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妈的真惊讶,还得提醒你一下,你拥有这个行业最优秀的政治头脑,那就是我!”“我的意思不是——”“听着,只有几个星期,这该死的领袖选举就要结束了。现在很多大事都火烧眉毛了。不止这个国家的未来堪忧,我他妈的生意也不知该往哪儿走。你的工作也说不定难保啊。你明白了吗?”他本来想回答说“当然明白”,但电话已经砰地一下挂了。现在她又回到他的办公室,让他再度满心烦恼。他一直不停翻着那六页纸,但再也无心读下去,而是在拼命想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也不确定能不能对付得了她。终于他放下了稿子,坐在椅子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我们不能登。太冒险了。我可不愿意因为猜测和怀疑,就把整个领袖竞选搅翻天。”这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她低声说了一句话,分量却不轻,普雷斯顿就像重重挨了一拳。“我不接受你的决定。”妈的。她为什么就不乖乖接受,遗憾地耸耸肩,屈服于上级权威或者干脆像其他人那样失声痛哭呢?她语气后面那种隐藏的傲慢让他更加坚决了。“我不会刊登你的报道。我是你的总编辑,这是我的决定。你要么接受,要么……”“要么怎样,格雷?”“要么就弄清楚,你没法再做我们政治部的记者了。”“你是要炒我鱿鱼?”这的确让她有些吃惊。他怎么可能放她走呢,特别是在党派领袖竞争期间?“不,我调你去写女性特稿,现在调动就生效。坦白说,我觉得你还没有写政治专栏的判断力,至少现在还没有,可能过个几——”她径直走到他面前,“谁给你下的命令,格雷?”“你他妈什么意思?”“你一般连到底穿三角裤还是四角裤都下不了决定。不刊登我的报道并且炒我鱿鱼,做这个决定的肯定另有其人,是不是?”“我不是要炒你鱿鱼,是把你调到……”他精心维持的气势开始失控。他脸色不太好看,似乎一直在屏住呼吸。“你不是要炒我鱿鱼?”“不是!”“那么我炒你鱿鱼。”他的双颊涨红得好像成熟的樱桃园。他必须把她留在《每日纪事报》,这样才能控制她,至少这一段时间不能放她走。但他到底该他妈的怎么办呢?他使劲挤出一个笑容,张开双臂,想做出一个慷慨大方的手势,“听着,玛蒂,我们别这么着急嘛。这儿都是你的朋友。”她轻蔑地哼了一声,鼻翼愤怒地微张着。“我想让你多积累点其他方面的经验。就算我觉得你还不是很适合在政治版干,但不可否认你很有才华。我们想留住你,所以希望你周末好好休息一下,认真考虑一下你想去报纸的其他什么版。”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这番话没有奏效。“但如果你真觉得自己必须走,那先别冲动。先想想你到底想干什么,然后跟我说一声。我们会尽量帮助你,给你六个星期的薪水,帮你渡过难关。我不会耿耿于怀的。你先好好想想。”“我想过了。如果你不登我的报道,那我就辞职,此时此地。”柔声细语顿时变得强硬起来,“既然如此,我就得提醒你,你签了劳动合同,这就规定你必须提前三个月给我准备辞职的通知。上面还规定三个月内我们仍然对你所有的新闻报道有独家权利,如果你坚持要辞职,那我们就坚决执行合同的规定,如有必要还会使用法律手段,这很有可能永远毁掉你的职业前途。面对现实吧,玛蒂,你这个报道在哪儿都发不出来的。聪明点,接受我之前提出的条件。这是你的最好选择。”她眼前突然出现了祖父的脸,慈祥地微笑着,低头看着她蜷缩在他腿边,祖孙俩一起烤着火。“你真是只恼人的虫子,我的小玛蒂,总是问问题,问问题,问问题。”“但我就是想知道啊,爷爷。”于是爷爷就给她讲起他是如何从挪威峡湾的小渔村出发开始自由大逃亡的。他抛下了一切,心里清楚一旦启程就再无回头之路。“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他说,“令人无比恐惧的东西。有德军的巡逻船,有危险密布的雷区,还有将近一千英里风浪猖狂的海路。”“那你为什么要去做呢?”“因为有最令人恐惧但也最美好的事情等待着我,那就是未来。”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吻了吻她的卷发。