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穿着一件黑底镶黑边的紧身短袄;没佩勋章,也不戴宝石;仅有一粒金刚钻在无檐小帽上闪烁着,扣着三根卷曲的短羽毛。他左手抱着一条小黑狗,那是他嫂子玛丽·斯图亚特(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后嫁亨利三世的长兄弗朗索瓦二世,成为法国王后,曾被英国女王伊而莎白一世囚禁十九年后处死。)从狱中给他送来的。他那雪花石膏般又细又白的手指,衬着柔软光滑的狗毛,闪闪发亮。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卡特琳·德·美第奇。上了年纪,腰弯背驼,这位太后当时可能已有六十六七岁了。可是她仍然坚定地昂着头,在习惯性地皱着的双眉下面,射出两道锋利的目光。不过除了这两道目光以外,她整个人包在一年到头都穿着的丧服里面,像一具蜡像一样,永远都是没有光泽的,冷冰冰的。在同一排里出现了路易丝·德·洛林王后忧郁而温柔的面容。这位王后,亨利三世的妻子,在她充满纷争的不幸的一生中,外表上看来是他无足轻重的配偶,骨子里却是他忠实不渝的伴侣。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太后在走向一次胜利。路易丝王后来看一场酷刑。亨利国王却把这看成一桩公事。这三个人的前额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三种不同的表情:王太后的傲岸,王后的顺从,国王的阴郁和厌倦。在这些受众人仰慕的显赫人物后面,来了两个英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缄口不语;一个还不到二十岁,另一个至多也只有二十五岁。他们相互挽着胳膊,尽管按照礼仪,在国王面前,犹如教堂里在上帝面前一样,是不许对任何东西显得有所爱慕的。他们在微笑:年轻的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哀愁,年长的带着一种动人的优雅。他们是一对兄弟,高大而英俊。年轻的叫亨利·德·儒瓦约兹,就是德·布夏日伯爵,另一位是安纳·德·儒瓦约兹公爵。后者不久前还仅仅以德·阿尔克这个名字为人所知;可是亨利国王对他宠爱有加,在这一年里把儒瓦约兹子爵领地晋升为公爵,使他成了法兰西重臣。对国王的这个宠臣,老百姓并不像以前对莫吉隆、盖昌和戎贝尔格那般仇恨,那种仇恨,由德·埃佩农一个人承袭了下来。因此,老百姓用审慎而恭顺的欢呼迎接国王和这两兄弟。亨利不露一丝笑容,板着脸向人群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去吻小狗的额头。接着,他向两个年轻人转过身去。“在壁毯上靠一下吧,安纳,”他对年长的一个说,“这么站着您不累吗?也许时间很长呢。”“但愿长些,”卡特琳插话,“越长越好,陛下。”“那末您以为萨尔赛特会说吗,我的母亲?”亨利问。“但愿上帝叫咱们的敌人们感到羞愧。我说咱们的敌人们,因为他们也是您的敌人,我的女儿,”她添上这一句时,把头转向王后。王后脸色发自,低下了温顺的目光。国王摇摇头,表示怀疑。随后,他又一次向儒瓦约兹转过头去,看见他依然站着,并没听他的话。“瞧,安纳,”他说,“听我的话;在墙上靠一会儿,要不就把臂肘靠在我的扶手椅上。”“陛下真是太好了,”年轻的公爵说,“等我真的感到累了的时候,再领陛下的恩宠吧。”“我们等不着您真会有累的时候,是不是,我的哥哥?”亨利声音很轻地说。“放心吧,”安纳与其说是用嘴回答,还不如说是用眼睛去回答。“我的儿子,”卡特琳说,“我怎么看见沿河街拐角那儿乱哄哄的?”“多尖的眼睛!我的母亲,是的,确实如此,我相信您说得不错。哦!我的眼晴多糟啊,可我还并不老呢!”“陛下,”儒瓦约兹很随便地插嘴说,“那儿乱哄哄是因为弓箭手在把广场上面的老百姓往后推。一定是犯人押来了。”“看到给一个血管里有着一滴王族的血的人处磔刑,”卡特琳说,“这对一些国王王后们说来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哟!”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路易丝身上。“啊!夫人,请原谅我,宽恕我,”年轻的王后带着她企图掩饰而又掩饰不住的绝望神情说,“不,这个坏人不是我家的人,您的意思也不是说他是我家的人吧?”“当然不是,”国王说,“我可以肯定地说,母亲没这个意思。”“啊!不过,”卡特琳尖刻地说,“他跟洛林家族有关系,而洛林家族就是您的家族啊,夫人;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个萨尔赛特是您的亲戚,甚至还是近亲。”“那只不过说明,”儒瓦约兹带着一种光明磊落的愤慨打断了她的话,这种态度是他性格的特点,而且在任何场合下都会对激怒他的对方,也不管他是什么人,表现出来的;“那只不过说明,他也许是德·吉兹先生的亲戚,但绝不是法兰西王后的亲戚。”“哎哟!您在这儿呢,德·儒瓦约兹先生?”卡特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傲慢说,这是以侮辱来而报对方的愤懑;“哎哟!您在这儿?我都没瞧见您呢。”“我在这儿,不但是王上俯允的,而且还是王上命令的,夫人,”儒瓦约兹回答,一面用目光探问地看着亨利。“看一个人受磔刑并不是什么开心事儿.要不是非来不可,我才不会来看呢。”“儒瓦约兹说得不错,夫人,”亨利说,“这既不关洛林家族的事,也不关德·吉兹的事,更不关王后的事;现在要看的是德·萨尔赛特先生,也就是一个想杀死我兄弟的凶手,怎么给撕成四块。”“今天我运气不好,“卡特琳马上收场,这是她最常用的手法。“我把我的女儿给惹哭了,而且,上帝宽恕我!我相信我把德·儒瓦约兹先生引笑了。”“喔!