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工作。那个撞上来的人说道,随即大步走远了。 每个字都像大理石板一般落下,沉甸甸地。但灵思风敢肯定,自己是惟一听见这句话的人。 他一把抓住双花。 “咱们赶紧离开这里。”他说。 安科-莫波克大火还有个有趣的副作用。那张惹出这场大祸、让城市从破鼓酒家开始化为一片瓦砾的“保先单”随着热气流,高高地飞进了碟形世界上空的大气层。几天之后,它又回到陆地上,落到几千里以外特洛博群岛上的一片厄洛鲁阿哈树林里。天真、爱笑的岛民顺理成章地把它尊为神仙膜拜,让比他们先进的邻国居民乐不可支。奇怪的是,这位神仙似乎挺管用。接下来几年,降水量丰富,庄稼收成出奇地好。幽冥大学的少数民族宗教研究学院派出一支调查小组,光临该岛。然而,他们无非是去转悠了一圈,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 火借风势,从破鼓酒家烧出来,速度比人走得还快。当灵思风一脸燎泡、满脸通红地赶到逆时城门时,门上的木头已经着了火。他和双花这会儿都骑上了马。搞到马匹并不困难。一个狡猾的马贩子要的价是平时的五十倍,然而,当原价一千倍的金币塞到他手里时,他只有张着大嘴喘气的份儿了。 他们穿过城门之后,城门梁柱开始向下坠落,炸起阵阵火星。莫波克已是一座大火炉。 他们在火光照红的大路上颠簸。灵思风侧眼一望,他的这位旅伴正努力学习如何骑马呢。 “好哇。”他心想,“他还活着!我也没死!谁想得到?没准儿那个什么带刺儿的植物真有点儿能耐?”那个词儿真拗口。 灵思风把舌头捋直,念出双花母语里这个词的音节。 “刺儿梅?”他努力回忆,“刺儿槐?荆棘!” 这就对了,这听起来才像双花说的那个词儿。 城市最外围的一片郊区还在闷燃。河水下游几百码处,一个奇形怪状、明显进过水的长方形物体够着了逆时河堤的泥地。长方块立刻伸出许多条小腿来,晃来动去,寻找稳当的立足点。 行李箱子浑身沾满烟灰,水迹斑斑,怒不可遏。它把自己拖上岸,抖落身上的积水,开始目溅方位。随后,它迈开轻快的步子上路了。箱子盖上坐着那个奇丑无比的小鬼儿,正饶有兴致地欣赏沿路景致呢。 布拉伍德看着鼬子,扬了扬眉毛。 “这就是事情经过。”灵思风说,“行李箱子追上了我们,别问我怎么追上的。能再来点儿酒吗?” 鼬子捡起空空的酒囊。 “我想你今晚已经喝够了。” 布拉伍德的额上挤出几道皱纹。 “金子就是金子,”他发了话,“一个人有一大堆金子,怎能还说自己穷?要么有金子,要么穷光蛋,明摆着的道理!” 灵思风打了个嗝。他现在越来越觉得,“道理”这种东西相当靠不住。“这个嘛,”他说,“照我看,关键是……呃……你们知道第八元素吧?” 这两位冒险家点点头。在环海,这种散发着彩虹光泽的奇异金属几乎和智慧梨花木一样价值连城。假如能拥有一根第八元素制成的针,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因为它对碟形世界的魔力场非常敏感,总会指向碟形世界的中轴;另外,用这种针缝出来的袜子也特别结实齐整。 “嗯,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想,金子也得有自己的魔力场,这就是荆棘,是一种金钱方面的巫术。”灵思风咯咯笑了起来。 鼬子站起来,伸伸筋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山下的城市被雾气笼罩着,蒸腾着恶臭的水蒸气。 城里还有金子。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就连莫波克的居民也会放下财宝,立刻逃跑。好了,该行动了。 那个叫双花的小矮子似乎睡熟了。鼬子低头看看他,摇了摇头。 “这座城等着我们呐。”他说,“谢谢你给我们讲了个好听的故事,巫师先生。你现在准备怎么办?”他看着那只行李箱子,箱子马上退后几步,冲他扑腾盖子。 “这会儿还没有船离城。”灵思风说,“我想我们可能会沿着海岸线走到车尔姆。你们看,我得照看他,不是我自己愿意……” “当然,当然。”鼬子安慰他说。布拉伍德牵过马来,他转过身,翻身跨上马鞍。不一会儿,两位勇士就成了远处灰云下的两个小点,向那座变成焦炭的城市前进。 灵思风迷迷糊糊地盯着那位躺着的观光客。在他目前这种毫无抵抗力的状态下,一个飘游的念头,在空间里徘徊,急于停靠在某人心灵的港湾。 终于,这个念头溜进了他的脑子。 “你看,你又给我找了个大麻烦。”他哀叹一声,瘫倒在地,睡熟了。 “疯了。”鼬子说。边上的布拉伍德点点头。 “巫师都这个样儿。”他说,“都是叫水银雾给熏的,脑子不好使了。还有,蘑菇也吃得太多。” “不过……”鼬子把手伸进上衣,掏出一个带链子的金碟子。布拉伍德眉毛一抬。 “巫师讲的,说那个小矮子有个能报时的金碟子。”鼬子说。 “于是就招起了你的贪欲,伙计?你是专家级的贼啊,鼬子。” “嘿嘿。”鼬子谦虚道。他碰了碰碟子边上的小钮子,碟子打开了。 封在里面的小妖怪从它的小算盘上抬起头来,皱起眉头。“差十分钟到八点!”小妖怪吼道。随后盖子猛地合上,差点夹着鼬子的手指头。 鼬子骂了一句,把这个报时器远远地扔进一片石楠丛里,好像砸到一块石头上了。不管怎样,盒子被砸裂了:闪出一道鲜明的第八色光芒,冒出一股硫磺,管时间的小东西消失了,回了不知在哪个神秘空间里的家。 “你干吗这么做?”布拉伍德刚才离得太远,没听清那小妖怪的话。 “我做什么了?”鼬子说,“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事儿都没有。走吧——咱们在让宝贵的机会从手里溜走!” 布拉伍德点点头。两人一起掉转马头,奔向古老的安科城,奔向真正的魔法。第三章 八的“传”说之序曲 碟形世界的景观,远非宇宙中其他世界所能及。与碟形世界的创造者相比,那些世界的造物主想像力差了许多,但在机械制造方面却造诣更深。 碟形世界的太阳只不过是颗沿轨道转动的小卫星,日珥也只有板球场大小,然而考虑到巨龟阿图因那辽远的视野,这个小缺陷也算不得什么了。流星擦过他那古老的龟甲,碟形世界坐落其上。慢悠悠地邀游于“无限” 时,他偶尔会动一动他那颗如同一个国家般大小的脑袋,咬住一颗飞过的彗星。 但最让人惊心动魄的并不是巨龟之大,因为面对巨大无匹的巨龟阿图因,绝大多数人类的头脑都拒绝承认这是现实。