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达科他州独树镇四月二十日讯)昨晚独树镇单车道上发生一离奇车祸。一交车撞在树上发火燃烧。驾驶该车的为一华裔女人,躺在肇事地附近路边,并未受伤,但已失去记忆,不知自己姓名、身世,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据说该女人从本州精神病院逃出,但该女人否认是精神病患者。)桑青与桃红■聂华苓 著跋 帝女雀填海太阳神炎帝有一个女儿叫女娃。有一天,她驾着一艘小船到东海去玩。海上兴起风浪把小船打翻了。女娃死在海里。她不甘心死。她变成一只小鸟,叫帝女雀,花脑袋,白嘴壳,红脚爪,住在发鸠山上。帝女雀要把大海填平。花脑袋,白嘴完,红脚爪,始从发鸠山衔一粒小石子,飞到东悔,把小石子投在海里。她就那么日夜不停地来回飞着,一次衔一粒小石子。大海大吼。“小鸟儿,算了吧!就是千年万年你也休想把我大海填平!”帝女雀向大海投下一粒小石子。“那怕就是百万年,千万年,万万年,一直到世界末日,我也要把你大海填平!”东海大笑。“那你就填下去吧!傻鸟儿!”帝女雀飞回发鸠山,又衔了一粒小石子,又飞到东海,又把小石子投在海里。直到今天,帝女雀还在那儿来回飞着。一九七O年秋完稿一九八O年六月修正他,听说他是‘四人帮’!”妈不替我着想。我出去,不在家里吃饭。“妈,我到同学家里去了!”我招呼一声就往外走。许恒忠笑嘻嘻地说:“别误了回家吃饭!”稀奇!我们家里的事要你管?你算老几?我不睬他,自顾自走了。妈妈不声不响地跟我走到门外,忧伤地着着我:“你到哪个同学家里?”我赌气回答:“不远!我自己会回来的。”我跑着往前走。只想流眼泪。回头看看家门,妈妈还站在门口看着我,好像在擦眼泪。妈妈也够苦的。又要当书记,又要教书,又要做家务。工资低,样样都得自己动手做。上次加工资,评上妈妈了,她又让给了别人。我觉得只有让工资这一点妈妈还像个共产党员,其他都不像。共产党员的心能让人摸不透吗?连她女儿都摸不透她的心。不是说要做一个透明的人吗?我看妈妈就不透明。何荆夫叔叔算不算透明的人呢?还看不清。对了,自从那天妈妈不留他吃饭,何叔叔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他答应和我交朋友的。我生妈妈的气。妈对何叔叔太没有礼貌了。妈不欢迎何叔叔,为什么又常常喜欢谈论他呢?前天,她批评我生活不艰苦,就说:“要是让你像何叔叔那样靠自己的劳动吃饭,你就会懂得应该怎么生活了。”我问:“何叔叔星期天来吗?”她马上把脸一板:“废话!他来干什么?星期天还不忙着去找对象?”我又问:“他的对象是谁呀!”她更不耐烦了:“烦死了!多管闲事!我怎么知道他的事!”不谈就不谈,稀奇!不是你自己先提起何叔叔的吗?哼!我知道何叔叔住哪一幢楼呢?我从这一幢楼转到那一幢楼,不知道该不该一幢一幢去打听。一个戴着校徽的青年人对我瞧了又瞧,忽然伸手拉住我的小辫子说:“你是孙老师家里的小憾憾吗?”憾憾就憾憾呗,还带个“小”字干什么!还随便拉人家的小辫子!在我们学校里,男女同学连话都不讲,哪一个男同学敢拉女同学的辫子?大学生就可以不讲规矩了?我不高兴地把辫子从他手里拽过来,往肩膀后面一甩。“嗬,挺倔!辫子就是给人抓的嘛!我就爱抓小姑娘的辫子。”那青年厚着脸皮笑着,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我没辙了,便嘀咕说:“那去抓你妹妹的辫子好了!”他笑得更厉害了:“我没有妹妹,只能抓你的辫子了!”说着又伸手来抓。我赶快躲开,跑了。刚跑了两步,我想,干么不问问他何叔叔的住处呢?于是又站了下来。他跑到我跟前,拍拍我的头说:“别生气,和你开玩笑呀!你到哪里去?”我也“缓和”了一下“紧张局势”,朝他笑笑,对他说我要找何叔叔。“何叔叔病了,住在医院里。我正要到他房间里去替他拿几样东西。走吧!”他拉着我朝一幢楼里走去,一路走,一路告诉我:他叫奚望,他从我的脸盘认出我是我妈妈的女儿。我急着向他打听何叔叔的病情。他说:“先去拿东西吧。我马上对你说。”奚望打开三楼上靠厕所的一间小屋。多么寒伦的小屋哟!除了一只破旧的木板箱和几只装书的木架子外,没有什么可以叫做家具的东西。屋内放了两张硬架床。何叔叔睡的是下铺,上铺乱七八糟堆着东西。另一张床空着,奚望说,常常有家在外地的教职员工把自己的亲友安排进来住一两夜。多么土气的被褥哟!大红花哗叽的被面已经褪成灰紫色,有几个地方露出了棉花。枕头又小又硬,上面铺着一条普通的毛巾。“何叔叔就这样过日子呀!”我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忍不住问奚望。奚望正在收拾脸盆等东西往一只网袋里装。听了我的话,回头看看我,叹口气说:“小憾憾,世界上值得遗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今天要不是我一早就跑来看他,他就是死在这屋里也没人知道呀!我开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昏倒了。急性肺炎,弄不好就要丧命的。唉!好了,走吧!”“没忘什么了吧?”我关门的时候提醒他。“对了,烟袋!”奚望一拍头叫了起来。烟袋挂在床头上。