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国王放开他的马的缰绳,摊开两条胳臂,向后倒下去,他给被这第二次的发病吓坏的廷臣们扶住了。在一旁的弗朗索瓦揩揩头上的汗,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使他的哥哥痛苦的原因。在另一边,已经在德·南塞先生的监视下的纳瓦拉国王,看到这个情景,越来越感到惊讶。“怪!怪!”他怀着一种奇妙的直觉哺哺自语地说,这种直觉不时地使他成为一个可以说是会见到宗教幻象的人,“如果我在逃走的时候给捉住,会觉得幸福吗?”他朝玛戈望,她的一双大眼睛因为诧异张得更大,从他看到国王,又从国王看到他。这一次国王失去了知觉。一副担架给叫来了,把国王放在上面,给他盖上一个骑兵从肩上解下的披风,整个行列安安静静地向巴黎走去,早上,人们看到愉快的阴谋家们和一位快活的国王从那儿走出来,现在看到被反叛的犯人围住的、垂死的国王回那儿去。玛格丽特一直没有失去人身的自由,也没有失去精神上的自由,她向她的丈夫做了一个最后的暗号,接着她走到拉莫尔身边,她走得这样近,所以拉莫尔能够听到她随口说出来的两个希腊字:“Me deide.”这就是说:“一点儿不用害怕。”“她说些什么?”柯柯纳问。“她对我说一点儿不用害怕,”拉莫尔回答道。“倒霉,”这个皮埃蒙特人低声说,“倒霉,这意思是说在这儿我们没法可想了。每次这几个字作为鼓励一样对我说的时候,我就立刻或者身上某处挨到一粒子弹,或者身上给刺了一剑,或者一个花盆跌到头上。一点儿不用害怕,不管是希伯来语,还是希腊语,不管是拉丁语,还是法语,对我来说,总是一个意思:当心呀!”“上路了,先生们!”近卫骑兵队副队长说。“喂,先生,这算不上泄密,”柯柯纳问道,“要把我们带到哪且去?”“我想,是去万森,”副队长说。“我宁愿去别的地方,”柯柯纳说;“不过,说到底,谁也总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在路上,国王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恢复了一些气力。到了农泰尔,他甚至想骑马,不过别人劝阻了他。“叫人通知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回到卢佛宫的时候,查理说。他走下担架,由塔瓦纳的胳膊架着上楼去。他回到自己的套间,禁止任何人跟他进去。大家都觉察到他好象病情严重。一路上,他一直在深思,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既不关心那个阴谋也不关心那些搞阴谋的人。很明显,叫他担心的是他的病。这场病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古怪,又是这样厉害,有些症状和他的哥哥弗朗索瓦二世临死前不久别人在他身上看到的症状一样。所以,除了帕雷医生以外,无论谁都禁止入内,这并不叫人惊奇。阴郁孤僻,大家都知道,是君王的最基本的性格。查理走进他的卧室,坐在一张长椅上,头枕着靠垫。他在想,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可能不在家里,一时不能来,他打算利用一下这段等候的时间。于是,他拍拍手,进来了一个卫士。“去通知纳瓦拉国王,说我想和他谈谈,”查理说。卫士弯腰行了礼,去执行命令。查理头向后仰,头脑里感到万分沉重,他几乎没有能力把一些想法连接起来,服腈前面浮动着一片带血的云。他的嘴发干,他已经喝完了一长颈瓶的水,仍然没有止渴。就在这样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卫打开了,亨利出现了。南塞先生跟在他后面,不过在前厅里站住没有进来。纳瓦拉国王等门在身后关上。