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不能进来,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佩蒂纳克斯先生服饰华丽,穿着橘黄色长袜和蓝色缎子紧身短袄,神气活现。他接受德·艾佩农的命令后,就交叉双臂抱在胸前,背靠着墙守在门帘旁边。尼古拉·普兰跟着公爵走进书房。他看见门打开了又关上,而后门帘也放了下来;这时他浑身簌簌发起抖来。“听听您知道的那桩秘密吧,先生,”公爵冷冷地说,“看在老天面上!希望那真是桩密谈;我今天有一大堆有趣的事要做呢,要是您让我白白浪费时间来听您的废话,您可得当心!”“啊!公爵先生,”普兰回答说,“事情确实关系到弥天大罪呀。”“那么,您说说是什么大罪吧。”“公爵先生……”“有人要杀害我,是不是?”德·艾佩农突然打断他的话说,身体挺得笔直,像个斯巴达人①;“嗯,好吧!我的生命属于天主和国王,让他们把它拿去吧。”“事情跟您没关系,大人。”“啊!这倒叫我感到奇怪了。”“它关系到国王。有人要劫持他,公爵先生。”“啊!又是这种劫持的蠢事!”德·艾佩农轻蔑地说。“这一回,公爵先生,根据我见到的那些迹象来看,情况很严重。”“他们准备在哪一天劫持陛下?”“大人,就在陛下下一次乘驮轿去万森的那一天。”“怎么劫持?”“先打死陛下的两个驯马师。”“由谁开枪?”“德·蒙庞西埃夫人。”德·艾佩农笑了起来。“这个可怜的公爵夫人,”他说,“有多少事情都归咎到她的头上啊!”“比起她策划的来要少得多了,大人。”“她在苏瓦松忙这件事吗?”“公爵夫人现在在巴黎。”“在巴黎?”“这一点我可以向大人保证。”“您见到过她了?”“是的。”“那就是说您自以为见到过她了。”“我有幸跟她讲过话。”“有幸?”“恕我失言,公爵先生,是不幸。”“可是,我亲爱的市政厅副长官,总不是公爵夫人亲自来劫持国王吧?”“请原谅,大人。”“她亲自干?”“她亲自干,当然还有同伙。”“她准备在什么地方来指挥这场劫持?”“在雅各宾隐修院的一个窗口,这个修院,您也知道,是在通往万森的大路上。”“见鬼!您这是在对我说些什么呀?”“说的都是实情,大人。距离都已经测量过,驮轿一到隐修院面前就动手拦住它。”“谁量的距离?”“唉!”“说呀,见鬼!”“我,大人。”德·艾佩农不由得往后跳一步。“您?”他说。普兰叹了口气。“您这个来告发的人,您参与其事?”德·艾佩农继续说。“大人,”普兰说,“一个国王的好仆人,为国王效劳应该冒一切危睑。”“您可说着了,见鬼!您冒的是上绞刑架的危险。”“我宁愿死而不愿卑贱地活,我宁愿用我的死来换取国王的生,我就是为了这才来的。”“这些感情是很可贵的,先生,您能有这样的感情,一定是有很重大的原由的。”“我是这么想的,大人,您是国王的朋友,您一定不会出卖我,也一定会利用我向您揭露的情况来使事态逆转。”公爵久久地望着普兰,仔细地观察他那张苍白的脸。“其中想必还有文章,”他说:“公爵夫人,不管她有多么坚决,一个人是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她在等她的哥哥,”尼古拉·普兰回答。“亨利公爵!”德·艾佩农失声喊道,这种惊慌是一个人看到狮子逼近他时才能体验到的。“不是亨利公爵,大人,只不过是德·马延公爵。”“啊!”德·艾佩农松了口气说;“不过不管怎样,他们的计划要认真对待才是。”“当然,大人,”普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匆匆忙忙赶来的原因。”“如果您说的是真话,副长官先生,您会得到奖赏的。”“我为什么要说谎呢,大人?我吃的是国王的面包,什么是我的利益呢?我对他难道不应该效忠吗?如果您不相信我,我有言在先,我就要去面见国王,为了证明我说的都是实情;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死在国王面前。”“不。见鬼!您别到国王那儿去;听见吗,尼古拉师傅?您找我一个人就行了。”“好,大人;要不是因为您看上去犹豫不决的,我刚才也不会那么说。”“不,我没有犹豫不决;首先,我应该付您一千埃居。”“大人希望的只有您一个人知道?”“是的,我有我的好胜心和我的忠诚,我要独自掌握这个秘密。你把它让给了我,是不是?”“是的,大人。”“而且保证您说的都是实话?”“啊!绝对保证。”“那么一千埃居就归您了,还不算以后的前程。”“我有个家庭,大人。”