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接受了?好!如果你坚持要保守秘密,那就什么也别说,我会去调查的,我会派人去进行活动。你知道我为你的哥哥做的那些事吗?我会照样为你做的。十万埃居也阻止不住我。”德·布夏日握住国王的手,紧紧地贴在嘴唇上。 “如果陛下有一天需要我的血,”他说,“我会流尽最后一滴,向他证明我是多么感激他的保护,尽管我拒绝了。” 亨利三世气恼地转过身去。 “老实说,”他说,“儒瓦约兹家的这些人比瓦罗亚家的人更固执。瞧这一个,他每天带着一张拉长的脸,带着黑圈的眼睛来见我,这可真有趣!况且宫廷上已经有了太多的快活面孔了!” “啊!陛下,这没有什么关系,”年轻人大声说,“我会使双颊发烧,仿佛幸福得红光满面;无论谁看见我的笑脸,都会相信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好;可是我呢,我会知道那完全不是真的,可怜的顽固的人。明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会使我伤心的。” “陛下能允许我离开吗?”德·布夏日问。 “可以,我的孩子,走吧,要努力作一个男子汉。” 年轻人吻了一下国王的手,又过去向王太后行礼,从德·艾佩农身边高傲地走过去,德·艾佩农没有向他行礼,他走了出去。他刚一跨出门口,国王就大声说: “关上门,南比。” 这道命令是向掌门官发出的,他立刻在前厅里宣布,国王不再接见任何人。 亨利这时走到德·艾佩农公爵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拉·瓦莱特,你今天晚上叫人给你的四十五卫士发一笔钱,再给他们放整整一天一夜的假。我希望他们好好玩玩。感谢天主!这些怪家伙救了我,像苏拉的白马那样救了我。” “救了您?”卡特琳吃惊地问。 “是的,我的母亲。” “什么事救了您?” “啊!是这样!请您问德·艾佩农吧。” “我是在问您,我看,问您更好一些,是不是?” “那也好,夫人,我们亲爱的表妹、您的好朋友德·吉兹的妹妹……啊!您不要否认,也是您的好朋友。” 卡特琳露出微笑,仿佛在说:“他永远也不会理解。”国王看见这个微笑,抿紧嘴唇,继续说: “您的好朋友德·吉兹的妹妹昨天设下埋伏对付我。” “埋伏?” ”是的,夫人,昨天我险些被捉住,也许被杀死……” “是德·吉兹先生吗?”卡特琳叫道。 “您不相信吗?” “不相信,我承认,”卡特琳说。 “德·艾佩农,我的朋友,为了天主的爱,请把这桩事原原本本说给王太后夫人听。如果我亲自说,她继续像现在这样耸肩膀,我会给弄得冒火的,说老实话,我的身体并不很健康。” 然后他朝卡特琳转过身来说: “再见,夫人,再见。您喜欢怎样爱德·吉兹先生就怎样爱吧;我已经把德·萨尔赛特先生处了就磔刑,您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 “好,但愿德·吉兹家的那些先生们跟您一样,但愿他们没有忘记他。” 国王说完以后,耸了一下肩膀,比他母亲刚才耸得还要高,然后回到他的套房里去,爱情大师跟在后面,它连奔带跑才勉强赶得上他。 五十七 红翎饰和白翎饰 在回过头来谈一个人以后,让我们再稍稍谈些事。 晚上八点钟,罗贝尔·布里凯那幢房子孤零零的,非常凄凉,没有一点灯光,在天空中显出一个三角形的影子,天空这时布满小球状的云朵,显然会下雨,而不会出月亮。 这幢让人感到它的灵魂已经跑掉的可怜的房子,它和我们虽然有幸和读者谈过的、矗立在它对面的那幢神秘的房子简真配成一对。那些断言无生命物都不会是活的,不会说话,不会感觉的哲学家,看到这两幢房子,也许会说,它们面对面在打呵欠。 离那儿不远,可以听见一片很响的铜器声,还夹杂着乱糟糟的人声、模糊不清的低沉响声和尖叫声,听上去就像一些哥利本僧在山洞里给善良的女神举行秘密的仪式。 多半正是这一片声响把一个年轻人吸引过来。这个年轻人头戴一顶紫色无边帽,上面插着红羽毛,身穿一件灰色的披风,是个英俊的骑士。他在这片嘈杂声前面停了好几分钟,然后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慢腾腾地朝着罗贝尔·布里凯师傅的那幢房子走去。 这敲打铜器的交响乐原来是锅子的响声;这模糊不清的低沉响声是炽热的炭火上锅子里沸腾的声音和烤肉扦子在架子上转动的声音;这叫嚷声是“骄傲骑士”客店老板富尔尼雄师傅忙着照料炉灶的喊声;这尖叫声是富尔尼雄太太叫人去收拾塔楼上小客厅的吆喝声。 戴紫色无边小帽的年轻人仔细瞧了瞧炉火,狠狠闻了闻家禽的香味,细心地察看了一下窗帘,接着又往回走,再重新观察。 乍看起来,他走来走去似乎是不受任何约束的,可是,有一个界限是他这个散步的人从不越过的:这个界限就是罗贝尔·布里凯房子前面的那一道横穿路面通到另一幢神秘房子的水沟。而且还应该说,这个散步的人每次走到这条界限时,总遇见另外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戴着一顶黑色无边帽,插着白翎饰,穿一件紫色披风。他皱紧眉头,两眼注视着,手按在剑柄上,仿佛像亚达玛斯特那样说: “你不要再朝前走,否则就要遇见暴风雨。” 那个红翎饰的散步者,也就是我们让他头一个上场的那个人,几乎绕了二十多个来回,却没有发现这一切,因为他是那样地心事重重。当然,他并不是没有看见一个人跟他一样正在丈量街道,不过这个人穿得十分讲究,不会是一个强盗,而且除了“骄傲骑士”客店里发生的事以外,他从来没有想到对任何事去关心一下。不过,另外那个人完全相反,每当红翎饰折回来,他那张原来就不白的脸就涨得发了黑。最后,白翎饰心里的那股怒火越烧越旺,终于拍了拍红翎饰,引起他的注意。 