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多人看英文小说吗? ”他问店员。“多半是做美国入的生意。中国人看的也有。”他转进店里,在两面书架上随便浏览了一下中国书籍,只觉眼花缭乱。小说的封面太艳,书名多半太俗,而设计的画面也没有特别引入的格调。作者的名字,对他说来,当然是完全陌生的,因为几年来他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小说,有时间,看的当然是英文的作品。巡视一周之后,他还是转到门口的书桌上,随意挑了本翻版的密契诺的“夏威夷”及奥哈拉的短篇小说集,一并交给店员包扎了。太阳已下山了,而留了股浓浓的闷热在身后。他们在衡阳街上逛了一会,天磊的衬衫又湿了半件。“最好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坐坐。”他说。“我带你到新世界戏院边上一家冰店去喝酸梅汤,然后再兜一兜,凉快点我带你去吃东西,怎么样? ”他差一点说了一句在美国随口应允的话“都可以,我由你摆布”,幸好及时想到它的不妥,忙说:“我随便,什么都由你。”第八章喝完酸梅汤,他们就顺街到电影区那带走,白日已用裙边卷去最后的光亮,而黑夜还没有完全洒到地面上来。空气里飘着暮色,汗气,太阳烤了一天的热气。店里飞出来的热门音乐,汽车的引擎,摩托车的马达,三轮车的铃声,刨冰机轧磨冰块的声音,加上人声,堵塞着街道上每个空隙。天磊走在街上,左躲右闪的让车,意珊把他带到人行道上,他又左躲右闪的让人,每次听见喇叭响,他又会无端的吃了一惊,意珊看他那样紧张,不觉笑了起来。“你这样不自在做什么? ” ,“没有听惯喇叭声,也没有走在这么挤的人堆里。”他看见她挑起一根挂着问号的眉毛,忙接着说: “美国任何一城,都是满街的车,但从没有人按喇叭,除非与熟人打招呼或特别的事,譬如告诉对面的车子忘了开车灯,或是车门没有关好,或是车胎。漏气等等。行人当然也有,如纽约、芝加哥,上下班时挤得人撞人,但也就在人行道路线上挤,走的是一个方向。小城里,象我读大学的柏城,就没有什么行人。这里真挤,一天到晚都有这些人吗? ”“晚上人最多,尤其是热天,大家都在街上,又可以凉快点,又可以看人,而逛街是最经济的。”“美国一般城市,大小不管,一到晚上,就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除非是百货公司开门的那一夜,也不过到九、十点。周末当然要热闹点,但也只热闹在玩乐场合,街上是看不见什么人的,就看见车。”“怪不得人家说美国是个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天磊觉得她这个结论下得非常不合逻辑,正要说什么,她把他拖到二家小吃店,说,“我们就在这儿吃点吧,这家的小笼汤包特别好。”“啊! 小笼汤包,我真是想了它好多年! 以前上台大时,晚上看完电影,总要去新公园附近吃点心,那是领了工费以后的几天。没有钱的时候在学校对门吃,便宜得多。在美国就吃不着了。有一年,我去纽约开会,和几个洋人去顺利园吃小笼汤包,我一个人就吃了两笼,他们却吃得一点没有味道。”“真的吗? 为什么? ”天磊见跑堂的来,先叫了两笼汤包,两碗杂锦面,擦擦手才说,“美国人真蠢,他们就只会吃杂碎,乱七八糟的菜丝炒肉丝,加点豆粉,稀塌塌的一盘,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还有排骨再加上几片凤梨。还有春卷、炸虾,就这几个花样,他们百吃不厌。”“你讨厌美国人吗? ”天磊朝她望着,心里微微感叹。年轻人自然可爱,因为青春本身是很可爱的。年轻人的单纯也是一种可爱的品质,但可惜的是,年轻单纯的人往往问些愚蠢的问题。