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时,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十年的不在一起,他! 以为他们会陌生了,但见到了之后,张平天的举动谈吐和从前没有两样,因而将十年的时间轻轻带过而使天磊觉得他们还是很接近,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想知道张平天对一件事的反应。但是张太太是个陌生人,虽然她是平天最亲的人,对天磊来说,她仍是陌生人,如果当着她把他心里的话说出来,好象她是男生宿舍中的女客,要他当着她的面把长裤衬衫脱掉,他是做不到的。“啊! 我们这位秀才居然还怕羞,太太,你先去睡吧! 反正我会把他说的话全部转播给你就是了。”张平天说。他太太进去之后,天磊就毫不犹疑地把他和意珊通信的始末全部告诉了他,以及他见到她,和她单独在一起玩过之后的感觉。因为他喝了酒,同时也因为他知道张平天不会讥笑他,他就把佳利的事也说了出来。放下酒杯和筷子,他用双手抱着后脑,把椅子坐戍一个斜角,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变成一个银幕,上面交替着出现他和佳利在一起的几个短暂而永存的镜头。佳利的脸,一点也不美,但让人不得不向它探索的脸。“和她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的感觉,觉得可以依赖她,其实她也没有比我大多“是的。意珊。”他把眼睛从天花板收起。点起一支烟,把空的烟盒捏成小小的一球。来的时候带的是整包烟,还没有走,廿支烟已经全抽光了,怪不得他喉咙里直发干。于是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喝下去,润喉咙。“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我相信我也很爱她,但是我们心理上的距离差了一大截,她对美国及美国的生活没有一点正确的观念,假定我和她结了婚,她跟我去美国,她怎么去适应一个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的环境? ”“那还不简单,你帮助她。”“啊! ”他心里叫着,而我自己是多么需要她帮助我! “主要的是我们有距离,对事情我们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觉得她心理上还太年轻,对一切的想法看法都太天真。她问我到底在美国吃了什么样的苦,令我变得这样消沉,事实上并不是我太消沉,而是她的生活过得太完满,好象太阳永远没有沉落的时候,反正我也说不出来,以前通信的时候我觉得还可以和她谈得来,见了面,我觉得她几乎是个孩子,我将来处处都要依顺着她,疼着她似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们两家人都巴望我们在这里结婚,然后我带她到美国去,我并非不愿意和她结婚,只是对于和她结婚后的幸福没有什么把握。”“她对你怎么样? ”“不太清楚,反正对我不讨厌就是了,但是我相信我也不是,她的第一人选。这件事一开始对她也不是顶自然的,因为她不好违背她父母的好意,同时,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她想到美国去,这两点在她对我的感情上占了很大的推策力,如果我象你一样,仅仅在台北的报馆里做事,我想她绝对不肯嫁给我的。”“但是你刚刚说她对你并不讨厌? ”“好象不,而且我们通了这几年信,或多或少有点基础。”“而你也很喜欢她? ”天磊点点头,“但并不纯粹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恋,而带点大哥对小妹那种无可奈何,不得不照拂依顺她的情感。