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摩的侄儿作者:(法国)狄德罗译者:陆元昶《拉摩的侄儿》是法国百科全书作家狄德罗的长篇小说。拉摩的侄儿在书中是个流浪汉,统治阶级的帮闲,因此他低三下四,任人作践但他又坦率耿直,无情地唾骂、鄙视醉生梦死的上层社会。在他身上,才智与愚蠢,高雅与庸俗,疯狂与沉静,正确思想与错误思想,卑鄙低劣与光明磊落奇怪地融为一体。天生有煞星——贺拉西不管天气是好是坏,我有个习惯,每天下午五点钟光景,就到御花园散步去。人们会看见,老是独个儿,坐在阿让松路长凳上沉恩默想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沉恩着政治、爱情、趣味或哲学,让我的心灵尽情恣意地为所欲为。我让它自由自在地,追随着那浮上心来的第一个念头,不管是聪明的或是傻的;就好象人们在福亚路上会看见的我们那些浪荡青年们那样,一会儿紧跟着一个举止轻浮、满脸笑容、眼睛灵活、鼻子翅起的妓女,马上又舍弃她去追随另外一个,挑逗着所有的娘儿们却不跟任何一个纠缠起来。我的思想就象我所说的那些卖淫妇一样。当天气太冷或多雨的时候,我就躲到雷让思咖啡店去;我在那里的消遣就是观看别人下棋。巴黎是全世界下棋最高明的地方,雷让思咖啡店又是全巴黎下棋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在这家咖啡店里,深邃的棋手勒加尔,巧妙的棋手斐利乡和稳健的棋手梅育在互相厮杀着;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惊人的棋术,可以听到最粗俗的谈话。因为,人可能是一个有才智的人兼一个名棋手,象勒加尔一样;也可能是一个名棋手,兼一个傻瓜,象富贝尔和梅育一样。一天下午,我在那里,多观看,少说话,尽量少听,这时有一位上帝不令这地方缺少的最奇怪的人物向我招呼。他是高傲和卑鄙、才智和愚蠢的混合物。在他脑海里正当和不正当的思想一定是奇异地混淆在一起;因为他毫不夸张地表露了自然赋予他的优良品质,但也毫不羞耻地表露了他所接受的恶劣品质。此外,他禀有坚强的体魄,特出想象力的激动和非常壮健的肺。如果你遇见过他,而他的奇特处没有令你止步的话,那你不是把手指塞进了耳朵,就是撒腿跑开了。天哪,多么可怕的肺啊!没有比他自己更不象他自己的了。有时他瘦削憔悴,象到了末期的痨病患者一样;你可以透过他的腮颊数得清他有几颗牙齿。你会说他曾经饿了好几天,或者是刚从练心会修道院里出来的。到了下一个月,他会长得肥胖丰满,好象不曾离开过一位金融家的餐桌,或者曾经被关在圣伯尔纳丁的修道院里一样。今天,他穿着脏衬衣,破裤子,衣衫褴褛,差不多光着脚,低垂着头走路,避开人们;你会打算叫住他给他一点布施。明天,他扑着粉,穿着鞋子,鬈着头发,穿着漂亮的衣服,抬起头来走路,神气十足,你几乎会相信他是一位体面的绅士。他过一天算一天,忧愁或快活,随境遇而定。他早晨起来的时候,第一件心事就是要知道在哪里吃牛饭;午饭后他便想起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夜晚也给他带来不安:他或者是步行回到他所住的顶楼,只要女房东没有因为等候他交房租等得不耐烦,把钥匙收回了;或者他就转到郊外的酒店里去,在那里用一片面包一瓶啤酒来等候天亮。当他已没有六个铜板在衣袋里的时候,这是他有时会碰到的,他就或者向他朋友中间的马车夫求助,或者依靠某位贵族的车夫,这位车夫会让他睡在稻草上,在马的旁边。早晨,就会有一些作他的床垫的稻草仍然藏在他的头发里。如果天气暖和,他就会整夜在皇后散步场或香榭丽榭漫步走着,到了天亮就在城里出现,身上的衣服从昨夜穿到今天,有时也会从今天穿到足足一个星期。我并不着重这样的怪人。别人也许把他们看作熟识的人,甚至看作朋友。当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一年中有一次会引起我的注意,因为他们的性格和别人的性格迥乎不同,他们打破了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社会习俗、我们关于礼貌的惯常观念所造成的令人厌烦的常规。如果在一群人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会象一颗酵母一样,开始发酵,使每个人都恢复了他的自然的个性的一部分。他动摇着和鼓动着人们,他令人们对他表示赞许或斥责;他使真理显示出来,他使人认识谁是善良的人,他把恶棍的假面具揭穿了;这时候有知识的人才倾听他并且学会辨别人们。我认识这位怪人已经很久了。他常到一个赏识他的才能而招待他的人家去。这一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对这家的父亲和母亲发誓说要娶他们的女儿,他们就耸耸肩膀,当面嘲笑他,告诉池说,他是发疯了;我预料这时事情就完了。他向我借几个钱我就给了他。我不晓得他怎样弄进了某些体面的人家,在那里吃饭,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不得到准许,他就不要说话。他老是默不作声,恶狠狠地吃着,看他这样抑制着自己,真是有趣。如果他要破坏契约,开起口来,他才说了第一个字,大家就齐声地叫道:“呵,拉摩”!于是他愤怒得眼睛发亮,就更加恶狠狠地吃起来。你一定很好奇地想要晓得这个人的名字,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著名音乐家拉摩①的侄儿。这位音乐家把我们从一百多年来我们所唱的吕依②的教堂歌调里解脱出来;关于音乐理论他曾经写了这样多的不可理解的幻想和启示的真理,这是无论他自己或任何别的人都一点也从未了解的东西。他曾经给了我们一些歌剧,这些歌剧里有和声,歌曲断片,不连贯的思想、喧哗、飞扬、凯旋、投枪、光荣、喃喃低语、胜利令歌手唱得喘不过气来;还有将会永远留传的舞曲。他在把这位佛罗伦萨人的声名埋没了以后,自己也将被意大利的昔律家所埋没,这是他预感得到、因而令他忧郁、悲伤和愤激的;因为没有任何人,甚至一个在起床后发觉自己鼻子上长了一个粉刺的美妇人,也没有能象一位在生时就有丧失声名的危险的作家,会感到那样愤愤不平的:这有马里窝和小克莱比庸为证。他先来招呼我说:“呀!原来你也在这里,哲学家先生;你在这班懒汉中间有什么事呢?难道你也推木头来消磨时间吗?”(人们是这样轻蔑地称呼象棋和后棋的。)①拉摩(1683—1764),法国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多情的印度人”,“双子星”等曲的作者,他曾写了许多关于音乐理论的作品。——译者②吕依(1633—1687),佛罗伦萨的音乐家,在法国路易十四的宫廷中很得宠,并曾与莫里哀合作。——译者我:不,但当我没有更好的事情要做的时候,他们精干此道的人在推着,我在旁看一会也是有趣味的。他:要是那样,你就不大会觉得有趣味了;因为除了勒加尔和斐利多,其余的人都是一窍不通的。我:皮塞先生怎样呢?他:他在棋手中的地位正如克莱客小姐在演员中的地位一样。这些游戏中能学会的东西他们两个都知道了。我:你是很苛求的,我晓得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获得你的称赞。他:是的,在象棋、后棋、诗、辩才、音乐诸如此类的琐事里是这样;在这些事情中庸才有什么用处呢?我:很少用处,我承认。但是必须有许多人来努力练习它们。然后才能出现天才。他是千万人中的一个。让我们不谈这些吧。