他走上前来。“陛下,”他说,“您叫人要我来,我来了。”国王听见这个声音,全身打颤,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陛下,”亨利说,让两只手垂在身边。“陛下忘记了我不再是您的弟弟,而是您的囚犯。”“哈哈!这是真的,”查理说,“谢谢您提醒了我。而且,我记得您曾经答应过我,我们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您会坦率地回答我的话。”“我准备遵守这个诺言。请问吧,陛下。”国王向手心里倒了一点凉水,把手捂到前额上。“德·阿朗松公爵的控告里哪些是真实的情况?好,亨利,您回答吧。”“只有一半是真实的,那就是德·阿朗松要逃,我是,打算陪他逃。”“为什么您打算陪他逃?”查理问道;“您是对我不满吗,亨利?”“不,陛下,正相反,我只拥戴陛下,天主察知人心,他看得见在我心里我对我的哥哥和我的国王怀有多么深的感情。”“依我看,”查理说,“人的天性是不逃避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因此,”亨利说,“我不逃避那些爱我的人,我逃避那些厌恶我的人。陛下允许我对您坦率地说吗?”“您说吧,先生。”“在这儿厌恶我的,陛下,是德·阿朗松先生和太后。”“德·阿朗松先生,我不说什么,”查理说,”可是太后对您可关怀备至。”“正是为了这一点,我才提防她,陛下。提防是件好事!”“提防她?”“她或者她周围的人。您知道国王们的不幸,陛下,并不始终是受到太坏的照顾,而是受到太好的照顾。”“请您解释清楚,您向我许诺过什么话都对我说的。”“陛下会看到我会这样做。’”“说下去。”“陛下不是说过爱我的吗?”“这就是说在您背叛以前我是爱您的,亨利奥。”“陛下请您假设一下,您一直爱着我。”“好吧!”“如果您爱我,您应该希望我活下去,对吗?”“要是您遇到不幸,我会感封难过。”“那好。陛下,陛下有两次差点儿陷入绝望之中。”“这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因为唯一的天主两次救了我的命。事实是,第二次天主化成了陛下的容貌。”“那第一次他是什么外貌呢?”“是一个普通人的外貌,勒内的外貌,他看见自己和天主混合在一起,会大为吃惊的。是的,您,陛下,您从刀剑下救了我。”查理皱皱眉头,因为他记起了他把亨利奥带到巴雷街的那一夜。“勒内呢?”他问。“勒内使我没有受到毒药之害。”“哟!您真走运,亨利奥,”国王说,他想微笑,可是一阵剧痛,使笑容成了神经性的收缩。“那可不是他的职业。”“陛下,两次奇迹救了我。一次奇迹是由于那个佛罗伦萨人的后悔,一次奇迹是由于您的仁慈。是的,我向陛下承认,我怕老天对创造奇迹感到厌倦,我想逃,是根据这条公理:自助者天助。”“为什么您没有早对我说呀,亨利?”“昨天要对您说这样的话,我就是一个告密人了。”“那您今天对我说呢?”“今天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受到控告,我为自己辩白。”“您相信那第一次的企图吗,亨利奥?”“和相信第二次一样。”“别人打算毒死您?”“他们是这样打算的。”“用的什么?”“用的鸦片膏。”“用鸦片膏怎样毒死人?”“老天爷!陛下,您问勒内好了;他们用手套放毒……”查理皱皱眉,他渐渐露出了笑脸。“对,对,”他说,就象他在对自己说话似前;“逃避死亡是天主创造的人的天性。为什么智慧不能做出天性做的事情呢?”“怎么样!陛下,”亨利问,“陛下对我的坦率满意吗?您相信我把什么都告诉您了吗?”“是的,亨利奥,是的,您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您相信怨恨您的那些人并没有感到厌倦,他们的新的企图可能已经策划好了。”“陛下,每天晚上我都奇怪自己还活着。”“这是因为别人知道我爱您,亨利奥,您看,他们打算弄死您。