但是我喜欢她,她不讨厌我,婚姻能建筑在这两点上吗? ”“为什么不能? 我当初和我太太结婚,是她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她,你看我们还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的毛病是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想得太多容易闹情绪,做得太少容易消沉。婚姻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两个人对彼此‘认了’,然后一起往一个方向做去,没什么做不到的。你听我一句话,好好的和她处一阵,她的天真和种种单纯的想法,如果你从另一角度去看,也未尝没有它可爱的地方,是不是? 如果和她处了一阵之后,仍然觉得没有足够的基础可以结婚,那么我就劝你,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要拖泥带水,怕伤了这个人的心,又伯伤了那个人的心。我刚刚说你没有变的意思,就是指你的优柔寡断。”他看了看表,猛的跳了起来:“啊呀!已经一点了,我该上班去了,走吧,我们一阵。下次来,把她带来看看,怎么样? ”第十一章不知道是张平天的大意,还是他故意,第二天他的报馆就登了一则牟天磊归国的消息:“我留美博士牟天磊,毕业于台大外文系,一九XX年赴美深造,于一九xx年得南伊大新闻硕士,于一九xx年得柏大新闻博士,现执教x 大,于上月初返国省亲,并初次会晤与牟博士通信多年,毕业于政大商学系之陈意珊小姐,双方家长现正积极准备牟博士与陈小姐之婚事,届时…………”消息出来之后,出于天磊意料的,而使他不安并恼怒的,居然有很多记者登门来采访消息,问很多关于他和意珊通信的始末,天磊的父母不但十分殷勤的招待他们,并且很乐意的供给他们一切关于天磊和意珊的事,天磊的母亲还不厌其烦的把天磊从童年起到他出国这一大段的生活讲给他们听,脸上带着每个母亲谈到她们子女时不能克制的、得意的笑容。然后有的记者就用最海派的标语如:“英俊青年博士,美貌妙龄少女,千里姻缘一线牵”。或是“鱼雁数年,情丝千缕,有情人终成眷属”。或是“不远万里归来,赢得芳心一颗”等等,把天磊的事绘声绘色的登载出来,窘得他整天躲在自己房里,又气报馆对整件事的海派处理,也气他父母——尤其是她母亲的多嘴。但是他既不能和记者们吵架,又不好对他父母反脸,最后他只好哀求他母亲不要再招待他们,如果招待他们的话,不要再回答他们的问题。“那怎么可以呢? 人家没有一点坏意,我怎么可以不让他们进来。”“但是你用不着把我的旧事搬出来,妈,他们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过两天,他们自然就不来了。”“天磊啊! 你爸说你去了这些年,变得不近人情,我看你真有点那样呢! 人家来采访你,报上登你,这是件光荣的事情,童家大儿子志远回来的时候,他还开记者招待会呢,后来在中山堂演讲,出了好一阵风头。你呢,回来也不让爸爸给报馆通个消息,人家知道了报道一下,你反而叫妈不让他们进来,你说这不是不近人情是什么? ”“妈,一个人有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要保存一点自己的东西,无论什么事都去公开,让大家分享他的秘密,对他说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你,你看你,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你和意珊的事,是一件大喜事,要守秘密作什么? ”“妈,我不是指我和意珊的事! 唉,和你也说不清,反正,你要想办法不让他们再来扰我,或是去扰意珊,她昨天电话里说,他们问她些话,叫她都回答不出来。如果你不依,妈,那我就要提早走了。”最后一句话居然十分灵验,记者再来访问的时候,天磊的母亲十分沉默起来,或是对所有的问题都回答不知道,一两次之后,牟宅就恢复了原来的安宁。