他对美国人的感情,岂是“讨厌”两个字所能表达的? “ 不,美国人是我的衣食父母, 我怎么会讨厌他们? ”意珊瞪着他,不知道是不懂他的bitterness 呢,还是气他的刻薄。热腾腾的汤包一上来,天磊心里任何一种抱怨都没有了,忙捡了几个到意珊的碟子里,然后贪婪的吃了起来。不喘一口气,就边吃了七八个,意珊一只筷子支在颖上,睁着那双圆黑的眼睛望着他,他吃完了一笼,才指指她的碟子叫她吃,她把碟子里的汤包都捡给他,自己就先吃面。天磊也不客气的将其余的都吃了,又吃了面,又叫了一笼。意珊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不出你有这样大的胃口,人家请客时,我注意到你吃得并不多。”“那是因为心里别扭,自然就吃不下。今天心里特别高兴,坐在这个小店里,吃自己最想吃的小吃,还和你在一起,觉得真是回来了,而且一切都值得回来。”意珊没有接下去,她背对着门,而店中央吊的灯正好射在她脸上,脸上有一团浅浅的红晕,加上那身嫩红的衣服,觉得真象春天的第一朵花,使人觉得精神飞扬起来。意珊知道她在被看,有点窘迫,有点紧张,也有点欢喜,只管低头喝茶,天磊伸过一只手来,捏着她的手说:“看见了你真是好高兴。”“我也是。你没到的前两天我很紧张,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不能相信你真的回来了,几乎不能相信我们通了这些年的信。担心着你来了,会不会对我觉得陌生。”“又陌生又熟悉,没有看见你的时候觉得知道你很多,可是见了你,又觉得知道你太少。好象你的信比你的人老气多了。”“你不太喜欢我这个样子,我看得出来。”天磊想笑,可是又觉得他的感觉不是笑所表达的。他轻轻拍了她两下手背:“怎么可能,我只是不太习惯你就是了。我们走吧,你还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逛逛? ”“火车站附近有个咖啡室,才开不久,里面情调不错,你要去坐坐吗? 还是要去看电影? ”“电影没有兴趣看。对了,从前我常去中山堂近处一个咖啡馆,对了,叫朝风,我们到那边去坐坐,我很喜欢那个味道。”意珊侧着头想了一下, “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地方啊,在中曲堂附近? 我们走过去看看。”朝风已经不存在了,代替它的是个亮着暗红灯光的酒吧。天磊伫立在街头,望着以前他常来坐的地方,二楼靠窗的一个座位;很陈旧但却十分舒适的沙发椅,小小的盆景,一杯柠柠冰,一个自己爱着的人,眉立;多少星期日的下午,多少星期六的晚上。有时他自己去挑唱片,每次都是同样的柴可夫斯基的PATHETIQUE 。有时就和眉立对坐着,膝盖轻轻接触着对方。有时和张平天等一帮人来,打桥牌。有时和邱尚峰先生两人来,光是聊天,最逍遥的日子。当时不觉得是如何的值得宝贵,如今要怎么样宝贵它都是已逝去了的。他转身挽起意珊的手臂说:“不在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它有一天会不在的。”“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呀! 我们常去的地方是田园,青龙及凯莉。”“你和我是两个时代的人。”“你一共也没比我大几岁。”她撇撇嘴的举动,十分幼稚,但却是可爱的。“并不是年龄,是年龄之外的东西。”“我想不适你为什么老说这些话,好象你已是历尽沧桑似的。其实,你应该比谁都高兴,你什么都有了。我相信你同班的同学,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那要看一个人的价值观念了。说起同学,我过一天去看张平天。曾经写信告诉他我要回来的事,但没有说明是那一天,省得他来接我。