我已有不晓得多少年代不看见你了;当我不看见你的时候,我从来不想起你,但是再见到你时,总令我高兴。你这一向做些什么呢?他:就象你,我和他们大家所做的事情:有些好的,有些坏的,有时什么事情也没有。我肚子饿了,如果碰到吃的机会我就吃;吃过后我口渴了,有时我就喝起来。同时我的胡子也在长着,当胡子已经长出来了,我就把它刮掉。我:你这就做错了,因为要成为一个贤者,你所欠缺的就只是这一件了。他:你说得对,我的前额高而有皱纹,眼睛有热情,鼻子突出。脸颊宽广,眉毛黑而浓,大口,翻唇,方脸。如果这个大的下颔长着一把长胡子,你知道这在铜像或大理石像中是多么好看么?我:在凯撒,马可·奥略留,苏格拉底的旁边。他:不,我在第欧根尼和弗里芮当中倒是更好些。我象前者一样地厚脸皮,又是喜欢拜访后者的常客。我:你近来好吧?他:是的,健康如常,但今天却不怎么特别好。我:怎么?象你现在这样,一个肚皮好象西伦尼,一个脸孔..他:一个脸孔,人们也许以为是背面。使我亲爱的叔叔变干瘪了的这一点愤愤不平,却好象使他亲爱的侄儿长胖了。我:说到这位叔叔,你有时看见他吗?他:是的,在街上走时看见过他。我:难道他从来没有给你一点好处吗?他:如果他给了任何人一点好处,那是他自己料想不到的。他可以说是独具一格的哲学家。他只想到他自己,这个宇宙的其余部分对于他是一文不值的。他的女儿和太太愿意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只要为给她们送葬而敲的钟声继续地回响着第十二音和第十七音,那就一切都好了。在这一点上他是很幸运的,这也就是我觉得天才特别可贵的所在。他们只精通一件事,除了这件以外。便什么也不会了。他们不晓得怎样做一个公民、父亲,母亲、兄弟、亲戚和朋友。我老实对你说,人们应该在一切方面都完全象他们;但决不该希望他们这种人很普遍。人是必需的,但天才的人不是必需的,不,老实说,他们是根本不需要的。改变地球的面貌的就是他们;而在最细微的事情中,愚蠢是这样地普遍和这样地强有力,以致不大吵大闹起来就不能够实行改革。他们的理想一部分是建立起来了,一部分是仍旧原封不动;因此就有两个福音,一件丑角的服装。拉伯雷小说中的修士的贤智,为了他自己的和他人的心境安宁,是真正的贤智;他多多少少地尽了自己的责任,常常说修道院院长的好话,此外随这个世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众人都感觉满意,就是情况良好了。如果我懂得历史,我将会证明给你看,这下界的不幸,常常是由某些天才带来的;但是我不懂得历史,因为我什么也不懂得呵。如果我曾经学会一些什么东西,如果为了不曾学会任何东西我就更糟糕些,那才是活见鬼哩。有一天我在法国国王的一位大臣那里吃饭,他一个人有几个人的聪明;你看他能够象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清楚地给我们证明:没有什么比谎话对人民更有用,没有什么比真话更有害。他的论证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很显然地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天才是可憎恶的东西。如果一个婴儿在出世时,额头上就带有这个危险的天赋的标记,那就应该或者把他活活地闷死,或者把他投到水里去。我:然而,这些人物这样地仇恨天才,他们却都自以为有天才哩。他:我很相信他们心坎里会这么想,但是我不相信他们敢于公开这样地招认。我:那是由于谦逊的缘故。那么你是对天才怀着可怕的憎恨吗?他: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回转过来的。我:可是我记得有个时候,你为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常人而感到失望啦。如果一个辩论的正反两面都同等地位你苦恼,你决不会得到快乐的。你必须选择一边,并且始终不渝地拥护它。我同意你的意见,天才通常是有点奇特的,或者如俗谚所说,没有大智不带着一点疯狂,可是他们却不能不令人惊异叹服;我们将要鄙视那些没有任何天才产生的时代。他们将是和他们在一块生活的那些民族的光荣;迟早人们会给他们建立纪念像,把他们看作造福人类的救星。请你所引证的那一位聪明的大臣原谅吧,我相信如果谎话可以有用于一时,从长远看来它必然是有害的,反之,真话从长远看来必然是有用的,尽管暂时也会发生害处。由此我就倾向于下这样的结论:那个使一种普遍流行的错误失去势力的,或者令大家接受一种伟大的真理的天才,永远是值得我们崇敬的人物。也许这位人物会成为偏见和法律的牺牲品;可是有两种不同的法律:一种是绝对地公正和普遍的,另一种是特别的,它们只由于人类的盲目和境遇的需要才得到批准。后一种法律只令违犯它们的人受到暂时的耻辱,时间会把这种耻辱反转过来,落在那些法官和国家的身上,永不消除。在今天看来,究竟是谁的耻辱,是苏格拉底的抑或是那位令他喝毒药的法官的耻辱呢?他:这个对于苏格拉底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因此就不是被判罪了吗?不是被处死了吗?不是犯法作乱的公民了吗?由于他蔑视坏的法律,难道他不是鼓励愚人去蔑视好的法律吗?难道他不是一个大胆的奇怪的家伙吗?你刚刚所招认的不是很接近于对天才并不十分有利的一种论调吗?我:亲爱的朋友,听我说吧。一个社会不应该有坏的法律;如果它有的只是好的法律,社会里就决不会发生迫害一个天才的事情。我并没有对你说过,天才是不可分地和邪恶结合在一起的,也不是说邪恶是和天才结合征一起的。一个后人比较一个聪明人更容易做坏事,如果一个天才通常是一个无礼貌的、难以相处的、乖戾的、不可容忍的,如果他甚至是品质恶劣的,从这里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呢?他:是应该把他淹死的。我:亲爱的朋友,温和点吧。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打算把你的叔叔来做例子的。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一个粗暴的人,无人性,悭吝,他是坏的父亲,坏的丈夫,坏的叔叔,但并不能确定的说,他是一个天才,他大大地推动了他的艺术的进步,在十年之内人们仍将谈论着他的作品。可是拿拉辛来说吧;这一位毫无疑问地是有天才的,并且他不是被看作一个大好的人。还有伏尔泰呢?他:不要逼迫我太甚了;因为我的推断是前后一贯的。我:在两种情形中你愿意挑选哪一种呢?或者拉辛是一个好人,象布里阿松一样,与他的柜台成为一体,或象巴尔别一样,与他的量尺寸步不离;一个好丈夫,年年照例跟他的太太生一个合法的孩子;好父亲,好叔叔,好邻居,正直的商人,但仅仅如此而已;成者拉辛是奸诈的,背信的、有野心的,嫉妒的、恶劣的,然而却是“安德洛马克”、“布利丹尼古斯”、“伊菲格尼”、“菲特勒”、“阿达丽”①的作者?① “安德洛马克”、“布利丹尼古斯”、”伊菲格尼”、”菲特勒”、“阿达丽”都是位攀的作品。——译者他:老实说,为他自己的缘故,在这两种人中,如果他是头一种人也许会直值得些。我:这实在是比你所想到的还要真实得无限多哩。他:呵,你们这些人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说了一些合情合理的话,那一定是象疯人或通神的人一样,是出于偶然的;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了解你们自己。是的,哲学家先生,我了解我自己,一点也不亚于你了解你自己。