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星期四,晚上8时雷恩的豪华轿车停在西瑞大道一幢公寓前,守卫很有礼貌地上前迎接雷恩,引他进入休息室。“我找莱曼先生。”守卫极在行地以对讲机联络,跟着,领着雷恩搭乘电梯,一路不停直上十六楼,一个日裔的仆人满脸堆着笑早候在电梯门口,迎着雷恩进两间打通的一间大公寓里。莱曼一身正式的燕尾服亲切地和雷恩握手。莱曼中等个子,长相颇帅,有张圆脸,下巴处一道白色的伤痕,额头宽而高,稀薄的头发刻意地梳到额前来。“鼎鼎大名的雷恩先生,我是神交已久了,”莱曼说着,让雷恩坐到书房的舒适大椅子里,“今天光临寒舍,就不用说我有多荣幸多开心了,莱曼·布鲁克已经跟我说了,您对德威特这件案子很感兴趣。”莱曼绕过那张堆满文件和法律书籍的大书桌,也坐定下来。“莱曼先生,我猜您正为这场辩护伤脑筋是吧?”莱曼如同被击中要害似地整个人垮在椅子里,焦虑地抚着下巴的伤疤,“伤脑筋?”他阴着脸看看桌上凌乱的文件书籍,“伤脑筋还没关系,雷恩先生,尽管我拼尽全力,但这案子根本毫无机会可言。我一再想说服德威特,他必须改变他的态度,但这个人却自闭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宣判在即,我从他口中根本什么也问不到,照这种情形看,前途完全没有希望。”雷恩深有同感地叹口气,“莱曼先生,您是否认为德威特会被判有罪?”莱曼脸色变得更坏。“看来是躲不了了,”他摊着双手,“到此为止,布鲁诺的辩论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真是个魔鬼般精明的检察官——而且,他提出的种种论点对陪审团极具说服力。我仔细观察过我们陪审团那十二位老爷,毫无疑问,他们已完全被布鲁诺牢牢握于手掌之中,这些白痴。这些陪审老爷。”雷恩注意到莱曼的下眼袋有点睡眠不足的浮肿,“莱曼先生,您的意思是说。德威特坚持不说出打那通电话的神秘人物是谁,是源于某种恐惧?”“该死,这连我也不知道,”莱曼按了叫人的铃,马上,日本仆人端个盘子出现了,“雷恩先生,来杯饮料如何?可可牛奶?或茴香酒?”“不,谢谢您,方便的话,给我一杯黑咖啡好了。”日本仆人受命退下去。“雷恩先生,我坦白跟您说,”莱曼信手捻起一张纸,“德威特从一开始就弄得我一头雾水,我完全搞不清他是认命还是口袋里藏着什么花招。如果是认命,那他的确做到了。您知道,今天下午在法庭上,我铆足了劲拼命,而布鲁诺却悠闲得很,甚至自愿放弃传唤证人和陈述意见的机会,完全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想,明天早上那一场,我的辩护火力一定得再升高才行。今天下了庭后,我特别到格林法官的办公室走了一趟,老小子口风比平常更紧,什么也探不出来,至于布鲁诺。斗志高昂,洋洋自得,我一个手下无意中听到布鲁诺说,这案子已是他囊中物了……但,正如我常引述的一段话,在从事律师这个行业里,我始终奉为座右铭:Bei sogroseer Gefahr kommt di e leichteste Hoffnung in Anschlag.(陷身于如此巨大的危难之中,就连最微小的一丝希望也不可放过)”“这段引语是可以和莎士比亚媲美的那位了不起的条顿诗人说的,”雷恩低语,“那您打算如何加强辩护火力呢?”“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努力诘难布鲁诺的论点——当然,想办法把它弄成是检方构陷德威特的把戏,”莱曼说,“我准备让布鲁诺在交互讯问时出个丑——在陪审团面前,挖苦他根本无力解释,伍德是如何察知德威特是杀隆斯崔的凶手,尽管案发后,德威特曾搭过两次伍德的车,毕竟说起来搭那班车回家是他的生活习惯,我也会让陪审团彻底了解这点。但要命的是,我担心这些都不算击中布鲁诺的真正要害,伍德尸身所发现雪茄这件直接证据,是我根本无力击破的硬壳。”雷恩从日本仆人手上接过一杯黑咖啡,一边啜饮着一边思索,莱曼则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还有更糟的,”莱曼耸耸肩,继续说,“德威特真正的致命大敌是他自己,唉!他要是没对警方说过,他从未给过伍德雪茄那该有多好,这样我辩护时也许能编造个可信的理由来,但偏偏那晚他撒了那么愚蠢的谎……该死,”他一口喝干那一小杯酒,“先是,他说只搭了一趟船,后来又承认他来来回回搭了四趟——还有某人打电话约他碰面的暧昧故事——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怪布鲁诺在法庭上挖苦嘲讽这点,如果今天我和德威特的关系不是这样,换个立场,我也会认为那是德威特编出来的。”“但您不能这么认为,”雷恩平静地说,“您难道希望陪审团在面对证物时,得出和您私下评断一样的结论吗?我想不至于如此吧……莱曼先生,从您今晚所说的, 我感觉您已想过最糟的结果了, 也许——”雷恩笑笑,轻轻地放下咖啡杯,“也许,联合我们两人的力量,能真正利用伟大的歌德所说的‘最微小的一丝希望’也说不定……”莱曼摇摇头,“我十分感激您的热心相助,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扭转乾坤之力。从法律的观点来看,我最佳的战略是,对于布鲁诺所提的情况证据,放火似地丢一堆问题过去,陪审团或许也同意这些合理的怀疑,而做出罪证不足的无罪宣判,这个战略当然较为迂回耗时,但却是我的最有力攻击路线。没办法,只要德威特的嘴也还像现在这样闭个死紧,任何企图证明他无罪的努力,无疑上是浪费生命而已。”雷恩闭上双眼,莱曼也沉默下来,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位有名的谜样人物。好一会儿,老演员睁开眼,莱曼看到那对灰眼珠深处,浮着令人惊异的闪闪神采。“您晓得吗,莱曼先生,”雷恩轻轻地说,“我非常非常的诧异,参与这件案件有这么多聪明的脑袋,为何没有一个人能穿透一层表象的薄纱,清楚看出这件案件的本质呢?——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这清楚得跟相机拍摄下来一般,历历在目。”莱曼的脸一下子被某种力量抬起来——一份希望,一个不易捕捉的期盼。“您是说,”莱曼急急地追问,“您手中握有我们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有力事实是吗?——能证明德威特无辜的有力事实是吗?”雷恩静静叠起他的手,“莱曼先生,您可否先告诉我——您是否真心相信,德威特不是杀害伍德的凶手呢?”律师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这不是个恰当的问题吧。”雷恩笑着摇头,“好吧,不谈这个……刚刚我提到像照相机拍摄下来般清晰的事实,您马上推断我是否掌握新的资料……莱曼先生,其实,我所知道的都是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已经知道的,这些也全包含在你所研读过的有关命案当天晚上所有书面资料和调查报告里面。我想,以德威特那么敏锐的脑袋,要不是身陷其中,相信他也能一眼看出这么明白的真相。”莱曼再也按捺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看在老天爷的分上,雷恩先生,”他嗓门大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我——天啊,我真觉得又有一线希望了。”“请坐下,莱曼先生,”雷恩和气地说,“请仔细听,您觉得必要的话,也可以记下来……”“等等,雷恩先生,请等等,马上来,”莱曼奔到一个柜子前,迅速抱回一个奇特的机器,“我有录音机——请您把心里想的全讲出来,雷恩先生,我会连夜研究,明天早上打它一场大胜仗!”莱曼又从书桌抽屉拿出个黑色蜡质的圆筒,接好录音机,把麦克风交给雷恩,雷恩温柔地对着录音机开始说话……九点半时,雷恩告辞离去,留下一个神采飞扬的莱曼,从他闪闪发光的眼神可看出,原来的疲惫无助已瞬间一扫而空,而且,他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就打。--------------第二幕 第十四景刑事法庭大楼10月9日,星期五,上午9时30分矮小、生性沉默的老法官格林一身黑衣,庄严地走进法庭。法槌一敲,一声要求肃静的仪式性吆喝,法庭里的嘈杂人声顿时退潮一般,隐没到长廊后的厚重帷幕里。德威特涉嫌谋杀查尔斯·伍德的第十五天审判,于是正式开始。旁听席上坐了个满座。法官桌前、法庭速记人员位置的两侧,各摆着一张桌子,一边坐着布鲁诺捡察官、萨姆巡官和几位地检处的助理人员,另一边则是莱曼、德威特、布鲁克、歇尔顿及几名律师事务所的职员。栏杆后的旁听席,有一些熟面孔散落在人头堆里,靠陪审团位置的角落处坐着雷恩,紧邻他的是小矮鬼老奎西;另一头则有一群人聚成一团,包括亚罕、珍·德威特、罗德、殷波利和德威特的老管家乔肯斯;不远处还有一身夺目黑衣的巧丽·布朗和神色忧郁的普拉克;柯林斯咬着嘴唇,一人独坐;隆斯崔的女秘书安娜·普列特也是;至于佛安·德威特则戴着面纱,远离所有人,静静坐着,神情高深莫测。开场仪式完成,宛如瞬间返老还童的辩方律师莱曼神采飞扬地起身,从辩护席后走出来,开心地瞅着陪审团,又向布鲁诺咧嘴一笑,这才面对格林法官朗声说:“法官大人,辩方传唤第一位证人是,被告约翰·德威特,请他就证人席!”布鲁诺霍地从椅上站起半个身子来,两眼睁得老大;萨姆则在法庭一片惊骇的嗡嗡低语声中,不明所以地摇着脑袋。