夫人,”路易丝紧紧抓住卡特琳的双手喊道,“陛下怎么可能这样误解我的痛苦!”“还有我的由衷的敬意,”安纳·德·儒瓦约兹补上一句,向国王坐椅的扶手那边鞠了一躬。“对,对,”卡特琳迅速地抛出话来,向她媳妇的心坎上射出最后的一箭;“我应该想到,您看到您洛林家的那些姻亲阴谋被揭穿,我亲爱的孩子,您会有多难受;虽说您是没法子,可有这门子亲戚总是够让您受罪的。”“啊!要这么说,我的母亲,也有点道理,”国王说,他想把事情摆摆平,“因为说起来,这回我们总算对德·吉兹先生们参与这个阴谋心中有数了。”“可是,陛下,“路易丝·德·洛林比前几回都大胆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陛下您是知道的,我成了法兰西王后以后,一直是对王室忠心耿耿,不跟我的亲戚来往的。”“哦!”安纳·德·儒瓦约兹喊道,“您看,我没说错吧,陛下,犯人押到广场上来了。该死!相貌多丑啊!”“他害怕了,”卡特琳说,“他会说的。”“要是他说得动的话,”国王说,“您看呀,母亲,他的头像死人那样晃来晃去。”“我还想说一遍,陛下,”儒瓦约兹说,“他真难看。”“一个思想那么丑恶的人怎能好看呢?安纳,我不是照希波克拉底和盖仑所理解和解释的那样,对您解释过向体和精神的神秘联系吗?”“我不否认,陛下;可是我不是一个能和您相比的好学生,而且我曾经见过一些长得很丑的人,却是很勇敢的士兵。对不对,亨利?”儒瓦约兹向他弟弟转过脸去,像是征求他弟弟的同意和支持,可是亨利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陷入沉思之中,结果,答话的是国王。“嗨!天哪!我亲爱的安纳,”他叫道,“谁对您说过他不是个勇敢的人呀?他当然是的!像一头熊,像一只狼,像一条蛇。您忘了他是怎么干的吗?他在家里活活烧死过一个诺曼底(法兰西北部半岛)贵族,他的仇敌。他决斗过十次,杀死过三个对手;他造伪币被当场抓获,判过死刑。”“后来,”卡特琳·德·美第奇说,“还是您的表兄——我的女儿——德·吉兹公爵说的情,他才得到赦免。”这一回,路易丝已经没有一点儿支撑的力量了,她只得叹了一口气。“哎呀!”儒瓦约兹说,“瞧,好端端的一个人,待会儿一下子就完结了。”“我倒希望,德·儒瓦约兹先生,”卡特琳说,“他完结得越慢越好。”“夫人,”儒瓦约兹插着头说,“我瞧见那边披檐下面有几匹很强壮的马,看来它们待在那儿干等着,早就不耐烦了,我就不信德·萨尔赛特先生的肌肉、筋腱和软骨坚持得了很久。”“不错,要是事先不对这种可能加以防范的话;不过我的儿子是仁慈的,”王太后作出一个不属于她所有的笑容,添上一句,“他会叫人慢慢地拉的。”“不过,夫人,”王后畏畏缩缩地提出异议,“今天早晨我听见您对德·梅克尔夫人说,至少我好像是这么听到的,这个卑鄙的家伙,只要对他拉两下子就完蛋了。”‘当然喽,如果他知趣的话,”卡特琳说,“那么,也可以很快地报销。不过既然您对他挺感兴趣,您当然愿意,而我也愿意,我的女儿,您能让人通知他,让他表现得好一些,这与他大有关系。”“您知道,夫人,”王后说。“天主没有把赐予您的力量也赐予我,我没有勇气看着别人受苫。”“好吧,到时候您就别看吧,我的女儿。”路易丝不作声了。国王什么也没听见。他聚精会神地在看,因为犯人正从囚车里被押下来,安置在小行刑台上。这时候执戟的步兵、弓箭手和瑞士兵把围观的人往后推,在行刑台四周圈出相当大的一片空地,使所有的人都能看清萨尔赛特,尽管他站在上面的那个为他送终的行刑台离地面很低。萨尔赛特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年纪,强壮有力,苍白的脸上挂着汗珠和血滴,当他带着一种混杂着希望和焦虑的难以形容的表情环顾四周的时候,脸上又有了生气。他先朝王室的包厢看去。可是他就像意识到了那儿给予他的不是拯救而是死亡,他的目光没有停留,立刻就掉开了。他把目光投向人群。他用那双闪闪发光的眼腈,他那颗跳到唇边的心,在这片汹涌激荡的大海深处搜索着。人群静默了下来。萨尔赛特不是普通的杀人犯:首先,他出身名门,对家谱既很熟悉而又似乎很蔑视的卡特琳·德·美第奇,发现他的血管里有那么一清王族的血;其次。他曾经是一个颇有名声的统帅。这双被羞辱的绳索缚住的手,曾经英武地握过剑;这颗而无血色的头颅,此刻显露出对死的恐惧——“若不是因为希望在心里占去了太多的位置,囚犯一定会把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里——,而当初这颗面无血色的头颅却曾经隐藏过多少雄心勃勃的计划。由于我们上面所说的情况,对许多观众来说,萨尔赛特是个英雄;对许多别的观众,他是个牺牲者;也有少数人却认定他就是杀人犯,但他们出于蔑视,是很难把过些在历史书籍和审判纪录上同时都有记载的大谋杀案的主犯跟普通的罪犯相提并论的。因此人群里有人在说,萨尔赛特是将门之子,他父亲曾经勇猛地跟德·洛林红衣主教作过战,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圣巴托罗缪之夜(一五七二年八月,胡格诺派的领袖纳瓦拉国王亨利和查理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结婚,卡特琳·德·美第奇太后和德·吉兹公爵阴谋策划,在八月二十四日夜间,大肆屠杀毫无准备的胡格诺派教徒。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罗缪节,所以这次惨案在历史上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罹难者中光荣的一员;可是后来儿子忘掉了杀父之仇,或者说为了某种老百姓通常总会寄予几分同情的野心而牺牲了他的仇恨;这个儿子,我们就这么说吧,勾结了西班牙人和吉兹家族,企图推翻法国人深恶痛绝的德·安茹公爵在弗朗德勒(北海沿岸平原地区名称,包括法国、比利时北部一些重要港口在内。)刚建立的王权。