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大自然的丰饶多产、麻木冷酷?是迈克纳布太太对一位夫人、一个孩童或一盘奶油汤的那个梦吗?它像太阳洒下的一个光点,在墙上飘忽片刻后就消失了。她已经锁好了门;她已经走了。这个是一个女人力所能及的,她说。他们从来没有派人来过。他们从来没有写过信。在宅子的抽屉里东西在霉烂——就这样把东西丢下不管,真不像话,她说。那地方全要毁掉了。只有灯塔的光束照进房间一小会儿,它的目光在黑暗的冬夜突然投到床上和墙壁上,泰然地看着那根蓟草和燕子,老鼠和稻草,没有什么来阻挡它们;没有什么对它们说不行。让风去吹吧;让罂粟花自己去繁殖、让石竹和卷心菜杂交吧。让燕子在客厅筑巢、让蓟草从瓦缝里长出来、让蝴蝶在扶手椅褪了色的擦光印花布套上晒太阳吧、让破玻璃和瓷器的碎片躺在草坪上被草和野浆果缠结覆盖吧。 因为那个时刻已经到来,那是个踌躇不定的时刻:黎明颤抖、黑夜停步,如果一根羽毛飘落到天平的一端就会使天平倾斜。只要一根羽毛,这幢正在下沉、倒塌的房子就会翻转过来一头栽进黑暗的深渊。在毁坏了的房间里,来野餐的人会点火烧水;情人们会到这里来寻找幽会的场所,躺在光秃秃的木头地板上;牧羊人把午餐存放在砖堆上;流浪汉在这里过夜,裹着大衣御寒。然后屋顶可能会塌下来;蔷蔽和毒芹会封住小径、台阶和窗户;会长短不齐地在土堆上长得枝繁叶茂,直到某个迷路的人闯了进来,只能凭荨麻丛中的开花的芦苇,或毒芹丛中的一片碎瓷来推测这儿曾经有人居住过;曾经有过一幢房子。 如果那根羽毛落了下来,如果它使天平倾斜,这整幢房子就会栽进深渊,躺在那里被岁月遗忘:但是有一股力量在起作用;这是种并不十分有意识的力量;它侧目斜视、步履蹒珊;这种力量工作时并不为庄严的仪典或神圣的颂歌所鼓舞。迈克纳布太太呻吟抱怨;巴斯特太太一动就浑身吱嘎响。她们老了;她们动作不灵活了;她们的腿疼痛不已。她们终于拿着扫帚和提桶来了;她们动手干了起来。突然,年轻小姐中的一个写信来,迈克纳布太太是不是能把房子收拾好:她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能不能做到那一点;而且要赶紧办好;他们可能要来度夏;他们把什么都留到最后才来办;还指望什么都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迈克纳布太太和巴斯特太太缓慢地、吃力地用扫帚和提桶又拖地又擦洗,挡住了屋子继续朽烂下去:从岁月之潭中一会儿救出一只即将淹没的脸盆,一会儿又是一个碗柜;有一天早上她们从被遗忘的角落里拣出了那些韦弗利小说和一套茶具;下午又让一个铜壁炉围栏和一套钢质火炉用具重见了天日。巴斯特太太的儿子乔治负责捉老鼠、修剪草坪。她们找来了建筑工人,修好了吱嘎作响的铰链,吱扭吱扭的插销,受潮发胀的木器上撞得砰砰响的关不上的门。而这两个女人,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站起,呻吟着、唱着、兵兵砰砰,刚刚还在楼上,一会儿又到了地窖里,似乎这个地方正经历着一场缓慢艰难的新生。她们说,啊,这活真够呛! 她们有时在卧室或书房里喝茶;中午她们休息,脸上沾着污垢,年老的手因为老攥着扫帚把手指头都伸不直了。她们跌坐在椅子里,一会儿想到对水龙头和浴缸的辉煌征服;一会儿又想到对那长长的一排排的书的更为艰苦的部分胜利,那些书原来是乌黑的,现在长了白霉斑,生出了灰白的蘑菇,隐藏着诡秘的蜘蛛。迈克纳布太太感到喝下的茶使她浑身暖呼呼的,于是望远镜又一次自动放到了她眼前,她在一圈光亮中看到了那个瘦得像个耙子的老先生,当她拿着洗好的衣服走近时,见他摇头晃脑地在草坪上,想来是在自言自语。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又有人说是她死了。究竟死的是谁呢?巴斯特太大也说不准。那个少爷死了。这一点她是肯定的。她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名字。 现在出现的是那个厨娘,米尔德里得,玛丽安,反正类似的这么个名字——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和所有红头发的人一样,性格急躁,可是如果你模熟了她的脾气的话,她也会非常和蔼。她们许多次在一起开怀大笑。她为玛吉留盘汤;有时候留点火腿;或者随便什么剩下来的东西。那时候他们日子过得很好。需要的东西什么都有(喝下了热茶,坐在育儿室壁炉围栏边的柳条扶手椅中,她毫不费力地、愉快地松开了记忆的线球)。那时总有许多活干,宅子里常常住着客人,有时候有二十个人住在这里,半夜过后好久还在洗餐具。 巴斯特大太(她不认识他们;那时候她住在格拉斯哥)放下茶杯,她很奇怪,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把那个野兽的头骨挂在那儿?肯定是在外国什么地方打猎弄来的。 很可能,迈克纳布太太说,仍纵情沉浸在回忆之中;他们在东方的国家里有朋友;先生们留在那里,女士们穿着夜礼服;有一次她从餐厅门看见他们都坐在那儿吃晚饭。她敢说有二十来个人,都戴着首饰,她给留下来帮着洗餐具.可能一直干到了半夜以后。 唉,巴斯特太太说,他们会发现这里变样子了。她把身子探出窗外,看着儿子乔治用长把大镰刀割草。他们很可能会问,这草坪怎么搞的?想想看,老肯尼迪本该负责的,可是自从他从马车上摔下来以后,腿就不行了;后来可能有一年、或至少大半年的功夫根本没有人管;然后戴维?麦克唐纳来了,可能订购过种子,但是谁知道种下去了没有?他们会发现这里变样子了。 她看着儿子割草。他干活真是个好手——是不声不响干活的那种人。唉,她觉得她们得去收拾碗柜了。她们费劲地站了起来。 终于,经过了在屋子里好几天的收拾和在园子里又割草又挖地之后,掸帚不再在窗户上轻拂,窗子都关上了,屋子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了;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活干完了。 这时,好像一直被打扫、擦洗、用大镰刀和机器割草的声音所淹没的那隐隐约约的旋律又出现了,那时断时续的乐声虽然进入了人们的耳朵但未被人们注意;狗吠声,羊的咩咩声;没有规律、时断时续,然而却不知怎的相互关联;昆虫的鸣叫、割过的草的轻颤,彼此分开却又似乎亲密共属;金龟子刺耳的嗡嗡、车轮的吱嘎声,一高一低,却神秘的相互关联;耳朵使劲要把这些声音汇在一起,总是几乎就要达到和谐但却从来能完全听清、从未能达到完全的和谐。最后,到了黄昏十分,这些声音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和声开始迟疑断续,寂静降临。随着日落,鲜明的轮廓消失了,宁静如薄雾般升起、四处弥漫,风停了;世界放松了,安顿下来睡觉了,在这儿一盏灯也没有,一片黑暗,只有透过树叶的绿光,或窗旁白色花朵上泛出的灰白。 [莉莉?布里斯柯在九月份一个深夜让人把她的旅行包提到这幢房子前。卡迈克尔先生乘同列火车到达。] 第十章 和平真的来到了。和平的信息从海洋吹到了陆地上。再也不会惊醒它的睡梦,而只会使它更平静地深深安息,无论熟睡的人们做着什么样神圣的、有见识的梦,都只会是证实这一点——它还会喃喃低语些什么别的事呢?——莉莉?布里斯柯在那间干净静寂的房间里,头放在枕头上,听见了大海的涛声。从开着的窗子传来了美丽的世界的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听不清在述说着的是什么——不过如果意思清楚明白,听不清又有什么关系?——恳求睡梦中的人(房子里又住满了人;贝克威斯夫人住下了,还有卡迈克尔先生),即使不能真的到海滩上去、至少也要撩起窗帘向外面看一看。那时他们会看到夜披着紫袍飘然而下;头戴王冠;王杖上镶满宝石;他的眼中会出现孩子般的神情。如果他们仍在犹豫(莉莉旅行累了,几乎立刻就睡了,但是卡迈克尔先生在烛光下看书),如果他们仍拒绝,说夜的壮丽如雾气般虚无,露珠都要比他有力量,他们情愿去睡觉;那么那个声音会既不抱怨也不争论地轻轻地唱起自己的歌。海浪轻轻地拍击海岸(莉莉在睡梦中听到了这声音);夜光轻柔地落下(仿佛透过了她的眼睑)。卡迈克尔先生合上书,心里想,看上去一切都和多年前一样,他进人了梦乡。 当夜之幕将这幢房子裹起,也裹起了贝克威斯夫人、卡迈克尔先生、莉莉?布里斯柯,使他们眼上蒙着层层黑暗躺在那儿之时,那声音可能仍会继续问,为什么不接受这一切,满足于这一切,默许并顺从于这一切呢?茫茫大海有节奏地拍击小岛四周的叹息声抚慰着他们;夜幕包围着他们;没有任何东西惊扰他们安眠,直到鸟儿开始醒来、黎明把它们尖细的唧唧声织进白己的白色之中;大车的吱嘎声,什么地方一条狗的叫声,太阳撩起了黑暗的帷幕,撕破了遮在他们眼睛上的黑纱,于是睡梦中的莉莉?布里斯柯微微一动,她一把抓住毯子,像个落下悬崖的人死抓着崖边的草皮。她睁大了眼睛。她笔直地从床上坐起,心里想,她又回到这里来了。她完全醒来了。第三部:灯塔第一章 那么,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可能是什么意思?莉莉?布里斯柯问自己,琢磨着既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是该自己到厨房去再倒一杯咖啡呢,还是该等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句什么书上看来的时髦话,有点适合她当时的思想,因为在和拉姆齐一家人一起的这第一个早上,她无法搞清自己的感情,只能让这个句子一再回响脑际、来掩盖脑子里的一片空白,直到忧郁的感觉减轻。因为,真的、这么多年以后重返旧地,拉姆齐夫人又已去世,她究竟感觉如何?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她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她昨夜到得很晚,周围一片神秘的黑暗。现在她醒来了,坐在早餐桌旁的老位子上,但是只有她独自一人。现在时间还很早,不到八点钟。计划去远游——他们要到灯塔云,拉姆齐先生,卡姆和詹姆斯。他们应该已经出发了——他们得赶涨潮什么的。可卡姆还没准备好,詹姆斯还没准备好,南希忘了预订三明治,拉姆齐先生发了脾气,一摔门走了。 “现在去还有什么用?”他大发雷霆道。 南希没影了。拉姆齐先生在那儿,怒冲冲地在平台上走来走。好像听见整幢房子里都是砰砰的摔门声和叫喊声。现在南希冲了进来,四面一看,神情古怪,半茫然半急迫地问道,“该给灯塔止的人带点什么去呢?”好像她在迫使自己去做一件她根本没有信心能做好的事。 真的,给灯塔上的人带点什么去呢?在任何别的时候莉莉可以合情合理地理地建议带茶叶、烟草、报纸。但是今天早上一切显得如此出奇地怪,以至像南希的这么个问题——该结灯塔上的人带点什么去呢,——竟然在她的心里打开了一扇扇的门,它们晃来晃去,撞得砰砰响,使她不断傻呆呆地问,带点什么去?该怎么办?我究竟为什么坐在这里? 独自面对长长的餐桌上干净的杯子坐着(因为南希又出去了),她感到和别的人隔绝了,只能继续观望、提问、琢磨。这所房子、这个地方、这个早晨,似乎对她都是陌生的。她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和这里没有关系,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不论发生什么事——外面有脚步声,一个声音在喊(“没在碗柜里;在楼梯平台上”,有人喊道)——都是个疑问,仿佛通常将事物联系在一起的环节已被割断,他们飘上飘下,随处飘动。她看着空咖啡杯,心里想,一切都是多么茫无目的,多么混乱和虚幻。拉姆齐夫人死去了;安德鲁牺牲了;普鲁也死了——尽管她重复着这些话,却并没有引起她的感情。我们都在这样一个早晨一齐聚集到这样一所房子里,她说,眼睛看着窗外——这是个美丽宁静的早晨。 突然拉姆齐先生经过时抬起头直视着她,目光狂热激动,然而十分犀利,仿佛他第一次、刹那间看到了你,就成了永恒;为了避开他,她拿起空杯子假装喝咖啡——避开他对她的要求,把那个迫切的需求再推延片刻。他对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孤零零的”,她听见他在说,“死了”,她听见他在说),和这个奇特的早晨的别的一切一样,这些字句也成了象征,写满了那灰绿色的墙壁。要是她能把它们串在一起,她觉得,把它们用句子写出来,那么她就能掌握事物的真谛。老卡迈克尔先生轻轻地走了进来,倒了一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出去坐在太阳底下。那惊人的非现实令人既害怕又激动。到灯塔去。可是给灯塔上的人带点什么去呢?死了。孤零零的。对面墙上的灰绿色的光。空着的座位。这就是一些零散的部分,但怎样把它们串在一起呢?她问道,好像任何干扰都会打碎她在桌上建起的脆弱的形体,她转身背对着窗子,怕拉姆齐先生会看见她。她必须想法离开,独自躲到什么地方去。突然她记起来了,在她十年前最后坐在这里时,在桌布上有过一根小树枝或是树叶的图案,她曾在受到启示的那一刻凝视过它。当时关于一幅画的前景布局上有点问题。她曾说把树往中间挪一挪。她一直没有画完那幅画。这些年来它一直在她脑子里转。现在她再来画吧,她的颜料在哪儿?她心里想。她的颜料,对了,她昨晚留在门厅里了。她马上就动手画。在拉姆齐先生回转过来之前她很快站起身来。 她给自己端了一把椅子,以十足的老处女式的动作在草坪边上支起了画架,离卡迈克尔先生不能太近,但仍在受他保护的范围之内。是的,十年前她就是站在这个地方。那儿是墙;那树篱;那棵树,问题是这几片物体之间的关系。这么些年以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看来现在她有了答案了:她知道她该怎么办了。 但是拉姆齐先生这样向她逼近过来,她什么事也干不了。每一次他走近她时——他正在平台上走来走去——毁灭就走近她,混乱就走近她。她没法作画。她弯下腰,她转过身子;她拿拿这块抹布;她挤挤那管颜料。但她仅仅能一时挡开他。他使得她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因为如果她给他丝毫机会,如果他看见她有片刻空闲,往他那个方向看上一眼,他就会没完没了,像昨晚那样,说“你看我们有很大变化吧。”昨晚他站身起来,在她面前停下,说了那么句话。尽管那六个孩子坐在那里瞪着眼睛没有出声——他们以前用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名字叫这几个孩子:红发的××,美丽的××,邪恶的××,冷酷的××——但她能感到他们心里非常生气。好心的老贝克威斯太太说了几句明白事理的话。但是这幢房于里的人各自有着互不相干的强烈感情——莉莉整个晚上都感到这一点。