布鲁诺一直胸有成竹的脸色,这会儿露出隐隐的忧虑神情,他倾身凑向萨姆,以手遮着嘴小声地说:“莱曼这小子在玩什么鬼把戏?在谋杀审判庭上传被告当证人!这不是把德威特捧到我们手中痛宰……”萨姆耸下肩,没回答,布鲁诺重新坐回椅中,低声自语,“嗯,有点不对劲。”德威特例行地宣了誓,十分平静严谨地念了誓言,报出姓名和住址,便坐上证人席的座位,叠起双手,静静等着,整个法庭立刻陷入一片死寂中。德威特那弱不禁风的身躯,特别是他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的沉静态度,显得神秘且高深莫测,陪审员个个往前移坐了几分,倾身向前。莱曼轻轻松松地问,“请告诉我们你的年龄?”“五十一岁。”“职业?”“证券商人,在隆斯崔去世之前,由我担任德威特-隆斯崔证券公司的资深合伙人。”“德威特先生, 是否请你告诉庭上和陪审团,9月19日星期二当天下午,你离开公司到你去威荷肯码头这段期间,你个人的行踪以及做了什么事。”德威特以平日谈天的口气说,“下午5点30分,我离开位于时代广场的分公司,搭乘地快到商业区华尔街的证券交易俱乐部。我先到健身房,打算在晚餐前先活动活动,也许到游泳池游个几圈。但在健身房里,我被健身机器割伤了我右手食指——一个很长很深的伤口,而且立刻血流不止。俱乐部的墨里斯医生为我疗伤,他先止血,且把伤口消了毒,墨里斯还要帮我包扎,但我觉得不必如此,而……”“请等一下,德威特先生,”莱曼温和地打断,“你说你觉得伤口不必包扎,真正的原因,是不是你很注重自己的外表,而且……”布鲁诺站起来,抗议这个问题有诱导证人之嫌,格林法官裁决抗议有效,莱曼无所谓地笑笑,改口说:“好吧,你拒绝包扎,可有其他的原因?”“是的,我打算在俱乐部耗大半个晚上,既然墨里斯医生已帮我止了血,我想就不必再搞个难看的包扎,免得形成目标,每个人见了面都要善意地问候我怎么了,我不想一晚上都得重复回答同样的问题。”布鲁诺再次站起来抗议,喊着,吼着,叫着……格林要布鲁诺安静,并指示莱曼继续。“德威特先生,请你讲下去。”“墨里斯医生提醒我得特别小心,用力或者不慎擦撞,都会导致伤口绷裂再度流血,我只好打消游泳的念头,很不方便地穿回衣服,和我的朋友亚罕一起到俱乐部的餐厅,我和亚罕本来就约好了一起用晚餐。吃完饭,我们和一些我生意场上的熟朋友继续留在俱乐部里,他们邀我打桥牌,但因为手伤我只好婉拒他们。10点10分我离开俱乐部,搭了计程车到四十二街底的码头终点站去……”布鲁诺又站起来,愤怒的高声抗议这些证言“不适当、不相干,而且不重要”,要求全部从记录中删除。莱曼说:“法官大人,被告的这些证词,对于辩方主张被告并未涉嫌谋杀的辩护,非常适当,非常重要,而且关系重大,请法官大人明察。”格林把两人叫上前,经过几分钟的讨论,格林做出驳回抗议的决定,要莱曼继续,但莱曼却转身对着布鲁诺,和气地说:“布鲁诺先生,该您询问了。”布鲁诺迟疑了一会儿,皱着眉,然后才起身,随即对德威特展开暴烈的攻击,整整十五分钟时间,整个法庭宛如处于狂风暴雨之中,布鲁诺对德威特的回答恫吓胁迫兼施,像猫逗弄着老鼠一般,试图让德威特牵扯到隆斯崔的谋杀案中,莱曼也毫不客气地一再提出抗议,而且全被格林法官接受。最后,在格林的严厉斥责下,布鲁诺挥了挥手,悻悻然地坐下,手支着额头似乎很受挫。德威特步下证人席,脸色显得更苍白,坐回他被告的位置。“辩护人所传唤的第二位证人是,”莱曼大声宣布,“富兰克林·亚罕。”这位德威特的挚友,一脸茫然的神色,从旁听席上站起来,走下阶梯,通过入口上了证人席。他宣了誓,报了他的全名班杰明·富兰克林·亚罕,以及他位于西安格坞的住址。莱曼一手插口袋里,轻松地开口,“亚罕先生,你在哪一行高就?”“我是个退休的工程师。”“你认得被告吗?”亚罕看了眼德威特,含笑说,“是的,整整六年,他是我的邻居,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莱曼直接说:“麻烦只回答我问的问题就好……好,亚罕先生,你告诉我们,9月19日星期二晚上,你是否在证券交易俱乐部见过被告人?”“见过,德威特先生刚刚说的全是事实。”莱曼再一次提醒他,“请只回答问题。”布鲁诺抓着椅子扶手,紧闭嘴唇,情绪恢复了沉静,两眼盯着亚罕的面孔,仿佛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是的,那天晚上,我是在证券交易俱乐部见到了德威特先生。”“那晚你们碰面时,是什么时间?在哪个地点?”“差几分7点整,我们在餐厅的休息室里见了面,立刻一起用餐。”“一直到10点10分为止,你和被告在一起吗?”“是的。”“被告是不是如他自己宣称的,在10点10分离开俱乐部的?”“是的。”“亚罕先生,你既然是德威特先生最好的朋友,你认为,他是不是一个注重自己外表的人呢?”“我认为——我非常肯定——他很注重自己的外表。”“那你是否认为,他所以拒绝把手指包扎起来,很符合他一贯的个性风格呢?”亚罕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全符合!”布鲁诺抗议这个问题和回答,格林接受,于是两者皆从记录中删除。“那晚用餐时,你是否注意到德威特先生手受了伤?”“是的,而且在我们进餐厅之前我就发现了,我问他怎么回事,德威特先生告诉我在健身房的意外经过,还把受伤的指头给我看。”“你注意到受伤的手指,而且还仔细看了伤口,请描述一下伤口的状况。”“伤口皮肉整个翻开,非常可怕,正面看整整有一英寸长,还有半英寸裂到指背去。当时血已止住了,干血痂凝在伤口上面。”“亚罕先生,这些伤口,在你们用餐时或用餐后,发生了什么事吗?”亚罕静下来想着,摸摸下巴,又抬头看看天花板,“我看到的是,德威特先生整个晚上都小心不用他的右手,用餐时他也只用左手,他的肉是餐厅侍者在一旁帮他切好的。”“布鲁诺先生,证人交给你了。”布鲁诺在证人席前来回踱着大步,亚罕静静等着。布鲁诺眼中带着敌意,开门见山问亚罕,“亚罕先生,刚刚你自称是被告最好的朋友,身为他最好的朋友,你该不会为了好朋友作伪证是吧,亚罕先生?”莱曼笑眯眯站起来抗议,陪审团中也有人噗嗤笑出声来,格林法官接受了这个抗议。布鲁诺看了陪审团一眼,意思是,“好啦,你们都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啦。”又断然回身面对亚罕,“你是否知道,那天晚上10点10分被告和你分手之后,去了哪里?”“不晓得。”“为什么你不和被告一道离去?”“德威特先生说他另外有约。”“跟谁?”“他没说,当然,我也就没有问。”“被告离开俱乐部之后,你做了什么事?”莱曼站起来,含笑再次抗议,格林法官再次裁决抗议有效,布鲁诺悻悻然地结束询问,让证人退席。莱曼信心十足地上前来。“接下来传唤的证人是,”莱曼看着检察方的众人,刻意拉长音调,“萨姆巡官!”萨姆活像偷苹果被逮到的小鬼,做错事般愣在当场,他看了布鲁诺一眼,布鲁诺只无语地摇摇头。萨姆有点迟疑地站了起来,眼睛一直看着莱曼,终究宣了誓,砰一声重重坐上证人席上的椅子,挑衅似地等着辩方律师开口。莱曼则是自鸣得意的模样,他友善地看着陪审团,仿佛是说,“你们看吗!我甚至敢传唤了不起的萨姆巡官当证人。”跟着,他半开玩笑地朝萨姆摇摇手指头,意思是稍安毋躁。“萨姆巡官,查尔斯·伍德被发现遭人谋杀,警方到默霍克号渡轮上调查时,你是否也在场?”“我在场!”“尸体从河里捞起来时,你人在哪里?”“在顶层乘客甲板上,船的北侧,栏杆一带。”“你一个人吗?”“不是!”萨姆大声否认,随即紧闭上嘴。“还有谁在旁边?”“被告和一位哲瑞·雷恩先生,还有我的一些手下也在甲板上,但和我靠在栏杆边的只有德威特和雷恩。”“当时,你是否注意到德威特先生手指受了伤?”“没错!”“你是如何注意到的呢?”“他人靠着栏杆倾身向前,右手很不自然地高举着,用肘部抵着栏杆,我问过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那天晚上在俱乐部时不小心弄伤的。”“你是否近距离看过这个伤口?”“你的意思我搞不懂——近距离?什么叫近距离?看到了——我只能这么告诉你。”“好的,巡官,这不需要生气嘛,请你描述一下,当时所看到的伤口,是怎么一个样子好吗?”萨姆有些为难地看向布鲁诺,但布鲁诺只有一对耳朵还保持警戒状态,整个脸埋在手掌里,萨姆无奈地耸耸肩说,“受伤的手指有点肿,伤口是那种皮开肉绽型的,但干掉的血痂覆盖整个伤口。”“巡官,你是说整个伤口对不对?整个伤口凝在一起,而非东一处西一处冒着血是吧?”一抹狐疑掠过萨姆强悍的脸上,这一刻,他声音里的敌意也消失了,“是的,而且凝结后血痂满硬的样子。”“巡官,依你的描述,意思是伤口的愈合情况不错,对吗?”“是的。”“所以说,你看到的不是个新的伤口是吧?换句话说,你在栏杆那儿所看到的伤口,并不是刚刚才割破的,是不是这样?”“我不懂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医生。”莱曼拉起他的上嘴角,笑了,“非常好,巡官,我换个方式问,你看到的是个新的伤口吗?刚割破的伤口?”萨姆没好声气地说:“你问得可真愚蠢,新的伤口哪有干血痂凝在上面?”莱曼满意地笑着,“没错,正是如此,巡官……那,萨姆巡官,请你告诉庭上和陪审团,你看到德威特的手伤之后,接着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尸体打捞上来了,我们赶紧冲下楼梯,到底层甲板去。”“那你们下去时,德威特的伤口又发生什么事呢?”萨姆板着脸,“被告走在前面,他伸手去抓门把为我和雷恩先生开门时,忽然叫起来,我看到他手指的伤口弄裂了,又淌起血来。”莱曼走上前,轻轻拍了下萨姆结实的膝部,一字一字地说:“伤疤裂开,伤口又冒出血来,这是因为被告不慎抓了门把是吗?”