有人提到他跟巴扎和巴卢安的关系,一般都认为这两个人就是那次几乎断送亨利三世的兄长弗朗索瓦公爵性命的阴谋的主犯;有人提到萨尔赛特在这次预审中怎么凭他的机智逃过了刑轮、绞架和活活烧死犯人的柴堆,在这些刑具和柴堆的上方,还飘散着他的同谋犯的血腥气;洛林人说,唯有他一个人,费尽心机招了假供,骗过法官,以至德·安茹公爵为了追根究底,暂时赦免了他,把他押解回国,没将他在安特卫普或布鲁塞尔就地处决。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但在他用假供换来的这次押解途中,他曾经指望他的同党会来劫救;对他来说,不幸的是他没料到负责押解他这名重犯的竟是德·贝利埃弗尔先生,一路防范得如此严密,西班牙人也好,洛林人也好,天主教联盟(即德·吉兹公爵在一五七六年组成的神圣联盟。它表面上是为了反对新教徒,保卫天主教,真实目的是企图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由德·吉兹家族登上王位。)的人也好,到了一法里以外,就准也没法再接近了。在监狱里,萨尔赛特抱着希望;在拷问时,他抱着希望;上了囚车。他还是抱着希望;到了行刑台上,他仍然抱着希望。这并不是说,他缺乏勇气或者缺乏忍受的力量。他是那种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为了保卫自己,会以惊人的顽强和毅力,抵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这种顽强和毅力,是中等资质的人光靠人力所无法企及的。萨尔赛特的这个一直纠缠在脑海里的想法:国王并不比老百姓知道得少些。至于卡特琳,她焦虑不安地盯着那不幸的年轻人,看着他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但她毕竟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视线朝着哪个方向。也看不清他的目光在不停地转动。犯人一到,人群中就像施过魔法似的一层高一层地出现了许多层由男人、妇女和小孩组成的人墙;每当流动的人墙中闪过一张新的脸,萨尔赛特的眼睛就会把它攫住,在一秒钟内,他已经把跟这张脸有关的一切想了一遍;一秒钟,对这个神经高度兴奋的人就好比一小时,时间对他是那么珍贵,他的任何一点失误都将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代价。在多少个匆匆一瞥以后,在他闪亮的目光一次次射向那些陌生的脸以后,萨尔赛特又变得沮丧起来,不再去看人群了。这当儿,刽子手开始抓住他,把他的腰部捆在行刑台的中央。担任执刑官的短袍刑事长官唐雄已经做了个手势,两个弓箭手立即穿过人群去牵马。倘若换一个场合,或者倘若这两个弓箭手不是去牵马,那末他们休想在这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挪动一步;可是人们知道这两个弓箭手是去干什么的,大家都拼命挤,让出一条通道来,就像在拥挤的戏院里,观众总还是能给扮主要角色的演员让出一点空档来一样。在这时候.王室包厢的门口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掌门官掀起挂毯,通报国王陛下。布里松庭长和四位推事求见,其中一位是本案的首席推事,他们希望能荣幸地就处刑事宜面陈国王。“好极了,”国王说。随后他向卡特琳转过身来,继续说:“嗯,我的母亲,您要感到满意了吧?”卡特琳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传这几位先生进来,”国王说。“陛下,请您开恩,”儒瓦约兹请求说。“说吧,儒瓦约兹,”国王说,“只要不是给犯人说情……”“您放心,陛下。”“我听着。”“陛下,有一样东西对我们兄弟俩,尤其是对我特别刺眼,看了十分难受,这就是红袍和黑袍;所以,请陛下开恩让我们走吧。”“怎么,您对我的事儿这样不感兴趣,儒瓦约兹先生,您在这个时候想走!”亨利叫起来。“哪儿的话,陛下,凡是跟您有关的事,我都是深感兴趣的;可我是个不中用的人,碰到这种事,连最软弱的女人也比我刚强。我看一回行刑,总得难受七八天。我弟弟,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经常愁眉苦脸;打这以后,宫廷里差不多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笑声。您想,这可怜的卢佛宫里已经这么阴沉,要是我再给它添上几分凄凉,会变成个什么样儿哪。因此,您就开个恩吧,陛下……”“你要离开我,安纳?”亨利带着一副难以形容的愁容说。“哟,陛下!您要得太多了;河滩广场上行刑,那是报复加表演,多精采的表演!您跟我正好相反,对过些最感兴趣;可您觉得复仇和表演还不能让您满足,还要拿您朋友的懦弱来取乐。”“留下吧,儒瓦约兹,留下吧;你会看到这是很有趣的。”“我并不怀疑这一点;我倒是担心,正如我对陛下说的,兴味太浓会叫我受不了;那么,您俯允了,是吧,陛下?”儒瓦约兹抽身要向门口走去。“好吧,”亨利三世叹口气说,“那就随你的便吧,我是命里注定孤独的。”国王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看他的母亲,生怕她听到刚才他跟他宠臣的这场对话。卡特琳的听觉跟她的视觉同样敏锐,可是当她不愿意听见的时候,她的耳朵却是再迟钝不过的。这当口,儒瓦约兹正凑到兄弟的耳边对他说:“留神点儿,德·布夏日!等那几个法官进来的时候,你溜到他们的长袍后面去,咱们一块儿溜走;国王现在答应了,五分钟以后他又会反悔的。”“谢谢,谢谢,我的哥哥,”年轻人回答,“我跟您一样,早就想走了。”“咱们走吧,乌鸦上场了,温柔的夜莺该下场啦。”