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你真让我吃惊。我本来以为副总编辑会慷慨激昂地劝我为了团队留下呢?结果你没有!”“我现在的身份不是副总编辑,玛蒂。”他握紧她的手,“无论如何,你是对的。格雷就是个烂人。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特别擅长,特别坚持如一地做一个烂人。在这一点上,他从来没让人失望过。你知道吗,有天晚上……”“赶紧说,不然我就扯你的蛋。”服务员又拿来了新一轮的啤酒,他砰地开了一瓶。“马上就要到截稿日期了。那天晚上挺安静的,没多少重大突发新闻。格雷正滔滔不绝地跟我们吹牛呢,我们听得都哈欠连天了。他说布莱顿爆炸那天他正和丹尼斯·撒切尔一起喝酒。没人相信他的鬼话。丹尼斯·撒切尔死也不可能和格雷一起出现,更别说和他喝酒了。而且特刊的罗琳发誓说,当时他正在霍夫海滩骚扰她呢。不管怎么说,他都一直在吹牛皮。终于他秘书喊了声‘电话’,他才停下来跑去办公室接电话了。十分钟以后他回到编辑室,看起来特别激动,好像有人在他脚下点了风火轮似的。‘所有的东西都停下来,’他朝我们喊,‘我们要把头版改了。’我们都在想,天哪,肯定有人枪杀了首相之类的,因为他真的特别激动和紧张。接着,他就让我们把你的报道拿出来,说这就是头版头条,但必须改得更劲爆一些。”“这没道理啊。他之前把这篇文章毙了就是因为内容太劲爆了!”她抗议道。“闭嘴好好听着。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他随便找了个记者,坐在屏幕前,直接指挥他做改动。有些地方要扭曲事实,有些地方要加点料,把所有内容都改成对科林格里奇的人身攻击。‘我们要让那个混蛋无地自容。’这是他的原话。你还记得重写的那一版里那些高级内阁成员说的话吧?我想都是他现场编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现编的。他手里没有任何笔记,直接开口就来,从头到尾都是纯属虚构。玛蒂,相信我,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名字没在上面。”“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编个这样的故事呢?他为什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呢?到底是谁让他改变主意的?他跟谁通的电话?谁是这个所谓的‘伯恩茅斯的线人’?”“我不知道。”“哦,我觉得我知道,”她略一思忖,小声说道,“肯定是,只能是他妈的本杰明·兰德里斯。”“我们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一家报纸了,是个滥用私刑的暴徒聚集之地,纯粹是为了讨我们的大老板高兴。”两人都沉默下来,喝了会儿啤酒,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沮丧和痛苦。“哦,不过肯定不止是兰德里斯一个人,对吧?”玛蒂说,好像刚才的几口啤酒让脑袋开了窍似的。“不是吗?”科拉杰维斯基趁喝酒的时候又偷偷看了玛蒂好久。他的心思渐渐转移到和眼前这个美女谈情说爱上来,但她的注意力却越来越集中了。“你看,没有我的报道,格雷也捏造不出一篇那样的新闻,而没有被泄露的民意调查,我也写不出那篇报道。你可能会认为这只是巧合而已,但肯定有某个人,某个党内的人,在泄露这些机密,是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什么意思,就是自从选举之后泄露那些事情的也是这个人?”“当然啦!”她庆祝胜利般地将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血管里的肾上腺素逐渐升高,让她血脉贲张。这将是她一生中做的最好的报道。这就是她南下所要追寻的东西。“约翰,你是对的!”“哪里是对的呢?”他有些困惑地问道。他多喝了几口啤酒,早就有些迷糊了。“现在肯定不是撂挑子不干的时候。就算要我去杀人,我也得把这件事情一查到底。你会帮我的吧?”“只要你需要——当然了。”“别他妈这么没精神啊!”“只是……”哦,算了,管他的呢,别犹豫了,“你还记得,你说过,要是我不把整件事情和盘托出,你就要阉了我,是吧?”“你已经说了啊。”“但你能不能,还是……扯我的蛋呢?”“你的意思是……”是的,他是这个意思,他的眼神把一切都说清楚了,“约翰,我不和同事谈恋爱。”“谈恋爱?谁说要谈恋爱?我们俩喝了那么多啤酒还谈什么恋爱啊?现在我就想好好地来上一炮。”她大笑起来。“我想我们俩都应该好好来上一炮,应该的。”他坚持不懈,不屈不挠。他们俩手牵手离开了餐厅,她仍然狂笑不止。唐宁街发布了一个声明,或者说是一个简报,因为并没有以新闻通稿的形式发布,而是通过新闻秘书长弗雷迪·雷德芬之口公之于众的。