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窗口】第一章 “当然,要是明天天气好,我们一定去,”拉姆齐夫人说,“不过你可得起大早才行。”她补充道。 她的话带给了儿子极大的快乐,好像一旦决定了,这次远游就一定会实现。在一个晚上的黑暗和一个白天的航行以后,他盼望了仿佛多少年的奇迹就会出现在眼前。詹姆斯?拉姆齐还只有六岁,但他属于那个不会区分不同感觉、必须使未来的期望随同其欢乐和悲伤影响现实的伟大一族,对于这种人,即使在幼小的童年时代,感觉之轮的每一转动都具有把忧郁或欣喜的一刻结晶、固定的力量。这时他坐在地上,正在剪陆海军商店商品目录册上的图片,妈妈的话使他在剪一张冰箱的图片时感到心花怒放。四周充斥着快乐。小手推车、割草机、沙沙作响的白杨树、雨前泛出白色的树叶、呱呱嘈叫的白嘴鸦、摇摆的金雀花、窸窸窣窣的衣裙——一切在他心中是这样生动清晰,他已经有了只属于他自己的代码,他的秘密语言。从外表上看他十足一副坚定严肃的神态,高高的前额,犀利的蓝眼睛带着无瑕的纯洁坦诚,看到人类的弱点就微微皱起眉头。母亲看着他用剪刀整齐地沿着冰箱的边缘移动,想像他穿着饰有貂皮的红袍坐在法官席上,或在公众事务出现某种危机时指挥一项严峻而重大的事业。 “可是,”他的父亲在客厅窗前停下说,“明天天气不会好的。” 要是手边有斧头、拨火棍、或者无论什么能在他父亲胸口捅个窟窿把他当场杀死的武器,詹姆斯都会把它抓起来的。拉姆齐先生只要在场,就会在他子女的心中激起如此极端的感情。现在他站在那里,瘦得像把刀,窄得像条刀刃,满脸嘲笑的神气,不仅因使儿子失望和使在各方面都比他好一万倍(詹姆斯这样认为)的妻子显得可笑而高兴,而且还因自己判断的准确性而得意,他说的是实话;永远是实话。他从来不会不说实话,从不篡改事实,从不为使任何人高兴或方便而改掉一个不愉快的词,对自己的孩子更是如此。他们是他的亲骨肉,应该从小就意识到人生是艰难的;事实是毫不留情的;要抵达我们最光明的希望被熄灭、我们脆弱的小舟在黑暗中沉没的那个传说中的世界(说到此处,拉姆齐先生就会挺直腰板,眯起小小的蓝眼睛遥望地平线),一个人最最需要的就是勇气、真理和毅力。 “但是明天天气可能会好——我想会好的。”拉姆齐夫人说着,不耐烦地轻轻扭了一下正织着的一只红棕色的袜子。如果她今晚能够织完,如果他们明天真能到灯塔去,就要把袜子带去送给灯塔看守人的小男孩,他得了髋骨结核。还要带上一大堆旧杂志和一些烟草。其实,只要她能找得到的、四处乱放着没什么用处只会使屋子凌乱的东西,她都要拿去给那些可怜的人,使他们有点消遣的东西:他们整天坐在那儿,除了擦灯、修剪灯芯、在他们一丁点儿大的园子里耙耙弄弄之外,什么别的事情也没有,一定烦闷得要命。她常常会问,要是你被禁闭在一块网球场大小的岩石上,一呆就是一个月,遇上暴风雨天气可能时间还要长,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没有信件或报纸;看不到任何人;你要是结了婚,见不到妻子,也不知道孩子们怎么样——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摔断胳膊腿;一周又一周地看着单调沉闷的波涛撞碎成飞溅的浪花,然后可怕的暴风雨来临,于是窗上布满飞沫、鸟儿撞上灯塔、整个地方都在震撼、连把头探出门外都不敢,生怕被卷人大海。要是这种情况,你会觉得怎样?她常常提出这个问题,特别是对女儿们提。她用很不一样的口气接下去说,因此,应该尽可能给他们带去一点安慰。 “风向正西。”无神论者坦斯利说,一面张开骨瘦如柴的手指好让风从指间穿过,他正和拉姆齐先生一起,在平台上来来回回地进行傍晚时的散步。也就是说,风来自最不利于在灯塔着陆的方向。是的,他确实爱说讨人嫌的活,拉姆齐夫人想,现在又故意重复这让人不爱听的话,使詹姆斯更加失望,实在可恶;但同时她又不允许孩子们嘲笑他。他们称他为“无神论者”,“那个小个子无神论者”。萝丝嘲弄他;普鲁嘲弄他;安德鲁、贾斯珀、罗杰嘲弄他;就连—颗牙也没有了的名狗巴杰都咬过他。原因是(按南希的说法),他是第一百一十个追随他们一直到赫布里底群岛的年轻人,而他们觉得没有外人在一起要好得多。 “胡说!”拉姆齐夫人十分严厉地说。她能忍受他们从她那儿学来的夸张的习惯,以及暗示她请的留宿的客人太多(这是事实),以至于不得不把有些客人安顿到城里去住,但她不能容忍对客人无礼,特别是对青年男子,这些人穷得一文不名,她丈夫说他们都“极有才能”,是他的崇拜者,是来他们这里度假的。确实,她把所有的男性都放在她的保护之下;其原因她无法解释。因为他们的骑士风度和英勇气概;因为他们所做的议定条约、统治印度、管理金融的事;最后还因为他们对她的态度,有种稚气的信赖和崇敬,没有哪个女人会觉察不到或不会因此而感到愉快。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可以接受青年男子的这种信赖和崇敬而不会失去自己的尊严,但若是一个不能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其价值和全部意义的年轻姑娘接受了这种信赖和崇敬,那就会是一场灾难——祈求上帝可千万别是她的女儿们。 她严厉地转问南希。他并没有追随他们,她说,他是应邀而来的。 他们必须找到个办法来解决这一切。可能会有什么更简单的办法,不那么费劲的办法。她叹了一口气。当她向镜子里看去,看见自己的头发白了,面颊凹陷;五十岁了,她思忖着,也许她本来有可能把事情处理得好一点——她的丈夫、钱财、他的书籍。但是就她个人来说,她对自己的决定永远不会有丝毫的后悔,永远不会回避困难或敷衍塞责。现在她看起来令人生畏,只是在她就查尔斯?坦斯利说了这番严厉的话后,她的女儿们——普鲁、南希、萝丝——才从餐盘上抬起眼睛,默默地琢磨她们在和母亲不同的生活中逐渐形成的离经叛道的思想;也许是巴黎的生活;更为无拘无束的生活;不用总是照顾某个男人;因为在她们心里对于尊重女性和骑士风度、对于英格兰银行和印度帝国、对于戴戒指的手指和带花边的华丽服饰,都抱着无声的怀疑。尽管对她们来说这一切中包含着本质的美,呼唤出她们少女心中的男子气概,使她们在母亲的目光下坐在餐桌旁时,对她奇怪的严厉、对她像女王把乞丐的一只脏脚从泥浆里拿出来洗净那样的极度谦恭有礼产生了崇敬之情;母亲因为她们谈到那个一直追随她们到——或更确切地说,被邀请到——斯凯岛来的讨厌的无神论者而这样极其严厉地告诫她们,也使她们产生了崇敬之情。 “明天不可能在灯塔靠岸。”查尔斯?坦斯利双手啪的一声拍拢说道。他正和她丈夫一起站在窗口。真的,他该说够了吧。她真希望他们俩个离开,别再打搅她和詹姆斯,他们自己继续去聊。她看着他。他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孩子们说,满脸疙疙瘩瘩。不会打板球;他只会乱捅;他只会瞎搅。他是个爱挖苦人的可恶东西,安德鲁说。他们知道他最喜欢什么——没完没了地和拉姆齐先生来来回回地散步,说说谁赢得了这,谁赢得那,谁在拉丁文诗歌上是“一流人物”,谁“才华横溢,但我认为在基本论述方面不扎实”,谁毫无疑问是“巴利奥尔最有才干的人”,谁现在在布里斯托尔或贝德福暂时不露峥嵘,但等到他给数学或哲学的某一分支学科所写的导论发表之时。就肯定会声名大震,如果拉姆齐先生想看的话,坦斯利先生这里有这篇文章头几页的校样。他们谈论的就是这些东西。 她自己有时候也忍不住笑出来。有一天她说了句关于“浪如山高”之类的话。不错,查尔斯?坦斯利说,是有点风浪。“难道你浑身没有湿透吗?”她问道。“湿了,但没透。”坦斯利先生拧拧袖子、摸摸袜子,说道。 不过孩子们说他们讨厌的不是这,不是他的长相,不是他的举止。是他这个人——是他的观点。他们对查尔斯?坦斯利的抱怨是,当他们谈论些有趣的话题:人物、音乐、历史、任何东西,甚至只是说一句今天傍晚天气多好,干吗不在外面坐一会儿什么的,坦斯利要是不把谈话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表现自己、贬低他们,以他特有的尖刻把一切剥得赤裸裸的搞得他们心烦意乱就决不满足。有人说,他会在美术馆里问人家喜不喜欢他的领带。萝丝说,上帝知道,谁会喜欢呀。 一吃完饭,拉姆齐夫妇的八个儿女就像小鹿般悄无声息地从饭桌旁溜走,躲进自己的卧室。在这所房子里,只有卧室才是属于他们的不受干扰的天地。在这里他们可以就任何事进行争论:坦斯利的领带,一八三二年议会选举法修正法案的通过,海鸟和蝴蝶,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们谈论之时,阳光泻进阁楼上的这些小屋,由于小屋之间只有一板相隔,所以每一个脚步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那瑞士姑娘为在格里松斯的山谷中因身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的低泣声。阳光照亮了球拍、法兰绒内衣、草帽、墨水瓶、颜料罐。甲虫、小型鸟类的头骨,并且晒得钉在墙上的一条条长长的、四边卷皱的海藻散发出水草的盐腥气味,海水浴时用过的粘着沙粒的浴巾上也有这股气味。 冲突、分裂、意见不一、偏见交织进了人的存在的本身;啊,他们竟然小小年纪就开始了这一切,拉姆齐夫人叹息道。他们大挑剔了,她的孩子们。他们净说些废话。她拉着詹姆斯的手走出餐厅,因为他不愿意跟别的孩子们去。她觉得都是胡闹——天知道,没有他们去制造分歧人们之间的分歧已经够多的了。真正的分歧,她站在客厅窗旁心里在想,已经够多的了,真是够多的了。那时她心中想到的是,贫富贵贱之别;她对出身高贵的人既怀着几分敬意,也半带怨恨,因为她自己的血管中不就流着那个具有些许神话色彩的意大利名门贵族家庭的血液吗?这个家族的闺秀们在十九世纪中分散到了英国的客厅里,她们谈吐娇媚可人,感情强烈奔放:她本人的一切机智风度和脾性都是来自她们,而不是来自懒散的英国人,或冷漠的苏格兰人。但是使她更为深思的却是另外那个问题,即贫富的问题。她想到在这儿或伦敦,她每天、每星期亲眼目睹的一切。当她挎着提包,拿着铅笔和笔记本去亲身访问这个寡妇或那个为生活挣扎的妻子时,她在仔细画好竖格的本子上一项项记下工资和支出、就业或失业,希望这样她就不再是一个半为了缓和自己的义愤、半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行善的个人,而成为一个她毫无经验的心目中极其钦佩的阐释社会问题的调查员。 她拉着詹姆斯的手,站在那里,觉得这似乎都是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他跟着她来到了客厅里,他们嘲笑的那个年轻人,正站在桌子旁,笨拙地心神不定地玩弄着什么东西,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他因感到格格不入而闷闷不乐。他们都走了——孩子们、明塔?多伊尔和保罗?雷勒、奥古斯塔斯?卡迈克尔、她的丈夫——他们都走了。于是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说,“坦斯利先生,和我一起出去你会不会觉得没意思呀?” 她要到城里去办点琐碎的事情;她先有一两封信要写;也许需要十分钟;她还得戴上帽子。十分钟以后,她手里拿着篮子和遮阳伞又出现了,一副一切就绪、做好了临时出门所需之准备的样子,不过在经过草地网球场时她还得停一下,问一问卡迈克尔先生需不需要捎什么东西。这位先生正在半睁着他那双黄色的猫眼舒服地晒太阳,也真和猫的眼睛一样,他的眼睛似乎映出了摇曳的树枝和飘过的浮云,但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内心的思想或感情,如果他在想什么的话。 他们正要进行—次远征呢,她说着笑了起来。他们要进城去。“邮票、信纸、烟草?”她在他身旁停下,提示道。可是不,他什么也不需要。他的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肥大的肚子上,眨着服睛,好像他很想和善地回答她的这—番好意(她颇具魅力但有点神经质)。可是又做不到。因为他沉湎在包围着他们所有人的—片令人倦怠的灰绿之中,不需要语言,沉湎在巨大而仁慈的充满善意的懒散之中看着—切:整所房子;整个世界;一切的人;因为在午餐时他偷偷往自己的杯子里放了几滴东西,孩子们认为,所以他原来奶白色的胡须和小胡子上才会夹有鲜黄的道道。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喃喃说道。 他们走在通向渔村的路上时,拉姆齐夫人说,他本来会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的,要不是他那桩不幸的婚姻的话。她讲述卡迈克尔的情况的时候把黑阳伞撑得笔直,走动时带着一种难以描绘的期待的神情,好像一拐弯就会遇到什么人似的。她讲了他在牛津大学和一个姑娘的恋情;早早地结了婚;贫困;去到印度;翻译一点诗,“我相信,翻得很美”,很愿意教教男孩子们波斯文或印度斯坦文,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于是现在就像他们看见的那样,在草坪上躺着。 查尔斯?坦斯利觉得荣幸之至,他备受冷落,拉姆齐夫人居然告诉他这些事,使他极感宽慰。他又振奋了起来。她还暗示,即使在衰退之小,男人的才智也是巨大的,所有的妻子——她并不是责怪那个姑娘,而且她相信他们的婚姻还曾经蛮幸福的——都要服从于丈夫的事业,这些话使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扬扬自得之感,他想假如他们坐了出租马车,比方说,他愿意付车费。至于她那个小提包,他可以替她拿着吗?不用,不用,她说,这个包她总是自己拿的。确实是这样。是的,他感觉到她身上的这一点。他感觉到很多东西,特别有某种使他兴奋而又不安的东西,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很希望她能看到自己身穿博土袍、头戴博土帽走在行列之中。做个研究员,教授——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看到自己——可是她在看什么呢?看一个男人在张贴广告。那张扇动着的大广告画渐渐展平开来,刷子每刷一下就露出新的大腿、大铁圈、马匹、耀眼的红红蓝蓝的色彩,平整漂亮,直到那张马戏团广告盖住了半面墙;一百个骑手、二十头会表演的海豹、狮子、老虎……她眼睛近视,便往前伸长悖子,念出声来,马戏团……“即将访问本市。”她惊声说,这样的活让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人站在像这样的梯子顶上干可是太危险了——两午前他的左臂被收割机轧掉了。 “咱们都去看!”她大声说着继续往前走去,仿佛所有的那些骑手和马匹使她充满了孩童般的狂喜,忘记了她刚才感到的怜悯。 “咱们都去。”他重复她的话说,然而他说时一字一蹦很不自然,使她感到惊异。“咱们去看马戏吧。”不,他没法把话说对劲。他的感觉也不对劲。可这是为什么呢?她很奇怪,他这是怎么啦?在那一刻她热情地喜欢他。她问他,他们小的时候没有人带他们去看过马戏吗?从来没有,他答道,好像他正希望她这么问,他的回答正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盼着想说的话:他们为什么没有看过马戏。他们家人多,有九个兄弟姐妹,他父亲得干活养家。“我父亲是个药剂师,拉姆齐夫人,他开了个药铺。”他自己从十三岁起就独立谋生了,冬天常常没有大衣穿,读大学时永远也无法对款待过他的人“加以回报”(这些是他干巴生硬的原话)。他不得不使自己的东西用的时间比别人的长一倍,抽最便宜的烟草,粗烟丝,码头上老头吸的那种。他非常勤奋——一天干七个小时;目前他研究的课题是什么东西对什么人的影响——他们一直在边说边走,拉姆齐夫人没太听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断断续续地抓住了一些词……学位论文……研究员的地位……审稿人的位置……讲师的职务。她无法领会那随口滔滔而出的讨厌的学院行话,但是她对自己说,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说起看马戏他的得意劲儿就没有了,可怜的小伙子,还有为什么他马上就说出了关于他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一切,她可得叫他们别再嘲笑他;她得把这事告诉普鲁。她猜想他所希望的是能对别人说他怎样和拉姆齐一家人去看易卜生的戏了。他真是个书呆子——是的,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乏味的家伙。