果然,我们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在法官先生们的背后,像两个影子似的迅速地溜了过去。垂着沉甸甸的流苏的挂毯在他们身后重又落下。国王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阒无踪影.亨利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吻他的小狗。五 行 刑法官们静静地站在国王包厢的后部,等着国王对他们发话。国王让他们等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们转过身去。“好吧,先生们,又有什么事啊?”他问。“您好,布里松庭长先生。”“陛下,”庭长回答,态度庄重而又从容大方,这种态度在宫廷里被称为是他的胡格诺派(即新教派。一五六二—一五九八年在法国发生胡格诺教派和天主教派之间的长期内战。一五七零年一度休战。一五七一年圣巴托罗缪之夜惨案发生后,战事益烈。)的风雅,“我们来恳求陛下,而且德·图先生也希望陛下,宽容罪犯的生命。他肯定还有供可招;免他一死,我们就能得到这些供词。”“可是,”国王说,“我们还不曾得到这些供词吗,庭长先生?”“得是得到的,陛下,但是只是一部分;陛下认为已经够了吗?”“我怎么认为,这您就不必问了,阁下。”“这么说,陛下对西班牙参与这件事也已有所闻吗?’“西班牙?是的,庭长先生。我知道还有几个别的国家。”“查明这些国家的参与至关重要,陛下。”“所以,”卡特琳插进来说,“庭长先生,如果罪犯在一份跟审判官审问时的口供内容相同的供词上签了字的话,国王是打算缓刑的。”布里松用眼神和手势询问着国王。“我是有这个打算,”亨利说,“而且很快就要宣布的。您只要让您的短袍刑事长官去叫犯人开口,布里松先生,您就会对此确信无疑了。”“陛下没有别的吩咐了吗?”“没有。不过,两份供词不能有出入,否则我就收回我的话。供词是要公开的,不能有任何漏洞。”“是,陛下。有牵连的人,名字得写上吗?”“得写上,所有的名字都得写上!”“即使犯人供出的名字牵涉到叛国谋反罪?”“即使这些名字是我最近的亲属的名字!”国王说。“一切遵照陛下的旨意办理。”“我解释一下,布里松先生,您可得听清楚。先把纸笔交给犯人。他得写供词,公开地表明他祈求我们宽容,听凭我们发落。接下去怎样,那就瞧着办吧。”“我可以告诉罪犯他能得到宽容吗?”“可以!全都可以对他讲。”“走吧,先生们,”庭长打发推事们告退。他向国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尾随在他们之后退出。“他会说的,陛下,”路易丝·德·洛林浑身颤抖地说,“他会说的,陛下会开恩的。瞧他嘴角吐出多少白沫呀。”“不,不,他在找,”卡特琳说,“他只不过是在找什么罢了。他找的是什么呢?”“那还用问!”亨利三世说,“这并不难猜;他在找德·巴马公爵先生、德·吉兹公爵先生;他在找我的兄弟,那位‘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国王’( 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好,找吧!找吧!等吧!你以为在河滩广场打伏击比在弗朗特勒的大路上容易吗?一个贝利埃弗尔就把你押到了行刑台上,你以为我在这儿没有上百个贝利埃弗尔可以阻止你从行刑台上下来吗?”萨尔赛特已经看见弓箭手去牵马;他瞥见庭长和推事们站在国王包厢里,后来又看见他们不在了;他知道国王刚刚下达了行刑的命令。就是在这时候,他惨白的嘴唇边吐出了王后注意到的带血的白沫。这个不幸的人被难以忍受的焦急心情煎熬着,把嘴唇都咬出了血。“没有人来!没有人来!”他喃喃地低声说,“答应过救我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见!这些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唐雄刑事长官走近行刑台,对刽子手说:“准备吧,师傅。”刽子手朝着广场另一头做了个手势,只见几匹马从人丛里挤过来,后面留下一条印迹,它像大海上的波涛汹涌的航迹一样.很快又合拢了。这条航迹是那些在马迅速跑过时被撞得前仰后翻的观众形成的;可是刚被破坏的人墙霎时间重又修复;有时原先是在前排的人变成了后排,后排的变成了前排,这是因为气力大的人趁机强占了空档。我们可以看到,那几匹马经过时,瓦纳利街拐角有一位我们认识的英俊的年轻人,从他站在上面的界石上跳了了下来,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推他,仿佛急于想看这个怕人的场面。他们就是那个神秘的年轻侍从和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嗳,快,”年轻侍从在同伴的耳边说,“快从这人缝里挤进去。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了。”“可我们会给挤死的,”埃尔诺通回答说,“您疯了吗,我的小朋友?”“我要看,要挨近些看,”年轻侍从说,语气是命令式的,一听之下不难想到,发出这声命令的嘴是一张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嘴。埃尔诺通服从了。“紧挨着马,紧接着马,”年轻侍从说,“一步也别拉下,要不我们到不了台边。”“可是到了台边,您就挤成肉酱啦。”“别管我,往前去!往前去!”“马要尥噘子了!”“抓住最后一匹的尾巴,给这么抓住的马从不尥蹶子。”埃尔诺通不由自主地受到了这孩子奇特的影响,听从他的话,抓住马尾巴。年轻侍从则紧紧拉住埃尔诺通的腰带。在这一片像大海一样波涛起伏,又像荆棘丛一样带刺的人群中间,这两个人这儿留下一块披风的下摆,那儿留下一块紧身短袄的碎片,再远些留下衬衫的皱领,就这么他们跟几匹马同时挤到了离行刑台三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行刑台上,萨尔赛特蜷着身子,绝望地抽搐着。