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住在这里的,”我说,“我不会那样做的,我只是要去完成我没干完的事。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很快我就会回去找你的。” 阿瑟还在回头瞅我,他有点想留下来陪我。这时我们头上的彩虹开始要消失了。我叫阿瑟赶快跳上去,要不然一会它就没了。但他还犹豫不决。 “你肯定,你一个人没问题吗?哈里。” “当然没问题。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或许你可能遇到什么意外。” “什么?”我说,“我现在还能遇到什么意外?我已经死了,不是吗?再没有什么事情算得上意外了。” 阿瑟又看了我一阵儿,耸了耸肩膀说:“那好吧,既然你那么肯定。不过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你可就完了。” “我明白。”我说。 他瞧了我一眼,我也瞧了他一眼,他挥挥手说:“回头见,或许回头就能见着。” “OK,”我说,“谢谢你,谢谢给我帮了这么多忙。你知道刚发现自己突然倒在地下死了,总是有点不适应的。有人给他解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好!谢谢你!” “那没什么,”他说,“我本该再做得好些,彩虹快没了,我不能等了,我要——”他跳了上去,抓住了彩虹的尾巴。我看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飞出的曲棍球,越来越高,远远的,变成了一个点,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他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了。我还留在这里。我感到很孤单,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孤单。 60 我身上突然感到特别冷。我希望有一件幽灵大衣把我裹起来。我感觉又冷又孤独,我都快哭了。我自从死了以后,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心里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我不能让它们把我打垮了。我使劲握住拳,好不让自己“散架”。你知道,一个幽灵,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也没什么大用,要是再“散架”了,就更没用了。 我抬头看了一阵天空中消失的彩虹。一秒钟前,它在那里,还是那么绚丽多彩,下一秒钟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该走了。我转身往市区走去,我知道我要往哪去。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没有阿瑟陪我了。我有更多时间去想自己的事情了。你知道,要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就必须总不停地跟他(她)说话,就算是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你还是必须找话跟他(她)说,要不然就会让你觉得对他(她)很冷淡。 但是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必一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就可以想自己的事。这就像你有一大块巧克力,都是你的,不必分给别人。 我顺原路往回返,在商业街上又看见了斯坦,他还坐在路灯杆子上找他失散多年的狗。 “怎么样了,斯坦?”我出于礼貌,跟他打招呼。 “还没找着,”他说,“还没有。不过我有一个预感,就在今天,我就能够找到我的狗。”(我猜想,他每天都会有这种预感) “你的同伴呢?”他问,“他自己走了?” “他回去了,”我告诉他,“赶上了最后一趟彩虹。” “哈,”斯坦说,“我明白了。”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又开始仔细找他的狗。我们俩的谈话好像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所以我继续走我的路,想我自己的事。 61 我有好多好多事可想。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进入了我的脑海。