他说得言简意赅,“首相从未向自己的兄长提供任何形式的敏感商业政府信息。他从未与他讨论过任何关于雷诺克斯化学制药的问题。首相的兄长病情十分严重,目前处在严密的医疗监控之下。主治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无法接受采访或回答问题。然而,我向你保证,他直截了当地否认了购买任何雷诺克斯股票的事情,也坚决说自己在帕丁顿没有假地址,并肯定自己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目前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你们能写的也就这么多。”“省省吧,弗雷迪,”人群中的一名记者咄咄逼人地说,“就说这么点你可走不掉。如果科林格里奇两兄弟是无辜的,那《观察家报》那篇报道你到底怎么解释?”“我无法解释。可能身份弄错了,那是另一个查尔斯·科林格里奇。我怎么说得清呢?但我结识亨利·科林格里奇已经很多年了,就像你我也是老朋友一样。我清楚他的为人,他做不出这么肮脏下流的事情来。我这位老朋友是无辜的。这一点你们可以相信我!”他的语气十分激烈,将自己的名誉和首相拴在一起。记者们面对这位过去的同事,起了一丝敬意,今天就暂且饶过科林格里奇吧。“我们是无辜的!”第二天《每日邮报》头版就出现了这个醒目的标题。其他人也没能挖出更新鲜的定罪证据,所以大多数报纸都写了类似的标题,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弗朗西斯,这种时候就只有你还笑得出来。”“亨利,一切都会好转的,我向你保证。只要线索没了,那些猎狗崽子们就会退散的。”两人同坐在内阁会议室,棕色的桌布上散落着一份份报纸。“谢谢你的忠诚和陪伴,弗朗西斯。这个时候这对我意义重大。”“暴风和乌云正在渐渐散去呢。”但安慰没什么作用,首相重重地摇了摇头。“我也希望是这样。但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喘息的片刻。”他长叹一声,“我完全不知道同僚中我还有多少坚定的支持者。”厄克特没有反驳他这个观点。“我可不能逃避。我必须给他们一些可以信赖的东西,告诉他们我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现在又是需要争取主动的时候了。”“你打算干什么呢?”首相静静地坐着,咬着笔头。他抬头看了看眼前高耸的油画,画中人是罗伯特·沃波尔,他任期最长的前辈。就这样百年不变地站在大理石壁炉上方,“他熬过了多少丑闻和危机呢,弗朗西斯?”“肯定比你要多得多。”“我没他那么能干。”科林格里奇悄声说道。他直视着画中人睿智深沉的黑色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点鼓舞与灵感。突然间,阳光穿透了秋日灰白的天空,洒满了整个房间。这给他带来了些微的希望,生活还将继续。“‘周末观察’那帮狗娘养的邀请我周日去上节目,为自己辩护,说要平衡一下,听听双方的说法。他们就是一窝毒蛇,我要相信他们才怪呢!不过,我想我必须去赴这个约——然后表现得很好!他们承诺说,讨论《观察家报》上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不会超过十分钟,然后就讨论一下整体的政策和我们对第四次连任的期望。我主要是去引导一下人们的视线,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移到比较重要的政策方针上来。你觉得如何?”“我觉得,首相?我是党鞭长,我没有什么‘觉得’要发表。”“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弗朗西斯。但现在我身边最好的战友就是你了。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向你保证——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厄克特感激地缓缓点了点头。“你会去吗?如果你是我的话?”科林格里奇又一次发问,“弗雷迪·雷德芬说太危险了。”“什么也不做也危险啊!”“所以呢?”“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这么危急的关头,我觉得应该听从你的内心。”“很好!”科林格里奇大喊,高兴地拍了拍手,“很高兴你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已经接受了邀请。”厄克特赞许地点点头,但首相突然咒骂了一声。他正看着自己的双手,钢笔的墨水漏了,他手上全脏了,嘴上也是。佩妮·盖伊以为帕特里克·伍尔顿今天会来电话。他不知道怎么找到了佩妮的内线电话号码,然后就一直打,想邀请她再出去一次。他坚持不懈,她却固执不从。那只是党派会议的一夜风流,没别的了。