但是,您放心;他们将因为他们的恶意而受到惩罚。目前,您自由了。”“自由离开巴黎,陛下?”亨利问。“不,您知道我不可能少掉您。哎!真见鬼,我应该有什么人爱我。”“那么,陛下,如果陛下把我留在身边,是否能赐给我一项恩典……”“什么恩典?”“这就是不把我作为朋友留下来,而是作为犯人留下来。”“怎么,作为犯人?”“是呀!陛下没有看到是他的友情使我完蛋的吗?”“您宁愿要我憎恨您?”“表面上的憎恨,陛下。这种憎恨会拯救我。只要别人认为我已经失宠,他们就不会急着看我死了。”“亨利奥,”查理说,“我不知道您希望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您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如果您的希望没有实现,如果您没有达到您自己定下的目的,我将会十分惊奇。”“我能信赖国王的严格的措施吗?”“能。”“那么,我就非常放心了……现在陛下有什么吩咐?”“亨利奥,您回去吧。我,我人不舒服,我去看看我的狗,然后上床睡觉。”“陛下,”亨利说,“陛下应该请一位医生来,您今天身体不舒适的情况也许比您想象的严重。”“我已经叫人去通知昂布鲁瓦斯·帕雷了,亨利奥。”“那么我离开您也比较放心了。”“说真心话,”国王说,“我以为在我的整个家族里,您是唯一真正爱我的人。”“您真是这样以为吗,陛下?”“以绅士的诚意!”“好!请把我托付给南塞先生,就象我是一个您的怒火不容他再活上一个月的人那样。您这样做,我会长久地爱您。”“南塞先生!”查理喊道。卫队长走了进来。“我把王国最大的罪犯交在您的手中,”国王继续说,“您要用您的脑袋向我保证他的安全。”亨利神色懊丧地跟着南塞先生走出去。五十三 阿克泰翁查理现在一个人了,他非常惊奇,他的两个忠实的伙伴一个也没有看见出现。这两个忠实的伙伴是他的奶妈玛德隆和他的猎兔狗阿克泰翁。“奶妈大概到她认识的某个胡格诺派教徒家里去唱圣诗了,”他心里想,“阿克泰翁因为我早上鞭打它,还在生我的气。”查理拿了一支蜡烛,走到奶妈的房里。奶妈不在。玛德隆的套房有一扇门,我们都记得,正通向武器陈列室。他向这扇门走过去。可是在路上他曾经感觉过的那种痛苦又发作了,就象对他进行突然袭击一样。国王痛得厉害,如同一根烧红的铁搅着他的内脏。难以遏制的干渴折磨着他。他看见桌子上有一杯牛奶,就一口气喝下去,觉得稍许好过了一些。他又拿起他放在一件家具上的蜡烛,走进书房。他大吃一惊,阿克泰翁没有来迎接他。它给关起来了吗?要是这样的话,它听到它的主人狩猎回来,会叫起来的。查理呼唤,吹口哨,什么也没有出现。他向前走了几步,蜡烛光一直照到房间一个角落里。他看见在这个角落里前方砖地上躺着一堆毫无生气的东西。“喂!阿克泰翁,喂!”查理唤道。他又吹了一下口哨。那只狗一动也不动。查理跑到它身边,摸摸它,可怜的动物已经僵硬,全身冰凉。它的嘴因为痛苦收缩得紧紧的,流出了几滴胆汁,还搀和着带血的、起白沫的涎沫。这只狗在房间里找到它主人的一顶扁软帽,它想把头枕在代表它的朋友的这件东西上死去。看到这个情景,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而且使他恢复了精力,怒火在查理的血管里燃烧,他想呼喊,可是做国王的人受到他们崇高身份的约束,不能象普通人那样,因为激动或者防护立刻做出什么行动来。查理考虑到这里面有什么背叛他的行为,他不作声了。他跪倒在他的狗前面,用内行的眼光看着尸体。它的眼睛无神,舌头通红,上面全是脓痘。这是一种古怪的病,查理不禁浑身哆嗦起来。国王重新戴上他脱下后放在腰带上的手套,抬起狗的土色的嘴唇,看它的牙齿。他在牙缝里看见有些微白的碎片钩在尖牙的尖上。他取下这些碎片,认出了这是纸头。在纸头旁边的牙肉,肿得非常厉害,牙龈全肿起来了,好象被硫酸盐腐蚀过一样。查理留心地向他四周看。在地毯上躺着两三片纸头,就象他在狗的嘴里认出的纸头一样。