萨姆迟疑了下来,布鲁诺这时则绝望地摇着头,眼神非常忧愁。萨姆不情愿地低声说:“是的。”莱曼很快接口,“伤口又开始流血之后,你曾仔细再看吗?”“是的,德威特拿手帕之前,紧按着他受伤的指头好一会儿,我们看到他的血疤有好几处地方裂开来,鲜血就从那些裂口渗出来,然后,他用手帕把伤口包上,我们继续下楼梯。”“巡官,你可愿发誓证实,你在门边所看到那流血的伤口,正是你稍前在顶层甲板栏杆边所看到的同一个伤口?”萨姆毫不抵抗地同意,“没错,同一个。”而莱曼仍不放松地追问:“没有任何一处新的伤口甚至有新的擦伤之类的?”“没有!”“巡官,我没问题了,布鲁诺先生,证人交给你了。”边说着边投给陪审团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才返身回座。布鲁诺不耐烦地摇头表示没问题,于是萨姆也下了证人席。他的神色极其复杂——生气,惊讶,也包含着某种领悟。当莱曼再次大步上前准备传唤证人,旁观席上的群众全紧张地倾身向前,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四起。在场的新闻记者奋笔疾书地记录着,法警声嘶力竭地要求现场保持肃静,布鲁诺则环视着整个法庭,好像想找到某个人似的。莱曼,镇静而且信心勃勃,传唤墨里斯医生上证人席。这位证券交易俱乐部的医生,是个长一张苦行僧侣脸孔的中年男子,他缓步就位,宣了誓,报了全名霍夫·墨里斯以及他的住址,这才坐上证人席的椅上。“你是一位医生吗?”“是的。”“在哪里工作。”“我是证券交易俱乐部的专职医生,也在贝利悠医院兼职。”“医生,你成为有执照的执业医生有多久了?”“从我拿到本州的医师执照,已整整二十一个年头了。”“你认得被告吗?”“是的,我认识他十年了,那时他刚加入俱乐部成为会员。”“相信你也听到刚才其他证人的陈述, 有关9月11日当天晚上德威特先生在证券交易俱乐部的健身房割伤手指的情况。以你身为该俱乐部医生的立场和专业知识,你是否同意,到此为止,这些证词的每一个细节?”“我同意。”“在被告拒绝包扎后,你为何提醒他得小心他手指上的伤口呢?”“因为伤口刚刚愈合,食指做任何瞬间的弯曲动作,都会导致伤口迸裂,尤其是这道伤口贯穿食指的上两节,并不容易保持不动。举例来说,星期二当天晚上,你只要很平常的蜷起手来,就可能会扯动患部,将刚刚才结成的伤疤裂开来。”“因此,基于医生的专业知识,你才建议得把伤口包扎起来是吗?”“是的,而且那个部位容易接触到其他物品,包扎起来,就算伤口再度裂开,至少也能防止细菌侵入感染。”“非常好,墨里斯医生,”莱曼话接得很快,“现在,你也听了前面证人的证词,描述了在船上栏杆处患部和伤疤的情况,若情形如萨姆巡官做证时所说的,那有没有可能,这个伤口会再度裂开?时间是,我们这么估算好了,就在萨姆巡官所看到的十五分钟前,墨里斯医生,你的专业看法认为可不可能?”“你是说,在萨姆巡官看见那伤口前的十五分钟时间内,这伤口曾再裂开,而在十五分钟内又恢复成萨姆巡官看到并论述的那个样子是吗?”“是的。”医生断然地说:“绝不可能。”“为什么?”“就算再度裂开的时间是一小时前,也无法恢复成萨姆巡官所描述的那个样子——结成痴,没任何裂口,整个伤结成一整片,而且干硬的状态,这不可能。”“也就是说,从萨姆巡官刚才的证词来看,你的看法是,从你在俱乐部诊疗这个伤口,到稍后被告在渡轮上抓门不慎弄伤这段时间内,这个伤口不可能裂开过是吗?”布鲁诺这会儿暴烈地提出抗议,与此同时,墨里斯医生毫无商量余地地回答,“是的。”跟着法庭内议论之声四起。莱曼带着深沉意味地看着陪审团,发现所有的陪审员也同样热切交头接耳起来,莱曼极其得意地会心笑起来。“墨里斯医生,我再问你,萨姆巡官靠在甲板栏杆时所看到的伤疤情形,有没有可能,在那几分钟前,被告曾抓住,而且举起一个重达二百镑的物品,推过栏杆,或甚至掷过栏杆,把它扔到两英尺半外的河里,而不使伤口裂开来呢?可不可能?”布鲁诺再度跳起来,气急败坏的,出了一头汗,他用他肺活量的极限提出抗议,无奈又遭格林法官驳回,格林裁定这样的专业意见,对于被告的辩护关系重大。墨里斯医生说:“绝不可能,他绝不可能做到你所说的事,还能保持伤口的完整。”胜利的笑容涌现在莱曼脸上,莱曼说:“布鲁诺先生,该你进行盘问了。”法庭又再次骚动起来,布鲁诺死死咬着下唇,阴冷地看着证人席上的医生。跟着,他在证人席前来回踱着步,像头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墨里斯医生!”格林法官法槌一敲要法庭肃静,布鲁诺则停住,一直等到四周安静下来才说,“墨里斯医生,在宣过誓的情形之下,你方才借着你的专业知识和经验,证明被告的伤口若是如同前一名证人所描述的情况,被告不可能使用他的右手,将一件二百磅重的物品扔过栏杆,而不扯裂伤口……”莱曼不慌不忙地起身,“抗议,法官大人,控方这个问题和证人刚才表示肯定的问题有出入,辩方刚刚的问题是,除了栏杆之外,还包括栏杆外延伸出去两英尺半的默霍克号顶层甲板。”“检察官先生,请修正你的问题。”格林法官说。布鲁诺只好照做。墨里斯医生镇静地回答:“没错,我的答案是‘不可能’,我以我的名誉做担保。”已坐回辩护席的莱曼,低声对布鲁克说,“可怜的老布鲁诺,我从没看过他如此狼狈,你可以想象,再这样下去他会带给陪审团什么样的印象!”但布鲁诺倒没纠缠在这个泥淖里,他改口问道,“医生,你所说的扯裂伤口,指的是他哪只手?”“当然是他手指受伤那只手,右手。”“但如果被告用的是左手来做这些事,他右手的伤口会裂开吗?”“当然不会,他如不用右手,自然不至于扯裂伤口。”布鲁诺深深地看了陪审团一眼,仿佛在说,“这不说结了,你们都听到了,前面叽里呱啦这一大堆根本毫无意义可言,不必去理会,德威特可以用左手做这些事。”布鲁诺带着颇暧昧的笑容回座。墨里斯医生也正要退出证人席,但莱曼却请求再次询问证人,于是,医生又坐了下来,他眼神闪过一抹有趣的神采。“墨里斯医生,你刚刚也听到了,检察官暗示被告是用左手来处置被害人的尸体,以你的专业意见,被告究竟可不可能,只用左手同时在右手受伤不自由的状态之下,举起查尔斯·伍德重达二百磅的无知觉身躯,推过或掷过栏杆,让它落到两英尺半之外的河里去?”“不可能。”“为什么?”“我以诊疗医师的身份认得被告多年,我非常清楚,他是个惯用右手的人。这样的人,通常左手的力气很有限;德威特先生的个头很瘦小,体重只有一百一十五磅而已;从体能方面来说,他是很弱小的。基于这样的事实,我的看法是,一个重一百一十五磅的人,只用一只手,而且是较没力气的左手,像你所说的一样如此处置一具重达二百磅的尸体,那是不可能的。”法庭内当场一片哗然,有几名记者甚至一刻也不能忍地冲出法庭,陪审团中也有好几位陪审员不断点着头,兴奋地交换起意见来。布鲁诺踮起脚,脸色发紫,竭力地叫着,但没有人注意他,现场的法警更是拼了命高喊肃静。等这片混乱终于平静,布鲁诺用黯哑的声音,请求法官休庭两小时,以便查证更确实的医学意见。格林法官板起脸来,“如果今后的审理再出现类似不守纪律的喧嚣场面,我会立刻下令清场,紧闭法庭,听到没有!检方的提议本庭核准,即刻起休庭至今天下午两点整恢复开庭。”法槌敲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忍着等格林老法官大袖飘飘出了门,整个法庭才轰一声整个爆炸开来,脚步声、讨论争议之声四起,陪审团也跟着全员退席。德威特脸上的镇静之色此刻已消失了,整个人瘫在椅上,脸色发白,像跋涉千山万水忽然解脱了一般,布鲁克则兴奋地握着莱曼的双手,“老佛莱德,这是几年来我看到最精彩的一场辩护。”好像置身于台风眼中的是布鲁诺和萨姆,两人呆坐在原告席上,啼笑皆非地你瞪我我瞪你。新闻记者团团围住被告席,一位法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德威特从记者堆里拉出来。萨姆倾身向前。“布鲁诺,”他没好气地咕哝着,“好啦,老小子你这下臭了,臭呆了。”“我们臭了,萨姆,是我们臭了,”布鲁诺恨恨地说,“我们成为笑柄,你五十步我五十步一人一半,毕竟,证据是你负责收集的,我只是负责演出罢了。”“呃,这我无法否认。”萨姆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如今,我们两个是全纽约最精彩的两大白痴,”布鲁诺把文件放入手提箱里,又忍不住怨气冲天,“这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事实都摆在你眼前,你居然连这么明显的事实也看不出来,真是!”“骂得好,我也承认,”萨姆低沉地说,“我是笨到姥姥家了,这绝对是事实,但毕竟,”他有气无力起来,“你他妈那晚不也亲眼看到德威特手指头包着手帕吗,但你还不是问也不问一下。”布鲁诺突然一丢手提箱,脸上瞬间浮现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不要脸的莱曼这下可威风了,妈的,真令人痛恨,他好意思在那儿吹嘘什么,事情明摆着就像你难看的鼻子摆在你那难看的脸上一样……”“没错,”萨姆也想到了,“当然,那是雷恩,那只老秃鹰!”萨姆的控诉一下子柔软下来,“真是摆明了把我们玩在手掌上,但说真的,这也是我们怀疑他活该应得的。”两人就这么一直瘫在椅子上,环视着已空无一人的法庭,雷恩也不在了。“走掉了,”布鲁诺郁郁地说,“我看他刚坐那儿……没错,你说得对,我们真的自讨苦吃,一开始他就警告过我们别贸然行事,”说到这里布鲁诺忽然一惊,“但你想想看,”布鲁诺又怨怪起来,“后来他又完全赞成我们逮捕德威特,他不是自始至终都知道审判的结果吗,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不止你搞不懂,我也搞不懂。”