尽管她不得不承认他很幽默风趣,作为这个年纪的人也很健壮。那是一次错误,但也算是愉快的回忆。然而,眼下的这个电话来自厄克特,想跟她的老板通话。她接通了电话,几秒钟之后,老板办公室的门被小心地关上了。又过了几分钟,佩妮听到奥尼尔提高了声音,不过她听不清他喊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这边电话的灯灭了,说明电话打完了。奥尼尔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响动。她又犹豫了几分钟,接着在好奇和关心的双重驱使下,她轻轻敲了敲他的门,小心地推开了。奥尼尔坐在房间角落的地上,就在两堵墙之间,头深深埋在双手之中。“罗杰……?”他抬起头,一脸惊异,眼中全是混乱与痛苦。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说话内容语无伦次。“他……威胁我,妮妮。他妈的……威胁我。说我如果不做,他就……我必须要改文件……”她跪在他身边,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双乳之间。她从没见过他如此慌张和彷徨,“什么文件,罗杰?你必须要做什么?”他无力地摇了摇头,拒绝回答。“让我来帮你吧,罗杰。求你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出现近乎疯狂的表情,“没有人能帮我!”“我送你回家。”她一边说着一边试着把他扶起来。他狠狠地推开了她。“从我这儿滚出去!”他大吼大叫,“别碰我!”接着他看到她眼中的痛苦,心中的怒火似乎减轻了一些。他瘫倒在角落里,像个做了错事的小男孩一般羞愧地低着头,“我毁了,你看。完全毁了。你什么也做不了。谁也帮不了我。你走吧。”“不,罗杰——”但他又把她推开了,动作很野蛮,她仰面跌倒,“滚开,你这小荡妇!……你走吧。”她满眼热泪,满心疑惑,慢慢站了起来。他低下了头不敢看她,一言不发。她走了,听到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并且从里面上了锁。第二十三章〔雄心壮志彻底破灭之后,散落的烟尘能汇聚成最壮美的夕阳。我热爱傍晚散步,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十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周末观察”,这是全国观众瞩目的节目。这是基督徒要喂入狮口的时候。至少一个基督徒要去送死。节目开始后,科林格里奇渐渐放松了。两天以来他一直都在努力排练,现场提的问题都是预料之中的。他抓住机会畅谈了一番未来几年的雄心壮志。他坚持让节目组把关于查理和《观察家报》报道的问题留到最后。他可不想让控制室那些婊子养的不按原来说好的只问十分钟。不管怎么说,他都想自己控制采访的步调。在整整四十五分钟畅谈国家利益和美好未来之后,恐怕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会觉得提出关于他弟弟的问题有点恶毒并且离题万里吧?进最后一段广告的时候,萨拉就坐在演播室里边上的一个座位,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他向她飞了个吻。常务经理向他们挥了挥手,意思是又要开始直播了。“首相先生,节目的最后几分钟我想谈谈上周《观察家报》对您哥哥查尔斯的报道,还有这其中关于不正当交易的可能。”科林格里奇点点头,表情严肃,但并没有畏缩的意思。“我知道本周早些时候唐宁街发表了一份声明,否认您的家族和这件事情有任何关系,并暗示这其中可能是搞错了人。对吗?”“没有关系,没有。完全没有。可能是另一个查尔斯·科林格里奇,他们给搞错了。但我没什么资格来解释《观察家报》那篇精彩的报道。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我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和雷诺克斯的股票没有任何关系。我用我的名誉保证。”他一字一句缓缓地说出这席话,身子向前倾,直视着主持人。“您的哥哥也否认,说自己从来没有在什么帕丁顿的烟店开假的居住地址。”“当然没有,”科林格里奇斩钉截铁,“大家都知道他现在状态不太好,但是——”“原谅我打断您一下,首相先生,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本周早些时候我们的一个记者寄了一个信封,收件人写的是自己,注明转交给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用的是开账户的同一个帕丁顿的地址。那是个很醒目的红色信封,这样才能确保显眼,能收到。昨天他跑到那个地址去收信,我们跟拍了整个过程。