比如说,“天蓝色的彼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会有什么在等着你,你能在那里看见什么,恐怕那里还不是一个很差劲的地方吧。 我没有注意我脚下的路,我只是让我的脚不停地走。我的两只脚就像一对火车轮子,我就像坐在上面的旅客。 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了,我看看教堂上面的钟。我和阿瑟离开“另一个世界”到这儿,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现在都下午三点半了。雅丹应该放学了。妈妈也该下班了。爸爸的工作没有准点,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几点回家。他有时夜里还加班,有时会在家里泡上一个下午。他喜欢电台不用坐班的工作,可以在别人上班的时候出去到处溜达。 我脚下没停,继续走着。现在所有的学校都放学了。大街上到处是小孩。拿着午餐盒的小孩,背着书包的小孩,肩上搭着校服的小孩,穿着牛仔裤的小孩。 我那幽灵的喉咙被哽咽住了。我特别气愤,特别难过,特别痛苦,立刻就热泪盈眶。自从我死了以后,我第一次感到我是那么不平,那么悲愤,我要大声叫:“这不对!这不公平!我要再活过来!我只是一个小孩,我不应该死。都怪那个蠢货卡车司机。我不该死!太不公平了。” 但是我又想,谁又该死呢?那些倒霉的事应该发生在谁身上呢?谁都不该。我想,事情就是那么发生了,不管你应该不应该。 这真的不公平,我想。我身边的那些小孩,从我旁边走过,甚至从我身上穿过。他们又吵又闹,还一边走一边动手,有些人只跟自己的同伴说话,讲些笑话,还开别人的玩笑。 我想再活过来。我说不出地想再活过来。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我以往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像踢个球呀,吃个松脆饼呀——可我现在多么怀念它们。 我是多么妒忌他们。多妒忌他们还活着。我知道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开心,他们中有人刚打输了架,正在难过。还有人正在担心他们的考试,或者他们家里还有更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就是嫉妒他们,甚至嫉妒他们的不开心。真的,我就是嫉妒。因为至少他们还活着,我却死了。 62 或许,这正是阿瑟不想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原因。这可能就是他临走时跟我说的“意外”。这也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危险不是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你自己,是你自己内心当中的危险和丧气。 我继续走,去试着忘记他们,不去看所有在我周围的小孩。我穿过广场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小道。但我能听见踢足球的声音,我能听见骑自行车的声音,我能听见卖冰激凌小贩放出的音乐声,是《雪人》的调子,我能听见,我能听见所有人说话的声音和他们的笑声,我还能听见——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继续低着头,沿着石子铺成的小道走。那条小道在广场上弯弯曲曲,就像是一条蛇,一直伸向老教堂的后院,最终指向我家门前的那条大路。 声音渐渐远去了,卖冰激凌小贩的音乐声也越来越远了,就像冰激凌自己逐渐融化了一样。越来越弱的音乐声,还在到处寻觅着又热又渴,需要凉快一下的小孩。 我抬起了头。现在安全了。我走出了广场。我现在终于不在广场上了。但我的状态可没有好得可以叫你竖起大拇指,甚至比刚才更差了。 我发现自己来到教堂后院的墓地。 我慢慢地走着,从每一个墓碑前走过,看上面的字,甚至连那些没有刻字的也看。我找到年龄最大和年龄最小的死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好奇,我想。 突然,我停了下来,我想到了自己,“我的坟墓呢?我是不是也被埋在了这里。”我离开了小道,跑到了墓地的后面,新死的人都安葬在那里。我找到了最新的一排,沿着它找下去,我的坟就在这儿,倒数第四个。 我在那里,我真的在那里。他们把它做的真不错,比我想像的好得多。你真该来看看!如果你路过,你一定要来看看。他们都走了,但给我留下了这么棒的一个头像。