于是,在得到人们承认的景象之中,最震撼人心的要算连绵不绝的“边缘瀑流”——碟形世界的海水涌向“世界边缘”,向外空奔流而去。或者不是瀑流本身,而是飘浮在瀑流之上的“边缘虹”——八种色彩的巨虹,横跨整个世界。强大的魔力场使明亮的阳光产生了散射现象,于是形成这种第八色。 再或者,最奇妙的景致也许是中轴地。那里有一座高达十英里的绿色的冰峰,穿透云层,托起“邓曼尼法斯汀”的地界——碟形世界神灵们的住所。虽说他们下方的碟形世界美仑美奂,但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发生概率再小的事件也总有发生的那一天。当上这么一个世界的神明,总让人觉得有点没面子。再说,他们还可以窥探存在于其他空间的其他世界。那些世界的造物主虽说想像力低下,但却具备很高的机械天赋。偷窥的结果是,碟形世界的神明更觉得羞愧难当。于是,碟形世界的神灵们成天光顾着吵嘴推卸责任,不管正事儿。 某一天,以其永恒的警觉性成为众神之首的空眼爱奥手托下巴,注视着红色大理石桌上的棋盘。他之所以有“空眼爱奥”这个称号,是因为他脸上本该长眼睛的地方只空有皮肤。其实,他有很多很多只眼睛,但都以半独立的形式自由生活着。现在正有几只飘在桌子上方。 棋盘其实是一幅雕刻精细的碟形世界地图,上面划有坐标格。有些方格里站着造型美观的棋子。人间的观众也许可以认出来,其中有两枚棋子长得非常像布拉伍德和鼬子。其他棋子代表别的勇士和战士——这类人,碟形世界实在过多了一点。 这个回合,棋局的幸存者只剩爱奥、鳄鱼神奥夫勒、和风之神扎菲勒斯、命运之神和圣夫人。之前的输家都下场了,棋盘边的幸存者们于是更加全神贯注。机会女神也是输家之一,一开局便夭折了。她手里的勇士撞进一间屋子,里面竟满是荷枪实弹的狼头怪。这些狼头怪是奥夫勒的杰作,他那把骰子掷得不错。没过多久,夜之神主动离场,将手里的筹码兑成现钱,推说跟宿命之神有约在先。一些地位较低的小仙飞在空中,在下棋神仙的头顶七嘴八舌地乱出主意。 拿棋局打赌的神仙们认定,下一个出局的准是圣夫人。她手里最后一枚有点儿级别的战士已经陷在冒着烟的安科-莫波克废墟里,成了一撮灰。其他棋子儿都是很难提拔起来的那种。 空眼爱奥拿起骰子盒。这盒子是个头骨,七窍塞着红宝石。 爱奥的几只眼睛盯着圣夫人,手里掷出三个五。 圣夫人笑了笑。她的眼睛是这样的:亮绿色的眼珠,既没有虹膜,也没有瞳仁,从眼珠内部向外灼灼放光。 她在她的匣子里面掏着棋子,屋子里安静下来。从匣子最底下,她“啪”地一声,拍出两枚棋子。其余棋手像一个神似的,齐齐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一个逃跑的巫西和一个虾米小职员,”因为那口獠牙,鳄鱼神奥夫勒说话含混不清,“好,太好乐!”他用一只爪子把一堆骨白色筹码推到桌子中心。 圣夫人略一点头。她拿起骰子盒,手像磐石一般稳定。但是,所有神仙都听到了里面的三个骰子“咣啷、咣啷”摇动起来。随后,圣夫人将骰子朝桌上一倒,骰子在桌面滚动着。 一个六,一个三,一个五。 然而,那个“五”起了变化。几十亿个分子的碰撞,使这粒骰子又翻了个面,慢慢转了几个圈,停了下来。是个“七”。 空眼爱奥捡起那粒骰子,数着上头有几个平面。 “别这样,”他厌倦地说,“不能耍赖!”第四章 八的“传”说 从安科·莫波克到车尔姆的道路地势很高,土质灰白,连绵蜿蜒。三十余里的山路,坑坑洼洼,到处是半埋在地里的大块岩石。这条路绕山而行,时而插进满是橙子树的碧绿清凉的山谷,时而从吱嘎作响的绳桥跨过藤蔓密布的峡谷。沿路行来,真是风景如画。 “风景如画”——对灵思风(幽冥大学魔法专业学士[肄业])来说,这是个新词儿。自从离开烧成焦炭的安科-莫波克,他学会了不少新词儿。“巧夺天工”也是其中之一。他用心观察,看到底什么样的景致会让双花使用“风景如画”这个词。灵思风最后断定,“风景如画”,意思就是地势陡峭得吓人。而双花用来形容沿途村落的“巧夺天工”,估计专指疫病蔓延、房屋摇摇欲坠的景象。 双花是第一位来碟形世界的观光客。“观光客”,灵思风想,一定指的是“脑子不大灵光的客”。 他们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空气中百里香的味道袭人,蜜蜂嗡嗡营营。灵思风心里还想着几天前的经历。虽然这个外国小矮子是个大神经病,但为人却很大方,比自己在城里认识的那些人安全多了。 灵思风挺喜欢他。讨厌他是不可能的,那简直跟踢一条小乖狗一样。 眼下,双花对魔法原理及实践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这样看来,我觉得,魔法似乎……没什么用处……”他说,“我以前还以为,巫师只需要记住一个简单的咒语,就行了。真没想到要花这么大的背诵功夫。” 灵思风闷闷不乐地表示同意。他尽量向双花解释说,魔法的运用一度确实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长老”们把魔法驯服了。他们迫使魔法遵循“现实守恒定律”,以及其他规则。守恒定律规定:目标与达成目标所耗的时力成正比,无论达成目标时所采取的手段是什么。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比如想变出一杯酒的幻象,就比较容易,因为只需要对光线进行一些细微的改变就行。然而,若想单靠意念力把实实在在的一杯酒托起几尺高,巫师就需要花几个小时做准备,否则,他的脑子就有可能在杠杆作用下从耳朵眼儿里挤出来。 灵思风还补充道,目前偶尔还是能够发现一些仍然处于不受束缚的原始状态的古老魔法,懂行的人知道怎么识别——它能在时空结晶体中呈现八重结构。比如,第八元素这种金属,还有第八气体,都会辐射出多得吓人的原始魔力。 “总而言之,巫师界的现状很让人沮丧。”他总结了一句。 “让人沮丧?” 灵思风屁股离开鞍子,朝双花的行李箱子看去。这箱子正迈着小腿儿,慢慢溜达着,偶尔冲蝴蝶拍拍盖子。他叹了口气。 “灵思风觉得他应该有能力骑闪电!”双花脖子上挂着画画儿匣子,正站在匣子门口欣赏景色的那个画画儿的小鬼儿道。它遵照主人的要求画了一上午“风景如画”和“巧夺天工”,现在被特准休息一下,出来抽口烟。 “我说的是驾驭,不是‘骑’!”