我想请您看一下监视器,不好意思,拍得不是很清晰,但我们必须用隐藏摄像机,因为店主非常不合作。”主持人把椅子转过去,好让自己和观众都能看到自己身后的大屏幕,里面播放的片子很不清晰,但仍然可以辨认。科林格里奇有些担心地看了眼萨拉,然后警惕地转过了身。片子里记者走到柜台,从钱包里拿出几张卡片和纸张亮明身份,然后向店主解释说,有一封委托他转交给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的信,用的地址就是他自己的邮件地址。店主,就是几个月前跟佩妮打过交道的那个大腹便便,总是一副别人都欠了他钱样子的店主说,除非有人能拿出当时的收据,不然他没法把信交出来。“有很多重要的信件,”他吸着鼻子说,“不能来个人就交给他啊。”“但您看看嘛,就在那儿,那个红色的信封,我在这儿都能看到。”店主挠了挠肚子,不确定地皱了皱眉头,转过身,从身后一个编了号的邮箱里拿出几个信封。一共有三个。他把红色的信封放在柜台旁的记者面前,另外两个信封放在一边。他看着信封上的名字,某某某转交查尔斯·科林格里奇,和记者身份证件上的名字一样。而此时摄像机推近到另外两个信封上。几秒钟后才对好焦,信封上的文字清楚地映入眼帘。两封信的收件人都是查尔斯·科林格里奇。一个上面印着土耳其联合银行的标志,另一张来自党派位于史密斯广场的销售与文献办公室。主持人再次转向眼前的采访对象,手无寸铁的基督徒此时走投无路了。“第一个信封是来自土耳其联合银行的,看上去应该确认了是这个地址用来购买和出售了雷诺克斯医药化学公司的股票。但让我们想不明白的是,您自己的党派总部竟然寄去了一封信。所以我们给销售与文献办公室打了电话,假装是持有查尔斯·科林格里奇账单的供应商,但不太清楚他的地址。”科林格里奇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什么。他必须要阻止这场对他哥哥名誉的中伤,谴责节目组所使用的卑鄙阴险的手段。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张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整个演播室充满了电话录音的声音:“……所以您能帮我们确认一下科林格里奇先生的地址吗?这样我们就能马上把货发给他了。”“请您稍等一分钟,”一个急于表现的年轻声音说道,“我马上用电脑查一查。”接着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啊,找到了。查尔斯·科林格里奇。伦敦W2,帕丁顿区,普雷德路216号。”“谢谢你,非常感谢。你帮了我的大忙了。”主持人再次转向科林格里奇,“您想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吗,首相先生?”首相先生呆呆地盯着屏幕,一言不发,心想自己此时是不是该直接走出演播室。“当然,我们也十分严肃地考虑您的解释,可能是身份搞错了,可能是另一个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科林格里奇很想大喊说这不是“他的”解释,这不过是他的新闻秘书长私下里义愤填膺说出的话。但还没等他开口,主持人已经继续往下说了,没给他留下一条活路。“您知道伦敦的全市电话簿上还有多少个查尔斯·科林格里奇吗,首相先生?”科林格里奇没有回答,但表情僵硬,面如死灰。“不知您有没有兴趣知道,伦敦电话簿上没有其他的查尔斯·科林格里奇了。事实上,英国电信公司的人告诉我们,整个英国记录在案的只有一个查尔斯·科林格里奇,那就是您的哥哥,首相先生。”接着他又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示意首相可以进行回应,但那边却毫无反应。“既然这件事情看起来是内部信息滥用。我们询问了雷诺克斯医药化学公司和卫生部,是否曾有位查尔斯·科林格里奇在他们那里工作过。雷诺克斯告诉我们,他们自己和旗下的子公司都没有和没有过叫科林格里奇的员工。卫生部的新闻处更小心些,说查清楚再给我打电话,但我们再也没接到过他们的回应。不过,他们的工会办公室就合作得多了。他们确认了在卫生部全国的五百零八个办公室中,没有任何叫做科林格里奇的员工。”主持人翻看了一下笔记,“很显然两年前在考文垂办公室有个叫做米尼·科林格里奇的员工。但她现在已经回牙买加了。”狮子闭上了血盆大口,心满意足地微笑着。从自己坐的地方,科林格里奇能看到舞台下的萨拉,她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首相先生,我们节目快要接近尾声了。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科林格里奇坐在那里,凝视着萨拉。