他抬起头,在站在对面的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子敌意,而且他觉得这股敌意是针对他而来的。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妨碍了这个年轻人;随着这个想法而来的是希望了解他什么地方妨碍了对方。 因此,他开始仔细观看罗贝尔·布里凯的那幢房子。然后,他又从这幢房子转过去看跟它配对的另一幢房子。他把两幢房子都仔仔细细看过,并不关心插白翎饰的年轻人看他时用的那种方式,或者说,至少他没有显出关心的样子。最后他转过身来,把背朝着那个年轻人,重新又向富尔尼雄师傅炉灶里射出的通红火光走去。 白翎饰很高兴击败了对手,因为他认为他刚才看见对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就是说明被他击败了。白翎饰开始朝着他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说他从东往西走,而对方呢,则是从西往东走。 不过,双方走到各自心里为自己的路程规定的顶点以后,就掉转身径直朝相反方向走回去,走的路线是那么直,要不是有那条沟,那条必须越过的新卢比孔河,他们一定会迎面相撞,因为他们严格地走着直线,真是不差毫厘。 白翎饰用显然不耐烦的动作卷了卷他的小胡子。 红翎饰露出吃惊的神情,接着又朝那幢神秘的房子看了看。眼看着白翎饰就要一步跨过卢比孔河,但是红翎饰已经离开,又开始朝着相反方向的直线前进了。 连着有五分钟,叫人还以为他们要绕半个地球在对蹠点才有可能相遇了,可是,很快地出于相同的本能,具有和第一次相同的准确性,两个人在相同的时刻转过身来。 就像天空的同一块区域里的两块被相反方向的风吹着的云,只见它们各自朝对方前进,同时展开它们的黑色云絮——谨慎的先头部队,这两个散步者这一次迎面来到一起,他们态度坚决,宁可踩到对方的脚,也决不后退。 白翎饰毫无疑问比迎面走来的人更没有耐心,他非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沟边上停住,反而跨过这条沟去,逼得对方直朝后退。对方没有料到会遭到这个袭击,两只胳膊还在披风下面,险些失去平衡。 “啊,先生,”他说,“您是发疯了,还是打算侮辱我?” “先生,我打算叫您明白,您太妨碍我了。我甚至觉得,用不着我来对您说,您已经发觉了。” “我一点也没有发觉,先生,因为我抱定宗旨,凡是不想看的东西就决不看。” “可是有些东西,如果别人让它们在您面前发光,我希望它们能吸引住您的视线。” 插白翎饰的年轻人说到做到,他甩掉披风,拔出剑,这时候从两块云中间漏下的一道月光把它照得闪闪发光。 红翎饰一动也不动。 “先生,”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您对一个没有作出自卫的人这么急急忙忙拔出剑来,人家见了会说您从来没使过剑的。” “不,我希望您是一个会做出自卫的人。” 红翎饰心平气和地微微一笑,他这种心平气和的态度使对方的恼怒成倍地增加。 “为什么要这样?您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在街上散步?” “您为什么在这条街上散步?” “见鬼,问得多有意思!因为我喜欢。” “啊!您喜欢。” “当然;您,您也在这儿散步!您有独占比西街的路不准别人去的执照吗?” “我有没有执照,关系不大。” “您错了,相反的,关系很大。我是陛下的忠实顺民,我不希望违抗他的命令。” “啊,我看您是开玩笑!” “开玩笑又怎样?您,您在威胁人吗?” “哪儿的话!我告诉您,您妨碍我,先生,您如果不乖乖地走开,我,我就要用武力逼着您走开。” “啊!啊!先生,这倒要看看了。” “啊!见鬼;这正是一个小时来我对您说的,那就让我们看吧。” “先生,我在这个地段有点特别重要的事。您事先得到通知啦。现在,您如果绝对需蓦的话,我很愿意用剑奉陪,不过我不走开。” “先生,”白翎饰把剑嗖地挥了一下,像一个做好防御架式的人那样两脚并拢,“我叫亨利·德·布夏日伯爵,我是德·儒瓦约兹公爵先生的弟弟。我再问一遍,您愿不愿意给我让开路,愿不愿意走开?” “先生,”红翎饰回答,“我叫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您丝毫不妨碍我,您待在这儿对我没有什么不好。” 德·布夏日考虑了一下,把剑插进剑鞘。 .“请原谅我,先生,”他说,“我爱上一个人,多半发了疯。” “我也是,我也爱上一个人,”埃尔诺通回答,“不过我相信我决没有为这件事发疯。” 亨利的脸变得灰白。 “您爱上一个人?” “是的,先生。” “您承认了?” “从什么时候起这也算犯罪尹 “是在这条街上爱上的?” “就目前来说,是的。” “以老天的名义,先生,告诉我您爱上了谁?“ “啊!德·布夏日先生,您没有考虑您问的是什么:您明明知道一个绅士不能泄露他和别人共有的秘密。” “这倒是真的,请原谅,德·卡曼日先生,不过,说老实话,天底下再没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了。” 年轻人这几句话里包含着如此真实的痛苦和如此动人的绝望,深深地打动了埃尔诺通。 “啊,我的天主!我懂了,”他说,“您担心我们两个人是情敌。” “我是担心这个。’ “嗯!”埃尔诺通说,“好吧,先生,我要坦率直说了。” 儒瓦约兹脸色苍白,用手摸着前额。 “我,”埃尔诺通继续说,“我有一个约会。” “您有一个约会?” “是的,正正式式的。” “在这条街上?” “在这条街上。” “有封信?” “有,而且信里的字迹十分秀丽。