灵思风反驳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说……我不知道,我想不出合适的词。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更有秩序些才对!” “那是天方夜谭了。”双花说。 “我知道。麻烦就麻烦在这儿。”灵思风又叹了一口气。纯粹逻辑,受逻辑控制的宇宙,数字的和谐——所有这些,听上去都像模像样,挺不错的。可现实情况却是,这个碟形世界被一只大乌龟背着随处走,天上的神仙成天就知道跑到无神论者的家里砸人家的窗户。 一阵微弱的响声传来,大小有如路边迷迭香丛里的蜜蜂振翅。这声音很怪,颇有骨头质感,仿佛骷髅碰撞,或是骰子摇动。灵思风向四周张望,附近空无一人。 不知为何,这声音让他有点儿提心吊胆。 接着,一阵和风拂过,渐渐吹来,却让人一阵心悸。风吹过,这世界没怎么大变,但也发生了几处有趣的小变化。 比如说,这会儿,一个五米高的巨怪堵住道路,正在发怒。 当然,巨怪无论什么时候都在发怒。不过它此时的情绪特别恶劣,因为有人用搬运术把它从三千多里之外的拉莫洛克山老窝瞬间移动到这里来了,离边缘地又近了一千码的距离。于是,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它的体内温度升高到了危险的程度。巨怪露出獠牙,开始进攻。 “多么奇特的生物!”双花赞叹道,“这东西危险吗?” “只对人危险!”灵思风大喊。他拔剑出鞘,奋臂一投,结果离巨怪差了八丈远。剑一头扎进路边的石楠丛。 剑砸中了藏在石楠丛里的一块石头——“藏”?留心观察的人会发现,“藏”得未免太巧妙了:刚才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剑仿佛鲤鱼打挺一般,一个反弹,深深扎进巨怪灰乎乎的后脖梗子。 这畜牲呼噜呼噜哼起来,一掌过来,双花骑的马肋下立即挂了彩。马儿嘶鸣,冲向路边的大树。巨怪转过身来,伸手去抓灵思风。 就在这时,巨怪极其缓慢的神经系统传来讯息,告诉它它该死了。它一时间很惊诧,随后才晃晃悠悠倒下,碎成砂砾(巨怪是矽土质的生命形式,一断气,身体立即变成石头).“啊哟……”灵思风心里暗叫,他的马害怕地连连后退,靠两条腿直立退到路边,灵思风拼命抓紧。马儿嘶鸣着,朝树林飞奔而去。 马蹄声渐渐远了,这里又只剩蜜蜂嗡嗡营营和蝴蝶偶尔振翅的声音。还有种声音,在这大白天里,很是奇怪。 那声音听上去像在掷骰子。 “灵思风?” 一长排一长排的大树把双花的声音传来传去,最终没人听到,还给了他自己。他坐了下来,开始思考。 首先。他迷路了。这确实很麻烦,但也不至于让他过分担心。这树林看上去很有意思,里面也许会有精灵或者地精,也可能两样都有。他好几次觉得自己绝对看见了一些怪模怪样的小青脸儿,从树枝子里探出来,盯着自己看。双花早就想见见精灵。 实际上,他最想看见的是火龙,不过能见着精灵或者一只真正的妖精也不错。 他的行李箱子也不见了,这倒很棘手。开始下雨了。他在潮湿的石头上坐着,不舒服地来回挪动。他努力往好的方面想。比如刚刚,他的马一路狂奔,冲进一片树丛,惊了一头母熊和一窝熊崽子,可还没等它们反咬,马已经跑远了。随后又踩到一群熟睡的狼身上,可马一路狂奔下去,把它们愤怒的咆哮抛在脑后。但无论如何,天色渐渐暗下去,双花觉得还是不要在户外久留为妙。没准儿会有……他绞尽脑汁,回忆树林里一般会提供什么样的住宿设施……没准儿真有姜饼屋子之类的东西呢?这块石头真是太不舒服了。 双花低头看看,突然注意到上面刻着奇异的花纹。 花纹看上去像是蜘蛛,要不就是乌贼?苔藓、地衣把花纹弄得模模糊糊,却没有遮挡住下面刻着的符文。双花发现自己读得懂,上面写着:旅行者,贝尔·杉哈洛斯庙欢迎你,位于中轴向一千步处。双花感到很奇怪。他完全明白这信息的意思,但那些符文字母他一个也不认识。仿佛这信息的含意直接飞进他的脑子里,完全用不着经过双眼解读。 他站起来,把已经服服帖帖的马从一棵小树上解下来。他不知道中轴向是哪个方向,不过树丛间似乎有一条前人踏出的小径。这个贝尔·杉哈洛斯似乎时刻准备帮助旅行者。无论如何,不去杉哈洛斯就只有等着喂狼。 双花点点头,做出了决定。 有必要交待一下,几个小时之后,两三匹狼一路闻着双花的味儿,寻到了这片空地上。绿眼睛发现了石头上刻着的八条腿儿的东西——也许是蜘蛛,也许是八爪鱼,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更怪异的东西。反正,狼一见这图腾,立即改了主意,觉得自己还没饿到那个份儿上。 三里以外,一个蹩脚巫师双手抓着树枝,挂在一棵山毛榉树上。 这是五分钟集体活动所导致的后果。首先,一头愤怒的母熊蹿出树丛,一掌掏了马的喉咙。灵思风躲过了这场凶杀,跑进一片空地,又被一群激怒的狼围了起来。他在幽冥大学的导师对他的悬浮术完全不抱希望,但若是看见这会儿他爬树的速度,准会惊叹不已——几乎没碰着树干就蹿上去了。 上了树,接下来该对付蛇了。 碧绿色的大蛇,以爬虫类特有的耐心一圈一圈盘上树枝。灵思风思索着这蛇有毒没毒,随后不由得责骂自己:哪儿还用得着想,不毒才怪。 “你老咧个嘴笑什么笑?”他冲蹲在另一根树枝上的身影问。 我憋不住。死神说。你能不能行行好松开手?我可没工夫等你一天。 “我有工夫!”灵思风反抗地说。 树底下的狼群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这位盘中餐自言自语。 不会疼的。死神说。如果话音也有重量,死神一句话,就能像锚一样顿住一条船。 灵思风的胳膊剧痛无比。他冲那个秃鹰似的半透明身影怒喝起来。 “不会疼?”他说,“让狼大卸八块,不会疼?” 他注意到,离自己这根又细又脆的树枝几尺以外,横着另一根树枝。要是能够得着的话…… 他往前一悠,使劲伸出一只胳膊。 树枝弯了,但还没有断,只不过委屈地呻吟了一声,扭动起来。 灵思风发觉自己挂在一溜树皮的末端,树皮渐渐撕离树枝,越坠越长。他看着身下,发现自己恰好能落在最大的一匹狼身上,心底不由泛出一种凄凉的满足感。 树皮渐渐剥落,越来越长,他也随着慢慢下降。树上的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然而逐渐剥落的树皮突然没了动静。灵思风暗自庆幸,谁知,往上一看,却发现了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东西。