我取了下来,拿在手里,和奚望一起走了出来。“何叔叔为什么一定要吸旱烟呢?显得多老气!”我看着那旱烟袋说。普普通通的一支烟袋,烟荷包是一块土青布缝的,已经破旧了。“这是何叔叔的父亲给他留下的纪念品。小憾憾,等何叔叔好了,你让他给你讲讲这旱烟袋的故事吧!他的父亲真好啊!”“你先给我讲讲吧!”“不行,我马上要去医院,再说我这个人也不会讲故事。”我想和他一起去看何叔叔,他不同意,说医院不许见。他答应我和他走一段路,到汽车站就分手。我多么惦记何叔叔啊。住在医院里,谁去照顾他呢?他的“对象”知道不知道他病了呢?奚望准知道何叔叔的“对象”是谁。我问:“你告诉何叔叔的对象了吗?”“他哪有什么对象呀?”“我也不知道,是妈妈说他正忙着找对象。”“噢?”他对我的话很有兴趣,向我身边靠靠,有点神秘地问我:“你妈妈常常谈起何叔叔吗?她对何叔叔的印象好吗?”“说不上。妈妈常常谈起何叔叔,可是不愿意留何叔叔在我们家里吃饭。”我看看奚望,继续说:“倒是那个许恒忠常来我们家,还吃饭,讨厌死了。”我不愿意说妈妈的坏话,但是在何叔叔的朋友面前,我也不愿意说假话。我断定奚望是何叔叔的朋友。“这样?”他不说话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你看何叔叔和许恒忠这两个人谁好?”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当然何叔叔好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高兴得忍不住又拉拉我的辫子:“咱们俩的认识完全一致。何叔叔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个性,懂不懂?”“懂。同学们都说我的个性强。”实际上,什么是个性,我真不大懂。可是怎么好意思承认连个性也不懂呢?奚望摇摇头笑了:“不,小憾憾!何叔叔的个性与你的个性可不一样。你是小孩子的任性,对不?”我点点头,有点难为情。“可是何叔叔的个性是对生活、对事物有自己独立的见解,独特的态度。对自己认定是正确的、美好的目标,一个劲地去追求,锲而不舍!何叔叔懂得什么是人,他尊重人的价值。他有强烈的自尊、自爱和自信。”“老师说过,自尊心太强是个人主义!”我插了一句,不知道对不对。“哎呀,小憾憾!人没有自尊心就降低为动物了。这些你现在还不懂。总而言之吧,跟何叔叔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从别人那里学不到的东西。他从来不讲言不由衷的话,也不讲没有用的‘大路’话。”对!这正是我喜欢何叔叔的地方。用我们中学生的话讲,我觉得何叔叔“不俗”,而那个许恒忠,却叫人觉得“俗”。“俗”,真“俗”!妈妈和何叔叔交朋友多好哇!要是拿爸爸和何叔叔相比呢?我爸爸比何叔叔好看得多了。爸爸两条细长细长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双眼皮。鼻梁又高又挺直。嘴巴是长悠悠、薄悠悠的菱形。整个面架子的线条多么柔和啊!好像是最有功夫的画家画出来的,这位画家画的时候,手不曾抖动过,心不曾摇晃过,所以画出来的线条又滑顺、又匀称、又自然。可是爸爸有个性吗?在照片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妈妈从来不愿意和我谈爸爸。许恒忠还在我家里。烦死人了!“啪!”我掰断了路边的一棵黄杨树枝。“心里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啦?”这个奚望,还真有两下子,能看到人的心里。我有点佩服他了。妈妈说过:“憾憾,叫你佩服一个人可真不容易呢!”是这样。因为我看不到多少值得佩服的人。嘴里都讲要为共产主义而奋斗,要大公无私。可是,行动呢?却都是自私自利,损人利己。连我们中学生都这样。这个奚望看样子不是这样的人。“你很喜欢何叔叔?”我问奚望。虽然我相信一定是这样,但还想直接从他嘴里听到关于何叔叔的好话。“当然,我很喜欢。本来,我只是因为我爸爸整过他,感到对不起他,才想办法了解他,帮助他。后来我就喜欢上他了。你知道我爸爸吗?他就是这个学校的党委书记奚流,是他把何叔叔打成右派的。”“你爸爸真坏。”我一张嘴就说出了这句话。他的脸红了,立即说:“不,也不是很坏。他这样做,也是特殊的历史条件造成的。”“你替你爸爸辩护呢!”我不高兴地说,我维护何叔叔。“小憾憾,你错了。我是要力求公正地对待一个人。对我爸爸,我既不偏爱,也不尊敬。”“我对我爸可不是这样的。”真糟!我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怎么一下子就丧失了警惕,拆除了防线呢?我觉得脸发烧,希望他没有听到这句话。我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大,对吧?又正好有一辆卡车从我们旁边开过去,对吧?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明他听见了那句话。“谈谈你爸爸吧!”还这样问我。我咬咬嘴唇,不说话。再不能丧失警惕了。“听说是个美男子?真想看看怎么个美法!”他说。