还有邱先生,我常在信里提起的那个,我到了第二天就打电话给他,没找到他。那天我带你去找他,他是个很令我尊敬的先生。”“好,”她的兴趣似乎不高,“喏!到了。”进门就是一股冷气,把外面的燥热都摒弃在门外的黑夜里了。然而室内比外面还黑,每张桌子上点了星火似的灯光,房中央有一排狭长的花坛,插着象夜来香似的白色小花,音乐从花间流到两边座客的耳里,幽幽的,女人诉情的歌声。意珊把他带到楼上,楼上和底下一样的摆设,但似乎更暗一点,他们对座坐下,意珊要了木瓜,他却叫了咖啡,没有搁糖,也不加牛奶,就喝了半杯。楼上坐得半满,黑漾中只见每座的人都是两个,而两个人又是紧紧挤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坐在角落上的一对,明明是四个肩膀,却只看到一个。他记不起当年和眉立坐咖啡馆时,是否也这样当众表演过? 在植物园,在学校对面的广场,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他曾,但不记得当着别人是否这样大胆过? 不可能,眉立是一个保守的女孩,不会让他的。而他也没有那么大方。那时,或现在。“在美国,常坐咖啡馆吗? ”“美国根本没有咖啡馆,没有这一类的咖啡馆。喝咖啡的地方,就是喝咖啡的。酒吧间很多,但都是喝酒的,或是独身的男人去找女人,独身的女人去被找。夜总会里也喝酒,也听唱歌,讲笑话,看大腿舞,各色各样的都有,但没有这一类不是为了喝咖啡的咖啡馆。”“那么……”“情人们到哪里去是不是? 到车上。这就是美国没有这一类咖啡馆的原因。有了的话不会有什么生意的。美国人谈情说爱都在车上,我在柏大读书的时候,住在地下室,后面正好是个停车场,而左近都是女生宿舍或姊妹会,周末男伴送回来,把车停在车场,熄了灯。开始时,几个中国同学都到我房里来,看免费电影,有个同学缺德,车子里每个动作,他都加评语,惹得我们大笑,有次差点被人家打了。”然后他往角落处看一下,“想不到这里只要付十元台币就可以大大方方的看戏。”意珊转头去望望,转回头来,低头吃木瓜。“有些事情,中国人洋化的速度,真是快得惊人。”天磊说。” 我并不觉得这和洋化有什么关系,谈恋爱也不要向任何人学习的,但是我们没有车,总要有地方谈。”意珊说。天磊见她有点不高兴,忙换个话题说:“你常来吗? ”她很大方的说:“有时候。”他实在想问问她和什么人一起来,但到底不好意思。“你们平时作些什么消遣? 你信里很少提起。”“哦,也没什么,泡泡咖啡馆,跳跳舞,天气好的时候很多人一起出去旅行,现在玩的地方很多,指南宫、碧潭,乌来、阳明山、野柳,都弄得很好,你有兴趣我就带你去。你在美国,必定去过很多地方,对吗? ”“不算少。旭是美国各地,没有地方特色,南方我没有去过,不知道,可是西岸,东部、北部、中西部都呆过些时,每个地方都是一样色调,加油站,热狗站、肉饼店,冰淇淋店、汽车行,一切都差不多。象纽约,芝加哥这样的大城有它们的高楼大厦、地下道与高架车,但是色泽还是与其他地方没有两样。当然,芝加哥的古城与纽约的格林威治衬稍有特色,但也渐渐的商业化了。美国有很多古迹,也不过是—百年左右。在我们中国人看来,算得了什么! 虽也有名胜,但却相当的商业化,未免摧毁了自然的美,这和我们中国的名胜古迹是没有办法比较的。”意珊把他放在桌上的空香烟盒,拿在手里折叠着玩,“童家哥哥每次说起美国,都是样样好,交通方便,娱乐场所多,美国人热心。一切用具都是电气,吃的穿的,要什么有付么,真好象是个天堂,可是你说的又和他完全不同,似乎那边并不好,吃当然是不行,玩也没地方去,和他形容的差得那么远,好象完全是两个地方,我不知道该相信那一个好。”“让我问你一句话,如果美国真象我说的那样,你是否还要去呢? ”她沉思了一下,说: “还是想去。”“为什么? ”她把头略低了一下。“因为你。”