现在她平静地收起普雷斯顿桌上的稿子,排列好纸张顺序,收拾整齐,然后慢慢撕成碎片,一放手,让纸屑撒在他大腿上。“你可以截住我的稿子,格雷。但你没法阻止事实。我甚至不太清楚,你到底认不认得清什么是事实。”这一次,她狠狠地摔了门。第三十二章〔政客和上了年纪的作家以及那些老女人没什么两样。一旦他们不再满足于朋友的尊重,而需要观众来谄媚奉承,那他们就进入了生命的危险期。〕【十一月十四日星期日至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一】在《每日纪事报》发表那篇毁灭性的关于民意调查的报道和科林格里奇辞职余波未平的时候,厄克特立刻就以党鞭长的名义,给所有的议会同僚发了个声明。“在领袖竞选期间,一定会有很多新闻记者和民意调查专家想让你发表观点,表明态度,说说最支持哪个候选人。我建议你不要做出任何回应。这些调查的最大作用,就是扰乱本应该高度保密的投票结果。而最大的坏处在于,可能有人会利用这些调查,来暗中进行破坏。我们不需要耸人听闻的头版头条,也不需要标新立异的评说和谈论。只有拒绝回答这些问题,才最符合党派的利益。”大多数党派成员十分乐意地遵循了这个建议。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议员天生就是闲不住的大嘴巴,甚至连国家秘密这么天大的事情都保不住。于是乎,具有投票权的三百三十七名政府议员中,有不到百分之四十的人回应了民意调查专家死缠烂打的电话。这些专家分别代表两家星期日出版的报纸。这样一来,大家就认为,执政党还远远不够团结。更糟糕的是,那些回应了的人提出的观点基本上没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塞缪尔的确领先,但优势很小,用民调专家的话来说,“从数字上看并没有任何优势”。伍尔顿、麦肯齐和厄尔紧随其后,而另外四个已经宣布参选的候选人就要落后得多了。离提名结束只剩下短短四天,这些调查报告能得出来的有力结论可谓寥寥无几。→文¤人·$·书·¤·屋←但那些撰写头版头条的人好像一点也不受影响。“塞缪尔渐走下坡路——早先优势荡然无存”,《星期日邮报》的大标题力透纸背;而《观察家报》也不甘示弱地宣告“民调显示不确定性,党派面临动荡风险”。于是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很多社论,批评候选人们良莠不齐,竞选活动不痛不痒。“这个国家有权利要求执政党拿出真正大刀阔斧的行动,而不是循规蹈矩。”《星期日快报》口诛笔伐,“我们可能正在见证一个长期执政的党派黔驴技穷,无力领导这个国家。”第二天早上出版的《每日纪事报》想把这一切都做个了结。离参选提名还剩三天,该报纸首开先河,第一次把社论放在了头版。这次报纸印数大大增加,每个政府议员的伦敦驻地都收到了一份。报社决心让整个威斯敏斯特看到自己的观点,听到自己的声音,真是下了血本了。“本报一直支持政府,并非盲目的偏见,而是我们觉得与其他党派相比,执政党更好地维护了这个国家的利益。整个撒切尔时代取得的进步很好地支撑了我们的传统。但近几个月来,我们越来越觉得亨利·科林格里奇并非带领我们书写新篇章的最佳人选。因此我们支持他辞职的决定。”“但目前角逐这个位子的候选人们也显现出判断力不足的缺点,这给我们造成了一些威胁,让旧时代的软弱和犹豫又有卷土重来的危险。我们本以为那个时代已经永远离去了。”“此次,非但没有出现一个可以巩固经济发展,促进社会进步的优秀领导者,提供给我们的选择只有毫无经验的年轻人、过分狂热的环保主义者和有种族主义倾向的浅薄者。这些选择都不够好。我们需要一个才华与成熟兼备的领导者,他要有果决的判断力,也要有已经过证明的与同僚和睦相处,携手共进的能力。”“党内至少有一名高层人士显示出了上述所有优点和品质。最近这几周以来,他几乎是孤军奋战,独自维护着政府的尊严,展现出强大的能力,把个人的追求放到一边,为整个党派的利益而奋斗。”“他已经宣布自己不打算参加党派领袖竞选,但他仍有时间在星期四提名结束前考虑考虑。我们认为,如果党鞭长厄克特宣布参选,那将是整个党派之幸。我们相信,如果他顺利当选,那么将是整个国家的大幸。”这样的认可如同波诡云谲的海面上驶来一艘救生艇。那天早上八点十分,厄克特出现在剑桥路的家门口时,一众媒体都聚在那里准备问候他。