, “女人写的?” “不,男人写的。” “男人写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我说的没有别的意思。我跟一个女人有约会,信却是一个男人的笔迹,十分秀丽,一点也不神秘,不过很风雅。看来,人家有个秘书。” “啊!”亨利低声说,“快说下去,先生,以老天的名义,快说下去。” “您这样问我,先生,我不能不回答。让我把信的内容告诉您。” “我听着。” “您可以看看跟您的事是不是一回事。” “别说了,先生,请行行好,我,没有人跟我有约会。我也没有收到过信。” 埃尔诺通从钱袋里掏出一张小纸花。 “这就是那封信,先生,”他说,“今天夜里天太黑,我无法念给您听,不过信很短,我已经背下了,您相信我没有欺骗您吧?” “啊!完全相信。” “您听听这封信的内容: 埃尔诺通光生,我的秘书受我的委托告诉您,我十分希望跟您谈一个小时的话。您的长处深深打动了我。” “就这些吗?”德·布夏日问。 “不错,是的,先生,句子下面还划着重线。另外有一句有点过于奉承的话我没有念。” “有人等着您罗?” “也就是说我在等着,正像你所看见的。” “那么,应该有人给您开门了?” “不,在窗口吹三声口哨。” 亨利浑身哆嗦,一只手放在埃尔诺通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指了指那幢神秘的房子,问道: “是那儿吗?” “根本不是,”埃尔诺通指了指“骄傲骑士”的塔楼,回答,“是那儿。” 亨利高兴得大叫了一声。 “这么说,您不是去这边了?”他说。 “不是!信上说得很清楚,‘骄傲骑士’客栈。” “啊!祝福您,先生,”年轻人握住他的手,说,“啊!请原谅我的无礼,我的愚蠢。唉!您也知道,对真正钟情的男人来说,世界上只存在一个女人,我看见您一次次不停地朝这幢房子走,以为是那个女人在等您。” “您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先生。”埃尔诺通微笑着说,“因为,说实话,我刚才以为您是出于跟我同样的动机来到这条街上的。” “可什么也没有对我,您的耐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先生!啊!您没有堕入情网,您没有堕入情网!” “说真格的!您听着,我没有很大的权利,我在等着看您怎么解释,然后再发脾气。这些贵妇在她们任性时是那么古怪,而且一次欺骗也是很好玩的!” “得了,得了,德·卡曼日先生,您没有像我一样堕入情网,不过……“ “不过?”埃尔诺通重复说。 “不过,您比我幸福。” “啊!这幢房子里的人很狠心吗?” “德·卡曼日先生,”儒瓦约兹说,“三个月来,我发疯地爱着住在这幢房子里的那个女人,可我到如今还没有得到听见她的声音的福气。” “见鬼!您没有取得进展。可是,等一等。” “什么?” “是不是有人吹口哨?” “真的,我好像也听见了。” 两个年轻人听了听,从“骄傲骑士”那边传来第二声口哨。“伯爵先生,”埃尔诺通说,“请原谅,我失陪了,不过我相信这正是给我的信号。” 第三声口哨声响起来。 “去吧,先生,去吧,”亨利说,“祝您幸运!” 埃尔诺通步履轻快地走了。他的交谈者看见他消失在黑黝黝的街道里,又在灯火通明的“骄傲骑士”射出的灯光下重新出现,然后又不见了。 亨利呢,他比以前更加闷闷不乐,因为这种对抗曾经使他暂时摆脱了麻木状态。 “好,”他说,“让我们做我惯常做的事吧,让我们像往常习惯地那样去敲这扇永远不开的该死的门。” 他说着这话,踉踉跄跄地朝那幢神秘房子的大门走去。 五十八 门开了 但是,到了那幢神秘的房子门口,可怜的亨利又像往常那祥踌躇起来。 “勇敢点,”他对自己说,“去敲门!” 他又朝前走了一步。 不过,他敲门以前,又回头望了一下,看见那家客店的灯光映照在路上,非常明亮。 “那边,”他自言自语,“有些人为了爱情,为了快乐走进去,他们是给人叫去的,甚至自己并不需要;我为什么不能有平静的心情和无忧无虑的笑容呢?也许我也应该走进那边去,而不应该枉费心机地想走进这边。” 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忧伤地震荡。“好啦,已经响十点钟了,”亨利低声说。 他脚踏在大门门槛上,接着抓起叩门锤。 ”可怕的生活,”他低声说,“老年人的生活!啊!哪一天我才能说:美好的死,令人愉快的死,舒适的坟墓,向你致敬!”他又敲了一下门。 “没有错,”他一边听,一边继续说,“这是里边的门的吱吱声,这是楼梯的嘎吱嘎吱声,这是走过来的脚步声:仍旧是这样,仍旧是这些声音。” 他第三次敲门。 “再敲这一下,”他说,“最后一次了。没有错,脚步声越来越轻,仆人隔着铁栅栏在看,他瞧见我这张苍白的、阴森的、讨厌的脸,然后没有一次开门,就走掉了!” 一切声音都停止了。这似乎证实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预言。 “再见,无情的房子,明天再见,”他说。 他弯下身子,让前额跟门槛一样低,真心诚意地吻了一下花岗石门槛,使得坚硬的花岗石也打了个哆嗦,其实,花岗石并不比房子里的人的心肠更硬。 接着,他像头天夜里做过的那样,也像打算下一天做的那样,离开了。 可是,他刚刚往后退了两步,就听见插销在锁横头里响了,不免大吃一惊。门开了,仆人深深地鞠了个躬。 他的模样我们在他和罗贝尔·布里凯会见时曾经描写过。“晚上好,先生,”他说,声音沙哑,不过对德·布夏日来说,这声音他觉着比我们在仍旧梦见天堂那些儿时睡梦中所见的小天使的最美妙的合唱还要悦耳。 亨利己经走开十多步,他浑身哆嗦,神情狂乱,忙不迭地往回走,步子那么明显地踉踉跄跄,仆人怕他倒在门槛上,赶紧扶住他。仆人这样做时,脸上明显地露出尊敬和同情的神情。 “喂,先生,”他说,“我在这里,请您告诉我,您要干什么?” “我爱得如此狂热,”年轻人回答,“以至于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在爱。我的心跳动得如此厉害,以至于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还在跳动。” “请您先在这儿我的身旁坐下,”仆人恭敬地说,“然后再谈谈,好吗?” “啊!好的。” 仆人向他做了个手势。 亨利服从他的这个手势,就像他服从的是法兰西国王或者罗马皇帝的手势似的。 “说吧,先生,”他们并排坐下以后,仆人说.“请把您的愿望告诉我。” “我的朋友,”德·布夏日回答,“我们并不是今天才互相交谈,才这样接近。您也知道,有好多次,我在一条街的拐弯处等候您,突然出现在您面前。有时候我也提出过给您很多钱,即使您是世上最贪婪的人,我也要让您富裕起来;有时候,我试图吓唬您;您从来不听我说的话,总是看着我痛苦,而且对我的痛苦,至少可以看得很清楚,竟无同情之心。今天您说,要我跟您谈谈,要我把我的愿望告诉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天主!您这样屈尊俯就,对我来说,这里面隐瞒着什么新的不幸?“ 仆人叹了一口气,在他严厉的外表下面,显然有一颗富于同情的心。 亨利听见这声叹息,受到了鼓舞。 “您知道,”他继续说,“我爱上了,而且爱得有多么深,您看见我追求一个女人,尽管她东躲西藏,尽量逃避我,我还是找到了她。我对我受到的巨大痛苦,从来没有发过一句怨言;我也从来没有理睬那些由于失望而产生的过激的想法,那些由于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而想到的主意。” “这倒是真的,先生,”仆人说,“在这方面,我的女主人和我,我们对您的评价是公正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承认这一点,”亨利紧紧握住这个十分警觉的看门人的手,说,“当您拒绝我走进这座房子的时候,难道我不能像那些喝醉酒的或者在恋爱中的最小的学生们每天做的一样,哪天晚上破门而入吗?那样一来,用不了一会儿,我就能见到这个无情的女人,我就能和她说话了。” “这倒也是真的。” “最后,”年轻的伯爵继续说.脸上流露出难以形容的温和而又忧郁的神情,“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的姓氏是显赫的,我的财产是巨大的,我的声望极高,连国王本人也保护我。就在刚才,国王还劝我把我的痛苦告诉他,对我说我可以请求他的帮助,向我提出给我以保护。” “啊!”仆人显得很不安,说。 “我没有同意,”年轻人赶紧说,“不,不,我全都拒绝了,全都拒绝了,来到这儿双手合十地祈求这扇门打开来,不过,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扇门是永远不会打开来的。” “伯爵先生,说真的,您是一个值得人爱的、心地正直的人。” “那么,”亨利心里觉着一阵难受的抽紧,连忙抢着说,“这个心地正直的,同时按照您本人的说法,又是值得人爱的人,您为什么要惩罚他呢?每天早晨,我的年轻侍从送出一封信,这封信别人甚至连收也不收;每天晚上,我亲自来敲这扇门,可是每天晚上别人都不接见我。总之,听任我在这条街上痛苦,悲伤,活活地死去,甚至对一条哀叫的可怜的狗也会有的怜悯,对我却没有一丝一毫。啊!我的朋友,我对您说,这个女人的心不是女人的心。不爱一个不幸的人,好吧。啊!天主,一个人不能叫自己的心不再去爱,也不能命令它去爱,不过,一个人可以怜悯一个遭受痛苦的不幸的人,对他说一句安慰话;一个人可以同情一个跌倒的不幸的人,伸手把他搀扶起来;但是,不,不,这个女人对我遭受折磨感到高兴,不,这个女人没有心肝,因为如果她有心肝,她就会从她嘴里说出一句拒绝话来杀死我,或者是让人用刀砍死我,用匕首捅死我。死了以后,至少我不会再痛苦了!” “伯爵先生,”仆人认真地听完年轻人刚才说的这一番话,回答,“请您务必相信,您指责的这位夫人,她的心决不是无情的,更不像您说的那样残忍,她比您还要痛苦,因为她有几次也看见您,因为她懂得您在遭受痛苦,她对您非常同情。” “啊!怜悯!怜悯!”年轻人擦了擦从两鬓流下来的冷汗,大声叫起来,“您赞扬的她那颗心,但愿它有一天会有爱情,会有像我现在感觉到的这种爱情,如果那时人家也用怜悯来回答她的爱情,那我就完全得到了报复。” “伯爵先生,伯爵先生,没有回答爱情,这并不能成为没有爱过的一个理由;这个女人有过的爱情,也许强烈到您永远不会有的程度,这个女人也许已经被人爱过,而您永远不会爱到那样程度。“ 亨利向天空伸出双手,大声说:“一个已经这样爱过的人,现在仍然在爱着!” “难道我对您说过她不再爱了吗,伯爵先生?”仆人问。亨利痛苦地叫了一声,仿佛受到死亡的打击似的,一下子瘫倒了。 “她现在仍然在爱!”他喊道,“她现在仍然在爱!啊!天主!我的天主!” “是的,她现在仍然在爱,不过请不要嫉妒她爱的那个人,伯爵先生,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我的女主人是一个寡妇。”深感同情的仆人补充说,他希望能用这几句话来平息年轻人的痛苦。 这句话仿佛有魔法似的,果然使他恢复了呼吸、生命和希望。 “好,凭天主的名义,”他说,“不要抛弃我!您说她是寡妇,那么她成了寡妇的时间并不长,那么她会看到她的眼泪也有哭干的时候;她是寡妇,啊!我的朋友,既然她爱的是一具尸体、一个亡灵、一个姓氏,那她什么人也不在爱。死别,这比生别还不如,对我说她爱着一个死人,这就是对我说她将来会爱上的……啊!