可能是花岗岩的,也可能是磨光大理石的。多好的颜色呀,是一种暖色,棕色,还略带一点红晕,给人秋天一样的感觉。真是一块好石头,我觉得你甚至都可以从中开采出宝石来。设计得很好,手工也干净利索。石头上刻有我的名字,我出生的日期,还有我被撞的日子。这里还有一个说明,告诉我,家里每一个成员都参加了一点雕刻我头像的工作,以此说明他们是多么爱我,而且永远爱我,在我离开后他们是多么难过。脚下的土地上还插着一束鲜花,都是红色的玫瑰,因为我最喜欢红色了。 顺着花向上看,是—— 我的爸爸。 U 他接着说:“我明天还会再来,跟平常一样,哈里。” 63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或许这根本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我还要告诉你:当你活着而别人死了的时候,你会感到特别的难过,你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但是当你是一个幽灵的时候,你确实会看见别人,但是你再也不能跟他们说话,他们也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再也不能走过去和他们握手,再也不能跟他们踢足球,再也不能和他们撒娇,再也不能用胳膊抱住他们…… 没有比这个更糟的事情了! 这就是我的感受,非常糟。我不想再说它了。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只有我和我爸爸,我爸爸盯着我的头像,我盯着我爸爸,两个人都感到很难受。最后,他看了看手表,决定回去了。他说:“再见了,哈里。” 我说:“嗨,爸爸!”显然他没有听见我叫他。 他接着说:“我明天还会再来,跟平常一样,哈里。” 不想让爸爸每天都这么伤心,我对他说:“爸,不用每天都来看我。一个星期一次都够了,爸,老实说,一个月一次也可以;或者你假期的时候再来,我不会在乎的。真的,如果你假期想外出,没时间来这里,那也没关系,你可以叫对门的摩根叔叔替你来。我宁可这样,你也别成天难过。” 但是,他当然没有听到我的话。 “再见了,哈里,”他说,“再见。” 他走了,走在墓地的小路上。我快步跟上他。他走的不是很快,不像他平常那样,总是风风火火的。他拖着脚步,搭拉着胳膊,想着心事。 “爸!”我叫道,“我跟你一起走。” 他继续走,朝家的方向走。我很快就追上了他。你知道吗,这让人感觉是他离开了,而不是我。 “爸,你现在回家吗?”我说。我猜他是要回家。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吗?“我们一起走吧。”我提议。 他继续走,我伸出我幽灵的手去拉他的手。我们一起在小道上走,手拉着手,我的手拉着爸爸的手。 64 最近,也就是在我出车祸前的一段日子,我开始不愿意被人看见我拉着我爸的手,因为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再那样做很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其实你也一样。你开始不愿意妈妈再亲你的脸了,至少不愿意让人看见。但是,现在我非常想拉着爸爸的手,我一点也不在乎被人看见。哪怕全世界都看见我拉着爸爸的手走在外面,我都不在乎。我真的希望他们能看见。我真的希望我能拉着爸爸的手。 我们进家门的时候,我等不及爸爸开门,直接从门中穿了过去。我迫不及待地往厨房跑,在那里,我妈妈一定在那里准备下午茶呢,雅丹也会那里,还穿着校服,正往嘴里塞饼干。 十分正确,我闯进厨房的时候,发现她们确实都在那里。但是你一看到她们的样子,那么难过!你一定能想到家里有人刚去世,而且就是在刚刚才去世的。我猜,是不是有别人在刚才去世了。也许是阿尔特,我的猫因为我再也没有骑着自行车回家,就在刚才因伤心而死了。我希望那不是真的。我真的会为这件事情伤心不已的。虽然我知道那只是一只猫,但是有人会跟宠物建立起很深的感情。你只要想想在路灯杆子上的斯坦,你就会明白了。 爸爸开门进来了,她们抬头看他。没有说“嗨”,没有说“今天过的不错吧”,没有说“塞车了吗”,也没有说“买报纸了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每人看了他一眼。爸爸冲她们点了点头说:“我去了一趟。”然后就坐在了桌子旁边。 “我今天上午去了一趟。”妈妈说。 “我放学后去了一躺,”雅丹说,“我走的时候你肯定还没到。” “是的,”爸爸说,“肯定。” 三个人就那么坐着,像是在沙滩上日光浴,一句话也不说。看见他们是那么难过,我都想离开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多好,但在这里实在是太悲伤了,太悲伤了。