树上挂着一个他所见过的最大的马蜂窝,正好拦在树皮上。 他紧紧闭上眼睛。 刚才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头巨怪?他问自己,至于碰上狼啊熊啊之类,倒跟我平时的运气一致。可怎么会碰上巨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嗒。也许是一根树杈断了,然而这声音却仅仅存在于灵思风的脑子里。嗒,嗒。还有一阵和风拂过,却没有晃动一片树叶。 树皮往下剥落,马蜂窝从树上扯了下来,飞过巫师的头顶。他眼看着它垂直下落,越来越小,掉进一圈正往上探着的狼鼻子中间。 狼圈猛地聚拢。 随即猛地散开。 狼群嗷嗷哀鸣,奔跑躲避被惹怒的蜂群,嗥叫声响彻树林。灵思风虚弱地笑了笑。 灵思风的胳膊肘撞上了一个东西。是树干。那一条树皮已经把他带到了树枝的底部,旁边再没有别的树枝了。树干光溜溜的,找不到任何可供他攀爬的把手。 没有把手,却有手。两只手从他身后长满青苔的树皮里面伸出来:纤细的手,新叶般嫩绿。接着便能看见匀称的手臂,手臂之后钻出一个树精,抓紧惊讶的巫师。树精的力量极大,能将树根扎进岩石。这股力量将他收进树里。坚实的树皮云雾一般分开,然后像钳子一般合上。 死神呆呆地望着这一幕。 他盯着自己头骨旁边快乐地盘旋着的一群小飞虫,打了个响指。虫子从半空坠落。然而,这跟他原来的打算不大一样。 空眼爱奥把他的一堆筹码朝桌上一推,飘浮在屋子里的眼睛充满怒气,他大步走了出去。几个小仙偷偷笑了。人家奥夫勒丢了那么厉害的一只巨怪,至少还保持了(按照爬虫类的标准)良好风度。 圣夫人目前惟一的对手挪了挪椅子,坐在她对面。 “大人。”她毕恭毕敬地说。 “夫人。”他回礼。两人目光相遇。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神。据说他在另一“可能境”中遭遇了一些神秘而不幸的事故,之后才来到碟形世界。神灵仍然有权改变自己的外在形象,哪怕当着别的神灵的面。碟形世界的命运之神目前的样子是一名和善的中年男子,华发初现,梳得寸丝不乱。如果他出现在少女家的后门,见了他的样子,她会马上端给他一杯淡啤酒;和善的年轻人见到他这样的面容,会主动扶他跨过台阶。当然,除了他的双眼…… 没有任何神仙能够改变自己眼睛的形与神。命运之神的双眼是这样的:乍一看,无非是一般的黑瞳孔。再仔细看时——到这时,想不看已经太迟了——这双瞳孔只是两个黑洞,洞里是那样深的虚无:望着它们的人会感到自己被无情地吸进这两潭永夜和骇人的、在沉沉夜色中旋转的星星…… 圣夫人礼貌地咳了一声,把二十一枚白色筹码放到桌上。从袍子里,她又拿出另外一枚,银光闪闪,晶莹剔透,比一般的筹码大一倍。众神很看重真正的英雄,其灵魂的兑换率比常人高得多。 命运之神抬了抬眉毛。 “不能作弊,夫人。”他说。 “谁能骗得过命运?”她反问。他耸了耸肩膀。 “没人能。可是人人都想这么干。”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在偷偷帮我扫清前面的对手。” “确实。这样的话,决胜局才更有意思,夫人。那么现在……” 他把手伸进棋子匣,掏出一个棋子,一脸得意地放在棋盘上。围观的神仙们齐声长出一口气。圣夫人一时间也吃了一惊。 这东西丑陋到了极点。刀工含糊,仿佛雕刻它的工匠都害怕自己将要塑造出的这个东西,雕的时候犹豫不决,双手颤抖。一眼看去,这东西身上到处是触手和吸盘。圣夫人还发现了许多尖尖的嘴,还有一只巨眼。 “我还以为这东西在创时之初就已经死绝了呢。”她说。 “或许咱们那位管死人的朋友不愿意靠近它。”命运之神笑了。他觉得乐在其中。 “那东西绝对不可能留下后代!” “事无绝对。”命运言简意赅地说。他把骰子舀进那个别致的骰盒里去,抬眼看着她。 “除非,”他又说,“你想认输……” 她摇摇头。 “开始吧。”她说。 “你跟我下同样的注?” “开始吧!” 过去,灵思风知道树里面都有什么:木头、汁液,也许还有松鼠。树里面不可能有宫殿。 然而——他坐着的垫子可比木头软多了;身旁木头杯里盛的酒,比树汁儿好喝多了;而坐在他对面的少女比松鼠……完全没法儿比,除非身上长点儿毛也算共同点。少女抱膝坐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房间又高又宽敞,光线呈柔和的淡黄色,但灵思风找不到光源在哪里。穿过虬结的拱门还可以看见其他房间,还有一架像是巨大的楼梯似的东西。然而从外边看时,这只是一棵普通的树。 这个少女是绿色的——很肉感的绿色。灵思风对这一点相当肯定,因为她除了脖子上的颈环以外什么都没有穿。她的长发有点苔藓的风韵。她的双眼没有瞳孔,只是通体发着萤绿的光芒。 灵思风真恨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没好好听人类学的课。 她一直没有说话。除了把沙发椅指给他看,拿出酒来请他喝,自始至终只是坐在那儿看着他,偶尔揉揉胳膊上一道深深的划痕。 灵思风立刻想起来,树精和她的树是相通的,树的伤,就是她的伤…… “真对不起,”他赶紧说,“这是意外。我的意思是,狼,还有……” “所以你就爬上了我的树,然后我救了你。”树精的语气很平和,“你很幸运。你那个朋友,他也还好吗?” “朋友?” “矮个子,带着魔法箱子。”树精说。 “哦,他呀。”灵思风含糊地说,“是的,希望他还好吧。” “他需要你的帮助。” “他一直都需要。他也上了树吗?” “他去了贝尔·杉哈洛斯庙。” 灵思风一口酒没咽下去,猛呛起来。听见这个庙名,他的耳朵都想爬进脑袋躲起来。食魂者!不等他克制,脑中的回忆汹涌而来。曾经,当他在幽冥大学学习魔法实践的时候,为了打一场赌,他溜进了图书馆主楼旁边的一间小屋。这间小屋的墙壁上挂满了起保护作用的铅质五角星,从不允许任何人在屋里停留超过四分钟零三十二秒——这个数字是两百多年小心测试的成果…… 那本书被链子锁在第八元素的台座上,位于刻满符文的地板正中,目的既是防止偷盗,也为防止它自己跑掉——因为它是“八”开书,书里满是魔法,连书本自己也隐隐有了智力。他惴惴不安地打开那本书,结果一个咒语从破损的书页中蹦出来,藏进他脑子里某个幽暗的角落。