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全靠了这种情况,我今天晚上才能够有幸自由自在地来看您。” “好,您听着,卡曼日,”公爵夫人说,她的和蔼而亲切的口音使年轻人心里充满了快乐,“您要这么办:每次您相信自己有空,就写张条子给客店老板娘,以后我手下的人每天都上她这儿来。” “啊!我的天主!您的心真是太好了,夫人。” 公爵夫人把手放在埃尔诺通的胳膊上。 “等一等,”她说。 “什么事,夫人?” “这声音,从哪儿来的?” 果然,从楼下大厅传来马刺声,说话声,敲门声,欢呼声,仿佛有大批人闯了进来。 埃尔诺通把头伸出通向前厅的那扇门。 “是我的那些同伴,”他说,“他们来这儿欢度德·卢瓦涅克先生给他们放的假。” “可是,怎么这样巧,正好来到我们这家客店?” “因为,他们到达的那天碰头的地方,夫人,正好是‘骄傲骑士’,因为我的同伴们从进入京城的那个最幸福的日子起,就爱上了富尔尼雄老板的酒和馅饼,有几个甚至还爱上了老板娘的墙角塔。” “啊!”公爵夫人带着狡黠的笑容说,“先生,您说起这些墙角塔显得很内行。” “凭我的荣誉起誓,我这是第一次进入这儿,夫人。不过,您呢?您挑选了这儿。”他大着胆子说。 “我挑选,您很容易就可以了解这一点:我挑选巴黎最偏僻的地点,一个靠河近又靠城墙近的地方,一个谁也不会认识我、谁也不会猜到我会来的地方;可是,我的天主!您的那些同伴,他们吵得多厉害,”夫人补充说. 的确,楼下大厅里的闹声响得像刮起一阵可怕的飓风。叙述头天晚上的那些丰功伟绩的声音,吹牛夸口的声音,金埃居的响声,碰玻璃杯的响声,预示着将有一场激烈的暴风雨。 突然从通往墙角塔的小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富尔尼雄太太的声音在楼下叫道: “德·圣马利纳先生!德·圣马利纳先生!” ”什么事?”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回答。 “不要上楼,德·圣马利纳先生,我求您。” “好!为什么不要上去,亲爱的富尔尼雄太太?今天晚上,整幢房子不是归我们用吗?” “整幢房子,对,但是不包括墙角塔。” “得了吧!墙角塔属于这幢房子,”另外五六个人的声音一齐叫嚷,埃尔诺通在这些声音里听出佩迪卡·德·潘科内和厄斯塔施·德,米拉杜的声音。 “不,墙角塔不属于这幢房子,”富尔尼雄太太继续说,“墙角塔不算在内,墙角塔属于我;不要打扰我的房客。” “富尔尼雄太太,”圣马利纳说,“我也是您的房客,因此您不要打扰我。” “圣马利纳!”埃尔诺通感到不安,低声自语,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那些坏脾气和勇敢。 “请行行好!”富尔尼雄太太又说了一遍。 “富尔尼雄太太,”圣马利纳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九点钟灯火就应该熄灭,我看见您的墙角塔里有灯光,只有国王的那些坏仆人才会违抗国王的命令,我要看看这些坏仆人是谁。”圣马利纳继续朝前走,后面紧紧地跟着好几个加斯科尼人。 “我的天主!”公爵夫人叫了起来,“我的天主!德·卡曼日先生,这些人敢进来吗?” “不管怎样,夫人,如果他们敢进来,有我在,我可以事先对您说,夫人,一点也不要担心。” “啊!他们要把门冲开了,先生。” 果然,圣马利纳前进得太快,现在不能往后退了,他撞得这么猛,一下子把门撞成了两半。门是一块冷杉木做的,富尔尼雄太太对于爱情尊敬到了盲目崇拜的程度,她没有想到它应该遭到这样的考验。 六十 圣马利纳怎样进入墙角塔以及后来发生的事 埃尔诺通看见前厅房门在圣马利纳的冲撞下裂成两半,这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吹灭那根照亮墙角塔的蜡烛。 他这个预防措施可能是适当的,不过也仅仅是暂时的,并没有让公爵夫人安心下来,因为他忽然听见办法用尽的富尔尼雄太太这时使出最后一着,大声喊起来: “德·圣马利纳先生,我通知您,您打扰的人是您的朋友,我是给逼得非对您说实话不可了。” “好,这下我们又有一个理由应该向他们致意了,”佩迪卡·德·潘科内用醉醺醺的声音说,他在圣马利纳背后,楼梯的最后一级上绊了一下。 “这些朋友是谁?让我们看看,”圣马利纳说。 “对,让我们看看,让我们看看,”厄斯塔施·德·米拉杜说。如果发生冲突会给“骄傲骑士”带来荣誉,那么就更会给“爱情之玫瑰树”造成最大的损失,因此,好心的老板娘一直希望能阻止一次冲突的发生,她上楼,来到那些挤在一起的绅士中间,凑近那个闯进来的人的耳朵,低声说出埃尔诺通的名字。 “埃尔诺通!”圣马利纳大声重复了一遍,泄露出这个名字,对他说来,等于是把油而不是水泼在火上。“埃尔诺通!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富尔尼雄太太问。 “见鬼!”圣马利纳说,“因为埃尔诺通是一个贞洁的模范,一个禁欲的榜样,一个集各种美德于一身的人。不,不,您弄错了,富尔尼雄太太,里面关的决不是德·卡曼日先生。” 他走到第二道门跟前,想和对付第一道门一样再来一遍,这时,门突然开了,埃尔诺通出现在门口,脸上丝毫没有显示出忍耐,照圣马利纳的说法,如此严格地身体力行的那些美德中的一种。 “德·圣马利纳先生凭什么权利砸破这第一道门?”他问,“已经砸破了那一道,他还想砸破这一道?” “嗯!真是他,是埃尔诺通!”圣马利纳大声喊道,“我听得出他的声音,至于他的身体,我要是在黑暗中能说出它的颜色,那才真是活见鬼呢。”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先生,”埃尔诺通又说。 圣马利纳放声大笑,这使四十五卫士中那几个人放下心来,他们刚才听见大声威胁,曾经认为不管怎么样,还是走下两级梯级比较谨慎, “我是在对您说话,德·圣马利纳先生,您听见吗?”埃尔诺通大声说。 “是的,先生,全听见了,”对方回答。 “那么,您要说什么?” “我要说,我亲爱的伙伴,我们想知道是不是您住在这家给人家谈情说爱的客店里。” “好,现在,先生,您已经拿稳是我了,既然我在跟您谈话,如果必要,我还能摸摸您,那就让我安静吧。”' “我的天主!,圣马利纳说,“我想,您不会是当了隐修士,一个人住在这儿?” “这个嘛,先生,如果您怀疑,那就允许我让您继续怀疑下去吧。” “得了,”圣马利纳继续说,他竭力想进墙角塔,“真的您只一个人?啊!您连灯也没有点,真妙。” “好啦,先生们,”埃尔诺通口气高傲地说,“我承认你们喝醉了,我原谅你们;不过,即使对神志不清的人,忍耐也有一个限度,玩笑开得差不多了,对不对?请你们走开。” 不幸的是圣马利纳邪恶的嫉妒心发作了。 “啊!啊!”他说,“要我们照您对我们说的那样走开,埃尔诺通先生!” “我对你们这么说,为的是不让你们弄错我的要求,德·圣马利纳先生,如果需要的话,我再说一遍,你们走开,先生们,我请求你们。” “啊!那您先得让我们有向您为她而离开了我们大伙的那个人儿致敬的荣幸。” 圣马利纳这么一坚持,本来快要散开的人又重新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小圈子。 “德·蒙克拉博先生,”圣马利纳像发布命令一样地说,“下楼去,拿根蜡烛上来。” “德·蒙克拉博先生,”埃尔诺通大声说,“您如果这样干,您可要记住这是您个人对我进行的侮辱。” 蒙克拉博犹豫不决,因为年轻人的声音里有着那么多的威胁。“好!”圣马利纳回答,“我们都发过誓,德·卡曼日先生又严格尊重纪律,他决不愿意违犯。我们不能拔出剑来互相搏斗。既然如此,取个亮儿来,蒙克拉博,取个亮儿来。” 蒙克拉博走下楼去,五分钟以后,拿着一根蜡烛上来,想交给圣马利纳。 “不行,不行,”圣马利纳说,“您拿着,我也许还得使唤我这两只手。” 圣马利纳朝前跨了一步,要走进墙角塔。 “我要你们,你们所有在场的人作证,”埃尔诺通说,“有人卑鄙地侮辱我,有人毫无道理地用暴力对待我。因此(埃尔诺通猛地抽出剑),因此,谁要再朝前走一步,我就把这把剑刺进他的胸口。” 圣马利纳怒不可遏,也想把剑抽出来,但是他还没有把剑抽出一半,就看见埃尔诺通的剑尖对着他的胸口发亮了。 这时候圣马利纳正朝前迈了一步,用不着德·卡曼日先生冲刺或者伸直胳膊,他就已经感觉到了那把剑的寒气,像一头受伤的公牛那样发狂地朝后退。 埃尔诺通于是朝前跨了一步,跟圣马利纳后退的步子一样大小,剑又重新朝圣马利纳的胸脯逼来。 圣马利纳脸色变得煞白,因为埃尔诺通如果冲刺过来,就会把他钉在墙上。 他慢腾腾地把剑插进剑鞘。 “您蛮横无理,一千次也罪有应得,”埃尔诺通说,“但是您刚才提到的誓言约束着我。我不会再碰您,给我让开一条路。”他朝后退了一步,看对方听不听从。 接着他做了一个即使国王也会感到骄傲的极其威严的手势,说: “请让开,先生们;请,夫人,一切由我负责。” 只见一个女人这时候出现在墙角塔门口,她的头上裹着一块头巾,脸上蒙着一片面罩,全身哆嗦着,抓住埃尔诺通的胳膊。 年轻人于是把剑插进剑鞘,就像是拿稳了不会再有什么事可害怕的,傲慢地穿过挤满了他那些既不安又好奇的同伴的前厅。圣马利纳的胸口给剑轻轻碰了一下以后,一直退到了楼梯平台上,刚才当着那些同伴和一个陌生夫人的面,他受到应得的侮辱,已经气得透不过气来。 他懂得,如果事情在他跟埃尔诺通之间就到此为止,那么,不论爱开玩笑的人还是严肃的人,都会联合起来反对他,这个信念把他逼到了极端。 当卡曼日从他前面经过的时候,他拔出他的短剑。 他打算袭击卡曼日吗?还是仅仅打算做他在做的事?这个同题,既然不能够看到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就没有办法回答。在他发火的时刻,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呢。 尽管如此,他的胳膊还是伸向一对情人,短剑的剑刃没有戳进埃尔诺通的胸口,却划破了公爵夫人的丝头巾,割断了面罩的一根系带。 面罩落在地上。 圣马利纳的动作十分敏捷,因此在黑暗中谁也不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谁也不能加以阻止。 公爵夫人喊了一声。她的面罩掉了,她觉着圆滚滚的剑背沿着她的脖子滑过去,不过却没有伤着她。 就在埃尔诺通听到公爵夫人的叫声心里一发慌的时候,圣马利纳来得及把面罩捡起来还给她,因而借着蒙克拉博的蜡烛光,他可以看见年轻女人的那张一无遮盖的脸。 “啊!啊!”他用嘲笑而又放肆的声音说,“原来是坐轿子的那位美丽的贵夫人。恭喜啦,埃尔诺通,您干得真快!” 埃尔诺通站住了,他后悔刚才把剑收了进去。他已经把剑从剑鞘里抽出半截,这时候公爵夫人拖着他一梯级一梯级往下走,一边悄声对他说: “快去,快去,我求您,卡曼日先生。” “我会再见到您的,德·圣马利纳先生,”埃尔诺通一边走开一边说,“放心吧,您干着这件卑鄙可耻的事,还有其他那些卑鄙可耻的事,我会跟您算帐的。” “好,好!”圣马利纳说,“您的帐您记着,我的帐我记着。我们俩总有一天要算清的。” 卡曼日听见了,但是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把整个心思贯注在公爵夫人身上。 一到了楼梯下面,没有人再来挡住他的路,四十五卫士里的那些没有上楼的人,毫无疑问正在低声责备他们的同伴们的过火行为。 埃尔诺通把公爵夫人送到由两名仆人看守着的轿子跟前。到了那儿,公爵夫人觉得安全了,握着卡曼日的手,对他说:“埃尔诺通先生,经过刚才发生的事,经过这次尽管您很勇敢也无法保护我不受到的,而且肯定还会再次发生的侮辱,我们不能再上这儿来了;我请您在附近找一幢房子,不论是出售的或是整幢出租的都行。您放心,不久以后您就会得到我的音信。” “我应该向您告辞吗,夫人?”埃尔诺通一边说,一边鞠躬,表示服从她刚才吩咐的话,这番话太迎合他的自尊心了,因此他根木不可能提出什么异议。 “还不到时候,德·卡曼日先生,还不到时候,您跟着我的轿子到新桥再离开,那个坏蛋认出我是乘轿子的贵妇人,但是却没有认出我是谁。我担心他会跟在我们的后面,发现我住的地方。” 埃尔诺通照着她的吩咐做了,不过并没有人侦察他们。这座新桥是建筑师迪塞尔索七年前刚在塞纳河上造起来的,所以在当时叫这个名字还很合适。公爵夫人到了新桥,把手伸到埃尔诺通唇边,对他说: “现在走吧,先生。” “我能冒昧地问您,我什么时候再见到您吗,夫人?” “这全要看您是不是能迅速办到我交给您办的事,您办得是否迅速,就是向我证明您是否急于再见到我。” “啊!夫人,既然如此,交给我办好了。” “好,去吧,我的骑士。” 公爵夫人第二次把手伸给埃尔诺通吻,然后离开了。 “确实很奇怪,”年轻人一边朝回走,一边说.“这个女人喜欢我,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可是我会不会被圣马利纳这个土匪杀死,她却一点也不担心。” 年轻人轻轻地耸了一下肩膀,证明他对这种不关心的看法作出了恰如其分的估价。 接着,他又回到最初的看法上,这个看法没有一点迎合他的自尊心的地方。 “啊!”他继续想下去,“这个可怜的女人,确实是非常慌张,尤其是那些公主,怕名誉受到影响的恐惧是她们最强烈的感情。因为,”他对自己笑了笑,接着想,“她是公主。” 最后这个想法对他说来是最愉快的想法,因此最后这个想法占了上风。 不过,这个想法却无法让卡曼日忘记他受到的侮辱。因此他笔直朝客店走回去,不能让人有权猜想他害怕这件事可能引起的后果。 他很自然地作出了决定,一切可能有过的命令和誓言,他都要违背。只要圣马利纳一开口,或者有胆量动一动手,他就要干掉他。 爱情和自尊心同时受到了伤害,使他满腔怒火,一无所惧,处在这样狂热的状态中,他可以一个人和十个人交手。 这个决定在当他踏上“骄傲骑士”客店的门槛时,使他那双眼睛直冒火星。 富尔尼雄太太正着急地等着他回来,浑身打着哆嗦,立在门口。 她一看见埃尔诺通,就像刚痛哭过一场似的擦擦眼睛,伸出双臂抱住年轻人的脖子,尽管她的丈夫坚决认为她没有错,用不着道歉,她还是请求年轻人原谅。 善良的老板娘并不是那么令人不快,即使卡曼日有理由抱怨她,他也不能对她牢牢地怀恨在心。因此他向富尔尼雄太太保证,他一点也不恨她,只是她的酒是罪魁祸首。 他这个意见做丈夫的看来很能理解,点点头向埃尔诺通表示感谢。 这些事情在门口发生时,所有的人正一边吃饭,一边热烈地谈论那桩毫无疑问成了当天晚上的高潮的事件。 有很多人都坦率地说圣马利纳不对,坦率是加斯科尼人在一块儿谈话时的一个主要特点。 还有几个人一言不发,因为他们看见他们的那个同伴正皱紧眉头,咬紧嘴唇在苦苦思索。 