他没有防到她这样回答,愣了。把剩下的半杯咖啡喝了,又掏出一包烟来,点燃了一支,抽了几口,才说; “假如我决定不回去了呢?你是否还是要去美国? 还是和我一起留下来? ”她也没有防到他这样说,也愣了。对他不解地看着:“你当然不会不回去的,你那边有好的工作,而伯父母也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何况,你自己也说过,你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我至少是活在自己的人群里,先不说为自己的国家服务这一类冠冕堂皇的话,即使为自己打算,在这里,我至少可以在生活上有点有限制的享受,吃自己爱吃的东西,而且我爸妈也老了,我该和他们多住些时。至于说到那边的事业,有当然是有,但也不是惊天动地的,所以放弃了也不可惜。”“你只是这样说说而已,不是认真不回去,对不对?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他半认真地说。“我当然十分希望能和你一起去美国,但如果你真的决定不去了,我也没有办法去的。”’他笑笑,将烟熄了,拿起她扶着碟子的手,轻轻揉了两下。“是你没有办法去,还是你不想去? 那完全是两回事。”她也笑了,趁机带点不依的娇态说: “我讲不过你,不讲了,反正你是要回去的。”天磊已经明白了些她的心意,也就不再迫她而谈别的事。虽然他们最近两年的通信很密,但他对她的爱好及生活习惯仍是不熟悉的。使他震惊的是她对于美国爵士音乐、歌星、电影明星的熟悉,不但他们的名字从她口里滚流出来,而他们的私生活,离过几次婚、结过几次婚以及他们的恋爱她都熟知。他记得他读大学时,虽然也看电影,对明星们的背景绝对没有知道得这样丰富。意珊问他好莱坞是什么样子,他说那只是一个小城,与其他小城一样,也许较乱较脏,他在洛杉矶呆过的那个暑假里,也并没有看到过一个电影明星。“我有一个同学,他哥哥在这里的美军机关做事,他的上司有一个时期回美国休假去了,他带我们到那个上司家里去玩,呵! 那个客厅布置得真漂亮,完全是美国运来的家具, - 墙上挂着那个美国人和法兰克辛那屈拉合拍的照片,在好莱坞的中国戏院门口。那个人对我同学的哥哥说,那个戏院门口都是电影明星的手印足印和签名,可是真的? ”“唔。”他毫无兴趣地说,然后看看表, “你回去会太晚吗? 已经十一点多了,我想坐坐公共汽车。”他们走到车站等车。站里寥落的几张疲倦的脸,和打着呵欠的嘴。温度已经降下来了,但气压还是很低,风吹过脸,象在脸上肩上搭着条湿毛巾似的。远处的火车站,刚到了一班火车,乱哄哄的涌出一批人来,站前停着的三轮车挤上去兜生意,有钱的跳上排着等着的出租车,次有钱的和三轮车夫讲了半天价才坐上去。最次有钱的,提着行李向公共汽车站走来,脸上身上盖着疲倦。天磊和意珊坐的那辆车上来了很多人,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拎。着两个藤篮,挟着一个花布包袱上来,站在天磊跟前,天磊忙站起来,指指座位让她坐,她仰起头诧异的向他望望,然后摇摇头,那只空着的手吊得高高的抓住头上的横杠,露出腰际一大截干瘪的肉。天磊还想叫她坐,意珊拉了他一把,让他坐下,对着他耳朵说:“这里不是美国。”“美国公共汽车上或是地下车上不见得有人起来让妇孺坐,我只是觉得她拿了那么多东西,又那么老,怪吃力的。”正说间,破旧的车子来个急刹车,那老婆子没有准备,—下子直往前栽,手里的包袱掉了,身子撞在司机的椅背上,司机还狠狠的回头瞪了她一眼。天磊又忙站起来把她扶着坐下,替她捡起包袱,放在她膝上,那老婆子咧着嘴,露出嚼黑的牙床,朝他’又是笑,又是点头,又是说话,谢完了,将身子往后一靠,闭着眼养神。天磊脸对着窗,窗外的路灯、路人、开着的大门、坐着客人的食店迅速的闲过去,半夜了,还是这么热闹。