大家都知道这个咒语是八大魔咒之一,可要是他不把它念出来,谁也搞不清到底是哪一句,连灵思风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有时候,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鬼鬼祟祟,躲在他的“自我”之后,等候时机…… 贝尔·杉哈洛斯的雕像就放在那本“八”开书的前方。他不是恶魔。因为就算是恶魔,至少也总有点活气儿。如果恶与善是硬币的两面,那么,这个贝尔·杉哈洛斯就像是这枚硬币在急速翻转。 “食魂者。他的命数在七与九之间,是两个四的和。”灵思风引用着书上的句子,恐惧已经麻木了他的脑子。“哦,不……那座庙在哪儿?” “往中轴向走,在树林中心附近。”树精说,“那里很冷。” “谁傻到要去拜贝尔……拜他?我的意思是,魔鬼倒是要去拜他的,可他是食魂……” “还是……有些好处的。曾经住在这里的部族有些特别的信仰。” “那他们就没出什么事吗?” “我说过,他们‘曾经’住在这里。”树精站起身来,伸出手,“来吧,我叫德鲁丽。跟我来,看看你朋友的命运如何。很有意思的。” “我还是不明白……”灵思风说。 树精用绿色的眼睛盯着他。 “你以为你有选择吗?”她问。 像马路一样宽的楼梯顺着大树盘旋而上,每一层都通向宽大的房间。到处都亮着那种看不到光源的黄光。四周还有一种声响——灵思风集中注意力,想辨认出这声音——仿佛远逝的风雷,或是遥远的瀑布。 “这是树声。”树精简单地说。 “树在干什么?” “生活。” “我刚刚还琢磨来着。我是说,咱们现在真的是在树里面吗?是不是把我缩小了?从外边看,这树细得我都能合抱过来。” “它是很细。” “呃……可我现在在它里面?” “你是在它里面。” “呃……”灵思风说。 德鲁丽笑了。 “我能看穿你的心,不够格的巫师!我是个树精啊。你明白吗?你漫不经心地用‘树’这个词贬低了这种存在,而它其实是一个四维空间里的近似体,真正的实体则是整个多维空间……哦,不,我看你不明白。你没拿魔杖,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个真正的巫师。” “大火把我的魔杖毁了。”灵思风马上撒了个谎。 “也没戴绣着神符的帽子。” “被风吹走了。” “身边也没有妖精仆人。” “它死了!你看,你救了我,我谢谢你。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该上路了。能告诉我怎么出去吗……” 她脸上的表情使得他回头看去。三个男树精站在他身后。他们跟德鲁丽一样什么都没穿,也没有武器——这一点当然不重要,如果他们要对付灵思风,根本用不着武器。他们看上去完全可以破石开道,能把一个连的巨怪打得跪地求饶。这三个魁梧的巨人低头看着他,眼神坚毅,充满威胁。他们的皮肤是胡桃壳的颜色,肌肉虬结,鼓胀得像一袋袋甜瓜。 他又回过头来,勉强冲着德鲁丽挤出一丝笑容。他的生活重新走上了惯常的轨道:他还是那么倒霉。 “我不是获救了,对吗?”他说,“是被捉起来了?” “当然。” “你不放我走?”这其实是个肯定句。 德鲁丽摇摇头,“你伤害了我们的树。不过,跟你的朋友相比,你还算幸运。他要去见贝尔·杉哈洛斯,而你只不过是死而已。” 身后两只手抓住他的肩膀,这抓劲儿,仿佛老树的根紧紧抓住一枚卵石。 “当然,之前还有一些仪式。”树精接着说,“要等到‘八传手’先把你的朋友弄死。” 灵思风费了半天劲,只说出一句话:“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没有男树精的,橡树里都没有的。” 其中一个巨人冲他咧咧嘴。 德鲁丽“哼”了一声,“你傻啊!没有男树精,橡树果子哪儿来的?” 前面是一座非常宽敞的厅堂,金光照耀,看不清屋顶。望不到尽头的楼梯恰从厅中穿过。 几百个树精站在大厅的另一端。德鲁丽走近时,他们毕恭毕敬地分道而立,盯着她身后被紧紧架着的灵思风。 虽然也有一些大块头男性,但树精中多数都是女性。男的仿佛神像一般巍然屹立,站在矮小灵秀的女子之间。像一窝虫子,灵思风心想,这树就像个大蜂窝。 可是,怎么会有树精出现呢?据他所知,树人几百年前就灭绝了,他们和大多数“暮族” 一样,竞争不过人类的进化。人类进驻碟形世界之后,只有精灵和巨怪尚存。精灵存活下来,是因为它们太聪明了。至于巨怪一族,是因为它们至少和人一样邋遢、邪恶、贪婪。树精应该早就死绝,像地精和小妖一样。 大厅里,刚才那种隐隐的咆哮声更大了。偶尔会有一阵波动的金光穿过透明的围墙,打到光明耀眼的屋顶上去。空气中的某种力量使光线不住颤动。 “啊,冒牌巫师!”树精说,“见识见识什么叫魔法吧。 不是你那种模棱两可的小巫术,是真正根枝俱全的魔法,古老的魔法,野生的魔法!看吧。” 五十多个女子紧紧围成一圈,手拉手,往后退去,圈子也随之扩大。其他树精们低声吟唱着。随后,德鲁丽把头一点,圈子开始逆时针转动。 圈子转动速度加快,低吟的声调也越来越高,灵思风看得入了迷。他在大学的时候听说过“古魔法”,这东西是禁止巫师练习的。他知道,碟形世界本身便存在魔力场,这个魔力场不停地缓缓转动着,只要那圈子转到一定速度,不断与运转缓慢的魔力场产生摩擦,就能产生强大的电位差。一经接地,这种电位差便能释出巨大的“自然魔法力”。 这时的圈子已经化为一道急速转动的幻影。吟唱声将树厅墙壁震得嗡嗡作响…… 灵思风感到头皮一阵麻酥酥的刺痛。这种感觉非常熟悉,说明在他附近,一股强大的原始魔法正在生成。于是,看到接下来的情景时,他并没有过分惊奇——几秒钟之后,只见一束鲜亮的第八色光从看不见的屋顶处射下来,带着微微爆裂的声响,射在圈子中央。 在那里,这道光照出一座狂风呼啸、树涛阵阵的小山,山顶有一座庙。庙的形状看在眼里十分不舒服。灵思风知道,如果这就是贝尔·杉哈洛斯庙,它一定会有八面墙。(“八”是贝尔·杉哈洛斯的命数,这就是为什么理智的巫师能不提这个数字就不提。巫师学徒们都开玩笑说:假如提了,就会被大卸“八”块。 魔法业余爱好者尤其对贝尔·杉哈洛斯感兴趣,这些人在超自然的海边试深浅,半条腿已经陷入他布下的网罗。灵思风一点儿都不奇怪,为什么上学时自己的宿舍门牌号是七-甲,而不是七后面的那个数。)雨水顺着乌黑的庙墙往下流。惟一的活物只有庙门外拴着的一匹马。这马太过高大,不是双花的坐骑。这是一匹白色战马,蹄子和菜盘子一般大小,皮制的马鞍闪闪发光,镶嵌着华丽的金饰。它脖子上挂的袋子里有饲料,这会儿正吃得津津有昧。 这马很眼熟。