他其实一直在室内等待着,确保他出现的时机可以让BBC电台的《今日播报》节目和所有早餐时段的电视频道进行现场直播。看到这边热热闹闹的媒体,附近维多利亚车站的一群行人和上班族也围过来看热闹,想看看究竟是谁吸引了这么多摄影机。于是从电视上看,那就是一群普通人,用一个解说员的话说,“真正的老百姓”,对站在门阶上的那个人十分感兴趣。记者们大声吼着自己的问题,厄克特挥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一个人手上还挥舞着今早的《每日纪事报》。他笑了笑,非常神秘,又好像在保证什么。“女士们、先生们,作为党鞭长,我希望你们聚集于此,是对即将到来的政府立法项目感兴趣。但我怀疑你们来此另有目的。”他语气里有玩笑般的讽刺,记者们非常欣赏地咯咯直笑。厄克特现在已经把场子整个控制住了。“我十分惊讶和感兴趣地读了今天早上的《每日纪事报》,”他将报纸高高举起,让摄像机能清楚地拍到标题,“我很荣幸,他们竟然如此高看我——实在比我自己对自己的评价要高了很多,这点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以前说得很清楚,我没有任何参选的意图,因为我觉得作为党鞭长,应该保持最客观的立场,做这场竞选的旁观者,才最符合党派的利益。”说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底下的人屏住呼吸,沉默地等待着。飞速记录的笔停下来了,麦克风伸到了最前面,电线的长度都不够了。“大体上来说,我的观点依然没变。然而,《每日纪事报》提出了非常重要,值得好好考虑的观点。我当然无法就在此时此地仓促做出决定,就算面对的是你们也不行。我相信你们会理解并且原谅我。我还希望可以和我妻子进行一次严肃的长谈,她的意见是最重要的。接下来我会进行全面细致的考虑,明天将我的决定公之于众。恐怕在那之前我不便再多说什么了。明天见!”他最后挥了一下仍然握着报纸的手,又在空中停了好几秒,为了满足不断尖叫的摄影师。接着厄克特回到房里,紧紧关上了大门。玛蒂开始思考她就那样气冲冲地跑出普雷斯顿的办公室是不是太冲动了。这周末她一直孤零零地待在家里,努力想着自己希望为哪一家报纸效力。但在思考的过程中,她非常迅速地意识到,没有任何一家报纸的政治新闻团队真正缺乏人手。她打了很多电话,但成功约好见面的寥寥无几。她还发现,业内迅速传开谣言,说普雷斯顿质疑她的判断力之后,她含着眼泪冲出了办公室。这样一来她的形象就变成一个敏感的弱女子,在大男子主义泛滥的报纸新闻业,这种品质可不受待见。接着,一则消息让她的心情更糟糕了,由于这段时间政治经济环境动荡不安,英格兰银行提高了利息,防止投机者借此炒货币。几个小时内,按揭利率也随之上扬。玛蒂还有按揭贷款要还,还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使有稳定的薪水,还这笔贷款也是很沉重的负担。没有了薪水,那土狼般残酷的银行很快就要来敲门赶人了。当天下午,她来到下议院寻找厄克特。人人都在谈论他,厄克特这个名字成为下议院今天的关键词。但他本人却踪影难觅,也不回她的电话。结果,她漫无目的地走在中央大厅旁边有精美雕花的圆形楼道上,却一不小心差点撞上了他。他正意气风发地大步走在大理石台阶上,通身的活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她大吃一惊,差点滑倒。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稳住,拉到一边。“嘿,玛蒂,怎么遇见你啦,真高兴。”“我一直在联系你。”“我知道。我一直在躲着你。”他这么坦诚,连自己都吃惊地大笑起来,“别生气。我在躲所有人。要低调,暂时要保持低调。”“但你会参选吗?我觉得你应该参选。”“我真的不可能发表任何评论,玛蒂,你明白的。就算对你也不可以。”“今晚可以吗?我可以来找你吗?”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两人都明白这个要求并非完全指单纯的会面。此时他终于松开了她的胳膊。“厄克特夫人今晚在家。我需要和她好好谈谈。”“当然了。”