但天磊归国的事既然上了报,他就不得不到台大的教授们家里去拜望他们,他的系主任特意请他去吃饭,也请了系里一些教授。他发现十年来他们几乎没有多大的改变。使他惊喜十分的,邱尚峰先生居然也在。天磊回来之后找过他好几次,都没有找到。现在看到了他,如获至宝。他改变很大,改变得令他吃惊,虽然他不过四十几岁,头发几乎全脱光了,明亮的头顶与前额衬出一双奕奕有光的眼睛和一对厚而黑的眉毛。他比以前胖得多,衬衫里的肉随时随地在向外挣扎,而他不时用手把胸前肚前的肉按回去。他看见天磊很高兴,一只手与他相握,另一只手重重的拍他的肩,咧着嘴笑,露出一排前后不齐上下不平的牙来。天磊在学校里时很喜欢跑到单身教员宿舍去找他。邱尚峰是他在教授中最佩服的一个,他不但英文好,欧美的东西读得多,同时他的中国旧的文学根底也很好,还欢迎并能吸收新的文学。最吸引天磊的是他对学生们的态度。他和他们打成一片,对几个特别用功或是特别有天份的学生,他待他们如朋友,常常和他们一起去喝茶,或吃宵夜,或约他们到那间小而乱、充满了烟味、撒满书本及衣袜的房间“摆龙门阵”。天磊选过所有他开过的课:散文、英国文学、十九世纪文学,演说与辩论等等。他并没有流畅的口才,同时他上课时有点紧张,但他是材料最丰富而准备最彻底的一个教授。天磊出国前曾来找他谈关于转系的事,那时候他极力鼓励天磊不要转系,希望他能到国外读比较文学,同时鼓励他写作。他认为有些人生来是做研究工作或教文学的,他自己就是,有些人生来就有创作的才能而应该利用读文学所得来的知识作为基本而写作,象天磊这样。出国之后,他进南伊大,依着邱尚峰的意见继续读英国文学,但他发现和美国人比,他的英文根底实在太差,而四年大学所得的东西实在太少,因此读起来实在太苦,他的体力精力以及心理上的负担太重了。于是他写信给邱尚峰,征求他的意见。当时他父亲还一再来信,希望他能从大一开始,转到工学院,而几个月下来,他或多或少也看到了一些读文法的在美国一筹莫展的情形,他几乎有点想顺从他的父亲的意思而重新读起了,但邱尚峰给他的信中却极力劝他与文学不要脱节,如果读英国文学太苦的话,不妨转到新闻,至少,他还是整日与文学,而不是与方程式为伍,将来他可以在新闻界做事,或从事写作。他希望他把眼光放远大一点,因为,他说:“科学是一栋房子的地基与栋梁,而文学才是房屋的形式、顶与墙的角度、窗户的设计、屋宇的斜度,一切令人觉得美、觉得动人的东西。如果现在是打地基的时代,总有一天会是上墙、开窗、盖顶的时代。而那是我们的工作。你是生来该做这一部工作的人,耐心等一等,不要看得太近而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他转到新闻系是他自己决定的,但邱尚峰那封信是令他细密思考的原因。转到新闻系之后,他在学术上遇到困难,或是经济上太拮据时,未尝不曾怪过邱尚峰,但当他拿到博士学位那天,他心里对邱尚峰的感激也要比他对任何人的都深。因为生活忙,同时也因为邱先生是出名的懒于作书的先生,他们只通过那次信就失去联络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失去邱尚峰的消息。他知道他的事业很顺利,他出国后几年邱就升为副教授了,同时又得了福特基金的资助而到史坦福大学去研究了一年。他曾去芝加哥而天磊也曾为了他而想到芝加哥去看他,但因事先没有约好,邱尚峰于他去的前一夜就走了。邱从史坦福大学回去的两年后就升为正教授,而天磊在杂志上偶尔也看到他写的关于赛兹吉罗或是福克纳等论文,但自始至终,他没有听到关于他婚姻方面的消息。在台大时,他知道邱尚峰曾经十分欣赏过他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叶珊珊,一个十分风骚而毫无深度,十分聪明而毫无智慧的女孩。当班上谣传邱尚蜂暗里追求叶珊珊的事时,天磊简直不相信! 有一次,他和眉立在新世界看电影而碰见邱尚峰和叶珊珊在一起时,天磊几乎有点对他失望,因为他觉得象邱尚峰这样一个人,应该喜欢文静而眼睛里带着灵气的女孩,而叶珊珊只是一个性感的动物。