“嗯,不过,一千埃居呐,鬼东西!”“要是洛林那边有人知道我来告密,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得用一品脱的血来偿还。”“可怜的好人儿!”“所以即使我有个好歹的话,也得让我家里过得下去。”“嗯?”“嗯,就为这我决定收下这一千埃居。”“让您的解释见鬼去吧!既然您不拒绝,那您是出于什么动机来接受关我什么事?这一千埃居归您了。”“谢谢,大人。”看到公爵走到银箱前面,把手伸进去,普兰连忙跟过过去。可是公爵从银箱里只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得吓人的字:“付尼古拉·普兰先生三千利弗尔。”结果,也弄不清到底是他已经付了三千利弗尔呢,还是他欠着这笔钱。“这样您就跟拿到钱一个样,”他说。普兰本来已经伸出去一只手和一条腿,这时又都缩了回来,恰像是行了个礼。“那么,咱们就算谈妥了?”公爵说。“谈妥什么呀,大人?”“您继续向我提供情况。”普兰犹豫起来:公爵是要他做密探?“嗯,”公爵说,“绝对忠诚的精神已经消失了吗?”“没有,大人。”“这么说我可以信赖您了?”普兰心里挣扎了一下。“您可以信赖我。”他说。“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的,只有您一个人知道,大人。”“去吧,我的朋友,去吧;好家伙!让德·马延先生当心吧!”他一边说着这番话,一边掀起门帘让普兰出去;随后,等他看到普兰穿过候见室走得看不见了,他马上又去见国王。国王玩狗玩腻了,正在玩棒顶球游戏。德·艾佩农做出一副忙忙碌碌、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国王正专心致志地干着这么重要的事,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过,公爵不作一声,国王终于抬起头来。朝着他看了一会儿。“嗯,”国王说,“又有什么事啦,拉·瓦莱特?哎哟,你是死了还是怎么的?”“死了倒好了,陛下!”德·艾佩农回答说,“我就不会看到我看到的事了。”“你看到什么啦!我的棒顶球?”“陛下,面临巨大的危险,一个奴仆是能够为主子的安全担忧的。”“又是危险?见你的鬼去吧,公爵!”国王以惊人的灵巧,把象牙球顶在小棒的尖头上了。“那么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公爵问他。“瞧你说的!也许是吧,”国王说。“您最凶恶的敌人此刻已经包围住您了,陛下。”“啐!谁?”“首先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噢,不错;她昨天在看萨尔赛特的死刑。”“瞧陛下说这话的不在乎的口气!”“那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那么您知道了?”“你也看得出我知道了,既然是我对你说的。”“可是德·马延先生来了,这您也知道了?”“昨天晚上知道的。”“怎么!这个秘密……”公爵吃惊之余不免有点懊丧。“难道对国王会有什么秘密吗,我亲爱的?”亨利漫不经心地说。“可是有谁能来跟您通风报信呢?”“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当君主前都是有消息来源的吗?”“或者是有密探吧。”“这是一回事。”“啊!陛下有密探。却从来没说过!”德·艾佩农说,他很不高兴。“当然罗!要不是我爱护自己,谁会来爱护我?”“您这么说对我是不公正的,陛下。”“如果说你是热忱的,我亲爱的拉·瓦莱特,那是一个大优点,你行动缓慢,却是一个大缺点。你的消息在昨天四点钟算是刮刮叫的,可是今天……”“嗯!陛下,今天呢?”“它来得太晚一点了,你得承认。”“它还太早呢,陛下,既然我看到您并不怎么想听我讲;”德·艾佩农说。“我?我不是听你讲了一个钟头?”“怎么!您现在受到威胁,受到攻击;人家对您设下了圈套,而您却稳坐不动?”“干吗要动呢?既然你已经给了我一支卫队,而且昨天你还在担保我是死不了的?你皱眉头了!啊!你的四十五卫士是回加斯科尼老家去了,还是根本派不了用场?这些先生莫非就像那些骡子?试着骑骑倒是活蹦乱跳的;等到买到手却一个劲往后缩。”“好吧,陛下会看到他们是怎么样的。”“我很高兴能看看他们是怎么样的;公爵,是不是很快我就能看到呢?”“也许比您想的还要来得快些,陛下。”