尽管如此,他们吃起富尔尼雄老板的晚饭来,并没有缺乏一点热情,他们一边吃一边高谈阔论,情况就这样。 “我呢,”埃克托尔·德·比朗提高嗓子大声说.“我知道错在德·圣马利纳这一边,如果我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的话,德·圣马利纳先生这时候不是坐在这张桌子前面,而是倒在这张桌子底下了。” 圣马利纳抬起头,望了望埃克托尔·德·比朗。 “我说话算数,”这人回答,“瞧,那边门口来了一个人,看来他同意我的意见。”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这个年轻绅士指的方向,他们看见脸色苍白的卡曼日站在门框里。 看见他象幽灵一般出现,每个人都觉得浑身一阵寒颤。埃尔诺通从门槛上走下来,看上去就像骑士雕像从底座上走下来那样。他对直朝着圣马利纳走去,虽然没有明显的挑战行动,可是那种坚定的神色使得不止一个人的心怦怦直跳。 看见这个情况,四周都有人朝德·卡曼日先生大声叫喊:“上这儿来,埃尔诺通,到这边来,卡曼日,我旁边有空位子。” “谢谢,”年轻人回答,“我希望坐在德·圣马利纳先生旁边。”圣马利纳站起来,所有的眼睛都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但是,在他做出站起来这个动作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完全改变了。 “我把您希望得到的位子让给您,先生,”他说,一点没有发怒,“我让给您的同时,还要向您真心诚意道歉,因为我刚才愚蠢地冒犯了您;我喝醉了,您也这么说过,请原谅我。” 在一片寂静中做出的这番表白,并不能使埃尔诺通感到满意,尽管正在焦急地瞧着这场戏怎样收场的那四十三个座上客显然连一个音节也没有漏掉。 但是圣马利纳话刚说完,同伴们的欢呼声就向埃尔诺通说明,应该表示出满意的神情,他已经完全报了仇。 因此他的理智迫使他保持沉默。 同时他朝圣马利纳望了一眼,这一眼就清楚地看出了他应该比以往更要提防他。 “可是这个坏蛋很勇敢,”埃尔诺通低声自言自语,“他这时候让步,是由于他有了什么更能使他满意的卑鄙计策。” 圣马利纳的酒杯是满的,他给埃尔诺通的酒杯斟满。“好啊,好啊!讲和啦,讲和啦!”所有的人一齐叫喊,“为德·卡曼日和德·圣马利纳和好干杯!” 卡曼日趁着碰杯和大家叫喊的时候,朝圣马利诺俯过身去,嘴角挂着微笑,让人不可能怀疑到他向圣马利纳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德·圣马利纳先生,”他对他说,“这是您第二次侮辱我,而没有对我赔礼;您要注意,如果第三次再冒犯我,我会像杀一只狗那样把您杀了。” “如果您找到您的美人儿,先生,您就这么干吧,”圣马利诺回答,“因为,凭绅士的荣誉保证,我如果是您,也会跟您一样干的。”两个死敌就像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那样碰杯。 六+一 在神秘的房子里发生的事 这家表面上气氛无比融洽的“骄傲骑士”客店,大门关闭,但是酒窖敞开,从护窗板缝隙透出烛光和客人们的欢闹声。这时候,读者在本书中仅仅从外边看到的那所神秘房子里,却发生了一桩不寻常的行动。 秃顶的仆人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把捆扎好的东西从各处收集来,装进一只旅行箱。 这个第一步准备工作做好以后,他给一支手枪装上子弹,拔出拔进地试了试装在天鹅绒刀鞘里的一把大匕首,接着,用一个铁环把它挂在当作腰带使唤的链子上,另外还在链子上拴上他的手枪,一串钥匙,一本黑皮面的精装本祈祷书。 正当他这样忙碌时,有一阵轻得像幽灵的脚步,轻轻擦过二层楼的地板,然后沿楼梯悄悄下来。 突然间,一个脸色苍白、披着白头纱、像鬼魂一样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同时传来像树林深处的鸟叫声一样温柔而忧郁的声音。 “雷米,”这个声音说,“您准备好了吗?” “好了,夫人,现在只等着把您的小匣子跟我的放在一块儿。” “您觉得这些箱子我们的马能驮吗?” “我担保能驮,夫人;如果您只要有一点儿不放心,我们可以不带我的,我需要用的东西难道那边会缺少?” “不,雷米,不。再怎么说,我也不愿意您在路上缺少必需品。另外,我们一到那边,可怜的老人病着,仆人全都忙着在他身边照料。啊!雷米,我急着回到我父亲那儿去,我的预感很不好,我觉得就像一个世纪没有看见他似的了。” “可是,夫人,”雷米说,“三个月前您离开他,这次出门跟上次中间相隔的时间,并没有以前那几次相隔的时间长。” “雷米,您是一位十分高明的医生,上次离开我父亲的时候,您不是对我说过,他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吗?” “不错,我说过,可是那仅仅是表示担心,而不是预言。天主常常忘记老年人,说起来也很奇怪,他们出于活下去的习惯,就这样活下去了。甚至可以说,老年人有时候还跟小孩一样,今天生病,明天又精神挺好了。” “唉!雷米,跟小孩一样,老年人今天精神挺好,明天却死了。” 雷米没有回答,因为任何能使人放心的回答话,他实在都无法说出口。紧接着前面的那段对话,有几分钟凄凉的沉默。说话的双方都陷在忧郁和沉思的心情中。 “您吩咐几点钟送马来,雷米?”神秘的女人终于开口问。 “午夜两点钟。” “一点钟刚敲过。” “是的,夫人。” “外边没有人窥伺吧,雷米?” “没有。” “连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也不在?” “连他也不在。” 雷米叹了口气。 “您说这句话的口气很特别,雷米。” “因为他也下了决心。” ‘什么决心?”夫人一边问一边打了个哆嗦。 “不再见到我们的决心,或者至少是不再企图见到我们的决心。” “他到哪儿去?” “我们大家都去的地方,去安息。” “愿天主让他永远安息!”夫人回答,她的声音像丧钟,既庄严又冷酷,“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 “不过什么?”雷米问。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可做吗?” “如果人家爱他,他就有人可爱了。” “一个像他这样姓氏、身份和年龄的人,应该相信将来。” “夫人,您的年龄、身份和姓氏,使您没有什么可羡慕他的,难道您相信将来吗?” 夫人的眼睛射出阴森的光芒。 “是的,雷米,”她说,“既然我还活着,就说明我还相信它,不过,您等一下……” 她侧耳倾听。 “我听见的不是马蹄声吗?” “嗯,好像是的。” “是我们的马夫已经来了?” “很可能,不过,如果真是他的话,那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将近一个钟头。” “他在门口停住了,雷米。” “不错。” 雷米急忙下楼。他走到楼梯底下,听见有人急匆匆地敲了三下门。 “是谁?”雷米问。 “是我,”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回答,“是我,格朗尚,男爵的随身仆人。” “啊!