在那里还可以跟阿瑟随便说点什么,跟他在一起至少你还能高兴高兴,虽然他都150多岁了。但在这里,令人难以相信,他们脸色是那么黯淡,表情是那么悲伤!谁见了一家三口像他们那样,坐在厨房的餐桌边,都会受不了的。 我必须做点什么,让他们高兴起来。干什么呢?我也在餐桌后面坐了下来,还是坐在我的老位置上,想着如何让他们打起精神来。我想起来了。 “我知道,”我说,“我们来玩独裁者的游戏怎么样?” 没有任何反映,没人响应我。他们就坐在那里,就像完全没听见我的话一样。 “那,”我又换了一个主意,“捉迷藏呢?” 还是没反映,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 “打扑克吧,”我提议,“我和爸爸一头儿,妈妈和雅丹一头儿。怎么样?OK,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拿牌。” 他们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我要急死了。是的,我知道我死了,我的意思是——噢,算了,我不会再向你解释了,你哪天要是发现自己也死了,你就会明白了。 我还想到一个主意。不是逗他们开心的主意,而是件别的事情。我想到自己可以一直在家里作为幽灵,飘荡下去,就这么一直下去。我还住我原来的房间,一切照旧,我还像往常一样生活,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死了。但我死了,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再跟爸、妈、雅丹继续生活下去。我们还可以是一个家庭。爸爸、妈妈、雅丹和我。如果我能想办法向他们显身,他们就能够像我看见他们一样地看见我。我们还可以继续呆在一起。我们还必须事先向别人发出警告,让他们小心,我们家里有一个幽灵。比如,如果我们全家去动物园,爸爸去买票,他就不会对售票员说要“两张成人票、两张学生票”,而会说要“两张成人票、一张学生票和一张给幽灵的票”。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幽灵用的门票打折。说不定只要我保证不吓唬动物,他们就会让我免费进入呢。 我肯定这能行,会一切顺利的。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会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吃,那没有关系,只要我坐在那里就可以了。 但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太大把握,差不多可以说完全没有把握。那就是雅丹会越来越大,爸爸、妈妈也会越来越老。而我却是一个年纪越来越大的小孩,一个老小孩。不,那可太糟了,我受不了,我会非常、非常难受的。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想在下一个50年里,永远呆在这样一个让人难受的环境里。谁会愿意这样呢? “我想我该上楼了,”雅丹说,“我回我的房间去了。可能还要看看书。” “好的,婷娜,”妈妈说(他们都管雅丹叫婷娜),“我要开始做下午茶了。”妈妈拍了一下雅丹的肩膀,雅丹也拍了她一下。然后雅丹亲了爸爸的脸一下,同时还拍了他的肩膀。雅丹起身就上楼去了。看来,从我死了后,他们养成了相互拍肩膀的习惯。原来他们是不用相互拍肩膀的,一点都不用。 65 我跟着雅丹上楼去她的房间,想去找个什么机会,好完成我没完成的事。就在这时,我听见爸爸开口跟妈妈说话。“你看,”爸爸说,“我有时候想,我们应该再要几个小孩。或许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了。或许——你是怎么想的?” 妈妈给爸爸惨淡的一笑,把手从桌子上伸了出去,握住了爸爸的手,说道:“你知道,这不会有什么改变。就算我们有100个孩子也没有用。我们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想念哈里。” “是的,”他点点头,“我知道,没有人可以代替哈里,没有人,哈里是独一无二的。我有的时候都要被他气疯了,但他会让我马上高兴起来。我真的爱他。我太想念他了。” 爸爸的眼睛里有泪花,妈妈的眼睛里也有。她说:“我也是,我也是,我太想念他了。”妈妈把她坐的椅子挪到爸爸的椅子旁边,她用胳膊挽住爸爸,爸爸也用胳膊挽住她——两个人开始哭泣。 我很不好受,我不在乎告诉你这个,我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这太让人难过了。 “玩个间谍游戏吧!”我拼命地喊,“它会让我们不去想难过的事,会让我们感觉好一些。” 