“噢!你要吓我一跳了。”“您会看到的,您会看到的,陛下。顺便问一下,您什么时候去郊外?”“去万森森林?”“是的。”“星期六。”“那就是三天以后?”“三天以后。”“我就问这些,陛下。”德·艾佩农向国王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到了候见室,他才发觉忘记撤掉佩蒂纳克斯先生的岗哨;不过,佩蒂纳克斯先生早就自己下岗了。?二十九 两个朋友现在,如果读者有兴趣的话,我们就去追赶那两个年轻人去吧。国王对自己能有一些小小的秘密感到很得意,他派他们去找信使希科。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刚跳上马背,就谁也不肯落后一步,出边门时险些儿把门堵死。事实上,两匹马并排走,把骑在马背上的两个人的膝盖都给擦破了。圣马利纳脸涨得透红,埃尔诺通脸色煞白。“您擦痛我了,先生!”两个人从小门挤出来以后,圣马利纳嚷道;“您是想挤死我怎么着?”“您也擦痛我了,”埃尔诺通说,“而我,我可没抱怨。”“您是想教训我,我想?”“我对您什么也不想干。”“啊!”圣马利纳纵马赶上几步,以便跟他的同伴讲起话来更靠近些,“您给我再说一遍看。”“干什么?”“因为我没听明白。”“您是要找岔子跟我吵架,是不是?”埃尔诺通冷冷地说;“那就活该您倒霉了!”“我凭什么找找岔子跟您吵架?我什么时候认识过您啦?”圣马利纳倨傲地反唇相讥。?“您当然认识我,先生,”埃尔诺通说。“首先,因为在咱们出来的那地方,我家离你家才两法里路,而我又出身世家,在家乡颇有名气;其次,因为您在巴黎见到我时曾经火冒三丈,您原以为只征召了您一个人呢;最后,因为国王把他的信交给了我。”“好吧,就算这样吧!”圣马利纳气得脸色发白,嚷道,“就算都给您说对了,可是结果就是……”“什么?”“待在您旁边,我觉得窝囊。”“您愿意走就尽管走吧,见鬼!又不是我要留住您。”“您看样子是没听明白我的话。”“正相反,先生,您的话我听得再明白也没有了。您就是想把我身上这封信拿过去放在您身上;遗憾的是,您要这么做,非得先杀了我不可。”“您怎么知道我不想那么干呢?”“想干和真干是两码事。”“您只要下马跟我到河边去,就会知道对我来说,想干和真干就是一码事。”“我亲爱的先生,当国王要我带一封信的时候……”“嗯?”“嗯,我就要带。”“我要把它抢过来,你这个狂小子!”“我希望,您不至于逼着我像打条野狗似的打碎您的脑袋吧?”“您?”“没错,我有一把大手抢,您可没有。”“啊!我以后再跟你算这笔账!”圣马利纳说,一边把马勒得偏闪了一下。“我很愿意等信送到以后再来算这笔账。”“胆小鬼!”“目前,我请您注意,注意自己的言行,德·圣马利纳先生;咱们有幸都在国王手下效劳,要是吵得旁人都来看热闹,可就坏了国王这边人的名声了。再说您想想,陛下的敌人要是看到王权的保卫者自相残杀,他们会有多么得意。”圣马利纳咬着他的手套;血流到他那狂怒的牙齿下面。“得了,得了,先生,”埃尔诺通说,“留着您那双手,到需要使剑的时候好去使剑。”“啊!我要气死了!”圣马利纳嚷道。“那样的话,我倒省事了,”埃尔诺通说。要不是埃尔诺通穿过圣安托厅街时突然在圣保罗教堂旁边看见一顶驮轿,不由得惊叫一声,停住马只管盯着一个戴着半截面纱的女人看的话,我们真不知道圣马利纳愈来愈旺的火气会怎样发作出来。“我昨天的那个年轻侍从!”埃尔诺通喃喃地说。那女人看上去好像没有认出他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就过去了,只不过把身子更朝驮轿里面靠一些。“见鬼!我看,您是让我等您呀,”圣马利纳说,“而且是为了瞧女人!”“对不起,先生,”埃尔诺通说,重又往前走去。从这时起,两个年轻人策马大步慢跑在圣马尔索区的街上;两人谁也不开口,连架也不吵了。圣马利纳外表上显得很冷静;可是实际上,他浑身的肌肉还在气得直哆嗦。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发现——这个发现丝毫没有平息他的怒火,这也是我们很容易理解的——尽管他是个好骑手,真要跑起来可赶不上埃尔诺通,自己的马比起同伴的马来差得很远,这会儿还没撒腿跑就已经汗水淋漓了。这可叫他大为担忧;于是,他为了确确实实弄清楚他这匹马到底能够跑多快,就拚命用冬青鞭条和马刺来折磨它。他这么折磨来折磨去,到最后他的马跟他干起仗来了。这什事发生在比埃弗尔河附近。