我的天主!是您,格朗尚,您到了巴黎,等我给您开门,不过,说话要小声点。” 他打开门。 “您从哪儿来?”雷米低声问。 “从梅里多尔。” “从梅里多尔?” “是的,亲爱的雷米先生……唉!” “进来,快进来。我的天主!” “喂,雷米,”从楼梯上面传来夫人的声音说,“是我们的马来了吗?” “不,不,夫人,不是马。” 他接着转身对老头儿说: “出了什么事,我的好格朗尚?” “您没有猜到?”仆人回答。 “唉!不,我猜到了,不过,以老天的名义,千万不要突然一下对她宣布这个消息。啊!可怜的夫人,她会怎么说?” “雷米,雷米,”楼上那个声音又说,“您好像在跟什么人谈话?” “是的,夫人,是的。” “这个人的声音我好像很熟。” “不错,夫人……怎么告诉她呢,格朗尚?……她下来了!”夫人从三楼已经下到二楼,这时候又从二楼下到楼下,出现在走廊尽头。 “谁在这儿?”她问,“好像是格朗尚。” “是,夫人,是我,”老头儿脱下帽子,露出一头白发,谦卑而又伤心地回答。 “格朗尚,你!啊!我的天主!我的预感没有错,我的父亲死了!” ”是的,夫人,”格朗尚回答,把雷米叮嘱他的那些话全都忘了,“是的,梅里多尔不再有主人了。” 夫人脸色苍白,周身冰凉,但是一动不动,态度非常坚定,她毫不动摇地经受住这个打击。 雷米看见夫人这么逆来顺受,这么悲伤,走到她跟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怎样死的?”夫人问;“说吧,我的朋友。” “夫人,一个星期以前,再也不离开他的扶手椅的男爵先生第三次中风。他还能够最后一次结结巴巴叫了一声您的名字,接着再没有说过话,当天夜里就去世了。” 狄安娜向老仆人做了一个表示感谢的手势,接着,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上楼回到她的卧房里。 “她现在终于自由了,”雷米低声说,他比夫人神情更忧郁,脸色更苍白,“来、格朗尚,来.” 夫人的卧房在二层楼上,一个小间的后面,这个小间能望见街道,而卧房里的光线靠开向院子的一个小窗子射进来。 这间屋子的家具是深色的,不过很华贵,墙上挂着阿拉斯帷幔,是当时最美丽的帷幔,上面织出耶稣受难故事后面一部分内容。 一只雕花的橡木跪凳,一尊木料相同、刻工也相同的雕像,一张有螺旋形柱子的、挂着跟墙上同样的帷幔的床,最后地上还铺着一张布鲁日地毯,这就是这间卧房的全部装饰。 没有一朵花,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样镀金饰物;木头和擦得发亮的铁代替了金和银;一个黑木画框挂在卧房的一个墙角上,画框里的一幅人像,从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照着它,显然这扇窗子是专为照见它而在墙上开的。 夫人在这幅人像前面跪下,心里充满悲伤,但是眼睛却是干的。 她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充满了爱的眼光,久久地望着这幅没有生命的人像,仿佛这高贵的人像会活过来回答她似的。 确实是幅高贵的人像,高贵这两个字仿佛是专为它造出来的。画家画的是一个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半裸着身子躺在一张卧榻上,有几滴血从他微微敞开的胸口淌下来,他的一只手,右手,受了重伤,耷拉着,不过手里还握着半截剑。 他的眼睛就像临终的人那样紧闭着。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表情使他的相貌有了一种圣洁的特征,只有在离开人世走向永恒时,人的脸上才会出现这种圣洁的特征。 作为全部说明,作为全部题词,在画像下面可以看到红得像血的字母写着: Aut Coeser aut nihil(拉丁文,意思是:‘要么当恺撒,要么什么也不干.') 夫人朝这幅人像张开双臂,就像对天主说话似的,对他说,“我曾经要求过你等待,尽管你愤怒的灵魂渴望着,”她说,“因为死者能看见一切,我心爱的人啊,你已经看见了我仅仅是为了不做杀父凶手,才勉强活下去,你死了,我就应该去死,但是,如果我一死,我就使父亲活不下去了。 “再说,你也知道,我曾指着你血淋淋的尸体许过愿,我起誓要以血还血,以死还死。但是那时候我把罪责归到那个把我叫作天真的孩子的、可敬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上。 “你曾经等待,谢谢,亲爱的,你曾经等待,现在我自由了,把我跟人世最后联系在一起的锁链刚刚被天主打断了,感谢天主,我现在完全属于你了。再没有借口,再没有阻挡,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了,因为我死后在人世再也没有留下人了,我有权利离开人世。” 她用一条腿跪着,吻了一下那只似乎从画框里垂到外面来的手。 “朋友,”她说,“你会原谅我没有眼泪,因为这双你这样喜爱的眼睛,它们在你的坟墓前一次次哭,早已经哭干了。 “用不了几个月,我就会来找你,到那时你就会回答我了,亲爱的幽灵,我对你谈过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的回答。”狄安娜说到这儿,就像是跟天主说完话那样,恭恭敬敬地立起来,走过去坐在那只橡木跪凳上。 “可怜的父亲!”她悄悄地说,语气冷淡,而且流露出一种任何活人都不会有的表情。 接着,她深深地陷在忧郁的沉思中,看上去好像已经把眼前的痛苦和过去的痛苦全都忘掉了。突然间,她站起来,一只手按在扶手椅的扶手上。 “就这样办,”她说,“这样一来一切只有更好,雷米。”那个忠实的仆人毫无疑问正在门口听着,因为他立刻就出现了。 “我在这儿,夫人,”他回答。 “我的可敬的朋友,我的兄弟,”狄安娜说,“您,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人,跟我告别吧。” “为什么,夫人?” “因为我们分开的时候到了,雷米。” “我们分开!”年轻人叫起来,他的声音使对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您说什么,夫人?” “分开,雷米。这个复仇的计划,只要在它和我之间隔着一重障碍,只要我看见它远在天边,总觉得它又高尚又纯洁。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隔得远的,既伟大又美好。既然我临近去实现它的时候了,既然障碍已经消除,我不会退缩,雷米。不过,我不愿意把一个心胸宽大的毫无污点的人拖上犯罪的道路;因此,您得离开我,我的朋友。在眼泪中度过的整个这一生,将被我看成是在天主面前和在您面前的赎罪,我希望,它也将被您看成这样,您,您从来没有做伤害别人的事,也永远不会,您得加倍地对天国有信心。” 雷米流露出忧郁的几乎是倨傲的神情,听着德·蒙梭罗夫人的话。 “夫人,”他回答,“您以为是在对一个年迈体衰、哆哆嗦嗦的老人谈话吗?夫人,我二十六岁,也就是说,青春的活力在我身上似乎已经完全枯竭。