我的喊声就像坟墓一样的安静,甚至更安静。 “来个拼字游戏吧,”我说,“玩个难的。让我们好好地动动脑子。可能要花好几个钟头去想。” 紧紧地压抑住一些想法,这对于他们、对于我都是十分困难的。当你把自己的想法压得咯吱咯吱作响,你或许会成功,但也可能想得更多,更加的难过。妈妈伸手拿了一打餐巾纸,爸爸和妈妈都从里面拿了几张,他们开始不停地擦鼻子,擦眼泪。过了一阵子,妈妈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最后又擦了擦眼睛,下了决心似的,向电冰箱走去。“好了,别这样了,我最好该准备下午茶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吃下午茶的。” 爸爸也站了起来,“我也许该出去剪剪草坪了。”妈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干嘛不去呢?是个好主意。”于是爸爸出去剪草坪了。但马上你就会发现,草坪其实一点也不需要剪。整个草坪几乎都秃了。他肯定每天这个时候都出来剪草坪。他在这里剪草,感觉上就像一条鱼要去理发店剃头。但爸爸还是去剪,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嗨,妈妈。”我现在单独和妈妈在一起了。我对她说:“我是哈里,妈妈,我回来看你了。”我感觉一个人呆在这里看她削马铃薯皮有点怪,她根本就看不见我。“我现在是幽灵了,妈,”我说,“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话,但我不能光站在这里,不跟你说话。我必须得说点什么,否则我就会像一根木头桩子了。” 她从冷冻室里拿出鱼子酱。 “谢谢那个头像,妈妈,”我说,“它的颜色真好看。我希望那没有花太多钱。不过,当然,你也不用再给我零花钱了。” 我一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我很高兴她没有听到我这话。我知道她宁愿把世界上所有的钱都给我当零花钱,只要我能活过来。我很抱歉我说了那种傻话。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又想到了雅丹,想起了就在我骑上自行车前,我对她说的话和她对我说的话。那时我们俩说的话还能彼此听见!这就是我为什么回来的原因。 “我要上楼去找雅丹了,妈妈。”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往平底锅里放豆子。“我一会走的时候,会再回来和你告别的。” 她去拿刀叉,开始摆桌子了。她拿了四个盘子。对,是四个,一、二、三、四。她还拿了四个喝饮料的杯子。她这才想起我不在了。她小声说:“噢,又拿多了。”看样子她老是拿错,都开始生自己的气了。 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的后院看了一眼,爸爸正在那里剪早就光秃秃的草坪。妈妈似乎很高兴爸爸没有在场,没有看见她又在犯错。她又把我的刀叉收了起来,放进抽屉里,把我的杯子放到架子上。她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就像真能看见我一样。“喔,哈里。喔,哈里。喔,哈里。” 我说:“喔,妈妈。喔,妈妈。”我跑过去用胳膊紧紧地抱住她。 我不能真的抱她,她也不能真的抱我。她接着准备下午茶去了。我离开了厨房,往雅丹的房间走,想用个什么办法,让我能原谅她,她也能原谅我,大家都得到内心的宁静。那样,我就不再是一个到处流浪的幽灵。我不用一直坐在路灯杆子上,也不用坐在电影院里,打发日子,不论哪个活人进放映厅都抱怨个不停。 我能够内心平和,我能够奔向,谁知道,奔向什么地方呢?或许是奔向一个新的生命,某种不同的存在形式,在“另一个世界”的地平线后面,奔向“天蓝色的彼岸”。 V 有时,走过敞开的大门,感觉真好,就像有人在欢迎你一样。 66 楼梯没有像平常那样发出声响。我无数次诅咒过这种声响。它总是在我准备去吓唬雅丹的时候响。当我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上楼朝她的房间走,正准备在她身后大叫一声的时候。嘎吱吱!我的脚落在木板上,一切计划都完蛋了。 但这次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雅丹屋子里传出来的轻音乐的声音。她总是开着收音机,甚至不听的时候也开着。她把收音机开得声音十分低,十分柔和,就像一种背景。她做事、想问题时候的背景。 我往楼上走。我发现自己还在踮着脚尖,这是我的老习惯。