这就够混乱的了,拉姆齐先生还要站起来紧握着她的手说:“你会看到我们有很大变化”,而别人谁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有詹姆斯(无疑是阴沉的詹姆斯)怒气冲冲地瞪着灯;卡姆则把手绢儿在手指头上绕着玩。这时他提醒他们明天要到灯塔去。他们必须整七点半一切就绪到门厅里等着。然后他伸手正要开门时又停了下来,回过身来对着他们。难道他们不想去吗?他质问道。如果他们敢说不(他有某种理由想要得到这么一个回答),他就会悲惨地向后倒入绝望的苦海之中。他可有装腔作势的天才了。他看着就像一个被放逐的国王。詹姆斯倔头倔脑地说了声去,卡姆可怜地结巴着。要去,是的,他们俩会准备好的,他们说。莉莉感到这才是悲剧——不是灵枢、遗骸和寿衣;而是孩子受到强制,精神受到压抑。詹姆斯十六岁,卡姆可能是十七岁。她四下里看着,寻找着一个没有在场的人,想来是拉姆齐夫人。但是只有好心的贝克威斯太太在灯下翻看她的素描。后来,她感到累了,思绪仍在随着海水起伏,在离开了多年之后这些地方的气息和感受使她不能自持,烛光在她眼前摇曳,她忘却了自己,沉醉了。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星光灿烂;他们走上楼去之时听见海浪的声音;经过楼梯平台处的窗子时,看到那轮巨大、苍白的月亮,感到很是惊异。她立刻就睡着了。 她把一块白油画布牢牢地安在画架上,作为一道屏障,尽管很脆弱,但她希望足够挡住拉姆齐先生和他的严格要求。当他背转过身去时,她就尽量去看她的画;那儿有一条线、那儿有一片景物。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就让他在五十英尺以外,甚至不和你说话,甚至连看也不看你,他仍是无所不在,压倒一切,把自己强加于你。有他一切就变厂。她看不见色彩;她看不见线条;即使他背对着她时她想到的也只是,“可是他马上就会过来指责我、提出要求——他要求的是某种她感到无法给予他的东西。她抛下一枝画笔;选了另外一枝。那些孩子什么时候才来?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出发? 她感到烦躁。那个男人,她怒火中烧,心里想道,从不给予;那男人只是索取。而她则将被迫给予。拉姆齐夫人一直给予。给予、给子、给予,她死去了——留下了这一切。真的,她对拉姆齐夫人很生气。她手里的画笔微微颤抖,她看看树篱、台阶、墙壁。都是拉姆齐夫人造成的这一切。她死了。莉莉却在这里,四十四岁了,仍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什么事也干不成;站在这里,拿绘画作为消道,拿惟一不应该用作消道的东西消遣,而这一切都是拉姆齐夫人的过错。她死了。她过去常常坐的台阶空了。她死了。 但是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些?为什么总要试图引起某种她没有的感情?这里面有着一种亵渎的成分。她的心灵已经干竭:枯萎了,耗尽了。他们不该请她到这里来的;她不该来的。四十四岁的人已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她想。她讨厌拿画画当做消遣。在一个充满争斗、毁灭、混乱的世界上,一枝画笔是件惟一可以信赖的东西——人不应该拿它来消遣,即使是故意这样做也不行:她痛恨这样做。但他却使她这样做了。他在向她逼近时仿佛在说.在你把我想从你那儿得到的东西给我之前,休想碰你的画布。现在他又逼近了,贪婪而激动。好吧,莉莉听任右手垂了下去,绝望地想道,干脆把这事了结掉要简单得多:她总还能根据回忆来模仿她在这么多女人脸上(比如说在拉姆齐夫人的脸上)看到过的那种热情、那种狂喜和那种自我屈从的表情,遇到类似这样的场合她们就会燃起热情——她仍然能记得拉姆齐夫人脸上的神情——表现出狂热的同情和得到回报的欣喜,她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却也显然看出这给予了她们人性所能允许的最大幸福。现在他过来了,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她将尽她所能给予他所需要的东西。 第二章 她似乎显得有点干瘪,他想。看上去有点瘦削、纤弱;然而并非没有吸引力。他喜欢她。一度曾有过她要和威廉?班克斯结婚的说法,可是并没有实现。他的妻子很喜欢她。早餐时他又发了点脾气。后来,后来——他常常感到,有的时候一种巨大的需要促使他去接近任何一个女人,他也并没有意识到究竟是什么需要,而现在他又感到了这种需要,要去强迫她们给予他他所需要的东西:同情。他不在乎用什么方法,他的需要太强烈了。 有人照顾她吗?他问,她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啊,谢谢,都有了,”莉莉?布里斯柯不安地说。不行,她做不到。她本应该马上随着大大扩展起来的同情之浪漂过去:她受到的压力太大了。伯是她却定住了一动不动。一段难堪的沉默。俩人都看着大海。拉姆齐先生心想,我在这里她为什么还要看着大海?她说她希望海面平静,他们好登上灯塔。灯塔!灯塔!它有什么相干?他不耐烦地想道。立刻,带着一种原始的迸发力(因为他实在无法再克制住自己了)从他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世界上任何别的女人听到了都会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的——只有我不会,莉莉想,辛酸地自嘲道,我不是个女人,看来只是一个乖戾的、坏脾气的、干瘪的老处女而已。 拉姆齐先生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他等待着。难道她不打算说些什么吗?难道她不明白他想从她那儿得到的是什么吗?于是他说,他想去灯塔是有着特殊的原因的。他妻子过去总是给他们送东西去。那儿有个得股骨结核的可怜的孩子,是灯塔看守人的儿子。他深沉地叹了口气。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莉莉只希望这股巨大的伤心的洪流、这种永远无法满足的对同情的贪欲、这种认为她应该完全屈服于他的要求——尽管他的忧伤多得足以永远供她同情——远远离开她,在这股洪流把她卷走之前(她不断向房子看去,希望出现什么来打断这个局面)被引到别的方向去。 “这样的远游,”拉姆齐先生一面用脚尖刮着地,一面说道,“是很痛苦的。”莉莉仍然一声不响。(她是块木头墩子,她是块顽石,他对自己说。)“它们很累人的,”他说,用令她恶心的黯然神伤的表情(她感到他在演戏,这位大人物在引人注目)看着他优雅的双手。这真可怕。这真失礼。他们怎么还不出来?她问道,因为她再也无法继续承受这悲哀的重负,再也无法继续支撑这伤感的沉重的帐幕了(他摆出极其衰老的姿态;站在那里时甚至有点站不住的样子)。 然而她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极目所到之处似乎被清扫一空,没有可供谈论的东西;她只是惊愕地感到,拉姆齐先生站在那里时,他的目光悲哀地落在阳光照射的青草上,使草似乎也失去了颜色,并且给在折叠躺椅里看法国小说的那个脸色红润、懒洋洋的、心满意足的卡迈克尔先生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层黑色的丧纱,仿佛在这个悲苦的世界里,一个炫耀自己的幸运的人的存在足以挑起人们最凄凉忧郁的思想。看看他,他似乎在说,看看我;真的,他的感觉一直都是,想想我吧,想想我吧。啊,要是那个大块头能飘到他们身边来就好了,莉莉心里在希望;要是她把画架支得离他近一两码该多好;一个男人,任何男人,都会终止这种感情的倾泻,停止这类悲叹。作为一个女人,她激起了这可怕的一幕;作为一个女人,她本该知道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像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站在这里,作为女人真是件丢脸透顶的事。她应该说——该说些什么?——啊,拉姆齐先生!亲爱的拉姆齐先生!那位画素描的好心的老太太贝克威斯夫人肯定立刻就会这样恰当地说出来的。可是莉莉不行。他们站在那里,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了。他那强烈的自艾自怜,他对同情的需求倾泻扩散,在她脚边形成了个个水坑,而她这个糟糕的罪人只会把裙子提到脚脖子上面,免得弄湿了。她沉默着站在那里,手里紧抓着画笔。 感谢老天!她听见房子里传出了声音。詹姆斯和卡姆想必就要出来了。但是拉姆齐先生似乎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便把浓缩在一起的他的悲哀、他的年纪、他的虚弱、他的孤寂所形成的巨大压力一股脑儿地压在她那孤零零的身体上。而突然他又生气地把头不耐烦地往后一仰——因为,毕竟哪个女人能抵制得了他的魅力?——他注意到自己的靴子带散开了。这还真是双出色的靴子,莉莉低头看着靴子,心里在想:一双巨大的雕花皮靴;和拉姆齐先生身上穿的每件东西一样,从磨损的领带到半扣着的背心,毫无疑义都带有他个人的特征。她能想像它们自己往他的房间里走去,没有拉姆齐先生它们也会表现出他的悲怅、乖戾、暴躁,他的魅力。 “多漂亮的皮靴!”她惊叹道。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在他要求她安慰他的心灵的时候却云赞扬他的靴子;当他向她伸出了流血的双手、显露了备受折磨的心、要求得到她的同情时,却愉快地说,“啊,可是你的靴子多漂亮呀!”她知道他有理由大发脾气,把她说得一钱不值,于是就抬起头来等待他发作。 但是拉姆齐先生反而笑了。那阴郁的、像蒙着层层帐幕的脸色和虚弱之态从他身上蜕脱掉了。啊,是的,他说着抬起脚让她看他的靴子,这是第一流的靴子。在英国只有一个人会做这样的靴子。靴子是人类的主要祸根之一,他说。“制靴匠,”他声称,“的宗旨就是折磨和弄残人脚。”他们还是人类中最顽固最违反常情的家伙。他青年时期大半时间都花在找人做出按应该的做法来做的靴子上了。他要她注意到(他抬起右脚,然后又抬起左脚),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形状做得和这双一样的靴子。而且还是用世界上最好的皮子做的。大多数的皮子和牛皮纸或硬纸板差不多。他得意地看着自已仍然高高跷起的脚。她感到他们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岛上,这里是和平的世界,由健全的神智所统治,阳光永远照耀,这座上帝赐福的好靴子岛。她对他产生了好感。“让我来看看你会不会系鞋带。”他说。他对她那个不结实的系法大不以为然,用自己创造的法子系给她看。一旦系好了,就永远不会散开;他三次系好她的鞋带,又三次把它解开。 为什么在他弯腰给她系鞋带这个完全不相宜的时候,她却被对他的同情折磨,因而在她也弯下腰去时,血涌上了她的脸,想到白己的麻木无情(她曾称他为演戏的人),她感到眼睛发涨、泪水刺痛了眼睛?他在给她系鞋带时,她觉得他似乎是个无限悲怆的形象。他系鞋结。他买靴子。在拉姆齐先生所走的人生旅途上无人能帮助他。但就在她想说点什么、也许可能说出点什么的时候,他们来了——卡姆和詹姆斯。他们出现在平台上。他们慢吞吞地并肩走了过来,两个严肃、满脸愁容的人。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带着这么一副样子走过来?她不禁感到有点不高兴;他们可以快活一点;现在他们要出发了,她自己没有机会给予他的东两,他们可以给他;她这时突然感到一阵空落落的;一阵灰心大意。她的感情来得太晚了;现在这份感情出现了;但他已不再需要了。他变成了一个有身份的老人,根本不需要她了。她觉得受到了冷落。他把一只背包行肩上一背,把小包分给大家拿看着——有好几个捆得不怎么样的牛皮纸包呢。他打发卡姆去拿件斗篷。他看上去完全像个为远征作准备的队长。然后他掉转身去,穿着那双出色的靴子,踏着坚定的军人的步伐,抱着牛皮纸包,领头沿小路走去,孩子们跟在后面。她觉得两个孩子看上去像是被命运奉献给了某种严峻艰巨的事业,而他们顺从地去了,他们年纪还不大,还能默然追随在父亲的身后,但他们神色黯淡的眼睛却使她感到他们在无言地忍受着某种超出了他们年龄的痛苦。就这样他们走出了草坪,莉莉觉得自己似乎在看着一支队伍前进,尽管步履不很坚定,劲头不很足,但靠着某种共同的感情的力量的驱使,他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连队,给了她奇特而强烈的印象。他们走出草坪时,拉姆齐先生有礼貌地但十分冷淡地举起一只手向她致意。 但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她心里想,立刻发现并没有人向她索取的同情使她苦恼,想要得到表达。是什么使这张脸成为这个样子的?是一夜又一夜的思考,她猜想——思考关于厨房桌子的现实性吧,她记起了在她不清楚拉姆齐先生究竟想些什么的时候,安德鲁当时给她的那个象征性回答。(她想到,他被炮弹的碎片击中,当场就死了。)厨桌是某种想像中的、严肃的东西;某种赤裸的、坚硬的、非装饰性的东西。它并不多彩;棱角分明;绝对的平淡无奇。但是拉姆齐先生总是盯着它,决不允许自己的注意力被分散或受到欺骗,直到他的脸变得疲惫严峻,具有了这种深深打动她的朴实本真的美。这时她又想起(她仍站在他离去时她站的地方、手里拿着画笔),烦恼也侵蚀了他的脸——一些不太高尚的烦恼。她猜想,关于那张厨桌的思考他一定也有过疑虑;那张桌子是否真实;他花在它身上的时间是否值得;他究竟能否找到什么结果。他有疑虑,她觉得,不然他就不会对别人有这么多的需求。她疑心他们有时深夜所谈的就是这些;于是第二天拉姆齐夫人就显得很疲倦,而莉莉就会为某件可笑的小事对他发火。但是现在没有人和他谈那张桌子了,或是谈他的靴子、他怎么打结;他像只狮子寻找能够吞食的猎物,他脸上的那一丝绝望和夸张的表情使她惊恐,使她拉紧裙子裹住自己。接着她回想起他突然恢复了生气(当她夸他的靴子时),突然振奋起来,突然恢复了活力和对于普通的凡人小事的兴趣,但这些也迅即消失改变(因为他总是在变,从不掩饰),变成了她从没见过的最后的那个样子,她承认,这使她对自己的烦躁易怒感到羞耻,因为他似乎已经摆脱了烦恼和奢望,不再希望得到同情和称赞,进入了另一个境界,仿佛被好奇心所吸引,和自己或别人进行着无声的交谈,在她目力不能及之处走在那小小的队伍前面。真是一张非同寻常的脸!园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第三章 这么说来他们走了,她想道,宽慰又失望地叹了口气。她的同情似乎像只弹了回来的刺莓,对着她的脸飞了过来。她有种奇怪的被分裂了的感觉,好像她的一半被吸引去到了那里——这是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雾蒙蒙的;今天早晨灯塔显得非常遥远;另一半则固执地、牢牢地固定在这里的草坪上。