“咱们到了吗?”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小伙子感觉到埃尔诺通停住了,就轻声问。“对,”子爵回答,“幸亏到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看不见。”“到我前面来。”“不,不,现在还不要……他们在干什么?”“在几根绳子头上打活结。”“他呢,他干什么?”“哪个他?”“犯人。”“他的眼睛四下里转着.就像猎食的苍鹰。”四匹马离行刑台很近很近,刽子手的副手们把系在马颈圈上的绳子捆在萨尔赛特的两只脚和两只手上。当脚上的活结收紧时,萨尔赛特感到粗糙的绳索勒在踝骨周围,不禁大喊一声。这时,他用临终前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目光,向整个开阔的广场看了一眼,这一眼扫遍了他目力所及范围内的上万观众。“先生,”唐雄刑事长官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您愿意在行刑前向民众讲话吗?”随后他凑近犯人耳边,低声地补充说:“都招出来吧……您可以活命。”萨尔赛特对他看着,仿佛要看到他的心灵深处。这道目光是如此富于表情,好像把真话从唐雄的心里钩出来,一直往上钩到眼睛里再闪射出来。萨尔赛特看准了;他明白刑事长官是诚恳的,说话是会兑现的。“您看见了,”唐雄继续说,“他们把您给甩了;除了我的建议,您在这世界上再没别的希望了。”“好吧,”萨尔赛特声音嘶哑地长叹一声,“让他们安静,我准备讲。”“国王要的是亲笔写的和签字的供词。”“那就松开我的手,给我笔,我写。”“写供状?”“好吧,就写供状。”唐雄喜不自胜,马上做了个手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个弓箭手拿来预先准备好的用具;他把墨水瓶、羽毛笔和一张纸交给唐雄,唐雄把它们放在行刑台的木板上。同时,他手下人把套在萨尔赛特右手腕上的绳索放松三尺光景,扶他在台上坐起来,让他好写字。萨尔赛特终于坐了起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揩了揩嘴唇,把搭在膝头的汗涔涔的长发撩了上去。“好啦,好啦,”唐雄说,“坐坐舒服。全都写出来。”“啊!别怕。”萨尔赛特把手伸向羽毛笔,回答说,“您放心,我,我忘不了那些把我忘了的人。”说着,他投出了最后一瞥。毫无疑同,对那个年轻侍从说来,露面的时候到了。只见他抓住埃尔诺通的手,说:“先生,行个好,把我抱起来,举高些;前面的人挡住我,我看不见。”“哎呀!您可真是得寸进尺,小伙子。”“再帮这一次忙吧,先生。”“您太过分了。”“我得看到那犯人,您听到了吗?我得看到他。”接着,因为埃尔诺通没有立刻答理他,他又说:“发发慈悲,先生,行个好吧!我求您啦!”这个年轻人不再是一个任性的暴君,而是一个叫人不忍拒绝的哀告者了。埃尔诺通把他举起来,对抱在手里的这个身体的苗条却不由得有点暗自吃惊。年轻侍从的头凌驾于其他的人头之上了。这时萨尔赛特刚好在环视全场,抓起笔。他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的脸,顿时愣住了。这时候,年轻侍从举起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顿时在犯人的脸上显露出来,简直就像拉撒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是个乞丐,满身是疮。他是耶稣的朋友和学生。 拉撒路和财主的故事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本章。)往为富不仁的财主干燥的舌头上滴下一滴水时财主高兴得如醉如痴一样。他刚看到了他等得望眼欲穿的暗号。这个暗号给他带来得救的信息。萨尔赛特凝神望了几秒钟以后,才接住由于看到他的犹豫而感到不安的唐雄递给他的那张纸,以狂热的神情写起来。“他写了!他写了!”人群中滚过一阵低语声。“他写了!”太后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应声说。“他写了!”国王说。“真见鬼!我得赦免他了。”忽然萨尔赛特停住笔,抬头又对年轻人看了一眼。年轻人重复做了一次暗号,萨尔赛特又接着写下去。随后,过了间隔更短的一会儿,他又停笔抬眼望去。这回年轻侍从不光用手指做暗号,还点了点头。“您写完了吗?”唐雄问,两眼不离那张供纸。“写完了。”萨尔赛特机械地应声说。“那就签个字。”萨尔赛特签了字,眼睛却没有朝纸上看,他的耳光一直停留在那年轻人脸上。唐雄伸手去拿供词.“给国王,只给国王一个人!”萨尔赛特说。 他把纸交给短袍刑事长官,不过狁犹豫豫,就像一十打败了的士兵在缴出最后一件武器。“如果您把一切都招了,”刑事长官说,“您会得到赦免的,德·萨尔赛特先生。”犯人的嘴角露出半是揶揄半是担忧的笑容,好像是在焦急地询问他那个神秘的对话者。最后,埃尔诺通累丁,想撂下沉甸甸的负担;他一松手,年轻侍从就滑落到地上。支撑着犯人的那个影象也随之而消失。萨尔赛特看不见它了;他用眼搜寻着;接着,就像发了疯似地叫喊起来:“喂!喂!”没有回答。“喂!快,快呀,赶快呀!”他说,“国王拿起那张纸了,他要看了!”没有一点动静。国王敏捷地打开供状。“啊!见鬼!”萨尔赛特喊道,“奠非有谁戏弄我?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她,那是她!”国王还没看完第一行,就怒不可遏。他脸色变白,嚷叫起来:“啊!混帐东西……啊!坏蛋!”“怎么回事,我的儿子?”卡特琳问。“怎么回事!他翻供了,我的母亲;他说他什么都没有承认过。”“还有呢?”