我把脚平放到地板上,正常地走路——当然,就算是这样,还是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我还记得,从浴室到卧室,我光脚踩在地毯上的感觉。还记得,在跑回去穿睡衣的时候,脚指头会感觉痒痒的,这时还会听见雅丹冲我嚷:“我看你还敢这样!” 当然,现在地毯不能再让我感觉痒痒了,但受我记忆的影响,还是有那样感觉。每走一步,就会发现离那种感觉好像远了一步。步子迈得越来越多,生前有的那种感觉就越来越弱。 雅丹的门是关着的。但平常贴在门背后的那张纸却没了。那张纸已经贴了好久,现在没有了,但在门上还留下了浅色的印,正好是它原来的形状。 她贴那张纸,是因为我去她房间从来不敲门。她花了好几个小时去弄它,画了好看的花边,用她最好的字往上面写。 她是这么写的: 没有敲门,决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特别是针对男孩。特别是针对叫哈里的男孩。衣冠不整不得进入。穿牛仔者,穿运动鞋者,不得进入。带子未系好者不得进入。谁胆敢违反禁令,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她把它贴在了自己的门上,作为报复,我也在自己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赶快消失,猪脸。你不能进来。这只针对我姐姐! 但是,唯一让人感到不解气的是,雅丹一直就不怎么来我的房间,所以我不让她进来,并不能把她怎么样,这对她没有损失。而且妈妈还非让我把纸给揭下来,她说“猪脸”是脏话。但她没有让雅丹把纸揭下来,我觉得那不公平。 但我马上就想到了,不用进雅丹的房间,就能跟她捣乱的办法。我穿不同的装束,去敲她的门,告诉她我已经衣着得体了。 第一次,我戴了一个好莱坞的面具。第二次,我什么都没穿。第三次,我带着游泳圈,穿着妈妈的旧拖鞋,就是特别像香蕉的那双。第四次,我再敲门,雅丹根本就不再开,直接叫我滚开。我第五次再来的时候,发现她又在那张纸上添了一段话:哈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入内。如果哈里再坚持不停地敲门,上帝就会在他下巴上狠狠地打上一拳,把他的牙都打活动了。多谢了,不信就试试,立字为证! 于是我决定不再去敲门了,先不去理睬她。 过了一阵,雅丹又让我进她的房间了,不过,门上的那张纸一直还贴在上面,像是一种警告,我想。但那种纸现在没了。她一定是把它撕下来了。她可能对其中的那句话感到不好受——“谁胆敢违反禁令,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 你知道,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有趣。当一个人总是成天烦你的时候,没有谁比你更希望他赶快消失掉的了。但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了,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往往感到的不是高兴,而是孤独。 67 门是关着还是开着,是锁着还是没锁,这些对我都是一样的。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到任何地方了。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最有钱的英格兰银行,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去了。梦变成真的时候,它就不是梦了,你又会去梦想别的东西了。 我站住一会,有个念头掠过我的脑子,我向我的房间走去,我总是忍不住要看看老地方,看看有什么变化。我直接从房门穿了过去。 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我的房间除了比以前整洁了以外,什么变化也没有。太整洁了,以致你会立刻感到这里没有人住。这是马上就要有客人来参观的那种整洁,这是我们力图把房子卖出去的那种整洁。这也是妈妈梦想中的那种整洁,就像她一直唠叨的那样。我的衣服都被放好了,不是挂在壁橱里,就是叠好放在柜子里。我的杂志和漫画书被叠成一撂,放在椅子底下。我的书和期刊都被放在书架上,从大到小,按顺序立着。所有的书脊都朝外,这样你可以一眼就能看见书的题目和作者名字。 我的床也被整理过了。我垒球手套被放到箱子里了。我的笔都在笔筒里。我的足球海报还贴在墙上,开胶翘起的角儿也被胶水粘回去了。是的,一切各就各位——除了我。这就像是一辆没有驾驶员的汽车,一架没有飞行员的飞机。没有人住的房间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我不能总让自己回忆过去,过去的一切。