画布在她眼前似乎飘了起来,一片白色,坚定不移地把自己放在了她面前。它似乎用冷冷的目光在指责她这种匆忙和激动;这种愚蠢的念头和感情的浪费; 当她杂乱的感觉(他走了,她非常为他难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匆匆散去时,它断然把她召唤回来,让宁静在她的心中扩散;然后是一片空虚。她茫然望着那依然毫不妥协地盯着她的白色画布;再从画布转向花园。她记得有什么东西(她站在那里,眯起皱巴巴的小脸上的那双中国式的小眼睛),记得和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有关的、在那有着片片蓝色和棕色暗影的绿色树篱中有着什么东西留在了她的心中,并且在那儿系了一个结;于是在一些零星的时刻,比如在沿着布隆普顿路行走的时候,在梳理头发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在想像中画着那幅画,眼睛掠过画面,解着那个结。但是脱离画布虚无缥缈地设想画面和真正拿起画笔画下第一笔来,这之间毫无共同之处。 拉姆齐先生在的时候,由于慌乱她拿错了一枝画笔,紧张之中把画架插进地里,角度也不对。现在她已经纠正过来了,在纠正的过程中她抑制下了不恰当的不相干的思绪,它们引得她注意力分散、使她记起自己怎样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和别人有着如此这般的关系。她抬手举起画笔。在痛苦但激动的如痴如迷的状态中,画笔颤抖着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从哪儿开始呢?——这是问题之所在;在哪儿落下第一笔?在画布上画下了一根线条就意味着要承担无数的风险,经常要做出无法更改的决定。所有在头脑里显得简单的事到了实践中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就如从悬崖顶上看,波浪形状匀整对称,但对于在波浪中游泳的人,浪和浪之间却被险恶的游涡和翻腾着白沫的浪峰隔开。尽管如此,险是非冒不可的;第一笔终于画了下来。 她是带着一种仿佛既被鞭策向前同时又必须抑制自己的奇特的肉体上的感觉画下迅速的、决定性的第一笔的。画笔落了下来。它在白色的画布上轻轻抹上了一片道棕色;留下了一片连续的色痕。她又画了一笔——再画了一笔?就这样停上片刻,轻轻画上一笔,她的动作具有了舞蹈般的节奏,仿佛停顿是节奏的一个部分,一笔一笔是节奏的另一部分,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她就这样轻快而迅速地停停画画,在画布上画下了一些连起来的、显得怯生生的棕色线条,它们刚一落到画面上就围起了一片空间(她感到它赫然显现在她面前)。在一个浪谷里她看见下一个波浪越来越高地向她涌来。有什么能比那个空间更令人生畏的呢?现在她又处于这种情况之中了,她想,一面退后一步观察画面,被拉出了与人们的交往、闲谈、生活的圈子,推到她这个难对付的宿敌面前——这个不同的东西,这个真理、这个现实,突然抓住了她,在表面现象的背后赤裸裸地出现,完全支配了她的注意力。她挺不愿意、挺勉强。为什么总要被硬拉出来拽走?为什么不能不受干扰地在草坪上和卡迈克尔先生聊天?这总还是一种严格的交流方式;其他崇拜的对象都满足于受崇拜;男人、女人、上帝,都让你跪拜在地;但是这种严格的交流方式,哪怕只是关于在柳条桌上显现的白色灯罩的形状,都会激起她投入永恒的论争,鞭策她去进行一场注定会被击败的战斗。每次都是这样(她也不知道是出于她的天性还是因为她是女人),在她把流动性件的生活结晶成绘画之前,她总有片刻时间感到处于裸露无防的状态,像个尚未出世的灵魂,一个被剥夺了躯体的灵魂,在某个向风的极顶上犹豫,毫无保护地暴露着,遭受一切疑虑的狂风的吹袭。那么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去做呢?她看着轻轻画上了连续的线条的画布。它可能会被挂在仆人的卧室里。它可能会被卷起来塞在沙发下面。那么画它还有什么用处呢,而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说她不会画画,说她没有创造性,她仿佛被卷进了一股习惯的潮流之中,经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在脑子里变成了经验,结果是你重复着一些话而不再意识到这些话最初是什么人说的。 不会画画,不会写作,她单调地喃喃道,同时焦急地考虑着她该采取什么方案着手行动。因为那大片的图景耸现在她面前;突现出来;她感到它压向她的眼球。这时,仿佛某种润滑她的官能所必需的液体自动地喷射了出来,她开始不很有把握地用画笔去蘸收蓝色和红棕色的颜料,这儿画上一笔,那儿画上一笔,但是现在画笔比原来沉重了,移动得也慢了。好像与她所看到的景物所产生的某种节奏合上了拍(她不住地看一眼那片树篱,看一眼画布),所以当她的手充满了生命力微微颤抖时,这个节奏的力量足以载负着她随着它的流动前进。很显然她正在丧失对身外事物的知觉。在她对身外事物、她的名字、她的个性、她的外貌、以及卡迈克尔先生是否在那里全都失去了感知的时候,她的大脑不断从深处涌现出各种景象、姓名、言论、以及记忆和想法,就像一个喷泉喷洒在那片耀眼的、可怕地难以对付的白色空间上,而她则用绿色和蓝色在上面创造形象。 查尔斯?坦斯利过去老爱这样说,她想起来了,女人不会画画,不会写作。当她就在这个地方作画时,他会从她背后走上来,紧挨着站在她旁边,这是她最讨厌的事。“粗质板烟丝,”他说,“五个便士一盎司”。标榜自己的贫穷和原则,(但是战争使她失去了女性的尖刻。可怜的家伙们,她想,可怜的男女们,卷进了这样的混乱局面。)他走到哪儿都在胳膊底下夹本书——一本紫皮的书。他在“工作”。他坐在那儿,她记得,在强烈的阳光下工作。晚餐时他会坐在她视野的正当中。可是,她想道,毕竟有过海滩上的那一幕。这情景应该记住。那是一个刮着风的上午。大家都到海滩上去了。拉姆齐夫人坐在一块岩石旁写信 她写了又写。“啊,”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漂在海里的什么东西,说道,“那是只捕龙虾用的篓子吗?还是一条翻了的小船?”她眼睛非常近视,所以看不清楚,这时查尔斯?坦斯利变得别提多好了。他开始打水漂儿玩。他们挑扁平的小黑石头扔出去,使它们飞掠过水面。拉姆齐夫人时不时地抬起眼睛从眼镜上方看过来,取笑他们。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她和查尔斯扔石头,突然相处得非常好,而拉姆齐夫人则看着他们。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拉姆齐夫人,她想道,往后退了一步,使劲眯起了眼睛。(当她和詹姆斯一起坐在台阶上的时候,一定极大地改变了她的构想。一定会有影子的。)拉姆齐夫人。当她想到自己和查尔斯打水漂以及海滩上的整个情景,不知怎的感到一切都取决于拉姆齐夫人坐在那块岩石下,膝头放着一本拍纸簿在写信。(她写了无数的信,有时候信被风刮跑了,她和查尔斯只抓回来一页,没给吹到海里去。)但是人的灵魂里有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她想。那个坐在那边一块岩石下写信的女人使一切事物化为单纯;使这些怒气和烦躁像破衣烂衫般落到地上;她把这个那个放到一起,从愚蠢无聊和怨恨恼怒中(她和查尔斯互相争吵攻击,愚蠢无聊,相互怨恨)制造出某种东西——例如海滩上的一幕,这充满友谊和好感的片刻——在这么多年之后仍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她只要稍加回忆,对坦斯利的记忆就会重现心头,它几乎像一件艺术品留在她的心中。 “像一件艺术品,”她重复道,眼睛看看画布,看看客厅的台阶,然后又回到画布上。她一定得休息一会儿了。她一面休息,一面茫无表情地在画布和台阶间移动着视线,而那个永远在她心灵的天空中盘桓的老问题,那个巨大的、一般性的问题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她把绷紧的感官放松下来以后、很容易变得具体,在她的上空停留下来,笼罩着她。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如此而已——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一个随着年华的消逝会向你越逼越近的问题。那伟大的启示从来没有出现。也许那伟大的启示永远也不会出现。出现的是日常生活中小小的奇迹、启发、仿佛在黑暗中意外地擦亮了的火柴;眼前就是这样。这样、那样、等等的事物;她自己和查尔斯?坦期利和冲击海岸的浪花;拉姆齐夫人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拉姆齐夫人说“生命在这里凝固了”;拉姆齐夫人将那一刻变成了永恒(正如在另一个领域里莉莉自己也试图将那一刻变成永恒)——这件事具有启示的性质。在混乱之中有了形态;外部世界的飘移和流动(她看着飘过的云彩和颤动的树叶)被固定了下来。生命在这里凝固了,拉姆齐夫人说。“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她不断喊道。莉莉得到这个启示,应归功于拉姆齐夫人。 四周一片静寂。房子里的人似乎还没有起床。她看着它在晨光中熟睡,树叶映在窗子上,使玻璃呈现一片蓝色和绿色。她对拉姆齐夫人的隐隐的思念似乎和这幢寂静的房子、这缕轻烟、这清晨纯净的空气产生了共鸣。它朦胧而虚幻,却是惊人地纯洁、激动人心。她希望不要有人开窗或走出房子来,好让她继续独自思考、画画。她转向了画布。但是在某种好奇心的推动下,在她未能表露的同情心所造成的不安的驱使下,她走到离草坪尽头一两步的地方,看看她是否能够看见那一小队人在海滩上准备张帆起航。在下面海滩上,在漂浮的小船之间司,有的帆还卷着,有的正缓慢地移动着,因为海面十分平静,其中有一条船离别的船比较远。这条船这时正在升起帆。她判定就在那条离得很远的悄没声息的小船上坐着拉姆齐先生和卡姆、詹姆斯。现在他们已经把帆升了起来;现在,船帆在片刻无力地耷拉和犹豫之后便胀满了风,她在深沉的寂静中看着小船谨慎地超过其他船只,向大海驶去。 第四章 帆在他们头顶上飘动。海水欢快地拍打着在阳光下懒洋洋停滞不动的小船的船舷。时而一阵微风吹皱了船帆,但轻轻波动过后一切又静止下来。小船根本一动不动。拉姆齐先生坐在船的中间。很快他就会失去耐心了,他们看着父亲,詹姆斯这样想,卡姆也这样想,他紧蜷着腿坐在船中央他们两个人之间(詹姆斯掌舵,卡姆独自一人坐在船头)。他最恨逗留着不动。果然,他烦躁不安地熬了一两秒钟以后,就对麦卡利斯特的儿子说了几句厉害的话,于是他拿出桨开始划了起来。但是孩子们知道,只要船不能飞一般地前进,他们的父亲是永远不会满意的。他会不断盼着起风,坐立不安,低声叨唠,麦卡利斯特和他的儿子会听见他的话,会感到特别不舒服。是他硬逼着他们来的。他们气得直希望永远不要起风,让他的希望统统落空,因为是他违背他们的意愿硬逼着他们来的。 在走下海滩去的路上他们一起落在后面,尽管父亲在无声地命令他们“走快点,走快点”。他们低着头,仿佛一阵无情的狂风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不可能和他谈谈。他们必须得来;他们必须照他的话办。他们必须抱着牛皮纸包跟在他身后。但是他们一面走一面默默地发誓,他们要相互支持实现那个伟大的盟约——至死反抗暴行。因此他们就那样坐着,一声不响,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有时看上他一眼,见他蜷腿坐在那儿,紧皱眉头,烦躁不安,鼻子里不住地发出焦躁的哼哧声、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哝,不耐烦地等着起风。而他们则希望一点风都没有,他的希望统统落空。他们希望整个的远游无法实现,不得不抱着牛皮纸包折回海滩去。 但是现在,当麦卡利斯特的儿子划出去了一点儿以后,帆慢慢转了过来,船加快了速度,船身平稳下来后,便箭一般飞驶而去。马上拉姆齐先生仿佛卸下了重负,他伸直双腿,拿出烟叶袋,咕哝着送给了麦卡斯利特,孩子们知道,尽管他们感到痛苦,他却心满意足。现在他们会这样一连几个小时航行下去,拉姆齐先生会向老麦卡利斯特问个什么问题——可能是关于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风暴——老麦卡利斯特会回答他,他们就会一起抽烟斗,麦卡利斯特会用手指拿起一根涂过柏油的绳子或者打结或者解扣儿,他的儿子钓鱼,跟谁都不说话。詹姆斯于是将不得不把眼睛一直盯在船帆上。因为如果他忘记这样做,那么帆就会皱拢起来打颤,船的速度就会慢下来,拉姆齐先生就会厉声说,“注意!注意!老麦卡利斯特就会在座位上慢慢转过身来。就这样,他们听见拉姆齐先生问了些关于去年圣诞节那场大风暴的情况。“那条船绕过那个岬角驶来,”老麦卡利斯特说道,形容圣诞节的那场风暴。那时有十条船已经被迫开进海湾里面来避风,他看见“一条在那儿,一条在那儿,一条在那儿,”(他慢慢指着海湾各处,拉姆齐先生的脑袋跟着他的手转)。他看见有三个人紧抱着桅杆。然后那船就沉了。最后他们把船推走了,他继续说道(但是两个孩子生气地沉默着,只听见了零星的几个字,他们坐在船的两头,他们至死反抗暴行的盟约把他们团结在一起)。最后他们把船推走了,他们放下了救生艇,把她推到了岬角以外——麦卡利斯特叙述着;虽然他们只听见了片言只语,却一直意识到父亲的存在——他怎样向前探着身子,怎样使自己的声音和麦卡利斯特的声音协调起来;怎样一面抽着烟斗一面看着麦卡利斯特指的这个那个地方,玩味着那场风暴、漆黑的夜、和渔民在那里奋斗的情景。他喜欢男人黑夜中在刮着大风的海滩上卖命苦干,用智慧和体力与风浪搏斗;他喜欢男人这样干活,而女人应该持家,当男人在风暴中葬身海底时,她们在屋子里坐在熟睡的孩子身旁。这一点詹姆斯看得出来,卡姆也看得出来(他们看看他。又看看对方),他们从他突然抬起头来、从他的全神贯注、他说话的声调口气中看出了这一点。他在询问麦卡利斯特关于在风暴中避入海湾的那十一条船时,声音中带上了些微苏格兰口音,使他自己也有点像个农民。十一条船中有三条沉没了。 他得意地看着麦卡利期特所指之处;卡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他感到骄傲,她想,要是他当时在场,他一定会放下救生艇,去到失事的船只所在之处,卡姆想。他是这样的勇敢,这样充满了冒险精神,卡姆想。但是她记起了那个盟约:至死反抗暴行。他们的不满沉重地压着他们。他们是被迫来的;他们是被命令来的。他又一次以自己的忧伤和权威来压他们,让他们按他的意志行事,在这个美好的早晨拿着这些大包小裹到灯塔去,就因为这是他的希望;他为了自己的满足要纪念死者,他们就得参加他的仪典;他们讨厌这样做,所以就磨蹭着跟在后面,把一天的高兴劲儿全给败坏了。 