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如果万事都沿着它们正常的进程发展。但是,难道不可能发生一次意外……”“啊,对了,您听,”卡特琳对亨利说,“一次意外……”“噢!”亨利说,“又是一个应该留下来的理由……”“啊!这件事,您别再想它了,这是不可能的。”年轻人于是朝勒内转过身来,装出假嗓音说:“谢谢您,谢谢您;收下这个钱袋吧。”“走吧,伯爵”卡特琳说,她想转移勒内推测的目标,故意称呼她儿子为伯爵。他们俩走了。“啊!我的母亲,您看见了吧,”亨利说,“一次意外……如果这次意外发生,我决不会在这儿;我在离您四百法里以外……”“四百法里走八天就到了,我的儿子。”“不错;不过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让我回来?为什么我不可以等等看呢,我的母亲!……”“谁知道呢?”卡特琳说,“勒内谈到的意外是不是就是指的从昨天起使国王躺在病床上的这桩意外?听着,您归您回去,我的孩子;我是,我要穿过奥古斯丁派女修道院的旁门,我的随从在这个修道院里等我。走吧,亨利,走吧,如果见到您哥哥,千万不要惹他生气。”四十二 知心话亨利·德·安茹回到卢佛宫以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使臣们正式入宫晋见的仪式定在第五天举行。裁缝和珠宝匠带着华丽的服装和富丽的饰物在等候这位王爷,这些都是国王下命令为他做的。当他憋着一肚子怒火,含着眼泪试这些服裴和饰物的时候,亨利·德·纳瓦拉正非常高兴地赏玩着查理当天早上派人给他送来的一串华丽的祖母绿项链,一把金柄的剑和一只珍贵的戒指。德·阿朗松刚接到一封信,他把他自己关在屋里,自由自在地看这封信。至于柯柯纳,他在卢佛官里到处寻找他的朋友。事实上读者也完全能够想得到,柯柯纳整个夜里没有看见拉莫尔回来,并不感到意外,到了上午,开始心里有点着急了。因此他就去寻找他的朋友,先从吉星旅店打听起,从吉星旅店打听到破钟街,从破钟街打听到蒂宗街,从蒂宗街打听到圣米歇尔桥,最后从圣米歇尔桥打听到卢佛宫。这次找人打听用的方式有时是那么古怪,有时是那么苛求,知道柯柯纳的怪脾气的人当然很容易理解,但是这种打听法却在他和三个宫廷老爷之间引起了争执,最后使用了当时的流行办法解决,也就是说用决斗来解决。柯柯纳跟平常对付这类事一样;他杀了第一个,伤了其余两个,嘴里还一边说着:“这个可怜的拉莫尔,他的拉丁文那么好!”最后一个是德·布瓦塞男爵,他一边倒下去,一边忍不住对他说:“啊!为了上天的爱,柯柯纳,求你改变一下说法吧,至少你也该说他借得希腊文。”最后,有关那次过道事件的消息传出来了,柯柯纳心里充满了痛苦,因为有一阵子他真的相信那些国王和公爵把他的朋友已经杀死,扔进哪一个地牢里去了。他听说德·阿朗松也参加在内,于是不顾这位法兰西王子有多么威严,去找他,要他说明他是怎样对待一个普通绅士的。德·阿朗松起初真恨不得把这个来追问他的行动的无礼的家伙轰出去。但是柯柯纳说话的口气是如此强硬,两眼冒出如此逼人的凶光,而且二十四小时内三次决斗的惊人成绩又把这个皮埃蒙特人的身价抬得这么高,结果德·阿朗松考虑了一下,没有凭自己一时的冲动行事,而是和蔼地笑着回答:“我亲爱的柯柯纳,因为肩膀上挨了一银水壶而发怒的国王,因为头上挨了糖煮橘子而不高兴的德·安茹公爵,因为脸上挨了一大块野猪肉而丢脸的德·吉兹,他们确实参加了杀德·拉莫尔先生的行动;不过您的朋友的一个朋友使得他们没有杀成,因此这次计划失败了,我以王子的名义向您保证。”“啊!”柯柯纳说,他听了这个保证,才象打铁炉的风箱似的喘了口粗气。“啊!见鬼,这可太好了,王爷,我真想认识认识这位朋友,向他表示一下我的感激。”德·阿朗松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脸上露出了更加和蔼的微笑,使得柯柯纳相信,这位朋友就是王爷本人。“好吧,王爷!”他说,“既然承蒙您好心把故事的开头告诉我,那就请您再行行好,把故事的结尾也说给我听吧。有人想杀他,可是您告诉我,没有杀成,那他们把他怎么了,我有勇气,快说!我受得住不幸消息的打击。他们把他扔进那个地牢里了,对不对?好极了,这会使他变得谨慎起来。他从来不肯听我的劝告。再说,总有办法把他救出来,见鬼!石头并不是对人人都是坚硬的。”德·阿朗松摇了摇头。