我:那末看吧;为什么说:为了他自己的缘故呢?他:因为所有这些优秀的作品不曾给他挣得二万佛郎;可是,如果他是圣丹尼斯大街或圣赫诺莱大街上一位殷实的丝商,一位殷实的杂货批发商,一位营业发达的药房老板,他就会聚积了巨额的家财,就会没有哪一种娱乐不是他所享受过的;他就会不时地把一个金币赏给象我这样一个穷困的可笑的丑角,这个丑角会使他发笑,也会有时给他找到一位年轻姑娘[使他得以排遣同太太永恒同居的单调生活];我们会在他家里吃上等的大菜,赌大的押注,饮上等的葡萄酒、上等的烈酒、上等的咖啡,还结伴到郊外寻乐去,现在你就知道我是了解我自己了。你笑起来了,但让我再说吧:这样他对于他周围的人就会更好些。我:不错;只要他不是以不正当的方式来使用合法营业所赚得的钱财;只要他把所有那些赌徒、寄生虫、无味的谄媚者、游手好闲的人、邪恶的食客,都从家里赶出来;只要他令店里的伙计把那个用变化多端来解脱丈夫们同他们的太太们长期同居所感到的厌倦的好管闲事之徒,狠狠地鞭打一番。他:鞭打他,先生!鞭打他么?在一个很文明的城市里,是没有人挨鞭打的。而且这是一个正当的职业,许多人,甚至有尊衔的人,也都干这样的事哩。究竟你要一个人怎样去使用他的钱呢?如果不是用于享受好食物,好伴侣,好酒,漂亮女人,形形色色的娱乐,各种各样的游戏?如果空有巨万家财,而这些享乐却一样也没有尝到,我倒宁愿做乞丐了。可是让我们回到拉辛吧:这个人只有对于不相识的人们并且只有在他已经去世以后,才是一个好人。我:同意,但是请把好处和坏处较量一下吧。一千年之后他将仍然令人流泪;他将在世界上一切国家里引起人们的惊奇、感叹;他将鼓舞人们的同情心、怜悯心、慈爱。人们要知道他是谁,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们将羡慕法兰西有了他。他令几个人遭受痛苦,这些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他们几乎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于他的恶习和他的过失,我们一点也用不着害怕。毫无疑问地,如果他从自然禀受的,不但有一个伟大人物的才能,还有一个善人的品德,那就更好了。这是一棵大树,它使栽种在邻近地方的一些树木都枯萎了,它闷死了生长在它脚下的植物;但是它把自己的顶尖一直耸入云中去,还把树枝远远地伸张开来。它把树荫赏赐给曾经来到、正在来到和将要来到它的伟大躯干旁边休息的人们;它产生了味道绝妙的水果,而且不断地重复产生出来。要是伏尔泰还象杜克洛一般的温和、特吕伯勒方丈一般的坦白、奥里佛方丈一般的正直,那将是很合我们的愿望的;但是,既然这是不可能的,就让我们从真正要紧的方回来看这事情吧;让我们暂时忘却我们在空间和时间中所占的那一点,让我们把眼光放远,看到未来的世纪,最遥远的地区,和尚未出世的人们。让我们为我们同类的幸福而考虑吧。如果我们不够宽大仁慈,至少让我们因自然比我们更加贤明而宽恕它。如果你们把冷水浇在格莱茨①的头上、你们也许会把他的夭才和他的虚荣心一起弄熄了。如果你们使伏尔泰对于他人的非难不那么敏感,他就不再能进入麦洛柏② 的灵魂深处了,他就不再令你感动了。他:可是如果自然是贤明的也同样是有力量的话,为什么它既把他们造成伟大的人而下把他们也造成善良的人呢?我:可是你不晓得吗?用了象这样的推理你会把事物的一般秩序推翻了,如果这下界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那就会没有任何完美的东西了。他:你说得对;主要的一点是:你和我两人是在这里,我们恰恰是你和我:此外一切随它去吧。我以为事物的最好的秩序就是需要我在里边的一个秩序,如果我不在里边,即令最完美的世界,也是毫不足取的。我愿意存在,甚至做一个厚颜无耻的好辩者而存在,也比不存在的好。我:没有一个人不是象你这样想的,不是反对现存的秩序的,却没有看到:这样一来,它把自己的存在都抛弃了。他:这是真的。我:那末让我们就按照事物的现状来接受它们吧。让我们想想他们要我们拿出什么代价来,他们对于我们又有什么贡献,所有我们懂得不透,因而不能加以赞赏或非难的东西,让我们抛开一边吧,也许它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设若它是必需的,正如许多正直的人所想象的一样。他:上面你对我说的所有这些话,我是不大懂得的。这个好象是哲学;我得预先告诉你,我是不搞这一套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很希望自己是别样的人,甚至碰巧是一个天才,一个伟大人物;是的,我应该承认,我心中有些什么东西这样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人被称赞、而我不因这个称赞暗暗地感到愤懑的。我嫉妒他们。当有人把关于他们的私生活的一些有损他们的名声的事情告诉我时,我就很高兴地听着;这事情使我们彼此靠近起来,我就较易于忍受自己的平庸。我对自己说:实在的,你决不会写出“穆罕默德”①,但是你也不会写出对于莫贝欧②的歌颂来。我曾经是、现在还是因自己的平庸而苦恼着。是的,是的,我是平庸的,我很苦恼。我从来没有听见演奏着“多情的印度人”①的序曲’从来没有听见人唱着“德那尔的深渊”或“夜、永恒的夜”而不痛苦地对自己说:这里是些你所永远做不出来的东西。所以我很嫉妒我的叔叔;如果在他去世的时候,他的书夹里面还有几个美丽的大键琴乐曲,我就不会迟疑,究竟仍然做我自己、抑或做他了。①格莱茨(1725—1805),法国绘画家。——译者② 麦洛柏,伏尔泰所著悲剧“麦洛柏”的女主角名。——译者① “穆罕默德或热狂主义”,伏尔泰的悲剧,曾于1742 年8 月上演。——译者② 莫贝欧,法国的司法大臣,是1771 年4 月13 日那些旨在改革司法制度的著① “多情的印度人”,拉摩所作的歌剧(1735)。——译者我:如果令你苦恼的不过是这么回事,这是不大值得这样痛苦的。他:这个没有什么,这些是一会儿就会过去的。(于是他开始唱“多情的印度人”序曲和“深渊”歌,接着说)那里面对我说话的什么东西告诉我说:拉摩,你真愿意作出这两个曲子;如果你作了这两个曲子,你一定能够作另外两个;当你已经作出了一定数目的曲子之后,就会到处有人演奏和歌唱你的作品了。在你走路的时候,你就会把头高抬起来;你自己的功绩会由你的良心给你作证,别的人会用手指头指着你说:“作那些美丽的舞曲的人就是他。”(他就唱起那些舞曲来;然后做出一个人深受感动、快乐已极、眼泪汪汪的样子,他一面摩擦着双手继续说)你将得到一间漂亮的房屋(他用胳膊来比量这房屋的面积),一张漂亮的床(他毫不介意地在床上躺下来),好的酒(他用舌头舐上颚发出声来,好象尝着酒的香味),一辆漂亮的马车(他举起脚来走进车厢里去),美丽的女人(他好象已经拥抱着她们,并且淫荡地瞅着她名法令的制定者,这些法令曾引起许多人的反对。伏尔泰是为莫贝欧辩护的人之一,狄德罗对此大不以为然。——译者们);每天有成百个流氓走来向你谄谀奉承(他想象看见了他们在自己的周围:他看见巴里索①、普恩西纳②、佛勒尤父子③、拉·波尔特④,他听着他们说话,感到骄傲自满,赞成他们,对他们微笑,轻视他们,嘲笑他们,叫他们走开,把他们唤回来;然后他继续说),就是这样地,到了天亮就有人会告诉你,你是一个大人物,你在“三个世纪”的历史⑤中会读到,你是一个大人物,到晚上你将会深信你真是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拉摩的侄儿,耳朵里回响着甜蜜的嗡嗡的赞美调子睡着了;就是在睡眠中他也有满足的神情:他的胸部膨胀起来,舒畅地起伏着;他象一个大人物的样子发着鼾声。