这几片纸头里有一片比其他的要大些,还霉零碎碎看得出是一张术版画。查理的头发直竖,他认出了这就是那张画着用猛禽狩猎的王爷的插图的碎片,阿克泰翁是从他那本狩猎的书上撕下来的。“啊!”他脸色变得苍白,说道,“书给毒药染上过。”接着,他突然回忆起以前的事。“太可怕了!”他叫起来,“我用手指碰过每一页,每翻一页我都把手指放到嘴里舔湿。我的昏迷,疼痛,呕吐!……我死定了!”这个恐怖的想法压住他,查理片刻之间连动也不能动了。接着,他低沉地吼了一声,重新振作起精神,向自己的房间的门走去。“勒内师傅!”他嚷道,“佛罗伦萨人勒内师傅!派人赶快跑到圣米歇尔桥去,把他领来见我;十分钟以后他就得到我这儿。你们派一个人骑马去,同时牵一匹马去,好尽快回来。要是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来了,让他先等一下。”一个卫士跑出去执行国王下的命令。“啊!”查理喃喃自语地说,“当我叫所有的人都受严刑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是谁把这本书交给亨利奥的。”查理满头是汗,双手紧握,胸部急促地一起一伏,眼睛一直紧盯着他的狗的尸体。十分钟以后,那个佛罗伦萨人畏畏缩缩地来敲国王的房门了,他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总是在小心防备着什么。“进来!”查理说。化妆品师走了进来。查理神态严厉地向他走过去,嘴唇抿得紧紧的。“陛下派人来叫我,”勒内浑身哆嗦着说。“您是一个高明的化学家,对不对?”“陛下……”“最能干的医生所知道的,您也全知道吗?”“陛下过奖了。”“不,我的母亲对我谈到过您的本事。此外,我信任您,我更喜欢向您讨教,而不找别人。来,”他露出狗的尸体,继续说,“请您看看这只动物牙齿里的东西,告诉我它是怎么死的。”勒内拿了一支蜡烛,身体一直弯到了地面,这样做是想服从国王的命令,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查理站着,眼睛盯住这个人,怀着那种容易理解的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对方的话,这句话可能是对他宣判死刑,也可能保证他能得救。勒内从口袋里拿出一种解剖刀,打了开来,用刀尖从猎兔狗的嘴里取下粘在牙龈上的碎纸片,仔细地观察胆汁和每个伤口渗出的血,看了很久。“陛下,”他颤抖着说,“这是十分可怕的症状。”查理顿时觉得周身血管里冷得发颤,一直抖到心里。“对,”他说,“这只狗中了毒,是不是?”“陛下,我怕是这样。”“是用的什么毒药?”“据我猜想,是一种矿物毒药。”“您能不能得到确切的证明,它是给毒死的?”“当然可以,只要剖开它,检查它的胃。”“剖开它:我要一点疑点都不留。”“那得叫个人来帮助我。”“我来帮助您,我,”查理说。“您,陛下!”“是的,是我。如果它是给毒死的,我们能发现哪些症状?”“胃里有红斑和‘药草’。”“来,”查理说,“动手吧。”勒内用解剖刀一划,剖开了猎兔狗的胸部,两只手使劲拉开,这时候,查理一只膝盖跪在地上,那只抽搐发抖的手给照着亮。“您看,陛下,”勒内说,“您看,这儿是明显的迹象。这些红斑是我刚才对您预言过的;至于这些血红色的血管,就好象植物的根一样,那便是我叫做‘药草’的东西。我在这儿发现了所有我想找的东西。”“那么狗是给毒死的?”“是,陛下。”“用的矿物毒药?”“百分之八九十。”“一个人不留神吞下了这样的毒药,会有什么反应?”“剧烈的头疼,肚子里象烧着火,就象吞下了燃烧着的炭一样;肚肠绞也似的痛,还有呕吐。”“是不是口渴?”查理问。“渴得难以止住。”“的确是这样,的确是这样,”国王喃喃自语地说。“陛下,我无法找到提这一切问题的目的。”“为什么要找呢?您不需要知道。只要回答我的问题,这就够了。”“请陛下问吧。”