灵思风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在哪儿见过它。 它一看就是那种提速很快的马,速度提上来还能保持很久。 灵思风真想摆脱后面的看守,突围冲出树干,找到这座庙,把这匹马从贝尔·杉哈洛斯的鼻子底下偷走——不管这个贝尔·杉哈洛斯的鼻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看样子,八传手今晚能吃两顿饭。”德鲁丽边说边瞪着灵思风,“这匹马是谁的,冒牌巫师?”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吧,无所谓。 我们马上就能知道。” 她挥了挥手。图像焦点向内移动,穿过一座巨大的八边形拱门,掠过里面的走廊。 那里站着一个人,背靠一面墙,偷偷摸摸地挪着步子。灵思风看见了金和铜的闪光。 绝不会认错。这个人他见过好多次。宽阔的胸膛,树干一样粗的脖子,浓黑的乱发下面是一个小得出奇的脑袋,整体看去仿佛一口大棺材上顶了个小西红柿……若要给这个人起个名字,就叫野蛮人赫伦。 赫伦是环海一带比较皮实的勇士之一:斗龙,盗庙,当杀手,给每场街头斗殴上演压轴大戏。和灵思风认识的其他勇士有所不同,他甚至能够说出两个音节以上的单词,当然,这需要一点时间,最好能再给他点提示。 灵思风听见远处依稀有些响动,声音像是几个骷髅在远处地牢的台阶上蹦跳。他看看旁边的守卫,不知他们听见没有。 他们那本来就不富裕的注意力这会儿都集中在赫伦身上——这人跟自己块头差不多嘛。他们的手只在灵思风肩上松松地搭着。 灵思风猛地往下一缩,像筋斗鸽似的往后一个空翻,落地就跑。只听德鲁丽在后面大叫,于是更是脚下加力。 什么东西抓住他袍子上的兜帽。一个站在台阶上的男树精张开胳膊,朝冲过来的灵思风露出一脸木呆呆的笑容。灵思风一点儿没耽误脚下的步子,同时猛一弯腰,下巴都快碰着膝盖了。说时迟那时快,一段圆木似的拳头带着风声从他耳畔扫过。 前方,足有灌木丛规模的一群男树精正等着他呢。他马上掉头向回跑,后面那个守卫弄糊涂了,又是一拳打来。灵思风躲过这一拳,冲向那个女树精围起的圈子,一路上左闪右躲,追赶他的树精们乱了阵脚,东倒西歪,像九柱戏里打得乱七八糟的撞柱。 可是,前方还有很多男树精。他们从女树精身后挤出来,拳头在角质掌心里砸着,脸上挂着专注、期待的表情。 “站住,冒牌巫师!”德鲁丽往前迈了一步。她身后,吟唱的舞者继续旋转,图像焦点已经转向一条发着紫光的过道。 灵思风爆发了。 “别叫我冒牌巫师!”他大声叫道,“咱们得说清楚,我是个真正的巫师!”他暴躁地顿着脚。 “哦,真的吗?”树精说,“那你朝我们念个咒语,让我们见识见识。” “呃……”灵思风没了声音。自从那个古老神秘的咒语躲进他脑子里,再简单的咒语他都记不住了,即便是灭蟑螂咒语,或是不用手就能挠后背痒痒的咒语,都不行。幽冥大学的巫师研究员们试图解释这个现象。他们认为,在无意识状态下记住了那句咒语,使得灵思风所有的咒语记忆细胞全部封死了。但在心情最沮丧的时候,灵思风得出了自己的一套理论,解释那些小咒语在他脑子里连几秒钟都待不住的原因…… 因为它们害怕。他认定是这样。 “呃……”他嗫嚅着。 “一个小咒语就行。”德鲁丽说,看着灵思风嘟起嘴唇,样子又气又窘。她做了个手势,几个男树精围拢过来…… 那句古老的咒语抓住这个时机,驾驭了灵思风此时有点不大管用的意识。他能感觉到这句咒语坐在他的意识上,挑衅地瞅着他。 “我真的会一个咒语。”他疲倦地说。” “是吗?快念出来听听。”德鲁丽说。 灵思风不知道自己敢不敢,然而这咒语已经开始控制他的舌头。他反抗着。 “你—你说—过你有本事看—看穿我的—的心,”他口齿不清地说,“看……看吧。” 她往前走了一步,嘲弄地看着他的眼睛。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抬手护住自己,蜷起身子往后退缩,嗓子里冒出恐惧的声音。 灵思风看看四周。其余树精都在后退。他干了什么?肯定是件极其可怕的事。 然而,根据他过去的亲身体会,过不了一会儿,宇宙就会恢复平衡,重振旗鼓,开始和正常情况下一样,不断对他做出可怕的事。于是,他后退几步,弯腰钻进旋转的树精围成的魔法圈子,想看看德鲁丽会拿他怎么办。 “抓住他!”她尖叫,“把他带走,离咱们的树越远越好,然后杀了他!” 灵思风转身一跳。 穿过圈子中央的图像。 一道闪光。 一片黑暗。 一个灵思风模样的紫色人影,越来越小,聚成一个点,瞬间消失了。 随后,什么都没有了。 野蛮人赫伦悄没声息地爬着楼梯,灯光的紫色是那样深,几乎成了墨黑色。他最初的困惑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明显是一座魔法庙宇。既然是魔法庙宇,很多事情也就不足为怪了。 比如说,下午早些时候,他骑马走进这片幽暗的树林,发现一只箱子搁在路边。箱子盖儿仿佛邀请他似地大张着,露出里面的金币。然而当他跳下马,向它走近,这箱子竟伸出好多条腿来,一溜烟儿跑进了树林,随后又在几百码之外停下了。 跟着跑跑停停了几个小时后,他来到这一片黑乎乎的过道里,再也找不到箱子了。总的来说,沿路看见的那些让人不愉快的雕刻和偶尔出现的散了架的骨架没有让赫伦害怕,这是因为他并不是特别聪明,而且特别没有想像力;同时也因为,古怪的雕刻和危险的通道,这些事都属于赫伦的日常工作范畴。这类情况他见得多了。赫伦寻找金子、妖怪,或是悲伤的少女,让金子离开它的主人,让生命离开妖怪,让少女至少摆脱困扰她的悲伤之一。 看看赫伦吧,他如猫一般跳过一道可疑的通道口。就算在紫光里,他的皮肤仍然泛着青铜色。他周身也有不少金子——金镯子、金脚链。除了一条豹皮缠腰布,他什么都没穿。他在蒸笼一般的荷旺达兰树林里搞到了这条缠腰布,当然是在他用自己的牙齿咬死这块皮子的前主人之后。 他右手拿着一把黑色的魔法剑。剑名“克灵”,经由雷电锻造,拥有自己的灵魂,无法忍受任何剑鞘。三天之前,赫伦才从比突尼的阿卡曼德莱固若金汤的宫殿里把它偷出来,但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了。这把剑惹得他心烦意乱。 “我告诉你,箱子沿着右边那个过道下去了。”克灵气咻咻地说,话音像刀刃刮石头。 “安静点!” “我只不过告诉你……” “闭嘴!” 再看看双花…… 他迷路了,他自己也知道。或者是这屋子比初看时大得多,或者是他进入了地下。