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让自己懒洋洋地躺到一张长凳子上,他闭着眼,模仿着他所想像的幸福的睡眠。在享受了这个甜蜜的休息一会儿之后,他醒过来,伸开胳臂,打着呵欠,擦着眼睛,好象还在找寻他周围的那些无聊的奉承者。①巴里素,是反对百科全书派的作家。他所写的讽刺喜剧“哲学家”(1760)就是攻击狄德罗和他的集团的。一译者②普恩西纳(1735—1769),剧作家,诗人,以虚荣及轻浮著名。——译者③ 佛勒龙父子,也是反对百科全书派的作家,有名的“文学年鉴”的编者,和巴里索都为耶稣会所利用。——译者④拉·波尔特(1713—1773),编纂家及文艺批评家,1749 年及后几年的“近代文学观察家”的编者。——译者⑤指加斯特(SabatierdeCastrs)所作的“三个世纪的法国文学史”(1772)。——译者我:你相信一个幸福的人睡得与众不同吗?他:但愿我能相信!我这个可怜虫,当夜里我回到我的顶楼,爬上我的卧床的时候,我伤心地卷缩在毡子底下;我的胸部收紧起来,呼吸困难,只是一种微弱的叹息,人们差不多听不见;可是一位金融家就会震动了整个屋子,使整条街上都感到惊讶,但是今天令我忧愁的,倒不是我象一个穷人那样寒伧地睡眠和打鼾。我:究竟这个也是可悲的。他:我所遭遇的事情,要更悲惨得多哩。我:甚么事情呢?他:你总是对我有一点关心,因为我是一个你从心底里瞧不起的可怜虫,可是却令你觉得怪有趣的。我:这是真的。他:让我告诉你吧,(在他开始说话之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抱着前额,然后,面容重复安静起来,他说)你知道,我是无知的,愚蠢的,疯狂的,不识羞耻的,懒惰的,象布尔高涅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极端的无赖,一个骗子,一个贪食者。我:多么好的颂词呀!他:这个完全是真的。一个字也不能减少,请你在这一点上不要争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我自己;而且我还没有全说呢。我:我并不想叫你生气;我将完全同意你的话。他:现在想想吧,我一向和一些人同住着,他们恰恰是为了我具备所有这些性质到一个少有的程度,因而才很喜欢我的。我:那倒是奇怪,到现在为止,我向来认为,或者人们把这些性质对自己隐瞒起来,或者人们纵容自己的这些性质,而轻视别人身上的这些性质。他:人们怎么能够对自己隐瞒呢?你可以确信,当巴里索一个人独自地对自己省察的时候,他说的就会是完全另外一套了。你可以确信,他和他的同僚,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们会坦白地承认他们是一对劣迹昭著的流氓。至于说轻视他人的这些性质么?我的朋友们是要公平得多,我和他们配合得真是妙极了。我那时真是安逸。他们对我都很殷勤。只要我离开一会儿,他们就挂念着我了。我是他们的小拉摩、他们的漂亮的拉摩,他们的滑稽的、厚脸皮的、无知识的、懒惰的、贪食的拉摩,他们的小丑,他们的大傻瓜拉摩。每一个这些亲昵的形容词都带来微笑或是抚爱,肩膀上轻轻一拍,一个耳光,脚踏一下,在吃饭时把少许好吃的东西投到我的莱盘上,在饭后别人对我随便一点,我也毫不在乎地接受了:因为我是无所谓的。人们对于我,和我一起,或在我面前,可以为所欲为,我并不介意。多少小礼物落到我的分上——我真是傻瓜,把这一切都失掉了!我失去了这一切,由于有一次我有了常人的理智,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唉!如果我再次遇见同样的事情呵!我,你说的是什么事情?他,一件无双的、不可思议的、不可原谅的愚蠢行动。我:什么样的愚蠢行动呢?他,拉摩,拉摩!人们是为了这个款待你吗?具有了一点鉴赏力、一点机智、一点理性,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呵。拉摩,我的朋友,这件事将教你仍旧象上帝所造就你的,和你的保护者所喜欢你的样子。人们就这样抓着你的肩膀,把你带到门口,对你说:“恶棍,走开吧,不要再上这里来。我相信,这家伙想要有智能,想要有理性!滚开吧!这样的东西我们有多余的。”你咬着手指走开了;先前你倒应该咬紧你的可恶的舌头呵!为什么你不放明白点?现在你流落在街头,身上没有分文,不晓得到哪里是好。你曾经吃到你所要吃的东西,现在你却要回到零卖店前了;你曾经住得很舒服。现在只要人们再让你住到小顶楼里去,你就会喜出望外了;你曾经有舒适的床,现在在苏比斯先生的马车夫和朋友洛贝①的中间,有稻草铺等候着你。现在不再是你所享受过的甜蜜平静的睡眠,你将要一只耳朵听着马的嘶叫和践踏声,另一只耳朵听着那枯燥的、生硬的、比野蛮的诗句的更千倍难以忍受的咕噪。真是倒霉!冒失!一百万个活见鬼!①洛贝,此人曾作了一首关于梅毒的诗,因此后文(第258 页)又提到他。——译者我:但是难道没有什么方法,使你再回到那里去吗?难道你的过失,是这样不可饶恕的吗?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再去访问这些人;他们需要你的程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他:呵,我相信现在没有我来使他们发笑,他们会过得象狗一样厌烦了。我:那末我该去找找他们。我将不让他们有时间学会可以不需要我,而自己转向一些高尚的游戏;因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我所怕的倒不是这个,这是不会发生的。我:你尽管是最了不起的,总还有人能够代替你。他:那倒是不容易的。我:也许是的,但是我还是该去,带着这个烦恼的面容,这双迷乱的眼睛,衬衣的领口完全敞开着,头发蓬松着,在这个真正悲剧的状态里,恰恰象你现在的情形。我将自己投在女神的脚下;把脸孔贴在地上,不肯起来,用低的呜咽的声音说:“请饶恕我,夫人!饶恕我吧!我是卑鄙的,下贱的。那只是一个不幸的刹那;因为你知道,我是从来不服从理智的,我应允你,在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了。”(有趣的是,当我正在对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看见他在默默地表演着我的话。他倒在地下;把脸孔贴在地上,好象是用双手把握着一只拖鞋的鞋尖;他哭着,他呜咽着,他说:“是的,我的小女王;是的,我答应你,我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同样的事了,一辈子。”然后他突然站起来,他用严肃的、深沉的声调继续说:)他:是的,你说的对;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她是仁慈的。维埃拉先生说,她是这样地仁慈;我也有点晓得她是这样。但是要我走去对这样一个母猴来贬低自己!在一个下贱渺小的女戏子脚下来乞求慈悲,她这个东西是到处被戏合底下的观众喝倒彩的!我,拉摩,是第雍的药剂师拉摩先生的儿子,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从来不曾在任何人的面前屈过膝的!我,拉摩,是他们称呼做伟大的拉摩的侄几,这位伟大的拉摩,自从卡尔蒙特勒先生把他弯着背,双手放在衣据底下的样子画出来以后,你就可以看见他挺直着身子。胳膊在空中挥动着,在御花园里来回散步了.