我是一具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如果还活着,是为了要完成一个可怕的行动,是为了在天主的事业中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夫人,千万别把我的意图跟您的意图分开,因为这两个悲惨的意图如此长久地同住在一所房子里。您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您要做什么,我帮助您。否则,夫人,如果您不管我的恳求,下定决心要赶走我的话……” “啊!”年轻女人咕哝道,“赶走您!您说的是什么话呀,雷米?” “如果您下定这个决心,”年轻人继续说,仿佛她没有跟他说话似的,“我,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所有的研究已经变得没有用处,对我来说最后只有捅它两匕首,一下捅进您认得的那个人心口,一下捅进我自己的心口。” “雷米!雷米!”狄安娜大声说,朝年轻人走近一步,同时把手庄严地伸到他的头顶之上;“雷米,不要这么说。那个受到您威胁的人的生命并不属于您,它属于我。我曾经为了它付出相当昂贵的代价。就是为了等到他应该失去他的时刻到来时我可以把它从他那儿夺走。您知道已经发生的事,雷米,这决不是一场梦,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去跪在这个人已经冰冷的尸体前面的那一天……”她指了指那张画像。 “我是说,那一天,我把嘴唇挨近您看见张开的这个伤口,这个伤口抖动着对我说:‘替我报仇,狄安娜,替我报仇!'” “夫人!” “雷米,我对您再说一遍,那不是一个错觉,那不是由于我发狂中的一阵耳鸣。是伤口说话,我可以肯定,是它说话,我现在还听见那低语声:‘替我报仇,狄安娜,替我报仇!'” 仆人低下了头。 “因此报仇是我的事,不是您的事,”狄安娜继续说,“况且,他是为了谁,是给谁害死的?是为了我,是给我害死的。” “我应该服从您,夫人,”雷米回答,“因为我跟他一样也死了。是谁让人把我从这间屋子里遍地的尸体中间抬走的?是您。是谁医好我的伤?是您。是谁把我藏起来的?是您,也就是说,是我那么快乐地为他去死的那个人的半个灵魂,您下命令吧,我服从,只要您不命令我离开您。” “好吧,雷米,那就跟随我的命运走吧,您说得对,任什么都不应该把我们分开。” 雷米指了指画像。 “现在,夫人,”他毅然决然地说,“他是被人暗杀的,我们也应该用暗底下的办法为他报仇。啊!有一桩事您还不知道,您说得对,就是美第奇家用的那种毒药,佛罗伦萨人勒内用的那种毒药的秘密。” “啊!您说的是真的?” “您来看,夫人,您来看。” “不过,格朗尚在等着,他看不见我们回到他身边,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会怎么说呢?因为您要领我到下面去,是不是?” “可怜的老人骑着马跑了六十法里,夫人,他累坏了,刚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来吧。” 狄安娜跟着雷米。 六十二 实验室 雷米领着狄安娜走进隔壁房间,把藏在一块地板下面的弹簧按了一下,就打开了一道活门,活门有整个屋子那么宽,一直开到墙跟前。 这道活门开了以后,露出一道又陡又窄的黑咕隆咚的楼梯,雷米先进去,然后把拳头伸给狄安娜,狄安娜扶着他的拳头,跟了下去。 这道楼梯,或者不如说这道梯子,有二十级,下面是一间又黑暗又潮湿的圆形地下室。地下室里的用具只有一口炉腔极大的炉灶,一张方桌,两把灯心草编的椅子,许多细颈小玻璃瓶和铁盆子。 一只不会叫唤的山羊和几只不会出声的鸟是全体居住者,它们在这个阴暗的地底下的地方,仿佛是它们同类的动物的鬼魂,而不是这些动物本身。 炉子里的余火将熄未熄,又浓又黑的烟经由嵌进墙壁里的管道静悄悄地消失。 炉子上面放着一个蒸馏器,慢慢地滤出一滴一滴的金黄色的液体。 这液体滴进一只白色的小长颈玻璃瓶,玻璃有两指厚,但是又极其透明。蒸馏器的管子和玻璃瓶相连接,瓶口封住。 狄安娜走下来,停在这些存在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中间,既不感到惊奇,也不感到害怕。简直可以说生活中的那些正常的印象对这个女人再也不起任何作用,她已经生活在生活之外。雷米示意叫她在楼梯脚下站住。她就在雷米指的地方停住了。 年轻人过去点亮了一盏灯,一片青灰色的亮光投射在我们刚才仔细描写过的所有那些东西上,在这以前它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在黑暗中活动着。 接着,他走近一口井,这口井是在地下室靠近一堵墙边挖的,井边既没有栏杆又没有石栏。他把桶拴在一条长绳子上,没有滑轮,就这样把绳子放到正在这井底里阴沉地酣睡的井水里,井水发出一声低沉的拍打声,接着,他吊起一满桶像水晶一样又清又凉的井水。 “请过来,夫人,”雷米说。 狄安娜走到他跟前。 他在这满满一桶水里,滴了仅仅一滴小玻璃瓶里盛着的液体,刹那间水全变成了黄色。接着颜色渐渐淡下去,十分钟以后,水变得和原来一样透明。 狄安娜目不转睛地望着,说明她对这次实验十分注意。雷米瞧着她。 “嗯?”她问。 “嗯,”雷米说,“这水没有味道,没有颜色,现在您把一朵花,一只手套,一块手绢,在里面浸一浸;您把这种水掺和到香肥皂里,把它倒进别人可能从里面取水刷牙、洗手、洗脸的水壶里,您就会像不久以前人们在查理九世国王宫廷里看见的那样,看见花的香味会使人窒息,手套会毒死接触它的人,肥皂钻进毛孔会致人死命。您把这种纯油只要滴一滴在蜡烛芯或者灯芯上,棉纱芯子就会被它浸透一寸来长,这根蜡烛或者这盏灯在一小时内散发出来的气味,可以把人毒死,一个钟头以后,又跟别的灯或者蜡烛一样,再也不伤人了。” “您说的这些完全有把握吗,雷米?”狄安娜问。 “这些试验我全做过了,夫人。您看看这几只鸟,它们喝过了像这样的水,就再也睡不着觉,再也不想吃喝。您看看这只山羊,它吃过了用这种水浇的草,结果脱毛了,眼睛直抖动。即使现在把它放开,放到阳光下面,放到大自然里去,也没有用。它的性命已经无法救治,除非在我们放它去的大自然里,它依靠本能发现某些人类不知道而动物能辨别得出的解毒剂。” “这个小瓶子可以看看吗,雷米?”狄安娜问。 “可以,夫人,因为液体这时已全到瓶子里;不过,稍等一下。”雷米小心翼翼地把小瓶子跟蒸馏器分开;紧接着用一只软蜡立刻把瓶口塞住,再把瓶口的蜡压平,又拿了一块呢子包严瓶口。他把瓶子递给他的女伴。 狄安娜无动于衷地接了过来,举得和灯一样高,看了一会儿里面盛的稠厚的液体以后,说: “够了,等时机一到,我们就挑选花束、手套、灯、肥皂或者水壶。这液体,它放在金属器皿里吗?” “它会腐蚀金属。” “可是这只小瓶子也许会打碎。” “我看不会;您瞧瞧玻璃有多厚;况且,我们可以把它放在,更确切地说,套在一个金套子里。” “那么,雷米,”夫人接着说,“您很满意,是不是?” 似乎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掠过狄安娜的嘴角,使她的嘴角有了月光照在无感觉的东西上的那种生命的反光。 “我比任何时候都满意,夫人,”雷米回答,“惩罚坏人,这就是行使天主赋予的神圣特权。” “听,雷米,听!” 狄安娜侧耳听了听。 “您听见什么声音吗?” “我觉得好像是街上有马蹄声,雷米,我们的马到了。” “很可能,夫人,因为离它们应该到的时候相差不多了。