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euil54一73:巴黎第十六区富科街5号,科默特停车场四十二在到达特罗卡戴罗花园前,有一条通向码头的街道,我觉得曾经由我陪伴回家的那位美国钢琴师、嘉·奥尔罗夫的第一个丈夫瓦尔多·布朗特就住在这条街上。从生锈的大门上可以看出,这个停车场关闭已经很久了。铁门上方的灰色墙壁上,蓝色的字还有一半虽然已经剥落,但是仍然可以辨认出来:科默特停车场。二楼靠右边的一扇窗子上,挂着橙黄色的窗帘。那是一间卧室,还是一间办公室的窗子呢?当我以前在麦热夫给AuTeuil54一73打电话的时候,那个俄国人在这个房间里吗?他在科默特停车场里干什么事呢?怎样才能够知道呢?在这座被遗弃的建筑物前面,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我转身回到码头上,站了一会,观看行驶的车辆和塞纳河对岸练兵场附近的灯火。我一生的有些事,也许能在那里找到脉络。在那里,在花园里的一间套房里,可能有一个人认识我,还会记得我。四十三在吕德路和西贡路口一幢房子的楼下,有位妇女正伫立在一扇窗子的前面。阳光明媚。孩子们正在远处的人行道上玩着球,不断地传来他们的叫声:“彼得罗”。因为在这些孩子当中有一个名叫“彼得罗”,大家一边玩一边喊着他,孩子们呼喊“彼得罗”的清脆嗓音,奇特地在大街上回响着。从她的窗口,那个女人看不见孩子。彼得罗,多年以前,她所认识的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她竭力回忆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就在这时,不断地传来孩子们的叫声、笑声以及球儿撞击墙壁的低沉的声音。啊,想起来了。那是她在阿列克斯·玛基的店里当模特儿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金黄色头发、面孔有点象亚洲人的叫德尼兹的女人,她也在那个女式服装店里工作。她们俩一见如故。这个德尼兹同一个名叫彼得罗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可能是南美人。她确实记得这个彼得罗在一个公使馆更供职。那是个棕色头发的高个几,她能很清楚地回忆起他的模样来。她今天还能把他认出来,当然他肯定要比过去老多了。一天晚上,他们俩到西贡路她的家里去。她请了几位朋友去吃晚饭。客人有:住在附近夏尔格兰路上的日本演员以及他那个长满一头红珊瑚色头发的妻子;她在阿列克斯·玛基店里认识的一个叫做埃芙莉娜的棕发女人,她由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人陪着;还有一个人,她已经记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再就是向她求爱的比利时人让-克洛德……晚饭吃得很愉快。她想德尼兹和彼得罗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一个孩子接住空中飞来的球,抱在怀更,大步离开了其他的孩千。她看到孩子们从她窗前跑过去。那个抱着球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走上了格朗德·阿尔梅大道。他穿过大道,怀里—直抱着球。别的孩子不敢跟随地,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望着他向前跑去,他用脚盘带着球。沿大道有一连串的自行车商店,镀铬的自行车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他把别的孩子统统给忘了,一个人带着球跑,他一面盘带着球,一面走上了阿纳托尔-德·拉福尔热大街右边的人行道。四十四我的前额贴着舷窗。有两个人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他们在聊天,月光把他们的脸面上涂上了一层灰白色。后来,他们倚靠在舷墙上。尽管海浪巳平,但我仍然睡不着。我一张一张地翻着我们大家的照片,即德尼兹、弗雷迪和嘉·奥尔罗夫的照片。随着轮船向远方驶去,他们也慢慢地失去了真实性,他们存在过吗?我又想起了别人告诉我弗雷迪曾在美洲活动过。他曾经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这句话又使我回忆起这样一个场面,在一座别墅的无人照管的花园里,两个人肩并肩地绕着铺满枯枝败叶的网球场走着,个儿较高的一个——弗雷迪——向另一个俯下身去,这个人大概在低声说着什么。他,就是约翰·吉尔伯特。接着,我听见从纵向通道里传来人群嘈杂的说话声和大笑声。他们为着能够吹奏《在我金发女郎身旁》开头的几节音符,正在争夺一支小号。我隔壁船舱的门砰地关上了。那里有好几个人。又是一阵哄笑声、碰杯声、急促的呼吸声、细微而持续的呻吟声……。有一个人沿着纵向通道转来转去,手里摇着小铃,用象合唱团小孩子耶种尖细的嗓音重复地喊道:“我们已经过了赤道了。”四十五远处,闪着红色的信号灯。