我曾作了一些无人演奏的大键琴曲子,但是也许只有这些曲子可以留传到后代,后人将要演奏它们;我,够了,我,我应该去吗?不,先生,那是不可能的!(现在把他的右手放在胸前,他继续说)这里我感觉有些什么东西在涌上来,在对我说:“拉摩,你不要那样做。”一定是有某种尊严之感和人性结合着,那是没有人能够把它消灭掉的。现在无缘无故地,它一下子奋发起来了。是的,无缘无故地:因为在别的日子,我随心所欲地下流无耻,它并没有令我难过;在那些日子,为了一个铜板,我也曾经吻过小胡丝的臀部哩。我:但是我的朋友,她长得白晰、美丽、年轻、柔润而丰满;这样的屈辱行为,甚至比你要高雅得多的人有时也会情愿贬低自己去做哩。他:我们得说清楚:吻臀部有真正的吻和比喻的吻,请你问问胖子贝尔基也①吧,他真正地又比喻地吻着拉·马尔克夫人的臀部;实在的,就这个场合来说,真正的和比喻的吻都同样是我所不喜欢的。①贝尔基也(1718—1790),是狄德罗和他的集团的敌人,是法国的神学家,编了一部“神学辞典”。——译者我:如果我所提议的办法对于你不合适,那末你就鼓起勇气去做一个叫化子吧。他:既然世间有这样多有钱的傻子,人们可以花他们的钱来过活,做一个叫化子,是很困难的。而自轻自贱又是这样不可忍受的。我:难道这样一个感情是你所体验到的吗?他:我是否体验到,我多少次对自己说:“喂,拉摩,巴黎有一万张豪华的餐桌,每一桌安排着十五人到二十人的席位,而所有这些席位中竟没有一个是你的!有许多钱袋满装着金币,这些金币或左或右地流出来,但没有一个金币落在你的身上!成千的小文人既没有才能也没有成绩;成千的小姑娘没有任何美貌;成千的无聊的阴谋家都穿得很体面,而你将要赤身裸体!难道你愚蠢到这步田地吗?难道你不会象别人那样谄媚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说谎、发誓、作伪誓、许诺、守信或食言自肥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四脚在地上爬着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帮助夫人跟人私通,并且给丈夫传递情书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鼓励这位年轻人对小姐说话,又劝说小姐听他的话吗?你不会让一个生意人的女儿懂得,她穿得很难看,而美丽的耳环,一点胭脂,一些花边,一件波兰装的长袍就会把她打扮得十分惊人吗?让她懂得小脚不是造来在街上走路的?告诉她一个漂亮的男子,年轻而有钱,他有镶金边的外衣,华丽的马车,六个大跟班,在路过的时候看见了她,觉得地非常可爱,自从那一天起他就不能吃也不能喝,再也睡不着,也许快要死了?——‘但是我的爸爸。’——对的,对的,你爸爸!他开头也许会有一点生气。——‘还有妈妈呢!她老是劝我做一个好姑娘,她告诉我,名誉是这世界上唯一紧要的东西!’——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老生常谈。——‘那个听我忏悔的教士呢!’——你不必再见他了;或者如果你坚持这个怪想,要把所有你的傻事的历史都告诉他去,那你就得要花费几磅白糖和咖啡。——‘他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为了那个歌;《到我的修道室里来》,他已经拒绝给我免罪了。’——那是因为你没有送给他一点东西的缘故..但是当你穿着镶花边的服饰出现在他面前时——‘我将有花边吗?’——当然,各种各样的花边,戴着漂亮的钻石耳环——‘我将有漂亮的钻石耳环吗?’——是的——‘象有时到我们店里来买手套的那位侯爵夫人所戴的那样吗?’——正是那样,坐着漂亮的马车,套着灰色而有斑点的马,两个大跟班,一个小黑人,一个马夫跑在前面,抹着胭脂,贴着小绢片,衣裾有人牵着,——‘到舞会去吗?’——是的,到舞会去,到歌剧院去,看喜剧去..她的心已经为欢乐而跳跃了。现在你拿着一张纸条在手指中间玩弄着。——‘那是什么东西?’——没有什么,——‘我想是什么东西’——一封小笺——‘给谁的?’——给你的,如果你有点好奇的话。——‘好奇么?我是非常好奇呵。让我看看。’——她读着。——‘一个约会吗?那是不可能的。’——当你去做弥撒的时候——‘妈妈老是跟我在一块;但是如果他清早到这里来;我常常是第一个起床,在他们起来之前就先到柜台前来的。’——他来了;他满意了:有一天黄昏时分,这个小姑娘逃跑了,人们给了我两千块钱。怎么!有了这样好的才能,你竟还会缺面包?可怜人,你不觉得羞耻吗?”我记得有一帮流氓,给我当跟班都不配,却有非常丰富的财产。我穿着粗布的大衣,他们穿着绸缎。他们拿着镶有金头和曲柄的手杖,他们手指上带的指环刻有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名字。然而他们从前是什么呢?大部分是可怜的拙劣的音乐匠:现在他们却象贵族一样舒适了。于是我觉得有了勇气了,兴高采烈,心思敏锐,有能力干任何事情。但是好象这个快乐的心情并不持久,因为直到现在,我没有能够获得任何显著的进步。无论怎么样,这就是我经常的独白的原文,你可以随意地解释它的意义,只要你从这里给我得出这个结论来:我是懂得对自己的轻视,这种由于感到天所赋予我们的才具的无用而产生的良心的痛苦的;这是一切痛苦中最残酷的。一个人到了这步田地,几乎是当时没有生出来还好些。(我听着他说下去。当他正在表演着那个牵线者和他所引诱的年轻女郎的一幕时,我的心被两种相反的冲动所烦扰着;我不晓得应该让这个想笑出来的欲望,还是让想发怒的冲动发泄出来。我十分苦恼。有许多次一声大笑防止了我的动怒;也有许多次从我心里涌起来的愤怒结果成了一声大笑。使我惊讶的是,这样的精明和这样的卑鄙在一起;这样正确的思想和这样的谬误交替着;这样的一般地邪恶的感情,这样极端的堕落,却又这样罕有的坦白。他注意到我的心里所进行着的斗争,问道)怎么一回事?我:没有什么。他:你好象是在苦恼着。我:我是很苦恼。他:但你对我究竟有什么劝告呢?我:让我们谈别的吧。不幸的人,你是生下来到或者堕落到何等下贱的地步。他:我承认。但是不要因我的情况而太烦恼了。我把心事对你坦白出来,我的用意并不是要使你苦恼。我从这些人那里积下了一点钱;请思量,我不需要什么东西,绝对地什么也不需要,人们给了我这样多的闲钱花..(于是他再次开始用拳头搥击他的前额,咬他的嘴唇,眼睛迷乱地向天花板翻转着,然后他叫道)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已经留下了一些东西。时间过去了;那就是这么多的东西积累下来了。我,你的意思是说消失了。他:不,不!积累下来了。每一瞬间人们都在逐渐富有起来,生活上少了一天,或者多赚了一块钱,完全是一回事。生活中主要的一点就是:每天晚上要自由、轻松、愉快、丰裕地到厕所里去:呵,宝贵的排泄物!这对于一切身分的人们,都是一生的大结局。在最后一瞬间,我们都是同样地富裕了;伯尔纳①用盗窃、强夺、和使人破产的办法留下了二千七百万金币,和什么也没有留下,慈善院将给一块裹布作为他的寿衣的拉摩是一样的。死人听下见鸣钟的声音;成百的教士,为他唱得喉咙嘶哑;点燃着的火把的长列在他的前面和后面行进着,这些都是白费;他的灵魂并不在主持仪式的人旁边走着。不管你是在大理石下面或是在泥土下面腐烂着,你总是腐烂。在你的棺村周围有穿红衣的和穿蓝衣的孩子们,或者一个孩子也没有,有什么关系呢?请看看我的这个拳头吧;以前他象魔鬼一样顽强。这十个手指,简直是装在木头手腕上的十根木棍;这些筋象肠膜制的旧弦线,比较辘轳匠的轮子上所用的那些更干些,更坚硬些,更难挠曲些。但是我曾经这样地折磨它们,疲劳它们,训练它们。