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天磊,坐着,吃点菜。”冷盘撤下去后,就来四个热炒,陈太太忙着捡了往天磊面前的盘里堠, “快吃点儿,这些年在美国,别的不说,吃可是受了苦了吧! 你妈妈每次出来应酬,都想到你,这次回来.真要好好吃个够,吃到腻了胃才伺去。意珊,你自己捡。”天磊自己立刻停了吃,搛些菜放在意珊的盘子里,朝她笑了一下,她细细的说了声谢谢,说:“你自己吃,我会搛的。”他也记不清一共上了多少菜,只记得一盘连一盘上个没完,他都来不及吃,更来不及赞。只听见陈老伯不断的说:“多吃点,天磊,这是‘叫化鸡’”“来,桂花炒翅,你们在美国,怎能吃到鱼翅呢? ”“喏,这是香酥鸭,来,天磊,搛这一块。” “呵,把碗递给我,这冬瓜盅看样子炖得不错。”“还来点酒吧,不要怕,醉了也在自己家里。”高梁烧着他的喉咙,菜肴塞满着肚子,耳朵里听的是家人没有掩饰的对他的爱,眼睛里看到的是意珊对他的隐藏不住的情,他身上的肌肉一在美国时那种因防御、因挣扎、固努力而逐渐在十年里抽紧的肌肉,这时一节节的梭开了。他歪靠在椅子上,让快乐随着血液在他全身循流。望着桌上的残肴,半空的酒瓶,刚端上来的西瓜,刚递过来沾着花露术香的热手巾,望着他父母,望着意珊的父母,望着意珊,望着小小四方,把他的快乐关闭在里面的雅座室,他心里烧着一股奇异的欲望,想大叫、大笑,也想大哭,更想拥抱他的父母,意珊,以及她父母。但是他没有做任何一件事,他已过了做这种冲动事情的年龄,而这里也不是热情奔放的美国。但是他还是很快乐,即使是歪着坐在他自己的椅子里。吃丁饭他们带他在西门町的夜市里走,去国十年,这个地方对他已经完全陌生了。过去他最熟悉最偏爱也光顾最多的铁路边上的小食铺完全不见了,他父亲攒着—排排的中华商务场给他看。国际戏院隔壁,曾经最惹他眼而他只被带进去一次的四姐妹亦已不在,代替它的是—家充满了杂味,充满了颜色及充满了苍白的日光灯的布庄,戏院对面,他和张平天常音的喝酸梅汤的小冰店也没有了。他走在他父母和情人之间,好象是来逛一个崭新的世界。而新世界里的人也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丁,比他记忆中的多得多,塞满每条街。比他记忆冲的“洋”得多,从他们的衣着及举动上观察。比他记忆中的嘈杂,也许比他记忆中的快乐,他走在街上,心里滚动着荒谬的念头,他想抓住行人,告诉他们他在美国十年所尝到的各种意想不到的苦。以及他回去之后体会到,的意想不到的喜,以及喜里的悲。但行人从他身进走开去,又从别处走到他身边来,不曾看他一眼——这个刚从黄金国学成归来的学人!没有任河人看他,倒有很多人看走在他身边的意珊,他觉得有点失望,又有点嫉妒,在餐馆里所感到的喜悦就没有那么浓了。“去那里坐坐,喝杯咖啡吧? ”陈老伯说。“陈老不要再客气了,我看天磊很倦的样子,也许改天让意珊带他再来逛,反正他要呆一阵的,今天还是大家回去休息吧? ”天磊的母亲说。“天磊可以先休息,陈公,欢迎你们来我家坐坐。”天磊的父亲说。“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吧! 今天一天,大家精神体力上都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再安排节目吧。”把陈家送上了计程车之后,牟家俩老就带着天磊开了车子回东门町了。天磊又倦又累地靠庄一边,等车子驰过宽畅的总统府时他倏然的坐直了,望着在不太亮的灯光下寂静的广场。这里他不觉陌生,而这里所带回来的早年的记忆强烈得抹去了十年的光阴。骑了单车,把坐垫抽得高高的,一手轻轻搭在车把上,左手带点不在乎地半插在卡其裤的裤袋里,上身微微斜着,嘴里吹着圆溜溜的,当时最流行的洋歌《二人茶》,和张平天两人就在这块庞大的地方来来回回的狂骑。