“我奇怪他为什么要拿德威特的命冒这种险。”“没有那么险啦,”萨姆干巴巴地说,“这个审判对他而言根本毫无风险,他知道他有办法让德威特全身而退,所以说,我和你讲件事,”萨姆站起来,伸一只大手,摇动着身子,活像只毛茸茸的大狗,“老友,从现在开始,可怜的小小萨姆会很乖地听雷恩老爷爷的话!尤其是他参与调查神秘的X先生这件事。”--------------第三幕 第一景丽池饭店套房10月9日,星期五,晚上9时整雷恩仔细看着眼前他所从未见过的德威特,这个证券商人正置身他的友人之中,聊天的嘴巴几乎没停过,脸上也挂着笑容,对一些不带恶意的挖苦玩笑,见招拆招,回应得又快又巧妙。雷恩自己,则像个经历了艰辛的思索和探究的科学家,终于完成了他的发现一般,沉浸于终极满足的温馨光亮之中。的确,德威特这个人便是人性研究项目中最刺激最惊涛骇浪的一页,在短短的六个钟头之中,他从一个刺猬般躲藏在自己硬壳底的人,瞬间剥落了所有的哀伤绝望——生气勃勃,神采飞扬,一个风趣的谈话者,一个聪慧的伙伴,以及一个亲切周到的宴会主人。这神奇的蜕变,无疑发生在那短短的一瞬间: 陪审团的陪审长, 一个垂垂老者,吃力地动着他干瘪的下巴,念出“无罪”,一句芝麻开门的咒语,禁锢之门应声大开,德威特单薄的胸口一阵翻腾,裹在他身上的沉寂铠甲就这么简单地剥落了。一个畏怯沉默的人!不,今晚绝对不是,这个晚上,这里只允许有庆贺,笑语,杯斛交错的叮叮之声,快乐的盛宴才刚起头……这场欢宴在丽池饭店的私人套房里举行,长桌上的餐具、酒杯和鲜花早已摆妥,珍·德威特就站在长桌旁,两颊红若玫瑰,全是兴奋欢愉之色;罗德和亚罕两人则左右簇拥着矮小的德威特,一旁,还有永远一身光鲜的瑞士佬殷波利、两位律师莱曼和布鲁克以及雷恩本人。德威特低声道了个歉,从谈笑的人堆里出来,走向雷恩所在的角落,两人恍如隔世般再次面对,德威特整个人变得谦逊柔和,雷恩则依然笑意盎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雷恩先生,我一直找不到个最适当的时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向您表达我衷心的感谢才是。”雷恩轻笑出声,“今天大家是怎么回事?包括像莱曼这样一位冷寂到几乎是铁石心肠的老牌律师,竟也如此感情用事。”“请您先坐下来吧!……是的,雷恩先生,莱曼全告诉我了,他说,他没资格接受任何的感激和祝贺,所有的荣光全属于您一人,这是——这是铁一样的事实,雷恩先生,真是铁一样的事实。”德威特说到这里,亮闪闪的双眼一下子迷蒙开来。“你太客气了,哪有什么值得这样。”“雷恩先生,你说哪有什么值得大家这样?”德威特开心地喟叹一声,“您不知道我今天能邀请到你,我觉得有多光荣,我非常清楚,您平常是多么不愿出现在这类场合,也多么不愿公开露面。”“这是事实,”雷恩仍面带微笑,“但不管平日如何,德威特先生,毕竟今天晚上,你看,我人已经站在这里了……只是,非常抱歉,我今天之所以前来,并不全然是因为你的盛情难却,或担心错过这场开心的聚会,”雷恩说到这里,德威特脸上不觉闪过一抹阴影,但随即云淡风清,“你晓得,我以为你也许有一些,”雷恩的声音压低下来,“有一些特别的事想告诉我。”德威特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周遭的一切,看众人开心地畅饮,看女儿娇艳欲滴的美丽容颜,看挚友亚罕响彻整个房间地开怀大笑,看一名光鲜礼服的服务生正拉开作为欢宴跳舞场所的邻室隔间。良久,德威特转过身来,用手揉了下眼,跟着,他眼睛闭上,陷入了沉思中,极其慎重的沉思之中。“我——呃,雷恩先生,您是个最特别的人,”德威特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老演员庄重的脸,“我已下定决心,您是我可以依靠的人,是的,雷恩先生,这是摆在我眼前的唯一出路,”德威特坚决起来,“我是——真的——有些事要说给您知道。”“真的?”“但不是现在,”德威特平静地摇摇头,“不是这一刻,那是个长而龌龊的故事,我不愿破坏您这美好的夜晚——或说我自己的美好夜晚,”德威特的双手用力绞着,都失了血色,“今晚——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一个晚上,我终于从一个可怕的世界挣脱开来,珍——我的女儿……”雷恩缓缓地点着头,德威特深奥的双眼如镜,雷恩清楚地看到镜子里的一个影像,他确定,那不是珍·德威特,而是佛安·德威特。德威特太太今晚没有来,她也清楚德威特已知道一切,但德威特太太的缺席,或许正是此刻德威特所以触景伤情的原因吧!而雷恩更清晰地感觉出,从德威特毫无怨悔的话语中,德威特仍深深依恋这个背叛他的女子。德威特缓缓起身。“雷恩先生,您也从俗加入大家庆贺庆贺好吗?宴会结束后,我请大家一起到西安格坞敝宅去——在那儿我准备了简单的庆功宴——而且,如果您愿意多赏脸,浪费一个周末晚上待在我那儿,我还可进一步安排您的住处,一定让您宾至如归。一个晚上也许不太——哦对,布鲁克已决定在我那儿过夜,因此一切非常方便,您呆下来,我们不过多准备一份现成的卧具……”说到这里,德威特的声调陡然一变,“明天早晨,就只有我们两人而已,届时我会告诉您——您以神奇的洞见能力所察觉到、希望我告诉您的那些事情。”雷恩也站了起来,他把手轻放在瘦小的德威特肩上,“我完全理解,暂时抛开一切——直到明天早晨的到来。”“明天早晨会来临的,不是吗?”德威特喃喃自语。两人上前加入众人中,就在这一刻,一阵轻微的恶心之感锥子般刺痛雷恩的胃部,陈腐的老套……他忽然对眼前所有的一切厌烦起来。穿正式礼服的服务人员把大家引到宴会的房间里,雷恩保持着可掬的笑容,一丝灵光却闪入脑中,雷恩发现这样的句子在他心头浮现且徘徊不去,“明天,明天,还有另一个明天……直到有形时间的最后一个音节敲落……”这个句子愈发清晰、愈发洪亮地在他心中震颤不停,“……直到化为烟、化为尘、化为土。”雷恩嗟叹一声,发现莱曼正搭着他的手臂,一脸笑,引他跟着众人步入宴会厅里。宴会气氛一片欢悦,亚罕为了他的胃,很不好意思地特别要了盘水煮蔬菜,但他还是小饮了些匈牙利托凯葡萄酒,而且兴致盎然地跟殷波利重述几场精彩棋赛的细节;但殷波利却摆明了心不在焉,只顾着对隔桌相望的珍·德威特大献殷勤;莱曼·布鲁克则跟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这阵轻柔的弦乐是由藏身于房间一角棕榈树后的乐团所演奏的;克利斯多夫·罗德一边和众人热烈讨论哈佛大学足球队的未来战绩,却也不忘深情地望一眼身旁的珍;德威特自己安静地坐着,似乎眼前这一刻众人的谈话,流泻的小提琴乐音,乃至整个房间、餐桌、桌上的食物和温暖的氛围,无不极其美好,让他开心;雷恩自己则一直留神注视着德威特。酒喝得满脸通红的莱曼,凑过来要雷恩向大家致个辞,雷恩用几句玩笑话岔掉了这个请求。用过餐后的咖啡和香烟之后,莱曼忽然站起身,拍拍手要大家安静,跟着,他举起了酒杯。“平常,我并不喜欢大家一起举杯敬酒这种喝酒仪式,我总觉得这是那个穿钢丝大篷裙,一群花花公子挤在舞台后门那个混乱的时代所遗留下的陋规恶习,但今晚,我们有个绝佳的理由必须一起举杯——让我们为一个人的新生举杯庆贺,”说着,他低头注视着德威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各位,约翰·德威特。”众人欢呼喝酒,德威特站了起来。“我——”他激动得声音都岔了,雷恩保持着微笑,但恶心之感仍深驻胃部。“和佛莱德一样,我是个内向的人,”众人无来由地爆笑起来。“但在此我愿意为我们在场每一位郑重介绍一个人,在过往数十年间,他一直是百万有知识有教养人士的崇高偶像,他曾经面对过如恒河沙数的观众,但我以为,他却是我们之中最内向、最容易害羞的一位,哲瑞·雷恩先生!”众人再次举杯,雷恩也再次微笑,但心里却只盼望能逃得远远的。他并未站起来,只用他令人闻之震颤的男中音说:“我个人一直极其羡慕那些落拓大派,在人群之前应付自如的人,在舞台上,我们必须学会镇定自制,但在生活之中,我却始终学不来这门面对众人、面对场面的艺术……”“雷恩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喊的是亚罕。“看来我是无所遁逃于天地了,”雷恩这才站了起来,眼神闪亮,原来的厌烦之色瞬间消失,“我想,我理应发表一段循循善诱的动人演说,但作为一个演员,我未能跟上圣者的足迹,所拥有的,不过是舞台上表演的剧本,因此,我所能说的,也仅仅限于我在舞台上所学所能而已。”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静静坐在他身边的德威特,“德威特先生,对你这样一位敏锐而情感丰富的人而言,你刚经历了人生最严酷的灾难考验。坐在被告席上,忍受着仿佛无尽悠悠岁月的折磨,等待一声宣判。这个判决基于人们暧昧、不确定、屡屡犯错的认知,而其结果却是生和死。我以为,这无疑是人类社会所能加诸给个人的最最严酷的惩罚,然而你却充满尊严地忍受过这一切,真是令人赞叹不已。这使我想起法国出版家席耶斯一句幽默而苍凉的话语,当人们问他,在恐怖时代中他曾做过什么?席耶斯只简单地说:‘我只是活着而已。’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但我以为,只有真正热爱生命、理解生命的人,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老演员深吸一口气,看看眼前一张张屏气凝神的脸孔,“忍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这虽是老生常谈的一句话,但它却是真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但这一刻德威特更如一尊亘古至今的石像。