记得在柏城,他常在午夜骑车从学校回家,没有月色的夜里,浓荫的树,黑沉沉的迫在他头上,广阔的枫林街,比现在这条街起码宽一倍,连车都没有了,只有他,和被街灯拉得细长的自己的影子。他早巳疲倦的头脑,被夏夜的风又吹得清醒了,而毫没有睡意,因没有睡意而不愿回到他的黝黑潮湿的地下室去。、从枫林街尾转去,就是女生宿舍麇集的榆林街。学校还没有结束前,这一条街上形形式式的电影镜头都有,中国学生刚到时总有点不敢走那一带,过一阵,又特别喜欢傍晚和晚上从那儿经过,走得很慢,看得很多,再过一阵也不足为奇了。不会故意走过这一带,偶尔走过时也不会故意不看。夏天时宿舍关门,姊妹会里的姊妹也回家做女儿去了。这一带显得特别静悄。除了榆林里的鸟声之外。榆林街接着的是洛拉路,在他离开柏城前的那一年,洛拉路是他最常去也最怕去,最怕去而又最想去的地方。每次他骑到陆家那幢红砖楼房前,就走下来,扶着车,痴立着,楼上有一个窗口的灯,总是亮着的,即使是午夜。那是陆伯渊的书房,楼下也是一盏亮灯,在客厅的一个角落,佳利在楼下看书或是听音乐,或是,如她告诉他,仅仅是呆坐着,打发睡不着而又醒得发慌的时光。不知有多少次,他恨不得冲过去敲敲她坐处边上的窗子,不见得有什么话向她说,而是要知道她真的存在那里。屋里屋外,只隔一层红砖,但他从没有这个勇气,他是个有气质而没有一点一滴勇气的人。有人拉了他一下,原来已到了东门,他随着意珊下了车。“你在想什么? ”意珊说,偏仰着头望着他。“没什么,一点旧事,旧人。你要马上回家,还是到我家去坐坐? ”“随你,妈妈反正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天磊看了看表说: “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太晚了不太好,等会伯母觉得我在美国过惯了夜生活的呢! ”“妈倒没有这样想,她觉得你太老成了呢! 不象个刚刚三十出头的人,不象童大哥那样‘活得起劲’。”天磊不想为自己辩,更不想解释,只说:“也许我刚回来,一切还没习惯,所以有点茫茫然。慢慢的我自然会活起来的,走,我们叫辆三轮车,送你回去。”坐上三轮车,由车夫迅速的踩着,才觉得凉快了,而夏夜在,这时才显出它的宁静可爱来。陈家在仁爱路四段,那一带很宽适而无人,才显出夜已深了。天磊的半个身体受到夜风的吹拂,另半个身体傍着意珊的柔软,觉得刚刚忆念所带来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哀伤渐渐消失了,而感到目前的温暖。他伸手环着意珊的肩,她的头很快而轻俏的就依傍在他的肩上,他立即闻到她的发香,经过了阳光,也沾着汗水而仍然很好闻的一股香味。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但立刻看到她抬起头来,、圆眼睛里乌溜溜的挂满了问号,也挂满了答案的目光。他只犹疑了一下,就再一次低头吻她,吻的是她的唇。立即,他觉得她唇舌所表达的急迫的欢迎,这使他,在接吻所带来的晕眩来到之前,闪过一个清晰而残酷的问号,她的吻;是对他? 还是迎接留美归来的博士? 但是他把眼睛闭得很紧,把这个问号闭在他和她的世界之外。到她家门口的黑暗里,她问他:“你明天来找我? ”“天美也许要走,我要在家陪陪她,回来后我忙着还没有好好的和她聊过。”“那么后后天? ”“后天也许我要去找邱先生。”在黑暗里,她不响了。“我们有的是时间,也不在乎这一两天。”“但是,你知道,爸妈会着急的。”“咦,他们着急什么? ”“他们认为我们应该天天在一起,认识彼此。”“我未尝不想,但我会在这里呆好几个月,学校里,我已经请了一个学期的假,我可以呆到冬天才走。”“哦,我还以为你只呆到暑假完。” ,“表面上我是这样说,但我已经请了假。