“我的勇敢的柯柯纳,”他说,“最坏的是这次事件以后,您的朋友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该死!”皮埃蒙特人大声叫起来,脸色重新又发了白,“即使他到了地狱,我也能知道他在哪儿。”“听着,”德·阿朗松说,他由于完全不同的动机,也和柯柯纳一样急切地希望知道拉莫尔在哪里。“让我以朋友的身份,给您提一个建议。”“快说,王爷,”柯柯纳说,“快说。”“去找找玛格丽特王后,她一定知道使您伤心流泪的那个人的情况。”“我向殿下说老实话,”柯柯纳说,“我已经想到过,不过我不敢,因为除了见到她我连话都不会说以外,我还怕看到她流眼泪。不过,既然殿下向我保证拉莫尔没有死,王后陛下一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我就鼓起勇气去找她一趟。”“去吧,我的朋友,去吧,”弗朗索瓦公爵说,“您有了消息就来告诉我本人,因为我真的跟您一样着急。不过千万要记住一件事,柯柯纳……”“什么事?”“别提是我叫你去的,你要是不谨慎说出口,就什么也打听不着。”“王爷殿下,”柯柯纳说,“从您叮嘱我在选一点上保守秘密的时候起,我一定会象一条冬穴鱼,或者象太后那样守口如瓶。”“善良的王爷,仁慈的王爷,宽宏大量的王爷,”柯柯纳一边低声念叨,一边朝纳瓦拉王后的住处走去。玛格丽特在等着柯柯纳,因为他陷入绝望的消息已经传封她的耳边,而且在她知道他的绝望是以怎样的英勇行为表现出来以后,她还原谅了他对她的朋友德·内韦尔夫人的有点儿粗暴的态度。皮埃蒙特人跟德·内韦尔夫人两三天来一直闹别扭,不理睬她。因此,柯柯纳来到,刚一通报进去就立刻给领进王后的屋里。柯柯纳进去以后,无法克制他跟德·阿朗松谈起过的、他在王后面前总是感到的局促不安。这种情绪主要是由于她聪明机智引起的,而不是由于她的身份高引起的。不过,玛格丽特却面带笑容地接待他,使他从一开始就放下了心。“啊!夫人,”他说,“求求您,把我的朋友还给我吧,或者至少把他的情况告诉我。因为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请设想一下欧里亚勒没有尼苏斯①,达蒙没有皮蒂亚斯②,或者俄瑞斯特斯没有辟拉德斯的结果吧。看在我刚提到的这些英雄中的任何一个的份上,怜悯一下我的不幸吧。我可以向您发誓,他们的心地在友情方面远远不及我。”————————①欧里亚勒和尼苏斯还有下面的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都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们生死与共,友谊极深。②达蒙和皮蒂亚斯是公元前四百年左右的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他们友情甚笃。————————玛格丽特微微一笑,她先让柯柯纳答应保守秘密,然后把从窗子逃走的经过告诉了他。至于逃到哪儿去了,尽管皮埃蒙特人一再恳求,她还是守口如瓶,不漏一点口风。柯柯纳只感到一半满意,因此他禁不住很巧妙地在话里提到了最上层的那些人的情况。结果玛格丽特清楚地看出德·阿朗松公爵也和他手下的绅士一样希望听到拉莫尔的消息。“好吧!”王后说,“您如果一定要知道关于您的朋友的一些确实情况,就请您问亨利·德·纳瓦拉国王吧。只有他一个人有权说出来,我是,我能说给您听的只是您寻找的这个人还活着,请相信我的话好了。”“我相信一样更加确实可靠的东西,夫人,”柯柯纳回答,“那就是您那双没有哭过的美丽的眼睛。”柯柯纳认为这句话有双重好处,既表达了他的想法,又说出了他对拉莫尔的高度评价,没有必要再作什么补充,于是就遇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反复考虑着跟德·内韦尔夫人重新和好的事,倒不是为了她本人,而是想从她那儿打听到他从玛格丽特口里没有打听出来的事。强烈的痛苦是一种不正常的状况,谁处在这种状况中,都要尽可能快地摆脱它的束缚。拉莫尔想到要离开玛格丽特就立刻心碎欲裂,他之所以同意逃走,与其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如说是为了挽救王后的名誉。