而且,他们已经到了城里,来到了主街上,马车在圆石铺的路面上嘎嘎驶过,他却仍然不住嘴地说着,谈什么新居住区、教学、劳动者、帮助自己的阶级、讲座啦等等,直讲得她得出结论他已经完全恢复了自信,回到了马戏团事件前的状态,并且就要告诉她(她现在又热情地喜欢他了)——但这时两边的房屋已被他们抛在了身后,他们来到了码头上,整个海湾展现在了面前。拉姆齐夫人禁不住惊呼道,“啊,多美呀!”眼前是一片无垠的碧蓝的海水,古老的灰白色的灯塔庄重地耸立在远处海中;右边,长满飘拂的野草的绿色沙丘伸向目力所及的远方,低低地此起彼伏,逐渐模糊消失,似乎在不停地逃往某个人迹末至的仙乡。 这个景色,她停住脚步说道,灰色的眼睛颜色更深了,正是她丈夫十分喜爱的。 她沉默了片刻。但是现在,她说,画家也到这儿来了。果真如此,仅仅几步以外就站着一个,戴顶巴拿马式草帽,穿双黄靴子,严肃、温和、专注,虽然有十个小男孩在看着他,他红润的圆脸上仍是一副深深的满足的神情。他端详片刻,然后蘸颜料,把画笔尖蘸进一堆堆柔软的绿色或粉红色的颜料中。自从三年前庞斯富特先生到那里之后,她说,所有的画都成了这个样子,绿色和灰色的水面,柠檬色的帆船,以及海滩上穿着粉红衣服的女人。 但是她祖母的朋友,她说,在走过那幅画时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画起画来可是全力以赴,首先他们自己把颜料混合起来,然后磨细,然后蒙上湿布保持颜料的湿润。 由此坦斯利先生认为她是有意要让他明白那个人的画画得很草率。是这么说的吧?颜色不够浓?是这么说的吧?他有种非常奇特的感情,这感情是在花园中他要替她拿提包时开始萌生的、在城里他渴望向她倾诉自己的一切时不断增强的、一路行走时越来越发展起来的。在它的影响下他开始看到他自己和他一向了解的一切都有点扭曲变形了。这真是太怪了。 他站在她带他去的那所简陋的小房子的客厅里等着她,她要到楼上去一会儿,看一个女人。他听见楼上她轻快的脚步声,听见她快活的、然后低下去了的声音;他看看杯垫、茶叶罐、玻璃灯罩;他很不耐烦地等着;急切地盼望着一起走回家去,他决心要给她拿提包;然后听见她走出来;关上了一扇门;说他们一定要开着窗、关上门,要是需要什么东西就上她家去要(她想必是在和一个小孩说话)。这时她突然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刚才她在楼上是在表演,现在让自己随意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身后是佩带着嘉德勋章蓝绥带的维多利亚女王的画像;突然间他明白了,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她是他见到过的最美丽的人。 她眼中星光闪烁、头上披着婚纱、还有仙客来和野紫罗兰花——他在胡想些什么呀?她至少有五十岁了;有八个孩子。她走过开满鲜花的原野,抱起折断了的花苞和跌倒的羔羊;眼中星光闪烁,微风吹动头发——他拿过她的提包。 “再见,艾尔西。”她说,他们沿街走去,她笔直地撑着遮阳伞走着,好像期待着一拐弯就会遇到什么人,而查尔斯?坦斯利这时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极度的自豪;一个挖排水沟的男人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垂下了胳膊看着她:查尔斯?坦斯利感到极度的自豪;他感到了那微风和仙客来和紫罗兰,因为他平生第一次和一个美丽的女人同行。他拿着她的提包。 第二章 “去不成灯塔了,詹姆斯。”他站在窗旁不得体地说,但出于对拉姆齐夫人的尊重,他尽量使声音柔和,至少听起来有几分亲切的味道。 讨厌的小矮个,拉姆齐夫人想,干吗老说个没完? “说不定你醒来时发现太阳出来了,小鸟在唱歌。”她同情地说,一面抚摩着孩子的头发。她看得出来,她丈夫刻薄地说明天天气不好已经打击了孩子的情绪。到灯塔去是他最强烈的渴望,她知道,而好像光是她丈夫刻薄地说明天天气不好还不够似的,这个可恶的小矮个还要来重新触人的痛处。 “也许明天会晴的。”她抚摩着他的头发说。 她现在只能对他剪下的冰箱夸奖一番,并且翻动商品目录,希望能发现像耙地机或者割草机之类的东西,又有叉子又有把手,剪的时候需要最大的技术,还要特别的仔细。所有这些年轻人都在拙劣地仿效她的丈大,她想道:他说要下雨;他们就说肯定是场狂风暴雨。 可是,她正在这里翻动着目录页、寻找耙地机或割草机时,她的搜寻却突然被打断了。她一直能听得见的、时不时因为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放进而被打断的粗哑的低语声,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因为她坐在窗户的里侧),却使她放心地知道男人们正在高兴地聊天;这低语声已经继续了半个小时了,是在包围她的种种声音中——如球扣击球声、玩板球的孩子们时而突然发出的尖叫声:“怎么啦?怎么啦?”——使她心安的声音。但是现在却停了下来。海浪单调地拍打着海滩的声音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给她的思绪打着有节奏的、使她感到平静的拍子,仿佛当她和孩子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它一遍又一遍地、抚慰地、以大自然的喃喃低语重复着某个古老的摇篮曲中的词句,‘我在守护着你——我是你的支柱”,但是也有一些时候,特别是当她的思想稍稍脱离手头正在做着的事情时,海浪的声音突然出乎意料地没有了这样的亲切含义,而是如一阵神鬼敲起的隆隆鼓声,无情地敲击起生命的节拍,使人想到这个岛的毁灭和被大海吞没,而且在警告她,岁月在她匆忙地做着一件又一件事情时悄悄消逝、一切如彩虹股稍纵即逝——这原来被其他声音掩盖而变得模糊的海浪声突然在她耳际发出沉重的轰鸣,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拾起头来。 他们停止谈话了,这就是原因。顷刻之间她摆脱了紧紧攫住自己的紧张状态,好像为补偿她不必要的感情消耗,她走进了另一个极端,冷静、觉得一切很有趣、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她得出的结论是,可怜的查尔斯?坦斯利被甩掉了,她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如果她的丈夫需要牺牲品的话(他确实是需要),她高兴地给他献上查尔斯?坦斯利,他刚才给她的小儿子泼了冷水。 她抬着头,又倾听了片刻,仿佛在等待某个习惯了的声音,某个有规律的、机械的声音;然后听到了从花园里开始传来的有节奏的半是说话半是吟诵的声音,她丈夫在平台上踱来踱去,发出的声音介于嘟囔和唱歌之间,她再度安下心来,确信一切重又正常,便低下头去看着膝上那本商品目录,找到了一幅带六个刀片的折刀的图,詹姆斯只有非常小心才能剪得下来。 突然一声大叫,仿佛是一个半睡半醒的梦游人在喊着什么“冒着枪林弹雨”之类的声音强烈地冲进她的耳朵,使她忧心忡忡地转身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喊。她高兴地看到只有莉莉?布里斯柯在场,这就不要紧了。但是看见这个姑娘站在草坪的边上画画使她记起,她应该尽量保持她的头部姿势不变,好让莉莉画她。莉莉的画!拉姆齐夫人笑了。有一双中国人的小眼睛和一张皱巴巴的脸,她永远嫁不了人了;你也不能把她画画这事太当真;但她是个很有独立性的小家伙,为此拉姆齐夫人喜欢她;于是她记起了答应过的话,把头低了下去。 第三章 真是的,他挥舞双手,高喊着“我们勇敢地骑马冲去”向她直冲过来,差点儿撞翻了她的画架,但幸运的是,他突然急剧地掉转马头,疾驶而去,她想,好像到巴拉克拉瓦高地去光荣牺牲。从来没有谁像这样又可笑又吓人。但是只要他保持这样挥舞双手、大喊大叫,她就是安全的。他就不会站着不动看她的画,而这正是莉莉?布里斯柯不能忍受的。即使在她看着画布上的片片颜色、线条、色彩,看着和詹姆斯一起坐在窗口的拉姆齐夫人的时候,仍对周围的—切非常警觉,惟恐有人会悄悄走上前来,而她突然发现有人在看自己的画。但是现在她所有的感官都活跃了起来,端详、细看、直到墙和远处的珈曼那花的颜色深印在了她的眼中,正在这时她意识到有人从房子里走出,向她走来;从脚步声中她推测来人是威廉?班克斯,因此虽然她的画笔在颤抖,却没有把画翻过来放在草地上,仍让它立在那里。如果来的是坦斯利先生、保罗?雷勒、明塔?多伊尔,或几乎任何别的人,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威廉?班克斯现在站在她身旁。 他们住的房间是在村子里,因此同出同入,晚上在门垫边分手,常聊些汤啦、小孩啦、这样那样的小事,这使他们建立起了同伴的关系、所以现在当他以他那审视的态度站在她身旁时(再说他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是个植物学家,一个鳏夫,身上带着肥皂味儿,一丝不苟,非常干净),她就这么站着不动。他也这么站着不动。他注意到,她的鞋子非常好,使脚趾能自然伸展。他和她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所以也注意到她的生活是多么有规律,早饭前就起床出外画画,他相信,是独自一人:想来很贫困,当然没有多伊尔小姐的姿色或魅力,但她有头脑,使得她在他眼中胜于那位年轻姑娘。比如现在,当拉姆齐高声喊叫着、两手比画着向他们冲来时,他确信布里斯柯小姐心里明白:有人闯祸了。 拉姆齐先生瞪着他们。他瞪着他们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们。这倒着实让他们两个人感到有点别扭。他们一起目睹了一件本来不该他们看见的事。他们侵犯了人家的隐私。因此莉莉想,班克斯先生马上就说什么有点凉,建议他们走一走,可能是他想找个借口离开此地到听不见他说话的地方去。她愿意走一走,是的。但是她把目光从她的画上移开时是很不情愿的。 珈曼那花一片鲜艳的紫色;墙壁是耀眼的白色。既然她看到的是这样,篡改这鲜艳的紫色和这耀眼的白色,她认为就是不诚实的。尽管自从庞斯富特先生到过这里以后,把一切看成暗淡、雅致、半透明的做法成了时髦。而颜色之下还有形状。当她观察时,都能十分清楚地看到、而且不可能不看到所有这一切:只是在她手中拿起画笔时这一切就全变了。就在她要把画面搬上画布的那一刻,魔鬼开始折磨她,常常让她几乎掉下泪来,使这条从构想到创作的道路变得和小孩走黑路一样可怕。她常常感到需要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奋力斗争以保持自己的勇气;并且说出“但这是我看到的;这是我看到的呀”,从而把自己仅剩的那可怜的一点视觉形象紧抱在怀里,因为有千百种力量正竭尽全力要从她怀里将其夺走。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当她开始作画时,其他事情还会冷酷地向她袭来:她能力不足、无足轻重、要在布罗普顿街的房子里为父亲管家、要费尽力气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感谢老天,到目前为止她都控制住了),那就是扑到拉姆齐夫人膝下,并且对她说——但是又能对她说什么呢?“我爱上了你”?不,这不是实话。“我爱上了这一切”,一面挥动手,指着树篱、宅子、孩子们?这是荒唐的,这是不可能的。人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于是现在她把画笔一支挨一支地整齐地放进了盒子里,对威廉?班克斯说: “突然冷了起来,太阳好像没那么热了。”她说,一面环顾四周。天色还亮,草仍呈柔和的深绿色。房子在开放着紫色西番莲的绿叶丛中十分配目,白嘴鸦从高高的蓝天送下苍凉的啼声。但是什么东西在移动,一闪,银色的翼在空中一转。毕竟已是九月了,九月中旬了,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因此他们按习惯的方向漫步走去,穿过花园,经过草地网球场,经过蒲苇丛,来到茂密的树篱的缺口处,卫士般守卫在那里的是俗称火红拨火棍的开花芦苇,像一盆盆熊熊燃烧的煤炭,穿过开花芦苇望去,海湾里碧蓝的海水显得分外地蓝。 好像为某种需要所吸引,他们每天傍晚都要到这里来。似乎在陆地上变得僵化停滞的思想,会被海水漂起重新启航。海水甚至给他们的身体带来某种生理上的轻松。首先,有节奏的拍击着的色彩把蓝色涌满了海湾,心胸随之开阔,身体也逐浪沉浮,只是紧接着凶恶暴躁的浪涛便打断了这一切,使人倍感扫兴。其次,从那块巨大的黑色岩石背后,几乎每晚都会有泉水喷出,因为喷出的时间没有规律,所以得注意等待,它喷的时候真是好看极了,一股白色的泉水。而当你等着的时候,会看到层层波浪一次又一次地在灰白的半圆形的海滩上平平地留下一层薄薄的珠母色。 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都笑了。他们感到同样的狂喜,先是因为涌动的波涛,后来是因为一艘破浪疾驶的帆船。帆船在海湾中划开一道弧线,停了下来,颠簸着,落下了帆。然后带着要使画面完整的自然本能,看过这—高速运动之后,两人便都把目光移到了远处的沙丘上。他们感到的不再是欢乐而是某种伤感——半是因为事情已经结束,半是因为这远处的景色似乎要比看景的人多活上一百万年(莉莉想道),并且当天空看着的还是一个沉睡的大地时,就已经和它进行交流了。 望着远处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齐:想起了威斯特摩兰的一条路,想起了拉姆齐独自行走在那条路上,一副似乎是天生的落寞神态。但是突然他被打断了,威廉?班克斯记得(这一定和某件实际发生过的事有关),是一只母鸡,张开了两只翅膀保护她那群小鸡,这时拉姆齐停了下来,用手杖指着说,“真漂亮——真漂亮”,当时班克斯认为这件事奇特地使人看到了拉姆齐的内心,表现了他的质朴,他对卑下事物的同情;但是他似乎觉得,就是在那里,在那条路上,仿佛他们的友谊停止了。那以后拉姆齐结了婚。再以后,由于这样那样的事情,他们的友谊失去了内涵。他也说不出来责任在谁,只是过了一段时期之后,他们的友谊中重复代替了新意,他们见面也正是重复旧谊。但是在和沙丘的这一无声交谈中,他坚持认为他对拉姆齐的感情没有任何减弱,而是仍旧在那里,就像一具年轻男人的尸体在泥炭中储放了一个世纪,嘴唇依然鲜红一样,他的强烈和真实的友谊储放在了海湾彼岸的沙丘之中。 他为了这份友谊而感到忧虑不安,也许还为了从心头清除自己已经干瘪萎缩的自责——因为拉姆齐生活在一群活泼喧闹的孩子之中,而班克斯却无儿无女。是个鳏夫——他忧虑不安,希望莉莉?布里斯柯不要蔑视拉姆齐(一个有自己特点的伟大人物),而应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多年以前开始的友谊在威斯特摩兰的一条小路上逐渐消失,在那儿那只母鸡张开翅膀保护她的小鸡;那以后拉姆齐结了婚,他们分道扬镳了,他们重逢时总有某种重复旧谊的倾向,这当然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他思考完毕。他转过身去不再看那片景色。他回身沿另外那条路走回去,上了车道,班克斯先生注意到了周围的事物,如果那些沙丘没有向他揭示出他的友谊之遗骸仍嘴唇鲜红地储放在泥炭之中,他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比方说卡姆,那个小女孩,拉姆齐最小的女儿。她正在边坡上采香苜蓿花。她又任性又厉害,不肯按保姆说的“给这位先生一朵花”。不给!不给!不给!她就是不给!她紧攥着拳头。她跺脚。班克斯先生觉得自己老了,很悲哀,她不知怎的误会了他对她的友好。他想必是已经干瘪萎缩了。 拉姆齐夫妇并不富有,他们怎样设法应付这一切的,真是个奇迹。八个孩子!靠搞哲学养活八个孩子!这又是一个,这回是贾斯珀,他溜达着走过,去打会儿鸟,他若无其事地说,经过莉莉时像晃动水泵的摇把一样晃动她的手,惹得班克斯先生尖酸地说,他可真是喜欢她。现在还必须考虑他们的教育问题(不错,拉姆齐夫人也许自己有点财产),更不用说每天这些“大家伙们”所需的鞋袜消耗了,他们都是身材高大、棱角分明、不管不顾的青少年。至于说弄清他们谁是谁和长幼次序,他可做不到。他私下用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名字叫他们:邪恶的卡姆,冷酷的詹姆斯,正直的安德鲁,美丽的普鲁——因为普鲁会很美的,他想,她怎能不美呢?——而安德鲁则会非常聪明。他一面沿车道走着,而莉莉?