有时两只手都放开,任车头顿着他的方向。有时有年轻女学生骑车过去,他和张平天唿哨一声,两人就急急迫着她们,惹得女孩于们把车子骑得东歪西例,几乎摔交,嘴里夸大的尖声叫着。大胆一点的回头恫吓他们说:“看我不叫警察!”可是漫长的仁爱路,站立着的仅是挺直的棕榈,没有人影。有一次,就在这样的夜里,他追着张眉立。追求的意义,在他们的爱情里,是用得再恰当也没有了。地方还是依旧,而他不但已经不再少年,而是满腔中年人的忧伤了。看了这片曾发过他少年狂妄的笑声的地方,他心里只有一个椎心椎骨的愿望:还我少年,还我少年!“什么事啊!天磊,想吐吗?”他母亲问。“不,没什么。”他软弱的往后一靠, “累了。”一进房,他就跌入他的床。朦胧中觉得他母亲为他把帐子放下,四周塞好,把一个小的摇头电风扇。拿到书桌的一角,开到最弱的一档,然后又弯腰将他那只开着大口的皮箱合起来推到书架那面,然后轻轻走到他床前,对他望了半响,才轻轻的走出去,他的心象被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舒服而难过。多少年了,都是自己照顾着自己,—旦被母亲这样侍候着,似陌生又熟悉。因而对母亲的感激,比十年前深了许多倍。“我一定不能让她失望。”他朦胧地想,“一定要令她快乐,纵使是短短的几个月”第二天还没有醒,就感觉到热了,还没有睁眼,已经看到耀眼的阳光了。它从院子里偷进来,遭过纱门,就对着他的脸戏弄起来。他一下床,就径直直去厨房,看到阿翠脸上惶然的表情,才猛的觉醒自己回了家,而不是在北芝城的公寓了。回了家,没有回来的是早年在家被侍候的习惯。在那个公寓里,他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烧水,然后进浴室冲澡,其实是冲散浓浓的睡意,冲完了正好水也开了。他熬了一杯浓茶,然后扭开收音机,一面听早晨的音乐和新闻,一面洗脸梳头修胡子,收播完了,那杯茶已凉到恰到好处的烫,他就站在窗前,一口一口的啜着。窗前永远是一样的景色,一排红短墙。短墙内是邻家的后园,冬天有雪,春天来的时候,墙边一排黄澄澄的迎春柳,夏天几张凉椅,及新添的孩子们的秋千架,秋天就是一园榆树的落叶,没有人理睬的慢慢溃烂,以致于化入泥里,再被冬天的雪花盖起来,现在站在自己的家里,眼前看见的还是公寓前的景色,夏天,邻家的孩子们可又在荡秋千了吧?才一天,却活在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他猛猛的将头摇摆了几下,傻傻的问男那个正在窃笑的阿翠:” 我是不是真的回来啦? ”阿翠索性一手捂着嘴,笑着弯下腰去。牟太太穿着马芸衫衣裤进来,看见天磊穿着背心短裤傻在一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起来的? 怎么也不套条长裤? 去,穿件衣服来。要吃什么? 妈前两日做了酒酿,知道你最喜吃酒酿蛋,还象以前一样,两个蛋,一个熟点,一个生? ”一听酒酿蛋,他已是—嘴馋水,一冲动,过去将他母亲:抱住,恢复了他的年龄里该有的孩子气的声音说:“妈,你真好。你怎么都记得? 。”“我又不象你们读了满脑子的书,装不下别的东西。妈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自然就记些零零碎碎的事罗。咦!怎么一早起来就这样汗几几的,快去洗个澡吧。吃完早点你爸爸说和你一起去看看亲戚册友。你舅舅打电话来要为你中午在大东园接风,晚上是童伯伯家在马来亚,明天是余家,后天是郑家……要有好几天这些应酬才得完。噢! 对了,今天天美来,你妹夫走不开,她一个人带着小蓉蓉来。”“真的,妈? 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快去洗澡穿衣服,你爸爸“早起来就在等着你啦,真是!”