“而且我怀疑你会遇到一大群摄影师等在门口,会把来来往往一点一滴都拍进去。”“对不起,我犯傻了。”“我现在最好得走了,玛蒂。”“我希望……”她犹豫地咬住舌头。“说,你希望什么,玛蒂?”“我希望你能赢。”“但我连候选人还不是呢。”“你会是的,弗朗西斯。”“你怎么知道呢?”“这叫做女人的直觉。”他又久久地凝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一切看穿。这眼神也很不单纯,“我非常欣赏这样的品质,玛蒂。”她也回应着他的凝视。“但我必须赶紧走了。盼望再次和你相遇。”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潮汐汹涌而来,查令十字码头的木质平台在激流中颤动。虽然此时刚入夜,但黑暗已经十分浓重,一缕寒冷的微风从北海的某处起航,掠过河口,拂过水面,包裹住她的脚踝。玛蒂拉紧了大衣领子,把双手塞回衣袋里。《每日纪事报》的私人水上的士出现在视线中,她松了口气。报社的员工乘着这艘船往返于下游的旧码头办公地点和伦敦的各个地区。玛蒂经常坐着它往来于报社和威斯敏斯特之间。现在她是来赴约的,科拉杰维斯基说有口信带给她。“格雷说你必须得回来。”科拉杰维斯基边说边走下短短的舷梯。“我已经炒了他的鱿鱼了。”“他知道。整个报社都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们以前都不知道,那么使劲地摔门,墙还能不被震塌。”他的语调很轻松,想逗她笑,“不管怎么说,他希望你回去,就算只是按照合同那样再干三个月就辞职,也行。”“我情愿站在这儿冻死。”她边说边转身想走掉。“如果不工作,你就会冻死的,玛蒂。”他抓住她的袖子,“还是回去干三个月吧。”“去写女性专栏吗?”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先干着,骑驴找马,直到找到更好的工作。格雷说他能接受。”“他想控制我。”“我也想见到你。”这句话起到了不一样的作用,两人相互凝视着。“不管你想怎么样,玛蒂,慢慢来。我们拭目以待。除非你真的无法忍受我,那就算了。”“不,约翰,不是这样的。”“那到底怎么……”她又开始朝前走,但走得不快。他们沿着河堤慢慢散步,看着汹涌翻腾的河水与一路纠缠的浪花。远处的节日大厅灯火辉煌,议会大厦也美妙绝伦。“你怎么看厄克特最近的这些事儿?”他终于开口问道,想找个两人聊得开的话题。“非常精彩,很令人激动。”“好像骑着白马的救世主疾驰而来拯救众生。”“救世主不骑白马,傻瓜,他们都是骑驴来的。”两人都大笑起来,感觉轻松了很多。他靠近了她,她自然而然地挽起他的手臂,两人走在悬铃木下,有意无意地踢着一堆堆的落叶。“报纸为什么要写这个呢?”她问道。“不知道。格雷昨天来晚了,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把整个报纸内容都换了,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他要登在头版的社论。他没有事先通知,也没有解释。不过这仍然引起了挺大的轰动。也许他是对的。”玛蒂摇了摇头,“我不觉得是格雷做的决定。要这样给报纸排版,是需要很大勇气和魄力的,他就是个胆小鬼。这命令只能来自一个地方,我们——你们!——亲爱的大老板。上次他干涉报纸内容的时候,是想赶走科林格里奇,现在他只手遮天,要给某人加冕了。”“但为什么呢?为什么选中了厄克特呢?他就像个独行侠,高高在上的贵族,教养深厚,十分传统,你不觉得吗?”“他是那种沉默而强大的类型。”“他根本不抛头露面啊,根本没有什么崇拜者。”“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约翰,低调成事。没有人讨厌他讨厌到要攻击和反对他的地步。他们对塞缪尔就毫不留情了。”她转身面对着他,呼出的气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旋转的白雾,“你知道的,在别人自相残杀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偷偷潜入了内部。兰德里斯选的可能是最后的赢家。”“这么说你觉得他会参选了?”“我肯定。”“为什么这么肯定啊?”