忍不住,实在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撕碎的照片给他看。我爸爸美,我是高兴的啊!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确实很漂亮。你妈妈当初可能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你说什么?”我有些气愤。“我说,任何人都喜欢漂亮的脸蛋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对一个人来说,更重要的还不是脸蛋美不美,而是心灵美不美。何荆夫老师的心灵是美的。你懂么?”“你是说,我爸爸的心灵不美么?你又不认识我爸爸!我爸爸可不像你爸爸,他没有把人家打成右派。”他又拉拉我的小辫子:“嗬,对爸爸还真有感情!看来,你妈妈什么事也没告诉你。你也不小了,你妈妈应该把家里的事对你说说。要不,你们母女俩会产生隔阂。”这个奚望,真不简单!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妈妈是不该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妈妈,今天我一定要严肃地和你谈一谈,把事情问个明明白白。可是许恒忠走了没有?这个没有个性的、叫人觉着又“俗”又黏乎的许恒忠!还有他那个小可怜儿!“好了,我该上车了!你也该回家了!我对何叔叔说你来过了,好吧?他也常常谈到你。”我们分手,我往回走。呀,烟袋还拿在我手里!许恒忠和他的儿子竟然还在,围着饭桌喝茶呢!不知为什么,心里陡然来了火,捺也捺不住!我把何叔叔的烟袋往我的小桌上一放,搬过一张椅子往地板上一摔,坐在屋子正中央。妈妈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许恒忠,好像有点生气。但她还是温和地对我说:“给你留了饭菜,我去替你热一热。”“我吃过了。”我把身子一扭说。“在哪里吃的?”妈妈问,语气仍然是温和的。“在同学家里吃的!我以后每个星期天都到同学家里去吃饭。这样可以替自己省粮省钱省麻烦。只要脸皮厚点就行了!”说罢,我“砰”的一声,又掉了一下椅子,把背对着妈妈。“我们回家去了。憾憾,再见!”总算有点识相,许恒忠要回家了。谁跟你“再见”?我偷偷转过眼去看看他,只见他的脸红不是红,白不是白,亮亮的,像汗又像油。他心里大概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所以脸上也不知是什么颜色。我想,语文老师讲的动于衷而形于外,就是这个意思。看他那“俗”样儿!叫人好笑。自作自受!妈妈在门口对许家父子说了声“再见”就回到屋里。我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很重,很响。显然,妈妈发怒了。“你还懂得一点礼貌吗?在你眼里,我还是不是你的妈妈?还值不值得你尊重?”妈妈暴怒时从来不大喊大叫,说话的声调比平时要低缓得多,咬字也比平时更为清晰,听起来,每个字都像箭一样,直往人的心里钻。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过分了。但好像今天碰见鬼啦,心里的火就是捺不下去。虽然不想在妈妈的火上加油,我还是第三次重重地摔了椅子。“啪!啪!”我的背上挨了两巴掌,很重,很痛。“你打吧!你把我打死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哇啦一声哭起来,嘴里这样叫嚷着。我从来没有这样又哭又叫过。妈妈不大打我,打的时候也不重,而且每打一次,妈妈就得自己哭一场,好像挨打的是她自己。今天打得这么重,可见妈妈实在是气极了。我后悔,真后悔!今天我肯定是碰到了鬼,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越后悔,哭闹得越凶呢?妈妈肯定更生气。我把头伏在椅背上哭叫,准备再挨打。没有任何动静。我抬头看看妈妈,她坐在床上,两眼怔怔地望着前面,好像很伤心,又好像很吃惊。“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谁教你这样说的?早就不想活了?这是你自己的话吗,憾憾?”妈妈在对我说话,可是并不看着我。“妈妈在你眼里一点也不可爱,是吗?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你感到痛苦,是吗?那你就去找他吧,找你的爸爸去吧!”我浑身震颤了一下。这些话比打我一顿还叫我伤心,因为我感到妈妈不爱我了!虽然我对妈妈有意见,可是我的妈妈还是好妈妈啊!要是没有了妈妈的爱,要是离开妈妈,我真的要死了。我站起来走到妈妈身边,伏在妈妈身上哭了。“妈妈,请你原谅我。我再也不说这些话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啦,我心里又烦又乱,只想发火。”“刚才你到哪里去了?”妈妈抚抚我的头,又抚我的背——刚才她打过的地方。“看何叔叔去了。他生急病住了医院。”妈妈的手在我背上震动了一下:“什么病?你没问问吗?”