我的天主!过去有过的所有那些巨大的痛苦都随着时间平息了。摩索拉斯的寡妻在他坟墓前面发誓,要永远痛苦下去,当她眼泪流干了的时候,她的痛苦就消除了。哀悼是一种疾病;任何人只要没有在发病的时候被夺去生命,在发病之后会比以前更加精力充沛,更加生命力旺盛。” 仆人摇了摇头。 “这位夫人,伯爵先生,”他回答,“正像摩索拉斯国王的寡妻一样,曾经向死者发过誓,要永远忠实。不过,我了解她,她比您对我提到的那个善忘的女人更要烙守她的诺言。” “我等着,必要的话,我会等十年!”亨利大声说,“天主没有让她死于忧愁,没有让她强行缩短自己的生命。您看得很清楚,既然她没有死,这就是说她希望活下去;既然她活下去,我就有了希望。” “啊!年轻人,年轻人,”仆人口气凄切地说,“不要这样考虑活人的忧郁的想法和死人的愿望。您是说,她活下来了?是的,她活下来了!不是活一天,一月,一年,而是活了七年!” 儒瓦约兹打了一个哆嗦。 “可是您知道她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为了实现她的什么决心?您希望她会忘掉痛苦吗?决不会,伯爵先生,决不会!是我在对您这么说,是我在对您说得这么肯定,我只是死者的非常卑贱的仆人,当他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虔诚、热情、满怀希望的人,自从他去世以后,我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好,我,我再对您说一遍,我只是他的仆人,我永远不会忘掉痛苦。” “这个受到如此沉痛怀念的人,”亨利打断他的话说,“这个非常幸福的死者,这个丈夫……” “这个人不是丈夫,是情人,伯爵先生,而且一个像您不幸爱上的女人,一生只有一个情人。”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年轻人大声说,这个人精神高尚,然而服饰平常而让人忽视,他那凶暴的庄严神色使年轻人感到十分吃惊,“我的朋友,我求您为我说说情。” “我!”他喊道,“我!听好,伯爵先生,如果我认为您有可能对我的女主人使用粗暴的手段,我早就杀死您,用这只手杀死您了。” 他从披风底下伸出一条壮健有力的胳膊,虽然他头发白了,腰弯背驼,看上去像六十岁的人,可是他那条胳膊却像是只有二十五岁的人的胳膊。 “相反,”他继续说,“如果我相信我的女主人爱上了您,那么,死的就是她。现在,伯爵先生,我要说的都说了,别打算让我再承认什么;因为,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尽管我不是绅士,可是,请您相信,我的名誉多少还是有价值的——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能承认的全都说了。” 亨利站了起来,他完全陷在绝望之中。 “我感谢您,”他说,“您这样同情我的痛苦。现在,我已经作出决定。” “这样一来,您以后会比较平静,伯爵先生,这样一来,您会远远离开我们,听任我们去受一个,请相信我,比您的命运更坏的命运摆布。” “是的,我真的要远远离开你们,请您放心,”年轻人说,“而且永远离开你们。” “我了解您话里的意思,您是想去死。” “我何必对您隐瞒?没有她,我无法活下去,既然不能得到她,我就应该去死。” “伯爵先生,我和我的女主人经常谈到死,请您相信,亲手杀死自己,这是一种很不好的死法。” “所以我决不会选择这种死法。劝一个像我这种姓氏、年龄、财产的年轻人来说,有一种死法历来都是很好的死法。这就是在保护他的国王、他的祖国中接受的死法。” “如果您的痛苦超过您的力量所能负担的程度,如果您对那些曾经帮过您忙的人不欠什么情,如果战死在沙场的死法已经出现在您面前,那就去死吧,伯爵先生,去死吧。如果我不是被注定非活下去不可,我早就去死了。” “再见吧,感谢您,”儒瓦约兹一边回答,一边把手伸给这个陌生的仆人。 他把沉甸甸的一袋金币,扔在这个被他的这种深切的痛苦打动了的仆人脚下,匆匆地走了。 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的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五十九 在基督纪元一五八六年贵妇是怎样恋爱的 间隔时间相等的三声口哨,从空中传来,这正是对非常幸福的埃尔诺通用来做信号的那三声口哨。 因此,当年轻人走到房子跟前时,他遇到了富尔尼雄太太,她正在门口面带笑容地等待顾客,这微笑使得她活像佛兰德斯画派的画家所画的神话中的仙女。 富尔尼雄太太那双又白又胖的手还在抚弄着一枚金埃居,这是另外一只跟她的手同样白、但是比她的手纤细的手刚才经过这儿时给她的。 她瞧了一眼埃尔诺通,双手叉在腰上,把大门堵得满满的,使人毫无办法通过。 埃尔诺通呢正要进门,现在站住了。 “您想干什么,先生?”她说,“您找谁?” “三声口哨不是刚从这个墙角塔的窗子里吹出来的吗,好心的太太?” “是的。” “好,这三声口哨是招呼我的。” “您?” “是的,我。” “如果您用名誉对我担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凭绅士的名誉担保,亲爱的富尔尼雄太太,” “既然如此,我相信您。请进,漂亮的骑士,请进。” 老板娘终于有了这种顾客,心里十分高兴,对店名被“骄傲骑士”所取代的这家不幸的“爱情之玫瑰树”来说,她如此热切盼望的正是这种顾客。她请埃尔诺通顺着螺旋楼梯上楼,这道楼梯通往装饰得最讲究、地方最隐蔽的那个墙角塔。 从一扇漆得十分粗俗的小门走进去,算是一间前厅,经过这前厅就到了墙角塔。