后来叶珊珊嫁了外交部一个小官,还没有毕业就随夫外放了之后,邱先生相当消沉了一阵,常常呆在那间什么都容不下,只容得下不占面积的梦的小室里,与烟为伍。那件事之后,天磊再也没有听见过他关于这方面的消息。“啊! 牟天磊,什么时候回来的,简直太出我意料了! ”“快一个月了,我去您宿舍找过您好几次都不在,又打电话到系里去问,也找不到您,还以为您离开了呢! ”天磊也十分兴奋地说,“想不到在这儿看到您了! ”“我去了一次南洋,啊 这简直是太好了,你是回来教书尸“唔,”他注意到别的教授也在等他的回答,“大概不可能,我那边是请了假来的,大概不能呆久。”“噢,你在教书? 那太好了,前不久我听人说你在什么保险公司做事呢! 教什么? 中国文学? ”“不是,中国语言。”他看到邱先生脸上闪过的讶异,只好加上一句,“当然也讲点文学方面的东西。”系主任的太太请他们入席,莱是她自己烧的,十分入味而没有餐馆里那么油腻。他站起来向系主任及他太太敬酒,感谢他们的招待;又向各个教授敬酒,大家又个别的敬他,说许多称赞他的话,并希望他不久能回来替母校服务。虽然大家不再把他当学生看待,他却不容易忘记他们曾是他的老师,因此总觉得有点拘束,幸好邱尚峰坐在他边上,随时向他问起别个同学的消息,或是告诉他一些关于他认识的先生或同学的事,令他觉得时间还没有完全停顿下来。饭后坐了一下,他就告辞了,和邱尚峰一起出来。“到我那儿去坐坐。”“邱先生您还在原来地方? ”对方喉口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好象是苦笑,又好象自嘲。“我那儿有钱盖幢洋房啊! ”黑里天磊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那句话的本身就带着一股令他不得不注意的不满。“我的意思是……”他的意思是想探问邱尚峰是否结了婚,但是他没有这样问,虽然他在系主任家喝了不少酒。“我懂你意思,我还是光棍儿一个。”他抢着说。那间小屋,以前是十分乱,现在是乱得不堪了。床没有铺,床头的地上有书,书上有酒杯,酒杯上是烟碟,烟碟上是火柴盒,火柴盒上是烟斗,烟斗是空的,而抽过了的、没有烧着的,及烧着一半的烟丝,撒了一地。满屋是烟、酒、书和旧衣服的混合的气息。进了门,邱尚峰先把椅子上的东西堆到床上去,让天磊坐了,又把床上的东西堆到桌上去,自己在床边坐下来,然后又把桌上的东西堆到地上去,桌上空出一个地方来,取出一小瓶高梁,两只杯子,不知又从哪里翻出一包花生米,倒在一张干净的稿纸上,再坐下来,咧着嘴对天磊说:“不要怕,杯子是刚买来的,花生还没有去壳,所以都合美国的清洁标准。”天磊想笑,又想说什么,但都忍回去了,却喝了一口酒,吃了两颗花生米,表示他一点也不嫌脏。邱尚峰把手一摊说:“就凭我这间房,就把所有的小姐都给吓跑了。”他喝了一大口,一连丢了十来颗花生米进嘴,“也无所谓,我也过了不惑之年。反而觉得这样自有我的乐趣,听听你的,怎么教起中文来了? 那多么没有味道! ”他就喜欢邱先生的这份直爽,似乎他接近的人,以及他喜欢的人,都有这份爽朗的性格,如张平天、佳利,以及邱。“一点味道都没有,”他坦白地说。“但是我不是没有去报馆找过事。写标题,跑新闻,或是整理进来的稿,我都比不上他们本国人,谁用我? 坐在家里写文章? 人家美国作家,坐在家里写文章的,穷得吃不饱的不知有多少呢!我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我不是不想写,不想做个好作家,但谁给我面包吃? 为了找一个能给我面包吃的职业,不知费了多久时间!后来总算在一个汽车保险公司谋到一个职业,把生活问题解决了,但是做了一两年,实在没有劲,只好去教书,但教什么呢? 你问我怎么不教中国文学? 我怎么不想教,而是没有几个学生对中国文学有兴趣,中国语文,他们也不见得想学,而是政府及学校当局鼓励他们学。”邱尚峰站起来,到处找他的烟斗。天磊跑到床前把那个火柴盒上的烟斗递给他。“这个不能用,里面都塞住了。