“急性肺炎,奚望说的。”妈妈立即推开我,站起来。我拉着妈妈说:“妈妈,我错了。”“好了,憾憾!吃饭去吧。”妈妈说着走到书柜前,找出一本书:《内科常见病》,翻到“急性肺炎”一章。看了一半,她的脸色就变了。“现在怎么样了?”妈妈紧张地看着我。“没有危险了。奚望说的。”“好了。吃饭去吧,憾憾。我给你去热饭好吗?”妈妈松了一口气说,眼睛还在书上。“不,妈妈。我什么也不想吃。请你把你和爸爸的事告诉我吧,我都这么大了。”妈妈的肩膀动了一下。她放下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走到写字台前,打开那只将她和我隔开的那把锁,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交到我手里,就到厨房去了。一看信封上写的是“A城赵缄”,我的手发抖,心快要跳出来了。“孙悦,我要求你宽恕!”开头这一句就说明了是非!像一盆冷水浇在我身上。我想起奚望的话,对一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心灵的美。一个有着美好心灵的人会做出什么需要求人宽恕的坏事来吗?爸爸的心灵美吗?“我是怎么和冯兰香搞到一起的呢?……总之,是我对生活采取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我玩弄了自己的感情,也玩弄了自己的人格。……”是这样,是这样啊!有一个女人,坏女人!啊!他有一张那么美丽的脸!现在这张脸在我眼里模糊了,模糊得我无法辨认。“使我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我不择手段地伤害了你,在精神上折磨你。孙悦,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我还配作孩子的父亲吗?”啊!他的鼻子那么高挺而笔直!他的嘴唇那么柔和而宽厚!他的眼睛那么深情而热诚!他伤害妈妈,折磨妈妈,不择手段!什么人做事不择手段呢?坏人!坏人啊!“现在,我已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的头发全白了。”惩罚吧,惩罚吧。狠狠地惩罚吧!惩罚这个没有良心的人!我对他保存着那么多的感情!为了他,我对妈妈产生过许许多多的误会和不满。我小心翼翼地粘起那张撕碎的照片,珍贵地保存在自己身边。我希望有一天……不!现在我什么也不希望了。应该把照片撕碎!撕碎吧!照片已经不存在了。我把它撕成一小点一小点扔进垃圾堆。如果他死了,我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我永远不能对同学说,我有一个什么样的爸爸!宽恕?不,妈妈!不要宽恕!我不宽恕!我伏在床上放声地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我像突然被抛进一个荒凉的世界里那样,恐慌、悲哀又气愤。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撕碎,连自己!妈妈伏在我肩上,一选连声地叫“憾憾!憾憾!”妈妈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和我的流在一起。我抱住妈妈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妈抽泣得更厉害。“妈妈,我永远不结婚,永远不离开你。”妈妈放声哭了起来。长了这么大,我很少听见妈妈的哭声。她常常流泪,默默地流泪。“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妈妈?”我擦擦泪水,问妈妈。“我不愿意破坏你的美好想象。我怕你在同学面前感到难为情。憾憾,是妈妈不好。妈妈的感情脆弱,受不了折磨的时候,就会发泄在你身上。妈妈也为这些感到不安和难过。可就是改不了。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吧!我们能过好。”我在妈妈怀里躺了很久很久。我感到今天已经和妈妈变成了一个人,抽屉上的那把锁不存在了。“吃点东西吧,该饿了。”妈妈温柔地对我说。为了安慰妈妈,我吃了。妈妈收拾碗筷。我争着要去洗,妈妈对我微笑着,这笑容叫我心里又甜又酸。今天我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少苦。妈妈把苦水往肚里咽,都是为了我啊!我呢?我为妈妈想过了吗?我一直害怕妈妈再结婚,这样对吗?我忍不住又对妈妈看了一眼,妈妈多么好看,又多么年轻啊!“妈妈,何叔叔住在医院里,谁给他送饭呢?”我突然想到何叔叔,他不是喜欢妈妈吗?我又喜欢他。“没人啊,憾憾!”妈回答。“我去给他送点吃的,好吗?”我试探着问。“好吧,憾憾!碗筷放下来我洗吧!”妈回答,脸有点红。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妈妈原来也很关心何叔叔啊!我连忙对妈妈说:“就去!妈妈。”为了不让妈妈感觉到我的心酸,我又笑着对妈妈说:“何叔叔真是一个好人。