“还有,他声称德·吉兹先生父子全都清白无辜,对一切阴谋毫不知情。”“要说这个,”卡特琳含糊其词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呢?”“他说谎!”同王嚷道,“他像异教徒一样说谎!”“您怎么知道他说谎呢,我的儿子?德·吉兹先生父子也许是被人恶意中伤的昵……法官们也许是热心有余,夸大其词地曲解了证词呢。”“哎!夫人,”亨利情不自禁地喊道,“我全都听见啦。”“您,我的儿子?”“对,我。”“什么时候?请告诉我。”“囚犯受刑的时候……我就在帷幕后面,他的每句话我都听见了,就像钉子一样敲进了我的脑子。”“那么,让酷刑使他开口吧。他也是活该。命令拉马。”狂怒之下,亨利举起了手。唐雄刑事长官重复这一手势。绳索早又套紧犯人的手脚:四个汉子跃上马背;四下甩鞭声同时响起,四匹马向不同的方向冲去。刑台上传来骨节脱离的可怕响声,伴着一声凄厉的嚎叫。只见可怜的萨尔赛特四肢发青,拉长了,充着血,他的脸完全不像人脸,成了一副魔鬼的面具。“啊!我给出卖了!我给出卖了!”他吼叫。“好吧,我说,我愿招,我愿意把一切全招出来!啊!该诅咒的公爵夫人……”他的吼声盖过了马的嘶鸣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可是又一下子止住了。“停!停!”卡特琳叫着。已经太晚了。萨尔赛特的脑袋,刚才还由于疼痛和狂怒僵直地伸着,突然间耷拉下来,垂落在行刑台的木板上。“让他讲,”太后气冲冲地叫道。“停下,马上停下!”萨尔赛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眸子一动不动,执拗地面对着刚才人群中出现过年轻侍从的方向。唐雄机敏地顺着这个方向望去。可是萨尔赛特不能再说话了,他死了。唐雄对几个弓箭手轻轻地吩咐了几句,他们马上循着萨尔赛特检举的目光所指出的方向到人群中去搜索。“我被发现了,”年轻侍从凑在埃尔诺通耳边说,“行行好,帮我一把,救救我,先生,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您还要干什么?”“逃走,您没看出他们要找的就是我吗?”“您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女人……救救我!保护我!”埃尔诺通脸色发白;但跟惊愕和惧怕相比之下,侠义心肠毕竟占了上风。他把被保护人置于胸前,奋力用短剑柄为她开道,直到把她送到穆通街的路口,一扇敞开的大门前面。年轻侍从一冲进门就不见了,这扇门仿佛是专为等待她而开着,她一进去就立刻关上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一下她的名字,也没问以后到哪儿找她。不过,年轻侍从在进门前的一刹那,就好像猜到他的心思似的,向他做了个叫人充满希望的手势。埃尔诺通现在自由了,他转过头来面对广场中央,很快地向行刑台和王室包厢瞥了一眼。萨尔赛特脸色灰白,直挺挺地躺在行刑台上。卡特琳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地站在包箱里……“我的儿子,”她终于开口说,一边揩着前额的汗珠,“我的儿子,您一定得撤换这个刽于手,他是天主教联盟的人!”“您从哪儿看出来的,母亲?”亨利问。“您瞧,您瞧!”“好吧,我瞧。”“萨尔赛特没吃多少苦头,给拉一下就完了。”“因为他太怕痛,熬不住。”“不是!不是!”卡特琳带着一丝不屑的微笑说,她瞧不起儿子愚钝的观察力,“那是因为正当他要揭发那些听任他送死的人的时候,行刑台下面的一根细绳勒死了他。派个高明的医生去验尸。我相信,您一定会发现他颈部上有一圈绳子留下的印痕。”“您说得对,”亨利说,目光闪了一下,“我表弟德·吉兹用的人比我得力。”“嘘!嘘!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别嚷嚷,人家要笑话我们了;因为这盘棋我们又下输了。”“儒瓦约兹到别处去作乐,敢情做对了,”国王说,“进世界真乏味,连杀头也没趣儿。走吧,夫人们,走吧。”六 儒瓦约兹兄弟两位德·儒瓦约兹先生,正像我们刚才看到的,一开头就回避了这场面;他俩扔下牵着马匹等侯他们的仆从,让他们去跟国王的车马随从作伴,从市政厅的后门出去,肩并肩地走在街上。这个往日熙熙攘攮的街区,今天杳无人迹,因为所有的人都到河滩广场去当观众了。一旦到了外面,他俩就挽着胳膊并行,但谁也不开口。亨利,不久以前还是那么兴高采烈的,现在却心事重重,神情阴郁。安纳似乎有点不安,好像弟弟的缄默叫他有点担心。不过还是他打破了沉默。“我说,亨利,”他问,“你要领我去哪儿?”“我没领您,哥哥,我只是朝着前面走,”亨利回答,好像刚从幻梦中惊醒过来。“您要到什么地方去吗,哥哥?”“你呢?”亨利苦笑一下。“哦!我,”他说,“去哪儿全都一样。”“可你每晚都到一个地方去,”安纳说,“因为你每晚都在同一时间出去,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您是审问我吗,哥哥?”亨利问,他的动人的温和口气里掺合着几分对兄长的敬重。“我,审问你?”安纳说。“天主不允许我这样做!秘密是属于那些保守秘密的人的。”“只要您想知道,哥哥,”亨利回答,“我对您是没有秘密的,您也了解这一点。”“你对我没有秘密,亨利?”“永远没有,哥哥;您是我的兄长,又是我的朋友,不是吗?”“见鬼!我一直认为你有什么事对我这个凡夫俗子保密呢;我一直认为你心里只有我们那位博学的兄弟,神学的砥柱,宗教的烟火,宫廷中良心殿堂的高明建筑师,有朝一日的红衣主教。我一直认为你对他才会倾诉一切,而他听你忏悔,给你赦罪,给你——谁知道还有什么呢?……许还给你忠告;因为我们家的人,”安纳笑着补充说,“你也知道,是样样在行的;我们亲爱的爸爸就是一个证明。”亨利·德·布夏日拉住哥哥的手,一往情深地紧紧握着。“您对于我胜过神父,胜过忏悔师,也胜过父亲,我亲爱的安纳,”他说,“我再说一遍,您是我的朋友。”