你不肯就范么,我,瞧吧,我说你得要就范;到底是要依我说的这个样子。(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用右手抓着左手的手腕和手指,他把它们向上和向下扭,直到手指尖触着他的下臂,他的关节吱吱的在响起来;我害怕他会把骨头弄脱节了。)①伯尔纳(1651—1739),路易十四及路易十五时代的大金融室。——译者我:小心点,你会把自己扭伤的。他:不要害怕,它们已经习惯了;十年以来我就一直不只这样地对待它们。它们虽不愿意,但这些小流氓不得不习惯下来,它们得要学会弹中乐键,而且在弦线上翻飞着。现在这就好了,是的,这就好了。(同时,他做出了一个小提琴手的姿态。他低声哼着洛嘉泰伊①的一支快速调,他的右臂模仿着琴弓的运动,他左手的手指好象在小提琴的颈上来回运动着;如果他奏了一个不合调子的音节,他就停下来,把弦调整高些或低些,用他的指甲来弹一弹,相信它确实地合调子了,然后他重复把乐曲从停下来的地方起继续奏起来;用脚踏着拍子,把他的头、脚、手、臂膀和整个身体都摇晃着,正如你有时在宗教音乐会所看见的,佛拉里或夏白朗;或其他的音乐家,起着同样的痉挛,让我看到一种同样难受的样子,而且引起我差不多一样的痛苦。因为对于那个努力要把快乐给我描绘出来的人,我却只看见他的苦难,这不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吗?请放下一层帷幕把那个人给我遮住吧,那末,如果他一定要表现出一个在拷问台上的受难者的样子,我至少可以看不见他。但是在这样的痉挛和喊叫的当中,他会用一个和声的段落改变了他整个的姿态,在这个段落中琴弓徐徐地同时在几根弦线上移动着。这时他的脸孔就现出了狂喜的神情,他的音调变柔和起来,他欢乐地倾听着自己。这和谐的音乐的确是在他的耳朵和我的耳朵里鸣响着。然后他用刚才拿着乐器的那只手把乐器放回在左臂下面,让拿着乐弓的右手落下来,他说)现在,你觉得怎么样?①洛嘉泰伊(1693—1764),著名的小提琴家。——译者我:妙极了!他,我觉得还不错;听来大概和旁人的差不多。(他立刻象一位坐在大键琴旁边的音乐家那样蹲下来。)我:情你原谅吧,为了你和我自己。他:不,不!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应该听下去。我不愿意得到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给我的称赞。你将要用更确定的口气夸奖我,那就可以使我获得个把学生了。我:我的交游很少,你会白受累的。他:我从来不觉得累的。(我看见了要怜悯这个家伙也是徒然的,因为那个小提琴奏鸣曲已把他弄得浑身是汗了,我就决定随他的便。于是他坐在大键琴旁边,弯着双腿,面孔朝向夭花板,你会相信他在那上面看见了乐谱;他唱着,先试弹一会,就演奏起来阿尔伯底或格吕比的一支曲子,我不晓得究竟是其中哪一位的。他的声音象凤一样吹过,他的手指在乐键上飞舞着;一时离开了最高音便奏起低音来,一时又放下了伴奏,回到最高音来。他脸上接续地流露了各种的表情;你可以辨别出温柔、愤怒、喜悦和痛苦,你可以感觉到柔音和强音。我相信一个比我更熟练的人从曲子的旋律和性格,从他的各种表情和他间歇地唱出的歌曲的断片,一定能够把那个曲子辨认出来。但最奇怪的事情却是,他有好几次在摸索着;好象因为有了错误而自己改正过来;感觉到这个曲子已经不再在自己的手指头上,便懊恼起来。)(他站起身来,擦干沿着脸颊流下来的汗珠说):现在你看见了,我们也知道怎样安排一个三和音,一个升半度的第五度音,我们也熟识属和音符的连贯。我亲爱的叔叔所大事喧嚷的那些四分音阶的段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也知道怎样去应付。我:你费了很大的劲来让我晓得,你是非常伶俐的;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他:非常伶俐?那倒不是。我大约知道些我这一行的东西,而这样就是足够有余了。因为在这个国家,人们是吝必须懂得自己所教授的东西呢?我:不需要超过于懂得自己所学习的东西。他:这是正确的,完全正确的。现在,哲学家先生,把你的手放在心坎上,老实告诉我吧,曾经有一个时候,你不是象现在这样的宽裕。我:现在我也还不是怎么特别宽裕的。他:但现在夏天你不要再到卢森堡去了,你会记得..我:不要说了,我记得的。他:穿着灰色的绒大衣。我:是的,是的。他:一边完全破了,袖口裂开,黑色的毛袜子用白线从后面缝补起来。我:是的,是的,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那时你在“叹息之路”上做什么呢?我:一个十分可怜的人。他:你离开那里便在街头上踯躅着。我:完全对的。他:你教授数学。我:数学,我连一个字也不懂得;这就是你所要说的吗?他:对极了。我:我一面教,一面学,还教出了几个好学生哩。他:那是可能的,但音乐和代数或几何就不一样了。现在你已经成了一个大绅士了。我:并不怎样大!他:你很有办法。我:并不见得。他:你给女儿聘了家庭教师。我:还没有。她的母亲管她的教育。因为人们在家里需要安静。他:家里安静吗?天哪,只有当人们是仆从或主人的时候,他才会有这个;而人是应该做主人的。我曾经有过一个太太,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但当她有时出言不逊的时候,我就张牙舞爪了;我大发雷霆,象上帝一样吩咐:“要有光,”就有了光。所以在四年当中,我们不曾有十次愤怒地彼此高声说话。你的孩子几岁了,我:那个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你的孩子几岁了,我:见鬼!让我们不要管我的孩子和她的年龄吧,让我们再说到她将来要有的教师吧。他:天哪!没有见过象一位哲学家这样执拗的人。如果人们谦逊地恳求着,是否可以请教哲学家先生,他的小姐大约有多大年纪了。我:你可以设想她是八岁。他:八岁!四年以前她就应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了。我:也许因为我不太急于要把费时这么久而用处这么少的一种学习作为教育她的计划的一部分。他: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将教给她什么呢?我:如果我能够,教她正确地思想;这在男子们中间已经是很不平常的事,在妇女们中间就更希罕了。他:只要她是美丽的,逗人喜欢的和百般媚态的,就听任她尽量的胡思乱想吧!我:因为自然对她很不仁慈,给了她一个柔弱的体质和善感的心灵,却使她如同有了强健的体质和铁石的心肠一般,去经历着同样的人生的苦难,如果我能够,我将要教她有勇气地忍受这些苦难。他:只要她是美丽的,逗人喜欢的和百般媚态的,就听任她象其他女人一样哀哭、痛苦、装模作样,容易激怒吧。怎么?没有舞蹈吗?我:不超过为了致敬礼、姿态端正和仪容大方并且走路合度所必需的限度。他:没有歌唱吗?我:不超过为了正确地发音所必需的限度。他:没有音乐吗?我:如果有一位很好的音律老师,我倒愿意把她付托给他,每天两小时教这么一年或两年,但不再延长了。他:现在代替你所取消的这些主要的东西..我:我把文法、寓言、历史、地理、一点点图画,和分量很多的道德修养安排上了。他:我要给你证明在我们这样的世界里所有这些知识的无用,是多么容易;我说无用!也许还有危险哩!可是这一会儿我只限于提出一个问题:难道她不需要一位或两位教师吗?我:一定的。他:呀!我们又回到那个问题上来了。这些教师,你期望他们都懂得他们将要教她的文法、寓言、历史、地理、道德修养吗?