这匹马并没有像埃尔诺通那样多费口舌;可是它没忘记家乡的脾气(它出生在诺曼底),它决定跟骑在它背上的人较量一下,结果骑在它背上的人输了。它先往边上一闪,然后直立起来,又往前一窜,窜到了比埃弗尔河的附近,带着它的骑手直住河里滚下去;到了河里,骑手和它分开,它总算把他摆脱了。一法里以外就能听见圣马利纳的诅咒声,尽管他已经给河水呛得半死。等到他直起身来站稳时。火冒三丈,两只跟睛睁得老大,好几滴血从擦破了皮的额头往下淌,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的血迹。圣马利纳朝四周看了一眼,他的马已经爬上了斜坡,望过去只看到它的屁股,这说明它的头大概是朝着卢佛官的方向。圣马利纳疲惫不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脸上淌着血,身上好些地方有乌青块,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去逮住那头牲口了,甚至连试也不用试,否则也是出洋相。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对埃尔诺通说的话。要是他在圣安托万街连一秒钟都不肯等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干吗一定要在大路上等他一两个钟头呢?这么一考虑,圣马利纳的怒气化作了深深的绝望,尤其是当他站在陡坡下面的河水里,眼看着默不作声的埃尔诺通沿着一条显然是他认为最近的小路勒马飞驰而去的时候,这种绝望就更强烈了。真正性子火爆的人,怒火升到顶点总得有一阵疯狂的发作。有些人狂跳一阵就完事。有些人则一直要弄到体力和理智都衰竭虚脱的地步。圣马利纳下意识地拔出短剑;有一刹那他真想把它整个儿地插进自己的胸膛里去。这时候他的痛苦,是谁也说不清的,就连他自己也一样。碰到这样的发作,要不就是一死了事,要不就是忍受下来,可是得老上十岁。他手膝着地地沿着河边的斜坡,爬到顶上,用茫然无措的目光向大路上望去;路上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在右边,埃尔诺通已经不见了,准是走远了;其实,就连圣马利纳自己的那匹马都跑得不见影子了。正当圣马利纳满腔怒火地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既怨别人又怨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一阵马蹄声,随后就看到从埃尔诺通刚才走的那条右边的路上跑过来一匹马和一个骑手。这个骑手还牵着另一匹马。这就是德·卡曼日先生奔跑的结果;他从右边抄小路过去,因为他知道,如果跟在马后面紧追,它受了惊反而会跑得更快。所以他就绕道过去阻截那头下诺曼底种的牲口,等它穿过一条小路时再逮住它。看到这些,圣马利纳心里洋溢着欢愉,不由得一阵感激之情冲上心头,目光中也就流露出温柔的表情;可是他的脸接着又立刻阴沉下来;他明白了埃尔诺通比他高出了许多,因为他自己心里承认,要是他处在他同伴的地位上,他是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做的。这一举动的高贵把他压垮了,他感觉到了它。他掂量着它的分量,他为它而感到痛苦。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道谢的话,可是埃尔诺通根本没注意。接着他就气冲冲地抓住他那匹马的缰绳,也不管身上的伤痛,纵身骑上马背。埃尔诺通一语不发地走在前面,一边抚摸着自己的马。我们说过,圣马利诺是个出色的骑手;刚才叫他倒了霉的事故是个意外;他跟他的坐骑又斗了一阵子,结果这回他占了上风,重又成为马的主人,使它小跑起来。“谢谢您,先生。”他跑上前第二次向埃尔诺通说;在这以前,他在自尊心和礼节之间斟酌过一番。埃尔诺通只是用手碰了一下帽檐,欠了欠身。圣马利纳觉得路长得很。将近两点半时,他们看见一个男人在路上走,旁边跟着一条狗。那人个子很高,腰间佩着长剑;那不是希科,不过他的胳膊和腿跟希科相差无几。圣马利纳仍是浑身泥浆,有点自顾不暇,他看见埃尔诺通跑了过去,看也不向那人看一眼。在这个加斯科尼人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坏念头,他想到在同伴身上找到了一点错处;他拍马上前跟那人搭话。