确实,迎面吹来的风令人感到清新。小船倾斜着破浪前进,切开水面,掀起绿色的瀑布、飞沫和急流。卡姆低头看着下面的泡沫,看着大海和它的无穷宝藏,船的速度令她入迷,她和詹姆斯之间的纽带松开了一点。它松弛了下来。她开始思索。小船走得多快啊!我们往哪儿去?船的运动令她入迷。而詹姆斯呢,他的眼睛紧盯着帆和地平线,严峻地掌着舵。但是当他掌舵时,他开始想到他可能逃避;他可能摆脱这一切。他们可能在什么地方着陆;那时就自由了。他们互相对看了片刻,速度和变化造成了两个人的逃避感和兴奋感。但风也使拉姆齐先生产生了同样的兴奋感,在老麦卡利斯特转过身去把钓鱼线扔下水去时,他大声叫喊道,“我们死去了,”然后又说,“各自孤零零地死去。”随即和平时一样感到一阵后悔或羞愧,然后恢复了镇静,向岸上招手。 “看见那所小屋子了吗,”他指点着说,希望卡姆朝那儿看。她很不情愿地直起身子来看。可是是哪一所呢?她已经分不出来山坡上哪所房子是他们的了。所有的房子都显得遥远、宁静而陌生。海岸看上去优雅、遥远、虚幻。他们航行的这点距离已经使他们之间隔得很远,改变了湾岸的样子,它显得镇静自若,渐渐退去,和他们不再有有任何关系,哪所房子是他们的?她看不出来了。 “但我在波涛更为汹涌的海底,”拉姆齐先生喃喃道。他找出了他们的房子,看到了它,他就看到了他自己在那所房子里;他看到自己在平台上散步,孤身一人。他在花瓮之间徘徊;他似乎感到自己弯腰驼背,非常衰老;他坐在船上也弯下了腰,蜷缩在一起,立刻进入了角色——一个凄凉孤独的男人,一个鳏夫,失去了妻子;因此他把成群的对他充满同情的人召唤到他面前;当他坐在小船里时给自己演出了一幕小小的戏剧;这幕剧要求他显得衰老、虚弱、悲伤(他抬起手来,看到它们是多么瘦,以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幻想),这样就有大量的女人对他表示同情,他想像她们将怎样给他以慰藉和同情,因而在梦中反映出了女性的同情所给予他的极度的愉快,他叹了口气,轻声哀伤地吟诵, 但我在波涛更为汹涌的海底 比他淹没在更深的深渊, 所有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这哀伤的诗句。卡姆惊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她感到震惊——她感到愤慨之极。她的动作唤醒了她父亲;他不由地一抖,停止了吟诵,大声叫道:“快看!快看!”声音是这样急迫,使詹姆斯也回过头来看身后的那个小岛。他们都在看。他们看着那个小岛。 但是卡姆什么也看不见。她在想着织结着他们在那儿的生活岁月的那些小径和草坪已经消失了:它们已被抹掉;成了过去;成了虚幻的东西,而现在这才是现实;这条小船和带补丁的帆;戴着耳环的麦卡利斯特;海浪的轰鸣——这一切才是真实的。她想着这一切,喃喃自语道“我们死去了,各自孤零零地死去”,因为她父亲的话不断冲击她的头脑,这时她的父亲看到她那茫然的目光,开始逗她。难道她不知道罗盘上标的方位吗?他问道。难道她分不出南北吗?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们住在那边吗?他又指给她看他们的房子在哪儿,在那边,那些树的旁边。他希望她努力把方向辨得更准一点,他说:“告诉我——哪是东,哪是西?”他半取笑半责备地说,因为他无法理解一个不是绝对的低能却看不懂罗盘上标的方体的人的心理状态。可是她却看不懂。看到她那茫然、现在又带着惊恐的目光盯在根本没有房子的地方,拉姆齐先生忘记了自己的幻想;忘记了他如何在平台上的花瓮之间徘徊;忘记了女人们如何向他伸出了臂膀。他想道,女人总是这样;她们头脑之糊涂真是没治了;这是他从来没法理解的一件事;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他的妻子——是这样。她们无法把任何事情清楚地记在脑子里。但是他对她生气是错误的;何况,难道他不是挺喜欢女人身上的这种糊涂劲儿吗?这是她们特有的魅力的一部分。我要让卡姆对我笑起来,他想道。她看上去很害怕。她一句话也不说。他控住自己的手指,决心压低声音,并且抑制住多年来他可以任意支配、使人们同情他赞美他的、富有表现力的面部表情和手势。他要让她对他笑起来。他要找点什么简单轻松的事来和她谈。可是谈什么呢?因为,像他这样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之中,已经忘记该说些什么了。对了,有条小狗。他们有条小狗。今天谁在照看小狗?他问道。是的,詹姆斯看见在船帆衬托下姐姐的头,心里毫无怜悯地想道,现在她要屈服了。只剩下我独自和这个暴君斗争了。那个盟约就要留给他一个人去履行了。卡姆永远不会至此反抗暴行了,他看着她那悲伤、阴郁、屈从的脸,严厉地想道。就如有时发生的那样,云层遮住了一片绿色的山坡,气氛变得低沉,周围的群山也会笼罩在阴郁忧伤之中,似乎群山需要思考被云层遮住的、变暗了的山坡的命运,或同情、或恶意地幸灾乐祸:卡姆现在就是这样,她坐在这些平静、坚定的人之中,感到自己被乌云笼罩住了,不知道怎样问答父亲关于小狗的问题;怎样抵抗他的恳求——原谅我,关心我;而立法者詹姆斯,膝上摊开放着永恒智慧的碑文(他放在舵柄上的手对于她具有了象征意义),在说,抵抗他。和他斗争。他说得非常对,非常公正。因为他们必须至死和暴行斗争,她心里想。在人类所有的品质中,她最尊崇的就是公正。她弟弟像神一般公正,她父亲最会乞怜哀求。她坐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看着她对它们在罗盘上的方位一无所知的海岸,想着现在草坪、平台和房子都已消失,那儿一片宁静,她想,该向谁屈服呢? “贾斯珀。”她绷着脸说,他会照看小狗的。 她打算给小狗取个什么名字?父亲追问道。他小的时候有过一条狗,叫弗里斯克。她会屈服的,詹姆斯看着她脸上出现的表情、一种他记得的表情,心里想道。她们低头看着编织的活儿什么的,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他记得有一道蓝光一闪,后来和他坐在一起的一个人笑了起来,屈服了,他非常生气。肯定是他母亲,他想,她坐在一张矮椅子上,他父亲高站在一旁。他开始在被岁月轻轻地、永不停止地一页页、一层层搁置在他脑海中的无数一连串的印象中搜寻;在气息和声音中搜寻;在各种人声中搜寻:刺耳的、空洞的、甜美的;灯光掠过,扫帚嗒嗒响;海浪轻轻冲刷海岸,一个男人大步走来走去,突然停住,笔直地高站在他们旁边。在回忆的同时,他注意到卡姆在用手玩水,眼睛盯着海岸,一声不吭。不,她不会屈服,他想;她不一样,他想。好吧,拉姆齐先生决定,如果卡姆不愿回答,他就不去打搅她了,于是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本书。但是她愿意回答他;她强烈地希望能除掉舌头上的什么障碍,说,哦,是的,弗里斯克,我就叫它弗里斯克。她甚至想说,它是不是那条自己在野地里找回家来的狗?但不管她如何努力,却想不出像这样的话来说,她热烈地忠实于他们的盟约,然而又要在不引起詹姆斯疑心的情况下、向父亲传递自己对他的爱的表示。她手玩着水(现在麦卡利斯特的儿子捉到了一条马鲛鱼,它在船舱里蹦,腮里流着血),眼睛看着毫无表情地盯着船帆、或偶尔看一眼地平线的詹姆斯,心里想,你没有受到这种压力和感情的矛盾,这种强烈的诱惑。她的父亲正在口袋里摸索;再过一秒钟就要找到他的书了。因为没有任何人比他对她更具有吸引力;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声音、他的言语、他的急躁、他的脾气、他的怪癖、他的激情、他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我们死去、各自孤零零地死去、以及他的冷漠,对于她都是美丽的。(他已经打开了书。)但是,她笔直地坐在那里看着麦卡利斯特的儿子从另一条鱼的鳃里往外拔鱼钩,心里想,使人无法忍受的是他那极度的盲目和专横,它破坏了她的童年,引起了痛苦的风暴,以至于直到现在她还会在半夜惊醒过来,气得浑身发抖地记起他的某个命令或横蛮无理的态度:“干这个”,“干那个”;他的主宰一切,他的“服从我”。 因此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固执而悲伤地看着包围在宁静之中的海岸;仿佛那儿的人都睡着了,她想;像轻烟般自由,如幽灵般来去自由;在那儿他们没有痛苦,她想。 第五章 是的,莉莉?布里斯柯站在草坪边上断定,那是他们的船。那条船的帆是灰褐色的,现在她看见那船平贴在水面上,疾驶着穿过海湾。她想像他就坐在那里,孩子们仍然沉默不语。而她也无法影响到他。她没有能够给予他的那份同情沉沉地压在她心头。使她难以作画。 她向来感到他很难相处。她记得她从来不能够当着面赞扬他。这使他们的关系处于中性状态,没有任何性因素,而正是这个性因素使他在明塔面前大献殷勤,几乎到了轻浮的地步。他会给她摘下一朵花,把他的书借给她。但是他能够相信明塔会谈这些书吗?她在花园里走列哪儿都带着它们,把树叶夹在她读到的地方。 “你记得吗,卡迈克尔先生?”她看着老先生,很想问他。但是他拉下帽子半遮着前额;她猜他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幻想,再不就是躺在那里捕捉词句。 “你记得吗?”她走过他时很想问他,又一次想起了拉姆齐夫人在海滩上的情景;木桶在水里上下浮动;信页在空中飞舞。为什么在这么多年之后这一幕仍保存了下来,萦回脑际、照得通亮、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而在它之前和在它之后的一段漫长的时间中,一切都只是一片空白呢? “那是只船吗?还是钓鱼的浮子?”她会问,莉莉重复着这话,很勉强地转身回到画布前。真得感谢老天,那片空白的问题依然存在,她心想,重又拿起了画笔。那片空白瞪着她。画面的整体平衡取决于这个砝码。画的表面应该明亮美丽,轻盈纤软,像蝴蝶翅膀上的颜色那样,色彩相互交融。但是在它的下面,整个结构必须用铁螺栓夹在一起。它将是你可以轻轻一吹就起皱、而同时一组马也休想拉得散的东西。她开始涂上一抹红色,一抹灰色,开始一点点按自己的意愿塑造这片空白。同时她又似乎在海滩上坐在拉姆齐夫人的身边。 “那是只船吗?还是只木捅?”拉姆齐夫人问。她开始到处找眼镜。找到了以后,她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大海。莉莉不断画着,感到似乎有扇门被打开了,她走进去,站在一个教堂般高大、非常幽暗、非常肃穆的地方,默默地环顾四周。叫喊声从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轮船冒着烟柱消失在地平线上。查尔斯扔着石片,使它们跳跃着掠过水面。 拉姆齐夫人默默地坐着。莉莉想,她很高兴能静静地休息,不必与人交流;在人际关系最朦胧的状态中休息。谁能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样的感觉?即使是在亲密的时刻,谁又能说,这就是真知?拉姆齐夫人可能会问,说了出来岂不扫兴(这样沉默地和她在一起的情况似乎经常出现)?难道这种沉默不能更好地表达内心?至少那一刻似乎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她在沙上捣出了一个小洞,然后又盖上了,仿佛将这完美的一刻埋在了里面。这一刻像一滴白银,她只消在里面蘸一下就能照亮往昔的黑暗。 莉莉退后几步好观察画布上画的整体状况。作画走的是一条奇特的道路。你往外走呀走,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你仿佛走到了一块架在海面上的狭窄的木板上,周围没有任何人。当她蘸蓝色颜料的时候,她同时也蘸入了过去。她记得这时拉姆齐夫人站起身来:该回宅子里去了——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全都一起从海滩往回走,她走在威廉?班克斯的后面,明塔在他们前面,袜子上有一个洞。那个破洞里露出的一小块圆圆的粉红色的脚跟似乎在向他们焙耀自己!威廉?班克斯对它是多么反感,虽然就她记忆所及,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对他来说这意味着女性气质的湮灭、肮脏和杂乱、以及仆人离去、到中午床还没有整理好——他最厌恶的一切。他习惯地战栗着张开手指,仿佛要挡住一幅不堪入目的景象。这时他就是这个样子——把手挡在面前。而明塔继续在前面走着,想来保罗来接她了,她就和保罗一起去了花园。 雷勒夫妇,莉莉?布里斯柯回忆着,一面在挤一管绿色的颜料。她搜索着对雷勒夫妇的印象。他们的生活以一系列的片段场景出现在她的记忆中;其中一幕是在黎明时的楼梯上。保罗头天晚上回来得早,睡觉也早;明塔回来得晚;凌晨三点钟左右,明塔头戴花环,涂脂抹粉、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出现在楼梯上。保罗穿着睡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根拨火根,以防碰上入室盗窃的贼。明塔站在楼梯半中间的窗前,在苍白的晨光中吃三明治,地毯上有一个洞;但是他们说了些什么?莉莉问自己,好像只要看着他们就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很激烈的话语。明塔令人生气地继续吃她的三明治,说话的是他。他说的是气愤的、妒忌的话语,责骂她,声音很低,免得吵醒孩子,那两个小男孩。他神情沮丧、拉长了脸;她则招摇艳丽、满不在乎。结婚一年左右他们的关系就稀松了;这场婚姻结果很槽糕。 而这样,莉莉蘸了点绿色颜料,心里想道,这样来想像他们生活的情景就是我们所谓的“了解”他们,“关心”他们,“喜欢”他们!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是她想像出来的;尽管如此,这就是她对他们的了解。她继续深入挖掘进入她的画作、进入过去的岁月。 还有一次,保罗说他“在咖啡厅里下象棋”。就凭这句话她又想像出了一整套的情节。她记起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她设想他如何给家里打电话,女仆说“雷勒夫人不在家,先生”,于是他决定也不回家。她想像看到他坐在某个阴暗场所的角落里,红色长毛绒的坐椅上沾满烟尘,那里的女招待和客人很熟悉,他和一个小个子男人下棋,这个人做茶叶生意,住在苏必顿。保罗对他就只有这么点了解。后来他回家时明塔没在家,后来就是楼梯上的那一幕,他手里拿着拨火棍好对付入室盗窃的贼(无疑也是为了吓唬她),话说得很厉害,说她毁了他的生活。总之当莉莉到里克曼斯沃滋附近的一所小别墅去看他们时,他们的关系紧张得可怕。