他感觉雷恩的话直接切入他的身体之中,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似乎感觉到,雷恩这些话是只为他一个人说的,只对他一个人产生意义,只带给他一个人慰藉。雷恩头一抬,继续说:“既然你们各位坚持要我说话,那只有先向大家告罪,我好引述前代哲人智慧之语的习性,可能会让如此欢悦的聚会,带来不甚愉快的阴影。”他的声调扬起,“理查三世,这是莎翁剧作中不易普受赞誉的一部,但其间揭示一个黑暗罪恶灵魂所拥有不失良心的一面,我以为,它锐利的洞察仍让人感悟不已。”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德威特低垂的脑袋,“德威特先生,”他说,“尽管,在经历了这几个星期的困难,你已洗脱了谋杀的罪名,更进一步的问题真相尚未水落石出,对仍在迷雾中探索的我们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杀人者业已将两名可怜的人送入地狱,或者我该说,愿他们安息在天堂。然而,在座你我各位之中,我们有几个人曾认真思索过杀人者真正的心理?真正的本性?以及他灵魂的真实构造?毕竟,这样的说法虽然陈腐,但我仍要说,他仍是人,拥有属于人的灵魂。如果我们信任圣灵的引导,我们更该说,他也拥有和你我一般永生不灭的灵魂。在我们之中,很多人习惯认为,杀人都必然是没有人性的怪物,而并不回头检视我们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深处,也同样存在某些最敏感最不可碰触的所在,即使最轻微的刺激,也可能使我们立刻摇身溃化为一个嗜血的恶魔……”仿佛空气凝冻住了,每人都屏住气息。雷恩仍坦白无隐地说下去,“因此,让我们回头来看看,莎士比亚所观察到的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戏剧性人物——那位畸形、满手血腥的理查王,这当然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位恶魔,然而,在莎土比亚洞察万物的眼睛里他看见什么?下面是理查王不失良知的自白……”瞬间,雷恩整个变了,他的举止、他的神情以及他的声音;由于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措手不及,盯着雷恩的每一双眼睛不由自主震颤起来。狡诈、尖刻、狂暴、贪欲和绝望所揉成的可怕的扭曲和阴影,取代了他平日温文尔雅的容貌,仿佛那原有的哲瑞·雷恩先生,已在瞬间被一个可怕的恶魔所吞噬了。他的嘴巴张着,可怖的声音流泻而出:“再给我一匹马吧,扎好我的伤口,上帝啊!垂怜我救助我!”他痛苦地大声喊着,但马上声调平板了下来,不再激动,不再绝望,轻得几乎无声,“还好,这只是一场梦……”场中每个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入迷地随着雷恩的声音起伏跌宕。雷恩的声音继续传来,轻细但清晰无比,“哦,你这懦夫一样的良心,你惊扰得我好苦!蓝色的微弱光线,这不正是死寂的午夜吗,冷汗在我惊惧的脸上发着抖,这为什么呢?身旁并没有谁啊,难不成我怕的是自己吗?我理查一向这么爱我自己,也就是说,我不就是我吗?难道这里还会有凶手?不可能……哦不,我就是凶手。那就赶紧逃命去吧……什么?逃离我自己?有道理,要不然我得自己报复自己。什么?自己报复自己?哦!什么假话,我是那么深爱自己的人。但我有什么值得爱呢?我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哦,完全没有,其实我很恨自己,因为我干下可恨的罪行,我是罪犯,不,不对,乱说,我不是罪犯,傻瓜,自己应该讲自己的好处才是;傻瓜,不要这么自以为是……”雷恩仿佛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但瞬间,他却激动而悲痛地自责起来,“我这颗良心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每条舌头都控诉我不同的罪,每一个控诉都指我是罪犯,伪誓罪,罪大恶极;谋杀罪,罪无可遁。种种罪状,大大小小,一齐推上公堂,它们齐声叫,有罪!有罪!我只有绝望了……天下再没人爱我了,即使我就此死去,也没人会同情我;当然,他们不会爱不会同情,我自己都找不到我有什么值得同情之处了。”席上,有人喟叹了声。--------------第三幕 第二景威荷肯车站10月9日,星期五,晚上11时55分接近午夜12点时分,德威特一行人到了西岸线的威荷肯车站——候车室色泽灰灰的、脏脏的,头顶上则是铁制的横梁赤裸裸地纵横交错,完全像个仓库。月台沿着二楼的墙边延伸出去,只有寥寥几名候车的乘客。靠调车场门边的角落是行李房,一名职员靠着柜台一啄一啄地打着瞌睡。一旁小卖部的职员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张嘴打了好大一个哈欠,候车室整排黑色的候车长椅上空无一人。德威特一行人带着一阵风一般的笑声卷进了车站,原般人马,只缺了一位莱曼,这位经历一场大战的律师在丽池饭店便先行告退,回他的寓所补充睡眠去了。珍·德威特和罗德两个年轻人跑向小卖部,殷波利也含笑跟了过去,罗德买了一大包糖果,夸张地一鞠躬,双手捧给珍;殷波利不甘在巴结女郎一事上落后,也买了一整叠杂志,奉献到珍的眼前。一身皮草的珍左右逢源,开心得两眼发亮,脸颊红艳欲滴,她笑了起来,一手插进一位护花使者臂弯里,走向长椅坐下,三个人边吃着巧克力边高声谈论着。其余的四人走向售票口,德威特看着小卖部顶上的大钟,指针显示时间是12点4分整。“哦,”他开朗地说,“我们搭12点13分的车子——抱歉,还得等几分钟。”四人停在售票口前,雷恩和布鲁克落后一步,亚罕抓住德威特臂膀,“我来我来,你就别抢了。”德威特笑着挣开亚罕,对售票员说:“六张西安格坞的车票,麻烦你。”“我们不是七个人吗?”亚罕提醒他。“我晓得,我有50张的回数票,”当售票员从窗口丢出六张车票时,德威特的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马上他又苦笑起来,“我想我应该要求联邦政府陪我一本回数票,我原来的那本过期失效了,就在我被他们——”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抬头对售票员说:“再给我一本50张的回数票。”“您尊姓大名,先生?”“约翰·德威特,西安格坞。”“是,德威特先生,”售票员怕误了他们班车,分外地加快处理动作,没多会儿,他从栅栏下送出一本定期的回数车票,就在德威特掏出皮夹,抽出50元纸钞时,另一头传来珍脆亮的叫声,“爸,车子进站了。”售票员快速地找了钱,德威特抓起纸钞,把硬币丢进裤子口袋里,转身对着其他三人,他手上拿着六张单程车票和那本回数票。“要不要跑?”四个人彼此对看着,开口问的是布鲁克。“不用,还来得及。”德威特回答,把六张单程票和他的回数票收进背心的左上口袋里,并扣好外套纽扣。他们穿过候车室,会合珍、罗德和殷波利,上了楼跳入凛冽如刀的夜空中。12点13分的车子仍然停靠在月台,一行人依次通过铁格子入口,沿着长长的水泥月台往后走,另有几个乘客也散落地跟在他们后头,最后一节车厢整个是黑的,所以他们只好倒回来,上了倒数第二节车厢。车厢里,已有几名乘客昏昏欲睡地坐着。--------------第三幕 第三景威荷肯——新堡的列车上;提尼克站一侧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0时26分一行人两组坐定:珍、罗德和扮演骑士的殷波利位于稍前;德威特、雷恩、布鲁克和亚罕四人则选了车厢中央两两相对的座位。车子尚未开动,布鲁克直直盯了德威特一会儿,转头对坐他前面的雷恩猝然地说:“雷恩先生,您今晚说的有些话,令我感触颇深……您曾提到在刹那之中,蕴含着‘无尽悠悠岁月’——当一个人坐在被告席上,等待着陪审团的一声裁决,死亡?抑或步出法庭开始新生?全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决定。无尽悠悠岁月,说得真是好啊!雷恩先生……”“是啊,说得真是准确极了。”德威特心有戚戚地附和着。“哦?你也这么认为啊?”布鲁克瞅了一眼德威特平静的脸孔,“这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部小说——我记得是安布鲁斯·毕亚士写的,一部相当独特的小说,书中写到一个人面临绞刑,就在那——嗯,怎么说呢?在行刑的那一刹那间,这个人居然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细节遗漏掉地在脑中重演一次。雷恩,这和您所说的无尽悠悠岁月是一个意思是吧,我相信也一定还有不少作家曾处理过这样的想法吧。”“我想我也看过这部小说,”雷恩回答,坐在布鲁克身旁的德威特也跟着点头。“时间这个概念,正如多年来科学所告诉我们的,是相对的。我们就以梦做例子——往往我们醒来,觉得整个睡眠的期间都做着梦……然而,一些心理学者告诉我们,做梦的时间其实极其短暂,是发生在无意识的睡眠和醒来恢复意识交接的那一瞬间,短短的一瞬间。”“我也听过这个说法。”亚罕说,他坐德威特和布鲁克对面,脸向着两人说话。“我真正想的是,”布鲁克说——他又转过头看看德威特——“这种特殊心理现象的某种应用问题。