不过,现在,我要打发它们回去。” “为什么?” “它们不是再也用不着了吗?” “我们不去梅里多尔,雷米,我们去弗朗德勒,把马留下。” “啊!我懂了。” 现在轮到这个仆人的眼睛露出高兴的光芒了,这高兴的光芒只可能跟狄安娜的微笑相比。 “可是,格朗尚,”他继续说,“我们把他怎么办?” “格朗尚需要休息,我已经对您说过。他留在巴黎,变卖这所房子,我们再用不着它了。不过您要把自由还给这些可怜的无辜的动物,我们因为需要,让它们受了不少痛苦。您说过,天主会拯救它们。” “不过,所有这些炉灶、曲颈颤、蒸馏器怎么办?” “既然我们买这所房子的时候它们就在这儿,我们走了以后,别人看见它们在这儿,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些粉末、酸、精呢?” “烧掉!雷米,烧掉!” ‘那您离远点。” “我?” “是的,至少戴上这具玻璃面罩。 雷米递给狄安娜一具面罩,她罩在脸上。接着他用一大团羊毛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拉动风箱的牵绳,把炭火烧旺。等火烧旺以后,他把各种粉末倒上去,爆出一阵阵劈里啪啦的欢快的响声,有的喷出绿色的火苗,有的冒出像硫磺一样的青灰色火星。那些精倒上去,非但没有把火浇灭,反而像一条条火蛇似的升到烟囱里去,同时还发出像远处打雷的隆隆声。最后,全都烧光了。 “您说得对,夫人,”雷米说,“现在如果有人发现这个地下室的秘密,这个人就会想到一个炼金术士在这里住过。今天,人们还烧死巫师,可是对炼金术士是很尊敬的。” “况且,”狄安娜说,“如果烧死我们,雷米,我觉得,那也是公正的。我们不也是使用毒药的杀人犯吗?但愿我走上柴堆的那一天,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比起别的死法来,我并不更讨厌这种死法。古代的殉教者大多是这样死的。” 雷米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从女主人手里把小瓶子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这时有人敲临街的大门。 “您的人来了,夫人,您没有估计错。快,您先上去,答应一下,我来把活门关好。” 狄安娜照着他说的做了,在这两个人体里存在着同一个念头,因此很难说是谁支配谁。 雷米跟着她上去,然后按了一下弹簧,地下室又关上了。狄安娜发现格朗尚在门口,他给吵醒了,来开门。老头儿等他知道女主人即将动身以后,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女主人把动身的事告诉他,不过没有说她去哪里。 “格朗尚,我的朋友,”她对他说,“雷米和我,我们要去朝圣,这是好久以前许下的愿。您对任何人也别提起这次出门的事,对谁也别泄露我的名字。” “啊!我发誓照办,夫人,”老仆人说。“但是,总还能再看到您吧?” “当然能,格朗尚,当然能。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见面,难道在另一个世界还不能再见吗?不过,顺便提一下,格朗尚,这所房子对我们没有用了。” 狄安娜从大橱里取出一叠字据。 “这是证明产权的证书。您可以把这所房子出租或者卖掉,从现在起一个月内,如果找不到房客,又找不到买主,您可以扔下它不管,回梅里多尔。” “如果找到买主,夫人,我该卖多少钱?” “随您的便。” “由我带回梅里多尔?” “您自己留着吧,我的老格朗尚。” “什么!夫人,这么一大笔钱?” “当然。您尽心竭力伺候我们,难道我不该这样报答您,格朗尚?而且,除了我欠您的债以外,我不是还应该偿还我父亲欠您的债吗?” “可是,夫人,没有契约,没有委托书,我什么也不能做。“他说得对,”雷米说。 “快想个办法,”狄安娜说。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这幢房子是用我的名字买的,我把它转卖给格朗尚,这样一来格朗尚就可以卖给谁就卖给谁了。” “快办。” 雷米拿起一支羽笔,把转让书写在卖房契约下面。 “现在,再见啦,”德·蒙梭罗夫人对格朗尚说,格朗尚因为就要单独留在这所房子里,感到非常激动;“再见,格朗尚,让他们把马牵来,我去把准备工作做完。” 狄安娜上楼,到了她的屋里,用一把匕首把那幅肖像画的画布割下来,卷成一卷,用一块绸子包好,然后放进旅行箱里。剩下的张着大口的空画框好像比以前更有说服力地在叙述着它曾经听到过的各种不幸。这幅画像一旦取去,卧房里其余的一切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变成一间普普通通的卧房。 雷米用皮带把两口箱子捆在一起,朝街上最后望了一眼,肯定除了带路人以外再也没有人停在那儿,然后扶着脸色苍白的女主人上马。 “我相信,夫人,”他低声对她说,“这所房子将是最后一所我们住得时间这么久的房子。” “是倒数第二所,雷米。”夫人说,声音严肃而又单调。 “最后一所在哪儿?” “在坟墓里,雷米。” 六十三 弗朗索瓦·德·法兰西王爷,也就是德·安茹公爵,德·布拉奔公爵,德·弗朗德勒伯爵,在弗朗德勒的所作所为 现在请读者们允许我们把国王留在卢佛宫,把亨利·德·纳瓦拉留在卡奥尔,把希科留在大路上,把德·蒙梭罗夫人留在街上,到弗朗德勒去寻找德·安茹公爵,这位公爵新近被封为德·布拉奔公爵,我们前面曾经看到法兰西海军大元帅德·儒瓦约兹公爵安纳·戴格正在前进去援助他。 在巴黎北边八十法里以外,讲法国话的人声和法国国旗在埃斯考河两岸的法国军营上空飘荡着。 这时候正是夜里,在安特卫普前面那条十分宽阔的大河的河边,有一堆堆布置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形的簧火,火光倒映在深深的河水里。草木茂盛,一片暗绿色的沿海圩地惯常有的寂静,被法国的军马嘶鸣声打破。 哨兵们从城墙上面,看见法兰西哨兵的火枪被簧火照得闪闪发光,这种在远处一闪一闪的光芒,由于在这支军队和城市中间横着一条很宽的大河,变得像晴朗的夏夜里在天边闪耀的那些火光一样不能伤害人。这支军队是德·安茹公爵的军队。我们得向读者们交代一下,它们来这儿干什么。这也许并不十分有趣;不过,读者们会原谅我们:事先不打招呼却把人搞得厌烦不堪的也大有人在呢! 读者中间有人曾经愿意浪费时间去读《玛戈王后》和《蒙梭罗夫人》,他们已经认识德·安茹公爵,这位嫉妒心重、自私自利、野心勃勃而又性情急躁的亲王。他出生在国王宝座的紧跟前,每发生一次事件似乎都使他更接近宝座一步,他从来不能安分守已地等待死亡来为他扫清道路。因此我们曾经看见过,他先是在查理九世统治时期觊觎过纳瓦拉王位,后来又觊觎过查理九世本人的王位,最后又觊觎前波兰国王他的哥哥亨利占有的法兰西王位。他的哥哥戴过两顶王冠,而他却一个也没有捞到,因此他嫉妒得要命。 他一度把眼睛转向由一个女人统治的英国。为了得到王位,他向这个女人求婚,尽管这个女人叫做伊丽莎白,比他大二十岁。 在这一点上,命运曾经开始向他微笑,如果娶亨利八世的高傲女儿还能算是幸运的一个微笑的话。他一生中有过许多操之过急的欲望,结果连自己的自由也没有保住。他看着他的心腹拉莫尔和柯柯纳被杀死,也许是他派人杀的。