这样我们可以多在一起玩玩,我觉得留在台湾的在一起和到美国之后在一起的意义不太一样,你暂时不要对伯父母说,但也许过一阵子我们可以到中南部或花莲一带去玩玩,我很想重新认识台湾,如果你和我一起去,那就最理想了。”“就我和你? ”天磊笑笑,摸摸她的头发: “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也许我们找天美一起去。再说好了,你进去吧,我明天打电话给你,再见。”第九章天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吹着小的转头电风扇。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杂志封面上立着一个懂得怎么对开麦拉笑的中国电影明星。夭美从中学开始就喜欢看电影杂志,现在别的几乎都改了,这个嗜好倒还保存着。“玩得怎么样? ”天美放下杂志,抬起头来问他。“没有怎么玩,就去吃了一点小笼汤包,后来又到什么青龙坐了一下。台北怎么有那么多人? 到处都挤得要命。”天美淡淡的笑了一下说: “当然嘛,地方只有这么大,人口比以前增了几倍,怎么不挤I 不然一年那来那么多留学生出国? 还不是在这里挤得吃不消。”“你开什么玩笑? 出国的理由这么简单吗? ”天磊脱了短袖衬衫,还嫌热,想把长裤脱掉,又觉不太方便,就热得团团转。“你把长裤脱了吧I 定亚在家总是穿短裤背心的,我也看惯了。你吹吧,我已经不热了,心静自然凉。我替你去倒杯柠檬冰,妈下午做的,晚上回来喝正好。”倒了一大杯出来,交在他手里,坐在原来的椅子上。“自己做了母亲,我才深切地知道母亲爱子女的心,细得象一支水流,每一个孔都流得进去的。前几年我和定亚闹别扭,跑回来住,爸爸不是板着脸给我看,就是一套三从四德。妈不劝我,为我带小蓉蓉,让我了解了,一个人在某一方面过得不满时,应该把他的心思分放在别的事物上,不要钻牛角尖。所以我认为这个年来,你变了这么多,也许是因为母亲离你太远。”天磊缓缓喝着柠檬水,身上的暑气就慢慢消退了,心里则逐渐浮起家与母爱与手足之情所给他的温馨,“是,有时我真想家。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如果回家之后,我心里觉得很和平,对环境能适应,也许我就不回去了,我可以回台大去教书,邱先生一定求之不得,再去别处兼课,再写点报道新闻,应该也够用了,你觉得怎么样? ”天美正经的望着他。“你真有这个意思? ”“我真有。”“怕行不通,第一:你会使他们失望,”她朝她父母卧室的方 向呶呶嘴。“在感情上,我相信他们希望你留下来。但理智上,旷他们一定要你回去的,不管你对他们怎么形容在美国的种种,他们;还是认为你去那边才有前途。不要问我为什么他们这样想,我从没去分析过,我想是这个时代这个地方以及这个环境使大家认为到美国是唯一的最有出息的一条路的关系。”“你怎么想? 你为什么这些年来都不想出国? ”她沉思了很久,拿起椅子上的杂志卷了放,放了卷,然后她说:“我起先还不是想,尤其刚毕业时,你不记得帮我申请的事了吗? 后来我同班的同学们写信回采诉苦,我就有点犹疑。一犹疑,定亚就得了胜。结婚之后,出国的念头还没有断,但定亚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他认为他的工作还不错,生活也很安定,就一点也没有欲望往外面跑;去捧书本,啃英文。当然他更不会愿意我只身出去,生了蓉蓉之后,我就把出去的念头整个放弃了。”“还是这样好。”“我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别再打岔了。第二,怕陈家也不赞成,他们巴巴的怂恿意珊和你通信,无非是想望你们能结合。