他想跑到她身边,拥抱她,骗她说没什么好哭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直到节目的主题音乐想起,演播室里怪异的沉默被打破,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一回到唐宁街,科林格里奇就径直去了内阁会议室。他动作僵硬迟缓,眼神筋疲力尽。他慢慢地绕着酷似一口棺材的内阁会议桌走了一圈,手指抚摸着厚厚的棕色粗呢桌布,停在桌子的另一端。那是他在内阁坐的第一个位子,当时他还是最新和级别最低的成员。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遥远,远远不止十年。中间好像隔着漫长的一生。他又来到自己现在的位子,就在会议室的正中央,抬头便是那“伟大的幸存者”沃波尔,正从巨大的肖像上瞪视着他。他伸手去拿记事簿边的那个电话。唐宁街的接线总机是个传奇般的存在,大家都将其简称为“接线”。电话那头的女接线员似乎有种魔力,能够让达官显贵们在任何时候找到他们要找的任何人,“请给我接财政大臣。”不到一分钟,大臣就接电话了。“科林,你看节目了吗?市场的反应得有多糟糕啊?”财政大臣给出一个令人尴尬但十分诚实的观点。“他妈的真该死,是不是?好吧,我们等着瞧吧。我再跟你联系。”科林格里奇接着和外交大臣通了电话,“有什么损害吗,帕特里克?”“有什么没被损害的呢,亨利?我们多年以来一直给布鲁塞尔的兄弟们塞东西,结果现在他们反过头来嘲笑我们。”“还有恢复的希望吗?”科林格里奇得到的回答是持续的沉默。“那么糟糕啊?”“很抱歉,亨利。”有那么一瞬间,科林格里奇感觉这句道歉是真心的。接着就轮到党主席了。威廉姆斯是元老了,经验丰富,过去也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他清楚,遇到这种事情,最好正式一些,别感情用事。“首相先生,”他开了口,他面前的对象是身份明确的首相,不是一个沮丧的男人,“过去一个小时,我接到了十一个地区主席中七个人的来电。我很遗憾地告诉您,七个人无一例外地都认为目前的情况对党派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他们觉得我们现在已是覆水难收了。”“不,泰迪,”科林格里奇虚弱地反驳道,“他们觉得我覆水难收。这是有区别的。”他最后又打了个电话给他的私人秘书,请他和白金汉宫约一下,第二天午饭时间会个面。秘书四分钟后打电话来说,女王陛下将在明天一点钟和他见面。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他本应该感到释然,肩膀上沉重的担子终于卸下了。但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剧烈疼痛着,好像他被足球流氓们来回踢了好几个小时。他抬头看着沃波尔棱角分明的坚毅脸庞。“哦,是的。是你的话,肯定会跟那些混蛋战斗到底,可能也会赢得最终的胜利。但这里已经毁了我的哥哥,现在又要毁掉我。我不能让它也毁了萨拉的幸福。”他轻声说道,“我最好现在就跟她说一声。”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会议室去找妻子,在这之前他擦干了脸上纵横的泪水。(中部完)下 发牌第二十四章〔如果无法抗拒改变的大潮,那就到了顺应改变的时候。换句话说,如果你紧紧扯着一个男人的蛋,那他肯定会紧跟你的脚步。〕【十月二十五日 星期一】“周末观察”那灾难性直播的第二天,上午十点之前,内阁成员聚集在覆盖着毛呢桌布的会议桌前。他们是每个人各自接到的电话,并非作为一个正式的内阁团体被叫到唐宁街的。内阁会议一般是在星期四举行的,所以大多数人都很惊讶地看到同僚们也纷纷到场。空气中有种随时会爆发的紧张感,人人手里都拿着近期的热门报纸,上面有爆炸性的社评。等待首相到来的时间里,会议桌上的人们全都在低声议论。大本钟悠扬的报时声传进了会议室,门开了,科林格里奇走了进来。“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他的声音出奇的柔和,“很感激你们都按时赶到了。我不会耽误你们很长时间的。”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那是整间会议室唯一有扶手的椅子。他从随身带的皮面文件夹中拿出一张单薄的纸,小心地摆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缓缓地扫视了一眼同僚们,双眼带着失眠已久的疲惫和阴冷。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很抱歉没能通知你们今早的会议是整个内阁都要到场的。我希望确保把你们都召集来此,但不引起过分的注意和猜测。”他环视着他们的脸,想看看都有什么反应,能不能找到那个巴拉巴。“我要向你们宣读今天晚些时候我将发布的一份简短声明。下午一点我将去白金汉宫,把声明内容正式传达给女王陛下。