后来又用卑鄙可耻的手段牺牲了他最勇敢的一个绅士比西,而这一切对他的上升非但无益,反而对他的荣誉有害。这个被命运抛弃的人看到自己受到了一位伟大的女王的恩宠,这位女王在当时是任何凡人的眼光所不能见到的,同时又看到自己被一个国家的全体人民拥上这个国家人民所能给予的最高位置。弗朗德勒人献给他一顶王冠,而伊丽莎白已经把自己的戒指给了他。 我们并不想当历史学家,如果我们有时不得不当历史学家,这是因为历史偶尔会降到小说的水平,或者说得好听一些,是小说升到了历史的高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把我们好奇的眼光投向德·安茹公爵的王侯生活。他的一生经常不断地走在王权的那条显赫道路旁边,充满了许许多多事件,有的阴暗,有的辉煌,这些事件通常只有在王家生活中才能看见。 因此让我们简单地谈一谈他的这段历史。他看见他的哥哥亨利三世跟吉兹家族不和,处境困难,就跟吉兹家族结成联盟。可是不久,他发现他们真正的目的仅仅是要取代瓦罗亚家族登上法兰西的王位。于是他又跟吉兹家族分手。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这次分手并不是没有危险的,在河滩广场处了磔刑的萨尔赛特证明了容易生气的洛林家族的那些先生们多么看重德·安茹公爵的友谊。另外,亨利三世很久以来就已经睁开眼睛,在这段历史开始前一年,德·安茹公爵就给流放了,或者脱差不多等于流放了,隐居在昂布瓦斯。 这时,弗朗德勒人向他伸出胳膊。弗朗德勒人对西班牙的统治感到厌倦,很多人在德·阿尔贝公爵任总督期间大批被杀,唐·瑛·德·奥地利的虚假和平又欺骗了他们,他们用这种虚假和平夺走了那慕尔和查理蒙。因此弗朗德勒把奥兰治亲王威廉.德·纳索请来帮助他们,让他做了布拉邦省总督。 稍微介绍一下这位新人物,他在历史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但在我们的书中却不过露一下面。 奥兰治亲王威廉·德·纳索当时五十岁到五十一岁之间。他是人称衰老者的威廉·德·纳索和朱莉安娜·德·斯托尔博的儿子,在圣迪齐围城战中阵亡的勒内·德·纳索的堂弟,从他那儿继承了奥兰治亲王的称号。他年纪还很轻的时候受到宗教改革运动的最严格的原则的教育,我们是说,他在年纪还很轻的时候就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估计到自己的使命有多么重大。他相信这个使命是从上天那儿得来的,一生忠实地执行它,像殉教者那样为它献出了生命。这个使命就是建立荷兰共和国,而且他也确实建立成功。他年轻时曾经被查理五世召进宫廷。查理五世善于识人,曾经对威廉进行过评定。这位年迈的皇帝当时手里拿着一个重得任何皇帝的手都从来不曾拿过的金球,就荷兰政治中最微妙的问题征询年轻人的意见。不仅如此,年轻人刚满二十四岁,当著名的菲利贝尔一埃马纽埃尔·德·萨瓦不在时,查理五世把统率弗朗德勒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他。威廉没有辜负对他的器重,他牵制住了当时两位最了不起的统帅德·内韦尔公爵和科利尼;在他们眼睛底下加固了菲利普维尔和查理蒙的城防。查理五世让位的那天,他就是让威廉·德·纳索搀扶着从宝座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查理五世甘心放弃的那顶皇冠,也是他负责送给费迪南的。 于是菲利普二世来了,尽管查理五世叮嘱儿子要他把威廉当作兄弟看待,可是威廉很快就感觉到菲利普二世却是那种不愿意要子女的国君。从这时起,威廉头脑里牢固地有了一个想法:解放荷兰和给弗朗德勒自由。如果这位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父亲的年老的皇帝没有一时心血来潮,把皇袍换成修士的长袍,威廉的这个想法也许会永远深藏在心底。荷兰于是在威廉的建议下,要求把外国军队遣送回去;西班牙于是开始了激烈的抵抗,它要留住打算从他们手里溜走的战利品;玛格丽特·德,奥地利的女副王统治和德·阿尔贝公爵血腥的行省总督统治于是压在这一直受到法国和帝国两面夹击之苦的不幸的人民头上;那场既是政治的又是宗教的斗争于是组织起来了,居朗堡府提出的抗议,要求在荷兰废除宗教裁判所,是这场战争的借口;四百名绅士于是穿着极其朴素的衣服,两人一排,列队游行,来到女副王宝座前,来表达在那份抗议里概括了的普遍的愿望;看见这些如此严肃、如此衣着朴素的人,女公爵的一位顾问巴莱蒙脱口说出“乞丐”这个字眼,弗朗德勒的绅士注意到,并且接受了它,从此以后在荷兰就被用来称呼爱国派,在这以前,爱国派还没有名称。 从这个时候开始,威廉扮演了一个使他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演员之一的角色。在这反对菲利普二世的占压倒优势的力量的斗争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打败,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站起来,而且在每次失败之后反而比以前更加强大。军队或者逃散或者给歼灭而消失以后,他每一次都能征集一支新的军队来代替被击溃或者被歼灭而消失的军队,以比失败前更强大的面目重新出现,而且始终被当成救星一样受到欢迎。 如果可以这么说,就是这精神胜利和肉体失败轮番交替中,威廉在蒙城听到了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消息。 这是一个可怕的伤口,几乎一直深入荷兰的心脏。荷兰和属于加尔文教派的这一部分弗朗德勒从这个伤口流失了他们天然盟友中最勇敢的血液,法兰西的胡格诺派教徒。 威廉对这个消息的反应首先是撤退,正像他惯常做的那样,从他所在的蒙城,一直退到莱茵河。他等着新的事件发生。 对高尚的事业来说总会有新的事件发生的。 一个料想不到的消息突然传播开来:有些海上乞丐——当时有海上乞丐和陆上乞丐——被逆风吹进布里尔的港口,他们发现无法再回到大海,于是听任自己随风漂流,在绝望中他们占领了这座已经做好准备要把他们送上绞架的城市。他们占领城市以后,把附近一带的西班牙驻军赶走。他们在自己人中间看不到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可以巩固发展他们偶然赢得的胜利,于是邀请奥兰治亲王。威廉连忙赶去了,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必须把整个荷兰牵连进去,使它永远不可能跟西班牙和解。 在威廉建议下,颁布了一道法令,禁止荷兰人信奉天主教,正像在法兰西不准信奉新教一样。 这个宣言一发表,战争又开始了。德·阿尔贝公爵派他亲生的儿子弗雷德里克·德·图莱德来对付叛乱者。他从叛乱者手里夺回苏芳纳尔当和哈莱姆。不过,这次胜利非但没有打垮荷兰人,反而好像给他们带来了一股新的力量。从苏易德尔塞到埃斯考河,人人都愤起杀敌,人人都拿起了武器。西班牙有一度害怕了,召回德·阿尔贝公爵,让勒邦特战役的胜利者之一唐·路易·德·勒凯桑接替了他. 威廉于是遇到了一连串新的不幸。卢道维克·德·纳索和亨利·德·纳索带兵来援助奥兰治亲王,在尼迈格附近受到唐·路易的一个副将袭击,吃了败仗,阵亡了。