因此,第二天晚上他就回到了巴黎,要看看出现在阳台上的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呢,仿佛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告诉她,年轻人已经回来了,于是整个晚上在窗口度过,结果两个人怀着难以形容的幸福又见了面,我们只有在享受到遭受禁止的快乐时才会有这种准以形容的幸福感。不仅如此,拉莫尔性格忧郁而又浪漫,他甚至觉得这种意外情况有其迷人之处。不过,真正处于热恋中的情人只有在一个时刻里是幸福的,那就是在能够看见或者能够占有对方的那一个时刻里,而在分离的整个时间里都会感到非常痛苦。拉莫尔急切地盼望着和玛格丽特再见面,忙于尽快地筹划一次能把她还给他的事件,这就是纳瓦拉国王的逃走。至于玛格丽特,她沉醉在教人怀着这样纯洁的一颗忠诚的心爱着的幸福之中。她常常责怪自己有这个弱点;她这个具有男子气概的女人,瞧不起一般爱情的贫乏庸俗,对细枝末节感觉不到,而对多情的灵魂来说,正是这些细枝末节使得爱情变成最甜蜜、最美妙、最令人想望的幸福。她认为她的这一天,即使不是从头到尾充满了幸福,起码也是结尾是幸福的;近九点钟,她穿着一件白寝袍出现在阳台上,她看见河堤上的阴影中有一个骑马的人,手按在嘴唇上或者心口上;于是一声深有含义的咳嗽,使得情人想起了他心爱的声音。有时候还有一封信被一只小手使劲地抛出,信里包着一件珍贵的首饰,首饰本身虽然宝贵,但是更加宝贵的原因是它属于抛它的那个人儿。信落在离拉莫尔几步远的石子路上,当啷一声响,于是他象老鹰扑食似的猛扑过去,抓起它掖在怀里,然后用同样的办法给她一封回信。玛格丽特直到马蹄声在黑夜中消失以后才离开阳台;只是这匹马来的时候拼命飞奔,去的时候却好象是跟毁掉特洛伊的那匹著名大马①一样的惰性物质做成的。————————①古希腊传说,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访问希腊,诱走王后海伦。希腊人因此远征特洛伊,围攻九年不下。第十年,希腊将领奥德修斯献计,把一批精兵埋伏在一匹大木马腹内,放在城外,佯作退兵。特洛伊人以为敌兵已撤,把木马移到城内。夜间伏兵跳出,打开城门,于是希腊兵一涌而入,攻下特洛伊城。————————这就是为什么王后对拉莫尔的命运并不担心的原因。尽管如此,她还是怕有人会钉他的梢,所以固执地拒绝其他形式的约会,只接受这种西班牙式的约会。从他逃走后开始,在等候接见使臣的这段期间,每天晚上都要来一次这种西班牙式的约会。我们已经知道,接见日期推后了几天是根据昂布鲁瓦斯·帕雷的特别命令。在这次接见的前一天晚上,将近九点钟,卢佛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忙于为第二天做准备工作,玛格丽特推开落地长窗,走上阳台。不过她刚到阳台上,拉莫尔没有等玛格丽特的信,就比平常着急地先把他的信抛过来,熟能生巧,信正好落在他尊贵的情妇的脚跟前,玛格丽特明白这封信里有特别要紧的事,立刻回到屋里去看。信的第一页正面写着这些字:“夫人,我需要跟纳瓦拉国王谈话。事情紧急。我等着。”第二页的正面也写着一些字,两页一分开,各自完全可以独立。这些字是:“夫人,我的王后,请您设法让我能把抛给您的那些吻当面给您一个。我等着。”玛格丽特刚一念完这封信的第二部分,就听见亨利·德·蚋瓦拉的声音。他象平常一样很谨慎地敲敲套房的大门,并且问吉洛娜,他是不是可以进来。王后连忙把信分开,一张藏在胸衣里,一张塞进口袋,跑过去把窗子关上,然后朝门口奔去。”“请进来,陛下,”她说。尽管玛格丽特关窗子关得那么轻,那么迅速,那么熟练,亨莉还是感觉到了关窗子的震动。他一直保持着警惕,在这个他完全不信任的社会里,几乎和生活在野蛮状态中的人一样,感觉十分敏锐。不过,纳瓦拉国王并不是那种希望禁止自己的后妃呼吸新鲜气和欣赏星空的暴君。亨利跟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夫人,”他说,“我们宫廷上的人正在忙着试穿他们的礼服,因此我想趁这个机会来跟您谈几句我的事,您还继续把它们看成是您自己的事,对不对?”“当然,先生,”玛格丽特回答,“我们的利益不是始终一致吗?”“是的,夫人,正因为如此,我想问问您,您认为德·阿朗松公爵先生近几天来总是躲着我,其目的究竟何在。从前天起,他干脆躲到圣日耳曼去了。