奚望说,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我长大也要做一个有个性的人。”妈妈回答:“对对。好好。”我又说:“等何叔叔出院,请他到我们家里来吃饭,好吗?那一次,你多么没有礼貌呀!”妈妈支支吾吾地说:“去吧,以后再说。”我多么急于知道妈妈对何叔叔的态度啊!所以偏要追紧:“我今天就对他说,好吗?”妈的脸色阴沉下来:“不许乱说,憾憾!”我忍不住半是不满半是撒娇地说:“你可以约你的朋友许恒忠来吃饭,我就不能约我的朋友何荆夫来吃饭吗?”妈妈的眉毛拧起来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啊,那把锁仍然挂在抽屉上。我嘟着嘴正要走,忽然想起何叔叔的旱烟袋:“把桌上的旱烟袋递给我,妈妈!这是何叔叔的传家宝。”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写字台上的烟袋,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对我摆摆手说:“去吧!他这病不能抽烟。等他好了再给他吧!”妈妈想得很周到。她对何叔叔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十一-------------------------------------------------------------------------------- 李宜宁:朋友,像我这样生活吧!我们做中学教师的人,除了生病是不会有什么空闲的。其实就是生点小病也空不下来。总想做点家务。我感冒三天了,高烧到39℃,医生开了几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头晕,浑身无力。一新上班的时候一再嘱我好好休息,我还是强撑着拿起了刚刚结了一半的女儿欢欢的毛线衣。一新已经承担了一大半家务。如果我请求他学着结毛线来减轻我的负担,他也会答应的。可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好意思这么做呢?就这,他厂里的同事们已经笑他患了“妻管严”了。他平时连玩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他还只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啊!孙悦在门口叫门。她这个人很少在白天串门子。虽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还是每天到系办公室去坐半天,其余的时间就坐在家里备课。她教外国文学。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上课前还是要重新看,重新编讲义。最近,她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着了迷,说是也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应该让青年们了解。这个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创伤,一肚子的心事,满脑子的矛盾和疑问,可是工作起来却还是一股子牛劲儿,比男人还狠。随便什么工作,交到她手里总是保险的。我有时忍不住责备她:“你追求了半辈子,一心为革命而献身,从不向人民和组织伸手。可是现在你追求到什么啦?谁承认你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谁能对你作出公正的评价?而你的青春、爱情和家庭却全都作为代价交付出去了,连个收条都没有。你还不学点乖吗?还是不甘寂寞吗?”她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叹口气说:“没有办法,努力工作,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活着,就要为人民作点事情。”“人民需要你吗?”我有时这样尖刻地问她,明明知道她会难过,我还要这样问她。我总想把她从迷惘中惊醒,要她不要再上当。每逢这样的时候,她就沉默,或者用两句古诗作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听了这话,我也感到心里难过。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们是同时代人,走过相似的路。今天,她怎么上午来了?难道知道我生病了?“我还不知道你生病呢!心里烦闷,出来走走。路过你家门,就想碰碰运气。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进门就解释道。她有点推伴。我让她自己泡茶,在我床边坐下,谈谈叫她烦闷的那些事。她低着头、红着脸,一件一件地倒了出来:赵振环的忏悔,许恒忠的追求,何荆夫的态度,还有憾憾的早熟。讲完,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宜宁,我本来想闷在心里什么人也不说,可是实在闷得难受。