我试图不让自己想起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愉快时光。有时我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有时也会来一个小伙伴,我们一起做模型,一起玩游戏,或者只是聊天。大部分时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也很好——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地方。但是现在我不想自己呆在这里了,我从门里穿了出去,迎面就碰上了——阿尔特! 68 我知道,对于猫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怪名字——这是一个简称。它的全名叫阿尔特纳蒂姆。这是我爸爸想出来的名字。为了给这个小家伙起名字,雅丹和我吵了好长时间,爸爸受够了不断的争吵、否决和新的愚蠢提议,他终于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停止了打字。他大声说到:“好了,行了!我们就叫它阿尔特纳蒂姆。没有任何再商量的余地了。” 事情就是这样。 我猜,他肯定是从电脑键盘上想到这个名字的。他可能刚好看见了“Alt”键,然后就想起可以就用这个“阿尔特”键给它起名字,于是它就叫阿尔特纳蒂姆了。 这是个怪名字,但它还是被叫开了。我想,它可能还会更怪一些。或许可能管它叫空格、数字、回车、大写等等。这些都是可能的。 好了,不管怎么叫,我在自己房间门口,脸对脸地碰见它了——当然不是真的脸对脸碰上,但它的胡子已经要扎上我了。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它,愣了一下。但它不仅愣住了,而且可以说像是被定住了,它浑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就像它故意捋成那样的。我想到了美国的电椅,怀疑他们也有电击猫的篮子,把实行了恐怖主义犯罪活动的坏猫放进去处死。 “嗨,阿尔特,”我说,“你想我吗?” 我俯下(禁止)子去摸它的毛,想让它平静下来。当然我不能真正去摸它,但在记忆中,这场面还是活灵活现的,所以我还是感觉我在摸它的毛。 但是当我蹲下去摸它的时候,它的毛乍得更高了,它的后背也拱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大问号。 “没关系,阿尔特,”我说,“是我。你好吗?别害怕,我是哈里。” 它的毛竖得更直了,越来越惊恐,看起来就像一把硬毛刷子。 “没事儿,阿尔特,是我,哈里,”我说,“我刚死了,不过这没什么,好猫咪……” 我用好话哄它,但这些话不能让它平静下来。我想它可能是一只敏感的猫。因为我整天就呆在活人旁边——就坐在他们旁边,拉他们的手,甚至和他们拥抱——但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的存在,甚至没有任何察觉。 但阿尔特有反映。你知道吗?我常常听人说起,动物,它们有一种第六感觉。它们往往能在风暴和地震发生前,就可以预先感知。它们甚至能提前好几个小时预知。 “来呀,阿尔特,”我说,“来呀,是我,我是哈里。” 我去触摸它。我看见它的爪子伸了出来,牙也龇出来,就像一只小狮子要扑向一匹小斑马。 “阿尔特,来呀——是我,哈里。” 它开始喘粗气,那声音就像是一个正在漏水的水管发出来的。我想我还是最好离开它,让它自己呆在这里。于是我开始向后退,但可能我移动得太急了一点,它全身的血液就像是凝固了,肚子一起一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声音,简直把你的耳膜都要穿破了,就差没有把整个房子里的玻璃震碎了。而且还不是叫一声就停了,而是不停地发出同样的声音。 “喵喵——!” 太恐怖了。 我在晚上曾经听它在后院里这么叫过,它在那里遇到了另一只猫,它们两人在那里进行二重奏,但它们的声音怎么也赶不上这次响。有时因为猫叫的太吵了,爸爸会到我的房间里向我借喷水枪,我那把一百米射程的“特号”喷水枪。他会把它灌满水,然后从浴室的窗口向阿尔特和另外那只猫身上喷。这时候妈妈总要跟爸爸说:“你不应该这样做,这是虐待动物。”爸爸会回答说:“它们呢,你怎么不说它们有多吵呀?这才是虐待耳朵。”接着爸爸还要补充说:“再说这只是水,一滴水伤害不了任何东西。”接着他继续用“特号”喷水枪瞄准,发射!然后声音马上就消失了。 但那些声音怎么也赶不上这次响。这就像100个婴儿一起哭了起来,同时700个报警器跟着响了起来,同时还有2000个老师把20000根手指拍在了4000块黑板上。 