我这个房间里起码有十来个烟斗,奇怪,怎么都不见了? ”然后他在床底下踢出一个来,装了烟丝,点燃了,架在嘴角,边吸边说:“一定有许多人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现在我们有很好的新闻学校,你去开一两门课绝对没有问题。学理工的人不肯回来我还能了解,但我就不懂为什么学文法的同学他们也一去不返,而宁愿留在那边做没有意义的工作? ”天磊痛苦地沉默着。当然有许多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你怎么不回台湾去? ”可是问过他最多次的还是他自己。为什么? 没有任何理由,唯一的,最不能叫人谅解但也许最能使人了解的一个答案就是:“大家都不回去,我也不。”就象好多年之前出国,他曾私下问过他自己为什么他要出国? 而他的答案是“大家都出国了,我也去。。一样的简单而又不简单。还有一点就是连他自己不敢也不愿承认的:虚荣。因为出国及留在国外一样的是件令人——至少在台湾的人—— 羡慕的事,而“令人羡慕”是最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即使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守住很深的寂寞,都愿意,他恨自己这份庸俗的虚荣心,但是他摔不掉虚荣心,他恨自己没有勇气做一件别人做不到,或是别人不做,或是别人认为不必做的事,但是他抓不住勇气。“我何尝不想回来做事,但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年我去史坦福大学,西岸一个大学给我聘书,请我去教中文,另外我还可以开一门课,给我不算坏的年薪,我那时真是十分心动,想到生活马上可以过得好一点,口袋里可以随时随地有钱,另外还有许多时间看书,许多书可以看,以及种种先锋国家所能给的享受,我十分想接受那份聘书,很多人也劝我留下来,但是我终于没有留。”“为什么? ”他吸了很久的烟。不看天磊,只环视着他那间凌乱的小屋:他的床,发黄的被单,头油染黑了的枕头套,堆满了书稿的桌子;书架,屋角的电风扇,满地的鞋袜内衣内裤,七歪八例的烟斗,以及杂乱地躺在地上的烧过的火柴。“我离不开这个窝。”他把烟斗取出来,那双圆大的眼睛盯住天磊说:“虽然乱,虽然脏,但它是我的窝,我在这间屋子里觉得最快乐、最安全。没有去史坦福以前,我怕回到这间屋子来,实在太脏了,所以走时心里很痛快,终于离开这个窝了。谁知到了那边没多久,想的就是这个窝,才知道这个窝的好处。”“你有这样一个窝,我没有。”“你有一个家,父母亲,手足,不是比这个窝强十倍吗? ”“但是,”他由不得苦笑起来,“我爸妈希望我回到美国去,信不信由你,” .“我信。”他皱起眉尖说,“我信。”天磊注意到他两眉之间的深痕,以及鼻孔两侧连下来的皱纹,他虽然比以前胖了,但是还是老了。“这是当今在台湾的人畸形心理,不管老少男女,都觉得唯一的出路是留美,不管学的是什么,唯一的希望是留美,我真不懂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然后他很诚恳,很急切的望着天磊:“严但是你不一定要做他们希望你做而你认为是不对的事。你现在应该有你自己的意见,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自己听要的。”“问题就在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无助地说。以前每次和邱先生在一起,天磊可以把他当朋友,又可以当老师。当朋友,他什么都可以告诉他,当老师,他可以接受他的意见。现在来到他的小屋,对他那种师友的情感居然一点未改。“在那边的时候我想回来,觉得为了和亲人在一起,为了回到自己成长起来的地方,可以放弃在美国十年劳力痛苦所换来的一切。