“那末,我的朋友,你过去是那样快活,为什么我看到你现在一天比一天忧伤?白天出门的你,又为什么现在不到晚上不再去呢?”“哥哥,我并不忧伤,”亨利微笑着回答。“哪你怎么啦?”“我恋爱了。”“噢!你心事重重……?”“是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心上的人儿。”“可你说这话时却在叹气?” 。“是啊。”“你在叹气,你,亨利,德·布夏日伯爵;你,德·儒瓦约兹的弟弟,被饶舌的家伙们称作法兰西第三个国王的人……你知道,德·吉兹是第二个,如果算不得第一个的话……你富有、漂亮,你会像我一样成为法兰西最显赫的人,会像我一样成为公爵;只要我一有机会,就会让你成功的。你在恋爱,在思念,在叹气,可你曾经把Hilarlter(快快活活)作为纹章上的铭言。”“亲爱的安纳,过去我已得到的和将来我会得到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给我带来幸福。我一无所求。”“应该说你现在不再追求了。”“至少我不会去追求您刚说的这些。”“此刻也许是吧;可是以后你还是会去追求的。”“决不会,哥哥。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要。”“你错了,我的弟弟。一个人叫儒瓦约兹,那就是说他的名字在法国是一个最响亮的名字;一个人的哥哥是国王的宠臣,这个人就会要一切,想要一切,也能得到一切。”亨利把长满金发的脑袋低下,并且摇了摇。“瞧,”安纳说,“这儿只有咱们俩,走迷了路。见鬼!咱们已经过了河,现在是在图奈尔桥上,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我看这么偏僻的河潍上,刮着料峭的寒风,靠近这发绿的河水,决不会有人来听咱们说话的。你有什么正经事跟我说吗,亨利?”“没有,没有,就只一句话:我在恋爱,这您已经知道了,我刚才全对您坦白了。”“见鬼!这算什么正经话!”安纳跺着脚说。“我也一样,天晓得,我也在恋爱。”“您跟我不一样,哥哥。”“一样的,我有时也想念我的情人。”“不错,但不是每时每刻。”“我也有烦恼,甚至也有忧伤。”“不错,可您也有欢乐,因为人家爱您。”“哦!我也有很大的障碍;人家要求我绝对保守秘密。”“人家要求?您是说人家要求,哥哥?要是您的情妇在要求您,她就是属于您的了。”“她当然是属于我的,换句话说,她是属于我和德·马延(亨利·德·吉兹公爵的弟弟和忠实追随者)先生的;因为,亨利.我的情妇正是德·马延这个淫棍的情妇。这个姑娘发狂地爱上了我,要不是她害怕马廷会杀了她,她早就离开他了。你也知道,杀女人是他干惯了的拿手好戏。再说,我恨这些吉兹家的人,能够捉弄他们中间的一个,我感到很高兴。好吧,我对你说过,我现在对你再说一遍,我有时也会有烦恼,也会吵架,但我并没有变得愁眉不展,像个查特勒修会的修士;我没有哭肿过跟腈。我照旧笑着,即使不是欢笑终日,至少也是笑口常开。听我说,告诉我你爱的是谁,亨利。你的情妇至少长得很美吧?”“唉!哥哥,她不是我的情妇。”“她美吗?”“太美了!”“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得啦吧!”“我发誓。”“我的朋友,我现在开始认为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危险了。这不是什么忧郁,天晓得!这是在发疯。”“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话,其实还只是在我面前说过一次话。从那以后,我连她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过。”“你不去打听打听?”“向谁去打听?”“怎么?向谁打听?向她的邻居呀。”“她独个儿住在一所房子里,谁也不认识她。”“喔!莫非她是个鬼魂?”“她是个个儿高大的女人,美丽得像水中仙女,严肃得像天使加百列(《圣经》故事中的大天使之一,曾向马利亚预言耶稣的诞生。?)。”“你怎么认识她的?是在哪儿碰到她的?”“有一天我在吉普西安街的街口跟上了一个姑娘;我走进和教堂相连的那个小花园,在一片树丛下有一条长凳。您从没去过这花园吗,哥哥?”“没有;别管这个,讲下去,树丛下有一条长凳,后来呢?”“暮色变得浓厚起来;我看不见那个姑娘了,我找呀找呀,来到了这条长凳附近。”“说下去,说下去,我听着呢。”“我刚才隐隐约约看见这边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我伸开双臂。‘对不起,先生,’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先前我不曾看到他,‘对不起。’这男人用手轻轻地但是坚决地把我挡开。”“他敢碰你,儒瓦约兹?”“听下去:这男人的脸藏在一种头巾里,我当时以为他是一个修道士。后来,他的警告,那充满深情而又彬彬有礼的声调引起了我的敬畏,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他用手指着十步以外的一个女人,我就是被这个女人的白衣裳引到这边来的。她刚刚在这条石长凳前面跪下,就像这条石凳是祭坛似的。“我站住了,哥哥。这桩奇遇发生在九月初的一天;那天天气和暖,教徒们种在花园墓地上的紫罗兰和玫瑰迎风送来阵阵幽雅的清香,月亮从教堂钟楼背后一片乳白色的云朵里钻了出来,彩绘玻璃窗的顶端沐浴着一片银辉,而底部却被点着的蜡烛的反光染成了金黄色。我的朋友,要不是因为气氛的肃穆,就是因为她神态的庄严,我觉得这个跪着的女人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像在昏暗中发着亮光,而且,仿佛她真的就是大理石似的。看着她,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收紧的心一阵发冷。