说:“你会喜欢他的,他也会喜欢你。你和他一样有意思,你们俩呀。对,你一定会喜欢你哥哥哈里的。你一定会的。” 他会的。 我也会的。 阿瑟和他妈妈已经消失了。 79 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 我想,我刚才听见阿瑟和他妈妈说再见了。我想,我就在刚才甚至还跟他们挥手致意了。我的记忆和思维在逝去,它们正消失在“天蓝色的彼岸”中,就像鸟儿飞向广阔的天空。 我就在这儿,站在岸边,看着那深沉而美丽的天蓝色。 我站在这里努力地想,就像我在雅丹房间里移动铅笔时那样努力地想。我想我能想到的一切,想把它们都发送出去,就像电台广播发送信号一样,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收到我的电波,这样他们就都能知道我的想法了。 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诉其他人。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真的。不是大多数普通人都会这么做。人们生生死死,没有人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他们不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很普通,别人对此是不会感兴趣的。但我不这么想。我希望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的故事。 现在,是我说再见的时候了。再见了,你们当中的每一位。如果你在繁忙的马路上骑自行车,一定会小心的,对吧?尽量加倍的小心。低头检查你的鞋带前,一定要先下车,交通事故可能随时发生,这是真的。 好了,我该说再见了。再见了,爸爸、妈妈和雅丹,还有那只猫,阿尔特。这辈子我过的不错。我知道它短了点,但别为我难过。我很好。我只是为我死后还活着的人们难过,因为我的死让他们太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