这会不会是他打算单独离开的一个步骤,因为他受到的监视少,或者是他干脆不打算离开的一个步骤?清问,夫人,您的意见如何?说实话,您的意见对坚定我的意见起很大的作用。”“陛下对我弟弟的沉默态度担心是有道理的。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我的意见是,情况有变化,他随着情况的变化也变了。”“是不是指波兰国王德·安茹公爵看到查理国王病了,很乐意留在巴黎,就近守着这顶法兰西王冠?”“一点不错。”“好吧!我巴不得他留下来,”亨利说,“只是这样一来,打乱了我们的整个计划;单独离开的话,我需要的保证比我跟您弟弟一起离开所要求的保证要多三倍。因为在这个冒险中有您弟弟的名字和他亲自参加可以起到保护我的作用。不过,使我惊奇的是听不到德·穆依的消息,象这样待着不动可不是他的习惯。您没有他的消息吗,夫人?”“我,陛下,”玛格丽特吃了一惊,说,“您要我怎么知道?……”“啊!见鬼,亲爱的,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您为了使我高兴,曾经同意救了那个小拉莫尔的性命……小伙子大约去了芒特……去了那儿,当然也可能从那儿回来……”“啊!你这下子给了我一把钥匙,解开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玛格丽特回答。“我一直让窗子开着,在我回到屋里时,发现地毯上有一封信。”“您看了吗?”亨利说。“连封信我首先是一点也看不懂,所以也没有重视,”玛格丽特继续说,“也许我错了,也许正是从那方面来的。”“有可能,”亨利说,“我甚至敢说很可能。这封信可以看看吗?”“当然可以,陛下,”玛格丽特一边回答,一边把两张信纸中塞进口袋的那一张递给国王。国王朝信上望了望。“这不是德·拉莫尔先生的笔迹吗?”他说。“我不知道,”玛格丽特回答;“我觉得字体好象为了不让人认出,故意变换了的。”“不要紧,我们念念,”亨利说。他念道:“夫人,我需要跟纳瓦拉国王谈话。事情紧急。我等着。”“啊!真的!”亨利接着说……“您瞧,他说,他等着我!”“我看的确是这样,”玛格丽特说……“您打算怎么办?”“啊!真是活见鬼,我要他来。”“要他来!”玛格丽特大声喊道,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惊讶地盯着她的丈夫,“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陛下?一个国王要杀死的人……已经被告发,受到了威胁……您说,要他来!这可能吗?……门难道是供那些……”“不得不从窗子逃走的人进来的吗?……您是这个意思吧?”“一点不错,您说出了我的心思。”“好吧!如果他们知道走窗子过条路,那就让他们再走这条路吧,既然他们绝对不能从门里进来。这非常简单。”“您认为可以这么办吗?”玛格丽特说,她想到可以跟拉莫尔接近,高兴得脸通红。“我完全有把握。”“不过怎么上来呢,”王后问。“这么说,您没有保存我给您送来的那个绳梯了?真没想到,您一向是那么深谋远虑呀。”“不,保存着,陛下,”玛格丽特说。“那可就太好了,”亨利说,“陛下请吩咐吧!”“很简单,”亨利说,“把绳梯绑在您的阳台上,让它垂下去。如果是德·穆依在等着……我真希望是他……如果是德·穆依在等着,这个可敬的朋友,他想上来的话,一定会上来的。”亨利没有失去冷静,他端着蜡烛照盏让玛格丽特寻找绳梯,绳梯很快就找到了,它藏在那间著名的小间的一个衣橱里。“不错,就是它,”亨利说;“现在,夫人,如果要求不算过分话,就劳您的大驾,把绳梯绑在阳台上。”“为什么您不去,叫我去呢,陛下?”玛格丽特说。“因为是好的密谋者是最谨慎的密谋者,看到一个男人,您也明白,说不定我们的朋友会给吓跑的。”玛格丽特微笑着绑绳梯。“好,”亨利说,仍旧躲在套房的一个角落里,“您多露露面;现在引人注意绳梯。好极了;我可以肯定德·穆依要上来了。”十分钟以后,果真有一个欣喜若狂的男人跨上阳台。他看见王后并没有走过来接他,迟疑了片刻。可是,代替玛格丽特的却是亨利走了过来。“瞧,”他口气和蔼地说,“不是德·穆依,是德·拉莫尔先生。您好,德·拉莫尔先生,请进来吧。”拉莫尔一下子愣住了。如果他还悬在绳梯上,而不是脚稳稳地踩在阳台上,也许早已仰面朝天摔下去了。“您有紧急事,希望跟纳瓦拉国王谈谈,”玛格丽特说,“我叫人通知他,他来了。”亨利去关落地长窗。