胡说,我亲爱的先生,这是胡说:如果他们懂得这些东西到足够教它们的程度,他们就不会教它们了。我:为什么呢?他:因为他们就会耗费了一生光阴来研究它们。对于一门艺术或科学必定要钻研得很深,才能够很好地掌握它们的基本要领。教课用书只有那些终身从事一门学问的人才能很好地写作出来;只是当中和末尾才能阐明开头的艰深处;请问问数理科学的泰斗。你的朋友达朗贝先生,是否对于教这门科学的初步,他已是太好了。只在三十年或四十年的实习之后,我的叔叔才瞥见了音乐理论的初次曙光啦。我:(我大叫道)呵,傻子,大傻子!在你那可怜的头脑里怎么会有这样正确的思想和这么多的怪想混淆在一起?他:只有天晓得!机缘把它们扔在这里面,它们就留在那里了。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当人们不懂得一切东西,他们就不会好好地懂得任何东西。他们不了解,一个东西是到哪里去的,另一个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或那个应当安排在什么地方,哪一个当该在先,哪一个在后较为相宜。一个人能够毫无方法而教授得好吗?而方法又从哪里来呢?我告诉你,亲爱的哲学家,我相信物理学始终是一门贫乏的科学;正如用针尖从一望无际的大洋里取出来的一滴水,从阿尔卑斯山脉上分离出来的一粒沙。至于现象的原因呢?实在说,懂得的东西这么少,又懂得这么粗浅,还不如一点都不懂得的好;这恰恰就是当我成为一个伴奏和作曲的教师的时候,我所遇到的情形。你在想什么?我:我想,所有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与其说是有根据的,不如说是似是而非的。但是随它去吧。你说,你曾经教授伴奏和作曲吗?他:是的。我:你一点也不懂得这些东西?他:不,的确不懂;这就是为什么其他的人比我还要坏得多——那些自以为懂得一些的人。至少我既没有使孩子们的鉴赏力也没有使他们的手变了质。当他们后来从我这里转到一位好的教师的时候,既然他们什么也没有学会,至少他们也就没有什么要忘却的。这就总是省下这么多的金钱和时间。我:但是你怎么样着手?他:象他们大家一样,我来到了便坐倒在椅子上:“多么可怕的天气!这石子路是多么累人!”然后闲谈一会新闻:“勒米尔小姐本来要扮演这出新歌剧中一个贞女的角色,但她却第二次怀孕了。还不晓得谁将代替她。阿尔奴德小姐刚刚离开了她的小伯爵,他们说她开始和贝尔廷和好了。同时小伯爵找到了蒙达密先生的瓷器。在上一次的业余音乐会中有一位意大利小姐唱得象天使一样。这个普莱维依是一个稀奇的剧团,你应该看看他们的‘多情的使者’的演出;关于谜语的一场是非常妙的。这个可怜的邓丝尼再也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小姐,来吧,拿起你的书吧。”当小姐正在不慌不忙地找寻她放错在哪里的书,当一个女仆被叫来责骂的时候,我就继续说:“克莱容实在是不可理解的。我听人说起一件最荒唐的婚姻:这是..你叫她什么?..小姐的婚姻,他所抚养的一个小东西,这一位已给他生了两三个小孩,并且曾经和这么多的人同居过。——唔,拉摩,这是不可能的,你是在胡说。——我不是在胡说,他们甚至说事情已经完成了。有人谣传伏尔泰已经死了。那就更妙——为甚么更妙呢?——那就是说他要给我们做出一些很好的谐谈来了。这是他的习惯,在两个星期之前就死去了。”①我还要告诉你些什么呢?我会把我在曾到过的一些家庭里听得的最下流的故事重述一番;因为我们都是新闻传播的能手。我会扮演一个傻爪,他们听着我的话笑起来,大叫道:“他总是很有风趣的。”同时小姐的书终于在一个靠椅底下找到了,在那里曾经被一只小狗或小猫拖来拖去、啃咬和撕裂了。她会坐到大键琴前面。开头她会自己一个人弄出一些噪音来。然后我在对母亲做出一个赞许的手势以后,就走近前来。① 说伏尔泰死了的谣言确实有过好几次,如1753 年,1760 年,1762 年都曾有此谣言。——译者母亲:“练习得还不错;只要一个人肯学;可是她不肯学;她更爱把时间荒废在瞎聊天,玩耍,跑来跑去,和我也不晓得的什么名堂上面。你刚一走就把书阖起来了,直到你回来才又打开。但你从来没有骂过她..”同时,既然应该做一些事情,我就把她的双手拿起来,换一个样子放着;我会生起气来,叫道:“so1,so1,小姐,这是一个sol。”母亲:“小姐,难道你没有耳朵吗?我不在键琴边,又看不见你的书,我也感觉得应该是一个so1。你给先生带来无限的麻烦。我想不到他为什么这样有耐心,你一点也记不得他告诉你的东西,你一点进步也没有..”于是我就又使空气和缓一些,摇起头来,说道:“请原谅我,夫人,请原谅我;如果小姐愿意,如果她肯用功一些,就会学得更好了,可是现在也就不坏啦。”母亲:“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让她整整一年学习同一只曲子。”——呵,关于这一层,她只有在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之后才会放下它的;而这个并不需要象夫人所相信的那样长的时间。——母亲:“拉摩先生,你夸奖她,你是太好了。这个将是她从功课里所记得的唯一的东西,在有机会的时候她一定能够给我重述出来的。”时间会这样地溜过去,我的学生会优雅地把胳膊一摆动,做了从舞蹈教师那里学来的敬礼,把一点学费递给我。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同时母亲就说:“很漂亮,小姐。如果夏维益① 在这里,他一定会称赞你。”我会有礼貌地再扯谈一会;然后我就溜走了,这就是那时候人们叫做伴奏一课的情形。① 夏维益,歌剧院的舞蹈家,国王的舞蹈师。——译者我:今天情况就不同了吗?他:天哪,我倒是这样想的。我到来了。我带着很严肃的样子,急急地脱下暖手筒,把大键琴打开,试一试琴键。我老是非常匆忙的;如果需要我等候一分钟,我就好象被偷了一个银币似地大嚷起来。在一小时以内我必需在某某地方;在两小时以内,在某某公爵夫人的家里。我被邀请在一位美丽的侯爵夫人的家里吃饭,之后就有在小田新街的巴格男爵的公馆里的音乐会。我:然而根本任何地方也没有人在等候你么?他:是的。我:那末为什么用了所有这些卑劣的小诡计呢?他:卑劣!请问,为什么卑劣?它们在我这种地位的人们当中是惯常的;我绝不因为象大家一样做就轻贱了自己。并不是我发明了它们,如果我不照样奉行,那倒是很奇怪和不便了。实在的,我知道,如果在这个场合中,你打算应用某些我说不出来的甚么道德的一般原则,这些人人乐道,而没有一个人实行的原则,就会发见,白的将是黑的,黑的将是白的了。但是,哲学家先生,正如有一个普遍的文法,也有一个普遍的良心,而在每一种语言中都有例外,我相信,你们这些学者,把它叫做..帮帮我的忙吧..叫做..我:习惯语。他:对了。那末,每一种地位的人都有它的对于一般良心的例外,我很愿意把它们叫做行业的习惯语。我:我明白了。封德内尔说得漂亮,写得漂亮,尽管他的文笔富于法文的习惯语。他:君主、大臣、财政家、官吏、军人、作家、律师、辩护士、商人、银行家、手艺人、歌唱师和舞蹈师都是很诚实的人物,虽则他们的行为在某几点上离开了普遍的良心,充满着道德的习惯语。事物的制度愈古,就有愈多的习惯语;时代愈不幸,习惯语就愈多起来。人有多大价值,行业就有多大价值,反过来说,毕竟行业有多大价值,人就有多大价值。因此人努力尽可能地使他的行业有出息。我:所有我从这个错综复杂的论辩里清楚地认识到的,就是,很少行业是诚实从事的,或者,在行业中很少诚实的人。他:对的,没有一个是诚实的;但是,另一方面,在行业之外很少人是骗子;一切都会是很好的,如果没有相当数量的人,他们被认为是勤勉的、严格的、对职务尽忠的、精打细算的,或者换句话说,老是在商店内的,从早到晚干他们的行业,此外什么也不干的。