“我是跑政治新闻的,而且是最好的。但是……”“站在帐篷外面很冷啊,是不是?”“我丢掉的只是工作,约翰,不是我的好奇心。我觉得这后面有大家难以想象的事情正在发生,这是很大的一盘棋。比兰德里斯大,比格雷那胆小鬼更是要大得多。甚至大到《每日纪事报》都难以承受。”“你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那种级别的事情。”“他们可是在一家报社工作,能在报纸上登他们的文章啊,玛蒂。”“他们还写了一本书啊。”“你要写本书?”“也许吧。”“你想让我这样跟格雷说?”“只要这能惹他不高兴。”第三十三章〔一只猫爬树爬得越高,跌下来就摔得越惨。政客也是一样,而且政客还没有猫的那种回弹能力呢。〕【十一月十六日 星期二】他会参选吗?他会参选吗?第二天,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在猜测厄克特是否会参选。媒体兴奋到了这个地步,要是厄克特宣布不参选,那大家都会万分失望的。但到下午过去一半时,他仍然没有发表意见。同样闷声不响的还有罗杰·奥尼尔。前一天,玛蒂给党总部打电话,希望得到官方对电脑、文献服务和账户记录流程的表态,结果发现斯宾塞完全说对了,党总部的员工被严格禁止在竞选期间与媒体私下联系。她只能和新闻办公室谈,然而新闻办公室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够或愿意跟她谈。“听起来你好像在调查我们的开支,”电话那头一个声音揣测道,“文献服务?我们现在很忙啊,玛蒂。几周以后再来电话吧。”因此,她要求接线生接一下奥尼尔的办公室,佩妮·盖伊接的电话。“你好,我是玛蒂·斯多林,《每日纪事报》的记者,”她说,心里却为自己即将撒下的弥天大谎刺痛不已,“我们见过几次,党派会议的时候,记得吗?”“记得,玛蒂。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呢?”“我在想——我知道时间比较仓促——但我在想,明天上午某个时间我是不是可以过来,简单地和罗杰谈谈。”“哦,不好意思,玛蒂,他上午一般都不干其他事情,要签签文件,开开内部会议什么的。”这不是实话,她最近不得不一直用这个借口来搪塞,因为奥尼尔的时间安排越来越混乱。这段日子他下午一点前几乎都不出现在办公室了。“啊,真不巧,我真的希望……”“你有什么事?”“我有些想法想让他掂量掂量。比如查尔斯·科林格里奇为什么突然就对政治文献感兴趣了?还有普雷德街那个神秘的地址。”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佩妮没在认真听,或者一松手电话掉了。“我再给你回电话。”她话音未落就挂上了电话。佩妮以为她打电话警告奥尼尔玛蒂已经有所察觉的时候,他会火山爆发一般惊慌失措。但令人无比震惊的是,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很自信。“她什么都没查到,妮妮。”他非常坚持地说,“而且我听说她在报社也混不下去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呢,罗杰?”“我他妈的怎么能知道呢?我们把她叫来问问?”“罗杰?”“你以为我处理不了这些事情了吗,妮妮?她就是个他妈的小女孩!”她试图劝阻他别做傻事,应该保持警惕。但奥尼尔从不警惕,他现在也不再早来了。所以她打电话给玛蒂,让她第二天下午来找他。佩妮很爱奥尼尔,但她这种爱慕之情让她离他太近,以至于当局者迷,看不到事情的真相。她觉得他只是压力过大,工作太累,精神太紧张痛苦。她理解不了可卡因那种粉碎心灵与意志的强大作用。这让奥尼尔在深夜精神过度活跃,无法入睡,直到吃点安眠药,让这种药物逐渐将体内的可卡因冲刷而去,把他强行拽入一片被遗忘的梦乡,一直昏昏沉沉到中午,有时候甚至更晚。因此,玛蒂坐等奥尼尔时,佩妮越来越困惑,也越来越不好意思。他保证说他会准时到,但办公室墙上的钟无情地敲响过好几回了。佩妮已然词穷,找不到什么新的借口了。她想不清楚奥尼尔怎么会在公开场合失态,私底下又怎么悔恨不已;也搞不懂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和荒谬无理的突然暴怒。