母亲的语气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当他是个大孩子。吃完酒酿煮蛋,又在他母亲的催促下吃了两块烤面包,就跟着他父亲先去了舅家,也和九十岁的外祖母聊了一下。她老人家的眼力虽然还不错,耳朵已经十分不行了,和她说话要对着她耳朵叫,不知她是否完全听见了也听懂了,却连连的点着头。同时把他也当聋子似的对他叫,问他回来是否是娶媳妇,是的话,要早点办喜事,她的牙齿还可以吃几样软一点的菜。说完了对他端详着,天磊好窘,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父亲走过来对着她耳朵说:“当然要尽快办,不但你可以吃喜酒,也许还可以抱重孙呢! ”说着自己先呵呵的笑了,舅舅舅母也和着,外祖母虽然没有听清楚是什么,也咧着嘴,露出空洞的、被咀嚼磨黑了的两排牙床。不知为什么,天磊脸上虽然浮着笑,心里却浮着一层不知名的难过。他真的是回来娶媳妇吗? 好象是,又好象并不是。那一年,自他和佳利的事过去之后,意珊的信的确是唯一支撑着他从一日渡到另一日的力量,他将所有的情意及失意都堆积在给她的信里,再从她的信中吸取那种由不自然而逐渐变得自然的爱情。他父母将她介绍给他的目的是要他们好起来而结婚。他和她通信,甚至在信里谈恋爱的目的也是如此。而他的回来,固然是省亲,又何尝不是结亲呢? 见了意珊之后,他并没有失望,相反的,他觉得她那种青春的光彩正是他已失落了的,如果他们结合,她也许不会使他完全快乐,但她一定能使他不那么样不快乐。光凭她的年轻的活力,就可以驱散他的生活所罩在他身上的暗晦的气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谈论他的娶媳妇的事,他很难想象自己真的会和意珊结婚,但又为了这个“难以想象”而难过。从舅家出来,又随着父亲去看了几个父亲的老朋友,大家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话,夸奖他父亲的好福气,夸奖他的“学成归国”,他的衣锦荣归,以及他的孝道。当然,他的归来更引起他们对自己远在海外的子女的怀念。几乎每一家都问他美国的生活情形,他几乎在每一家都撒了谎,也不是真正的说谎,而只是把真正的寂寞和苦恼掩盖起来了,他不忍加重他们已经负着的怀念的担子。中午舅舅在大东园给他洗尘,就是家里的几个人,他的已成下家的表兄和他们的妻子以及天磊一家。大表兄是开五金行的,二表兄在一个洋行里做事。大表兄的太太是小学教员,二表兄的太大在银行做事。他对五金、洋行都一窍不通,所以无法和他们说话,只能听他们的谈话,听他们对他的恭维,以及他们对他婚事的探问。一顿中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对于他,十年来每天只化二十分钟吞下一个三明治及灌进一杯牛奶的人,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好容易吃完了,他又跟着父亲去各处拜访,到傍晚时才回家。他没有想到,到人家家里喝杯茶,谈几句客套话,竟是如此的使人疲乏,竟比他教一天的课还累人。—刚进家门,把鞋子一脱,他就躺在玄关的乌亮的地板上,说:“好累,明天在家休息一天吧,爸。”他爸爸还没有答话,客厅里闪出一个穿紫色衣裙,把头发全部盘在头顶上的女人。朝他奔来。他倏的将自己从地上托起,将她抱住,笑叫着:“天美,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也不去机场接我? ”然后把她推开,仔细一看,觉得他妹妹和他记忆中的还是一样,可又完全不一样了。那双和他一样的圆眼睛也还明亮,、可是明亮里带了一些些活泼以外的东西。