我必须请求你们所有人,像发表就职宣誓那样,发誓不要在这份声明正式发布之前,将内容泄露给任何人。我必须确保女王陛下首先从我,而不是媒体那里听到其内容。这是对王位的基本尊重和礼仪。同时,我也是以个人的名义,请你们每个人帮我个忙,为我保密。”他拿起那张纸,开始用一种刻板缓慢的声音读了起来,“最近,媒体对我和我的家人进行了一系列商业事务方面的指控。这些指控目前仍然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我不断声明,今天也再次重复,我从未做过任何应该感到羞耻的事情。我严格遵守了作为一个首相应该遵守的行为规范和道德操守。”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拿着纸的双手在颤抖。“报道中暗示的对我的指控是任何领导人可能面临的最严重的指控,暗示我利用自己的职权,为我的家人谋利。我无法解释媒体提到的那些引起这些指控的奇怪事件,因此我已经要求内阁秘书长对其进行正式的独立调查。我相信内阁秘书长进行的正式调查最终会使事情真相水落石出,还我以完全的清白。”他眨了眨眼,揉了揉筋疲力尽的眼睛,“不可避免地,这个调查需要花些时间去完成。与此同时,那些甚嚣尘上的疑问和暗示已经对政府的正常运行和工作产生了非常负面的影响,同时也对我的党派以及我爱的人们伤害很大。政府的时间和注意力,应该集中于实施我们最近重新确定的那些项目上。但最近似乎并未做到。首相办公室的公信力受到了质疑,而我的第一职责就是保护这个办公室。”他清了清嗓子,好似一声含混的雷鸣。“自从我成人以来,就把整个生涯都贡献给了对政治理想的追求,”他继续读下去,“就这样离开这个位子,我实在是一万个不愿意。我不是在逃避那些指责,而是想确保一切尽快地水落石出。同时我也想为我的家人带回片刻安宁。我相信历史将证明,我做出了正确的判断。”科林格里奇将那张纸放回文件夹,“女士们、先生们,衷心感谢!”他简略地收了尾,迅速走出门,扬长而去。没人来得及在他面前发出叹息,更别说做出什么回应了。第二十五章〔所有的内阁成员都被称为“正确的值得尊敬的绅士”。这个称谓里面,只有三点是错误的……〕厄克特坐在内阁会议桌的那头,目瞪口呆。周围逐渐起了纷纷议论,倒抽凉气的声音也不绝于耳。但他没有也无法加入进去。他只是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空荡荡的首相座位。他做到了,单枪匹马扳倒了整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周围的人还不明就里,困惑不已,只是各自胡乱猜测着。而厄克特的思绪已经飘回了四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愣头愣脑的新兵,正在林肯郡训练场上空两千五百英尺的高空准备自己人生的第一次跳伞。坐在那架带双联发动机的小型飞机那打开的舱门旁,双腿垂在强烈的气流当中,低头一望,就能看到仿佛隔着几百万里的地面风景。跳伞是需要坚定信念的行动,要完全相信自己的命运,对那些别人闻之变色的危险行动嗤之以鼻。然而,在高空看到的景色让一切危险都“值回票价”。他和另外两个一同跳伞的战友在空中相遇。他把他们推向一边,一个断了条腿,另一个摔伤了肩膀。但厄克特一落地立刻就想升上天空,重新再跳一次。现在,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扶手椅,他的感觉与当时如出一辙。他心中爆发出欢快愉悦的呐喊,脸上的表情却控制得很好,看起来与周围的人们一样无比震惊。其他人都留在会议室不愿离去,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厄克特则缓步来到咫尺之遥的唐宁街十二号党鞭长办公室。他把自己锁在一个小房间里。到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候,已经打了两个电话了。十分钟以后,罗杰·奥尼尔召集了党派总部的整个新闻办公室来开会,“今天你们所有人都得把午餐的安排取消。我听到风声,一点过后不久,我们会得到来自唐宁街的重要声明。这是完全保密的。我无法告诉你们声明的内容,但大家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把其他所有事情都放到一边。”一个小时内就有五名议会记者们接到抱歉的电话,说午餐约会取消了。其中两名发誓自己会保密,结果被告知,“唐宁街要发生大事件”。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得到,这肯定跟“科林格里奇事件”有关。午餐约会被取消的其中一名记者就是联合社的曼尼·古德柴尔德。他没有耽误任何时间,利用广阔的人脉和他多年来结交的人情确定了内阁的每个成员都取消了本来的安排,于今天上午一起赶往唐宁街,尽管唐宁街十号的新闻办公室拒绝确认此事。他是一条经验丰富、反应灵敏的老猎狗,一闻到血腥味就知道哪儿有猎物。