“我爱您,”玛格丽特急忙握了握年轻人的手,说。“好吧!先生,”亨利一边说,一边递给拉莫尔一把椅子,“我们谈什么呢?”“我们谈,陛下,”拉莫尔回答,“我在城门口跟德·穆依先生分的手,他急于想知道莫尔韦尔是不是已经说话了,他出现在陛下卧房里的事是不是已经给人知道了。”“还没有,但是不会拖多久了;因此我们得赶快。”“您的意见跟他一样,陛下,如果明天晚上德·阿朗松先生准备离开的话,他带着一百五十人在圣玛塞尔门等候,五百人在枫丹白露①接应你们。到那时你们就可以到布卢瓦、昂古列姆和波尔多②了。”————————①枫丹白露:巴黎东南不远的一个小镇,有森林。②布卢瓦、昂古列姆和波尔多:法国巴黎西南的三个城市,距巴黎分别有一七八公里、四四〇公里和五六五公里。————————“夫人,”亨利转过身来对他妻子说,“明天,我这方面可以准备好,您呢?”拉莫尔的眼睛忧虑不安地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您得到过我的保证,”王后说,“您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不过您也知道,德·阿朗松先生应该跟我们同时离开。他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要么帮助我们,要么出卖我们;他如果犹豫不定,我们就不要动。”“他多少知道一点这个计划吗,德·拉莫尔先生?”亨利问。“几天以前,他大概收到过德·穆依先生一封信。”“啊!啊!”亨利说,“他完全没有跟我谈起过。”“您要提防,先生,”玛格丽特说,“您要提防。”“您放心,我早有戒备。怎么才能让德·穆依得到答复?”“您完全不用担心,陛下。明天接见使臣们的时候,他会在那儿,或者在您右面,或者在您左面,或者很显眼或者不显眼。王后的演说里只要有那么一句话,能让他懂得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是应该逃走还是应该等您。如果德·阿朗松公爵拒绝,他在十五天之内就可以用您的名义完全重新安排好。”“说真的,”亨利说,“德·穆依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夫人,您能够把他等着的那句话插在您的演说里吗?”“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玛格丽特回答。“那么,”亨利说,“我明天和德·阿朗松先生见面;希望德·穆依来到他的岗位上,而且能够一听就懂。”“他会来的,陛下。”“好吧,德·拉莫尔先生,”亨利说,“把我的回答带给他。您一定在附近有一匹马,一个仆人?”“奥尔通在河边上等我。”“去找他吧,伯爵先生。啊!别从窗子走,在紧急情况下才应该如此。您会被人看见的;因为没有人知道您这样冒险是为了我,您会连累王后的。”“走哪儿呢,陛下?”“您不能单独一个人进入卢佛宫,跟我一起出去还是可以的,我有口令。您有您的披风,我也有我的披风;我们两个把自己裹起来,可以毫无困难地走出宫门。另外,我很高兴能当面吩咐奥尔通替我办几件私事。您在这儿等等,我去看看过道里有没有人。”亨利神气非常自然地走出去探路,拉莫尔一个人跟王后留下。“啊,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拉莫尔说。“如果我们逃走,明天晚上就能见面;如果我们不逃走,这几天的一个晚上,在破钟街那幢房子里见面。”“德·拉莫尔先生,”亨利回来,说,“您可以来了,没有人。”拉莫尔恭恭敬敬地朝王后鞠了一个躬。“把您的手伸给他吻吻,夫人,”亨利说,“德·拉莫尔先生不是一个普通一般的当差的。”玛格丽特听从了他的话。“对啦,”“亨利说,“把绳梯仔细藏好;这是谋反的人的一件珍贵的工具;在最意料不到的情况下,说不定会用上它。走吧,德·拉莫尔先生,快走。”四十三 使臣们第二天全巴黎的人都朝圣安托万郊区涌去,因为已经决定让使臣们从那儿进城。瑞士兵组成一道人墙挡住人群,几支骑兵队伍维持交通,保护前去迎接使臣行列的宫廷老爷和贵妇们。很快地在圣安托万修道院那儿出现一队骑兵,穿着红的和黄的衣服,戴着无边软帽,披着皮里子的披风,手里拿着象土耳其刀一样又阔又弯的马刀。军官们在纵列的旁边。跟在这先行队伍后面的是第二队人,他们奢侈的打扮完全是东方式的。他们走在使臣们的前面。