保罗带她到花园里去看他繁殖的比利时兔子,明塔跟在后面哼着歌,赤裸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惟恐他告诉莉莉些什么。 明塔厌烦兔子,莉莉想道。但是明塔从未流露出来过。她从不说在咖啡厅下棋一类的事。她对此太敏感,惟恐提起。但是还是接着讲他们的故事吧——现在他们已经度过了危险阶段。她去年夏天有段时间住在他们家,汽车坏了,明塔不得不给他递工具。他坐在路边修车,她给他递工具时的样子——事务性的、坦率的、友好的——证明情况正常了。他们不再“相爱”;不了,他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严肃的女人,头发梳成辫子,手里提个文件箱(明培曾充满感激地、几乎是带看羡慕地描述过她),她参加会议,在地价税和资本课税问题上和保罗有着共同的观点(这些观点变得越来越鲜明了)。他们之间的这个关系不仅没有使保罗和明塔的婚姻解体,反而拯救了它,当他坐人路边她给他递工具时,显然他们是极好的朋友。 这就是雷勒夫妇的故事,莉莉微微笑了。她想像自己把这讲给拉姆齐夫人听,她会非常好奇地想知道雷勒夫妇后来怎么样了。她告诉拉姆齐夫人那桩婚姻不很成功时,会感到得意洋洋。 唉,死去的人,莉莉心想,她在画的构思上遇到了点障碍,使她停下来,退后了一英尺左右,琢磨开了。唉,死人的人!她喃喃道,你同情他们,你把他们撇在一边,甚至还有点蔑视他们。他们由着我们摆布。拉姆齐夫人已经离开了,消失了,她想。我们可以不顾她的愿望,通过改良把她的有局限性的陈旧观念根摒除掉。她离我们越来越远。 莉莉似乎看见她在岁月的长廊的尽头,在那么多不和时宜的话里,偏偏嘲弄地说,“结婚吧,结婚吧!”(她在清早笔直地坐在那里,小鸟已在外面花园里开始啾唧)。你不得不对她说,事情的发展全都违背了她的意愿。他们那样很幸福;我这样很幸福。生活完全变了。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全部存在,就这她的美丽也一时变得落满灰尘、陈腐过时了,有一刻儿功夫,莉莉站在那儿,太阳晒得后背发烫,她总结了雷勒夫妇的生活、感到自己胜过了拉姆齐夫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保罗如何到咖啡厅去,并且有个情妇;不会知道他如何坐在地上,明塔给他递工具;不会知道她如何站在那里画画,没有嫁人,甚至连威廉?班克斯也没有嫁。 拉姆齐夫人已经把这件事计划好了。如果她活着,也许她会硬让他们结婚的。那个夏天拉姆齐夫人已经认为他是“心眼最好的男人”了。他是“他那一代人中最好的科学家,我丈夫说的”。而且他还是“可怜的威廉——我去看望他时,发现他家里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真让我难过——连给他收拾鲜花的人都没有”。于是他们被打发一同出去散步。拉姆齐夫人带着那不易被人抓住的淡淡的讽刺口吻对莉莉说,她有个科学的头脑;她爱花;她非常严谨。拉姆齐夫人对婚姻的这种狂热是怎么回事?莉莉问自己,一面在画架前走来走去。 (突然,突然得就象流星划过天空一般,她脑海中似乎燃起了红色的火光,火光从保罗?雷勒身上发出,整个把他笼罩了起来。它像在遥远的海滩上的野蛮人作为某种庆典的象征而燃起的大火。她听到了熊熊的火声和燃烧的木材的爆裂声。周围许多英里之内的海面被映照得火红金黄。烟火中混合着酒的芳香,使她陶醉,因为她又一次产生了想纵身跳下悬崖,为寻找一枚珍珠胸针而被淹死的鲁莽的愿望。熊熊的火声和燃烧的木材的爆裂声使她恐惧和厌恶,产生了反感,仿佛她在看到它的壮丽和力量的同时也看到了它是如何贪婪地、可憎地吞噬了这幢房子里的宝贵财富,她感到憎恨。但是作为一个景象,其壮观程度超过了她经历中见过的一切事物、像天涯海角的一座荒岛上的烟火信号,年复一年地燃烧着,你只要一提“在恋爱”,保罗的火焰就会像现在这样马上燃起。火势减弱了,她笑着对自己说,“雷勒这两口子”;想起保罗如何到咖啡厅去下棋。) 不过她只是非常侥幸才逃过了婚姻这一劫难的,她心想。她在看着那张桌布,突然想到她要把那棵树移到中间去,并不需要嫁人,当时感到一阵巨大的喜悦。她现在感到可以勇敢地面对拉姆齐夫人了——这是对拉姆齐夫人之于她的惊人操纵力的礼赞。她说,干这个,人们就去干这个。就连她和詹姆斯坐在窗口的影子都充满了权威。她想起了威廉?班克斯因为她忽略了母子二人的意义而感到多么震惊。难道她不赞慕他们的美吗?他问。但是她记得当她解释这并不是出于不敬:那儿的光需要在那儿有个阴影,等等,威廉睁着聪明的、孩子般的眼睛听她讲述,她并不打算小看他们都认为拉斐尔曾经处理得极好的一个题材。她不是在说挖苦的话。而是正好相反。感谢他那科学的头脑,他懂得了她的意思——证明了他不带偏见的理解力,这给了她很大的愉快和安慰。那么,她可以和一个男人严肃地谈论绘画了。真的,他的友谊是她生活中的乐趣之一。她爱威廉?班克斯。 他们一起到汉普顿宫去玩,他真是个十足的绅士,总是到河边散步,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用洗手间。这反映了他们关系的特点。在许多事情上都相互默契。那时他们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地在汉普顿官众多的庭院中漫步,欣赏建筑的协调和满园鲜花,他便会一边走一边给她讲各种事情,透视法啦、建筑学啦,有时他会停下来端详一棵树,或湖上的景色,或含含糊糊地、神情冷淡地夸夸一个小孩(他没有女儿——这是他最伤心的事情)。对于一个把这么多时间都化在实验室的男人来说,这种神态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一出门这个外部世界似乎就会使他眼花缭乱,因此他走得很慢,抬起手来遮住射进眼睛的阳光,停下脚步,把头使劲往后一仰,就为了深深地吸上一口气。然后他会告诉她他的管家休息了;他必须买块新地毯铺楼梯。也许她愿意和他一起去给楼梯买块新地毯吧。有一次,一件什么事使他谈起了拉姆齐夫妇。他说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顶多不过十九或二十岁。她惊人地美丽。他站在那儿凝视着汉普顿官的林荫路,仿佛他仍能在喷泉之间看到她的身影。 第六章 现在她凝视着客厅前的台阶,她通过威廉的眼睛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安详宁静,低垂着双眼。她坐在那儿沉思默想(那天她穿的是件灰色衣服,莉莉想道),她低垂着目光。她永远不会抬起眼睛来的。是的,莉莉专注地看着,心里想。我肯定见过她这个样子、但穿的不是灰色衣服;也不是这么沉静、这么年轻、这么安详。这个身影很容易就来到了莉莉的跟前。她惊人地美丽。威廉是这么说的。但美并不是一切。美有它的不良后果——它来得太容易,来得太完整。它使生活停止——冻结了生活。它使人们忘记了心灵的小小骚动;脸上出现的红晕或苍白、某种奇怪的扭曲、某种光亮或阴影,这些使得那张脸一时变得难以辨认,然而却赋予了它让人永难忘怀的品质。在美的掩盖下抹平这一切要简单得多。但是,当拉姆齐夫人把前后翘起的布帽子往头上—扣、或当她跑过草地、或责备园丁肯尼迪的时候,她脸上具有的是什么样的神情?莉莉纳闷地想。谁能告诉她?谁能帮助她找到答案? 她很不情愿地从沉思中返回到外部世界中来,发现自己思绪已不在画上,她像看什么虚幻的东西一般茫然地看着卡迈克尔先生。他躺在椅子上,两手交叉着放在巨大的肚子上,既没有在看书,也没有睡觉,而是像个吃饱了就满足的动物在晒太阳。他的书已经掉在了草地上。 她很想直接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卡迈克尔先生!”于是他会和平时一样抬起那双朦胧呆滞的绿眼睛,仁慈地看着她。可是人们只有在知道要对别人说些什么的时候才会叫醒他们。但她想说的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切的事。打乱并割裂思想的零星碎语什么也表达不了。“关于生活,关于死亡;关于拉姆齐夫人”——不,她想,她没法对任何人说任何事。一时的紧迫感之下说出的话从不能达到目的。词句飘向一侧,打在目标下方几英寸之处。于是人们就放弃了;那想法重又沉入心底;人们变得像多数中年人一样,谨慎、诡秘、眉间刻着皱纹,一付忧虑的神情。因为人们如何能用语言表达这样的肉体的情感?表达在那儿存在着的空虚?(她正凝视着客厅的台阶;它们显得非常空落。)这是人的肉体上的感受,不是心灵上的。和空落落的台阶一起到来的肉体的感觉突然变得令人极端不快。想要却得不到,这使她全身产生了一种硬邦邦、空虚和紧张的感觉。想要却得不到——想要再想要——这是如何使人悲痛、一而再地使人悲痛的事啊!啊,拉姆齐夫人!她默默地呼喊着,向着那个坐在船旁的存在,那个由她而生的抽象的形体,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女人,呼喊,似乎在责怪她的离去,责怪她离去以后又重新归来。她原觉得思念她似乎是很安全的。她是幽灵,是空气、是虚无、是一件白天黑夜任何时候由着你随意地安全地玩弄的东西,她也一直是这样一件东西,然而突然之间她却伸出手来如此使劲地折磨你的心。突然,客厅前空落落的台阶、客厅内椅子的饰边、在平台上打滚玩的小狗、花园里的草浪和风的低语,全都变成了华丽地装饰在一个完全空无的中心的四周的曲线和阿拉伯式的图案。 “这是什么意思?你如何解释这一切?”她再次转身向着卡迈克尔先生,想这样问他,因为在这个清晨,整个世界似乎都融化成了一个思想的深潭,一个现实的深湾,她几乎可以想像,如果卡迈克尔先生说了话,会有小小的一滴眼泪打破潭面的平静。那么然后呢?会有什么东西浮现。会有一只手伸出水面,一把刀闪出寒光。当然这都是一派胡言。 她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觉得他还是听到了她未能说出来的话。他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老人,带着沾在胡子上的黄色污渍、他的诗作、和他那令人难解的一切,安详地航行在一个满足了他一切需要的世界上,她甚至认为他只需在草坪上他躺着的那个地方放下手去就能够捞起任何他所需要的东西。她看着她的画。她猜想他的回答会是——“你”和“我”和“她”都会死亡消失;没有任何东西是永存的;一切都在变;但是文字不会变,绘画不会变。然而,她想,画会被挂在阁楼上;会被卷起来扔在沙发底下;但即便如此,即使是那样的一张画,也还是不会变的。你可以说,甚至是这幅信笔涂画的东西,还不是那幅画成的画,而只是一个企图,也会“永远存在”,她打算这样说,或者只是无言地暗示出这层意思,因为这些字如果说出来,连她自己听了也会觉得过于吹嘘了;当她去看这回画时,她惊奇地发现她看不见它了。她眼中充满了滚烫的液体(她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是眼泪),使视线模糊,并顺着面颊滚落下来,但并没有影响她嘴唇的坚定。她在其他的一切方面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哦,是的!那么她是在为拉姆齐夫人而哭,却又并未意识到任何不快活吗?她又想像在和老卡迈克尔先生说话了。那么是怎么回事呢?这意味着什么,事物会伸出手来抓住你吗;刀会砍伤人吗;拳头会攥紧起来吗?难道就没有安全了吗?无法懂得世界的规律吗?没有指导、没有庇护、而一切都是奇迹,只能从塔尖纵身跃入空中吗?难道,即使对老年人来说,这就是生活?——令人吃惊、出乎意料、神秘未知?片刻之间她感到如果他们两人都站起来,就在此时此地,在草坪上,要求得到一个解释,为什么生命是如此短暂,为什么如此费解,如果他们说时口气激烈,像两个有充分准备的、不应对他们隐瞒任何事情的人,那么美将会自动蜷缩起来,空白将被填满,那些空洞的装饰会构成形态;如果他们呼叫的声音够响的话,拉姆齐夫人就会回来。“拉姆齐夫人!”她说出了声来,“拉姆齐夫人!”眼泪流下了她的脸。 第七章 “拉姆齐夫人!”莉莉呼叫着,“拉姆齐夫人!”但是什么也没有出现。痛苦加强了。她想,痛苦竟然能够使人处于如此低能的状态!幸好老头没有听见她。他仍然慈祥、平静——如果你愿意这样想的话——仍然崇高。感谢上帝,没有人听到了她那不光彩的叫声,痛苦停止吧,停止吧!显然她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没有人看见她跨出她那块狭窄的木板落入灭顶的水中。她仍然是一个拿着枝画笔站在草坪上的干瘪的老处女。 这时渴求的痛苦和强烈的愤怒(正当她觉得她永远不要再为拉姆齐夫人感到悲哀的时候,却又被召唤起了这份感情。早餐时面对着那些咖啡杯她想念拉姆齐夫人了吗?一点也没有)慢慢减轻了;悲伤后的宽慰是解毒剂,本身就是止痛的良药,同时更为神秘的是,她感觉到有一个人在场,是拉姆齐夫人,暂时摆脱了这个世界加在她身上的重负,轻快地站在她的身边(因为这确实就是绝美的拉姆齐夫人),然后把去世时戴的白色花环举到额头。莉莉又一次挤出了几种颜料。她着手对付那片树篱。很奇怪她这样清楚地看到了她,带着平日的轻快步伐穿过田野,消失在淡紫色柔和起伏的田地中,消失在遍地的风信子或百合花丛中。这是画家的眼睛在作弄她、听到拉姆齐夫人死讯后的许多天,她都看见她像这个样子,把花环戴在额头上,和她的伴侣,一个影子,确确实实地穿过田野而去。这个景象,这个片段,具有令人感到慰藉的力量。无论她在哪里画画,在此处乡间或在伦敦,这个幻象都会来到她的眼前,她就会半闭着眼睛为这个幻象寻找一个基点。她俯视着火车车厢,公共汽车;她沿肩膀或面颊取线;看着对面的窗户;看着夜里亮起串串灯光的皮卡迪里广场。这一切都曾是茫茫的死亡之野的一部分。但总有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张脸,一个声音,一个报童叫卖《旗帜报》、《新闻报》的声音——穿透这一片茫茫,喝止她、唤醒她,要求她并最后成功地使她集中注意力,因此这个幻象就不断需要重塑。现在又是如此,她被某种本能的对距离和蓝色的需求所驱使,她向下面的海湾看去,把条条蓝色的波浪看做小丘,把颜色更紫的空间看做多石的田野。和以前一样,一个不协调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在海湾中央有一个棕色的斑点。那是一条船。是的,她马上就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是谁的船呢?拉姆齐先生的船,她答道。拉姆齐先生;那个举着手、神情冷漠、穿着漂亮的皮靴、率领着他的队伍、大踏步走过她身边的男人,他要求得到她的同情,而她拒绝给予他。那只船现在已经驶过了半个海湾。 早晨的天气非常好,只是偶尔吹过一丝微风。海天似乎浑然一体,船帆仿佛高挂在天空,云彩又仿佛落入了海中。遥远的海面上,一条轮船在空中画出一道浓烟,翻卷缭绕,久久不散,装点着这幅景色。空气仿佛是层薄纱,把万物轻柔地保存在它的网中,仅仅让它们轻轻地来回摆动。