可他连一级楼梯都没往下走啊。再不然就是——他已经开始这样猜测了——这地方的内部空间违背了建筑学的基本常识,内部居然比外围更大。还有,这些古怪的灯到底是怎么回事?八边形的水晶灯,墙壁和天花板上每隔一小段距离便埋着一盏,灯光的颜色令人不快,而且亮度不够,无法驱走黑暗。 还有,无论是谁在墙上刻的这些东西,双花怜悯地想,一定是喝多了,而且一醉多年。 然而,这无疑是一座迷人的建筑。建筑师肯定对“八”这个数字情有独钟。地板上的马赛克瓷砖是八边形的;过道的墙壁和天花板有一定的角度,算上它们,过道就一共有八个面。双花还注意到,那些泥瓦剥落的地方,露出来的石头也都是八棱的。 “我不喜欢这里。”画画儿的小鬼儿从匣子里面说。 “为什么不喜欢?”双花问。 “这里怪怪的。” “可你自己本来就是个妖怪。妖怪怎么还能说别的东西‘怪怪的’?……我是说,妖怪什么‘怪’没见过!” “嘿,你不知道,”小妖怪小心地说,紧张地望着四周,不安地挪动着爪子,“有东西。这里有什么东西。” 双花严肃地盯着它,“你说什么东西?” 小妖怪紧张地咳嗽了一声(妖怪不会呼吸。然而,每种有智慧的生物,无论会不会呼吸,一生总要紧张地咳嗽几回。小妖怪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该咳嗽了。)“哦,东西。”它悲伤地说,“邪恶的东西。 我绕来绕去,想说的就是:这是一种我们不能说的东西,主人。” 双花疲惫地摇了摇头,“要是灵思风在就好了。”他说,“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他?”小妖怪讥讽地说,“巫师来不了这儿。他们不能碰任何与‘八’有关的东西。”一说完,它便一掌捂住嘴,仿佛犯了大错。 双花抬头看着天花板。 “那是什么?”他问,“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我?听见?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小妖怪坚持说什么都没听见,然后一头冲回自己的匣子,把门撞上了。双花敲敲门,门开了一个缝。 “像石头挪动的声音。”双花解释说。门“砰”地一声又撞上了。他耸了耸肩。 “这地方估计要塌了。”他自言自语,站了起来。 “我说,”他大喊,“有人吗?” “吗,吗,吗,吗……”黑暗的通道回答着。 “嗳!”他又喊。 “嗳,嗳,嗳,嗳……” “我知道有人在,我刚听见你们扔骰子玩儿!” “儿,儿,儿,儿……” “我刚刚……” 双花住嘴了。只见几尺之外的黑暗里突然闪出一点亮光。光点越来越大,几秒钟之后,成了一个小人形。随后,这人形发出了声音。或者应该这么说,双花觉得他耳畔一直有这种声响。仿佛尖叫被撕成窄条,固定在永恒的瞬间里。 闪光人这时已经变得有娃娃那么大了,悬在半空,慢动作翻筋斗,像是在受折磨。双花心想,刚刚自己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尖叫被撕成窄条”这么个比喻……他真希望自己没这么想过。 这个闪光人越来越像灵思风了。巫师的嘴巴大张着,他的脸明晃晃的,闪着……什么光呢?奇怪的阳光?双花想。也许是人们看不到的太阳。他发抖了。 这时,归来的巫师已经半人高了。到了这个阶段,成长的速度加快了。一股气,一声爆炸,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灵思风一个跟头摔了出来,大叫着。他重重地掉在地板上,咳呛着,双臂抱头,紧紧地蜷缩着,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 尘埃落定,双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拍巫师的肩膀。地上这个“球”蜷缩得更紧了。 “是我。”双花声音里透出好意。巫师的身子伸展开一部分。 “谁?”他问。 “我。” 灵思风一下子恢复原状,跳起来,双手疯狂地抓住双花的肩膀。他双眼圆睁,目光狂野。 “别说那个!”他低声说,“只要别说那个,我们说不定还能出去!” “出去?你怎么进来的?难道你不知道……” “别说那个!” 双花退后几步,躲开这个疯子。 “别说那个!” “别说哪个?” “数字!” “数字?”双花说,“嘿,灵思风……” “是的。数字。七和九之间。四加四。” “那个,那是‘拨’……” 灵思风用手捂住双花的嘴。 “你说出它来咱们就完蛋。先别管为什么。相信我,好不?” “我不明白!”双花的嗓子里带着哭音。灵思风的精神稍稍放松了,用特洛博话就是说,他现在能让小提琴弦看上去像一碗果子冻。 “好了好了,”他说,“咱们看看能不能出去。然后我再给你讲讲为什么。” 第一个魔法纪元之后,如何处理天书,逐渐成为碟形世界上一个棘手的问题。咒语就是咒语,即便是被墨水临时禁锢在羊皮纸上,它们还是有潜能的。如果书的作者在世,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然而作者一死,咒语书内蕴含的力量就变得无法控制,难以镇压。 简而言之,咒语书会往外“漏”魔法。人们尝试过很多处理方法。在边缘地附近的国家,还存在比较简单的办法。人们往法师生前的书籍里塞进铅质的五角星,再把它们从“世界边缘” 扔下去。但在中轴地附近,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就少得多了。其中之一,是把有伤害力的书装进负极第八元素制成的罐子里,然后沉进深不可测的海底(过去的办法是把书埋进陆地上深深的洞穴里,后来这个办法被禁止了,因为一些地区的住户抱怨他们经常看到会走路的树以及长着五个头的猫。)然而不久以后,魔法还是会渗出来,渔民们抱怨说经常遇到大群的隐形鱼,还有通灵的蛤蜊。 在很多魔法研究机构,对天书的临时处理办法,是用能够改变物质属性的第八元素建造一间大屋子。这样一来,任何魔法都渗不出去。在这样的屋子里,再厉害的天书也能安全存放,书里的潜能会逐渐稀释。 “八”开书存放在幽冥大学,道理便是如此。它是所有天书里最伟大的一部,曾属于宇宙造物主。它就是灵思风为了打赌而翻开的那部书。他翻开书还不到一秒钟便触发了学校所设置的报警咒语,但这一秒钟已经足够一句咒语蹦出来,永远待在他的脑海深处,仿佛石洞里的蛤蟆。 “后来怎么了?”双花问。 “哦,这还用说,他们把我拽出去,拿鞭子抽我。” “没人知道那句咒语是干什么用的?” 灵思风摇摇头。 “它从书页上消失了。”他说,“没人知道,除非我说出来。或者等我死了,它没准儿能自己把自己说出来。最多不过是毁灭宇宙、停止时间,或者别的什么……” 双花拍了拍他的肩膀。 “伤心没有用啊。”。他劝灵思风振作起来,“咱们还是再找找出去的路吧。” 灵思风摇摇头。他所有的恐惧感似乎都用尽了,他或许已经出离恐惧,心灵深处一片死寂。不管怎样,他已经不再喋喋不休了。 “我们快完蛋了。”他说,“我们整晚都在兜圈子。我告诉你,这个地方其实就是个蜘蛛网。我们不管往哪个方向走,总会回到中心。” “先甭说别的,我真感谢你能跑回来找我。” 双花说,“你是怎么回来的?干得真妙!” “哦,是这样……”灵思风尴尬地说,“我只是想‘我不能就这么扔下老双’,然后……” “那么,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贝尔·杉哈洛斯本人,当面把事情解释清楚,然后也许他就能放咱们走了。”双花说。 灵思风用手指在耳朵周围划了个圈子。 “可能是这里有回声的缘故,”他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什么找还有解释。” “没错。” 可怕的紫光下,灵思风瞪着双花。 “找贝尔·杉哈洛斯?” “是啊。咱们又不一定非要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去找‘食魂者’还不跟他扯上关系?冲他点点头,是不是?然后说对不起请问出口在哪儿?还想解释给‘拨’呃呃呃呃……传手听?”灵思风没念全那个词的元音,及时住了口。“你疯了!嘿!快回来!” 他跟着双花冲向走廊,不一会儿便突然停住,叫了起来。 这个地方的紫光比较强,使得四周的东西有了新色彩,然而看了还是不舒服。这里不是一条走廊,而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墙一共有……有拨(这数字灵思风连想都不敢想)堵,还有……“七-甲” 条走廊从屋子延伸出去。 灵思风看见旁边有一座很矮的神坛,有四乘二条边。可这座神坛并不在屋子的正中央。屋子的中央是一块巨石,有跟两个正方形边的总合一样多的切面,看上去大极了。在奇异的光线下,它显得有点歪。两个切面之间的一道棱突了出来。 双花站在上面。 “嘿,灵思风!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沿着通向房间的一条走廊,行李箱子溜达进来了。 “太棒了!”灵思风说,“好。它能带咱们出去了。那么,就现在,赶紧走。” 双花在翻他的箱子。 “好的。”他说,“我先照几张画儿。稍等,我安装一下配件……” “我说就现在……” 灵思风住了口。野蛮人赫伦站在走廊入口,正对着他,整个火腿大小的拳头里攥着乌黑的剑。 “你是?”赫伦含糊地问。 “啊哈,是你啊,”灵思风说,“赫伦,是吧?好久不见。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赫伦指指行李箱子。 “那个。”他说。灵思风这么长的一串话把赫伦的脑子累坏了。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既是陈述句,又是感叹句,也有威胁以及最后通牒的意思,“是我的。” “它的主人是这儿的双花。”灵思风说,“给你个建议,别碰它。”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赫伦推开双花,手伸向箱子…… 箱子伸出小腿儿,往后退,张开盖子示威。昏暗的光线下,灵思风似乎看到了成排的大牙,像漂过以后的榉树木头一样白。 “赫伦,”他赶紧说,“我得先告诉你点事。” 赫伦迷惑地看着他。 “什么?”他问。 “关于数字。你知道的,七加一,三加五,或者十刨去二,你都能得出同一个数来。只要你在这里,千万别把这个数念出来。这样,我们都有机会活着出去。否则只有死在这儿。” “这是谁啊?”双花问。他手里拿着个笼子,刚从箱子最底下挖出来的,里面似乎装满了正发脾气的粉红蜥蜴。 “我是赫伦!”赫伦自豪地说。然后,他看着灵思风。 “什么?”双花问。 “什么都别说,拜托。”灵思风说。 他看着赫伦手里的剑。剑是黑色的,说是黑色,不如说是坟墓的颜色。剑刃上还刻有非常华丽的符文装饰。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散发出来的第八色微光。这把剑肯定也注意到灵思风了,它突然说起话来,声音像是用爪子刮玻璃。 “奇怪,”那把剑说,“他干吗就是不说‘八’?” 八,啪,啊……回声响起来了。地底深处,远远传来碾磨的声音。 回声渐渐轻了,但就是不消失。声音从这面墙弹到那面墙,传过来,传过去,紫色的光和着声音的节奏闪烁着。 “你说了!”灵思风尖叫,“我不是说过吗,你不能说“八”这个字!” 他停住了,自己被自己吓呆了。可是此言已出,声音跟上之前的回声,嗡嗡作响。 灵思风拔腿就跑,然而空气突然变得比糖浆还黏:他闻所未闻的巨大魔法正在酝酿。他发觉自己只能痛苦地慢动作,四肢划过的轨迹闪着金星,在空气中勾勒出形状。 身后隆隆作响,那块巨大的八边石被什么东西抬了起来,一个棱撑了片刻,随后砸在地上。 石头坑里游出一个长而黑的东西,卷上灵思风的脚踝。他尖叫着,随后重重摔落在震颤的地板上。那只触手卷着他在地板上拖。 双花站到他前面,伸出双手。他拼死抓住这个小矮子的胳膊,两个人都躺倒了,面面相觑。就算这样,灵思风还在地上被拖着走。 “你早干吗来着?”他喘着粗气。 “没……没干什么……”双花说,“出什么事了?” “你以为呢?我快被拽到这个坑里去了。” “哦,灵思风,真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 有种声音传了出来,仿佛音乐锯发出的声音。 拽着灵思风脚踝的力量顿时消失了。他回过头,发现赫伦蹲在坑边,将剑挥成一片嗡嗡作响的黑影,正猛砍那些疯狂伸向他的触手。 双花扶灵思风起来,他们蹲在神坛边,看着这位狂野的勇士奋战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