于是他碰运气般地打通了白金汉宫新闻办公室的电话。也和唐宁街一样,什么也没说——至少没有做任何官方表态。但是那儿的新闻副秘书长多年前曾经与古德柴尔德在“曼彻斯特晚间新闻”共事。在要求不被报道和不被具名的情况下,他确认,科林格里奇会在一点前来白金汉宫。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联合社就已经在报道秘密内阁会议和白金汉宫即将发生的会面了。这是一次完全只叙述事实的报道。正午时分,独立社的当地电台开始以夸张和轰动的新闻导语,报道说首相“马上会前往白金汉宫密会女王陛下。过去一个小时以来,威斯敏斯特猜测四起,议论纷纷。大家认为他要么会撤销几个内阁高级官员的职务,通知女王陛下将会进行一次重大的内阁重组,要么会承认自己和哥哥进行过内部交易。甚至还有谣言说,有人建议女王陛下运用宪法赋予她的特权,让首相下台。”唐宁街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媒体,他们横冲直撞,急于想得到第一手新闻。街道那头那扇著名的黑色大门被长枪短炮的摄像机和照相机,还有迅速支起来的电视灯淹没了。十二点四十五分,科林格里奇出现在唐宁街十号的门阶上。他知道,眼前的人山人海意味着内阁又有人背叛了他,提前把消息放出去了。他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脚底如被钉子穿透般剧烈疼痛。他完全不理会媒体发出的尖叫,根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会让他们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他驱车进入白厅,后面跟着很多摄影车。他还能听到头顶上一架跟拍直升机的轰鸣。白金汉宫的门口等着另外一大群摄影师。他本想有尊严地辞职隐退,现在却像当众被钉上十字架一样,颜面扫地。首相要求大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别打扰他。从白金汉宫回来以后,他躲在唐宁街后面的私人公寓,希望和妻子单独待几个小时,但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非常抱歉,首相先生,”他的私人秘书不好意思地说,“但克里斯丁医生来电话了,他说是非常重要的事。”电话接了过来,听筒里响起微微的嗡嗡声。“克里斯丁医生,有什么事吗?查理怎么样了?”“恐怕我们有麻烦了,”医生开口道,语气中满怀歉意,“您知道的,我们一直努力让他静养,不看报纸,不看新闻,这样他就不会被那些满天飞的谴责和指控所打扰了。一般情况下电视新闻时间我们会关电视,然后找点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事实上,我们没料到会突然插播关于您辞职的新闻。非常遗憾您不得不辞职,首相先生。但查尔斯是我最重要的病人。我必须把他的利益放在首位,您理解的吧?”“我十二万分地理解,克里斯丁医生。您的主次分得非常清楚。”“今天上午他听说了一切。所有那些关于股票的指控和谴责,当然还有您辞职的消息。他非常沮丧,也非常震惊。他觉得发生这一切全怪他。我不得不告诉您,他嚷嚷着要自残。我以为我们对他的治疗已经取得了明显的进展,但现在我怕非但没有进展,反而面临着危机。我并不想对您危言耸听,但他真的需要您的帮助,万分需要。”萨拉看到丈夫的脸上渐渐布满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她坐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那只手在颤抖。“医生,我能做些什么呢?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您吩咐。”“我们需要找点方法来安慰他,让他安心。他很绝望,也很困惑。”“我能跟他说说话吗,医生?就现在,趁一切还没发展得太快。”几分钟后,他的哥哥被带到电话前。科林格里奇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抗议的声音,同时显得略微有点困惑。“查理,你怎么样了啊,老哥?”亨利温柔地问道。“亨利,我到底干什么了?”“你什么也没干,查理。你绝对什么也没干。”“我毁了你,我毁了一切!”查理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苍老,嘶哑中满含痛苦和恐慌。“查理,伤害我的不是你。”“但我在电视上都看到了。你跑到女王那里去辞职。他们说是因为我和什么劳什子的股票。我不懂,亨利。我搞砸了所有的事情。我不配做你的哥哥。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电话那头传来大声的抽泣。“查理,我想请你认真听我的话。你在听吗?”