就像天气非常晴朗时常会发生的那样,悬崖似乎意识到了船只,船只也似乎意识到了悬崖,它们似乎互相发送着只有它们才理解的的秘密信号;因为有时灯塔似乎离海岸很近,但这天早晨在一片氤氲之中却显得非常遥远。 “他们现在在哪儿?”莉莉看着大海,心里在想。他在哪儿,那个胳膊下夹着一个牛皮纸包、默默从她身边走过的非常衰老的男人在哪儿?那条船在海湾的中央。 第八章 卡姆望着上下波动、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宁静的海岸,心里在想,他们在那儿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的手在海水中画出一道浪迹,她的脑子把绿色的漩涡和波纹构成各种图案,麻木而滞重地幻想自己在水下世界漫游,那里串串珍珠附着在白色的水花上,那里,在绿光下,她整个的心灵发生了变化,她的身体半透明地闪现在绿色的斗篷中。 这时,她手的周围的涡流减弱了。水停止了急速的流动;世界充满了轻微的吱嘎声,可以听见海浪冲击和拍打船舷的声音,好像他们是停泊在港湾里。一切都似乎和人非常接近。詹姆斯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船帆,直盯得它变得像个熟人;这时这船帆完全耷拉了下来;船停了下来,在炎炎烈日下飘荡着等待起风;远离海岸,远离灯塔,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不动了。灯塔变得岿然不动,远处的海岸线变得固定住了。太阳更毒,大家似乎挨得非常近,都能感到相互的存在,而刚才他们几乎忘记了别人。麦卡利斯特的钓鱼线笔直地落人水中。但是拉姆齐先生继续蜷腿坐着看他的书。 他正在读一本亮亮的小书,封面有像鹬鸟蛋一样的杂色斑纹。当他们在那令人讨厌的风平浪静中进退不得之时,他却时不时地翻过一页书:詹姆斯觉得他翻动每一页书时那特别的动作都是冲他来的:时而间武断,时而命令;时而含有让人同情他的目的;在他父亲一页页翻读着那小小的书页的所有的时间里,詹姆斯一直害怕他会抬起头来对他厉声说些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滞留在这里?他会质问,或说些类似的不讲道理的话。詹姆斯想,如果他这样做,我就拿把刀刺到他心脏里去。 他脑海中一直保留着拿刀刺到他父亲心脏里去这个早已有之的象征。只有现在,在他长大了一些,坐在这里干生气地瞪着他父亲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想杀死的并不是他,不是那个看书的老头,而是落在他身上的那东西——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那头凶猛迅速的黑翅膀大鹰怪,爪子和利喙冰冷坚硬,它一而再地向你袭击(他能感到它在啄他的光腿,他小的时候被啄过的地方),然后飞走,而他又恢复了原样,一个老头子、非常忧伤、读着他的书。那鹰怪是他要杀死的,他要拿刀直刺它的心脏。无论他做什么——(他看着灯塔和远处的海岸,感到自己什么都可能去做)不论是经商、在银行、当律师、做企业的经理,他都要斗争,都要追拿并消灭——他称做暴行和专制的现象——即让人干他们不想干的事情,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利。当他说,“到灯塔去”的时候,他们谁能说“可是我不想去”?干这个。给我拿那个。黑色的翅膀张开了,坚硬的鸟嘴撕啄着。而随后他又坐在那里读起书来;他可能会通情达理地抬起头来——谁也说不准。他可能和麦卡利斯特父子聊天。他可能会在大街上把一个金币硬塞进某个冻僵了的老妇的手中,詹姆斯想;他可能在渔民的什么运动比赛上呐喊助威;他可能会因激动而挥舞胳膊。或者他可能坐在餐桌的一端,一顿饭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是的,小船在烈日下漂浮时詹姆斯心里在想;有这么一片极其荒凉严酷的覆盖着积雪和乱石的荒原;近来当他的父亲说了些什么令别人惊异的话时,他常常感到在那里只有两对足迹,他和父亲的。只有他们互相了解。那么这种恐惧,这种仇恨又是什么呢?他留连于往昔的岁月积存在心头的重重树叶层中,向树林深处窥探,那儿光与影交替变幻,扭曲了一切的形状,他在里面跌跌撞撞,一会儿是由于阳光刺目,一会儿是由于黑影难辨,极力想找到一个形象好使自己的感受冷却、超脱、以—个具体的形式得到圆满的表达。设想一下,也许就像一个幼童无助地坐在童车里,或某人的膝盖上,看见一辆马车不知不觉间压碎了一个人的脚?假设他先看见了脚,一只在草地上的、光滑的、完整的脚;然后他看见了车轮;然后同样的那只脚,已是被压碎了,一片紫红。但车轮是无罪的。因此现在当他父亲大清早大步沿走廊而来,敲门叫醒他们到灯塔去之时,那轮子就压过了他的脚,压过了卡姆的脚,压过了所有人的脚。他只能干坐在那里看着。 但是他想到的是谁的脚,这一切又发生在哪个花园里?因为这类景象都得有个发生的场所;生长在那儿的树木;开放的鲜花;某种光线;几个人影。一切都倾向于发生在一个没有这类阴沉气氛、没有这种乱舞双手的花园里;人们用普通的口气说话。他们整天进进出出。有一个老太婆在厨房里碎嘴唠叨;风把遮帘吹得在窗子里飘进飘出;花儿盛开,万物生长;夜晚,在所有的碗碟之上,在长长的摇曳着的红色和黄色的鲜花之上会罩上一层极薄的黄纱,就像一片葡萄的叶子。夜晚一切都变得更静、更暗。但那叶子般的薄纱轻柔得光能将它掀起,声音能他它皱起;他能透过它看见一个弯着腰的身影,听到衣服的沙沙声、链条的叮当声,时而走近,时而远去。 正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车轮压过了那个人的脚。他记得有什么东西停留在他的头顶上方,它的影子笼罩着他;不肯离去:什么东西在空中活跃,什么干枯尖利的东西甚至落到了那里,像一柄剑,一把弯刀,击穿了甚至在那个幸福的世界里的树叶和鲜花,使它们干枯、凋零。 “会下雨的。”他记得父亲这样说,“你们不可能到灯塔去。” 那时灯塔是座银色的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塔。有一只在黄昏时突然睁开的柔和的黄眼睛。而现在一一 詹姆斯看着灯塔。他可以看得见刷成白色的岩石;那座光秃秃地直立着的塔;他可以看见塔身上刷着黑白的粗道道;他可以看见上面的窗户;他甚至都能看见摊晒在岩石上的洗过的衣服。这么说来这就是那座灯塔了,是吧? 不,他记忆中的那一座也是灯塔。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是单一的;那一座也是灯塔。隔着海湾很难看清楚它的。黄昏时分你抬起头,就看见那只眼睛一开一闭,他们坐在凉爽愉快的花园里,它的光似乎能照到他们。 但是他停止了遐想。每当他说“他们”或“一个人”,然后开始听到某人走来时衣服的沙沙声,某人走开时链条的叮当声,他便对留在房间里的无论什么人的存在变得极为敏感。现在是他的父亲。气氛变得极其紧张。因为如果还没有风的话,那么很快他的父亲就会啪地把书一合,说:“现在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在这儿漂着不动啊?”就像以前有一次,他在平台上把利剑砍向了他和母亲,使她全身发僵,当时如果手边有把斧子、刀、或任何尖利的东西,他就会一把抓起直刺他父亲的心脏。他的母亲全身发僵,后来她的胳膊松弛了,他便感到她不再听他说话了,她仿佛不知怎地站起来走开了去,剩下他在那里,无能为力、滑稽可笑、坐在地板上抓看一把剪刀。 没有一丝风。海水在船底发出扑突扑突的声音,三四条马鲛鱼在浅得没不住它们身子的水里拍打着尾巴。任何时候拉姆齐先生(詹姆斯几乎不敢看他)都可能惊醒过来,合上书,说出什么刺耳的话来;但是暂时他仍在看书,于是詹姆斯继续悄悄地接着回想,她是什么模样,那天她去了哪里?他悄悄地想着,仿佛他光着脚偷偷走下楼去,生怕踩上一块吱嘎响的地板而惊醒了看门狗。他开始跟在她后面从一间屋于到又一间屋子,最后来到了一间光线是蓝色的屋子里,仿佛是从许多瓷盘子上反射出来的光,她在那里和什么人说话;他听着她说话。她和一个仆人说话,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今晚会需要一个大盘子。放在哪儿了——那只蓝颜色的盘子?”只有她才说实话;他也只有对她一个人才说实话。也许这就是她对他有着永恒的吸引力的源泉;她是一个你可以把想到的什么话都告诉她的人。但是在他想到她的时候,他一直都意识到他的父亲在追随着他的思路,盯它的梢,使它颤抖、犹豫。 最后他停止了回忆;他坐在阳光下,手放在舵柄上,眼望着灯塔,没有力量移动,没有力量拂去一颗接一颗落在他心上的痛苦的微粒。似乎有一根绳子把他捆在那里,是他的父亲打的结,他只有拿把刀刺穿它才能逃脱……但就在那一刻船帆慢慢转了过来,渐渐被风鼓起,小船似乎抖了抖身子,然后半睡半醒地开始航行,随后她完全醒了过来,飞速破浪而去。这份轻松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又加大了,感到自在舒畅,从船侧斜抛下的钓鱼线又绷紧了起来。但他父亲并没有被惊动,他只是神秘地高举起右手,然后又让它落间到膝盖上,仿佛在指挥着什么秘密的交响乐。 第九章 [海面上没有一丝斑痕,莉莉?布里斯柯想道。她依旧站在那儿远眺着海湾。大海像丝绸般在海湾伸展。距离有着奇妙的力量;她感到他们被尽没其中,一去不复返,成了大自然的一个部分。大海是如此平静,如此安宁,轮船本身已经消失了,但那一大股烟依然悬在空中,像一面低垂着的、哀哀惜别的旗子。] 那么它是这个样子的,这座岛屿,卡姆又一次把手指放在海水里,心里在想。她还从来没有从海上看到过它。它是不是就那样躺在海面上,中间凹进去,旁边有两块陡峭的岩石,海水从那儿涌入,在岛的两边远远地伸展开去。岛很小;形状有点像片竖立着的树叶,于是我们乘上一条小船,她想像,开始给自己讲一个从沉船上逃生的历险故事。但是海水流过手指,一丛海藻消失在身后,此情此景,使她不愿给自己讲述一个严肃的故事;她需要的是历险和逃生的感觉,因为在小船行驶之时,她想着的是,她父亲因她不懂罗盘刻度而生气,詹姆斯在盟约上的固执,以及她自己的痛苦,现在一切都悄然离去,都成为了过去,都顺流而去了。那么接着而来的是什么呢?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从深深插在水里的冰冷的手上涌出了一股快乐的泉水,这是来自心情的变化,来自能够逃生,来自历险(她竟然还活着,他竟然在这儿)。从这个不可思议突然涌出的快乐的泉水中洒下的水滴,散落在她心中黑黑的、昏昏欲睡的形影上;它们属于一个未被理解的世界,在黑暗中旋转,时而从这里或那里捕捉到一个火星;希腊、罗马、君士坦丁堡。尽管它很小,形状像一片竖立着的树叶,洒满金光的海水涌入海湾、在它的四周流动,她设想它在宇宙中也有着一席之地——即便是这样的一个小岛,对吗?她想在书房里的那些老先生是能够告诉她的。有时候她故意从花园进到里面去,就是为了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他们都在那里(可能是卡迈克尔先生或班克斯先生,又老又呆板),面对面坐在矮扶手椅上。她从花园进来的时候看见他们面前的《泰晤士报》乱七八槽,被翻得嚓嚓响,报上某人说了关于耶酥基督的什么事;在伦敦街上挖出了一头猛犸象;或者猜测伟大的拿破仑长得什么样?然后他们用干净的手指(他们穿着灰颜色的衣服;身上有股石南植物的香气)把散乱的报纸归拢在一起翻阅,跷起二郎腿,偶尔简短地说句什么。她神情恍忽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然后站在那儿,看她父亲写东西,他写得均匀整齐,从纸的一头写到另一头,偶尔咳嗽一声,或和对面的老先生简短地说上两句。她站在那里,书摊开着,心想,在这里,你可以让不论什么思想都像一片泡在水里的叶子一样伸展开来;如果你的思想在抽着烟的老先生和嚓嚓作响的《泰晤士报》之间进展良好的话,那么它就是正确的。看着父亲在书房里写东西,她想(现在是坐在船上)他最可爱,他最有智慧;他既不自负也不是个暴君。真的,如果他看见她在那里,在读着一本书,他会和任何人一样温和地问她,难道她不需要他给她点什么帮助吗? 她怕自己的想法错了,就看着正在读那本封面亮亮的有像鹬鸟蛋一样杂色花纹的小书的父亲。不,没有错。现在再看看他吧,她想大声对詹姆斯说。(但是詹姆斯的眼睛盯在船帆上。)他是一个爱挖苦人的畜生,詹姆斯会说。他总把谈话引到他自己和他的书上,詹姆斯会说。他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利己主义者。最糟糕的是,他是个暴君。但是你看!她说,眼睛看着他。现在你再看看他。她看着他蜷着腿读那本小书;她熟悉那本小书的发黄的书页,却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书上的字很小,印得密密麻麻的;她知道在书的衬页上。他写着晚饭花了十五个法郎;葡萄酒是多少钱;小费给了多少;所有的花销都整整齐齐地加好写在了页末。但是这本在他的口袋里放得磨圆了书角的书中写的是什么,她却一点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谁都不知道。但他全神贯注在这本书中,以至于当他抬起头来时,就像现在这样,也不是为了看什么东西,而是为了更准确地搞清某个想法。搞清了以后,他的思想又飞了回去,埋头继续看起书来。他读书的时候,她想,就像是在带领着什么东西、或是哄赶着一群羊、或是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不断奋力攀登;有时走得又直又快,披荆斩棘前行,有时又似乎被树枝撞了、被荆棘刺痛了眼睛,但他可不会让这些东西战胜自己;他继续前进,翻过一页又一页。她则继续给自己讲述一个关于从沉船上逃生的故事,因为当他坐在那儿时她感到安全;安全,就和当年她从花园悄悄溜进房间去时的感觉一样,那时她拿下一本书,而那位老先生突然放低手里拿的报纸,简要地说了些关于拿破仑的性格的话。 她回过头越过海面凝视着那座小岛。但见这片树叶的轮廓已开始模糊。岛非常小;非常遥远。现在大海已经比海岸更为显要。波浪在他们四周起伏翻腾,一根木头在一个波谷中翻滚;一只海鸥在一个浪峰上飞翔。她手指玩着水,心里想,大概就在这里沉下过一条船,她梦一般恍惚地喃喃道,我们死去了,各自孤零零地死去。 第十章 这样许多的东西都取决于,莉莉?布里斯柯看着没有一丝斑痕的海面想道——它是如此柔和,船帆和白云似乎镶嵌在大海的一片蔚蓝之中——她想道,许多都取决于距离:别人离我们是远还是近;因为她对拉姆齐先生的感情随着他乘船在海湾中越驶越远而有了变化。似乎被拉长了,伸展开了;他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他和他的孩子们似乎被那蔚蓝的大海,被那段距离所吞没了;但是在这里,在草坪上,近在咫尺之处,卡迈克尔先生突然哼哧了一声。她笑了起来。他抓起掉在草地上的书,像头海怪样呼哧乱喘地重新在椅子上坐好。