“一个人群下和我的狗吃的同样的东西,用什么解毒剂?”勒内想了一下。“有好几种矿物毒药,”他说,“我在回答以前,真想知道这次用的是哪一种。陛下有没有想到您的狗是被人用什么方法毒死的?”“喏,”查理说,“它吃了一页书。”“一页书?”“对。”“陛下有这本书吗?”“在这儿,”查理把他原来放在架子上的那本狩猎书取下来,拿给勒内看。勒内身子不禁吃惊地动了一下,这个动作没有逃过国王的眼睛。“它吃了这本书里的一页,”勒内结结巴巴地说。“就是这一页。”查理把扯破的那一页拿给他看。“能不能让我再撕一页,陛下?”“您撕吧。”勒内撕下一页,放到蜡烛旁边,纸头给烧了起来,房间里充满一股大蒜气味。“它是给一种砒霜合剂毒死的,”他说。“您肯定吗?”“就好象我亲手做的一样。”“那解毒剂呢?……”勒内摇摇头。“怎么,”查理说,声音都沙哑了,“您不知道解救的药剂吗?”“最好的和最灵的药剂是搅打过的鸡蛋白,放在牛奶里;但是……”“但是……什么?”“但是应该立刻服用,否则……”“否则?”“陛下,这是一种可怕的毒药,”勒内又一次说。“不过它没有立刻就毒死对方,”查理说。“是,可是它肯定能毒死,至于别人安排多少时间致人死命,那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甚至是预先计算好的。”查理倚着一张大理石桌子站着。“现在,”他把一只手搁在勒内的肩上,“您认识这本书吗?”“我,陛下!”勒由说,脸色变得苍白。“对,是您;您在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自己泄露出了真情。”“陛下,我向您起誓……”“勒内,”查理说,“您听好:您曾经用手套毒死了纳瓦拉王后,您曾经用灯烟毒死了波尔西昂亲王,您曾经企图用一只有香气的苹果毒死孔代亲王。勒内,如果您不对我说这本书是谁的,我就叫人用烧红的钳子把您的肉一块一块钳下来。”这个佛罗伦萨人看到查理发怒,知道不能开玩笑,决定表现得大胆一些。“陛下,如果我说出了真情,您能保证我不会受到比假使我保持沉默更残酷的惩罚。”“我能。”“您能用国王的诺言保证吗?”“凭绅士名义保证,您会平安无事的,”国王说。“既然这样,我说,这本书是我的,”他说。“您的!”查理向后退,用迷惑的眼光望着这个下毒犯。“是的,是我的。”“它是怎么离开你的手的?”“这是太后陛下从我那儿拿去的。”“太后!”查理说。“对。”“她有什么目的?”“我以为,她的目的是想让人把书带给纳瓦拉国王,他曾经向德·阿朗松公爵要过一本这样的书,想研究用猛禽狩猎。”“啊!”查理喊起来,“是这样,我全明白了。这本书的确是在亨利奥的房间里。这是天命,我只好接受。”这时候,查理突然一阵干咳,咳得很猛,紧接着,肚肠又疼起来。他发出两三声气闷的叫喊,仰天倒在椅子上。“陛下,您怎么啦?”勒内问,声音里充满恐惧。“没有什么,”查理说;“只不过我口渴,给我水喝。”勒内倒满一杯水,用发抖的手递给查理,他一口气喝干了。“现在,”查理说,同时拿起一支羽笔,蘸了蘸墨水,“您在这本书上写。”“我应该写些什么?”“我向您说什么您写什么:‘这本猛禽狩猎的指南是我给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的。’”勒内拿起羽笔,写起来。“现在您签上名字。”佛罗伦萨人照签上了。“您保证过我平安无事,”化妆品师说。“在我这方面,我会遵守诺言的。”“可是,”勒内说,“在太后那方面呢?”“啊!在那方面,”查理说,“这不再关我的事,如果有人攻击您,您就自卫。”“陛下,当我认为我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能离开法国吗?”“在十五天以后我再向您回答这一点。”“可是在目前……”查理皱皱眉头,把他的一只手指放在他的发白的嘴唇上。“啊!陛下,请放心。”佛罗伦萨人这样轻易地结束了这件事,觉得非常高兴,行过礼后,走了出去。他走后,奶妈在她的房间门口出现了。