布里斯柯在说着是或不是,对他的评论表示赞同(因为她爱他们大家,爱这个世界)的时候,一面心里在考虑拉姆齐的情况,同情他,羡慕他,仿佛看到他放弃了青年时期所拥有的一切孤独和质朴所赋予的辉煌,肯定无疑地被扑动的翅膀和哈哈叫的家务事拖累住了。他们是给了他一些什么——威廉?班克斯承认这一点;如果卡姆在他的大衣上插上一朵花,或者像她爬上她爸爸的肩膀那样爬上他的肩膀去看那张维苏威火山爆发的画,那会是很愉快的一件事;但是他的老朋友们也不可能不感到,他们也毁掉了些什么。一个陌生人会怎么想呢?这个莉莉?布里斯柯怎么想?谁能注意不到他现在沾染上了越来越深的习惯?也许是怪癖、弱点?一个像他这样有才智的人竟能把身份降低到他今天的地步——不过这话说得太刺耳了——像他这样如此依赖别人的赞扬。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 “啊,可是,”莉莉说,“想想他写的书吧!” 每当她“想想他写的书”时,她的眼前就会清楚地出现一张大厨桌。这都是安德鲁造成的。她曾问他他父亲的书里写的是些什么,“主观和客观和现实的性质”,安德鲁答道,当她说天哪,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时,他对她说道,“那你就在你不在厨房时想想里面的—张桌子。” 因此当她想到拉姆齐先生的书的时候。总会看到一张擦洗干净的厨桌。眼下它就停留在一棵梨树的枝桠上,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果园里。她作出巨大的努力集中思想,不去想梨树有银白色节疤的树皮,或鱼形的树叶,而要集中在一张厨桌的幻象上,那种擦洗干净的木板桌,露着木纹和节疤,经过多年使用仍然结实完整,它的优点似乎就在于此。现在它四条腿悬空架在那里。自然啦,如果一个人的日子总是在这种看到事物的生硬本质中度过,如果他把满天红霞、碧水银树的美丽黄昏全都简化为一张白松木板的四条腿的桌子(能做到这一点是具有最出色的头脑的标志),自然就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判断他这个人。 班克斯先生因为她嘱咐他“想想他写的书”而对她有了好感。他想过这一点,经常这样想。他曾无数次说道,“拉姆齐是那种四十岁前成就最辉煌的人中的一个。”他在只有二十五岁的时候所写的一本小书就对哲学作出了肯定的贡献;此后的作品便或多或少是进一步的发挥和重复。但是能对任何事物作出肯定的贡献的人的数目是很小的,他说道,在梨树旁停了下来,话说得十分得体、极其精确、异常公正。突然,似乎他手的一动释放出了她对他的所有感觉,使聚集在她心中的对他的大量印象如雪崩般倾泻而下。这是令人激动的感觉。然后他生命的精华在烟雾中升起。那是又—种感觉。她感到自己被如此强烈的感受惊呆了;是他的严厉;他的善良。我尊敬你(她在心中默默对他说),全身心地尊敬你;你不自负;完全不计较个人;你比拉姆齐先生更为优秀;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人;你既无妻室又无子女(她不带任何性情感地渴望去爱抚那孤独),你为科学而活着(她眼前不出自主地浮现出马铃薯的切片);赞扬对你是种侮辱;慷慨宽厚、心灵纯洁、英勇崇高的人啊!但是同时她也想起,他如何把一个贴身男仆大老远地带到这里;反对狗上椅子;一连几个小时(直到拉姆齐先生把门一摔离去)絮絮叨叨地述说蔬菜里的盐分以及英国厨子有多坏。 那么这一切又如何解释呢?一个人怎样判断别人,看待别人?怎样把这个那个因素加在一起得出结沦:你感觉到的是喜爱,或者是厌恶?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字究竟包含什么意义?现在她一副呆楞的样子站在梨树旁,对于这两个男人的印象源源不断涌上心头,要跟上她的思路就像要跟上一个说话快得无法用笔记录下来的声音,而这就是她自己的声音,滔滔地说着不容否认、永远存在、相互矛盾的事情,这样一来就连梨树皮上的裂纹和鼓包都不可改变地、永恒地固定在了那里。你具有崇高的品质,她继续在心中说道,但拉姆齐先生毫无这种品质;他偏狭、自私、虚荣、利己;他被宠坏了;他是个专横的家伙;他把拉姆齐夫人折腾得筋疲力尽;但是他有你(这话是对班克斯先生说的)所没有的东西:强烈的出世精神;对琐事一无所知;他爱狗和他的孩子们。他有八个孩子:你一个也没有。他那天晚上难道不是穿了两件上衣下来,让拉姆齐夫人给他理发,把头发剪到一只做布丁的盆子里吗?所有这些念头在莉莉的头脑中上下跳动,像一群蚊子,各自飞动,但又都奇异地被控制在一张无形的、具有弹性的网中——在梨树的技桠间跳动,技桠间仍旧悬着那张擦洗干净的厨桌的幻象,这是她对拉姆齐先生之智慧的极为尊敬的象征。直到她那越转越快的思绪因强度过大而爆裂,她才感到一阵轻松;一颗子弹从身旁不远处飞过,一群欧椋鸟躲避弹片,惊恐地叽喳着四散乱飞。 “贾斯珀!”班克斯先生喊道。他们转向欧椋鸟越过平台飞去的方向,目光尾随着散布天空的疾飞的鸟群,在穿过高高的树篱的缺口时一头撞上了拉姆齐先生,他悲剧性地对他们瓮声瓮气地说道,“有人闯祸了!” 他的眼睛因感情冲动而蒙上了一层薄翳,因强烈的悲剧意识而充满挑战性,他的目光和他们的刹那间相遇,在将近认出他们时微微颤抖着;但这时,在气恼羞怒的痛苦中他向脸部半抬起手,像是要避开、要擦去他们正常的注视,像是在乞求他们暂时抑制他明知必然会出现的情况,像是要使自己在被打断时产生的孩子般的怨恨在他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即使在被撞见的瞬间他也不会被彻底击溃,而是决心牢牢抓住一些这美妙的情感,这使他感到羞愧同时又令他着迷的粗野的吟诵——他突然转过身去,砰的一声在他们面前关上了属于他个人的那扇门;这时莉莉?布里斯柯和班克斯先生拘束不安地拾头看着天空,看到刚才被贾斯珀用枪惊散的那群欧椋鸟已经落在了榆树梢上。 第四章 “即使明天天气不好,”拉姆齐夫人说,一面抬眼看了看走过她身边的威廉?班克斯和莉莉?布里斯柯,“还有别的日子嘛。现在,”她说道,心里在想莉莉的可爱之处是她那双中国式的眼睛,斜嵌在她白皙的皱起的小脸上,但是只有聪明的男人才能赏识,“现在站起来,让我比比你的腿。”因为说不定他们明天还是有可能到灯塔去的,她得看看袜子筒是不是需要再织长一两英寸。 她微微一笑,因为此刻一个极妙的主意闪过她的心头——威廉和莉莉应该结婚——她拿起那只袜口上还带着交叉的钢针的混色毛袜,在詹姆斯的腿上比了比。 “亲爱的,站好别动。”她说,因为詹姆斯出于嫉妒,不愿为灯塔看守人的小儿子充当量尺,所以故意动来动去;他要是这样,她又怎么能看得出来袜子是太长了还是太短了?她问道。 她抬起眼睛——她最小、最宝贝的儿子,什么鬼迷住他了?——看见了房间,看见了椅子,觉得—切都寒酸透了。椅子里面的衬垫物,正如安德鲁那天所说的,掉得满地都是。但是,她问自己,买好椅子听任它们在冬天里坏拧,有什么好处?整个冬天这所房子只有一个老太婆照管,潮湿得简直滴水。没关系:房租是两个半便士整;孩子们喜欢这地方;而离开他的图书馆、讲课和三千弟子——如果一定要准确的话,三百英里、对她的丈夫有好处;这里也有地方待客。垫子、行军床、在伦敦结束了服务生涯的歪歪倒倒的桌椅——在这里还干得不错;还有一两张相片,还有书。书,她想道,会自动越积越多。她从来没有时间去读它们。哎呀!就连人家送她的书,诗人亲笔题了词的书也没有时间读:“谨赠其意愿一定要得到服从的女土”……“比诲伦幸福的当今绝代佳人”……说起来真是个耻辱,她从未读过它们。还有克鲁姆的《论理智》和贝茨的《论波利尼西亚的野蛮风俗习惯》(“亲爱的,站好别动”,她说)——这两本哪本也不能送到灯塔去。总有一个时候,她料想,这所房子会破旧到非收拾不可的地步。要是能教会他们进门前擦擦脚,不要把海滩上的沙石带回家——那就算大收获了。螃蟹,她不得不允许带回家,如果安德鲁真想解剖它们的话,如果贾斯珀相信可以用海草做汤,也不能加以阻止,或者萝丝的东西——贝壳、芦苇、石子儿;因为她的孩子们都很有天分,只是兴趣各不相同。其结果就是,她叹了—口气,举着袜子比詹姆斯的腿时把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整个看了一遍,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一切变得越来越破旧寒酸。门垫颜色褪了;墙纸垂下拍打着。你无法再看得出那上面印的是玫瑰花的图案。再说如果一幢房子里所有的门老是开着,而在整个苏格兰也没有一个锁匠会修门上的插销,东西就非坏掉不可。往画框边上搭块绿色的开司米披巾有什么用?不消两个星期披巾就会变成豌旦汤的颜色。但是让她生气的是那些门;每扇门都敞开着:她侧耳细听。客厅的门开着;过道的门开着;听上去好像卧室的门也都开着;毫无疑问,楼梯平台上的窗子也开着,因为那是她自已打开的。窗子应该开着,门应该关着——就这么简单的事,难道就谁都记不住吗?夜里她常到女仆的房间里去,发现全像烤箱样关得严严的,只有那个瑞士姑娘玛丽的房间除外,她宁肯没有澡洗也不能没有新鲜空气,不过她说过,“在她家乡,大山是多么美啊。”昨晚她眼睛里含着泪水望着窗外时就这么说的,“大山是多么美啊。”她的父亲在大山那边快要死去了。拉姆齐夫人知道。他要使他们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了。她责骂女仆,教她们怎么做(怎么铺床,怎么开窗,像个法国女人那样双手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张开),但当那个女孩子说话时,她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地收拢起来,就像小鸟在阳光下飞翔后悄悄收起翅膀,蓝色的羽毛从明亮的钢蓝变成了柔和的紫色。她默默地站在那里,没有话可说。他患了喉癌。当她回想起这些——她怎样站在那里,那个姑娘怎样说‘在家乡大山是多么美啊”,而已经没有希望了,没有任何希望了,她感到一阵烦躁,严厉地对詹姆斯说: “站好别动。别讨人嫌。”于是他立刻知道她这回的严厉是当真的丁,便把腿绷直。她比量了起来。 袜子短了至少半英寸,即便是把索利的小男孩长得没有詹姆斯高这个因素考虑在内,也不够长: “太短了,”她说,“实在太短了。” 从来没有人显得这样悲哀、苦涩而阴郁,半蹲在那里,在黑暗中,在从阳光的光束照及之处到黑暗的深处,也许涌出了一滴泪珠;一滴眼泪落下;水面左右涌动,接下了它,又复归平静。从来没有人显得这样悲哀。 但是难道只是外表看去如此吗?人们问。在她的美貌和光彩背后——是什么呢?他是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吗,他们问,他是在他们结婚前的那个星期死去的吗——早先的、另外那个情人?有关他的谣言到处流传。还是说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因为她生活在—个无比美丽的外貌下,不能加以搅乱?因为在亲密无间的时刻,当她听到关于伟大的激情、失意的爱情、挫败的抱负之时,尽管她很容易就可以说她也曾知道或感受到或亲身经受过这一切,她却从未说道。她总是沉默不语。她那时就知道——不用学就知道。她的纯朴使她能够看清聪明人搞错的事情。她头脑的专一使她的思想如石头正正掉下、小鸟准确飞落一样扑到事物的真相上,令人快活、轻松、持久——这也许只是假象。 有一次班克斯先生在电话上听到了她的声音,虽然她只是在告诉他一列火车的行驶时刻,却大大地打动了他,他说道,“大自然用来塑造你的泥土是多么稀有啊。”他仿佛看到了电话线另一端的她,希腊式的脸、蓝蓝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给这样的女人打电话,显得多么不合适啊。聚在一起的赐人以美丽欢乐的希腊三女神似乎联合起来,在开满了常春花的草地上创造出了那张脸。是的,他要到尤斯顿去乘十点半的那趟火车。 “但是她像个孩子一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美丽。”班克斯先生说,一面放下电话,穿过房间去看在他屋后盖旅馆的工人们的进展情况。他看着在尚未完工的墙旁的忙碌景象,心里想着拉姆齐夫人。因为,他想,总是有某种不协调的东西需要糅合进她面部的和谐中去。她往头上扣一顶前后翘起的布帽子;她穿着一双高筒橡皮套鞋跑过草坪,一把抓住一个正要捣蛋的孩子。所以,如果你想到的只是她的美丽外貌,就还必须记住那颤动着的、活生生的东西(当他看着工人的时候,他们正踩着一块小木板往上运砖头),并且把它糅进你看到的画面中去;或者,如果你只是把她看做一个女人,那就必须赋予她某种奇特的癖性;或者认为她有某种潜在的、想要摈弃自己高贵的外形的欲望,似乎她的美貌和男人们所谈到的一切关于美貌的话都使她感到厌倦,而她只希望和别的人一样,做个微不足道的平常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必须去工作了。 拉姆齐夫人织着那只毛茸茸的红棕色的袜子,镀金的画框、随手搭在画框边上的绿披巾和那幅经过鉴定是米开朗琪罗真迹的画把她的头的轮廓可笑地衬托了出来。她抹平了刚才态度中的严厉成分,托起小儿子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咱们再找张图片来剪。”她说道。 第五章 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有人闯祸了。 她从沉思中惊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她脑子里一直认为没有意义的词句,她现在给予了意义。“有人闯祸了”——她把一双近视眼盯在了丈夫身上。他现在正直冲着她逼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离她近得让她看出来(那单调的句子在她的脑袋里自动反复出现)是出了事,有人闯祸了。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是什么事。 他颤栗,他发抖。他所有的虚荣、所有对自己辉煌的满足感——他以雷霆般的气势、兀鹰般的凶猛率领他的人马骑越死亡之谷——都被打得粉碎,被彻底破坏了。在枪林弹雨中我们勇敢策马疾驶于死亡之谷中,枪炮向我们轰鸣齐射——却迎面撞上了莉莉?布里斯柯和威廉?班克斯。他发抖,他颤栗。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现在和他说话,因为从熟悉的迹象、他避开的眼光、以及某些奇怪的强打精神的样子,使她明白他仿佛要把自己包裹起来,需要不受干扰地独自恢复平衡,明白他受到了伤害,很痛苦。她抚摩着詹姆斯的头;把她对丈夫的同情转移给了他。当她看着他把陆海军商店商品目录中一位绅土穿的白色礼服衬衫用粉笔涂成黄色时,心里想,要是他将来成了一个大画家,她会多么高兴啊;而他为什么就不可能成为大画家呢?他前额长得极好。这时,她丈夫又一次走过她的身边,她拾起眼睛,宽慰地看到废墟已经被掩盖;对家庭生活的喜爱获得了胜利;习惯低奏出令人安慰镇静的节奏;因此当他再一次转回来的时候,他故意在窗前停住脚步,弯下身子,可笑而异想天开地用一根小树枝挠詹姆斯光着的小腿肚子。她责怪他把“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查尔斯?坦斯利打发开。他说坦斯利需要进去写论文。 “有朝一日詹姆斯也得写他自己的论文的。”他挖苦地补充道,一面轻轻甩动着小树枝。 詹姆斯痛恨他的父亲,他一把推开挠他痒痒的小树枝。拉姆齐以他特有的既严厉又幽默的方式用这根小树枝逗弄着小儿子的光腿。 她要尽量把这烦人的袜子织完,明天好给索利的小男孩带去,拉姆齐夫人说。 他们明天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到灯塔去,拉姆齐先生暴躁地厉声说道。 他怎么知道?她问道。风向常常会变的。 她的话之极端荒谬不合情理、女人头脑之愚蠢激怒了他。他策马穿过了死亡之谷,感到震惊,颤栗起来。而现在她却悍然不顾事实,使子女们对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抱有希望,这实际上是在撒谎。他在石头台阶上跺着脚。“真该死。”他说。可是她刚才说的是什么?只不过说了明天可能会天晴。有可能吧。 只要气温表上温度下降,风向正西,就没有可能。 为了追求真实而如此惊人地不顾别人的感情,如此放肆而蛮横地撕碎文明的薄面纱,对于她来说是对人类礼仪的恣意蹂躏、她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没有答腔,低下了头,好像要听任那阵猛烈粗糙的冰雹、那透人衣衫的污水毫无阻拦地溅泼上她全身。她无话可说。 他沉默地站在她身边。最后,他低声下气地说,如果她愿意,他去找海岸警卫队问一问。 