嘴唇原是她脸上最值得喝彩的地方,现在涂着鲜红的唇膏,就完全淹没了她当时做女孩子时唇线上所表现的倔强。下巴由尖变圆,赶走了初时的俏皮。而她的身子,他的心不由得抽紧了一下,她已胖了 挤掉了十年前她纤细身段所代表的秀气。“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胖些了。”她也在看他,看得很久,看得很沉重。突然的,她哭了起来,没有声音,眼泪很猛烈的滚到她紫色的衣裳上。“小哥,你怎么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呢? 说不出那一点。不是,不是老,而是,而是,好象饱经世故的样子!”她一直叫他小哥,因为她本来还有一个大哥,刚到台湾那年死了,她也没有改口。她父母没有看到的,或是他们看到了而没有说出来的改变,天美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很难过,也很高兴。于是他把她又抱得很紧,而没有说话。客厅的门边,站着一个有对圆眼睛和一个尖 下巴的小女孩,楞楞的朝他望着。第三章和小蓉蓉逗了一下之后,他和天美到他自己的小房间里。他们兄妹两人相差四岁,读书的时候,他大学,她还在初三,所以他总觉得她小,叫她小丫头,可是他快毕业的时候,发现她的懂事超过了他的估计,有时他们也能谈谈个人的感觉。他去国的前夕,深夜送了眉立回去之后回家,发现天美在他房里等他。“小哥,我明天不去送飞机了,送行我最怕,所以现在来和你道别。”然后她注意到他的眼睛。“眉立也不去送你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把脸放在手掌里。手背贴放在书桌上的玻璃板,嘴对着手掌说:“我真是不想走,爸爸为什么要这样,我,我真是不要去。”“我懂你的意思。”“你不懂,”他抬起头来,挑战似的望着她。“并不是为了眉立而不想走。我是不想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懂得你的意思。小哥,人总是不愿意换环境,就象我上学期不想搬到宿舍里去住那样,明明知道宿舍里会比住在家里好玩,但就是懒得动。你不想走也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当然我的譬喻不大恰当,但是我懂你的意思。”“差不多。而我这个学文学的跑到美国去有什么好处? 爸爸要我改念工,从新读起,他不知道这有多困难!”“爸也是为你着想,为你的前途。”“我知道。但是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而且,我是不是有这个毅力还是一个问题。另外当然还有眉立的事,她要等我那么多年!她妈和她相依为命,是绝对不会放她出国的,她要等我学成归来,我自己都不晓得那要多少年? ”“小哥,你也实在想得太多,只要你们一直相爱,她当然会等你。而且,事情很难预料的,也许她妈放她出国也不一定。你到了那边,不要想这些烦心事,你记得舅舅最喜欢说的那句话吧? ”“船到桥门自然直。”天磊说,两人不由得都笑起来。天美看他脸色比较展开了些,就到厨房的纱厨里端了两碗早巳凉在那里的绿豆沙,弄了一小碟椒盐花生米到他房里来吃,吃了又聊了一阵。天美把东西都收拾回厨房,再到他的小房间,站在门口说:“你放心去好了,我会常和眉立在一起的。”天磊突然的难过起来,把头转过去:“当然你也会好好照顾爸妈。”“当然。”“你自己也用功读书,过几年我们在美国见。噢,你可以用我这间房做书房,我不在乎。”他们的房子不大多一共两间半卧房。天美的卧房,是进门左侧的一个小间,一共只有两个半榻榻米的大小,摆了一张床,就转动不灵了。开始的时候天美还不太在乎,进了高中,有了她的一群朋友,有时带回家来,只能在客室里玩,总不能玩得很放肆。