可是回来之后,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我想象的那么样叫我不舍得走,最苦的,回来之后,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客人,并不属于这个地方。”“你当然会有这种陌生的感觉,离开十年,谁都会觉得陌生的,但一旦你决定要留下来,这种感觉就会变。人都是这样,受心理作用而左右。如果你决定留下来,我希望你能到我们系里开门课,也许我们还可以好好办个杂志,把欧美现代文学及作家介绍过来,这件事我想做已经很久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天磊一粒粒的替花生米脱了衣服,一粒粒的排起来,发现没有两颗花生米的形状与大小是一样的。“我不知道,邱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何妨多想想。我并不愿说一篇大道理劝你为什么要留下来,说什么替国家服务,为国效劳等等官冕堂皇的话,但我总觉得象我们这些学文的,一支笔,一份想象力,并不需要美国任何机器的帮助,却需要自己的土壤与肥料,应该在这里。你同不同意? 也许你可以留一两年,再看情形,不是一举两得吗? 你是不是美国公民? ”他摇摇头。“但我有美国永久居留权。”“这不结了? 如果你留一两年,觉得不是味道,再回去也不晚呀! ”“也许,”天磊说, “也许这样最好。”邱尚峰把杯里的酒喝完了说:“如果你肯留一两年,那简直太好了,想想看我们可以在这一两年做多少事? 我的计划可多着呢,如果你决定留下来,我们再慢慢谈谈。你看,我的本意是找你过来聊聊,却无意中在替学校拉人了呢! 哎,”他把排在天磊面前的花生米,一把扫过去,一颗一颗往嘴里丢,“刚刚汪教授在说你的事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天磊知道他指的是意珊,就带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什么样的小姐? 你身上有照片吗? ”天磊把放在皮夹子里的照片抽出来给他看。邱尚峰却在桌上乱翻一阵,翻出他的眼镜戴上之后,才对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很不错嘛!长得比你那时候那个女朋友,她叫什么来着? 对,张眉立,漂亮得多了!汪教授说你们好日子已经定了? 可是真的? 别忘了请我。”“没有,都是那些新闻记者乱起哄的,”然后他就把他和意珊的事非常简略的说了一遍,说完了,怕对方要询问,就先把话题转了。“你呢,邱先生? ”“我什么? 哦,什么也没有,你一进这间房,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他拿起瓶子给天磊加酒,天磊忙用手把杯子盖了,嘴里说:“我不能喝了。”邱尚峰也就不再客气,把自己的杯子加满了,一人慢慢斟着,“啊! 要有一点卤肉下酒多好! ”见天磊似乎还在等自己的回答,才说: “对婚姻的事,我已不想了,男女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好心的朋友为我介绍,但都是拼错了的六面画,凑不起来。我从来没有和你谈过吧,我要什么样的小姐做我的太太? 很简单:一个女人。但时下的女人都不是纯女人了,不是雄心勃勃的想比男人强,想出国,就是装腔作势的一味想做电视电影明星,而性格上却十分幼稚的那种。对前一种,你只好把她们当男人,对后一种,你把她们当小孩,她们都失去了女人的品质。象男人的女人,我吃不消,象小孩的女人,我受不了,到头来我还是光棍一条。”他放下酒坏,再拿起烟斗,然后把被子和枕头架得高高的堆在床中间,人往后面一靠。“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也碰到过十足女人的小姐们,聪明得恰到好处,好看得不过份,打扮得很得体,谈笑得不叫人嫌多或太少,但是,”他把手往两边一摊,洒了不少烟丝到床上: “瞧我这德行,人家怎么看得上? 一个破教授,又拿什么养家? 