“过路人,”他问,“您没在等什么东西吗?”那过路人向圣马利纳看看;应该承认,这时候的圣马利纳,样子是不太讨人喜欢的。脸由于刚才的怒火而变了样,衣服上是半干不干的的泥浆,脸颊上是半干不干的血迹,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紧蹙着,一只激动得直打哆嗦的手伸过来,这种手势不像在问话。倒像在恫吓。所有这一切对行路人来说都是不祥之兆。“要是我在等什么东西,”他说,‘那就不是等人了;即使我是在等人,也决不会是等您。”“您太没有礼貌了,我的师傅!。圣马利纳说,一方面找到这么个机会来发泄一下怒火,他感到很高兴,另一方面眼看刚才由于自己的失策让对手漂漂亮亮地占了上风,又感到十分恼火。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握着冬青枝条的手,向那人抽下去,但那人举起木棒,往圣马利纳的肩头狠很地揍了一家伙;随后他一吹口哨,那条狗就朝马的腿弯和骑手的大腿咬去,在那两个地方咬下了一块肉和一片裤料。那匹马痛得发狂,又一次往前直奔而去;任它狂簸狂掀,圣马利纳总算伏紧在马背上没摔下来,但他毕竟没法止住马的狂奔。他就这么伏在马背上从埃尔诺通面前飞奔而过,埃尔诺通看着,甚至对他的不幸连笑都没笑一下。等到他好歹让那匹马安静下来了,等到德·卡曼日先生跟他会合了,他的自尊心非但不减,反而又开始抬头了。“得了!得了!”他强挤出一个笑容说,“看来我今天算是交了倒霉运了。不过这个人很像国王陛下给我们讲过特征让我们去找的那个人。”埃尔诺通保持缄默。“我在对您说话呢,先生,”被这种沉着冷静的态度激怒了的圣马利纳说,这种态度,圣马利纳有理由把它看作是蔑视的表示,哪怕豁出命来,他也要孤注一掷地发作一下,不让对手的这种态度继续下去;“我在对您说话呢,您没听见吗?”“陛下告诉我们的那个人,”埃尔诺通回答说,“既没有木捧,也没有狗。”“这倒是真的,”圣马利纳说,“要是我早想到这些,肩膀上就不会有乌青块大腿上也不会有两个狗牙印子了。依我看,凡事学乖点别作声,总有好处。”埃尔诺通没有回答;他在马镫上支起身来,用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朝远处眺望。“在那儿呢,”他说,“咱们要找的那个等着咱们的人。”“见鬼!先生,”圣马利纳声音哑哑地说,他在妒忌同伴又占了上风,“您眼力真好;可我只看得出一个黑点,还挺勉强呢。”埃尔诺通也不搭话,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圣马利纳也能看到并认出国王所说的那个人了。一个邪念攫住了他,他驱马向前想先跑到那儿。埃尔诺通早就料到了,他瞧了圣马利纳一眼,眼光中并没有恐吓的意味,也没有明显的意图;可是这一瞥使圣马利纳清醒了过来,他勒住马慢慢走去。三十 圣马利纳埃尔诺通没有看错,他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希科。希科的视力和听力都很好;他老远就看到了那两个骑士,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心想他们大概是来找他的,就停下来等着。当他对这一点确信不疑,而且看到那两个骑士向他走过来时,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长剑的柄上,像是为了保持一种高贵的概头。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面对面地看了一秒钟,两人都不作声。“要是您愿意,先生,您去跟他说吧,”埃尔诺通向他的对手躬身说;在这种情况下,用“对手”这个词儿比用“同伴”更适当些。圣马利纳一下子愣住了;这种出人意外的礼让使他感到喉咙口发紧;他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去。埃尔诺通瞧他不作声,于是就先开口了。“先生,”他对希科说,“这位先生和我,我们都愿为您效劳。”希科带着他最亲切的微笑躬身答礼。“恕我冒昧,”年轻人继续说,“能否请教一下您的大名?”“我叫幽灵,先生,”希科回答。“您是在等什么东西吧?”“是的,先生。”“是不是可以请您告诉我们,您在等什么呢?”“我在等一封信。”