约翰,我忍不住好奇——我相信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今天,在宣判那一刹那,你脑子里想到的究竟是什么?”“也许,”雷恩体贴地拦阻,“也许德威特先生不想再谈这个。”“正好相反,”这个矮小的证券商这会儿两眼发亮,脸上表情鲜活无比,“那一刻所带给我的,是有生以来最特别的一次经验。我想,这个经验正可充分支撑毕亚土的小说宗旨,也完全符合雷恩先生所说有关梦的理论。”“难道那一刻你脑中所浮起的,也是你这辈子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亚罕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不不,不是那样,我那一刻想到的事好奇怪,而且根本是件不相干也应该不会再想起的事……”德威特猛地往绿色的背垫一靠,急急地说,“是有关某个人身份的事情。大约九年前,我被纽约法庭选为一件谋杀罪审讯的陪审员,被告是一个颇粗犷的潦倒老头,他被控在一间公寓里刺杀一个女人,是以一级谋杀起诉的案子——地方检察官证明,这毫无疑问是经过仔细策划的一桩杀人案——因此,凶手也绝不可能是冤枉的。可是,在为时并不长的审讯过程,甚至后来到陪审室我们讨论他是否有罪时,我脑子里怎么也挥不走一个感觉,就是在这之前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被告,于是,和其他人没两样,我努力想记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但直到我疲累得宣告放弃为止,我始终记不起这个人是谁,我究竟是何时在哪里见过他……”这时,汽笛一响,车身一顿,列车吭哧吭哧发动起来,德威特稍稍提高嗓门,“长话短说,我和其他陪审员一样,按照警方所发现的证据,相信这个人的确犯了谋杀罪,也投了有罪一票,陪审团做了有罪的决议,这个人也就被判处极刑并依法处决,事情到此为止,我自然也就把这整件事抛到脑后了。”列车正式开动出站, 德威特停下来, 舔了舔嘴唇,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接腔。“我说奇怪的部分就在这里,在这九年来,我从未再想到这个人或这件事,但今天,当陪审长起身要宣告我命运的那一瞬间——很不可思议的是,应该说就在法官询问陪审团结果那句话尾音刚落,到陪审长第一个字才要出口这短短的一瞬间——忽然,毫无道理的,我脑子轰然一声,一道灵光闪了进来,我不仅在那一刻奇怪地想起这个被判极刑的人的长相,更奇怪的是,我也同时记起来他是谁,以及我是在哪里看过他了——你们想想看,整整隔了九年的时间,打从我脑袋里根本不再想到这个人开始。”“那他是谁?”布鲁克好奇地问。德威特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事情很奇怪……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浪迹南美,偶尔来到个叫巴瑞纳斯的小地方,在委内瑞拉查莫拉一带。有天晚上,我正要回我寄居的小屋,经过一条暗暗的小巷子时,我听到有激烈打斗的声音。当时我年轻气盛,比起现在我敢说要有冒险精神多了。“我身上带着一把左轮,于是我赶快从枪套拔出来就往巷子冲,发现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当地人,正攻击一名白人,其中一个还手抓一把弯刀往那白人身上砍,于是我一扣扳机,子弹打偏了。但我看到,那两名拦路贼吓坏了,撒腿就跑,那个被攻击的白人瘫在地上,身上有好几处刀伤。我走过去看他时,心想这人的伤势一定很严重,但他却自己撑着站起来,在裤子上抹抹流出的血,小声地跟我道了声谢,就一跛一跛走掉消失在黑暗中。在这期间,我只匆匆看了他的脸一眼。“这个人,我在二十年前救了他一命,也正是后来我把他送上电椅的那个人,造化捉弄人,是吧?”在一阵唏嘘的沉默中,雷恩若有所思地说:“这段离奇的故事,值得收入民俗传说里。”列车仍疾驰着,只有车前灯短暂地割开黝暗的夜幕——这里是威荷肯的荒郊野外。“但我自己认为这件事最特殊的一点在于,”德威特继续说,“一个我怎么想都解决不了的谜团,居然在我自己生死交关的一刹那豁然而解!记住,这个人的脸我只见过一次,而且是在那么多年前……”“这是我所听过最神奇的事情之一。”布鲁克仍感慨万千。“人类的心灵其实远比我们所能理解的要神秘强大多了,尤其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甚至会比德威特先生这桩亲身经历更神奇,”雷恩说,“八个星期前,我从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是发生在维也纳一桩谋杀害的细节描述。情形大概是这样子的:有名男子被射杀在所住的旅店房间里,维也纳警方毫无困难立刻查明了死者的身份,这人是个黑社会小喽罗,曾经被各方吸收为线人。谋杀动机很明显是报复,可能因为死者和警方挂钩告密,引起凶手仇视而动手。报道上还说,死者寄居这间旅店已好几个月了,很少出门,连用餐都在房内,好像在逃避追杀。尸体发现时,桌上还摆着吃罢未收的餐具。他在离餐桌七英尺处中枪,致命的一枪,但并未立刻丧命,这是依据现场所遗留的实况推断的:尸体躺在离中枪六英尺远的餐桌脚下,其间的地毯上洒着七英尺长的斑斑血迹。“现场有一个很特殊的状况,餐桌上的糖罐子整个打翻了,白色细砂糖洒了一桌,而且有一把在死者手中紧紧握着,一整把砂糖。”“有趣。”德威特喃喃着。“这情形似乎很容易解释,死者在离桌七英尺处中枪,努力爬向餐桌,再以不可思议的力量起身,抓了桌上一把砂糖,才力竭倒地死去。但是,为什么?这把砂糖指涉的意义是什么?死者这临终前的拼死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至此,维也纳警方显然触礁了。我总结这份报道,”雷恩对三个目瞪口呆的听众一笑,“对这些极其诱人的谜题有了答案,于是我写了封信到维也纳。几星期之后,本地的警察局长回了我一封信,信上说,凶手在我的信寄到前已遭逮捕,但我的推断正确地解开了死者和砂糖之谜——这个谜在凶手坦白后,维也纳警方仍大惑不解。”“那您的推断到底是什么呢?”亚罕问,“光凭这把砂糖,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释。”“我也一片空白。”布鲁克说。德威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皱着眉头深思。“你呢?德威特先生。”雷恩含笑问。“我想我也不明白这把砂糖所代表的正确意思,”证券商边想边说,“但有一点似乎很明显,这应该是,死者试图指出凶手身份所留下的线索。”“太棒了!”雷恩高呼,“百分之百正确,德威特先生,非常非常好。但作为线索的砂糖代表什么?这——哦,是否死者想借此指出,杀他的人——当然这个推断是看起来最荒唐的一种——是个嗜食甜食的人吗?或者,代表凶手是个糖尿病患者?这也不怎么对劲。当然,这样的解释我无法满意,因为这个线索无疑是留给警方的,较合理的想法是,应该和警察惯常的训练以及所处理的事物有较直接的关系,如此死者所拼命留下的线索才较有机会成立。因此,除了上述两种解释外,砂糖总还意味着什么——砂糖从形状上来看它像什么?呃,它是一种白色的结晶物体……于是,我写信给维也纳警察局长,当然,砂糖可能意指杀人者是个糖尿病患者;但更可能的解释是,凶手是个吸食可卡因的毒犯。”众人仍目瞪口呆,德威特轻轻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笑起来,“可卡因,对对!白色、结晶物、粉末!”“这个被捕的嫌疑犯,”雷恩说,“正是我们这里惯称的毒虫。维也纳警方因此透过这里的警方给我正式的回复,当然也极客气地满是一些谬赞之语,这不必提也不值一提。我认为,这个解释只是最简单最基本的一种。在这件谋杀案中,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死者临死前所展现那种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他没办法也没时间在那一刻像平常人一样思考、一样行动,而是面对死亡,某种特殊的力量引发他脑中一闪的灵光,让他能在那不容延迟的一刻,生死一搏,成功留下这个指明凶手身份的线索。因此,我们可以明白——在生命结束那个弹指之时,人类心灵所爆发出的瞬间力量,多么神奇强大而几乎可说是无限的。”“我想,这百分之百真实。”德威特说,“真是有趣极了的一个故事,雷恩先生,您谦称您的洞见只是最寻常最基本的推断,这我无法苟同,我以为,只有您了不起的才能和眼光,才能如此穿透事物的表象,直触真正的核心。”“您要是住维也纳,一定会帮他们弄清更多的谜团。”亚罕也说。北柏根站已过,消失在背后的黑幕之中。雷恩叹了口气,“我常这么想,如果说被谋杀的人,都能留下某种信息,让我们能沿此追踪凶手,不管这个信息如何隐晦不明,这样,在犯罪和因果报应之间,必将更为牢靠,而且简单易行。”“不管如何隐晦不明?真的吗?”布鲁克质疑。“当然是真的,布鲁克先生,任何信息都比完全没有信息强。”这时,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帽子压低遮着双眼,脸色苍白且痛苦不堪,他从车厢前端走进来,步履踉跄地扑向谈话的四个人。他似乎有点站不稳,全身倚靠在列车座椅的绿色格子靠背上,随着列车的颠动摇晃着,很慢地盯着四个人中的德威特。