墙角塔里不论家具、装饰,还是壁毯,豪华的程度多少有点超出人们对巴黎这个偏僻角落的预料;不过,也应该承认,富尔尼雄太太是按照她的趣味美化了她这个心爱的墙角塔的,一般地说,人们怀着喜爱心情去做的事,没有做不成功的。一个俗不可耐的人在这一类事情上所能办到的,富尔尼雄太太可以说是全都办到了。 年轻人走进前厅,闻见一股子浓烈的安息香和芦荟树脂的气味,这不用说是那个有点太敏感的女人烧的香,她等着埃尔诺通,打算利用植物的香味来抵挡从烤肉铁扦上和平底锅里散发出来的烹调烟气。 富尔尼雄太太一步一步地紧跟着年轻人,把他从楼梯推进前厅,又从前厅推进墙角塔,一双眼睛乐不可支地眯着,变得很小很小,随后,她退了出去。 埃尔诺通右手搭在门帘上,左手放在插销上,微微弯腰鞠了个躬。 墙角塔里只点着一根粉红色的蜡烛,在这片色情的中间色调里,埃尔诺通刚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形,这种优美的身形引起的即使不是爱情,至少也总是注意,如果还不是欲望的话。 这位贵妇全身裹着缎子和天鹅绒,躺在靠垫上,一只纤巧的脚悬在卧榻的一端,她正专心在蜡烛上烧一段剩下的芦荟细枝条,时不时把脸凑近去闻闻那股烟,结果风帽的褶子里和头发里全都是烟,仿佛她想全身都浸透这股醉人的烟气似的。 她把剩下的枝条扔到火里,放下裙子盖住脚,又把帽子拉下遮住戴面罩的脸,埃尔诺通从这些动作里看出她已经听见他进来,并且知道他就在她旁边。 不过,她没有转过身来。 埃尔诺通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转身。 “夫人,”年轻人说,出于感激,他尽量使嗓音变得温柔,“夫人,……您差人叫您卑贱的仆人,他来了。” “啊!太好了,”夫人说,“请坐,埃尔诺通先生。” “请原谅,夫人,不过我首先应该感谢您给我的荣誉。” “啊!这太客气了;您说得对,德·卡曼日先生,不过,我猜想,您还不知道您感谢的人是谁。” “夫人,”年轻人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跟前,说,“您脸遮在面罩下面,手藏在手套里;就在我进来的时候,您还不让我看见您的一只脚,说真的,光这只脚也会使我疯狂地爱上您的。我看不见任何能让我认出您的地方;因此我只能猜想。” “您猜想我是谁?” “是我的心所渴望的那个女人,是我的想象力使得她变得年轻、美丽、有权势而且富有的那个女人,甚至太富有,太有权势,使我对我遇到的这一切无法信以为真,无法相信此时此刻不是在梦中。” “您走进这儿来碰到很多困难吗?”夫人问,她不直接回答从埃尔诺通盛得太满的心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的这番话。 “没有碰到什么困难,夫人,这次进来比我预料的要容易得多。” “对一个男人说来,任何事情都是容易的,这是真的;但是对女人说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夫人,对您遇到的一切困难,我感到十分抱歉,而且我只能向您表示我最谦卑的感激。” 不过,夫人似乎已经想到另外一桩事上。 “您对我说过什么,先生?”她心不在焉地脱掉手套,露出一只又丰满又细长的令人爱慕的手。 “我对您说过,我没有看见您的容貌,却知道您是什么人,还有我不担心弄错,能够说我爱您。” “那么您认为您能够回答说,我正是您期望在这儿找到的那个女人吗?” “尽管看不见,我的心这么告诉我。” “这么说您认识我?” “是的,我认识您。” “说真的,您,一个新来乍到的外省人,已经认识巴黎的女人了?” “在巴黎的所有女人当中,夫人,我还仅仅认识一个。“这个女人是我吗?'' “我相信是的。” “您从什么认出我的?” “从您的声音,从您的风采,从您的美貌。” “从我的声音,我理解,这我不能假装;从我的风采,我可以把这看成是一句恭维话;不过,从我的美貌,我只能说这个回答是一种假设。” “为什么呢,夫人?” “这是毫无疑问的,您从我的美貌认出我,而我的美貌用面罩罩着。” “我送您进巴黎的那天,并非如此,我让您挨着我挨得那么近,您的胸脯擦着了我的肩膀,您呼出的气烧烫了我的脖子。” “因此,您收到我的信,就猜到是我了。” “啊!不,不,夫人,不要这么认为。我连一刹那间也没有这么想过。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玩笑的对象,一个错误的牺牲品,我曾经想到我受到人们称之为好运的那种灾祸的威胁。只是到几分钟以前,我看见了您,碰到了您……” 埃尔诺通伸出手去要抓一只手,还没抓到,这只手就缩了回去。 “够了,”夫人说,“事实上我是做了一桩天大的蠢事。” “请问,夫人,在哪方面?” “哪方面!您说您认识我,可您还问我在哪方面我做了蠢事?” “啊!的确是这样,夫人,我和殿下相比,十分渺小,十分卑微。” “看在天主的面上!请您还是闭着嘴吧,先生。难道您这个人没有头脑?” “老天在上,夫人,我做了什么事?”埃尔诺通惊恐地问。“我罩着面罩,这很可能是有意要乔装改扮,而您却叫我殿下?您为什么不打开窗子,朝大街上吆喝我的名字?” “啊!饶恕我,饶恕我,”埃尔诺通一边跪下一边说,“不过,我原以为这些墙会严守秘密的。” “我看您太轻信了吧?” “唉!夫人,我是堕入了情网。“ “您相信,我一开始就会以相同的爱情来回答这种爱情吗?”埃尔诺通给激怒了,他站了起来。 “我不相信,夫人,”他回答。 “那您相信什么?” “我相信您有十分重要的事要跟我谈,您不愿意在吉兹府里,或者在您的贝尔一埃斯巴的家里接见我,您宁愿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和我密谈。” “您这样相信吗?” “是的。” “您想我有什么事要和您谈?