“我的查洛,出了什么事?”她说。“奶妈,我在露水里走了路,所以感到不舒服。”“的确,你的脸色太白了,我的查洛。”“这是因为我太虚弱。把胳臂递给我,奶妈,扶我到床上去。”奶妈赶快走上前来,查理靠在她的身上,回到自己的房问。“现在,”查理说,“我一个人上床睡了。”“如果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来了呢?”“你对他说我很好,我不需要他了。”“可是,现在你要什么呢?”“啊,一种非常简单的药,”查理说,“把搅打好的鸡蛋白放在牛奶里。对啦,奶妈,”他继续说下去,“这只可怜的阿克泰翁死掉了。明天早上,要把它葬在卢佛宫的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它是我的一个最好的朋友……我叫人给它造一个墓……如果我还有时间的话。”五十四 万森森林查理九世正在做以上的吩咐的时候,同一个晚上,亨利给领到万森森林里。当时大家都把这个著名的城堡称做万森城堡,今天它只剩下了颓垣断壁,大块的建筑物残片使人完全能想到它往日的雄伟的规模。他是坐在轿子里给送去的。每边走着四名卫士。南塞先生是执行命令的人,他要为亨利打开保护用的监狱的门。他走在最前面。到了城堡主塔暗门口,大家站住了。南塞先生下了马,打开用挂锁锁上的轿门,接着恭敬地请亨利下轿。亨剩没有一点儿异议,照做了。一切住所在他看来都要比卢佛宫安全,在他身后关上的十道门,同时也把他和卡特琳·德·美第奇阻隔开来。国王的犯人在两个士兵当中走过了吊桥,经过了城堡主塔下部的三道门和楼梯下面的三道门,然后,一直由南塞先生带领着,走上二层楼。一到楼上,卫队长看到他还准备往上走,就对他说“王爷,您就在这层别走了。”“哈!哈!哈!”亨利站住了,说道,“好象是给我荣誉让我待在二层楼①。”————————①二层楼在法语里是一层楼,根据我国习惯译为二层楼,因为是一层楼,所以亨利这样说。————————“陛下,”南塞先生回菩说,“要知道大家把您当做国王看待。”“见鬼,见鬼!”亨利想,“多两三层楼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丢脸。我在这儿太舒服了,以后别人会起疑心的。”“陛下愿意跟我走吗?”南塞先生说。“真是活见鬼!”纳瓦拉国王说,“先生,您知道得很清楚,在这儿,问题不在于我想怎样或者我不想怎样,而是我的哥哥查理的命令决定一切。他命令过跟您走?”“是的,陛下。”“既然如此,我跟您走,先生。”他们走进一条过道,在过道的尽头,他们来到一间相当大的房间,四周墙壁阴暗,显得十分凄惨。亨利向周围看了一遍,他的眼光也不兔充满不安。“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他说。“王爷,我们正在经过拷问窒。”“啊!”国王说。他更加留神地看着。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多少东西,水罐和支架是放拷问时用的水的,楔子和木槌是给拷问时使夹棍用的;此外,在房间四周差不多都是石凳,那是给可怜的犯人等待上刑前坐的,在石凳上面,在石凳本身,在石凳脚下,全装牢了固定在墙上的铁圈。除了用刑的时候需要的对称的东西以外,就没有其他对称的东西了。铁圈和石凳贴得那样近,足以说明它们是在等待将要坐在石凳上的人的四肢①。————————①铁圈是成对,它们把受刑的犯人双手双脚套住。——————-亨利继续一声不吭地往前走,不过他没有放过注意看这个可怕的刑具的每个部分,这个刑具仿佛在围墙上写下了痛苦的历史。亨利只顾专心地向他四周看,没有看自己的脚下,给绊了一下。“嗳!”他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铺地的潮湿的石板上一条凹陷下去的小槽。“陛下,这是沟。”“这儿有雨水?”“是的,陛下,有血水。”