雷恩住了嘴,困惑地抬眼看着这位不速客,德威特厌恶地说:“柯林斯。”雷恩的眼中一下子流露出兴趣的光彩。布鲁克说:“你喝醉了,柯林斯,想干什么?”“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讼棍,”柯林斯粗暴地说,他的双眼血红欲滴而且满是怨恨, 焦点始终锁在德威特一人身上。 “德威特,”他极力想说得文明些,“我想单独和你谈谈。”他把帽子往上推,努力扮出一个和悦的笑脸,但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极恶心的嘲讽笑容,德威特则可怜兼可厌地回答他。两人相视交谈时,雷恩的眼光从柯林斯痛苦的脸扫到德威特凛然的脸,交替不休。“听着,柯林斯,”德威特以颇亲切的声调耐心说话,“我一再告诉你,这件事我完全无能为力,原因也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可理喻呢?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么做已严重打扰了别人的私人聚会?像个汉子赶快离开吧!”柯林斯紧绷的嘴垮了下来,血红的双眼一下子漾满泪水淹了开来。“听我说,德威特,”他微弱地说,“你一定得跟我谈谈,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德威特,这是——这是关乎生死的,”德威特露出踌躇之色,众人更是目不转睛看着柯林斯,这个人的惨状和最无法示人的人性全赤裸裸摊在眼前。柯林斯察觉了德威特的动摇,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般想紧紧地握住这一丝机会,他急切万分地说:“我保证,我发誓,如果你再给我一次私下谈话的机会,我绝不会再来打扰你——就这一次,拜托你,德威特,我拜托你!”德威特冷静地盯住他,“你说真的吗?柯林斯?以后不会再打扰我是吗?再不会像现在这样找我麻烦是吗?”“是是!我一千一万个保证!”希望的火焰在血红的眼中熊熊燃起,几乎是到了恐怖的地步。德威特一叹,站了起来,向三人致个歉,于是,这一对冤家对头往车厢后走去。德威特低头不语,柯林斯则如连珠炮一般大声讲个不停,双手飞舞、解释再三,而且眼睛一刻也不敢眨地盯着德威特避开的木然脸孔——正待跨出车厢门的德威特忽然想起什么,把滔滔不绝的柯林斯留在原地,回到三个友人的座位边来。证券商伸手到他心口的背心口袋里,取出他负责购买的一叠单程票,他自己的新回数票则放回原处,单程票递给亚罕。“富兰克,车票还是放你这儿保险些,”他说,“我不知道这害人精要闹多久,列车员可能这期间来查票。”亚罕点点头收下,德威特交代完又往车后走。那头,柯林斯奄奄一息呆立着,德威特一到,他顿时又生龙活虎起来,急急地争辩着。两人穿过车厢门进了最末一节车厢。在他们刚跳入本节车厢时,从这节车厢还能短暂瞥见两人,跟着,雷恩他们看到柯林斯和德威特继续前行,消失在黑暗的末节车厢中。布鲁克说:“玩火的人终将自焚,我看这个人是完蛋了,德威特才不会傻得去帮这样一个人。”“我想,他还在指望德威特为隆斯崔的胡说八道负责,”亚罕分析道,“就算德威特真跳出来帮他,我也不会意外,你不觉得吗?他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重获新生的喜悦也许会让他愿意帮忙收拾隆斯崔的烂摊子。”雷恩没讲话。他转头看向未节车厢,但当然没办法看见那两个人了。这时,列车员从前一节车厢进来,逐个剪票,大家把注意力收回来,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平和了下来。查到罗德时,罗德向列车员指着车厢中段雷恩三人所在,见到德威特不在位子上,有点惊讶。列车员走过来,亚罕递上去六张票,并告诉列车员,同伴中还有一名有事暂时离开,应该很快会回座。“好的。”列车员回答,在车票上剪了洞,塞回亚罕座位上方的票夹子里,就离开了。三个人继续天南地北地开聊。几分钟之后,不耐久坐的亚罕抱歉了一声,站起来,手插口袋,在车厢后方走道来回踱步舒活筋骨。雷恩和布鲁克的话题则转到遗产的问题。雷恩引述一个有趣的真实案例给布鲁克听,发生在多年之前,当时他尚未退休,正巡回整个美洲大陆演莎士比亚;布鲁克则以专业的态度,列举了好几个引发法律争议的问题遗嘱。列车仍奔驰向前,雷恩两次回头看向末节车厢,但不见德威特和柯林斯回来。一抹忧色悄悄浮上老演员的眼睛。在和布鲁克谈话的短暂间隙。他分心陷入沉思中,但没一会儿,他莞尔地微笑起来,摇摇头,好像要甩开自己的胡思乱想,又热切地和布鲁克讨论起来。车子开到波哥塔站停了下来,这是位于哈肯萨克近郊的一个小站。雷恩看着窗外,列车很快重新起动。这时,老演员眼中的忧色再次浮现出来,而且比上回要严重。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指针清晰的指着12点36分,布鲁克察觉到了,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突然,雷恩急急地站起来,把布鲁克给吓得低喊出声。“很抱歉,布鲁克先生,”雷恩口气甚急,“也许我太神经质了,但德威特先生到现在还没回来,让我觉得非常不安,我到后面车厢看一下。”“您觉得不对劲吗?”布鲁克闻言也惊慌起来,他也立刻起身,跟着雷恩往车后走去。“我真心盼望是我神经过敏。”两人匆匆从亚罕身边走过。“两位,怎么啦?”亚罕问。“德威特一直没回来,雷恩先生觉得不对劲,”律师焦虑地回答,“你也一起去看看吧,亚罕。”雷恩一马当先,他们穿过通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才一进去,就猝然停步,车厢看起来空空如也;于是,他们三人走进去搜寻,果然这最末一节车厢完全没有他们的踪迹。三人面面相觑。“呃,他们跑哪个鬼地方去啦?”亚罕低语,“我没有看到他们任何一个回来过,你们呢?”“我没特别留意,”布鲁克说,“但我认为他们没有走回来。”雷恩也并未百分之百地注意此事。他走到一扇车门旁,隔着玻璃看看外头飞驰后退的黝黑田野。跟着,他深入微光朦胧的末节车厢,仔细查看这节车厢的后门。透过玻璃往外看,后头是列车到达新堡站时所加挂的一节特别车厢,也是这班列车现在的真正尾端,以供明天早晨高峰时间列车开回威荷肯时运输大批上班人群所用。雷恩下鄂一收,急急地说,“两位,我要进去查看一番,布鲁克先生,得麻烦你拉住门让它开着,借点光线,里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抓住门把用力一拉,门应声而开,并未上锁。好一阵子,三人站着眯眼以适应几乎全然无光的车厢,什么也看不见,稍后,雷恩突然一转头,屏起气……门的左边是个小隔间——这是列车白天加挂车厢入口们见的方形小隔门特别席。车厢的前端墙壁和作为本节车厢最前端座位靠前的另一面墙壁,构成这个小隔间的前后界线;外侧则是一面寻常的车窗,靠走道这边则开敞着不设墙和门,雷恩就立身于此。隔间内,和车厢其他座位没两样,是两人座的长椅两两相对,在靠前墙车窗一面的座位上,德威特人就坐在那里,头部低垂着抵住胸口。黑暗之中,雷恩两眼怒睁,德威特似乎睡着了,布鲁克和亚罕从后头挤了上来,雷恩跨了进去,站在座椅间轻柔地推推德威特肩膀,但毫无反应。“德威特!”他尖利地喊了声,边用力摇着那不动的躯体,还是毫无反应。但这一回,德威特的头却微微一侧,可瞥见他的眼睛。随即又恢复原来垂头抵住胸口的姿势……那双眼睛,即使在近乎黑暗的微光中,仍可看出是一双睁开却全然空洞的眼睛。雷恩弯身下去,伸手按在德威特的心口。他马上直起身,搓着手走出隔间,亚罕全身颤抖如一株风中的白杨,两眼死死盯着这黑暗中幽灵般的尸体;布鲁克则失声地喊出:“他……他死啦!”“我手上沾了血,”雷恩说,“布鲁克先生,麻烦你让车厢门保持开着,我们需要点光线,至少得等到我们找到个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的人来。”他穿过亚罕和布鲁克走向原来的末节车厢,“还有,请不要碰他,你们两位。”他直截了当地说。两人都没回话,他们缩在一块,两眼惊魂不定地一直看着德威特。探头看了看,雷恩找到他所要的,走过去伸长手臂,狠狠地按了好几下——那是车上的紧急按铃。跟着,一声吱吱嘎嘎的刹车声音,整个列车去势不止地继续滑前,再一个踉跄,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亚罕和布鲁克两人猝不及防地抓着彼此,才免于跌倒。按了铃的雷恩跨过车厢连接处,走入他们座位所在的光亮车厢内,他静静站立等着。殷波利这会儿一人独坐打盹,罗德和珍紧靠一起,头几乎是相抵着,此外一些不认识的乘客,不是睡就是静静读报看杂志。一会儿,车厢前端的门猛一拉开,两名列车员沿着过道,一路跑过来,所有睡着或阅读的乘客,全都惊醒或丢开手中的报刊杂志,探头看出了什么事;珍和罗德也一齐抬头,眼睛瞪得老大;殷波利也醒了,站起身来一脸愕然。两名列车员奔跑着。“谁按的铃?”跑在前头的一个喊着,他是个看起来颇易怒的小个子先生:“干嘛?出了什么事啦?”雷恩低声说:“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意外,列车员,麻烦你劳驾跟我去一趟。”珍、罗德和殷波利三人齐奔过来,一些乘客也凑了过来,不知所措地问出了什么事。“哦不,拜托你,德威特小姐,你等在这儿,千万别和我们去;罗德先生,麻烦你带德威特小姐回座;还有殷波利先生,你最好也留此地帮着照料德威特小姐。”雷恩意在言外地看着罗德,罗德的脸色刷地白了,他抓着发慌的年轻女郎的手臂,半扶住半拖走回座位。