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受到她的尊敬了。 她很愿意相信他的话,她说。他们只是用不着准备三明治而已。他们整天为了这事那事来找她,这很自然,因为她是个女人;有人要这样,有人要那样;孩子们正在成长;她常常感到自己只不过是块饱吸了人类各种感情的海绵;而他竟说,真该死。他说,肯定会下雨。他说,不会下雨;于是一个安全的天堂就立刻展现在她面前。他是她最尊敬的人。她觉得自己连给他系鞋带都不配。 拉姆齐先生已经为刚才的坏脾气、为带领他的队伍冲锋时的手舞足蹈而感到羞愧了,此时他不好意思地又捅了一下儿子的光腿,便好像得到了她的批淮似的,一头钻进了暮色之中,拉姆齐先生的动作奇怪地使妻子想到动物园里的大海狮,吞下鱼后向后翻个筋斗打着滚儿离去,搅得池子里的水来回涌动。这时光线已经更黯淡了,它使树叶和树篱的形状逐渐消失,而好像作为交换,给予了玫瑰和石竹花白天所没有的光泽。 “有人闯祸了。”他又说了一遍,迈着大步离开,到平台上来回踱起步来。 但是他的声调起了多么奇特的变化啊!就像布谷鸟;“六月里啼声走了调”;好像他在试着想暂时找到某句话来表达他新的心情,可是手头只有这一句,就只好用了,尽管声音很粗哑。但是它听起来很可笑——“有人闯祸了”——口气几乎像个问题,很有旋律,自己也不相信。拉姆齐夫人禁不住笑了,他一面来回走着,一面哼着,果然不久就沉默了,不再提起。 他安全了,恢复了自己的个人天地。他停下脚来点燃烟斗,看了一眼窗内的妻子和儿子,如同一个坐在特快列车上看书的人抬眼看见一个农场、一棵树、一片村舍,它们就像一幅插图,证实了书上的某个内容,于是他感到获得了鼓舞和满足,他的目光又回到了书页上。因此他虽然没有分辨出哪个是妻子哪个是儿子,但看到他们就感到是种鼓舞和满足,使他能把精力奉献给他非凡的头脑正在全力思考的问题的透辟理解上。 确实是非凡的头脑。因为,如果思想如同钢琴上的键盘,分成如许数目的琴键,或像字母表,二十六个字母全按顺序排列,那么他那非凡的头脑就能毫无困难地把这些字母一个一个坚定而准确地过到,比如说,字母Q。他到达了Q。在整个英国,能到Q的人是很少的。这时他在种有天竺葵的石瓮旁驻足片刻,看见了妻子和儿子一起坐在窗口,可是现在离得已经很远了,看去就像拾贝壳的孩子,天真无邪,专心致志于脚旁的小东西,对于他已看到的厄运毫无防备。他们需要他的保护;他要给他们保护。但在Q后面是什么呢?下一个是什么?在Q后面有一连串字母,最后一个字母凡人的眼睛几乎无法看见了,只是在远处微微闪着红光。在一代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够到达z一次。不过,如果他能到达R那就相当不错了。这里至少是Q了。他在Q上稳稳站住脚跟。Q是他拿得稳的。Q是他能够论证的。那么如果Q就是Q——R——想到此处,他把烟斗在羊角形的石瓮把手上响亮地磕了两三下,磕灭了烟斗,继续考虑下去。“那么R……”他打起精神。他咬紧牙关。 能够拯救暴露在灼热的海上、只有六块饼干和一瓶水的一船人的品质——耐力和公正,远见、忠诚、技巧——来帮助他了。那么就是R——R是什么? 一道快门像蜥蜴的皮革般的眼皮,在他专注的目光前一闪,遮住了字母R。在那黑暗的一瞬间他听见人们说——他是个失败者——只是他力所不及的。他永远也到达不了R。向R发起冲刺,再来一次。R—— 在穿越荒凉的冰封的极地的孤独的探险中,能够使他成为领队、向导和顾问的品质,他的既不过分乐观也不轻易失望的性格,使他能沉着镇定地全面观察将会发生的一切,正视现实。这些品质再一次来帮助他了。R—— 蜥蜴的眼睛又闪动了一次。他额头的血管膨胀着。石瓮里的天竺葵变得惊人地清晰可见,他意外地看到在叶丛中展现出两类人之间那古老而明显的区别;一类是具有超人力量的坚定扎实的实干家,他们默默苦干,不屈不挠,把整个字母表按顺序复述,全部二十六个字母从头到尾,一个不少;另一类是有天赋和灵感的人,他们奇迹般地一下子把所有的字母全部归结在一起——这是天才之道。他并无天才;他从不自居是个天才:但是他具有,或可能具有,把字母表上的每一个字母精确地按顺序从A复述到Z的能力。而现在他困在了Q上。下一步要前进,向R前进了。 现在雪花已开始飘落,云雾己笼罩山顶,一些不会玷污领队名声的感情悄悄袭上心头。他知道在黎明到来之前自己必须躺下死去,这种感情使他的眼睛黯然失色,即使在平台上转一圈的两分钟里,就使他显出苍老失色的模样。但是他决不甘于此种命运;他要找一块悬崖巨石,在那儿,他将双眼凝视风暴,力图穿透那黑暗。直到最后一刻;他将站着死去。他将永远到达不了R。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盛开着天竺葵的石瓮旁。毕竟,在十亿人中,他问自己,有多少人能到达Z?一个只有渺茫希望的领队肯定会这样问他自己,并且回答说“也许只有一个”,而这个回答不会是对身后的探险队员的背叛。一代人之中只有一个。那么,假如他老老实实地埋头苦干、呕心沥血、直到灯尽油干,即使他不是这一个人,他应该受到指责吗?他的躯体能存在多久?就连一个垂死的英雄在去世前想到在他身后人们会如何谈论他,都是允许的。他的声名也许能延续两千年(拉姆齐先生凝视着树篱,嘲弄地问道)?如果你站在山顶上俯视已流逝的漫长岁月,说实在,这又有什么意义?你的鞋子踢到的那粒石子也会比莎士比亚存在得更为长久。他自己的小小的光芒会并不很明亮地照耀上一两年。然后将融人某个较大的光芒,而那又将融入到一个更大的光芒中。(他向黑暗中看去,看着错综缠结的枝条。)那么谁又能指责那个希望渺茫的队伍的领队呢?无论如何他的队伍已经爬到能看见岁月流逝、星球消亡的高处。假如在死亡将他的四肢变得僵硬不能活动之前,他确实稍稍有意识地将麻木的手指举到额头,挺起了胸膛,以便在搜索队到来之时看到的是他以一副战土的英勇姿态,死在岗位上,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拉姆齐先生挺起胸膛,笔直地站在石瓮旁。 如果他这样站立片刻,想到名声、想到搜索队、想到感激他的追随者们在他的遗骸上堆起的圆锥形纪念石堆,又有谁会指责他呢?最后,如果这位注定失败的探险队的领队在做了最大的冒险、用尽了身上的最后一滴力气、沉睡过去不再顾及能否醒来之时,脚趾的刺痛使他感到自己仍旧活着,而是总的来说并不反对活下去,但是需要同情、威士忌和立刻有人听他倾述他的苦难,谁又能指责他呢?谁会指责他?当这位英雄脱下盔甲,在窗口停下,凝视着妻子和儿子时,谁不暗中感到高兴呢?他的妻儿起初离得很远,逐渐越来越近,直到嘴唇、书和头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尽管他感到强烈的孤独,尽管岁月流逝星球消亡,她依旧可爱、新奇。最后他把烟斗放进口袋里,在她面前低下了他高贵的头——如果他向世上至美之人表示敬意,谁又能指责他呢? 第六章 但是他的儿子讨厌他。讨厌他走到他们面前来,停住脚步低头看他们;讨厌他来打搅他们;讨厌他得意而崇高的姿态;讨厌他那高贵的头;讨厌他的精确严格和自我中心(因为他就站在那里,迫使他们去注意他);但他最讨厌的是父亲情绪波动时颤抖的声音,在他们四周震颠,搅乱了他和母亲间单纯和通情达理的关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希望这样能使父亲继续往前走;他用手指指着一个字,希望以此重新吸引母亲的注意,他很生气,他知道父亲一停下,他母亲的注意力就分散了。可是没用。什么也不能使拉姆齐先生走开。他就站在那里,要求得到同情。 一直搂着儿子随随便便坐着的拉姆齐夫人这时打起精神,半转过身子,似乎要用力站起来,立刻一阵活力雨点般向空中直喷而出,一根水雾之柱,同时她显得生气勃勃充满活力,仿佛她全部的精力都凝聚成了力量,在燃烧,在发光(尽管她仍安静地坐着,又拿起了织着的袜子),那个命中注定没有生机的男人一头扎进了这美妙丰饶的生命之喷泉和水雾之中,像一只黄铜鸟嘴,光秃贫瘠。他需要同情。他是个失败者,他说。拉姆齐夫人闪动着钢针。拉姆齐先生又说了一遍,眼睛—直没有离开她的脸,他是个失败者。她堵回他的话,“查尔斯?坦斯利……”她说道。但是对他来说这还不够。他需要的是同情,首先需要他的天才得到确信,然后接纳他进入生活之圈,使他得到温暖和安慰,使他的感觉得到恢复,使他的贫乏空虚变得丰饶富足,使宅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充满勃勃生机——客厅;客厅后面的厨房;厨房上面的卧室;卧室再过去的育儿室;一定要用家具把它们布置起来,—定要它们充满生机。 查尔斯?坦斯利认为他是当代最伟大的玄学家,她说道。但是对他来说这还不够。他必需得到同情。必需使他确信他也处身于生活的中心;人们需要他;不仅在这里,而且在世界各处都需要他。她闪动着钢针,自信,坦然,她把客厅和厨房创造得光彩夺目;让他在那里自在安心,进进出出,过得快活。她笑,她织袜子。詹姆斯直挺挺地站在她双膝之间,感觉到她所有的力量都突然进发出来,被那个黄铜鸟嘴吸吮、压制,被男人那把生气全无的短弯刀一次再一次地无情猛击,要求得到同情。 他是个失败者,他重复道。好吧,那你看一看,感觉一下吧。她闪动着钢针,环顾四周,看看窗外,看看室内,看看詹姆斯,她用她的笑声、她的沉着自信的姿态、她的胜任一切的能力使他毫不怀疑地确信这是真的(正像一个拿着盏灯穿过一间黑屋子的保姆让一个犟孩子放心一样);宅子里丰富充足;花园中鲜花盛开。如果他对她绝对信任,就没有什么能伤害他;无论他把自己埋得多深或爬得多高,也没有一刻会发现她不在自己身边。她对自己包围保护别人的能力是如此自豪,因而简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能使她了解自己的躯壳;一切都毫不吝惜给掉了,用尽了;而当詹姆斯直挺挺地站在她双膝之间时,感觉到她上升成了一棵枝繁叶茂、开满红花的果树,被那个黄铜鸟嘴,那个自我中心的男人(他的父亲)的那把生气全无的短弯刀冲进去猛击。要求得到同情。 他脑袋里装满了她的话,像一个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的小孩,终于恢复了信心,重新振作起来,怀着谦恭的感激之情看着她,说他要去转上一圈;他要去看孩子们打板球。他走开了。 立刻,拉姆齐夫人似乎把自己合拢了起来,花瓣一片叠着一片地合上,整个架子筋疲力尽地塌了下来,于是她听任极度疲乏的摆布。只剩下把手指在格林童话的书页上移动的力气;同时在她体内跳动着创造成功的狂喜,如同泉水的涌动,在扩展到了极点后现在慢慢停止了搏动。 在他走开去的时候,这一涌动中的每一次跳动似乎都把她和丈夫包围于其中,使他们给对方以安慰,像同时奏出一高一低的两个不同音将结合起来时所能互相给予的那样。然而,当回响着的共鸣消失,她又回到童话故事的时候,拉姆齐夫人不仅感到身体的疲乏(她总是在后来、而不是当时,有这种感觉),而且在肉体的疲乏中还夹杂着出自另外原因的微微令人不快的感觉。在她朗读渔夫老婆的故事时,她并不确切地知道这感觉来自何处;当她翻页停止朗读、听到海浪落下时那沉闷不祥的声音、意识到它的来源时,她也没有让自己用语言把不满表达出来:她不愿意感到自己比丈夫强,即使是一秒钟也不行;而且在对他说话时如果不能肯定自己说的都是事实。她是无法忍受的。大学和人们需要他,讲课、著作以及它们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这—切她从不怀疑;但是,使她烦恼不安的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他这样公开地到她这儿来求助,搞得尽人皆知;因为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说他依赖于她,而实际上他们应该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中他绝对重要得多,比起他对世界的贡献,她的贡献是微不足道的。不过也还有着另一点——由于害怕不能够告诉他真相,比如说,关于温室的顶和修理所需费用,可能得五十镑左右;还有关于他的著作,她怕他会猜到他最近出的那本书并不是他写的最好的一本,她本来就有点疑心是这么回事(她是从威廉?班克斯处得到的印象);还有需要隐瞒一些日常小事,以及孩子们看到这一切给他们造成的负担——所有这些都削弱了两个音将在一起奏出时那完整的欢乐、纯粹的欢乐,使这声音凄凉单调地在她耳际消失。 一个影子落在了书页上;她抬起头来,看见是奥古斯塔斯?卡迈克尔正在这时拖沓着走过。此时此刻使她想到人际关系之种种不足;想到最完美的关系也有瑕疵,由于求实的天性她不能回避这一点,她对丈夫的爱又使她无法忍受这种审视;这实在是太痛苦了。此时此刻她正痛苦地感到自己被证明毫无价值,这些谎言、这些夸大不实之词阻碍了自己的正常作用——正当她在兴奋得意的余波中如此不体面地烦恼之时,卡迈克尔先生偏巧穿着他那双黄拖鞋踢踏走过,鬼使神差地,她不由得在他走道时大声对他说道, “是要进屋吗,卡迈克尔先生?” 第七章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抽鸦片。孩子们说他的胡子就是鸦片染黄的。也许吧。对她来说,明显的是,这个可怜的人很不快活,每年来到他们这儿以求逃避;然而每年她都有同样的感觉:他不信任她。她说,“我要到城里去,要不要给你带点邮票、纸、烟草?”她觉得他听后总是一缩。他不信任她。这都是他妻子造成的。她想起他妻子对他的那种凶狠恶劣的态度,在圣约翰树林那间可怕的小屋里,她亲眼看见那个可恶的女人把他赶出家门,使她惊得呆住了。他邋遢不整,总是失手把东西掉在外衣上弄脏衣服;他有无所事事的老人那讨人嫌的毛病;而她竟把他赶出了家门。她用她特有的可恶腔调说,“现在拉姆齐夫人和我要一起聊一聊”,而拉姆齐夫人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他生活中数不尽的苦难。他的钱够买烟草吗?他是不是得伸手向她要钱来买?半个克朗?十八个便士?啊,想到他妻子使他遭受的种种细小的屈辱。真让她难以忍受,现在他总是(为了什么,她猜不出来,只知道可能多少和那个女人有关系)不愿接近她。他什么也不告诉她。可是她还能怎样对他呢?已经给了他一间向阳的房间。孩子们对他很好。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不欢迎他的表示。实际上她总是特地向他表示友好。你需不需要邮票,你需不需要烟草,这儿有本你可能喜欢的书。等等。可是毕竟——毕竟(此时她莫名其妙地收拢身体,这时,产生了平时很少出现的、对自己的美丽的感觉)——毕竟,一般说来让人喜欢她并个是难事;例如乔治?曼宁;华莱士先生;尽管他们都是名人,也常会在某个晚上到她这里来,静静地围炉谈心。她不可能不知道,她无论到哪儿,都带着她的美貌,如同一个火炬,她举着它进入每一个房间;尽管她会加以掩盖,会在美貌强加在她身上的、单调的承受前退缩,她的美仍然是有目共睹的。她受过赞幕。她被人爱恋。她曾经走进坐有送葬人的屋子。眼泪在她面前流淌。男人,女人也一样,放下各种各样复杂的心事,让自己和她一起在纯朴中获得安慰。而他竟然不愿接近她,使她受到了伤害。使她痛苦。但是又有点不清不白,不太恰当。使她不高兴的正在于此,偏巧在她对丈夫不满的时候来到;当卡迈克尔先生穿着他的黄拖鞋,胳膊下夹着本书拖沓着经过她,对她的问话只是点了点头,她的感觉是她受到了怀疑;感到她所有的愿意给予、愿意帮助人的欲望都是出自虚荣。难道是为了自己的自我满足她才如此本能地要帮助、要给予,是为了人们说起她时会说,“啊,拉姆齐夫人!亲爱的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当然啦!”并需要她,派人来找她,赞美她?她暗自想要得到的难道不是这些吗?因此当卡迈克尔先生像现在这样从她身边退缩开去,匆匆逃到那个角落去做他那无穷无尽的藏头诗时,她不仅感到自己的天性受到了冷落,而且还意识到自身的某些渺小之处,意识到人际关系,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如何充满缺陷、如何卑鄙、如何谋求私利。她现在是又疏于修饰又疲惫不堪,想来已不再让人看了赏心悦目(她双颊凹陷,头发灰白),最好还是把心思放在渔夫和他妻子的故事上,以抚慰那个极度敏感的孩子(她的孩子里就数他敏感),她的儿子詹姆斯。 “渔夫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她大声读道,“他不会去的,他对内已说。‘这样做不对’,然而他还是去了。当他来到海边时,海水的颜色深紫、暗蓝,灰白而浑浊,不再是一片黄绿色,但海面仍很平静。他站在那里说道——” 拉姆齐夫人真希望她的丈夫没有选择这个时候停下来。他为什么没有如他所说去看孩子们打板球?但是他没有说话;他看了看;他点点头;他称赞;他继续往前走。