人的心灵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会窒息。可是我向谁去说呢?女儿还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宁,你说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想像别人一样过平静的生活,而总得不到这种生活呢?难道我是坏女人,不配得到平静和安宁?可是真正的坏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问题就在这里。她心里比我还明白,可是她偏偏来问我。她一定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她自己的看法。我当然也会说的,不说心里急。下面这些话,我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说了:“因为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标准,因为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这在今天是很不现实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开,你就会从矛盾中解脱出来。从天上降到地上来吧!讲究实际就能幸福。”“你说什么?把精神和生活分开?那人不就成为动物了吗?”像往常一样,她还是吃惊地问。她总是这样,要我充当她的另一个“自我”与她的“自我”进行辩论。我确实担得起这个角色,因为我也常常把她当做我的另一个“自我”。所不同的是,在我心里已经争得主导地位的“自我”,在她那里还受到压抑和抵抗。这就是她常常痛苦,而我基本满足的根本原因。但是,我今天不想与她进行哲理上的辩论,虽然我是学哲学的,又是政治教师,我对这一类问题却比任何人都厌恶。我当然懂得,人没有了精神就会成为动物。我多么害怕把人降低到动物的水准。小时候去公园,看见老猴子抱着小猴子亲了又亲,我心里直难受:猴子为什么像人啊!人是最高贵的呀!可是慢慢地我懂得人是无法摆脱动物的命运的。我几乎时时,处处看到动物界的原则在人类社会中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是人不该像猴子,还是猴子不该像人了。我不想去伤这份脑筋!可是孙悦却为此而苦恼!我要对她单刀直入,让她把心里的乱麻都掏出来,然后就给它一个快刀斩乱麻。我不能让她这样长期陷入痛苦中。我对她说:“咱们不要高谈阔论了。我喜欢就事论事。现在讨论是否宽恕赵振环没什么现实意义。你又不能与他复婚,他也不在C城,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他是眼前过得不好才会想到你的。这种忏悔一钱不值。不理睬他!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与许恒忠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也听到一点风声呢!”“我早就拒绝他了。憾憾不喜欢他。”“你呢?你喜欢他吗?”“我只同情他。我不忍心不理他,他正在倒霉的时候。”“比他更可怜的人还有很多,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过,我已经明确地拒绝他了。他要来,我能把他赶出去吗?我可不是憾憾啊!”她的脸红了。“如果你的拒绝十分明确,他就不会来了。说实话,小孙,你是不是准备接受许恒忠?”我单刀直入地问。“啊,不!”她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可怜他,有时候还讨厌他。……说实话,宜宁,偶然也出现过与他凑合在一起的念头,这样我就可以断了其他想法了。我曾经想尽量从许恒忠身上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来,比方,他很善于创造家庭生活的氛围。可是不行,产生了一点点喜悦之后立即就是厌恶。他说他寄希望于我的好心,我告诉他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那么,就听我的话,把这个许恒忠从你的帐册上划掉吧!你和他没有关系。你不用为许恒忠担心,只要你态度坚决,他很快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的。他需要的是老婆,只不过想从高档选起罢了。他的问题好解决,包在我身上。”她笑了:“你像婚姻介绍所的老板娘呢!”随便像什么吧!真正开个婚姻介绍所也不坏。由我去“凑合”说不定比别人还好一点呢!我还是抓住孙悦:“谈谈你对何荆夫的看法吧!”“我喜欢过他。”“现在呢?”“现在,我说不清。我尊重他,信任他,但决不愿意嫁给他。过去,我拒绝了他,如今再去追求他,这算什么呢?别人不轻视我,我自己也会轻视自己的。”“那么他来追求你呢?你看他会不会来追求你?”