于是她就开始羡慕天磊的房间。有一次她带朋友在他的房里玩,把他的照相簿拿出来给她们看,又在他的写字台上写些歪诗,及撒了一地的花生屑,就呼啸而去了。天磊回家,看到劫后的小天地,惊天动地的暴怒起来,当着父母面前,把天美骂哭了不算,还要她发誓以后不许再入他的房间。为了这件事,兄妹两人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现在他自动提议把房间给她用,天美很感激夕也很激动。“好。我会保存它原来的样子。”现在他们一进房,天美就说. “你看,我没有把你的房间改样子吧? ”夭磊抽出书桌前的椅子,让夭美坐了,自已在床边坐下,拿出香烟来,先递了支给天美,天美摇了头,他才自己抽起来,深深的吸进去,徐徐的吐出来。天美噗哧笑了一声,问道:“除了学到对女人的礼节和抽烟,还在美国学到了什么? ”“学到了不做梦。”“啊,到底是文人说的话。”她环顾了一下房间;迷忽似的说,“坐在这里,真难想象你十年不在,好象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似的,你,我,以及我们坐在这里讲话。还记得你走前,我们也这样坐着谈话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而且常常想到。你觉得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吗? 怎么可能,—你都做了妈妈,而眉立也做了母亲夕虽然我还没有成家,但我的心比成家了十年的男人还要苍老,信不信由你。”“我信。这就是我刚看见你的感觉。”然后她对立在书桌上意珊的放大照看了许久。“小哥,你是为她回来的,还是为了看爸妈? 还是别的? ”“都有,蕞主要的是囱来休息。”天美没有响,只继续的望着他,等他问那句话。“眉立也住在台南,是不是? 你常见到她吗? ”他问了。“常常。小哥,你一定要将她完全忘掉。她的婚姻很好,她的先生很爱她,也很了解她。我想你也不怪她的负你,是不是? 那时候她母亲病得那么厉害,都是那个董先生在经济上及精神上支持她的。”天磊止不住语气里的尖刻:“结婚是唯一报答的办法吗? 而且我那阵,自己省吃俭用积下来的钱,都寄给她。”“我知道。但是你在那么远的地方,她那时候最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精神的支持,她不是那种有独立精神的女子,你知道她多么依赖她母亲的,对不对? 她母亲一生病,她就慌了,要抓住一个人给她依赖,而你离得这样远,你也不要怪她。”“出国的代价之一,我谁也不怪。”“她结婚时我去了的,我在信里告诉过你。我对她说你得到消息三夜睡不着,她眼睛都红了。你想想,马上就要和别人结婚了,想的却是你。你还要怎么样? 地知道你回来了,要我告诉你,假如你去南部,希望你去看她。”“她有没有变样? ”他忍不住问。他妹妹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因为常常看见她,即使她变了样,我也看不出来,而且我也没有那么注意她,当然你看见她,我相信你马上就会看出来的。”然后她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所以她说:“她还是那样,很乖。”十年别离,天磊已经无法想象“很乖”的眉立到底有多乖了。“你很好吧,天美,你和定亚两人? ”天美脸上的笑立刻收敛了起来。“无所谓好不好,没有什么不好就是了。我现在把什么都看得很透。记得以前听见什么人说过,女人结婚厂就象得到了一张长期饭票。一张长期饭票,总要用东西去换的,不知别的女人用的是什么,我是用自己的理想作为代价的。”天磊对她端详半天,心里矛盾的感到难过及高兴。成熟,是经过各种各样对生活的失望今他高兴她的成熟,又难过她对生活的失望。