他的思想滑了开去,看到面前那一次又一次使他停顿下来的树篱,象征着某种结论;看到他的妻子和孩子,又—次看到那些垂着红色天竺葵的石瓮,这些花经常点缀他的思想进程,并在叶片上把它们记载下来,好像叶子就是张张纸片,人们在匆忙阅读时在上面草草写下笔记——他的思想滑了开去,看到这一切,《泰晤士报》上的一篇关于每年参观莎士比亚故居的美国人的数目的文章使他平静地陷入了沉思。他自问,如果莎士比亚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个世界会和今天的世界有很大的不同吗?文明的进步取决于伟人吗?是否今天普通人的命运比古埃及法老时代的人要好一些?然而,普通人的命运,他自问道,是否就是我们判断文明程度的标准呢?也许不是。也许最伟大的优秀事物的存在需要一个奴隶阶级的存在。伦敦地铁里的电梯工就是个永恒的需要。这个念头令他不快。他把头猛地往后一仰。为了摆脱它,他得找到一个办法来压制艺术的优越地位。他要证明,世界是为普通人存在的;艺术只不过是一种强加在人类生活之上的装饰;艺术并不表现生活的本质;对于人类生活来说,莎士比亚也并不是不可缺少的。他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他要贬低莎士比亚,去挽救永远站在电梯门口的工人。他猛地从树篱上摘下一片叶子。这一切都得在下个月在加的夫的年轻人面前好好阐述一番,他想:在这儿,在他的阶地上,他只不过在随意搜索,轻松品尝(他扔掉了刚才气冲冲地摘下的叶子),就像一个人骑着马缓缓行走在从童年时起就熟知的乡间小路和田野上,从马背上弯身摘一束玫瑰,或采下坚果塞满口袋。一切都是熟悉的,这儿一个拐弯,那儿一个篱墙边的阶梯,那条穿过田间的近路。傍晚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就这样度过,抽着烟斗,思路沿着那古老而熟悉的小路和公地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在这些地方。不是那儿留有那场战役的历史,就是这儿留有这个政治家的生平,还有诗歌和软事,而且还有图像,这个思想家,那个军事家;一切都非常生动清晰;但是最后那小路、田野,公地,结着果实的坚果树和开满鲜花的树篱把他带到了路的下一个拐弯处,他总是在那儿下马,把马拴在一棵树上,然后独自徒步前行。他走到草坪的边缘,俯瞰下面的海湾。 这是他的命运,他的特性,不管他愿意与否,都要这样来到这个正在被大海慢慢侵蚀的岬地,像一只孤独的海鸟站在那里,形影相吊。突然摆脱一切浮浅杂念,收敛缩小使自己显得更直率、感觉更精干,甚至身体上也是如此,然而却不会失去头脑的敏锐,这是他具有的力量,他的天赋。因此,站立在他这块小小的突出的岩石上,面对着人类的蒙昧无知,大海正侵蚀我们脚下的土地而我们却一无所知———那就是他的命运,他的天赋。但当他下马时,他已抛弃了一切矫揉和浮夸,一切坚果和玫瑰等战利品,收敛自己,以至他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声誉而且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姓名;然而即使在那样孤独的状态里面,他仍保持着警惕,不放纵幻想,不沉溺于空想之中。他正是以这一姿态使威廉?班克斯(断断续续地)、查尔斯?坦斯利(忠心不贰地)以及妻子现在(她正抬头看见站在草坪边缘的他)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敬畏、怜悯以及感激之情。就如同一根打进航道上的标桩,海鸥在上面栖息,海浪在上面拍击,独自在洪流中监守职责,标明航道,使一船船快乐的船客萌生感激之情。 “但是八个孩子的父亲没有别的选择……”他低声咕哝道,于是他猛然打断了思绪,转过身子,叹了口气,抬起眼睛寻找给小儿子念故事的妻子的身影;他装上了烟斗。他转过身来,不再去注意人类的蒙昧无知和人类的命运和大海侵蚀我们脚下的土地,如果他执着地思考这一切的话,他本来是可能会有所发现的;但他却从与他刚才面对的庄严主题相比如此微不足道的琐事上寻求安慰,使他颇想将此种安慰看得无足轻重,不屑一顾,仿佛对于一个诚实可敬的男人来说,被发现在一个苦难的世界上感到幸福是件最为卑鄙的罪行;不错;总的说来他是幸福的;他有妻子;他有儿女;他已经答应六周后给加的夫的年轻人就洛克、休谟、贝克莱等哲学家及法国大革命的起因等“讲几句废话”。但是这一切以及他从中得到的乐趣,从他的警句中;从青年人的热情中;从他妻于的美貌;以及他从斯旺西、加的夫、艾克赛德、南安普顿、基德明斯特、牛津、剑桥等大学给予他的赞美中所获得的乐趣——一日都不得不用“讲几句废话”一语加以掩饰和贬低,因为,实际上,他并没有去做他本可能做的事情。这是个伪装;是一个害怕承认自己感情的人的避难所,这个人不能说,这是我所喜欢的——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对于威廉?班克斯和莉莉?布里斯柯来说是既可怜又可厌,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需要这样掩饰;为什么他总需要赞扬;为什么一个在思想上如此大胆的人在生活上却如此怯弱;他可敬而同时却又可笑,这是多么奇怪的事。 教导和劝诫是人的能力所做不到的事,莉莉猜想道。(她正在收拾画画的东西。)如果你因受到吹捧而得意,就必然会栽跟头。拉姆齐夫人过分轻易地给了他所要的一切。这样,任何变化就肯定会造成他的烦乱,莉莉说。他钻出书本走进来,发现我们都在做游戏和瞎聊天。想像一下,和他所思考的东西相比,这是个多大的变化,她说。 他正在向他们冲来。现在他突然停住,站在那儿默默注视着大海。现在他又转身离开了。 第八章 是的,班克斯先生看着他走开,说道。实在太遗憾了。(莉莉曾说过他使她害怕——他情绪的变化是如此突然。)是的,班克斯先生说,拉姆齐先生的行为不能做到和别人的差不多,实在太遗憾了。(因为他喜欢莉莉?布里斯柯;他可以和她很坦率地谈论拉姆齐。)正由于此,他说,年轻人不愿度卡莱尔的作品。一个牢骚满腹、爱发脾气的老头子,连粥冷了都要暴跳加雷,凭什么对我们进行说教?这是班克斯先生了解的现在的年轻人的说法。如果你和他一样认为卡莱尔是人类伟大的导师之一,那就太遗憾了。莉莉羞愧地说她离开学校以后就没再读过卡莱尔的书。但依她之见,正因为拉姆齐先生认为如果他的小手指头痛了,整个世界就要灭亡,人们才更加喜欢他。她在乎的并不是这一点。谁会受他蒙骗呢?他其实是在公然地要你奉承他、赞美他,他的小小诡计骗不了任何人。她不喜欢的是他的狭隘、他的盲目,她看着他的背影说。 “有那么点伪君子的味道?”班克斯先生提出道,一面也看着拉姆齐先生的背影,因为他不正是在想着他的友谊,想着卡姆不肯给他一朵花,想着所有那些男孩和女孩,想着他自己那所原来非常舒适、但妻子去世后却很冷清的住宅吗?当然,他有他的工作……然而他还是希望莉莉能同意,如他所说的那样,拉姆齐“有那么点伪君子的味道”。 莉莉?布里斯柯继续收拾着她的画笔,头一会儿抬起,一会儿低下。抬起头看见他就在那里——拉姆齐先生——正向他们走来,大摇大摆、毫不在意、心不在焉、冷淡疏远。有那么点伪君子的味道?她重复着班克斯的话道。哦,不——他是最真诚、最可靠(他已经来到眼前)、最优秀的人;但是,她低下头去时心里想,他一心只想到他自己,他专横,他不公正;她故意一量低着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和拉姆齐一家呆在一起时保持沉着从容。只要一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们,她称作为“爱上了”的感情就会把他们淹没。他们就成了通过爱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个虚幻然而深刻、令人激动的宇宙的一部分。天空和他们在一起;小鸟通过他们来歌唱。当她看到拉姆齐光生走近又退回、拉姆齐夫人和詹姆斯坐在窗口,白云飘动,树枝摇曳,她感到更是激动,觉得生活不再是由经历的一个个分散的小事件组成,而变成卷在一起的整体,就像波浪,使人随之起伏,一下子冲上了海滩。 班克斯先生在期待着她问答。她正要说点什么来批评拉姆齐夫人,说她也有让人害怕的地方,有她自己的专横之处,或诸如此类的话,突然班克斯先生一副着迷的神态使得地根本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考虑到他已年过六十,他的严谨清白和他的不动感情的特点,以及似乎蒙在他身上的那雪白的科学外衣,他的神态可以说得上是着迷了。像他这样一个人用像莉莉看见的那种目光注视拉姆齐大人,确实称得上是着迷了,莉莉觉得,这相当于几十个年轻人的爱慕之和了(也许拉姆齐夫人还从来没有激起过几十个年轻人的爱慕呢)。这是爱,她心想,一面假装搬动画布,是经过提炼和过滤的爱;从不企图把对方抓在手心里的爱;但是,像数学家对符号的爱,或诗人对诗句的爱那样,是要将其传遍世界,使其成为人类成果的一部分的。确实也是如此。世界毫无疑问应该分享这种感情,如果班克斯先生能够说出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让他如此倾心;为什么看到她给儿子读童话故事会在他身上产生如何解决了一个科学难题同样的效果,使他对此沉思默想,就和他找到了植物的消化系统的可靠证明一样,使他觉得野性被驯化,混沌被征服。 他如此着迷——除此还能用什么别的字眼来叫它呢?——使莉莉?布里斯柯完全忘记了她刚才想说的话。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是关于拉姆齐大人的什么话。在这番“着迷”的面前、在这种无言的凝视面前,要说的话显得十分苍白,为此她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没有什么比这庄严崇高的力量、这上天的赐予更能给她以慰藉,缓解她感到的人生的困惑,并奇迹般地为她卸去人生的重负;当这种着迷状态持续的时候,谁也不会搅乱它,就像没有人会去遮断平射在地板上的一束阳光一样。 人竟然能这样地爱,班克斯先生竟然能对拉姆齐夫人怀有这样的感情(她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他),实在是使人得益、令人兴奋。她故意乖乖地把画笔一枝接一枝地用一块抹布擦干净。她躲在这种把所有女人都包括在内的敬慕之情中;感到自己也受到了赞美。让他去凝视吧,她要偷偷看一眼她的画了。 她简直要哭出来了。糟糕,糟糕,真糟糕极了!当然她原可以不这样画的;颜色可以涂得薄一点淡一点;轮廓可以再虚一点;庞斯富特眼里看到的画面就会是这个样子!可是她看到的并不是那样。她看见的是颜色在钢铁的框架中燃烧;蝴蝶翅膀形的光照在教堂的拱门上。所有这一切留下的只有画布上几个随意涂抹的痕迹。这画永远不会去展览,甚至都不会挂出来,这时坦斯利先生的低语又在耳际响了起来,“女人不会画画,女人不会写作……” 这时她想起了刚才正要说的关于拉姆齐夫人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表达:但肯定会带有批评性质。那天晚上她的专横使自己很生气。她顺着班克斯先生看拉姆齐夫人的目光望去,心想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像他祟拜拉姆齐夫人那样祟拜另一个女人;她们只能一起在班克斯先生给予她们的庇荫下寻求安身立命之所。她沿着他的目光望去时把自己的不同的目光加了进去,一面心里在想,毫无疑问她是最漂亮的人(现在正低着头看书):也许还是最好的人;可是仍和你在那里看到的完美的形态不同。但为什么不同,怎么个不同法?她问自己,一面把调色板上一堆堆蓝色绿色颜料刮去,她感到现在它们就像没有生命的泥土块,然而她发誓明天她要赋予它们以灵感,强近它们按她的意志动作、流淌。她究竟不同在何处?她的内在精神是什么?如果你在—张沙发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手套,从手套弯曲的手指上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这是拉姆齐夫人的,那么用什么来了解她的本质呢?在速度方面她如一只鸟,在直截了当方面她如一枝箭。她任性;她咄咄逼人(当然啦,莉莉提醒自己,我考虑的是她和女人间的关系,我比她年轻得多,是个小人物,住在布罗普顿街)。她打开卧室的窗子。她关上门。(她这样开始试图在脑子里想像拉姆齐夫人的生活情况,)她深夜到莉莉这里来,轻轻敲一下房门,身卜裹件旧皮大衣(她的美貌总是这样衬托出来的——匆匆而就,但恰到好处),她总是要把随便什么拿来表演一番——查尔斯?坦斯利丢了雨伞;卡迈克尔先生哼哧哼哧吸鼻子;班克斯先生说,“蔬菜失去了盐分”。这—切她都能熟练地学出来,甚至恶作剧地歪曲一番;然后她走到窗前,假装必需走了——已是黎明时分,她可以看见太阳正在升起——她半转过身子,更为亲密地但仍旧不断笑着坚持说,她一定得,明塔一定得,她们都一定得结婚。因为在这整个世界上,无论她得到什么样的荣誉的桂冠(但是拉姆齐夫人觉得她的画毫不足取),或获得了什么样的胜利(也许拉姆齐夫人曾有过自己的一份胜利)——说到此处她神情变得忧郁悲哀,回到椅子旁——无可争辩的一点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她轻轻地把莉莉的手握了片刻)失去了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房子里似乎充满了熟睡的孩子,拉姆齐夫人在凝神倾听;充满了罩暗了的灯光和有规律的呼吸声。 啊,可是,莉莉会说,她还有父亲;她的家;甚至,如果她敢于说出口的话,还有她的画。但这一切和结婚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小孩子气。然而,随着夜的过去,晨光撩开了窗帘,小鸟不时在花园里吱吱鸣叫,她会拼死鼓足勇气,力陈自己属于普遍规律之外;她为之辩护;她喜欢单身的生活;她喜欢按本性生活;她不适于婚姻生活;于是便不得不迎接拉姆齐夫人的无比深邃的眼睛的严肃的盯视,面对拉姆齐夫人的简单的定论(她现在又像孩子般天真了):她亲爱的莉莉,她的小布里斯柯,真是个傻瓜。后来,她记得,她把头靠在拉姆齐夫人的怀里,笑啊,笑啊,笑啊,想到拉姆齐夫人带着永远不变的沉着冷静要去支配她完全不能理解的命运,莉莉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笑着,拉姆齐夫人就坐在那儿,单纯而严肃。莉莉现在已经恢复了对她的认识——这就是手套的那只弯曲的手指。但是她深入进去的是什么样的神圣禁区?莉莉?布里斯柯终于拾起头来,眼前就是拉姆齐夫人,对引起她大笑的原因浑然不知,仍在对她的命运进行着支配,但是现在已经去掉了任何任性的痕迹,代之以如终于云开雾散后的天空般的清澈——就像静卧在月亮旁的那一片小小的天空。 这就是智慧吗?这就是知识吗?还是说,这是美的又一次欺骗,好把所认知的不彻底的真理缠结在一个金色的网中?或者她是否在心中锁着什么秘密,莉莉?布里斯柯确信,如果世界要继续存在下去,人们就必定会有此种秘密?不可能谁都像她那样狼狈地过仅能糊口的日子。但是如果他们知道这秘密,他们能把所知道的告诉她吗?她双臂搂着拉姆齐夫人的膝盖坐在地板上,挨得尽可能地近些,想到拉姆齐夫人永远不会知道她所感到的那份压力的原因,不禁微微一笑。她想像在这个和她躯体相挨的女人的思想和心灵的秘室中、就像帝王墓室中藏着财宝一样,树立着刻有神圣铭文的碑石,如果你能琢磨出这铭文的意思,便能得知一切,但它决不会自动坦率的奉献出来,揭示于众。需要什么样的爱或狡黠的手段才能奋力进入这些秘室之中?用什么方法才能和你崇拜的对象结成不可分的一体,犹如倒进同一个罐子里的各种水一样?肉体能达到这一境界吗,还是在大脑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精妙地交织起来的思维?抑或是心灵能达到这一境界?人们称之为爱恋的感情能将她和拉姆齐夫人结为一体吗?因为她渴望得到的不是知识而是合一,不是石碑上的铭文,不是可以用人类已知的任何文字写下来的东两,而是亲密本身,这就是知识,她头靠在拉姆齐夫人的膝上想道。 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她头靠在拉姆齐大人的膝上时,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她知道,拉姆齐夫人的心头储藏着知识和智慧。她曾问过自己,如果每一个人都这样把自己封藏起来,你又怎能对他们有这样那样的了解呢?只能像只蜜蜂,被空气中某种既摸不着又尝不到的香甜或刺鼻的气味所吸引,出没于穹隆状的蜂巢之中,只身漫游在世界各国荒凉空旷的天空中,然后又出没在充满嗡嗡声的忙碌的蜂巢中。