太恐怖了。 雅丹的房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阿尔特!你怎么了?怎么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 爸爸、妈妈也跑上楼梯,看发生了什么。 “雅丹!怎么了?猫怎么了?” 他们都来了,全盯着阿尔特,阿尔特拱着背,盯着我,就像它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住我的喉咙。我感觉只要我一动,我就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我唯一想干的事,就是冲大家稍微挥一下手,告诉他们:“嗨,妈妈。嗨,爸爸。嗨,雅丹。是我。” 阿尔特退到了墙角,看那样子,是把身上最后一根毛也竖了起来。爸爸上了二楼,走过去看它。 “过来,阿尔特,怎么了,老朋友?你看你的样子,就像是见了鬼了。” 这次,爸爸倒也没有说错。他试着让它安静下来,但是阿尔特用伸出的爪子,在他的手背挠了一把。 “呕!” 爸爸低头看他的手,上面有四道伤痕,其中一个还流了血。 “你得洗洗。”妈妈说。 “我知道!”爸爸厉声说。 “别忘了消毒。” “我知道,”爸爸跑到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他擦了点杀菌剂,然后开始清洗伤口。洗的时候还很痛,爸爸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咒骂着。洗完了,他用卫生纸把伤口缠了起来,妈妈给他找来了一些药膏。 “你最近打破伤风的预防针了吗?”妈妈问他。 “打了!”爸爸没好气的说。 “狂犬病的预防针呢?” “狂犬病!猫怎么能得狂犬病?” “你知道,”妈妈说,“叫疯猫病或是什么的?” “疯猫病?” “猫吃了污染的猫食或其他什么东西。” “它是不会得疯猫病的,”爸爸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疯猫病,是吧?”他又加了一句,语气不大肯定。 他们都转过来看阿尔特,它还在墙角,保持了原来的姿势,准备跟每一个靠近的人拼命。 “它看起来有点精神错乱了。”妈妈说。 “或许它精神崩溃了?”雅丹说。她就站在自己房间的口头,尽可能地离阿尔特远一点,以免再刺激它。 爸爸看着雅丹。 “精神崩溃?”爸爸说,“猫也会精神崩溃?要是这儿有人精神崩溃,那就是我。我就要精神崩溃了,是我,精神错乱,而不是猫!” 他刚说完这话,我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点,别这样,事情不会坏到这个地步的。”阿尔特一定查觉到我的动作了,它又发出了恐怖的声音。如果我们觉得刚才的叫声已经够可怕的了,那现在的声音简直叫人毛骨悚然,一阵接一阵。现在我不只担心它会把玻璃给震碎,而且担心它会把窗框,甚至整栋房子都给震倒。 我感到,我根本不该回来。我造成了这一切,我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死人是不能跟活人在一起的,我想。我们一点也不一样。我们有完全不同的路,人鬼殊途,我不能再往他们的路上走了,我该收步了。但我还有没干完的事情,在没有完成之前,我还不能退回去。 最后还是雅丹解了围。 “爸,”她说,“我觉得你应该给阿尔特让出一条道来。它被困在墙角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你只要让开路就好了。” “好吧,但那能成吗?婷娜?为什么它会变成这样?” “哦,你知道吧,爸爸,猫呀,它们随时都会有特殊的举动。只要让它们跑下楼,跑出门,它们一会就会好了。” “好吧,”妈妈说,“让我们试试。” 爸爸、妈妈下了楼,把前门也打开了,在阿尔特前面没有任何挡路的东西了。雅丹看着阿尔特,给它指指大门,“嗨,阿尔特,现在你可以出去转转了。” 我以为它不会等雅丹第二次叫它,就该蹿出去了。但是它没有动,催了他好几次,它都没有动。 我意识到,是我,挡了它的路。我赶快让开楼梯出口(其实它完全可以从我身上穿过去,但是它不敢)。我刚让开道,阿尔特飞也似地蹿了出去,直奔出大门。我冲它挥了挥手,“阿尔特,走好!” 它很快就跑没影儿了。 它跑得可真叫快,就像是在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发令枪一响,它就直接冲出去抢金牌。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要是有人告诉我,它一口气跑到了澳大利亚,我都不会感到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