所以,我后来干脆不想,乐得过我这样毫无系统的生活。”天磊看他有点醉了,所以胆子大了点。“不过你以前欣赏的那个叶珊珊……”他马上竖起一根指头阻止他说: “哎,但是她很性感,对,她不免幼稚,不过她那时候年纪还轻,有好的薰陶,幼稚可以去掉的。但她的确很性感。一个典型的女人,必需带点性感。”天磊不由得想起佳利,她就是那种邱尚峰所说的纯女人的女人,足够的聪明,足够的真以及足够的性感。“对,我同意你的说法。”他从床上坐起来说: “这是今晚上第一次我们两人的看法相同,足以庆祝! 来,喝一点,然后我们一起去门口买点卤莱来,痛饮一夜,如何? ”天磊看看表说: “也许下一次,现在时候不早了。”邱尚峰一点也不勉强他。“好,那么我们一路走,我送你到门口。”“你也不要多喝了,邱先生,”他关心地看看他鼓起来的胃和肚子,以及他胖得带一点浮肿的脸颊和下巴, “多喝不太好。”“汉关系,我常常一人独酌好几个小时,我这个脑子要喝点酒才能用的,今晚还得写点下学期的讲义,非喝点不可。你回去后把我的话好好想想,怎么样? ”“我会,我一定会的。”他们一起走出小屋,屋外已经很凉了,风从辽阔的田间吹来,整个天空吊着闪亮的星,中间夹着的一小弯月光,反而把细致的星光的和谐破坏了。马路上一辆老迈的公共汽车开过,远远看见车里坐的几个稀落的人,身子随车的颠簸摇来晃去,好似已在梦中,或在醉乡。车后扬起的灰尘,一直升到星星洒下来的细光里,然后再飘落到棕榈的阔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稔熟而陌生,这条路他似乎走过几百次,又似乎是第一次。这个夜景,这辆夜行车,车里的夜行人,他似乎都见过,又似乎是第一次。两排棕榈树,他熟稔得知道它有几棵,但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一切带着恍惚,一切又使他觉得他从不会离开过。走着走着,听着旁边推着还是他那辆旧时骑的脚踏车的邱先生说话的声音,他心里涌上一层层又是快乐又是悲哀的感觉,快乐的是那些恍惚来过的回忆所带来的快乐,悲哀的是仿佛不曾来过所带来的悲哀,加上知道了,确切的知道了,时间真正的已流去了十年。站在那爿小食店的门口,邱尚峰伸出手来,紧紧的握着他,说:“好好去想想,不管你怎么样决定,早点让我知道。”“好的,我会的。”他有点神情恍惚,又有点困,又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我会的。”然后他回握对方的手。“在我没有决定之前,我还是可以来看你的吧,邱先生。”对方似乎了解他的心情。“当然,任何时候。”邱尚峰把车子锁了,走进店去,他顺着新生南路,慢慢的走回家。第十二章与邱尚峰夜谈后的几天,天磊的应酬忽然又忙碌起来。这次是一批政府官员对回国学人的宴请。那时候是七月初,几个大学邀请的一些在美国敦科学的教授都在这个时候到台湾,一连串的教育界人士及学校当局到机场迎接,加上各家报纸的大幅刊登,学人回国就成了那几天的新闻。自有一批政府官员及教育界人士分别宴请他们,而连带的,天磊也接到许多请帖。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看到了在自己的国家里学文法的也是被冷落的,心里不太痛快,另一方面他实在伯到这种场合去,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但是他父亲这次十二分的固执,一定要他去参加,一方面他固然不愿因天磊拒绝参加而有什么不快的事情发生,另一方面他觉得被政府当局宴请是一种荣耀,天磊没有理由推却。他还希望天磊能带意珊去,但这一点被天磊非常坚决的拒绝了,险些又和他父亲闹得不痛快起来,幸好他母亲从中和缓,帮着天磊说话,他父亲也就让步了,虽然摇了好几次头,叹了好几口气。席间碰见的一批人,与他在美国碰见的、读了理工博士而有好职位好收入的,有了好收入而有好家庭、有了好家庭而有了安乐、有了安乐而长了肚子的一批中国人没有两样。他曾遇过多少!使他羡慕、嫉妒,而不免又带点酸葡萄的讥笑的科学博士、科学教授、科学头? 