那蜂巢就是人们。拉姆齐夫人站起身来:莉莉站起身来。拉姆齐夫人走了出去。此后很多天,如同在一场梦后感到梦中人身上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莉莉心头一直萦绕着那嗡嗡声,比拉姆齐夫人说过的任何话都要清晰。当她坐在客厅窗口的柳条扶手椅里时,在莉莉眼中她具有一种庄严形态:一个固拱顶殿堂的形态。 莉莉的目光和班克斯先生的目光平行直射向坐在那里给膝旁的詹姆斯读故事的拉姆齐夫人。但是当她仍在看着时,班克斯先生却已经收回了他的目光。他戴上了眼镜。他退后了两步,他抬起了手。他微微眯起了他清澈的蓝眼睛,这时莉莉才从沉思中惊醒,看见了他在干什么,她像一条看见了一只举起来要打它的手的狗那样身子不由地一缩。她真想一把把画从画架上抓下来,但她对自己说,总得让人看的、她做好准备去承受别人看她的画这一可怕的考验。总得让人看的,她说,总得让人看的。如果非得让人看不可,让班克斯先生看比让别人看使她少感到恐慌一些。但是让任何人看到她三十三年生活的残余,她每一天生活的积淀、混杂着她一 生从未吐露从未提示过的隐秘,实在是太痛苦了。但同时却又令人感到极其兴奋。 谁也不可能比他更沉着平静了。班克斯先生拿出一把随身带的单开小折刀,用骨质的刀柄轻轻地敲着画布-她想用这个紫色的三角形表示什么?“就在那儿”,他问道。 是拉姆齐夫人结詹姆斯念故事,她说。她知道他反对的理由——没人能看出这是个人的形状。但她并没有企图画得和真人一样,她说。那么她为什么要画他们呢?他问。真的,为什么呢?———只不过因为如果在那里,在那个角落里,光线很明亮,这里,在这边,她感到需要暗的色调。尽管道理简单、明显、平常,班克斯先生却很感兴趣。那么这就是母与子了——这是受到普遍祟敬的对象。而此处还是个以美貌著称的母亲——竟然可以将其简化为一团紫色的阴影而毫无不敬的感觉,他心中默想道。 但是这幅画画的不是他们,她说,至少不是从他理解的意义上的他们。人们还可以从别的意义上崇敬他们。比如说,用这里一块阴影、那儿一道亮色来表示。如果像她隐约感到的那样一幅画必然是一种敬意的表示,她的敬意就是用这种形式表现出来的。母与子可以被简化成一团阴影而毫无不敬之意。这里的一片亮色需要那儿有一片阴影。他思考着。他很感兴趣!他真诚地以科学的态度来理解她的话,事实是,他的偏见完全是另一方面的,他解释道。他客厅里最大的一幅画得到了画家们的赞扬,估计比他买的时候要值钱,画面上是肯尼特河畔繁花似锦的樱桃树:他说他是在肯尼特河畔度的蜜月。莉莉一定要来看看那幅画,他说。不过现在——他转过身去,把眼镜推到脑门上,用科学的眼光来审视她画布上的画。问题的关键是画面布局、光和阴影间的关系,而这方面,老实说,他以前从未考虑过,他希望能给他解释一下——她究竟打算如何处理这画面?他指了指眼前的景象。她看着这景象。她无法使他明白她打算如何处理,手里没有画笔时连她自己都看不出要如何处理。她重新摆出了绘画时习惯的姿势,目光朦胧、心不在焉,压抑下她作为女人的所有印象,集中在更具一般性的事物上;又一次处于那强有力的景象的支配之下,她曾经清清楚楚地看到过它一次,而现在却必须在树篱、房屋、母亲们和孩子们之间到处搜寻——她的画面。她记起来了,问题在如何把右边的布局和左边的联系起来。她可以把树枝的线条这样画过来;或者用一个物体(也许是詹姆斯)填补上前景的空白。但这样做的危险是可能破坏了整体的协调。她打住话头;她不想惹他厌烦;她轻轻从画架上把画布取了下来。 但是这画让人看见过了;被人从她这儿拿走了。这个男人分享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她能够不必再独自走完这生命的长廊,而是和某个人挽臂同行——这是世上最新奇最令人兴奋的感觉——为此她感谢拉姆齐先生和拉姆齐夫人,感谢这个时刻和这个地方,她把这一切归功于她从未想像到具有如此力量的这个世界。她按下画箱的锁扣,用力过猛,锁钩似乎尤休止地围着画箱、草坪、班克斯先生、以及猛冲过来的任性的小淘气卡姆旋转起来。 第八章 是的,班克斯先生看着他走开,说道。实在太遗憾了。(莉莉曾说过他使她害怕——他情绪的变化是如此突然。)是的,班克斯先生说,拉姆齐先生的行为不能做到和别人的差不多,实在太遗憾了。(因为他喜欢莉莉?布里斯柯;他可以和她很坦率地谈论拉姆齐。)正由于此,他说,年轻人不愿度卡莱尔的作品。一个牢骚满腹、爱发脾气的老头子,连粥冷了都要暴跳加雷,凭什么对我们进行说教?这是班克斯先生了解的现在的年轻人的说法。如果你和他一样认为卡莱尔是人类伟大的导师之一,那就太遗憾了。莉莉羞愧地说她离开学校以后就没再读过卡莱尔的书。但依她之见,正因为拉姆齐先生认为如果他的小手指头痛了,整个世界就要灭亡,人们才更加喜欢他。她在乎的并不是这一点。谁会受他蒙骗呢?他其实是在公然地要你奉承他、赞美他,他的小小诡计骗不了任何人。她不喜欢的是他的狭隘、他的盲目,她看着他的背影说。 “有那么点伪君子的味道?”班克斯先生提出道,一面也看着拉姆齐先生的背影,因为他不正是在想着他的友谊,想着卡姆不肯给他一朵花,想着所有那些男孩和女孩,想着他自己那所原来非常舒适、但妻子去世后却很冷清的住宅吗?当然,他有他的工作……然而他还是希望莉莉能同意,如他所说的那样,拉姆齐“有那么点伪君子的味道”。 莉莉?布里斯柯继续收拾着她的画笔,头一会儿抬起,一会儿低下。抬起头看见他就在那里——拉姆齐先生——正向他们走来,大摇大摆、毫不在意、心不在焉、冷淡疏远。有那么点伪君子的味道?她重复着班克斯的话道。哦,不——他是最真诚、最可靠(他已经来到眼前)、最优秀的人;但是,她低下头去时心里想,他一心只想到他自己,他专横,他不公正;她故意一量低着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和拉姆齐一家呆在一起时保持沉着从容。只要一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们,她称作为“爱上了”的感情就会把他们淹没。他们就成了通过爱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个虚幻然而深刻、令人激动的宇宙的一部分。天空和他们在一起;小鸟通过他们来歌唱。当她看到拉姆齐光生走近又退回、拉姆齐夫人和詹姆斯坐在窗口,白云飘动,树枝摇曳,她感到更是激动,觉得生活不再是由经历的一个个分散的小事件组成,而变成卷在一起的整体,就像波浪,使人随之起伏,一下子冲上了海滩。 班克斯先生在期待着她问答。她正要说点什么来批评拉姆齐夫人,说她也有让人害怕的地方,有她自己的专横之处,或诸如此类的话,突然班克斯先生一副着迷的神态使得地根本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考虑到他已年过六十,他的严谨清白和他的不动感情的特点,以及似乎蒙在他身上的那雪白的科学外衣,他的神态可以说得上是着迷了。像他这样一个人用像莉莉看见的那种目光注视拉姆齐大人,确实称得上是着迷了,莉莉觉得,这相当于几十个年轻人的爱慕之和了(也许拉姆齐夫人还从来没有激起过几十个年轻人的爱慕呢)。这是爱,她心想,一面假装搬动画布,是经过提炼和过滤的爱;从不企图把对方抓在手心里的爱;但是,像数学家对符号的爱,或诗人对诗句的爱那样,是要将其传遍世界,使其成为人类成果的一部分的。确实也是如此。世界毫无疑问应该分享这种感情,如果班克斯先生能够说出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让他如此倾心;为什么看到她给儿子读童话故事会在他身上产生如何解决了一个科学难题同样的效果,使他对此沉思默想,就和他找到了植物的消化系统的可靠证明一样,使他觉得野性被驯化,混沌被征服。 他如此着迷——除此还能用什么别的字眼来叫它呢?——使莉莉?布里斯柯完全忘记了她刚才想说的话。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是关于拉姆齐大人的什么话。在这番“着迷”的面前、在这种无言的凝视面前,要说的话显得十分苍白,为此她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没有什么比这庄严崇高的力量、这上天的赐予更能给她以慰藉,缓解她感到的人生的困惑,并奇迹般地为她卸去人生的重负;当这种着迷状态持续的时候,谁也不会搅乱它,就像没有人会去遮断平射在地板上的一束阳光一样。 人竟然能这样地爱,班克斯先生竟然能对拉姆齐夫人怀有这样的感情(她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他),实在是使人得益、令人兴奋。她故意乖乖地把画笔一枝接一枝地用一块抹布擦干净。她躲在这种把所有女人都包括在内的敬慕之情中;感到自己也受到了赞美。让他去凝视吧,她要偷偷看一眼她的画了。 她简直要哭出来了。糟糕,糟糕,真糟糕极了!当然她原可以不这样画的;颜色可以涂得薄一点淡一点;轮廓可以再虚一点;庞斯富特眼里看到的画面就会是这个样子!可是她看到的并不是那样。她看见的是颜色在钢铁的框架中燃烧;蝴蝶翅膀形的光照在教堂的拱门上。所有这一切留下的只有画布上几个随意涂抹的痕迹。这画永远不会去展览,甚至都不会挂出来,这时坦斯利先生的低语又在耳际响了起来,“女人不会画画,女人不会写作……” 这时她想起了刚才正要说的关于拉姆齐夫人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表达:但肯定会带有批评性质。那天晚上她的专横使自己很生气。她顺着班克斯先生看拉姆齐夫人的目光望去,心想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像他祟拜拉姆齐夫人那样祟拜另一个女人;她们只能一起在班克斯先生给予她们的庇荫下寻求安身立命之所。她沿着他的目光望去时把自己的不同的目光加了进去,一面心里在想,毫无疑问她是最漂亮的人(现在正低着头看书):也许还是最好的人;可是仍和你在那里看到的完美的形态不同。但为什么不同,怎么个不同法?她问自己,一面把调色板上一堆堆蓝色绿色颜料刮去,她感到现在它们就像没有生命的泥土块,然而她发誓明天她要赋予它们以灵感,强近它们按她的意志动作、流淌。她究竟不同在何处?她的内在精神是什么?如果你在—张沙发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手套,从手套弯曲的手指上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这是拉姆齐夫人的,那么用什么来了解她的本质呢?在速度方面她如一只鸟,在直截了当方面她如一枝箭。她任性;她咄咄逼人(当然啦,莉莉提醒自己,我考虑的是她和女人间的关系,我比她年轻得多,是个小人物,住在布罗普顿街)。她打开卧室的窗子。她关上门。(她这样开始试图在脑子里想像拉姆齐夫人的生活情况,)她深夜到莉莉这里来,轻轻敲一下房门,身卜裹件旧皮大衣(她的美貌总是这样衬托出来的——匆匆而就,但恰到好处),她总是要把随便什么拿来表演一番——查尔斯?坦斯利丢了雨伞;卡迈克尔先生哼哧哼哧吸鼻子;班克斯先生说,“蔬菜失去了盐分”。这—切她都能熟练地学出来,甚至恶作剧地歪曲一番;然后她走到窗前,假装必需走了——已是黎明时分,她可以看见太阳正在升起——她半转过身子,更为亲密地但仍旧不断笑着坚持说,她一定得,明塔一定得,她们都一定得结婚。因为在这整个世界上,无论她得到什么样的荣誉的桂冠(但是拉姆齐夫人觉得她的画毫不足取),或获得了什么样的胜利(也许拉姆齐夫人曾有过自己的一份胜利)——说到此处她神情变得忧郁悲哀,回到椅子旁——无可争辩的一点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她轻轻地把莉莉的手握了片刻)失去了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房子里似乎充满了熟睡的孩子,拉姆齐夫人在凝神倾听;充满了罩暗了的灯光和有规律的呼吸声。 啊,可是,莉莉会说,她还有父亲;她的家;甚至,如果她敢于说出口的话,还有她的画。但这一切和结婚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小孩子气。然而,随着夜的过去,晨光撩开了窗帘,小鸟不时在花园里吱吱鸣叫,她会拼死鼓足勇气,力陈自己属于普遍规律之外;她为之辩护;她喜欢单身的生活;她喜欢按本性生活;她不适于婚姻生活;于是便不得不迎接拉姆齐夫人的无比深邃的眼睛的严肃的盯视,面对拉姆齐夫人的简单的定论(她现在又像孩子般天真了):她亲爱的莉莉,她的小布里斯柯,真是个傻瓜。后来,她记得,她把头靠在拉姆齐夫人的怀里,笑啊,笑啊,笑啊,想到拉姆齐夫人带着永远不变的沉着冷静要去支配她完全不能理解的命运,莉莉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笑着,拉姆齐夫人就坐在那儿,单纯而严肃。莉莉现在已经恢复了对她的认识——这就是手套的那只弯曲的手指。但是她深入进去的是什么样的神圣禁区?莉莉?布里斯柯终于拾起头来,眼前就是拉姆齐夫人,对引起她大笑的原因浑然不知,仍在对她的命运进行着支配,但是现在已经去掉了任何任性的痕迹,代之以如终于云开雾散后的天空般的清澈——就像静卧在月亮旁的那一片小小的天空。 这就是智慧吗?这就是知识吗?还是说,这是美的又一次欺骗,好把所认知的不彻底的真理缠结在一个金色的网中?或者她是否在心中锁着什么秘密,莉莉?布里斯柯确信,如果世界要继续存在下去,人们就必定会有此种秘密?不可能谁都像她那样狼狈地过仅能糊口的日子。但是如果他们知道这秘密,他们能把所知道的告诉她吗?她双臂搂着拉姆齐夫人的膝盖坐在地板上,挨得尽可能地近些,想到拉姆齐夫人永远不会知道她所感到的那份压力的原因,不禁微微一笑。她想像在这个和她躯体相挨的女人的思想和心灵的秘室中、就像帝王墓室中藏着财宝一样,树立着刻有神圣铭文的碑石,如果你能琢磨出这铭文的意思,便能得知一切,但它决不会自动坦率的奉献出来,揭示于众。需要什么样的爱或狡黠的手段才能奋力进入这些秘室之中?用什么方法才能和你崇拜的对象结成不可分的一体,犹如倒进同一个罐子里的各种水一样?肉体能达到这一境界吗,还是在大脑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精妙地交织起来的思维?抑或是心灵能达到这一境界?人们称之为爱恋的感情能将她和拉姆齐夫人结为一体吗?因为她渴望得到的不是知识而是合一,不是石碑上的铭文,不是可以用人类已知的任何文字写下来的东两,而是亲密本身,这就是知识,她头靠在拉姆齐夫人的膝上想道。 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她头靠在拉姆齐大人的膝上时,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她知道,拉姆齐夫人的心头储藏着知识和智慧。她曾问过自己,如果每一个人都这样把自己封藏起来,你又怎能对他们有这样那样的了解呢?只能像只蜜蜂,被空气中某种既摸不着又尝不到的香甜或刺鼻的气味所吸引,出没于穹隆状的蜂巢之中,只身漫游在世界各国荒凉空旷的天空中,然后又出没在充满嗡嗡声的忙碌的蜂巢中。那蜂巢就是人们。拉姆齐夫人站起身来:莉莉站起身来。拉姆齐夫人走了出去。此后很多天,如同在一场梦后感到梦中人身上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莉莉心头一直萦绕着那嗡嗡声,比拉姆齐夫人说过的任何话都要清晰。当她坐在客厅窗口的柳条扶手椅里时,在莉莉眼中她具有一种庄严形态:一个固拱顶殿堂的形态。 莉莉的目光和班克斯先生的目光平行直射向坐在那里给膝旁的詹姆斯读故事的拉姆齐夫人。但是当她仍在看着时,班克斯先生却已经收回了他的目光。他戴上了眼镜。他退后了两步,他抬起了手。他微微眯起了他清澈的蓝眼睛,这时莉莉才从沉思中惊醒,看见了他在干什么,她像一条看见了一只举起来要打它的手的狗那样身子不由地一缩。她真想一把把画从画架上抓下来,但她对自己说,总得让人看的、她做好准备去承受别人看她的画这一可怕的考验。总得让人看的,她说,总得让人看的。如果非得让人看不可,让班克斯先生看比让别人看使她少感到恐慌一些。但是让任何人看到她三十三年生活的残余,她每一天生活的积淀、混杂着她一 生从未吐露从未提示过的隐秘,实在是太痛苦了。但同时却又令人感到极其兴奋。 谁也不可能比他更沉着平静了。班克斯先生拿出一把随身带的单开小折刀,用骨质的刀柄轻轻地敲着画布-她想用这个紫色的三角形表示什么?“就在那儿”,他问道。 是拉姆齐夫人结詹姆斯念故事,她说。她知道他反对的理由——没人能看出这是个人的形状。但她并没有企图画得和真人一样,她说。那么她为什么要画他们呢?他问。真的,为什么呢?———只不过因为如果在那里,在那个角落里,光线很明亮,这里,在这边,她感到需要暗的色调。