她又给玛蒂泡了一杯咖啡。“我往他家打个电话,”她提议道,“也许他必须要回家,可能忘了什么东西,或者身体不太舒服之类的。”她避开玛蒂,到奥尼尔办公室去打电话。她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拿起电话拨了号。她略带尴尬地向接电话的罗杰问好,悄声解释说玛蒂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门外的玛蒂看不到,听着电话,她的眉头突然紧紧皱起,看上很是担心。她想插嘴,但无济于事。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一开始还努力控制,后来终于无法忍受了。她丢下电话,从办公室逃也似的跑出来,经过玛蒂身边,眼中全是泪。玛蒂的第一本能是去追痛苦的佩妮;而第二本能,也是更强的一个本能,就是去看看什么让她这么伤心。电话听筒还挂在办公桌旁,没有放在机座上。她把听筒放在自己的耳边。电话那头还有含混的声音,但根本听不出来是罗杰·奥尼尔。对方语无伦次,说的话完全听不清,语速缓慢,发音含糊,好像一个会说话的洋娃娃没了电。有时候,对方又气喘吁吁,小声呻吟,长久地沉默,甚至略带哭腔,这是一场疯狂的音乐会,独奏的这个男人情绪上痛苦已极,好像要将自己撕裂。她轻轻地将听筒放回机座上。玛蒂在卫生间找到了正埋头在纸巾中饮泣的佩妮。玛蒂安慰地抚着她的肩,佩妮警惕地转过身来,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双眼红肿,眼神戒备。“他这样又多长时间了,佩妮?”“我什么也不能说!”她冲口而出,声音里有剧烈的痛苦。“听着,佩妮,他的情况显然非常糟糕。当然,我肯定不会写任何关于此事的报道。但我想他需要帮助,而你可能需要一个拥抱。”玛蒂张开双臂,佩妮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好像自己是这个星球上最孤独的女人。她一直缩在玛蒂的双臂之间,直到眼泪流干。等她恢复过来可以正常行事了,就和玛蒂一起到附近的维多利亚花园去散心,让从泰晤士河上吹来的清风抚慰一下脆弱的神经,安静的环境也给了她们机会,进行一次不被打扰的谈话。佩妮已经没有任何戒备心了。她只是要求玛蒂保证,她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见诸报端。玛蒂同意以后,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告诉玛蒂,自从首相宣布辞职之后,奥尼尔就乱了套了。当然他本来就有点“感情过激”,但最近是越来越糟糕了。“我觉得首相一辞职,他就濒临崩溃了。”“可是为什么呢,佩妮,他们关系没那么好吧?”“他总觉得自己和整个科林格里奇家族都很亲近。他总是给科林格里奇夫人送花和漂亮的照片什么的。逮着机会就帮点小忙。他很热衷于做这些事。”玛蒂叹了口气,感觉到室外凛冽的空气,同样的冷风也伴随着她祖父海上历险的旅程。对于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祖父会怎么说呢?她心中有愧,她清楚自己并不仅仅是在做佩妮的朋友,倾听她的心声,但祖父不也是将所有的朋友,甚至是家人毅然决然地抛下,去追寻他认为正确的东西了吗?如今的她和当年的他一样,没有退路,只能向前。“罗杰的麻烦挺大的,是不是?我俩刚才都听见电话里的状况了,佩妮。他肯定有什么巨大的困扰,从他的内心深处慢慢蚕食着他。”“我……我觉得,他可能是对股票的事情特别想不开吧。”“股票?你是说,雷诺克斯的股票?”玛蒂追问道,尽量藏起突然警觉起来的表情。“查理·科林格里奇让他去开了那个私人地址,接收一些私人邮件。罗杰和我坐出租车一起去了帕丁顿,让我进去填表办的手续。我当时就知道他不太自在。我猜他也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等他意识到这个地址是用来干那种勾当,并引起了这么大的麻烦后,他就受不了了,开始崩溃了。”“为什么查理·科林格里奇要让罗杰去办而不是亲自上阵呢?”“我也不清楚。罗杰一时犯傻,答应帮他这个‘小忙’呗。也许查理想到自己要用这个地址来干嘛,心里有愧吧。