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因为他离得是这样近。现在一切又归于平静。这个时候他们一定都起床了,她看着宅子猜想道,可是那儿毫无动静。不过,她想起来了,他们总是一吃完饭就离开,忙自己的事去了。这和清晨时分的这份安静、这份空寂和这份虚幻非常协调,有时事物就具有这种特性,她逗留了片刻,望着闪耀的长窗和那缕蓝色的轻烟,心想:它们变得虚幻。因此在长期旅行后归来,或病后初愈,在习惯之网尚未覆盖一切时,人们也会有这种同样的虚幻感,使人感到十分吃惊;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浮现出来。这时生活最最充满了盎然生机。你可以无拘无束。谢天谢地你不必装出轻快的样子穿过草坪,和走出屋子找个角落坐一坐的贝克威斯老太太打招呼,“啊早上好,贝克威斯夫人!今天天气多好啊!你真打算大胆地坐在太阳里吗?贾斯珀把椅子都藏了起来。请允许我去给你找一张来!”以及诸如此类的闲话。你根本用不着说话。你滑行于各种事物之间、之外,你抖动船帆(海湾里热闹起来,船只开始起航)。生活毫不空虚,而是充实得要溢流出来。她似乎深深地站在某种液体之中,在其间活动升沉,是的,这儿的水深不可测。里面倾入了这样多的生命。拉姆齐夫妇的、孩子们的、此外还有各种各样流落飘零的生命。一个拿着洗衣篮的洗衣妇;一只白嘴鸦;一丛开花的芦苇;紫色和灰绿色的花;某种共同的感觉把一切结成了一个整体。 也许正是这种完满的感觉,使得她在十年前站在几乎就是现在她站的这个位置上,说出了:她想必是爱上了这个地方。爱有一千种形态。很可能有这样的恋人,他们的才能在于挑选出事物的要素,将它们置于一处,从而赋与它们一种它们本身的生活中并不具有的完整性,使某些场景和人们的相聚(现在已全部离开、分散)结合成一种紧密的球体,思绪可以长久徘徊其上,爱可以在上面嬉戏。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拉拇齐先生的帆船所形成的棕色小点上。她猜想午饭时分他们可以到达灯塔了。但风大了,天空起了些许变化,大海起了些许变化,船全都改变了位置,片刻以前还似乎令人不可思议地固定着的景色现在不能让人感到满意了。风把烟迹吹散了;船只的位置也有让人看了不愉快之处。 海上出现的缺少平衡的景象似乎破坏了她自己心中的某种和谐。她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苦恼。当她转向她的画时,这感觉更加强了。她把早晨的时间给浪费了。不知为什么,她无法在两个相对的力量——拉姆齐先生和她的画——之间找到关键的平衡,而这是必需具有的。也许是构思上有什么毛病?她在想,会不会是墙的那道线需要断开,会不会是那一片树林的颜色太浓重了?她嘲笑着自己;她不是在开始时就觉得她已经把问题给解决了吗? 那么问题究竟是什么?她必须抓住那个躲闪着使她难以捕捉的东西。当她想到拉姆齐夫人的时候它躲闪开了;现在当她想到她的画时它躲闪开了。词句出现了。幻想出现了。美丽的词句。但是她想要捕捉的正是那刺激神经的东西,是末被加工成任何东西之前的事物的本身。抓住它然后再从头开始;抓住它然后再从头开始;她不顾一切地说,同时坚定地再一次把自己摆在了画架前。人类用来绘画或感觉的设备是一台可怜的机器,一台效率极低的机器,她心想: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出毛病;你必需英勇地迫使它继续运转下去。她凝视着,皱起了眉头。没错,树篱在那里。但是通过迫切的恳求是什么也得不到的。你盯着那道墙线,或者想像拉姆齐夫人戴着一顶灰帽子,结果得到的只是眼睛被晃得什么也看不见。她美得惊人。她想,如果会来,就让它自动来吧。因为有的时候你既无法思考也无法感觉。而如果你既无法思考也无法感觉,她想,那么你身在何处呢? 在这儿草坪上,在地上,她想道,一面坐下来,用画笔扒拉着一片车前草,察看着。草坪上杂草丛生。她在这儿,坐在这个世界上,她想,因为她无法摆脱这种感觉,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如同一个在旅途上的人,即便他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在向火车窗外看去时,也知道他现在必须去看,因为他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城镇,或那辆骡车,或在田里干活的那个女人了。这片草坪就是世界;他们一起住这里,在这个高出来的车站上,她想,一面看着老卡迈克尔先生,他似乎和她有同感(虽然他们始终一句话也没有淡过)。也许她以后再也不会看到他了。他越来越老了。而且,她记得、看着那只摇摇晃晃地吊在他脚上的拖鞋,她不禁笑了起来,他也越来越出名了。人们说他的诗是“如此之美”。他们甚至把他四十年前写的东西也拿去出版了。现在有一个叫卡迈克尔的名人了,她笑着想到一个人可以有多少种形态,在报纸上是那样,但在这儿却和从前完全一样。他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头发白多了。是的,他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但是她回想起,有人说过,当卡迈克尔先生听到安德鲁?拉姆齐的死讯时(他是被炮弹击中后立即死去的;他本应成为一个伟大的数学家的),他“失去了对生活的一切兴趣”。这意味着什么——这样一句话?她琢磨着。他有没有抓着根大手杖行进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他有没有独自坐在圣约翰树林自己的房间里,一再翻动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不知道当他听到安德鲁牺牲的消息时都做了些什么,但她仍能感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他们仅仅在楼梯上碰见时含含糊糊地打个招呼;抬头看看天,说天气是好还是不好。但她认为这也是了解人的一种方式:了解轮廓而不是细节,如同坐在自己的花园里看山坡泛着青紫色伸向远方长满石南的草原。她对他的了解就是这样的。她知道他由于某种原因产生了变化。她从未读过一行他的诗。但她认为自己知道他的诗是怎么回事,节奏缓慢、音调铿销锵。醇厚丰美。诗中写的是沙漠和骆驼。是棕榈树和落日。不带任何个人情感;它讲到死亡;很少讲到爱情。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的气质。他很少对别人有什么需求。他不就曾经胳膊下面夹着报纸,带着几分尴尬蹒跚着走过客厅的窗口,尽力想避开他不知为何不怎么喜欢的拉姆齐夫人的吗?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总要让他停下来。他会对她鞠个躬。他会极不情愿地停下来,深深地一鞠躬。拉姆齐夫人很不高兴他无求于她,会问他(莉莉仍能听见她的声音)他要件外衣、一条小毯子、或者报纸吗?不,他什么也不需要。(此时他鞠了个躬。)她身上有某些品质他不怎么喜欢。也许是她的好支配人,她的过分自信,还有她的讲求实际。他总是那么直率。 (一个声音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客厅的窗子上——是铰链的吱嘎声,微风在戏弄着窗子。) 一定有人非常不喜欢她,莉莉想(是的,她意识到客厅前的台阶上空落落的,但却对她毫无影响。她现在不需要拉姆齐夫人了。)——觉得她是太自信、太严厉的人。可能她的美貌也让人不舒服。多么单凋,他们会说,总是一个样子!他们更喜欢另一种类型——肤色较深、活泼愉快,而且她在丈夫面前太软弱了。她听任他当众发脾气。再说她太沉默冷淡。谁也不清楚她怎么了。而且(再回到卡迈克尔先生和他对她的反感)谁也不可能想像拉姆齐夫人会整个上午站在这里画画、躺在草坪上看书。这是难以想像的。她会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胳膊上挎的篮子表明她出门有事,便到城里去了,去到穷人那里,坐在某个闷热不通风的卧室里。莉莉经常看到,在大家游戏或谈论情绪正高时,她挎着篮子挺直身子一声不响地离去。她曾注意到她回来时的样子。她曾既觉得好笑(她摆弄茶杯时是多么有条有理)又觉得感动(她的美真是惊人)地想,因痛苦而闭上的眼睛曾经望着你。你曾经在那儿和他们在一起。 然后拉姆齐夫人会因为有人迟到、或者黄油不新鲜、或者茶壶有裂纹生起气来。在她说黄油不新鲜的整个时间里,你会想到希腊的神殿,想到美需经在那儿和人们在一起。她从不谈起她去的地方——她就那样准时直接去到那儿:她的本能要她去,就像燕子本能地飞往南方,洋蓟本能地向着太阳,她的本能使她无误地转向人类,在他们心中筑巢。正像一切的本能那样,它使没有这种本能的人感到不快;对卡迈克尔先生可能就是这样,对她则肯定是这样。他们俩人都有点觉得这种行为是没什么作用的,这种思想是优越感的表现。她的这种行为对他们是一种非难,让世界往不同方向转折,他们看到自己的主张消失,因而使他们不得不抗议,并紧紧抓住在消失中的东西。查尔斯?坦斯利也像拉姆齐夫人那样:这也是人们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他破坏了别人世界的平衡。她想,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一面懒洋洋地用画笔扒拉着车前草。他得到了研究员的头衔。他结了婚;住在戈尔德绿地。 第十一章 战争期间,有一次她走进一个礼堂,听见他在讲演。他在痛斥着什么:他在谴责什么人。他在鼓吹兄弟般的友爱。而她感到的只是,他怎么可能爱他的同类?他对画一窍不通,曾经站在她身后抽着劣质烟丝(“五便士一盎司,布里斯柯小姐”),而且认为有责任告诉她女人不能写作,女人不能画画,并不是因为他相信这一点,而是为了什么古怪的原因他希望是这样。现在他在那个讲台上,身材瘦削,满脸通红,声音沙哑,鼓吹着友爱(在她用画笔扒拉着的车前草丛中有许多蚂蚁在爬来爬去一一充满活力的红蚂蚁,挺像查尔斯?坦斯利)。她坐在空着一半的礼堂里的座位上,嘲笑地看着他往那片冷飕飕的空间里灌注友爱,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随海浪上下起伏的那只旧木桶或是什么的东西,以及拉姆齐夫人在卵石中找眼镜盒的情景。“啊,天哪!真讨厌!又丢了。别麻烦了,坦斯利先生。每年夏天我都要丢失上千个眼镜盒呢,”听到这话他把下巴重新贴紧衣领,仿佛他难以认可这样的夸张,但是能忍受她这样说,因为他喜欢她,而且他还讨人欢心地笑了。他一定是在某一次出去远游,当人们分散开各自走回去时,向她倾吐过自己的心事。拉姆齐夫人曾告诉她,他负担小妹妹的学费。这是非常值得赞扬的。莉莉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对他的看法很荒唐,她仍在用画笔扒拉着车前草。毕竟,一个人对别人的看法中多半都是荒唐的。这是为了服从于自己的个人目的。对于她来说,他是个替人受过者的角包。当她脾气上来之时,她发现自己就会鞭笞他那精瘦的两肋。如果她想认真地对待他,就不得不借助于拉姆齐夫人的言论,通过她的眼睛来看他。 她堆起一个小山让蚂蚁去爬越。她对蚂蚁世界的干扰使它们处于惶惶然的大混乱之中,不知该往何处去,有的奔向这边,有的奔向那边。 你需要五十双眼睛来观察,她想道。要看透那么一个女人,五十双眼睛都不够,她想:其中有一双眼睛必需完全看不到她的美貌。你最需要的是某种轻如空气的秘密官能,可以偷偷穿过锁孔,在她坐着织毛线活时、聊天时、独自默默坐在窗前时包围住她;像保存轮船喷出的烟的生气一样将她的思绪、她的想像、她的欲望都独自珍藏起来。树篱对她意味着什么,花园对她意味着什么,海浪撞击水花四溅对她意味着什么?(莉莉抬起头来,她看见拉姆齐夫人也是这样拾起头来的;她也听见了海浪拍击海滩的声音。)还有当孩子们喊叫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打板球吗?有的时候她的心里有过什么样的悸动和震颤?她会暂时停下手里的毛线活。她会带上专注的表情。然后她又会松弛下来,突然一直在踱来踱去的拉姆齐先生会在她面前停住,某种奇异的颤栗会掠过她的全身,当他高高站在那儿低头看她时,这震颤似乎将她抱住摇晃,使她极度激动不安。莉莉仍能看见他。 他伸出手,把她从椅子里扶起。不知怎地,好像他以前也这样做过;好像有一次他也是这样弯下身子,把她从船里扶出来,那条船停靠在某个小岛边,离岸有几英寸,需要绅士们这样把女士们扶上岸。那是一幕老式的情景,几乎应该出现用衬架支撑的女裙和上宽下窄的陀螺形裤子。拉姆齐夫人听任他扶自己上岸时心里想(这是莉莉的推测),现在时候到了;是的,现在她要说出来了。是的,她愿意嫁给他。她从容地默默地上了岸。也许她只说了一个字,让自己的手仍握在他的手里。我愿意嫁给你,她可能这样说,手仍在他的手里;但仅此而已。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地产生过同样的激情——显然是这样,莉莉想,一面给她的蚂蚁平出一条路来。她并没有凭空捏造,她只不过是在展平人家多年前折叠起来给她的一件东西;一件她看见过的东西。因为在乱糟糟的日常生活中,周围老有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客人,你不断有一种事物在重复的感觉——感到一件东西落在另一件东西已经落下之处,因而激起了回声,在空中振荡、回响。 但是,她想,把他们的关系这样简单化地看待可能是个错误,她想到他们怎样挽着手走过温室,她披着绿披巾,他的领带飞舞着。他们的关系决不是单调的幸福狂喜——她冲动性急,他易怒忧郁。啊,不是的。卧室的门会在清晨被摔得砰砰响。他会怒冲冲地从桌旁跳起。他会飕的一声把盘子从窗口扔出去。于是整幢房子里就会充满砰砰的开关门声和百叶窗的拍打声,像是一阵狂风袭来,人们跑来跑去急急忙忙想关紧门窗,使一切变得井然有序。有一天她在楼梯上碰见保罗?雷勒时就是这样。他们在那里像两个孩子般笑了又笑,那次的混乱仅仅是因为拉姆齐先生早餐时在牛奶里发现了一条土蚣,连杯子带牛奶整个扔出,飞到了外面平台上,“一条土蚣,”保罗畏惧地喃喃道,“在他的牛奶里。”别的人可能会发现牛奶里有蜈蚣。但他在自己周围建立起了这样一道神圣不可侵犯的篱笆,以这样一种无比威严的派头占领着里面的空间,以至一只在他的牛奶里的土蚣也成了怪物。 但是这使拉姆齐夫人厌倦,也使她有点害怕——盘子嗖嗖飞出窗外和门的砰砰撞击。有时他们之间会出现长时间的僵持的沉默,这时她处于半哀怨半愤恨的心情之中,这使莉莉心里很不痛快。拉姆齐夫人此时似乎无法冷静地战胜风暴,或和他们一样一笑置之;但是她的厌倦之中也许掩藏着什么。她坐在那里沉思,过了一阵他就会偷偷在她附近逗留——在她坐着写信或聊天的窗前溜达,因为当他走过时她总会故意显得很忙,躲开他,装作没有看见他。然后他会变得柔如丝绸、和蔼可亲、温文尔雅,力图以此来赢得她的好感。