所以他们就是唯一发了财而被尊敬的人物了。我:由于习惯语的力量。他:对了,我知道你已经懂得我的意思。现在说到属于差不多一切地位的人的一种习惯语,因为有一些习惯语是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所共同的,正如有一些共同的糊涂事一样。一个共同的习惯语就是使自己获得尽可能多的主顾;一个共同的糊涂事就是,相信那个有最多主顾的人是最伶俐的。这就是对于一般的良心的两个例外,是人们所应该服从的。这是一种信用,它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但是由于大家的意见而有价值。有人说,好名声比金腰带更有价值;然而有好名声的人并没有得到金腰带,而且我见到,今天有金腰带的人绝不缺乏好名声。一个人应该尽可能地既有好名声也有金腰带,当我用你所称为卑劣的手段和不名誉的小诡计来使自己有出息的时候,我的目的就是如此。我教功课,而且我教得好;这就是一般的规程。我使人相信,要我去教的功课比一天所有的钟点还要多,这就是习惯语。我:那末,你把功课教得好吗?他:是的,不坏,过得去。亲爱的叔叔的基本低音谱把所有这些弄得简单得多了。以前我偷了我的学生的金钱,是的,我偷了它,这是的确的;现在,我赚得了它,至少象任何别的人一样。我:你过去偷了钱没有愧悔吗?他:呵!一点也没有愧悔!有人说“如果一个窃贼偷窃了另一个,魔鬼也会发笑了”。父母们充盈着天晓得是怎样得来的钱财;他们是宫廷中人,财政家、大商人、银行家、工商业家。我帮助他们偿还,我,以及象我一样被他们雇用的另一伙人。在自然界中,一切的种类互相吞噬;在社会中,各种地位的人互相吞噬。我们互相执行刑罚,没有法律来干涉。从前是狄桑,今天是季麻①,替王爷对财政家报了仇;而替财政家对狄桑报了仇的就是服装店、珠宝商、室内装饰商、洗衣店、骗子、女佣人、厨夫、和马具商。在这一切当中,只有笨人或游手好闲的人吃了亏,任何人也不会介意;他是罪有应得的。从这里你就可以见到:关于这些一般良心的例外,或这些道德的习惯语,在“不义之财”的名称下,人们这样地大惊小怪,其实它们算不得什么东西,整个说来,只需要有正确的眼光就行了。① 狄桑和季麻都是歌剧院的女舞蹈演员。——译者我:我很钦佩你的眼光。他:还有贫穷。当肚子在喊叫的时候,良心和名誉的呼声是很微弱的。不消说,如果有一天我会富起来,我一定要偿还,我也很有决心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来偿还:吃好的,赌钱,喝酒和玩女人。我:但我恐怕,你永远不会富起来。他:我也这样猜想。我:但是如果事情真变成我们料想不到的样子,你怎么办呢?他:我会象一切重新得志的乞丐一样做;我将是人们所曾见过的最蛮横无耻的流氓。到了那时候我就会记得他们使我遭受的一切痛苦,我就会把他们施于我的侮辱回敬他们。我爱发命令,我就会发命令。我爱受称赞,人们就会称赞我。我将有成群的维尔摩良的食客(按有些古老的版本,这句是“成群的谄媚者,丑角和食客..”。拉摩在这里是指波勒的女婿,田赋包收入维尔摩良的门客。——译者)侍候我,我会象人们对我说过的一样,对他们说:“来吧,恶棍,你们来使我开开心吧”,人们就会使我开心了。“你们毁谤那些正直的人们吧”,如果世间上还找得到正直的人的话,人们就会毁谤他们了。我们还要玩玩女人;在我们喝醉的时候,我们将互相轻慢地称呼“你”;我们将要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将要捏造些无稽之谈,我们将不缺少形形色色的乖僻和恶习。那将是很快乐的。我们将要证明伏尔泰是没有天才的;老是趾高气扬的毕封,不过是一个浮夸铺张的著作家;孟德斯鸠不过是一个会卖弄些小聪明的人;我们将要把达朗贝贬到他的数学里去。所有象你一般的这些小伽图①们,他们由于妒忌而轻蔑我们,他们的谦逊是傲慢的外衣,他们是由于必需而有节制的。我们将要痛打他们一顿。至于说到音乐,那时就是我们创造音乐的时候了。①伽图(公元前237—142),罗马人,以严守道德原则著名。以后这名字就用为严守或装作严守道德原则的人的代名词。——译者我:从你对于你的财富的这个高贵的用途看来,我认识到,你竟然是个乞丐,是多么大的损失了。因为你将要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对于人类是很大的荣誉,对于你的同胞是很大的利益,对于你是很大的光荣。他:但是我相信你是在嘲笑我。哲学家先生,你不晓得你是跟谁在打交道;你没有想到,在这当儿,我代表了城市中和宫廷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人。所有我们的有钱人,不管干哪一种职业的,也许对他们自己说了,也许没有说象我刚刚泄露给你听的事情;但这是事实:我要是处在他们的地位将会过的生活,恰恰是他们自己所过的生活。你们这些人,你们就是这个样子,你们相信有一种给所有的人造出来的同样的幸福。这是多么奇怪的幻想呵!你们的那种幸福的前提是我们所没有的某种荒诞的心境,一种奇怪的气质,一种特殊的趣味。你们用德行的名义来粉饰这种奇痹;你们把它叫做哲学。可是德行和哲学,它们是为一切人造的吗?谁能够,谁就有德行和哲学吧。谁能够,谁就保持它们吧。试想象一个贤智而懂哲理的世界;你要承认它将是非常沉闷的。请看吧,哲学万岁,所罗门的明智万岁!喝好酒、饱吃美味的菜肴,占有漂亮的女子,在柔软的床铺上睡眠;除此而外,其余一切都是无谓的事了。我:怎么!捍卫祖国呢?他:无谓的事。再也没有什么祖国:从北极到南极,我只看见暴君和奴隶。我:为朋友效劳呢?他:无谓的事!难道一个人有朋友吗?如果一个人有朋友,难道应该使他们变成忘恩负义的人吗?仔细注意一下吧,你就会看见,人们替朋友效劳所得到的收获,往往就是这样。感恩是一种负担,而一切负担就是为了要被摆脱而造出来的。我:在社会中有一定职位并且尽分内的责任呢?他:无谓的事!一个人有或者没有一个职位,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有钱就行,既然他只是为了致富而执掌一个职位的!尽责任,这会有什么结果呢?引起妒忌、烦恼和迫害。难道这样就是一个人上进的道路吗?献媚奉承,天哪!献媚奉承,拜访大人物,研究他们的趣味,顺从他们的怪癖,为他们的罪恶服务,赞同他们的不义:这就是秘诀呵!我:留意孩子们的教育呢?他:无谓的事!这是一个家庭教师的事情。我:但是如果这位家庭教师信服你的原则,放弃他的责任,那末受害的将是谁呢?他:老实说,这将不是我,却也许有一天,是我女儿的丈夫或者我儿子的太太。我:可是如果他们两人都投身于放荡和邪恶的生活呢?他:那是适合于他们的身分的。我:如果他们有失身分?他:当一个人有钱的时候,无论他干什么都是不会失掉身分的。我:如果他们倾家荡产?他:他们就活该糟糕了。我:我看到:如果你完全不管你的太太,你的孩子们,你的仆人们的行为,你也就恨容易疏忽了你自己的事务。他:请原谅我,有时找钱是很困难的;老早就预先准备才是有远见的。我:你将不大关心你的太太。他:请你说,一点也不关心。一个人对于他亲爱的伴侣所能有的最好的办法,我以为就是,随自己的意思去做。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你不认为这社会将是顶有趣的吗?我:为什么不呢?只有当我对于我的早晨感到很满意的时候,我才觉得晚上是分外美丽的。他:我也觉得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