使臣一共四位,气派豪华地代表了十六世纪的那些骑士制度王国中最富有神话色彩的一个。这些使臣中有一位是克拉科夫主教。他穿着一身半主教半军人的服装,不过服装上的金饰和宝石却闲着耀眼的光芒。他的那匹白马,长长的鬃毛飘动着,脚步抬得很高,鼻孔里好似在喷火;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月来,这头高贵的牲口每天都要在因为天气恶劣而几乎寸步难行的道路上跋涉十五法里。在主教旁边走着的是省长拉斯科,这位有权有势的王爷,地位仅次于国王,他引以为豪的是他的财富可以和一个国王相比。另外两位出身高贵的省长陪着这两位主要的使臣,在他们后边的是人数众多的波兰贵人,骑着的一匹匹马的鞍辔都是绸缎的,镶着金饰和宝石,在老百姓中间引起了一片啧啧的赞赏声。事实上法国的骑兵尽管服饰十分华丽,但是和他们轻蔑地称为野蛮人的这些新来的人一比,就相形见绌,黯然失色了。卡特琳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希望接见会再次延期,希望国王会因为继续处在虚弱状态之中而不得不放弃他的决定。但是接见的日子来到,她看见苍白得如同幽灵的查理又穿上华丽的王袍时,懂得了必须在外表上向他的钢铁般的意志屈服。她开始相信对亨利·德·安茹说来,他虽然被判处流放,但这次场面辉煌的流放是他最安全的一条路。查理自从那场争吵引起他发病,差点儿丧命以后,除了在他母亲从书房里出来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睛,说了一两句话以外,一直没有跟卡特琳说过话。在卢佛宫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次可怕的争吵,只是不知道为的什么。即使是最大胆的人在这种冷淡和沉默面前也要不寒而栗,正如飞鸟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可怕的寂静面前不寒而栗一样。卢佛官里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过不象是为喜庆典礼准备的,确实如此,倒象是为丧事仪式准备的。每个人都是带着沮丧或者消极的情绪服从的。在知道卡特琳几乎都吓得哆嗦以后,所有的人都吓得哆嗦了。王宫的接见大厅已经收拾好。因为这种会议一般都是公开举行的,侍卫和哨兵接到命令,在接待使臣的同时,套房和院子里听任老百姓进入,能进入多少就进入多少。至于巴黎,它的面貌是在类似情况下的大城市都一定会呈现出的面貌,也就是说既热心而又好奇。不过,谁要是在那一天仔细察看一下这天京城的居民们,谁都会在由相貌老实、傻里傻气地张着嘴的市民组成的一堆堆人中间,发现不少披着大披风的人,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时是用眼光和手势来互相招呼,每当他们互相靠近时,就低声地交换几个富有深意的词儿。这些人好象完全被使臣的队伍吸引住了,他们在最前面跟随着队伍。而且他们好象听从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头儿的命令。这个老头儿虽然胡子雪白,眉毛花白,但是他那双黑眼睛炯炯有神,透露出充沛的精力。事实上,这个老头儿,或许是靠了他自己的力量,或许是在他的伙伴们尽力协助下,能够最先挤进卢佛宫,而且多亏了瑞士兵队长的帮忙,有可能立在使臣们的背后,正好跟玛格丽特和亨利·德·纳瓦拉面对面。这个瑞士兵队长虽然改了宗,还是一个十足的胡格诺教徒,一点不象天主教徒。亨利得到拉莫尔的通知,德·穆依要乔装改扮后,来参加这次盛会。他朝四下里张望。最后他的眼光跟老头儿的眼光相遇,就再也不离开了。德·穆依的一个示意动作,消除了纳瓦拉国王的所有疑惑,因为德·穆依化装得那么好,连亨利本人也不相信,这个白胡子老头,就是五六天前曾经进行过一次如此猛烈的自卫的那个英勇的胡格诺教首领。亨利在玛格丽特耳边说了一句话,结果王后的目光牢牢地望着德·穆依,接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在大厅深处扫来扫去;她在寻找拉莫尔,但是没有找着。拉莫尔没有在场。演说开始了。先是向国王致词。拉斯科以波兰议会的名义要求他同意把波兰的王冠呈献给法兰西王族的一位王子。