尽管道理简单、明显、平常,班克斯先生却很感兴趣。那么这就是母与子了——这是受到普遍祟敬的对象。而此处还是个以美貌著称的母亲——竟然可以将其简化为一团紫色的阴影而毫无不敬的感觉,他心中默想道。 但是这幅画画的不是他们,她说,至少不是从他理解的意义上的他们。人们还可以从别的意义上崇敬他们。比如说,用这里一块阴影、那儿一道亮色来表示。如果像她隐约感到的那样一幅画必然是一种敬意的表示,她的敬意就是用这种形式表现出来的。母与子可以被简化成一团阴影而毫无不敬之意。这里的一片亮色需要那儿有一片阴影。他思考着。他很感兴趣!他真诚地以科学的态度来理解她的话,事实是,他的偏见完全是另一方面的,他解释道。他客厅里最大的一幅画得到了画家们的赞扬,估计比他买的时候要值钱,画面上是肯尼特河畔繁花似锦的樱桃树:他说他是在肯尼特河畔度的蜜月。莉莉一定要来看看那幅画,他说。不过现在——他转过身去,把眼镜推到脑门上,用科学的眼光来审视她画布上的画。问题的关键是画面布局、光和阴影间的关系,而这方面,老实说,他以前从未考虑过,他希望能给他解释一下——她究竟打算如何处理这画面?他指了指眼前的景象。她看着这景象。她无法使他明白她打算如何处理,手里没有画笔时连她自己都看不出要如何处理。她重新摆出了绘画时习惯的姿势,目光朦胧、心不在焉,压抑下她作为女人的所有印象,集中在更具一般性的事物上;又一次处于那强有力的景象的支配之下,她曾经清清楚楚地看到过它一次,而现在却必须在树篱、房屋、母亲们和孩子们之间到处搜寻——她的画面。她记起来了,问题在如何把右边的布局和左边的联系起来。她可以把树枝的线条这样画过来;或者用一个物体(也许是詹姆斯)填补上前景的空白。但这样做的危险是可能破坏了整体的协调。她打住话头;她不想惹他厌烦;她轻轻从画架上把画布取了下来。 但是这画让人看见过了;被人从她这儿拿走了。这个男人分享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她能够不必再独自走完这生命的长廊,而是和某个人挽臂同行——这是世上最新奇最令人兴奋的感觉——为此她感谢拉姆齐先生和拉姆齐夫人,感谢这个时刻和这个地方,她把这一切归功于她从未想像到具有如此力量的这个世界。她按下画箱的锁扣,用力过猛,锁钩似乎尤休止地围着画箱、草坪、班克斯先生、以及猛冲过来的任性的小淘气卡姆旋转起来。 第十章 不会忘记的,她想,一面把他剪下来的一些图片收拾起来——一台冰箱,一台割草机,一位穿着晚礼服的绅士——小孩子什么都不会忘记的,因此一个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事关重大,他们上床以后才能感到轻松。这时她用不着顾忌任何人,她可以独处,可以处于自然状态。这正是现在她常常感到需要的——思考;哦,甚至连思考也不要。只要静默;独自一人,一切外扩的、绚丽的、语言的存在和行为都消失了;人怀着庄严感缩回自我,一个楔形的隐秘的内核,是别人所看不见的。尽管她直挺挺地坐着,仍继续在织袜子,但正是这样她感受到了自我;而这个摆脱了一切身外附属之物的自我可以自由地从事最奇特的冒险。当生活的活跃程度暂时减低时,体验的领域显得无边无涯。她想像,人人都感到具有这种无穷的内心资源;她自己,莉莉,奥占斯塔斯?卡迈克尔,无一不会感到,我们的外表现象、人们以此了解我们的东西简直十分幼稚的。在这个表层之下是一片黑暗,不断扩展,深不可测;但是,时不时地我们会浮上表面,你们就是通过这看到我们的。她似乎感到白己内心的眼界无边无垠:那里有一切她从未看见过的地方;印度的平原;她觉得自己正在罗马掀开一所教堂的厚重的皮门帘。这个隐秘的内核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它。没有人能够阻止它,她狂喜地想道。有自由,有宁静,最可喜的是能把自己完整地置于稳定巩固的台子上休息。根据她的经验,作为生活中的人她永远无法获得休息(她此时用毛衣针织出了一个精巧的花样)。只有作为一个楔形的隐秘的内核才能得到。失去了作为个人的存在,你也就失去了烦恼,焦急,躁动;每当一切聚合在这种和平、这种安息、这种永恒之中时,她的唇间便会涌出战胜了生活的欢呼;她想到这儿停顿了下来,眼光往窗外看去,和灯塔的三道闪光中最后那道长而稳定的光束相遇,这是属于她的光束,因为总是在这个时刻怀着这样的心情凝视它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和所看见的事物中的一个联系起来;而这个事物,这道长而稳定的光束,就是她的光束。她常常发现自己坐在那里凝视,坐在那里凝视,手里拿着活计,一直到自己变成了她在凝视着的东西——比如说那道光束。它会将她心中埋藏的某一两句话提升出来,就如这句——“小孩子什么都不会忘记的,小孩子什么都不会忘记的”——她就会重复这话并开始在后面加上,会结束的,会结束的,她说。会来到的,会来到的,突然她补充说,我们都在上帝的手心里。 但是她马上就为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而生气。这话是谁说的?不是她,她是不小心说了不是她本意的话。她从织的毛线活上抬起眼睛,眼光和第二道光束相遇,她觉得就像她自己和自己的目光相遇,只有她才能这样探索自己思想和心灵的深处,把那个谎言、任何谎言涤除干净。她在赞美那道闪光时也毫无自负感地赞美了自己,因为她和灯塔的闪光一样严厉、一样洞察、—样美丽。这真奇怪,她自思,—个人如果独处,怎么就会偏向于东西,无生命的东西;树木、溪流、鲜花;感到它们表达了你;感到它们成了你;感到它们懂得你,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你;感到一种无法理喻的柔情(她看着那道长而稳定的光束),就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柔情。她手中的毛衣针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专注地看啊看,这时从她的心底缭绕飘起、从她生命的湖上升起了一层薄雾,一位新娘来迎接她所爱之人。 她怎么会说出“我们都在上帝的手心里”这么—句话来的?她感到奇怪。在真话里不知不觉溜进来的不实之辞使她恼怒不快。她又接着织毛袜。哪一个上帝能创造出这个世界来?她自问。她头脑中一直紧抓着这个事实,世上没有理性、秩序、公正;有的只是痛苫、死亡、穷人。无论什么样卑鄙的背信弃义行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出现;她知道这一点。没有长久的幸福;她知道这一点。她十分沉着地织着袜子,嘴唇微微缩拢。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习惯性的严峻神情下她的脸部线条变得僵硬镇静。以至当她的丈夫经过时,虽然心里正在想哲学家休谟长得如此肥胖臃肿,陷进了泥沼。因而咯咯笑了起来,也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存在于她的美貌深处的严峻,这使他感到悲哀。她的冷漠令他痛苦,他走过她身边时感觉到自己无法保护她,当他来到树篱前时,心里很难过。他无法帮助她。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而且,可恨的事实是,他使她情况更糟。他易怒——容易因小事生气。为灯塔的事他发了脾气。他往树篱中看去,看着它交错的枝条,看着它那黑暗的深处。 人,拉姆齐夫人觉得,总是抓着一些零星事物不情愿地把自己从孤独中摆脱出来,如某种声音、某种景象。她侧耳倾听,但四周一片静寂;板球已经打完了;孩子们都在洗澡;只有大海的潮声。她停止了编织;拿赵21棕色长袜的一头,让袜子在手里垂了一会儿。她又看见了那道光束。她看着这道稳定的光束,在她的疑问中带有讽刺,因为当人一旦醒来,各种关系就变了,灯塔光束的无情与冷酷,和她是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使她俯首听命(她夜里醒来,看到它俯身越过他们的床铺,投到地板上),但是尽管她有这些想法,她仍着迷地、神魂颠倒地看着它,仿佛它在用银色的手指轻抚着她大脑中某条未知的脉管,这脉管的破裂将使她充满快乐,她曾经体会过幸福,极度的幸福、强烈的幸福,灯塔的银白色光芒使波涛汹涌的海面稍稍明亮了—点,当天光消退,大海失去了蔚蓝的颜色,灯塔的银光随着纯柠檬色的海浪翻滚涌涨,击碎在海滩上,她眼中涌出狂喜,无限的快乐之波卷过心田,于是她感到,足够了!这就足够了! 他回过身来看见了她。啊!她真美。他想,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但是他不能和她说话。他不能打搅她。现在詹姆斯离开了,终于只有她一个人了,他急切地想要和她说话。但是他决意不去打搅她。此时她的美、她的悲哀使她处于和他疏远的状态。他将听任她这样,于是就一声不响地从她身边走过;虽然她显得这样冷淡,他无法触及到她,无法做任何事来帮助她,这很伤他的心。如果不是她在这时主动地给了他她知道他不会开口向她要的东西,他仍会一声不响地从她身边走过的。但她叫了他一声,从画框上取下绿披巾,向他走去。因为她知道他想要保护她。 第十一章 她把绿披巾围在肩头。她挽起他的胳膊。他简直漂亮极了,她说,立刻开始谈起花匠肯尼迪;他长得这么英俊,她没法辞退他。温室旁靠着一架梯子,到处沾着小块小块的油灰,他们已经开始修理温室的屋顶了。是的,当她和丈夫散步时,她感到已经找到了那个烦恼的具体根源。他们散着步时她话到嘴边,差点要说“得花五十镑呢”,可是她没有勇气提钱,结果谈起了贾斯珀打鸟的事,他马上就安慰她说男孩子这样是很自然的,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找到更好的消道方法。他的丈夫是这样明智,这样公正。因此她说道,“是的,所有的孩子都要经过这些阶段的。”并开始考虑起了大花圃里的大丽花。心想明年种些什么花,她问他有没有听见孩子们给查尔斯?坦斯利起的外号。无神论者。他们这样叫他,那个小矮个无神论者。“他可不是个精美的样品。”拉姆齐先生说,“差远了。”拉姆齐夫人说。 觉得让他自行其是也无妨,拉姆齐夫人说着,—面在心里琢磨送球茎去有没有用;他们会种上吗?“哦,他有论文要写。”拉姆齐先生说。这些她全知道,拉姆齐夫人说。他除了论文别的什么也不谈。是关于某人对某事的影响,“唉,他就指望这篇论文啦。”拉姆齐先生说。“上帝保佑他可别爱上了普鲁。”拉姆齐夫人说。要是她和他结婚,他就剥夺她的继承权,拉姆齐先生说。他没有看妻子正在考虑着的花,而是把目光定在它们上方一英尺左右的地方。他没有什么恶意,他补充道。刚想说无论如何他是英格兰年轻人中惟一一个崇拜他的———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不愿再拿自己的书来烦扰她了。这些花好像很值得称赞,拉姆齐先生说,他目光向下。注意到了有些红色和棕色的东西。是的,这些是她亲手种的,拉姆齐夫人说。问题是,如果她送去球茎会怎么样;肯尼迪会把它们种上吗?他真是懒得没治了;她补充道,一面继续往前走。如果她整天拿把铁锹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他有时候倒也干上—两下。他们就这样慢慢朝开花的芦苇走去“你在教你的女儿们夸大其辞。”拉姆齐先生责备她道。她的卡米拉姨妈在这一点上比她还要厉害,拉姆齐夫人说。“就我所知,谁也没有把你的卡米拉姨妈看作道德的楷模。”拉姆齐先生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拉姆齐夫人说。“另外一个人才是最漂亮的呢。”拉姆齐先生说。普鲁将会比她漂亮得多,拉姆齐夫人说。他可没有看出什么迹象来,拉姆齐先生说。“那你今晚就看看吧。”拉姆齐夫人说。他们停了下来。他希望能劝说安德鲁更用功点、不然他会失去任何获得奖学金的机会。“啊,奖学会!”她说。拉姆齐先生觉得对于像奖学金这样严肃的事她这么个说法很愚蠢。要是安德鲁拿到奖学金。他会为他感到非常骄傲,他说。要是他拿不到她也同样为他感到骄傲。她问答说。在这件事上他们意见一向有分歧,不过这没有关系:她喜欢他相信奖学金,而他喜欢她为安德鲁感到骄傲,无论他做了什么。突然她想起了悬崖壁上的小路。 不是已经很晚了吧?她问道。他们还没有回来呢。他漫不经心地打开怀表盖。可是刚刚才过七点。他把打开了盖的表在手里拿了一会儿,决定把他在平台上的感受告诉她。首先,这样紧张是没有道理的。安德鲁能够照顾他自己。然后,他想告诉她,刚才他在平台上散步时——他感到有点不自在,好像他闯进了她那份孤独,那份超然,那份冷淡……但她追问他。他想告诉她什么来着,她问,心想是关于去灯塔的事;他为说了“真该死”而感到遗憾、但是,不是的。他不愿意看到她样子这样悲哀,他说。只不过在暗想,她申明道,脸微微红了。他们两人都感到不自在,好像不知道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去。她刚才给詹姆斯念童话故事来着,她说。不,在这方面他们无法交流;他们无法谈论此事。 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两丛开花的芦苇之间的间隙处。灯塔在望,但她却不让自己去看它。如果她知道他刚才在看她,她想,她就不会让自己坐在那里沉思了。她不喜欢任何使她想起她坐在那里想被人看见的事。于是她回过头去石小镇。灯火流光溢彩。仿佛是被风牢牢托起的银色水珠。一切贫穷、一切痛苦,都变成了那片灯光,打姆齐夫人想道。小镇、港口和船上的灯光仿佛是悬浮在那儿的一张无形的网,标志着某种沉没的事物。好吧,如果他不能分享她的想法,拉姆齐先生对自己说,那么他就想自己的心思吧。他想继续刚才的思路,对自己讲休谟如何陷进泥沼的故事;他很想大笑。但首先他要说,为安德鲁担心是毫无意义的。他像安德鲁这个年纪的时候。总是整天在乡间满处乱走,除了口袋里的一块饼干之外什么也不带,从来没人为他操心,或以为他跌下了悬崖。他大声说出来的是,如果天气没有变化。他想出去徒步活动一天。班克斯和卡迈克尔已经让他受够了。他想独自清静一天。好吧,她说。 她没有反对,这让他很不高兴。她知道他是不会这佯做的。他现在不足口袋里装块饼干就出去走上一天的年龄了。她担心的是儿子们,不是他。多年以前,那时他还没有结婚,他们站在开花的芦苇丛之间,他远望着海湾的对岸,心里想,他曾经徒步行走了一整天。他曾在一家小酒店以面包和奶酪充饥。他曾经一连工作十个小时;只有一个老太婆时不时进来照看一下火炉。那就是他最喜欢的乡间,在那边;那些逐渐消隐在黑暗之中的沙丘。你可以走上一整天一个人都碰不上。一连多少英里几乎没有一所房子,没有一个村庄。你可以独自冥思苦想。那里有从盘古以来就渺无人迹的小片沙滩。海豹竖起身子朝着你看。有时候他似乎感到,在那儿的一所小房子里,独自一人——他中断了思路,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这份权利。八个孩子的父亲——他提醒自己。如果他希望有丝毫的改变,他就猪狗不如了。安德鲁会比他强。普鲁会出落成一个美人,她的母亲是这样说的。他们会稍微阻挡一下那股洪流。总的说来那是不错的成就——他的八个孩子。他们的存在表明他并没有把这可怜的小小的宇宙彻底诅咒得一钱不值,因为在这样一个黄昏,他想道,看着陆地渐渐消失,这个小岛一半已被大海吞没,显得小得可怜。 “可怜的小地方。”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 她听见了他的话。他总说些顶伤感的话,但是她注意到,他一说出口,就总是显得比平常要快活些。所有这些玩弄辞藻不过是个游戏,她心想,因为如果她说出了他说过的话的一半,她早就给自己脑袋一枪了。 这种玩弄辞藻使她生气,于是她不带感情地对他说,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黄昏。他在抱怨些什么,她半带笑半埋怨地问道,因为她猜得出他在想些什么——要是他没有结婚,会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他并没有在抱怨,他说。她知道他没有抱怨。她知道他根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一把抓起她的手,举到唇边怀着激情吻着,这使她热泪盈眶,他很快放开了她的手。 他们转身背对着风景,开始挽臂走上长着银绿色矛形植物的小径。他的手臂几乎和年轻人的一样,拉姆齐夫人想道,又瘦又结实,她高兴地想到尽管他已经年过六十,却仍旧多么健壮,多么奔放乐观;而且,像他这样,确信世上有着各种可怕事物,但都似乎不仅没有沮丧反而感到振奋,这是多么奇怪呀。这难道不怪吗?她寻思道。