而她仍不容他接近,并且在一小段时间里表现出和她的美貌相符的傲气和矜持,实际上她根本不是个骄傲的人;她会掉转头去;看着身后总是在她周围的明塔、保罗、或者威廉?班克斯。最后,站在这群人外面的饥饿的狼狗般的身影(莉莉从草地上站起身来,看着台阶、窗户,她曾在那里看到他),他会呼唤她的名字,只叫一次,活像一条在雪地里嚎叫的狼,但她依旧矜持,不容接近;然后他会再叫一次,而这次他声调中有什么东西唤醒了她,她便会向他走去,突然把他们大家都撇在一边,他们俩人便会一起走开去,在梨树间、卷心菜和木莓畦间漫步。他们会一起把事情讲个明白。但是,以什么态度,什么语言?在他们的关系中存在着这样的尊严,使她、保罗和明塔转过身子,掩盖起他们的好奇和不自在的感觉,开始摘花、扔球、聊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俩人又和平常一样,他坐在桌子的一头,她在另一头。 “你们为什么没有人搞植物学”……你们胳膊腿伸得哪儿都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他们就这样和平常一样笑着,和孩子们谈着。一切都会和平时一样,只有在他们之间不时出现和消失的悸动,如同微风中的一片草叶,就好像孩子们坐在那里喝汤这个平常的景象。当他们在梨树和卷心菜之间度过了一个小时之后,也在他们眼中变得新鲜了。特别是,莉莉想,拉姆齐夫人会看着普鲁。她坐在兄弟姐妹们中间,似乎总是在忙着,照料着不要出差错,因此自己很少说话。为了牛奶里的那条土蚣,普鲁肯定没少责备自己!拉姆齐先生把盘子扔出窗外时,她的脸变得多么苍白啊!在她父母间长时间沉默之时,她是多么沮丧!不管怎样,她的母亲现在似乎在作出弥补;让她放心一切都很好;向她保证将来有一天她也会有同样的幸福。但是这种幸福普鲁只享受了不到一年。 她让花从篮子里掉了出来,莉莉想道,一面眯起眼睛退后一步,好像是要看自己的画,然而她并没有在画,她所有的感官都处于恍惚状态,表层凝冻但表层下面却在高速活动。 她听任花从篮子里掉出来,把它们抛散在草地上,然后勉强而犹豫地、但没有任何疑问和怨言地——难道她不是有着俯首听命的本领吗?——也离开了。沿着田野、穿过白色的、铺满鲜花的山谷——她原可以这样来画的。那些山很庄严。山岩陡峭。海浪撞击在山脚的岩石上,发出粗沉的声音。他们三个人一起走去,拉姆齐夫人在前面走得很快,好像她期待着在拐弯处和什么人相遇似的。 突然,她正在看着的那扇窗子被后面的什么浅色的东西衬得泛白。就是说,终于有人走进客厅了;有人坐在那张椅子里。老天保佑,她祈祷着,就让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可别乱跑出来和她说话。幸运的是,不管这人是谁,他一直呆在里面;而且呆的位置正巧在台阶上投下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阴影。这稍稍改变了画面的构图。真有意思。可能很有用处。她又恢复了好心情。你必需一刻也不松懈自己强烈的感情一直盯着看,决心不让任何东西影响自己,使自己分心,不被迷惑。你必需把这个景象——像这样——紧紧钳住,不要让任何东西进来破坏它。你需要,她一面不慌不忙地用画笔蘸颜料,一面想道,把体会放在普通的生活经验的水平上,去感受那是把椅子,那是张桌子,而同时又感到,这是个奇迹,这使人狂喜。终究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哎呀,出了什么事?一阵白浪从窗玻璃后掠过。一定是空气引起了室内的骚动。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使她窒息,感到极度痛苦。 “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大人!”她大声呼喊,感到昔日的恐惧又回来了——不断希望得到却从来得不到。拉姆齐夫人仍然能够给予她这样的痛苦吗?后来她仿佛默默地克制住了自己,这也成了普通的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和椅子,桌子处在了同一个水平上。拉姆齐夫人——这完全是出于她对莉莉的好意——就那么坐在椅子里,手里的毛衣针舞动,织着那双棕红包的长袜,影子投在台阶上。她就坐在那儿。 她似乎有一样东西必需和别人分享,然而又无法离开画架。她心里充满了她正在想到的和她正在看到的东西。莉莉手里拿着画笔走过卡迈先尔先生,来到草坪的尽头。现在那条船在哪儿?拉姆齐先生在那儿?她需要他。 第十二章 拉姆齐先生差不多快要读完那本书了。一只手停留在书页上,似乎是准备好一读完马上就翻过去。他坐在那里,光着头,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全身暴露在大自然之中。他看上去很老。詹姆斯觉得,他的头一会儿在灯塔的衬托下,一会儿又在流向广阔的大海的大片海水的衬托下,看上去很像躺在沙滩上的古老的岩石;他看上去好像是把他们两个人心底里一直存在的那个想法身体力行了——那份对他们两人来说是万物的真诲的孤独。 他读得非常快,好像他急于要看完它。真的,他们现在离灯塔已经很近了。它高耸在那里,僵直地站立着,黑白两色亮得耀眼,你可以看见海浪在岩石上撞击成碎玻璃一样的白色碎片。你可以看见岩石上的条纹和皱折。你可以清楚地看见灯塔上的窗子;其中一扇上还有一小片白色,岩石上有一小丛绿色。一个男人走出来拿望远镜看了看他们,又走了进去。原来就是这样,詹姆斯想,你多少年以来一直从海湾的另一面看到的那座灯塔;这是一座建立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的僵直的塔。它使他感到满意。它证实了他对自己性格的某种模糊的感觉。他想到了家里的那座花园,他想,那些老太大们把椅子在草坪上拖来拖去。比如说老贝克威斯夫人,她就总说这多好啊,多可爱啊,他们该多么自豪多么幸福啊,但是事实上,詹姆斯看着耸立在岩石上的灯塔,心里想,也就是这样。他看了看紧紧蜷缩着腿使劲看书的父亲。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一点。“我们在风暴中航行——我们注定要沉没,”他开始自言自语地说,半低着声音,和他父亲说的时候一模一样。 似乎好久没有人说话了。卡姆看海看得厌了。黑色软木浮子的小碎片漂了过去;船底的鱼已经死掉了。她的父亲仍旧在看书,詹姆斯看着他,她看着他,他们曾发誓要至死与暴行斗争,而他对他们的想法毫无所知,继续看他的书。他就是这样逃脱了的,她想:是的,他带着他那大脑门,大鼻子,把那本有杂色斑纹的小书坚定地举在面前,他逃脱了。你可能会试图抓住他,但他会像只小鸟一样展开翅膀,翩然飞到远远的你够不着的什么地方,停在某个荒凉的树桩上。她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那个小岛已经变得这样小、看起来已经不再像一片叶子了。它像一块岩石的尖顶,一个大浪就能淹没掉。然而在它脆弱的躯体上有着那么多小径、平台、卧室——所有那些不可胜数的东西。但是如同即将入睡时的感觉那样,一切都变得简单化了,在无数的细节中只有一个细节有力量把自己突现出来,当她昏沉地看着那个小岛时,她就是这样感到所有那些小径和平台和卧室都在隐没消失,只剩下一只浅蓝色的香炉在她心里有节奏地摆来摆去。这是一个多级平台花园;这是个山谷,充满了小鸟、鲜花和羚羊……她渐渐睡着了。 “来吧。”拉姆齐先生突然合上书,说道。 来什么地方?去从事什么样非凡的历险?她一惊,醒了过来。在什么地方上岸,攀登上什么地方?他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因为在那么长久的沉默以后,他突然说话把他们吓了一跳。不过这是愚蠢的。他饿了,他说。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再说,看呀,他说,那就是灯塔。“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他干得很好。”麦卡利斯特夸奖詹姆斯道。“他把船保持得很平稳。” 但是他的父亲从不夸奖他,詹姆斯冷冷地想。 拉姆齐先生打开包,把三明治分给大家。现在他和渔民一起吃面包和干酪,感到很快活。他倒很想能够住在一所小木屋里,在码头上闲逛,和别的老头一起嬉笑怒骂,詹姆斯看着他用单开小刀把干酪切成黄色的薄片时,心里在想。 这就对了,就是这样,卡姆剥着煮鸡蛋时心里不断在想。现在她的感觉和在书房里看老先生们读《泰晤士报》时一样。现在我可以继续爱想什么就想什么,不会摔下悬崖或被淹死了,因为他就在那儿,照看着我,她想道。 这当儿,他们正急速沿着礁石航行,让人十分兴奋——他们仿佛同时在做着两件事情:他们在阳光下在这儿享受午餐,同时也在风暴中沉船后逃向安全地带。淡水够维持他们吗?食物够吗?她问自己,给自己编述一个故事,但心里明白什么是真实情况。 他们很快就会脱离这一切了,拉姆齐先生正在对老麦卡利斯特说;但他们的孩子们会看到一些奇妙的事情的。麦卡利斯特说他三月份满了七十五岁;拉姆齐先生七十一岁。麦卡利斯特说他从来没有看过医生;一颗牙也没有掉。我希望我的子女也能这样生活——卡姆肯定她的父亲也在这样想,因为他阻止她把一块三明治丢进海里,对她说。她要是不想吃就应该把它放回纸包里去,好像他在想着渔民和他们是怎样生活的。她不应该浪费。他的话说得非常有见识,似乎他对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她立刻就把三明治放回到了纸包里,然后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块姜汁饼干结了她,她想,他仿佛是一个伟大的西班牙绅士,把一朵鲜花献给窗前的一位女土(他是如此彬彬有礼〕。但他衣着寒酸朴素,吃的是面包干酪;然而他正带领着他们进行一场伟大的探险,但他们会不会全都淹死亦未可知。 “那条船就是在这里沉下去的。”麦卡利斯特的儿子突然说道。 “三个男人就淹死在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老头说。他亲眼看见他们紧抱着桅杆。拉姆齐先生看了一眼那个地方,詹姆斯和卡姆觉得他恐怕会脱口念出: 但我在波涛更为汹涌的海底, 而如果他真这样做的话,他们可无法忍受;他们会大声尖叫;他们无法忍受他胸中沸腾着的激情的再一次爆发;但是使他们惊奇的是,他只说了声“啊”,仿佛在对自己说,干吗要大惊小怪?风暴中有人淹死是十分自然的事,简单明了,海底深处(他把包三明治的纸上的碎渣撒在了海里)也不过是水罢了。点燃了烟斗以后他拿出了怀表。他专注地看着表;也许他做了个算术运算。最后他得意地说: “干得好!”詹姆斯舵掌得像个天生的水手。 瞧!卡姆想着默默对詹姆斯说。你终于得到了。因为她知道这正是詹姆斯一直想得到的,她知道现在他得到了,会高兴得不去看她,也不看他的父亲或任何人。他坐在那里手抓着舵柄,身体笔直,神情阴沉,微皱着眉头。他非常高兴,不愿任何人分走一点点他的喜悦。他的父亲夸奖了他。他们一定会以为他对此毫不在乎。但是你现在得到了,卡姆想。 他们已经抢风转变了航向,现在正在急速前进,轻快地在浪头上颠簸,滚滚而来的长浪以极其明快的节奏欢欣地把他们沿着暗礁从一个浪尖推送到又一个浪尖。船的左侧,一排呈现出棕色的岩石露出海面,岩石逐渐减少,也变得绿了一些,波浪不断撞击其中一块较高的岩石,浪花被击碎溅落,迸出一小股水珠,喷洒而下。你可以听见水的拍击声和水珠落下的嗒嗒声,以及海浪翻腾跳跃拍击岩石时发出的一种低沉的呼啸声,仿佛它们是群无拘无束的野兽,永远像这样翻腾打闹不止。 现在他们可以看见灯塔上有两个男人在看着他们,准备迎接他们。 拉姆齐先生扣上外衣,卷起裤腿。他拿起南希准备的那个包得很不像样的大牛皮纸包。放在了膝盖上。他作好了上岸的一切准备,便坐在那儿回过头去看他们住的小岛。他的远视眼也许能清楚地看见那变小了的树叶形的小岛竖立在金色的盘子上。他能看见什么?卡姆琢磨着。在她眼里一切是一片模糊。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她琢磨着。他这样坚定、这样热切、默默寻求的是什么?他们看着他,两个人都在看着他,他光着头坐在那里,膝上放着纸包,久久地凝视着那隐隐的蓝色轮廓,它就像什么东西燃烧后留下的烟雾。你想要什么?他们俩都想问。他们俩都想说,不管向我们要什么我们都会给你的,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向他们要。他坐在那里看着那个岛,可能在想,我们死去了,各自孤零零地死去,或许他在想,我终于到达了。我终于找到了,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然后他戴上了帽子。 “拿上那些纸包。”他向南希给他们准备好带到灯塔上去的东西点了点头,说道。“给看灯塔的男人的纸包。”他说。他起身站在船头,笔直、高大,詹姆斯想,他完全像是在说,“根本没有上帝。”卡姆想道,他像是在跃入太空;当他像个年轻人那样抱着纸包轻盈地纵身跳上岩石时,他们俩都站起身来跟在了他后面。 尾声 “他肯定已经到了。”莉莉?布里斯柯大声说道,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因为灯塔已经几乎看不见了,融化成了一片蓝色的雾霭,为看清灯塔和想像他在那里上岸所作的努力,这两者似乎是完全一样的努力,已经使她的身心紧张到了极点。但是,啊,她现在感到宽慰。当他清早离开时她想给予他的不论什么东西,她终于给了他了。 “他已经上岸了,”她大声说道,“结束了。”这时老卡迈克尔猛地起身,轻轻地喘息着站在她的身旁,看上去像个年老的异教之神,不修边幅、头发上沾着野草,于里拿把三叉戟(其实只不过是本法国小说)。他挨着她站在草坪的边上,肥胖的身子微微摇晃着,手遮在眼睛上方,说道,“他们就要上完岸了,”于是她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他们不需要交谈。他们想着的是同样的事情,用不着她问他任何问题他就回答了她。他站在那儿把双手伸向人类所有的弱点和苦难;她觉得他是在宽容地、同情地审视着人类的最后命运。当他的手慢慢落下时,她想,现在他已经圆满地结束了这一幕,她仿佛看到他让一个紫罗兰和长春花编成的花环从他那高高的地方落下,花环慢慢飘落,最后落在了地面上。 她仿佛受到了那边什么东西的召唤,迅速转向她的画布。它在那儿——她的画。是的,它有着绿色和蓝色,有着上下左右的线条,以及它所企图表达的什么,全都在那儿。它会被挂在阁楼上,她想;它会被毁坏掉。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她问自己,再一次拿起了画笔:她看着台阶;上面空落落的;她看着画布;上面一片模糊。在突如其来的激情之下,仿佛她刹那间清楚地看到了它,她在画布的中央画上了一道线。画完了;结束了。是的,她在极度疲乏中放下画笔,心想,我已看到了最美好的景象。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