这时,另一位列车员也到了,是个高壮的男子,他推动着簇拥的乘客,“拜托拜托,请回您座位,没有什么事,现在就请回座……”雷恩带着两名列车员,走回加挂车厢,布鲁克和亚罕仍宛如化石般一动也不动,他们直瞪着德威特尸身。一位列车员已打开车厢墙上的电灯按钮,灯光一来,原本昏暗的车厢便清清楚楚了。雷恩三人跨入车厢,轻拍犹如坠入噩梦不醒的亚罕两人,高个子列车员谨慎地关上车门。一名个子矮小而年纪大的列车员走到尸体地点,弯腰查看,胸前挂着的金表垂荡着,他伸出干瘪的指头摇摇死者左胸口。“弹孔在这儿!”他叫起来,“谋杀……”他慌忙起身看雷恩,雷恩接口说,“列车员,我应该提醒你不要碰现场任何东西,”说着,他从皮夹掏出张名片,递给老列车员,“我受警方委托,参与调查近日一连串的谋杀案,”他说,“我想,对这件意外事件该由我做主。”老列车员有点不放心地仔细看着名片,然后递回给雷恩。他搞下帽子,抓着满头白发。“这个嘛,该怎么办呢?”他语气微怒,“又不能证实你所说的,我是这班列车的第一列车员,按规定,只要发生在这列车上,任何时间任何紧急事件都该由我负责处理……”“听着,”布鲁克打断他,“这位是暂瑞·雷恩先生,他帮忙调查不久前的隆斯崔和伍德两桩无头命案,你得听他的。”“哦,是吗?”老列车员摸着下巴。“你知道这死者是谁?”布鲁克又说,声音急得岔了,“他叫约翰·德威特,是刚刚跟你说的那名死者隆斯崔的合伙人。”“你不用说了,”老列车员说着,还是有点不放心地看看只露半边脸孔的德威特,“我想起来了,我还说这人怎么这么面熟,他很久以来就常搭乘这一线列车。好吧,雷恩先生,我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做?”在布鲁克和老列车员说话期间,雷恩一直静静站着,但眼中有烦躁之色,这时他立刻说:“先把所有的车门和车窗紧闭,并确实看守好,立刻去办,交代司机马上把车开到离此最近的车站——”“下一站是提尼克站。”高个子列车员插嘴。“不管是什么站,”雷恩继续说,“要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还有,立刻打电话到纽约警察局——找萨姆巡官,也许他人在总局或家里不管,总之找到他,还有纽约郡的布鲁诺检察官,可能的话也尽量通知到。”“我会通知站长立刻联络。”老列车员想了一下回答。“好极了,还有和这桩意外有关的所有单位,所有的;另外,到提尼克站后把列车停到分道铁轨上。对了,你怎么称呼?”“我叫波普·勃登利,”老列车员严肃地应道,“雷恩先生,你交待的事我都了解了。”“勃登利,既然都清楚了,”雷恩说,“就麻烦你立刻确实执行。”两名列车员走向车门,勃登利告诉年轻的列车员,“我去传话给司机,你来负责车门管制部分,懂了吗?艾德华。”“没问题。”两人下车,跑过一节节车厢,每一节车厢的车门都挤着想一探究竟的乘客。列车员离去后,谋杀现场安静了下来。亚罕虚脱般倚在走道边的盥洗室门上,布鲁克也靠在车门上,雷恩则忧伤地看着死去的德威特。雷恩说,并未回头,“亚罕,你是德威特最好的朋友,我想,你得担负起一桩并不愉快的任务,由你来把这个噩耗告知他的女儿。”亚罕僵着身子,舔舔嘴唇,但还是没说什么走了。布鲁克重新靠回车门,雷恩也又哨兵般立在尸体旁边,不说,不动,没多会儿,有微弱的哀叫声音从前面车厢传过来。又过了几分钟之后,列车摇晃着铁制的巨大身躯,开始缓缓地起动,雷恩和布鲁克仍恍若未觉。车外,漆黑一片。提尼克站一侧。稍后。列车灯光辉煌,却像条垂死的毛虫躺在提尼克站边的一片漆黑夜色中。车站里有些候车的乘客,一辆汽车这时呼啸而来,刷一声急刹在铁轨边,一群人凶神恶煞般扑向动也不动的列车。这群凶神恶煞似的人物是萨姆、布鲁诺、谢林医生和一群刑警。他们火速排开一小簇人群——包括列车工作人员、一名司机和调车人员。一名刑警手拿提灯率先冲往末节车厢紧闭的门,但萨姆后发先至,就擦着刑警的脸部先一步到达,跟着,他狠狠地擂着车门。有轻微的叫声从车内某处传来,“警察来啦!”列车员勃登利拉开门,钩上了墙上的挂钩保持车门开着,并放下铁制活动踏阶来。“警察是吗?”“尸体在哪儿?”萨姆问的同时,一行人乒乒乓乓全踩上来了。“这边,最后面的加挂车厢。”一群人又冲往加挂车厢。萨姆一行很快看见死者,旁边,雷恩静静站着,还有一名当地的警员、提尼克站站长和那名年轻的列车员。“谋杀,是吧?”萨姆看向雷恩,“这又是怎么发生的,雷恩先生?”雷恩轻轻动了动,“巡官,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一桩胆大无比的命案,大胆大了。”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脸上皱纹深刻。谢林医生把那顶永不分离的烂布帽子推往后脑勺,外衣敞着,单脚跪在尸体旁就动起手来。“有人碰过尸体吗?”法医低声问着,手指动作毫不稍歇。“雷恩,雷恩先生,”布鲁克提醒,“谢林医生问您,有没有人碰过尸体。”雷恩机械般地回答:“我摇了他几下,他的头部曾转向一边,但又弹回原来的姿势,我又弯身摸了他胸口,手上沾了血,除此而外,再没第二个人碰过他了。”接下来,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静静看着谢林医生表演。法医对着尸体的弹孔闻了闻,用力扯开死者上衣,子弹从外套左胸前的手帕口袋处射入,直接命中心脏,当然,这件外套已报销了。“铁丸子穿过他的外套、背心、衬衫、内衣和心脏,干净利落,一枪毙命。”谢林医生宣布。伤口如法医所言颇为干净,外套上只沾了少许血迹,每一层衣服的弹孔都成为一圈血红起皱的破口。“我想,一小时前断气的,”法医边继续说着,边看着腕上手表,跟着,他按按死者的手卷和大腿肌肉,并试着动动死者的膝关节,“应该没错,差不多12点30分毙命的,也许更早几分钟,这没办法说得太精确。”众人看着德威特已经僵冷的脸。恐惧和惊吓的神情扭曲了整张脸的原样,这样的神情似乎并不难解析——这是不加掩饰的一种赤裸裸的害怕,钻入死者圆睁的双眼里,躺在下巴每一道拉紧的肌肉上,并且遗留在脸上每一条丧失勇气的惊恐线条中……谢林医生仍轻柔地继续检验,所有人的眼珠子也跟着他的手指从死者脸部开始一路下移,当法医抓起死者左手时,每双眼睛也跟着抵达此处。“看看这两根指头,”法医说,众人看,非常诡异,死者的拇指、无名指和小指自然内曲,但中指却紧紧绕在食指上头,扭曲成一个古怪的样子。“哇,什么鬼——”萨姆率先叫起,布鲁诺弯下腰,其他人只能绕过他的后脑勺看。“天啊!”这一声轮到布鲁诺,“是我疯了还是怎么的?啊?——”他岔笑起来,“不可能的,应该不可能啊,这不是中世纪欧洲……这明明是一种驱魔避邪的手势嘛!”全场鸦雀无声。好一会儿,萨姆开了口,“妈的,真像侦探小说,十块赌你一块,厕所里八成还藏着个青面僚牙的吃人妖怪。”没人笑,只有谢林医生说,“不管它代表什么意思,事实如此。”他试着拉开这两根缠一块的手指,拼得脸红脖子粗也没能成功,谢林医生解嘲地一耸肩,“嵌得可真紧,而且僵得跟块木头一样,大概德威特有轻微糖尿病,这可能连他自己都还不晓得,否则,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僵成这副德性……”说着,法医抬头斜膘着萨姆,“萨姆,要不要试试把手指扭成这个样子看看。”快弯成机器人的众人,眼睛又齐移到萨姆身上。萨姆二话不说,伸出右手,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顺利让中指交叉于食指上。“中指再绕过去点,萨姆,”法医气定神闲地指点,“用力压紧,嗯对,这才像德威特弄的,现在,你试试看保持个几秒钟……”巡官遵命,但似乎艰难得脸都涨红了。“很费劲对吧?萨姆,”法医直截了当说,“这是我验尸生涯中最有趣的经历之一,这两根指头缠得真紧,连人死之后都还不松开来。”“我不相信那种什么驱魔避邪的解释,”萨姆松开手指,木木地说,“这是三流小说的破烂情节,跟用双手捧水一样蠢,打死我我都不信——而且,传出去会被社会大众笑死。”“既然如此,你的合理解释又是什么?”布鲁诺打回一耙。“这个嘛,”萨姆沉吟下来,“好吧,也许是凶手搞的,故意把德威特的手指扳成这个样子。”“胡说八道,”布鲁诺断然反对,“你这说法比刚刚那个还荒谬,朗朗乾坤,凶手干嘛那么无聊去扳被害人指头?”“呃,这难讲哦,”萨姆说,“很难讲哦……雷恩先生,您意下如何?”“我们非得在这谋杀案中到杰塔托里不可吗?”雷恩动了动身子,“我认为,”他的声音异常虚软,“今天晚上,德威特对我所讲的一个故事深有所感,如此而已。”如坠云里雾里的萨姆正待追问什么意思,却被站起身来的谢林医生给打断了。“好啦,在这里我能做的都做完啦,”法医说,“有件事绝对错不了,他是瞬间毙命的。”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雷恩首次有了明显的举动,他拉了下法医的手臂,“你确定吗?医生——瞬间毙命?”“是啊,绝对没错,子弹,应该是点38口径的,直接贯穿右心室,这也是唯一的伤口——光从外观的检查是如此。”“头部呢?没任何伤口吗?没任何暴力打击的迹象吗?——身体其他部位也都没有吗?”“一处也没有,除了一颗子弹跑进心脏里面,没任何其他伤痕,而且我还敢告诉你,这是我这个把月以来,所看过一堆弹孔里最干净利落的一个。”“谢林医生,你的意思是说,德威特不可能是在中枪濒死前做出这个手势?”“好,我讲白了,”谢林医生有些肝火上升了,“我刚说他瞬间毙命,不是吗?天底下哪里有瞬间毙命却又有中枪濒死这回事?一颗硬枪子儿贯穿心室,瞬间——啪,就挂了,一切了账,人死如灯灭,人不是天竺鼠是吧,这你也晓得,人和天竺鼠当然不一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