好,说说看,如果能欣赏一下您的洞察力,我倒也很高兴。” 夫人尽管面上满不在乎,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儿不安。“可是,我知道什么呢?”埃尔诺通回答,“譬如说吧,也许是跟德·马延先生有关的什么事。” “难道我没有我的那些信使吗?先生,他们明天晚上就可能把与德·马延先生有关的事告诉我,肯定比您现在能够告诉我的多得多,因为您知道的事您已经完全告诉过我了。” “也许还要问我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吧?” “什么事件,您说什么?”夫人问,她的胸脯在明显地急速跳动。 “德·艾佩农先生感到的惊慌,那些洛林的绅士的被逮捕。” “有人逮捕洛林的绅士?” “逮捕了二十来个人,他们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通往万森的大路上。” “这条路好像也是通往德·吉兹先生驻防的那个城市苏瓦松的大路.啊,总之,埃尔诺通先生,您是宫廷里的人,您能够告诉我为什么逮捕这些绅士。” “我,是宫廷里的人?” “当然。” “您知道这个,夫人?” “天哪!为了得到您的住址,我不得不到处打听、询问。凭着对天主的爱,结束您那些夸夸其谈吧!您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爱岔开话题的习惯。这次小小的接触结果怎样?” “至少据我所知,夫人,没有一点儿结果。” “那么您怎么想到我会谈一桩没有结果的事?” “夫人,跟前几回一样,我这一回又错了,我认错。, “您说什么,先生!不过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阿让人。” “怎么,先生!您是加斯科尼人,我想,阿让在加斯科尼?” “差不多是。” “您是加斯科尼人,可您还不够自负,没有猜想到,给萨尔赛特行刑的那天,我在圣安托万城门看见您,就觉着您谈吐殷勤吧?”埃尔诺通脸红了,感到了偏促不安。夫人却冷静地继续说下去: “您没有猜想到,我在路上遇见您,我觉着您长得漂亮吧?”埃尔诺通脸涨成了紫红色。 “没有猜想到,您带着我的哥哥马延的信最后来到我的家里,我觉着您非常中我的意吧?” “夫人,夫人,我没有想到这些,天主不准我这样想!” “您错了,”夫人回答,她第一次转过身来朝着埃尔诺通,面罩下面的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的眼睛,而且她在年轻人的火热的眼光下,施展出一个胸脯挺得高高的身体的诱惑力,这身体在天鹅绒的靠垫上勾出了丰满肉感的曲线。 埃尔诺通双手合掌。 “夫人!夫人!”他大声说,“您在嘲笑我?” “哪儿的话!”她用同样随便的口气,说,“我说您得到了我的喜欢,这是真话。” “我的天主!” “可是您自己呢,您不敢向我宣布您爱我?” “我在向您宣布的时候,我不知道您是谁,夫人,现在我知道了,啊!我谦卑地恳求您饶恕我。” “啊,瞧他现在胡说八道起来了,”夫人不耐烦地低声说,“您是怎样就保持怎样,先生,您怎样想就怎样说吧,不然的话,您会使我后悔上这儿来。” 埃尔诺通跪倒在地。 “说下去吧,夫人,说下去吧,让我相信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游戏,也许到最后我敢于回答您。” “好吧,我对您的计划是这样的,”夫人一边把连衫裙的皱褶理理匀称,一边推开埃尔诺通,说,“我对您有了好感,可是我还不认识您。我不习惯于克制自己的古怪念头,但是我也不会傻到去干错事。如果我们是地位平等的人,我也许会在家里接待您,在您甚至没有怀疑我对您的意图以前,从从容容地观察您。这样做是不可能的,应该另外安排,匆匆忙忙地进行这次会面。现在您知道了应该怎样对待我。您要变得配得上我,这就是我对您的全部建议。” 埃尔诺通连声地做出保证。 “啊!不要太热情,德·卡曼日先生,我求您,”夫人漫不经心地说,“这不值得。也许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是您的姓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使我感到喜欢。总之,我坚决相信,我对您只不过是一时的任性,以后它会过去的。不过,您也不要因此就认为自己离完美无缺太远,因而灰心失望,我不能容忍完美无缺的人。啊!譬如说吧,我爱慕忠诚的人。好好记住这一点,我允许您,漂亮的骑士。” 埃尔诺通忘乎所以了。这番高傲的话,这些充满肉感的懒洋洋的动作,这种骄傲的优越感,最后还有一个如此显赫的女人在他面前表现出的这种完全信任的态度,使他陷入在快乐里,同时陷入在极端的恐怖中。 他紧挨着他的美丽而又骄傲的情妇坐下,她让他这么做。接着,他企图把胳膊从托着她的靠垫后面伸过去。 “先生,”她说,“看来您听见了我的话,但是您还没有听懂。我求您,不要太随便。让我们各自留在各自的位子上。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把用您的姓氏来称呼我的权利给您。不过现在您还没有这个权利。” 埃尔诺通脸色苍白,气恼地站起来。 “原谅我,夫人,”他说,“看来我只是在干傻事。这很简单:我还没有适应巴黎的习惯。在我们那儿,离这儿两百法里的外省,确实如此,一个女人说‘我爱’,她就爱,而且不拒绝。她不会以她的话来做借口侮辱一个跪在她面前的男人。这是您作为巴黎女人的习惯,这是您作为公主的权利。我接受这一切。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这样的习惯,以后才会有。” 