炒股票,真是的。”两人靠在河岸的栏杆上,凝视着阴沉晦暗的河面。一只水鸟停在她们身边,黄色的双眼凶神恶煞地圆睁着,想“威胁”点食物。玛蒂恶狠狠地瞪了回去,鸟儿拍拍翅膀消失在天空中,还传来失望的长鸣。“肯定是这样的。”佩妮继续说道,“查理绝对是不好意思了,就利用我们。罗杰就是那天跑来办公室说要办这件小事。还说是高度机密,让我必须把嘴闭紧。‘就像我给大主教口交了一样,你得誓死保守这个秘密。’你知道罗杰这个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话就这样,还以为自己是爱尔兰诗人呢。”“所以你从来没见过查理·科林格里奇本人?”“没有,从来没见过他。这些重要人物都是罗杰亲自接待的。”“但你肯定是查理·科林格里奇委托你们去做的?”“当然啦,罗杰都这么说了。不然还会有谁呢?”十一月的风翻卷着地上枯萎的落叶,在两人的脚踝间游荡。佩妮打了个寒颤,“天哪,这一切都太糟糕了,彻底乱了套了。”“佩妮,放轻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玛蒂挽起佩妮的胳膊,两人开始往回走,“你可以休一两天假嘛。罗杰离了你,还是可以撑一会儿的吧?”“他能吗?我很怀疑。”“他不会这么没用吧。自己泡茶总会吧,肯定也知道怎么用办公室的电脑吧,是不是?”“他只喝咖啡,而且打字也是‘一指禅’。”“虽然慢但很准确吧。”“不,只是慢而已。”玛蒂一下子就明白了,去篡改电脑文件的那个人肯定不是电脑专家,奥尼尔也不是专家。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两个人就是同一人,但非常说得通,众多疑点都指向奥尼尔。两人来到了笼罩在教堂阴影下的史密斯广场。“你知道吗,这广场上还在用煤气灯呢!”玛蒂边说边指着两人头顶上华丽的路灯。“是吗?”佩妮抬头看了看,惊讶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在这个广场走来走去的,从来没注意过。你的目光真敏锐。”“我在努力锻炼呢!”她们已经走到总部大楼门前了。佩妮想起里面又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她去解决,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紧紧握了握玛蒂的手,“我爱他,你知道吗?这就是问题所在。”“爱永远不应该成为问题。”“另外我还觉得你真是聪明绝顶!”佩妮大笑起来,精气神又回来了,“谢谢你做我的听众。能把心里的事情一吐为快真是太棒了。”“给我打电话,随时欢迎。照顾好你自己。”“你也是。”玛蒂缓缓地走了几百米回到下议院,丝毫没有感受到周围的凉气。她脑海里翻腾着滚烫的思绪,心中燃烧着迫不及待的火焰。其中一个想法如同最明亮的火把,让她激动不已,心潮澎湃:奥尼尔到底为什么要陷害查尔斯和亨利·科林格里奇呢?第三十四章〔每个政客都有自己的原则。只是有的原则隔得太远,体积太小,你恐怕要去天文台用高倍望远镜才看得到。〕【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二至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三】在下议院召开的新闻招待会上,厄克特宣布了自己有意参加领袖竞选的消息。时间是算准了的,早些时候的晚间新闻和第二天最早的那批报纸刚好赶得上,肯定会大张旗鼓地占据很多版面。这可不像上次在家门口随随便便说的几句话,而是一次正式的声明。背景是威斯敏斯特宫深厚悠远的历史感,高贵华丽的石质壁炉,优雅沉郁的深色橡木镶嵌板和那永恒不变的权威气氛。这次声明高雅庄严、内敛克制,甚至有些谦逊卑微,可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塞缪尔、伍尔顿和其他候选人。莫蒂玛就站在厄克特身边,他强调说这是家人共同做出的决定。人们眼中看到的,是一个男人被不情愿地拽向权力的宝座,将自己对同僚和国家的责任放置在自己的个人利益之上。当然,这是政坛上的一场戏,剧本、表情等元素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反复的排练,但他的演技实在太精妙了。