“啊!”亨利说,“太好了。我们不能马上到我的房间吗?”“可以,王爷,我们到了,”一个人影在黑暗中露了出来,越是走近亨利,就越是看得见,看得清楚。亨利相信他熟悉这个声音,他走了几步,认出了那张脸。“怎么!是您,博利厄,”他说,“真见鬼,您怎么会在这儿?”“陛下,我刚刚任命负责管理万森城堡。”“好呀,我亲爱的朋友,您的开端就给您带来荣誉;一个当囚犯的国王,这不坏。”“请原谅,陛下,”博利厄又说,“不过,在您以前我已经接待过两位绅士了。”“是哪两个人?啊,对不起,我也许冒昧了,在目前的处境,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吧。”“王爷,他们没有叮嘱我要守秘密。这两位是德·拉莫尔先生和柯柯纳先生。”“这是事实,我亲眼看见他们给捉住的,这两位可怜的绅士;他们怎么经受得起这种灾难啊?”“两个人的表现完全相反,一个快快活活,一个愁容满面,一个大声唱歌,一个唉声叹气。”“谁唉声叹气?”“德·拉莫尔先生,陛下。”“说真的,”亨利说道,“我了解那位唉声叹气的要超过那位大声唱歌的。照我看到的这一切,监狱不是一个十分愉快的地方。他们住在几楼?”“在上面,五楼。”亨利叹了一口气。他多么想也在那儿。“好吧。博利厄先生,”亨利说,“劳驾把我的房间指给我,我急着想到里面去,我刚度过的这一天叫我累坏了。”“王爷,这就是,”博利厄指着一扇打开着的门对亨利说。“二号,”亨利说;“为什么不是一号?”“王爷,因为一号给保留着。”“哈!好象您在等待一位比我身份还高贵的犯人?”“王爷,我没有说那是一个犯人。”“那么是什么人?”“请王爷别迫问了,因为我保持沉默,就不得不违抗我应该服从的王爷。”“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亨利说。他变得更加沉思了,这个一号明显地使他心情复杂起来。尽管这样,这个典狱长仍然象原来一样彬彬有礼。他措辞婉转地把亨利安置在那间房问里,对在这儿可能会感到不舒适一再表示歉意,然后在门口安置了两个士兵,走出去了。“现在,”典狱长对边门看守说,“我们到其他的人那儿去。”边门看守走在前面。大家从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拷问室,走过过道,到了楼梯那儿,博利厄先生一直跟在他的领路人后面,走了三层楼。他们到了这三层顶上,这儿连同下面二层楼,一共是五层,边门看守依次地打开三道门,三道门每道都装着两把锁和三把大门闩。他刚刚碰到第三扇门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快乐的声音叫道:“见鬼!就算透透气也得把门打开,您的炉子太热,在这儿要闷死了。”读者听到他那句最爱骂的话一定已经认出他是柯柯纳了。他从原来待的地方一跳就跳到了门口。“等一等,我的绅士,”边门看守说,“我不是来放您出去的,我是上您屋里来的,典狱长先生在我后面。”“典狱长先生!”柯柯纳说,“他来干什么?”“来探望您。”“那他太给我面子了,”柯柯纳说;“欢迎典狱长先生。”博利厄先生果真走了进去,他那种城堡的典狱长、狱卒加上刽子手的特有的冷冰冰的有礼貌的态度,立刻使柯柯纳收回热情的微笑。“先生,您有钱吗?”他问犯人。“我吗,”柯柯纳说,“一个埃居也没有。”“首饰呢?”“我有一只戒指。”“能不能让我抄您身?”“见鬼!”柯柯纳气得脸发红,大叫一声,“真应该把您也关进牢里,和我一样。”“为了效忠国王,应该忍受一切。”“可是,”这个皮埃蒙特人说,“象您这样在新桥上抢劫别人的正派人会效忠国王?该死的!先生,我是很不公正的,因为直到现在,我一直把过样的人看成是强盗。”“先生,我向您致敬了,”博利厄说。“看守,把先生的房门关上。”典狱长带着柯柯纳的戒指走掉了,这只戒指是一牧无比美丽的纯绿宝石,是德·内韦尔夫人送给他的,为了让他能记起她的眼睛的颜色。“到另一间去,”他出来的时候说。