查理表示同意的答词简短而明确,他推荐了他的弟弟德·安茹公爵,他向波兰使臣们大事颂扬德·安茹公爵的英勇。他说法国话,由一个翻译把他的答词逐句翻译出来。在轮到翻译讲的时候,可以看见国王把一块手绢凑近嘴唇,每一次取开,手绢上都沾上血迹。查理的答词结束后,拉斯科转身朝德·安茹公爵行了个礼,开始用拉丁文致词,说他以波兰民族的名义把王位献给他。公爵也用拉丁文致答词,他竭力要使声音里不流露出激动的情绪,但是办不到。他说他以感激的心情接受这个授予他的荣誉。他说话的整个时间,查理一直站着,嘴唇抿紧,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如同老鹰的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充满了威胁。德·安茹公爵致完答词以后,拉斯科捧着放在红天鹅绒垫子上的雅该隆家族①的王冠,在两位波兰贵族给德·安茹公爵披上王袍时,把王冠放在查理手里。查理朝弟弟作了个手势。德·安茹公爵过来跪在他面前,查理亲手把王冠戴在德·安茹公爵的头上;于是两位国王交换了一个兄弟俩从来不曾有过的最充满仇恨的吻。传令官立即喊道:“德·安茹公爵,亚历山大—爱德华—亨利·德·法兰西,加冕为波兰国王。波兰国王万岁!”整个会场齐声响应:“波兰国王万岁!”这时拉斯科转过身来对着玛格丽特。美丽的王后的演说留在最后。据当时人说,这是向她献的一个殷勤,好让她显一显她的才华,因此每一个人都非常注意这个要用拉丁文致的答词。我们前面已经看到玛格丽特曾经亲自撰写这篇答词。拉斯科的演说与其说是一篇演说,不如说是一篇颂词。他虽然是个萨尔马特人②,却不能不对美丽的王后所引起的众口一词的赞美屈服,他借用了奥维德③的语言,但是又借用了龙沙的文体,谈到他和他的同伴,在最深沉的黑夜中从华沙出发,如果他们不是象朝拜初生耶稣的三博士④一样,有两颗明星指引,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他们的道路。他们离法国越近,这两颗明星也越亮。他们现在终于认出了这两颗星,它们不是别的,而是纳瓦拉王后的两只美丽的眼睛。最后,他从福音书谈到古兰经,从叙利亚谈到阿拉伯岩石地带,从拿撒勒谈到麦加,在结束时说他完全准备去做穆罕默德的狂热信徒们所做的事;这些信徒一旦有幸瞻仰过穆罕默德的坟墓,就挖掉自己的眼睛,因为他们认为在看到了这样一个美丽的事物以后,尘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赞赏的了。————————①雅该隆家族:立陶宛的一个家族,在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间曾有数人登上波兰王位。②萨尔马特人:欧洲东部古代民族,在诗歌中用来指波兰人。③奥维德(前43-约后17):古罗马诗人。除代表作《变形记》外尚有著名作品《爱经》等。“奥维德的语言”指拉丁文。④《圣经》中记载在耶稣降生后,有三个博士在一颗星的指引下来到耶稣诞生地伯利恒朝拜耶稣。————————这篇演说受到了会说拉丁文的人的热烈鼓掌,因为演说者的意见代表了他们的意见,也受到了不懂拉丁文的人的热烈鼓掌,因为他们想不懂装懂。玛格丽特向这位高雅的萨尔马特人行了一个姿势优美的屈膝札;然后,一边向使臣致答词,一边眼睛盯住德·穆依。她开始说的是这番话:“Quod nunc hac in aula insperati adestis exultaremusego et conjux,nisi ideo immineret calamitas,scilicet nonsolum fratris sed etiam amici orbitas”①这番话有两层意思,它是对德·穆依说的,也可能是对亨利·德·安茹说的。因此,德·安茹行了一个礼,表示感谢。查理不记得在前几天给他送来的演说稿里见过这一段话。不过,他对玛格丽特的话并不重视,他知道那只是单纯的礼节性演说。况且,他对拉丁文也是一知半解的。玛格丽特接着说:“Adeo dolemur a te dividiut tecum proliciscimaluissemus. Sed idem fatum quo nunc sine u11a moraLutetia cedere juberis,hac in urbe detinet.Profi-ciscere ergo,frater;proficiscere,amice;profici-scere slae nobis;proticiscentem sequentur spes etdesideria nostra.”