“您一定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样问,先生,这绝无冒犯您的意思。”希科每回答一句,就躬一下身,笑容愈来愈亲切。“您在等哪儿的信?”埃尔诺通继续问。“卢佛宫。”“火漆上盖谁的印?”“国王御印。”埃尔诺通把手伸进紧身短袄。“您一定认得出这封信吧?”他说。“是的,只要让我看一下。”埃尔诺通从短袄里抽出那封信。“就是它,”希科说,“为了万无一失,你们知道我得给你们一样东西作为交换,对不对?”“一张收条?”“这就对了。”“先生,”埃尔诺通说,“我受国王之命把这封信给您带来;而这位先生受命把它交给您。”说着,他把信交给圣马利纳,圣马利纳接过去交到希科手里。“谢谢,先生们,”希科说。“您也看到了,”埃尔诺通又说,“我们忠实地完成了我们的使命。路上没有旁人,因而没有人会看见我们跟您说话和把信交给您。”“您说得一点不错.先生,我都看到了,如果以后有需要,我会为你们证明的。现在,轮到我了。”“收条,”两个年轻人同声说。“我把它交给你们当中哪一位?”“国王没有说!”圣马利纳嚷道,一边用恫吓的眼光望着他的同伴。“请您把收条写成一式两份,先生,”埃尔诺通说,“我们每人拿一份;这儿到卢佛宫还挺远,一路上或许我,或许这位先生,可能会遭到不测的。”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埃尔诺通的眼睛里也闪出了亮光。“您是个谨慎的人,先生,”希科对埃尔诺通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两张纸,分别写上:“兹收到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带来,勒内·德·圣马利纳先生面交的信一封。 幽灵。”“再见,先生!”圣马利纳一把抓住他的收条说。“再见,先生,一路顺风!”埃尔诺通接着说。“您还有别的东西要带到卢佛宫去吗?”“没有了,先生们;非常感谢,”希科说。埃尔诺通和圣马利纳勒转马头朝着巴黎的方向;希科迈开连最好的骡子也会羡慕的步子走去。埃尔诺通刚走了一百步光景,希科就已经不见踪影了;这时候他勒住马,对圣马利纳说:“如果您愿意的话,先生,”他从马上下来说,“那就现在吧。”“您这是干什么,先生?”圣马利纳摸不着头脑地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该谈谈咱俩的事了。我觉得这地方对咱们的那种谈话再适合也没有了。”“随您的便,先生,”圣马利纳也像他的同伴那样下了马。等他站定以后,埃尔诺通就走过来对他说:“您也知道,先生,我没有招惹您,您却一点分寸都没有,总之,您这一路上无缘无故地百般冒犯我。还有,您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要我拿起剑来。当时我拒绝了。可是此时此刻,却是非常合适。我愿意遵命。”圣马利纳听这番话时,脸色阴沉,眉头紧蹙;可是,真是怪事;他并没有火冒三丈,先前叫他做出种种越轨的举动的那股无名火熄灭了,他不再想交手了;经过考虑,他变得通情达礼了,他认识到自己处处不如对方。“先生,”他沉默了一阵后回答,“我侮辱您的时候,您却以帮助回报我,所以现在我不会再对您说刚才说过的话了。”埃尔诺通皱起眉头。“是的,先生,可是您现在想的还是刚才说过的那些活。”“谁告诉您啦?”“因为当初您的那些话是在仇恨和妒忌的指使下说的,您说了那些话以后的两个钟头里,仇恨和妒忌是不会从您心里消除的。”圣马利纳脸红了,但没有回答。埃尔诺通等了一会儿,又说:“国王在你我之间更赏识我,是因为我的样子叫他看着更顺眼些;我没有掉进比埃弗尔河里去,是因为我骑马比您骑得好;我没有在您想挑战的时候接受您的挑战,是因为我比您有头脑;我没有让那个人的狗咬着,是因为我比您更聪明;最后,我现在要求您拔出剑来跟我决斗,是因为我比您更有真正的荣誉感;你留心,要是您再犹犹豫豫的,我就要说我比您勇敢了。”圣马利纳浑身发抖,两眼冒出火光;埃尔诺通列举的所有这些出丑露乖的事,一件件地在他惨白的脸上烙下它们的印痕。埃尔诺通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像个发狂的人似的拔出长剑。埃尔诺通早巳拔剑在手。‘喂,先生,”圣马利纳说,“收回您最后的那句活,您应该承认,那说得过分了,因为您完全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既然正像您所说的,我们两家相隔才两法里路。