过的是忙碌的机械式的生活,住的是高大宽敞、自己买的房子,看的是武侠小说,消遣的是子女的欢笑,杀时间的也许是桌上的麻将。或者,又是武侠。他羡慕他们, 因为诺门·梅勒(Norman Mailef)的《一个美梦》中描写的人与自己丑恶的挣扎他们看不到,哈罗·明德(Harold Pinter)《情人》中人们对于日常的、平淡无味的生活的厌恶他们觉不到,卡夫卡的《变形》里人对现实的不能逃脱的呻吟他们听不到,阿塞·密勒(Arthur Miller)的《沉沦》里人的寂寞无助他们也看不到,因此他们单纯。他们不会感到这些对灵魂内心的分析所引起的空虚与恐慌。他们如果不是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他们至少是安于他们自己苦苦挣来的快乐。因为他们的单纯的安乐,天磊羡慕他们,也因如此,他又忍不住讥笑他们的单纯。因为,他宁愿不要这份单纯,他宁愿摘取痛苦中偶尔漏下来的一滴圆圆的晶莹的和谐而得到满足,否则,他宁愿接受对生命的疑问所带来的迷惑甚至痛苦。当然,他嫉妒他们,因为他们过得比他好,物质上的好,比他宁静,精神上的宁静,比他积极,心理上的积极。但是,他却自始至终很庆幸,他自己读的不是工。在酒席上,在谈笑中,他的被冷落——也许是他的敏感——是很明显的,不但被接待的人,也被与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那些教授们—— 呵,他自己何尝不是呢,对他很客气,,他们问他:“在美国读什么? ”“新闻。”“啊! 那多不容易呀! 牟兄在哪里高就? ”“那里! 教书。”“太好了,兄弟我也是教书的,教新闻吗? ”“不是,教中文。”“哦! ”然后是客气的、有礼貌的轻声咳嗽。“在哪一个学校? ”在美国教书,在那一个学校教书,什么职位,对一个中国教书的人来说,是最最紧要不过的。“在xx大学。”天磊硬着头皮报出那个学校的名字。“嗯? ”“是小学校,在芝加哥附近。”“哦,兄弟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部分。哪里,哪里。混口饭吃而已,”在第三次的一个宴会上,他碰到和他台大同期毕业的圆心皇,如果不是对方先向他打招呼,他简直不认识他了。圆在台大时念的是法律,他们是在受军训时熟起来的,受完训就各自出国了。一到美国,圆就改行从大学一年级读起,直攻数学。当时,他听到消息后暗暗为他担心,觉得他绝对会跟不上的,后来果然听到消息,他读得十分吃力,不但白天没有余暇打工,连晚上也常常通宵赶功课,向他哥哥的朋友们借了债,好几千元钱,挣扎着读上去。有一年夏天,天磊去东部打工,很多同学说,圆心皇现在一点也不圆了,扁扁的一个身子,扁瘦的一张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片,整天嘴里念念有词,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又过了几年,听说他不但大学毕了业,而且还在宾州大学读研究院,同时因为读得不坏,一年可以拿一笔相当可观的奖助金。后来又听说他拿了博士,到耶鲁大学去教书,同时在追一个抗战时期叱咤一时的某某人的长女公子,以后就不曾再听见他的消息。在美国十年,两人居然从不曾碰过头,如今在台湾的招待海外归来学人的酒宴上却碰见了他,是天磊再也没有想到的。而且圆心皇比在军训时代胖得多多,两腮的肉过多地在嘴的两侧,重得把耳朵都挂下来一大节,厚眼镜后面是比天磊记忆中小了一倍的眼睛,额上头发倒是仍象他在台大时那样搭在眉毛上。身子虽然绷得很胖,小腿还是很细。头大、胸厚,肚挺,而腿细,令人担心他随时随地会倒下来。“哎,牟天磊,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 ”他从人堆里挤过来握他的手,拍他的肩,又把两手互相搓着。这个举动也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