第二天,星期三的上午,兰德里斯也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这也是一场戏,但氛围完全不同。他坐在丽兹酒店宫殿般豪华的会客室里,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麦克风,闪光灯闪个不停,金融媒体连珠炮般地发问。在膀大腰圆的他旁边看起来像个小矮人般的是马库斯·弗罗比舍,联合报业集团的主席。虽然他也是报业巨头之一,但这个场合显然是来做配角的。旁边的大屏幕精选了《每日纪事报》用来做广告的材料进行展示,中间不时出现各种以兰德里斯为主角的画面,比如员工们问候兰德里斯,尊敬的大老板拉动杠杆开启印刷过程,当然还有这位报业巨子以温和的态度和亲切的魅力管理自己报业帝国的种种。而这位伟大的老板本人就坐在那里,向着无数的相机和摄影机微笑致意。“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兰德里斯将众人召集起来,他说话的口音比平时私下里那种方言可要正式多了,“感谢你们在如此仓促的通知下仍然及时赶来。邀请你们到这儿来,是想向你们宣告,英国的通讯行业将会跨出重要一步,这也许是一百多年前朱利叶斯·路透在伦敦创办电报服务以来最令人兴奋的进步之一。”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把一个麦克风略略拉近,让大家在片刻等待中变得更为兴奋,“今天,我们要宣布一个历史性的消息。我们决定创造英国最大的报业集团,为这个国家再次成为全世界信息服务领导者搭建一个良好的平台。”他面带微笑,环顾四周,然后把嘴角的笑意“施舍”了一点给弗罗比舍。“《每日纪事报》已准备收购联合报业集团全部已发行股本,总出价为十四亿英镑,比当前市价高出了百分之四十。在此,我很高兴地宣布,联合报业集团的董事会已经一致决定接受这个出价。”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弗罗比舍虽然也在笑,但兰德里斯魁梧的身材与天生的气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其他人只好自认倒霉地在他的阴影中挣扎。“我们同时还就未来合并后集团的管理达成了协议。我将成为新公司的主席和首席执行官,而我的好朋友,过去的竞争对手和现在的同事——”他伸出硕大的手掌抓住弗罗比舍的肩膀,在快到他脖子根的地方停了下来,“将成为我们的总裁。”一屋子人里只有几个脑子清楚的若有所悟地点着头。他们了解兰德里斯,毫无疑问他会在新的集团大权独揽。弗罗比舍被放到最高的位子上,实际上相当于“束之高阁”,就算放个屁,底下人也听不见闻不到。此刻,总裁大人正努力要挤出一个好看的脸色。“这是英国报业迈出的巨大一步,也是这个国家的一大步。合并后的公司将成为世界上拥有国家级和地区级报纸最多的报业集团之一。这一合并将成为我们的跳板,向着未来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大报业集团的目标勇敢腾飞。而我们将在大不列颠实现这个雄心壮志。”他满面红光,巨大的脸庞上舒展地露出饿狼扑食般的笑容。“这是多么令人兴奋啊!”他大声宣告,又回归到原汁原味的伦敦东部口音。随着这句感叹,闪光灯不停闪烁,伴随着相机的“咔嚓”声不绝于耳。他停顿片刻让大家尽情拍照,接着又开始掌控全场。“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无数个问题——那么现在就开始提问环节吧!”整个房间响起一阵兴奋不已的交头接耳,一只只手臂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而起,都想取得他的注意。“为了公平起见,我想第一个问题应该给将来不在集团内工作的人吧。”兰德里斯用戏谑的口吻说道,“在座的有谁有幸符合条件?”他非常戏剧化地遮住眼睛旁边射过来的强光,表情夸张地在下面的人群中寻找着符合条件的“牺牲者”。大家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