又传来一声痛苦的抽泣,听起来那边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你完全不用请求我的原谅。我才应该跪下来请求原谅,请求你的原谅,查理。”“别说傻话了——”“不,你听着,查理!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共同面对问题,渡过难关。还记得那时候我还在负责家族的生意——那年我们差点破产?我们当时每况愈下,查理,那是我的错。我太痴迷于政治而无心生意了。后来,是谁带来了新的客户,带来了拯救我们于水火的那张订单?我知道那并非是我们接过的最大的一笔订单,但那时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你挽救了公司,查理,你也挽救了我。就像我那年圣诞节脑子一热酒驾被抓了个现行,也是你救了我一样。”“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当地的警察局局长,就是你打高尔夫时认识的朋友,你不知怎么在警察局说服了他修改呼吸检验酒精含量的结果。如果把驾照给我扣下来了,我永远也当选不了我那个选区的议员,永远不可能涉足唐宁街。你还没明白吗!你这个蠢蛋,你根本没毁掉一切。是你成就了一切!你和我,我们一直都共同面对一切的。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不会变。”“我不配——”“不,是我不配,查理。你不应该有我这么个弟弟。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但我回报你的是什么?我工作太忙,根本无暇帮助你。玛丽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你有多受伤,我应该来陪你的,我当然应该来陪你。你需要我,但我好像总有别的事情要忙。我每次总是说明天再去看你,总是明天又推明天。查理,我总是说明天、明天、明天!”激动而愧疚的情绪让科林格里奇声音哽咽颤抖。“我已经拥有过自己的辉煌时刻了。我也做了那些我想做的事。但我眼睁睁地看着你酗酒成性,差点把你自己给喝死了。”这是两人第一次推心置腹地说出实话。过去查尔斯总是说自己不太舒服,太过疲劳,或是精神紧张——两兄弟从来没说过哥哥是过度酗酒。而现在,两人之间不再有秘密,不用再回到过去那种遮遮掩掩的状态了。“你知道吗,查理?我会抬头挺胸走出唐宁街,并且说一句:‘终于解脱了,让他们都见鬼去吧!’——只要我知道我亲爱的哥哥还在身边。我只是害怕为时已晚,我忽略你已经太多太久,让我没法请求你的原谅;你已经孤单太久,不愿意和我团聚了。我害怕。”电话两头都传来克制的啜泣,泪水中有痛苦也有感动。萨拉紧紧抱着丈夫,就像他要被风暴吹走似的。“查理,除非你能原谅我,不然我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一片沉默。“说点什么啊,查理!”科林格里奇绝望地喊了起来。“你这该死的混蛋,”查理突然脱口而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兄弟。”“我明天来看你,一定,我保证。我们现在都有更多时间给彼此了,是不是?”“真遗憾事情闹得这么大,这么糟糕。”“跟你说句实话吧,多年来我很久没感觉这么好过了。”第二十六章〔背叛的幽灵应该一直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门口,否则一桩婚姻很快就不新鲜了。〕“玛蒂,看到你真是惊喜,”厄克特一开门看到路灯下的她,平静地说道,“你不是一直在躲着我吗?”“您也知道这不是真话,厄克特先生。是您在躲我吧!党派大会的时候,我每次一想接近您,您简直就是跑开的。”“这个嘛,伯恩茅斯的那几天可真忙啊。而且你是《每日纪事报》的人。我必须承认,如果有人看到我跟那份报纸的记者聊天,那不大——”他努力寻找一个词,“——合适;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怎么说呢——金发美女。”他的双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喜悦,但她再一次犹豫了,就像她无数次拿起电话想打给他又放下一样。她不太确定自己这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很危险,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他给了她不该有的感觉。然而,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从头到脚都感到兴奋不已,好像有电流贯穿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