“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愿意接受人家的同情和怜悯。更不愿意接受人家的恩赐。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虽然这种选择并不完全表现我的感情和意志,有时甚至是违心的。但毕竟反映了我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我不愿意擦去自己的脚印,也不愿意让人家帮我掩盖这些脚印。这些脚印使我痛苦和羞愧。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十分珍爱它们……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好吧,那就把何荆夫丢开!”我爽快地说。我心里清楚,孙悦爱何荆夫。但我不愿促成这门亲事。我认为孙悦的生活再也经不住颠簸了。与何荆夫结合,就免不了颠簸。何荆夫这个人我不认识,但是听不少人说过,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可惜,这些见识都有些出格。谁知道将来的中国怎么变,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次反右斗争。不再搞政治运动,这只是人们的愿望。而愿望是很少成为现实的。可是孙悦的思想还停留在何荆夫那里:“他应该有个家,漂泊半生了。然而,他不会随便爱上什么人的。他有要求……”“那你就收起自己的自尊心去追求他,补偿他的损失吧!”我有意用反话激她。“我知道自尊和虚荣很难区别。也许我所说的自尊心只是虚荣心。但我现在难以‘收起’。”她嘟囔着说。“那就不去说他了吧!”我说。“可是他生病住院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吧?”她问我。我故意冷淡地说:“系总支书记应该关心群众生活。你去看他好了。”“不,我不去。”她立即连连摇头,好像是我命令她去看何荆夫的。这个何荆夫我以后一定要见见。能让孙悦如此倾心的人,一定是个不平常的人。不过也难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也会欺骗和背叛灵魂。当初,孙悦不是就看中了赵振环的长相?还有我自己——早忘记了!“你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她又问我。她期待地看着我。我能对她说出什么主意来呢?除了希望她幸福以外,我再也谈不出别的了。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向她说说我的故事,这会给她一点启发的吧!多少年来,我从不向别人谈自己的过去,对孙悦也没谈过。我对自己的现在感到满意,也就不愿意回忆过去。为了对得起丈夫和孩子,我只能够彻底埋葬过去。可是今天,我应该对孙悦说说,她今天的苦闷,我都有过。只要愿意,她也可以像我今天一样得到解脱。 李宜宁的故事 生活曾经给过我两次难忘的教训。 读大学的时候,我和一个比我大七岁的男同学恋爱了。 我们爱得很热烈,很深沉。我们约定毕业后一起要求到边疆 去,成家立业,开花结果。可是就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学期,党 组织突然把我找了去,给我看了两封控告信,控告的是我的男 朋友遗弃了“糟糠之妻”。写控告信的一个是他的“妻”——一 位农村妇女;另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位令人尊敬的老革命。 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些事。我只知 道他是一位革命战士的后代,因为生母去世,从小就寄养在老 乡家里。解放后,虽然父亲认领了他,可是因为后母不能相 容,他仍然住在老乡家,直到出来读大学。他曾经在我面前对 我们的恋爱前途表示担心和忧虑,但从来没有说明真正原因。 我正要找他问个明白,他自己却先来找我了。听了他的 叙述,我弄不清该不该责备他。我没有责备他。 原来抚养他的那位老乡家里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儿, 一直照顾他的生活。他们的父母按照乡下的习俗给他们订了 婚。他对她只有感激和尊重,并无爱情。她在他心里,始终是 姐姐兼母亲的身份。她不识字,他却一直读书。在他考取大 学的时候,她怕他变心,她的父母就给他们“完了婚”——领了 一张结婚证书。 “你为什么要答应结婚呢?”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相信生活的安排是合 理的。我愿意和她过一辈子。想不到真正的爱情却降临了。 看见了真的,自然就会忘记假的。”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淡漠。他本来以为,这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