确实,有时候她似乎觉得他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对平常的事物生来看不见,听不见,不表态;可是对于不平常的事物,目光却如鹰一般犀利。他的理解力常常使她吃惊。可是他注意到花了吗?没有。他注意到景色了吗?没有。其至,他注意到了白己女儿的美貌,或他盘子里放的是布丁还是烤牛肉了吗,他会像个正在做梦的人那样和他们一起坐在餐桌旁。恐怕他大声自言自语或出声吟诗的习惯是越来越厉害了;有的时候实在是很尴尬——最美好最光明的,离去吧! 可怜的吉丁斯小姐,当他对着她高喊出这句诗的时候,她差点吓个半死。不过,尽管拉姆齐夫人立刻站在他一边反对世上所有的愚蠢的吉丁斯们,但是,她想,—面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以表示上山的时候他走得太快了,她要停—会儿看看边坡上这些是不是新的鼹鼠窝丘;她俯身查看时心里想道,像他这样有才智的人肯定在各方面都和我们不同。她认识的伟大人物都是这样的,她想,心里断定一定有只兔子钻到窝丘去过了,而年轻人只要听他谈论,只要看看他,就会受益(虽然对她说来讲堂的气氛沉闷压抑,几乎无法忍受)。可要是不射杀兔子,又怎么能控制它们的数目呢?她心里琢磨。可能是只兔子;可能是只鼹鼠。反正是个什么动物在败坏她的樱草花。她抬起头,在稀疏的树梢上方她看见了一颗明亮的星星的第一次悸动。她想让丈夫也来看;因为这景象给了她强烈的喜悦;但是她控制住自己――他从来不看景物。即使看了,也只是上他的一口气,说,可怜的小小世界。 正在那时他说道。“很好看。”为的是讨好她。一面装着欣赏花。但是她很清楚他并不欣赏它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它们在他面前。他只是为了讨好她……—啊,那不是莉莉?布里斯柯和威廉?班克斯在一起散步吗?她把近视眼紧盯住那对往远处走去的背影上,是的,就是他们。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他们会结婚吗?是的,肯定是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主意!他们非得结婚不可! 第十二章 他去过阿姆斯特丹。班克斯先生和莉莉?布里斯柯散着步穿过草坪时说道。他看过伦勃朗的画。他去过马德里。遗憾的是,那天是耶酥受难日,普拉多博物馆不开放。他去过罗马。布里斯柯小姐从来没有去过罗马吗?啊,她真该去——这对她会是一次奇妙的经历——西斯廷教堂;米开朗开琪罗;还有保存着乔托的画的帕多瓦市。他妻子多年来一直身体不好,因此他们的游览都是比较节制的。 她去过布鲁塞尔;她去过出黎,但那只是一次仓促短暂的停留,是去看生病的姑妈的。她去过德累斯顿;有许许多多的画她还没有看到过;不道,莉莉?布里斯柯心里想,也许不看更好:看了只能使你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不满绝望。班克斯先生认为这种想法可不能过了头。我们不可能人人都成为提香,也不可能人人都成为达尔文,他说;同时他也怀疑,如果没有像我们这样的芸芸众生,会不会有你的达尔义和提香。莉莉很想恭维他几句;你不是芸芸众生,班克斯先生,她很想这样说。但是他不要别人恭维(大多数男人都要的,她想),她对自己的冲动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有开口,他却在说也许他刚才的话并不适用于绘画。无论如何,莉莉扔开了刚才不很诚恳的想法,说道,她会继续画下去的,因为她对绘画感兴趣。是的,班克斯先生说,他相信她会的。他们来到了草坪的尽头,他问她在伦敦找绘画的题材有没有困难,这时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了拉姆齐夫妇。这么说,这就是婚姻,莉莉心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看着一个女孩子扔球。这就是那天晚上拉姆齐夫人想给我说的,她想道。拉姆齐夫人围着一条绿披巾,他们紧挨着站在一起看普鲁和贾斯珀扔接球。突然,没有任何原因,他们悟到了其意义,就像人们正走出地铁或按响门铃时会突然感到的那样,使这对夫妇具有了象征性,具有了代表性。使得站在暮色之中观看的他们成了婚姻的象征,丈夫和妻子。然而,瞬间以后,超越了真实形象的象征性外形消失了,重新变成了他们相遇时的看着孩子们扔接球的拉姆齐先生和夫人。但是仍有片刻时间,尽管拉姆齐夫人带着惯常的笑容和他们打招呼(啊,她在想我们要结婚了。莉莉想)并说,“今晚我胜利了。”意思是说这回班克斯先生可算答应和他们一起吃晚饭,而不是跑回自己的住处去,他的佣人蔬菜做得很地道;尽管如此,仍有片刻时间,当球被抛入高空,他们的目光跟着它直到球消失。他们看见了那颗惟一的星星和悬垂的树枝,莉莉产生了一种事物在分崩离析的感觉,一种距离感,一种不可靠感。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们都显得棱角分明,飘渺,相互间隔着很大的距离。这时,普鲁突然从广阔的空间里冲了回来,全速跑到他们身边用左手漂亮地高高地接住了球。她的母亲说道,“他们还没有回来吗?”于是使人入魔的境界被打破了。拉姆齐先生感到又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笑陷在泥沼里的休谟,以及一个要他念完主祷文才肯救他的老太婆;他轻声暗笑着慢慢向书房走去。拉姆齐夫人把从家庭生活的阵线中逃开去玩扔接球的普鲁叫了回来,问她, “南希跟他们一起去了吗?” 第十三章 (无疑南希是和他们—起去了,因为午饭后南希正要赶快离开,回到她的阁楼上去好逃避可怕的家庭生活时。明塔?多伊尔伸出了手,默默地用眼神请求南希一起去。她觉得她非去不可了。她并不想去。她不想给拉进这件事情去。当他们沿着小路向悬崖走去时,明塔一直拉着她的手。后来她放开了。然后又拉上了。她想要的是什么?南希问自己道。当然人总是想要些什么;因为当明塔拉着她的手不放时,南希就会很不情愿地看到整个世界在她下面展开,宛如在薄雾中看到的君士坦丁堡。这时,不论你眼皮多么发沉,你也必须问,“那就是圣索非亚吗?”“那就是金角湾吗?”因此当明塔拉起她的手时,南希自问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是那个吗?而那个又是什么?这里或那里(当南希看着展现在她脚下的生活时)透过薄雾浮现出了一个塔尖,一个圆屋顶;—些没有名字的、显著的东西。但是当明塔在跑下山坡时放开她的手后,所有这一切,圆屋顶、塔尖,以及不论什么突出于雾中的东西,都沉没在了雾海之中,不见了踪影。 明塔,安德鲁注意到,很能走路。她穿的衣服也比大多数女人的实用:她穿了—条短裙和黑颜色的灯笼裤。她会一下子就往小溪里一跳。踉踉跄跄地涉水过到对岸。他喜欢她的莽撞劲儿,但他知道这样不行——总有一天她会愚蠢地送了命的。她似乎什么也不怕——除了公牛以外。在地里只要一看见公牛她就会举起两只胳膊尖叫着飞跑,自然这恰恰会激怒公牛。但是她一点也不在乎承认这个事实,这一点你也得承认。她知道在公牛面前自己是个可怕的胆小鬼,她说,她猜她一定是在婴儿时期在摇篮里时被公牛甩过。她似乎毫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这时她突然一头冲到悬崖边上,开始唱起歌来: 你该死的眼睛,你该死的眼睛。 他们只得都参加进来唱合唱部分,一起扯着嗓子喊: 你该死的眼睛,你该死的眼睛。 可是如果还没等他们到达海滩潮水就涨上来淹没掉了所有捉蟹的好地方,那就糟糕透了。 “糟糕透了。”保罗跳起身来,同意道。当他们连滑带溜地向下走去时,他不断引用导游书上的话,“这些岛屿由于其公园般的美景和丰富多样的海珍品而受到应得的称赞”。但是这样做可不行,这样大声叫喊着你该死的眼睛,安德鲁一面小心冀翼地走下悬崖,一面在想,这样拍柏他的背,管他叫“总伙计”之类的事,这样做可真是不行。带女人散步这样做是最糟的。一到海滩他们就散开了,他脱掉鞋袜,把袜子卷起来塞在鞋里,涉水去到鸡屁股岩上,让那—对自便去吧;南希涉水去到她自己的岩石上寻找她自己的小水潭,也让那一对自便去了。她低低地蹲下身子,摸着滑溜溜的橡皮样的海葵,它们像一块块果冻紧贴在岩石壁上。她默默沉思,把小水潭想像成了大海,把各种小鱼想像成了鲨鱼和鲸鱼,用手挡住太阳,给这片小小的世界投下了团团乌云,像上帝一样,给千百万无知而无辜的生灵带去了黑暗和荒凄。然后她突然把手拿开,让阳光直泻而下。在那片灰白的、生灵交叉往来的沙地上,某个大海怪昂首阔步走来,带着缘缨和金属臂铠(她仍在继续扩大她那水潭),跃进了山边上的大裂沟中。这时她让自己的目光悄悄滑到水潭下方,停留在波动着的水天相接处、停留在轮船的烟雾中,在地平线上轻轻摇动的树干上,她成了大自然的神力的一部分,汹涌而来,又必然注定地退去,完全被迷住了;那一个的浩瀚和这一个的微小(水潭又变小了),这两种感觉强烈地出现其中,使她感到自己剧烈的感情把她的身体、她的生命、世上所有人的生命都变得永远微不足道,感到自己被捆住了手脚,欲动不能。她就这样蹲在水潭边,听着大海的涛声,默然沉思。 这时,安德鲁大喊涨潮了,于是她奔跳着水花四溅地涉过浅浅的海水回到岸上,跑上沙滩,出于鲁莽和快速活动的愿望,她一头冲到一块岩石后面,哎呀天哪!保罗和明培正在那儿拥抱!说不定还在接吻。她感到受到了侮辱,极其气愤。她和安德鲁一声不响、对此事一言不发,穿上了鞋袜。实际上,他们彼此还赌着气。她看见小龙虾还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该叫他一声的,安德鲁咕哝道。不过他们俩都觉得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并没有希望会发生这种可怕的讨厌事情。但是不管怎样,南希竟然是个女的,这使安德鲁很不痛快,而安德鲁竟然是个男的,这使南希很不痛快。他们把鞋带系得很整齐,蝴蝶结打得很紧。 直到他们爬回到悬崖顶上以后明塔才大叫,说她把奶奶给她的胸针给丢了——是她奶奶的胸针呀,她拥有的惟一的一件饰物——是用珍珠镶成的一棵垂柳(他们肯定记得的)。她们肯定看见过,她说。眼泪顶着脸直往下流,她奶奶用这只胸针来别住帽子,一直用到去世的那天。现在她给弄丢了。她宁可弄丢任何别的东西也不愿丢了这枚胸针!她得回去找。他们都一起回头去找。他们东翻西戳,眼睛四处搜寻。他们一直把头垂得低低的,生气地嘀咕着;保罗?雷勒像疯子似的在他们坐过的那块岩石四周到处寻找。当保罗叫安德鲁“好好把这儿到那儿给搜一下”时,安德鲁心想,这样乱哄哄地找一个胸针根本不行。潮水涨得很快。海水马上就会淹没他们刚才坐过的地方。想现在找到胸针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潮水要切断我们的路了!”明塔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尖声叫了起来。好像会有这种危险似的!又和公牛的情况一样——她丝毫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安德鲁想,女人就是这样。可怜的保罗不得不去安慰她。男人们(安德鲁和保罗立刻变得男子汉一般,和平时不一样了)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雷勒的手杖插在他们俩坐过的地方,等退潮后再回来找。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如果胸针在那里,那么明天早上也仍旧会在那里,他们让她放心,但是明塔还是一路抽抽搭搭地哭着爬上了崖顶。那是她奶奶的胸针;她宁可弄丢任何别的东西也不愿丢了这枚胸针,然而南希却觉得,尽管她确实为丢了胸针而难过,但她也不光是为了这个在哭。她的哭还有别的原因。她觉得,我们都可以坐下来哭上一场。但是她并不知道为了什么。 保罗和明塔一起走在前面,他安慰她,说他善于找东西是出了名的。他小时候有一次找到了一只金表。他明早天一亮就起来,肯定能找到胸针――在他想像中,那时天还是黑黑的,海滩上只有他自己,可能会挺危险的。但是他还是告诉她,他肯定能找得到,她说她可不想听什么他天一亮就起床:胸针是丢了;她知道:下午她往身上别的时候就有预感。他暗下决心,他不告诉她。但是明天一大早他们都还在熟睡时他就偷偷溜出去,如果找不到胸针,他就去爱丁堡给她买一枚和那个一样但更漂亮的胸针。他将要证明他的本事。当他们来到山顶时看见了山下小镇的灯光,灯光突然这样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似乎就像他生活中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的婚姻,儿女,房子;当他们来到在高大的灌木丛阴影下的大路上时,他又想道,他们将一起过退隐的生活,他将领着她,她会紧紧依偎着他(就像现在这样)永远向前走去,他们在十字路口转弯时他心里在想,他已经有了多么令人震惊的经历,他必须要告诉什么人——当然是拉姆齐夫人了,因为一想到他刚才所做的事情就使他惊讶万分。当他向明塔求婚的时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他要直接到拉姆齐夫人那儿去。因为他总觉得是她使他这样做的。是她使他觉得没有自己不能做的事。别人谁也不把他当回事。但是她使他相信,他想做的事都能做成。今天一整天他都感到她的目光在看着他。在追随着他,似乎在说(尽管她一个字也没有说过),“是的,你能做到。我相信你。我对你寄予希望。”她使他感到了这一切,他一回去(他寻找着海湾上方那所宅子的灯光)就到她那儿去对她说,“我办成了,拉姆齐夫人;多亏你了。”他们转上了通向宅子的小路,他看见楼上的窗子里移动着的灯光。这样看来他们一定回来得太晚了。大家都在准备吃晚饭了。宅子里灯火通明,从黑暗中出来,这使他的眼睛感到充溢着强光,他沿车道走近宅子时孩子气地自言自语道,灯光,灯光,灯光;并且在走进屋子以后,神情呆板地望着四周,茫然地重复着灯光,灯光,灯光。可是,天哪,他用手摸摸领带对自己说,我可别出洋相。 第十四章 “去了,”普鲁想了想,回答母亲的问题,“我想南希是和他们一起去了。” 如此说来,南希和他们一起去了,拉姆齐夫人想道。她放下发刷,拿起梳子,听见敲门声,说“进来”(贾斯珀和萝丝走了进来),一面心里在琢磨,究竟南希和他们在一起会使出事的可能性更大些还是更小些;不知为什么,拉姆齐夫人觉得可能性会更小些,她这样想没有什么道理,只是认为如此规模的惨案毕竟不太可能,他们不可能全都淹死。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在老对手——生活——面前是多么孤立无助。 贾斯珀和萝丝说,米尔德里得想知道是不是等一会儿再开晚饭。 “就是英国女王也不等。”拉姆齐夫人断然说道。 “就是墨西哥女皇也不等。”她补充道,一面对贾斯珀笑了起来,因为他有他妈妈一样的坏毛病:他也爱夸大其词。 她说,贾斯珀去带口信的时候,如果萝丝愿意,可以挑选她今晚戴的首饰。有十五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你不可能等个没完,她现在开始对他们这么晚还不回来感到生气了;他们太不替别人着想了,除了为他们担心之外,她对他们竟然选择今晚迟迟不归而生气.事实上她希望这顿饭特别愉快,因为威廉?班克斯先生终于同意和他们一起吃饭了;而且今晚有米尔德里得的拿手好菜——法式焖牛肉。一切都取决于做好后马上就能上菜。牛肉、月桂叶、葡萄酒——一切必须烹调得恰到好处。做好了等着是不可能的。但是当然偏偏在今晚他们非得出去,非得晚回来.饭菜不得不撤回去,不得不保持别冷掉;法式焖牛肉就全给糟蹋了。 贾斯珀给她挑了一条蛋白石项链;给萝丝挑的是金项链。配她的黑色礼服,哪一条更好看?究竟哪条好看?拉姆齐夫人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脖子和肩膀(但避免看脸部),心不在焉地说。孩子们在乱翻她的首饰的时候,她看着窗外那总是让她感到十分有趣的景象——那些白嘴鸦盘旋着想决定往哪棵树上落。每一次它们都似乎改变主意,重又飞向天空,她想,这是因为那只老白嘴鸦,她叫它老约瑟夫的那只鸦爸爸,是只脾气刁钻古怪的乌。它是只很不体面的老鸟,翅膀上的毛掉了一半。像她看见过的那个在一家酒吧前吹喇叭的戴顶大礼帽的破落老绅士。 “看呀!”她笑着说。它们还真在打架。约瑟夫和玛丽打起来了。反正它们又全都飞上天去了,它们的黑色翅膀推开空气,把空气切成优美的镰钩形。那翅膀扑扇、扑扇、扑扇的动作——她永远也无法淮确地形容得令自己满意——对她来说是最最可爱的。你看那个,她对萝丝说,希望萝丝能看得比自己清楚些。因为你的儿女常常会把你的感受往前推进一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