我们开头以为这些灯飘在空中,后来才弄明白它们是沿着海岸线安装的,我们猜想这是一座靛青色的山,水流绕过暗礁之后,显得很平静。我们的船驶进了帕皮提港①的锚地。________________①地处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的塔希提岛。四十六有人叫我去找一个叫弗里布尔的人。他住在博拉·博拉岛已经有三十年了。他在太平洋岛上拍摄一些纪录片,然后总是把它们拿到巴黎的普莱耶尔剧场去放映。他是最熟悉大洋洲的人之一。我甚至用不着把弗雷迪的照片绐他看。他以前在帕皮提港靠岸出时候,就碰到过弗雷迪好几次。他对我描绘说,弗雷迪差不多有两米高,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岛,或者说没有离开过他的船。他曾乘着他的纵帆船,绕过土阿莫土岛①的珊瑚礁作过长途吭行,甚至到过马克萨斯群岛②。________________①②属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弗里布尔提出要领我到帕皮提岛上去,我们上了一只类以渔船的船。我们由一个异常肥胖的毛利人①陪伴着,他一步不离地紧跟着弗里布尔。我觉得他们是生活在一起的。这个小个子举止象过去童子军的头头,穿着磨破了的高尔文球裤和一件短袖衬衣,戴着金属架的眼镜,同他肥胖的,皮肤古铜色的毛利人走在一起,实在是太不协调了。这个毛利人围着一条缠腰布,穿着天蓝色的棉上衣。在越海航行中,弗里布尔用一种温柔的声调对我叙述说,他青年时代曾同阿兰·热尔博②一起踢过足球。________________①新西兰的一个土著民族。②阿兰·热尔博(1893-1941),法国航海家,他1923年乘一只独桅帆船横渡大西洋,1924-1929年完成了环球航行。四十七在岛上,我们沿着一条密布细草、两旁长满椰子树和面包果树的小径走着。时而可以看到白色的矮栏墙,它们圈着一个花园。花园的中央,有一幢房子,这里的房子总是同一个式样:带有游廊,铁皮的房顶漆成绿色。我们到了一块用带刺铁丝网围起来的大草地。草地左边,是一排飞机库房。它们中间,有一幢淡红色的三层楼建筑物。弗里布尔对我解释说,它是美国人在太平洋战争时建造的一个机场的旧址,弗雷迪就住在这里。我们走进了这幢三层楼的房子。楼下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床,一顶蚊帐、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柳条椅。里面有扇门通向一个简陋的浴室。第二和第三层楼上,房间都空着,有些窗上的玻璃也没了。在走廊上,散着一些瓦砾。在一面墙上,还挂着一张南太平洋的军事地图。我们又回到那间可能是弗雷迪的房间里。好多棕色羽毛的鸟从半开着的窗子钻进来,密匝匝地排列在床上、写字台上和靠近门口的书架上。乌越聚越多。弗里布尔对我说它们是摩鹿加①乌鸫。这些鸟什么都啄,啄纸张,啄木头,甚至啄房间里的墙壁。________________①印度尼西亚的一个岛。一个男人走进屋来。他身着缠腰布,胡子全白了。他对形影不离地紧跟在弗里布尔身后的、肥胖的毛利人说了些什么,胖子一边左右摇摆着身体,一边翻译着。半个月前,弗雷迪乘坐那条枞帆铅,想作一次环绕马克萨斯鸟的航行。但在返航时,枞帆船触到岛上的珊瑚礁搁浅了,而弗雷迪却不在船上了。他问我们要不耍看看枞帆船,并把我们带到礁湖边上。船停住那里,桅杆折断了。人们在两边的船帮上,挂了几个用来保护船体的旧汽车轮胎。弗里布尔声称,我们回去以后,将要求进行调查。穿着浅蓝色短上衣的,肥胖的毛利人在同另一个人说活,因为他的嗓音很尖,所以别人还以为他在小声地叫喊呢。不一会儿,我就不再去注意他们了。我也搞不清我在这个礁湖旁边停留了多久。我在想着弗雷迪。不,他决不会沉没到海里去的,他也许决定割断最后的一条线索,隐遁到环礁里去了。我最终一定会找到他的。接下去,我还得尝试最后一次奔走,到我以前在罗马的旧居——暗店街2号去一趟。夜幕降临大地。礁湖随着它的—片绿色的消失,自己也逐渐地隐没了。水面上,一些暗紫色的影子就象忽隐忽现的磷火一样奔突着。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我原来想交给弗雷迪看的我们的那些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嘉·奥尔罗夫女孩时代的。直到这时,我才发观她在哭。我们从她颦眉的样子就可以猜测出来。有一会儿,我的思想把我从这个礁湖导离开去,带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带到俄国南部的一个海水浴疗养地,这张照片就是好多年前在那里拍的。黄昏时分,一个小女孩跟随着她的母亲从海滩上回家来。她因为还想再玩,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她离去了。她已经拐过街角,而我们的生命不也正是象孩子的这种忧伤一样,会很快地在暮色中消失的吗?至此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