收回您的话吧,我对您该是够忍让的了,您别来侮辱我的人格。”“先生,”埃尔诺通说,“因为我从来不火冒三丈,我从来说的都是我想说的话;因此我决不会收回我的话。我,我生性也很敏感,又是新近跻身宫廷。我不愿意以后每次见到您时都要脸红。我请您,先生,举剑较量吧,这样既顺了我的心,也遂了您的意。”“啊!先生,我决斗过十一次,”圣马和纳带着凶险的笑容说,“我的十一个对手中,死了两个。我想,这些您也知道的吧?”“我,先生,我从来没有决斗过,”埃尔诺通说,“因为从来不曾遇到过机会;现在我轻而易举地有了一个机会,而且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可得逮住它。我请您赏脸,先生。”“喂,”圣马利纳摇摇头说,。咱们是同乡,又都在给国王出力,咱们别吵架了;我把您看作一个勇敢的汉子,要不是这是我几乎无法做到的事,我甚至还会把我的手伸给您。有什么办法呢,我让您看到了我是怎么个人,心里是怎么充满了怨恨,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妒忌,您要我怎么办呢?造物主在一个不吉利的日子造出了我。德·夏拉勃尔先生,或者德·蒙克拉博先生,或者德·播科内先生,都不会叫我发火,是您比别人强的地方叫我看着心里窝囊;您可以放宽心,我的妒忌不能损伤您一丝一毫,尽管我感到很遗憾,可您比别人强的地方依然如故。咱俩就到此为止吧,怎么样,先生?说实话,要是日后您提到咱俩是怎么吵起来的,我会受不了。”“咱们吵架是任何人也不会知道的,先生。”“任何人都不知道?”“是的,先生;既然咱俩交手,不是我杀死您就是您杀死我。我并不是把生命看得很淡漠的人;正相反,我很眷恋它。我才二十三岁,有一个名声根好的姓氏,所以您放心吧,我会像狮子一样保护自己的。”?“嗯,我嘛,完全跟您相反,先生,我三十岁,对生活很有些厌倦了,因为我对于未来,对于我自己,都没有信心,可是尽管我对生活感到厌倦,对幸福抱怀疑态度,我还是不想跟您交手。”“那么,您准备向我道歉?”埃尔诺通说。“不,我做得够多了,也说得够多了。如果您还不满足,那只有更好;那样一来您就不再比我高一头了。”“我提醒您,先生,咱俩都是加斯科尼人,这样了结一场吵架可要让人家笑话的。”“这正是我等着的,”圣马利纳说。“您等着……?”“一个笑话我的人。啊!他会让我度过一个美妙的时刻。”“这么说您拒绝交手?”“正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跟您交手。”“在您对我挑衅了以后?”“我承认是的。”“不过说到底,先生,要是我的耐心消耗完了,拿起剑向您猛刺过去呢?”圣马利纳的拳头抽搐地捏紧了。“那么,”他说,“好得很,我把我的剑扔到十步以外的地方去。”“您得留心,先生,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不用剑尖来刺您了。”“好吧,到那时候我就有了一个理由来恨您,时且会恨到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的地步;然后总有一天,等到您交上坏运的那一天,我就会像您刚才对付我那样逮住您,抱歉得很,我就会杀了您。”埃尔诺通把长剑插入鞘内。“您是个怪人,”他说,“我打心眼里可怜您。”“您可怜我?”“是的,因为您的痛苦一定很深。”“很深。”“您大概从来没有恋爱过?”“从来没有。”“可是您至少有一些激情吧?”“有一种。”“妒忌,您对我说过了。”“是的,这使得我的激情全都达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耻辱和不幸的地步:一个女人在她爰别人而不爱我的时候,我才爱慕她,一块金子摸它的是另一个人的手时,我才喜欢它,我总是通过对比而感到骄傲;我借喝酒来烧旺胸中的怒火,也就是说,在这怒火持续不下去时给它加点油,让它像雷电一样炸响、闪光。啊!是啊,是啊,您说得对,德·卡曼日先生,我是不幸的。”“您没试过变得好一点吗?”埃尔诺通问。“试过,但没有成功。”“那么,您指望什么?打算怎么办昵?”“一株有毒的植物,它能怎么办呢?它跟别的植物一样开出花来,有些人还知道能从中提炼出有用的物质。熊和猛禽能怎么办呢?