为什么他们要她嫁你,并不是你才貌出众,也不是意珊在这里找不到男朋友,事实上,追她的人穷多,有一个太保型的人前 年和她常在一起。面是她父母希望她嫁一个留美博士! ”“留美博士一分钱买一打,何必找我? ”天磊忿忿的说。“……但爸爸和陈伯伯是多年老朋友,这样当然更好,因为大家知道彼此的家世。第三点;你虽然说不想回去,可能你心里也真的那样想,但事实上呢? 你不会不回去的。”“我注意到你不说去美国而说‘回去’,好象那边是我的家,而现在到这里是做客似的。”“哦! 我自己没有注意,也许是下意识的,因为但多、很多人,都在那边立了业成了家,来台湾一个时间,又回去了,过好几年再来一次。他们回来的时候,朋友、家人、甚至政府,都把他们当客人待,没有人,几乎是没有人留下来的。”“但我有好些台湾同学,读完学位都回来了。”“不见得都向来吧! 而且他们的情形不同,他们在此地有根,而我们,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只是在这里寄居,有一天总会军回家乡,虽然我们那么小就来了,但我在这里没有根。”天磊喝完了杯里的柠檬,把杯子在手里转。“你觉得留在那边就有根吗? ”然后他放下茶杯,在脱下的长裤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了,天美递了一个烟灰缸过来,他就深长的吸了几口,“ Gertrdde Stein 对海明威说你们是失落的一代,我们呢? 我们这一代呢,应该是没有根的一代了吧? 是的,你猜对了,我会回去的,不全是为了爸妈。他们,尤其是妈,即使对我的不回去觉得失望,·但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慢慢会原谅我。也不是为了意珊,即使她因为我不回美国而不愿和我结婚,我也许会失望,但是,”他又重重的吸了两口烟,把烟蒂压死在烟灰缸里,“我也不见得会很难过。我回去? 还是为了我自己。在那边虽然没有根,但是,我也习惯了,认了,又习惯了生活中带那么一点怀乡的思念。同时,我发现,我比较习惯那边的生活。最重要的,我会有一个快乐的希望,希望每隔几年可以回来,有了那么样一个希望,就可以遐想希望所带来的各种快乐,象现在这样,和你对坐,聊聊心里的话。”“记得吗? 我们从前聊不上三句话就要抬杠? 我对你不服气,因为你不把我当回事,你愈不把我当回事,我就愈不服气。”他开心的笑了起来。“有一次,我们为了仟么事吵架,我把你骂哭了,现在不记得骂了你一些什么话,反正是什么丑丫头,将来嫁不掉等等,后来我骑车走了,你跑到我房里,把我写好的,预备寄给那一个副刊的短篇小说,撕得稀烂,我回来后发现了,抓了你头发,把你的头拚命往墙上撞,嘴里嚷着,我今天非把你撞死不可! 吓得妈嘴唇发抖,说: ‘天……天磊、天……天磊,你疯了,你再不放手,我……打……打……打电话叫警察啦!’ 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怎么会忘记,现在我后脑上还有一个大疱,天气每一转变就隐隐作病呢! ”天磊收住了笑声,关心的问:“真的? ”天美反而大笑起来,又怕吵醒了父母,忙护住嘴。“骗你的! 不过你知道,从那次之后,我的成绩就再也没有好过,想必是你将我的大脑震伤了。”“我后来常想起这件事,总是不相信大家居然已是大人了。有时候想,将来回国,还会不会与你吵,还是大家客客气气的,带点陌生的味道。就没有想到我们能谈得那么好,这倒是做了大人之后的好处。”天美心里暗暗高兴。拿了博士学位,经历过人生苦难的哥哥觉得能和她谈得来,她怎么能不为自己骄傲! “你还要喝吗? 我给你倒去。”“不了,谢谢。”天美见他这般多礼,又护着嘴笑了起来。“不是我故意的,也是一种习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