显然,她对生活的失望多半是因为她对婚姻的不再抱着象刚结婚时她那股热切的期望,那时候她写的信,他还清晰的记得:“小哥,明天我就要结婚了,定亚不是一个英俊的骑士,仅是一个扎实的,但不是没有情趣的男人。他的工作在台南,在台南我们将建立一个小小的家。他工作,我治家,休假的时候我们可以到安平港去漫步或是坐在孔庙门前那棵大树底下。我认为幸福在于自己去找,去建立,不在于到何处去找。而我已找到了我的幸福,希望你也能很快找到你的。”他无需问天美为什么不再觉得幸福。问了她,她也不会说的。他母亲穿戴着十分整齐走来。“两个人叽哩咕噜的说话,也忘了看时间,快点准备吧,童伯伯打电话来说:马上来接,天美,我把你的床铺好了,蓉蓉的小床搁在我们卧房,阿翠给你放了洗澡水,快去吧。”童家也请了意珊及她的父母夕而且让意珊和天磊坐在一起。席间童家夫妇及他们两年前从美国回来而现在任教于师大的儿子童志远,就不止一次的开天磊和意珊的玩笑夕几乎有点迫着他们说出大喜的日期。天磊有点责怪他的父母把事情传扬出去,现在又不好分辩什么,但心里总有点不乐意。他回来是为了意珊,但是意珊到底并不是唯一使他回来的原因!吃完了饭,童家坚持要带大家去第一饭店的喜临门跳舞。天磊跟着大家进了第一饭店。听见柜台上的人及管电梯的仆欧都讲英文,倒不觉吃了一惊。天美在他耳边说:“小哥,久台湾真是进步了吧? ”他环顾金龙斗彩的厅堂,闪亮平滑的廊道,堂皇的、但不兔带点俗气的装置以及穿了毕挺白色制服的侍者,和他们开口闭口的洋礼咕,不知怎么回答天美才好。到了喜临门,乐台上正在敲击着急喘的扭扭舞,台下的舞池里,挤满了象犯了肚痛病而全身扭扯的男女。除了所有的面孔都是黄皮肤之外,他几乎以为自己踏进了芝加哥勒虚街的舞厅。侍者带他们到一张靠墙的大桌子,礼貌的把女太太们的椅子拖出来,侍候他们坐了,才问他们要什么? 童志远抢着说:“爸爸,叫他们拿几瓶香槟酒来,今天给美国客接风。”天磊窘迫地摇着手说:“我不太会喝酒的。”“香槟嘛,那个不爱香槟酒! 在美国餐馆,人家敲你二十几块一瓶呢,这里的,便宜几十倍,你老兄还不趁机多喝点。”“我真的不会喝,还是给我来杯咖啡好了,不客气。”座上的人都望他,带点掩饰不住的失望,好象怪他煞风景。童老伯还是塞了侍者一点钱,叫他弄了两瓶香槟来。天磊拗不过大家,也喝了一杯,才站起来请意珊跳舞。意珊不但跟得很好,而且跳得很轻。天磊原来会跳舞,但出国之后因为事情忙,心情散,反而跳得少了,所以脚下生硬,可是因为意珊会跟,他很快的就恢复了以前的熟练。意珊,比眉立矮,她的眉眼齐他的肩,所以和她说话时,他要把她稍稍托远一点才看得到她的脸。“回来了之后反而没能象通信那么样痛快的谈了。恐怕还要忙一阵,希望你不生气。”“怎么会。你学成回来,是个红人,大家都要争着招待你,我为你高兴呢!”“我这些年来,忘了中国人的礼节有多重了,刚两天,就觉得有点吃不消。这些年一个人住惯了,就想安静多在家里和家人聚聚,和你在一起玩玩。”“我们反正有好多时间。亲戚朋友们是不能得罪的。”“我知道。”他觉得和她通信时两人似乎谈得更融洽。她是独生女,一辈子的娇生惯养,一帆风顺的读完大学,除了小说诗词所给她做梦的材料以及父母朋友所给她的爱与温暖之外就再也没有杂念了。和她通信一直是他生活的调剂,她象一支深山里的小溪流,清莹碧绿而又凉又软的水注,灌入他疲倦的心腔,舒服而又清鲜。她的人似乎与她的信不同。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这些年来与“人”的接触太少呢? 还是她在拥挤的小岛上,和人的接触太多。她比他想象的世故,而世故是牺牲了可爱的天真才换来的。“你常出来玩? ”“唔。”她仰着望他。她的确长得很动人,而且发现她很会脸部化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