“我贪婪地注视着她。”“她躬身跪着,伸出臂膀扑在石凳上,用嘴唇吻着石头。一会儿,只见她双肩起伏,在叹息、抽泣;您决不会听到过这样的哭声,哥哥;就是最锋利的钢刀剌在心口,也没有这么痛苦:“她一边哭,一边发狂似的吻着石凳。我简直如醉如痴;她的眼泪叫我感动,她的吻使我只想发疯。”“天晓得!发疯的是她,”儒瓦约兹说。“有谁会这样狂吻石头,有谁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哭哭啼啼?”“啊!她哭是因为有巨大的悲痛,她吻石头是因为有深沉的爱,可是,她爱的是谁呢?她在为谁哭呢?她在为谁祈祷呢?我都不知道。”“那男人呢,你没有问他?。“问了。”“他怎么回答?”“说她的丈夫死了。”“有谁会为丈夫哭得这么伤心的?”儒瓦约兹说,“噢,当然喽!这真是个绝妙的回答。你听了满意吗?”“我又能怎么样呢?既然他只肯这么说。”“那么,那个男人是什么人?”“是她家里用人之类的人。”“他的名字?”“他不肯告诉我。”“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大概二十八九岁……”“好吧,后来呢?……她不见得整夜待在那儿祈祷、啼哭吧?”“没有;当她止住哭,也就是说,当她的泪水已经流尽。嘴唇已经在石凳上磨破了以后,她站了起来,哥哥;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忧郁的神秘气息,我非但不敢像我对待任何别的女人那样迎上前去,反而往后退;而她却向我走来,或者不如说,向着我的方向走来,因为,我站在那儿,她根本就没看到。这时一道月光照到她的脸上,我仿佛觉得这张脸灿烂地发着光,她又恢复了忧郁、庄重的神态,不再有一点痉挛,不再有一丝颤栗,也不再有一滴眼泪;只是脸颊上还留着泪痕。她的眼睛还晶莹地闪着亮光,她的嘴唇微微张着,把一度似乎要飘逸而去的生命重新吸了进去。她轻柔地款款而行,恍如是在梦中行走,那男人跑过去,领着她往前走,因为她仿佛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地面上走着。哦!哥哥,那是多么摄人心魄的美丽;多么超凡入圣的魅力!在人世间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只有在梦里梦见天门开了,从天上降下的幻象,才能和这现实相比。”“后来呢,亨利,后来呢?”安纳问。一开始他听着这个故事直想发笑,可现在不由得很有兴味了。“啊!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哥哥;那个用人悄悄地对地说了几句什么话,她就放下了面纱。他一定是告诉她我在那儿,可是她连看也不向我这边看一眼;她放下了面纱,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哥哥。我只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是一个从这些坟墓里走出来的幽灵,在草丛间悄悄地从我面前飘然而逝。“她走出花园;我跟在后面。“那男人不时回过头来;他看得见我,因为我失魂落魄似的,根本想不到躲闪隐蔽:有什么法子呢?我身上还保留着从前那种庸俗的习惯,旧日的酵母在心里发酵。”“你这是什么意思,亨利?”安纳问,“我不懂。”弟弟笑了笑。“我是说,哥哥,”他说,“我的青年时期曾经是喧闹的,我曾经相信自己经常在恋爱;所有的女人.直到那一刻为止,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把我的爱情奉献给她们的人。”“哟!那么这个女人呢?”儒瓦约兹说。也想把多少遭到他弟弟这番知心话破坏的愉快心情重新恢复过来。“当心呵,亨利,你在瞎说;难道这女人不是有血有肉的吗?”亨利一把抓住儒瓦约兹的手,紧紧把它握住。“哥哥,”他说,声音低得他哥哥几乎听不见。“你说得太对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人间的生灵。”“天晓得!”儒瓦约兹说,“你叫我有些害怕了,如果说一个儒瓦约兹家的人也会害怕的话。”随后他还是想把愉快的心情恢复起来:“好了,”他说.“她就老是这么走啊,哭啊,吻个没完啊;你不是这么说嘛?照我看,这是个好兆头.亲爱的朋友。可故事还没完呢,让我听下去吧,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后来就没多少可说的了。我一直跟着她,她没想避开我,没有走岔路或者绕道儿,她好像根本就没想到这些。”“那么,她住哪儿?”“巴士底狱旁边,莱迪基埃尔街上;到了门口,她的同伴转过身来看见了我。”“你没跟他做手势,让他明白你想跟他说话吗?”“我没敢;说也可笑,这位仆人几乎跟他的主人一样使我感到敬畏。”“别管这些吧,你进屋了?”“没有,哥哥。”“说真的,亨利,我恨不得取消你姓儒瓦约兹的资格,那么,第二天你总又去了吧?”“去了,可是扑了个空:到了吉普西安街,也到了莱迪基埃尔街,都扑了空。”“她失踪了?”“就像影子似的飞走了。”‘你总该问个讯吧?’“那条街上住家寥寥无几,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我守候着那个男人,想问个明白,可他也像女主人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不过,到了晚上,我看见有灯光从帘子里漏出来,使我感到一些安慰,因为它告诉我她还在那儿。我试过上百种办法,想进这所房子:写信,留条子,送花,送礼物,全都没用。一天晚上,连那灯光也熄灭了,以后就再没亮过,那位夫人一定是给我追得很不耐烦了,离开了莱迪基埃尔街;谁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