它们咬别的动物;可是有些饲养它们的人能训练它们去狩猎: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也是我在德·艾佩农先生和德·卢瓦涅克先生手里可能是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他们会说:‘这株植物是有害的,咱们拔了它,这头野兽是会伤人的,咱们杀了它。’”埃尔诺通有些冷静下来了。圣马利纳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发怒的对象,而是一个研究的对象,对于这个在环境的影响下向他吐露了这番奇特的心曲的男子,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近乎悲悯的感情。“您有很好的长处,定能有个很好的前程的;有了很好的前程,就会治好您的病痛。”他说;“接照您的本能去发展吧,圣马利纳先生,您会在战场上或者在政界中获得成功的;到那个时候,您居于别人之上,您就会恨得少一些了。”“任凭我爬得多高,任凭我的根扎得多深,总会有更高一等的前程在我之上,把我的心刺伤;在我之下,也会有冷嘲热讽扎痛我的耳朵的。”“我同情您,”埃尔诺通又说了一遍。谈话就此停住了。埃尔诺通向他那匹缰绳系在树上的马走去,解开了缰绳,骑上马背。圣马利纳的缰绳一直没离过手。他们走上回巴黎的大路,两个人都缄默不语,神情黯淡.一个是因为听了那番话,另一个是因为讲了那番话。陡然间埃尔诺通向圣马利纳伸出手去。“您愿意让我来试试,治好您的病吗?”他对圣马利纳说,“怎么样?”“请您一句话也别再说了,先生,”圣马利纳说;“不,您别试了,您肯定会失败的。相反,恨我吧,您那样做了,我会赞美您的。”“我再说一次,我同情您.先生.’埃尔诺通说。一个钟头以后.这两个骑士回到了卢佛宫,向四十五卫士之家走去。国王出门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三十一 德·卢瓦涅克先生怎样对四十五卫士发表演说两个年轻人各自守在自己小房间的窗口,等着国王回宫。他俩待在那儿,各自想着迥然不同的心事。圣马利纳满脑子的怨恨、耻辱和野心,紧皱着眉头,心里像有火在烧着。埃尔诺通已经把刚才的事忘掉了,正在全神贯注地想着另一件事,也就是说,想着他带进巴黎的那个穿着年轻侍从服装的女人到底是谁,他刚才又看见她坐在华丽的驮轿里。对一个打算追求爱情的奇遇而并不在拨拉野心的算盘的人,总是有丰富的内容可供思索的。因而埃尔诺通渐渐地沉浸在思索之中,而且沉浸得如此之深,等到他抬起头来,发觉圣马利纳已经不在那儿了。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圣马利纳没有像他那样沉湎于思索,所以他看得到国王的回宫。国王回宫了,圣马利纳在国王那儿。他迅速地立起身来,穿过长廊,来到国王的书房,这时圣马利纳正好从那里出来。“瞧,”他容光焕发地对埃尔诺通说,“这是国王给我的金链条。”他让埃尔诺通看一根金链条。?“我向您祝贺,先生,”埃尔诺通说,声音中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激动。 他走进国王的书房。圣马利纳指望德·卡曼日先生会有妒忌的表示。德·卡曼日先生的这种平静的态度使他惊讶得呆若木鸡。他留下来等着埃尔诺通出来。埃尔诺通在亨利跟前待了有十分钟光景。这十分钟对圣马利纳来说,长得就像几个世纪。他总算出来了。圣马利纳还站在原处,他向同伴周身上下扫了一眼,随后他心花怒放了。埃尔诺通没有带着什么东西,至步是没有带着什么看得见的东西。“您呢,”圣马利纳顺着自己的思路问,“国王给您什么东西,先生?”“他把他的手给我吻,”埃尔诺通回答。圣马利纳只手搓着那根金链条,结果把链环都搓断了。两个人向宿舍走去。他俩刚走进大厅,号声就响了,听到这集合的号声,四十五卫士从各自的小房间里跑出来,就像蜜蜂从蜂房里飞出来一般,每个人都在探问又出了什么事,同时趁这个全体集合的时机对同伴们仪表和服饰的变化称赞一番。大多数人都在炫耀他们服饰的奢华。这种奢华也许很庸俗,不过色彩鲜艳夺目,也可以弥补优雅的不足了。再说,他们身上具有那位作为军人很蹩脚而作为政治家却颇有手腕的德·艾佩农所要求的东西:有些人有的是青春年少,有些人有的是充沛精力,还有些人有的是丰富经验,这在每个人身上至少补救了一种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