他们穿过一闻空房间,又是开三道门,开了六把锁,拔出九把门闩。最后一道门打开后,进来探望的人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便是一声叹息。房间里的外貌比博利厄先生刚才离开的那间还要凄惨。四只狭长的枪眼从里向外越来越小,透进微弱的光线,照着这间阴森的住房。此外还有精心制成的十字形的铁条,使得视线总是不断地给一根黑线挡住,犯人甚至无法从枪眼看到天空。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伸出的卵形线,集中到天花板当中,它们形成圆花饰。拉莫尔坐在一个角落里,尽管有人来探望,他仍坐在那儿,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典狱长在门口站住,看了一会儿犯人,犯人一直不动,双手抱着头。“晚上好,德·拉莫尔先生,”博利厄说。年轻人慢慢抬起头来。“晚上好,先生,”他说。“先生,”典狱长继续说,“我来抄您身了。”“不用费事,”拉莫尔说,“我把我所有的全交给您。”“您有些什么?”“大概三百个埃居,还有这些首饰,这些戒指。”“先生,拿给我,”典狱长说。“在这儿。”拉莫尔把口袋兜底翻出来,除下戒指,又从帽子上拿下别针。“您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吗?”“我想是没有了。”“您脖子上系着的丝带,它挂着什么?”典狱长问。“先生,这不是珠宝饰物,这是一件纪念品。”“拿给我。”“怎么!您要这个?……”“我接到命令,只给您留下您的农服,一件纪念品可不是衣服。”拉莫尔做了一个愤怒的功作,在他的特有的痛苦和严肃的平静当中,这个态度对于那些习惯于粗暴的感情的人就显得更加可怕了。但是他立刻就恢复了平静。“好的,先生,”他说,“您会看到您要的东西。”于是他转过身去,好象要走近有光的地方,他解下了所谓的纪念品,那只不过是一个装着一幅画像的圆形颈饰,他从里面拿出画像,放到嘴上。可是在他亲了好多遍以后,他装作失手落在地上。他用长统靴的后跟用力踩,把它踩成了无数碎片。“先生!……”典狱长说。他弯下身去,想看看能不能救出这件他不认识的东西,它是拉莫尔不愿意给他见到的,不过那个细密画肖像已经全部碎成细屑了。“国王想要这件饰物,”拉莫尔说,“可是他没有任何权利得到放在里面的东酉。现在,这是颈饰,您可以拿去了。”“先生,”博利厄说,“我要向国王告状。”他没有说一句向犯人告辞的话就走了出去,他是那样怒气冲冲,甚至只叫那个边门看守小心地关上一道道门,他不亲自照看关门的事了。看守走了几步,出去后看见博利厄先生已经走下楼梯头几级,他便转过身来说道:“凭良心说话,先生,幸好我当时请您马上给我一百个埃居,我同意让您和您的伙伴说话,因为,如果您不给的话,政府也要把它和另外三百埃居一样拿走的,我的良心不再允许我对您什么事也不做,我事先得到过酬报,我答应过您去看您的伙伴……来吧……个正直的人是一言为定的……只要是对您对我来说都可能做得到,你们不要谈论政治。”拉莫尔走出他的房间,来到柯柯纳的面前,柯柯纳正在中间的房间的石板地上大步走来走去。两个朋友互相扑去,紧紧拥抱。边门看守假装揩揩眼角,走出去看有没有人会发现这两个犯人见面,或者不如说怕别人会捉住他。“啊!是你呀,”柯柯纳说,“那个可恶的典狱长来探望过你了?”“和你一样,我猜想。”“他把你的东西都拿去啦?”“和对你一样。”“我呀,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有一只昂利埃特的戒指。”“现钱呢?”“我早已把我所有的全给了那个正直的看守,他才给我们这次见面的机会。”“啊!”拉莫尔说,“看来他从两只手上收到了东西。”“你也给了他吗?”“我给了他一百个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