西班牙人进入荷兰,包围了莱顿,洗劫了安特卫普。都陷入绝望之中,这时天主第二次来援助这个新生的共和国。勒凯桑在布鲁塞尔去世。 就在这时候各省在利益一致之下联合起来,在一致同意下起草了一个条约,于一五七六年十一月八日,也就是安特卫普给洗劫后的第四天,签订这个条约叫做“根特和约”。根据这个条约,各省保证互相支援,拯救被西班牙人和“其他外国人”奴役的国家。 唐·璜重新出现,他给荷兰带来了不幸。不到两个月,那慕尔和查理蒙被攻占了。 弗朗德勒人对这两次失败作出的回答是任命奥兰治亲王担任布拉邦的总督。 接着唐·璜也去世了。天主坚决地表示支持荷兰的自由。亚历山大·法尔奈斯继承了他。 这位亲王精明强干,态度和蔼可亲,同时又温和又坚强,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将军。弗朗德勒人第一次听见他那甜蜜的意大利嗓音把他们称作朋友,而不把他们看作叛乱者,都浑身打颤。 威廉懂得,法尔奈斯用许愿比德·阿尔贝公爵用酷刑能让西班牙得到更多的好处。 一五七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威廉使各省签订了乌德勒支联盟,这个联盟奠定了荷兰公法的基础。就是在这时候,他担心自己单独一个人不能执行他十五年来一直为之奋斗的这个解放计划,于是让人提出把荷兰的最高统治权送给德·安茹公爵,条件是德·安茹公爵要尊重他们的信仰自由。 这对菲利普二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的回答是悬赏二万五千埃居收买威廉的人头。 在海牙召开的议会于是宣布菲利普二世丧失荷兰的最高统治权,并且下命令从此以后向议会,而不可向西班牙国王宣誓效忠。 德·安茹公爵就在这时候进入了比利时,弗朗德勒人怀着对待一切外国人都少不了的那种怀疑的心情接待了他。不过这位法国的亲王答应法国支持他们,这对他们太重要了,所以他们至少在表面上不得不既友好又恭敬地接待他。 然而菲利普二世的许诺产生了结果。在他的欢迎会上,一发手枪子弹在奥兰治亲王的身边射击。威廉站立不稳,人们以为他的伤势是致命的,但是荷兰还需要他。 刺客的子弹只不过射穿了他的面颊。开枪的人是让·若勒居伊,他是巴尔塔扎尔·热拉尔的先驱,正像以后的让·夏泰尔是拉瓦雅克的先驱一样。 所有这些事件给威廉留下了一种阴沉的忧郁,难得有一丝沉思的微笑来打破它。弗朗德勒人和荷兰人像尊敬神一样尊敬这个沉思者,因为他们感到他们的未来完全寄托在他身上,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当他们看见他裹着一件宽大的披风,前额被毡帽的影子遮住,左手抱着胳膊肘,右手托着下巴,往前走的时候,男人纷纷退向一旁给他让路,母亲们怀着一种宗教迷信的心情,把他指给自己的孩子,说: “瞧,孩子,沉默者来了。” 弗朗德勒人在威廉的建议下,把弗朗索瓦·德·瓦罗亚选为德·布拉奔公爵,德·弗朗德勒伯爵,也就是说选为国君。完全相反,伊丽莎白并没有因此让他断了得到她的允婚的希望。她从这个联姻中看到了一个把英格兰的加尔文教徒和弗朗德勒以及法兰西的加尔文教徒联合起来的手段。聪明的伊丽莎白也许梦想着一顶三重王冠。 奥兰治亲王表面上支持德·安茹公爵,用他的声望为德·安茹公爵制成一件暂时的外套,当然等到他认为像摆脱西班牙专制统治那样摆脱法国势力的时机来到,他再把这件外套收回来。 不过,这个虚伪的同盟者,对德·安茹公爵来说,比敌人还可怕。他使任何能够让德·安茹公爵在弗朗德勒得到太大的权力,或者太高的威信的计划,都无法执行下去。 菲利普二世看见一个法兰西亲王进入布鲁塞尔,于是要求德·吉兹公爵前来援助他。他是根据唐·璜·德·奥地利和亨利·德·吉兹两人之间从前订立的条约要求这次援助的。 这两个年轻的英雄,年龄几乎相同,彼此猜中了对方的心思,他们相遇,把他们的野心结合在一起,相约各自征服一个王国。 菲利普二世在他可怕的弟弟死后,从这个年轻亲王的文件中发现了亨利·德·吉兹签字的条约。他看来并没有感到不安。再说,何必为一个死人的野心而不安呢?能使文字具有活力的那把剑,坟墓不是已经把它埋起来了吗? 不过,菲利普二世这样强大的国王,深知有些人写的三两行字在政治上具有怎样的重要性。他不会让亨利·德·吉兹的签字闲搁在来埃斯居里阿尔的参观者所喜爱观看的那些抄本和手稿的收藏品里。亨利·德·吉兹的签字在被人称为奥兰治家族、瓦罗亚家族几哈瓦斯堡家族和都铎家族的这些王位掮客们中间已经开始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 因此菲利普二世说服德·吉兹公爵继续跟他履行和唐·璜订立的条约,条约内容是洛林支持西班牙占领弗朗德勒,而西班牙帮助洛林完成从前红衣主教在他家族里企图完成的那个一代代传下来的主张,那个主张不是别的,就是一刻也不要中断一桩长远的工作,这桩工作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导致进行这桩工作的人把法兰西王位篡夺到手。 吉兹同意了,他没有别的办法,菲利普二世威胁要把条约的副本送给亨利·德·法兰西。就是在这时候,西班牙和洛林派出萨尔赛特去刺杀在弗朗德勒的得胜者和国王德·安茹公爵。萨尔赛特是西班牙人,属于洛林家族。事实上,如果谋杀成功,一切全会在西班牙和洛林满意的情况下结束。 德·安茹公爵一死,就不会再有弗朗德勒王位的觊觎者,也不会再有法兰西王冠的继承人。 当然还剩下奥兰治亲王。不过,正如我们已经知道了的,菲利普二世准备好了另外一个萨尔赛特,他叫让·若勒居伊。 萨尔赛特被逮捕,在河滩广场受了磔刑,他的计划没有能够实现。 让·若勒居伊把奥兰治亲王打成重伤,可是也仅仅是打伤而已。 德·安茹公爵和沉默者因此仍旧活着。他们表面上是好朋友,实际上是比那些要让人杀死他们的人还要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们曾经说过,德·安茹公爵受到不信任的接待。布鲁塞尔向他打开了城门,可是布鲁塞尔既不是弗朗德勒,也不是布拉邦。因此他开始或者用说服方式,或者用武力向荷兰境内推进,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一块一块地夺取他这个难以制服的王国。奥兰治亲王深知弗朗德勒人很敏感,在他的建议下,德·安茹公爵,像恺撤·波尔奇亚所说的,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吃味美可口的弗朗德勒菊蓟。 弗朗德勒人这方面并没有进行太猛烈的抵抗。他们感到德·安茹公爵胜利地保卫了他们,来对付西班牙,他们不慌不忙地接受他们的救星;不过,他们终于接受了他。 弗朗索瓦看着他只能一步一步前进,急得直跺脚。“这些百姓又迟钝又胆小,”弗朗索瓦对他几个好朋友说,“别性急。” “这些百姓又奸诈又多变,”沉默者对这位王爷说,“加把劲。” 公爵天生地自尊心很强,他还把弗朗德勒人的迟缓夸大成为一次失败,他于是并始用武力夺取那些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自动投降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