夫人静静地听着,很明显,她在继续专心地观察埃尔诺通,想知道他的气恼最后会不会发展成为真正的愤怒。 “啊!啊!我想,您生气了,”她傲慢地说。 “我生气了,确实生气了,夫人,不过是生我自己的气,因为我,夫人,我对您有的不是一时的任性,而是爱情,非常真实、非常纯洁的爱情。我不追求您的身体,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希望得到您,这就是全部实情。不过,我追求的是得到您的心。因此,今天我的鲁莽无礼损害了我应该对您怀有的尊敬,夫人,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种尊敬,只有在您命令我把它变成爱情的时候,夫人,我才会让它变成爱情。不过,您要同意,夫人,我从现在起等候您的命令。” “好啦,好啦,”夫人说,“我们什么也不要夸大,德·卡曼日先生,您刚才是一团火,现在又成了一块冰。” “不过,我觉得,夫人……” “啊!先生,千万不要对一个女人说,您将照您所愿意的那样去爱她,这是笨拙的,要向她表示出,您将照她所愿意的那样去爱她。这就对了!” “这正是我说过的话,夫人。” “是的,但是不是您现在所想的。” “我承认您的高超,夫人。” “少来这些客套!我讨厌在这儿扮演王后。来,这是我的手,您握住它,这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手,不过这只手比您的手烫,比您的手激动。” 埃尔诺通恭恭敬敬地握住这只美丽的手。 “嗯,”公爵夫人说。 “嗯?” “您不吻吻它吗?您疯了吗?您发过誓要让我生气吗?” “可是,刚才……” “刚才我把它从您那儿缩回来,可是现在……” “现在?” “现在我把它伸给您。” 埃尔诺通那样顺从地在手上吻了一下,这只手立刻又抽了回去。 “您看得很清楚,”年轻人说,“又是一个教训。” “我做错了吗?” “您确确实实让我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害怕最后的结果将是把热情扼杀。真的,我将继续跪着崇拜您,但是我对您既不会有爱情,也不会有信任。” “啊!我不希望这样,”夫人眉开眼笑地说,“因为您会成为一个愁眉苦脸的情人,我可要事先通知您,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情人。不,要保持自然,要保持您的本来面目,您必须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而不是别的什么。我有我的怪癖。啊,我的天主!您不是说过我美丽吗?凡是美丽的女人都有她的怪癖。要多多地尊重它们,也要藐视其中的一些,尤其不要害怕我。当我对太兴奋的埃尔诺通说‘冷静点’的时候,希望他注意我的眼睛,不要注意我说话的声音。” 她说到这儿,站了起来。 真险啊!重新又发狂的年轻人把公爵夫人已经抱在怀里,她的面罩有一瞬间擦到了他的嘴唇,可是就在这时候,她证实了她说过的话的深刻真实性,因为,她的眼睛透过面罩射出一道像暴风雨前的阴森可怕的预兆那样的冷冷的白光。 在这道目光的紧逼下,卡曼日的两条胳膊松开,他心里的那股火也熄了。 “啊,”公爵夫人说,“很好,我们以后再见面。您确实叫我喜欢,德·卡曼日先生。” 埃尔诺通鞠了个躬。 “您什么时候有空?”她随随便便地问。 “唉!很少有空,夫人,”埃尔诺通回答。 “啊!是的,我懂,这个差事很劳累,是不是?” “什么差事?” “您在国王身边干的那个差事。您不是陛下的一名什么卫士吗?” “也就是说,夫人,我参加了由绅士组成的一支队伍。” “我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这些绅士,我想是加斯科尼人吧?” “是的,全都是,夫人。” “他们有多少人,有人告诉过我,我忘记了。” “四十五名。” “这个数目好奇怪。” “它一直是这样。” “是经过计算的吗?” “我不相信;是碰巧得出的这数目。” ‘您说,四十五名绅士不离开国王吗?” ‘我并没有说过我们不离开陛下,夫人。” ‘啊!对不起,我相信我听您说过。至少您说过您很少有空。” “这倒是真的,我很少有空,夫人,因为白天陛下出门或者去狩猎,我们要值勤,晚上又禁止我们离开卢佛宫。” “晚上?” “是的。” “天天晚上?” “几乎是天天晚上。” “譬如说今天晚上,如果禁止您外出的命令把您留住了,您看会发生什么事!我等着您,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阻止您来,难道我不会认为我的主动接近受到了蔑视吗?” “啊!夫人,现在,为了来看您,我向您发誓,我将冒一切危险。” “用不着,而且这太愚蠢,我不愿意这样。” “那怎么办?” “您去值勤。这件事由我来安排。我经常有空,而且我的生活完全由我自己支配。” “啊!您太好了,夫人!”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完全对我解释清楚,”公爵夫人带着讨好的笑容继续说,“今天晚上您怎么会有空,怎么会来的?” “今天晚上,夫人,我已经在考虑向德·卢瓦涅克先生请假,他是我们的队长,对我很好,没想到命令下来,四十五卫士全夜放假。” “啊!下了这道命令吗?” “是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相信,夫人,是对我们昨天在万森的一次相当劳累的值勤的报酬。” “啊!太好了,”公爵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