②————————①拉丁文:“你们意外地莅临这个宫廷,如果不是带来一桩极大的不幸,也就是说,不仅失去一个兄弟,而且失去一个朋友,那我和丈夫心里一定会充满快乐。”——原注②拉丁文:“我们宁可跟您一起走,和您分开实在感到难过。不过,相同的命运需要您马上离开巴黎,而把我们强留在这个城市里。走吧,我的哥哥;走吧,我的朋友;别等我们,您就走吧。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要求跟随着您。”——原注————————读者当然很容易猜到,德·穆依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些话,这些话对着使臣们讲,其实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亨利已经有两三次在肩膀上转动脑袋表示否定,让年轻的胡格诺教徒懂得德·阿朗松已经拒绝,不过,这个动作也很可能是偶然性的动作,如果不是玛格丽特用话来证实,德·穆依还是会感到不足为凭的。当他望着玛格丽特,而且聚精会神听着时,他的两只黑跟睛,在灰眉毛下炯炯发光,引起了卡特琳的注意,使她好象遭到电击似的打了一个哆嗦,她的目光再也不从大厅的这一边移开了。“好奇怪的一张脸,”她一边按照礼节的需要继续做出适当的表情,一边喃哺自语,“这个人如此专心地望着玛格丽特,而玛格丽特和亨利也如此专心地望着他,他到底是谁呢?”纳瓦拉王后继续讲下去,她的答词从这时候起开始回答波兰使臣说的客气话。卡特琳正挖空心思考虑这个神气的老头儿可能叫什么名字,典礼官从后面走到她跟前,交给她一只香气扑鼻的缎子小袋,里面装着一张一折四的纸。她打开小袋子,取出纸,看到下面这些字:“莫尔韦尔服用了我刚给他的补药以后,体力终于稍许恢复,写出了在纳瓦拉国王卧房的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德·穆依先生。”“德·穆依!”王太后想;“嗯,我早就预感到是他。不过,这个老头儿……啊!cospetto①……这个老头儿,他是……”卡特琳张口结舌,两眼发直。————————①意大利语:“好极了。”————————接着,她凑近站在她身边的侍卫队长的耳朵说:“注意,德·南塞先生,”她对他说,不过神色很自然,“注意拉斯科王爷,就是这时候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在他后边……对了……您看见一个穿着黑天鹅绒衣服的白胡子老头儿吗?”“看见了,夫人,”队长回答。“好,盯住他,别让他不见了。”“是纳瓦拉国王朝他示意的那个人吗?”“一点不错。您带十个人守在卢佛宫大门口,他出去时,您以国王的名义邀请他参加宴会。如果他跟您走,您就把他领进一间屋子,囚禁起来。如果他抗拒,不管死活也要抓住他。去吧!去吧!”幸亏亨利不太关心玛格丽特的演说,眼光一直停留在卡特琳身上,她脸上任何一点表情他都没有漏掉。他看见太后的眼睛拚死命地盯着德·穆依,感到万分着急;等到看见她向卫队长发布命令,心里就完全明白了。就在这当儿他做了一个被德·南塞先生看列了的手势,这个手势在手语里的意思就是:您被发现了,立即逃走。德·穆依懂得这个手势,它给玛格丽特对他说的那一部分话来了个最后补充;他不用人再催他,立刻混进人群,接着就不见了。不过,亨利一直等列他看见德·南塞先生回到卡特琳跟前,并且从太后皱紧眉头的表情明白德·南塞先生对她说的是赶晚了一步,他这才放下心。接见已经结束。玛格丽特跟拉斯科还交换了几句非正式的话。国王摇摇晃晃站起来,行完礼,扶着昂布鲁瓦斯·帕雷的肩膀出去。自从他遭到那次意外事故以后,昂布鲁瓦斯·帕雷一直没有离开他。气得满脸煞白的卡特琳和痛苦得一言不发的亨利跟在国王后边。至于德·阿朗松公爵,在举行典礼的过程中,完全没有引起人的注意;查理的眼光一刻也没有从德·安茹身上离开,他没有朝德·阿朗松公爵看过一次。波兰的新国王感到自己完了。远离母亲,给这些北方的野蛮人带走,他变得就象地神的儿子安泰①一样,赫拉克勒斯把他举在半空中,就力气全改有了。德·安茹公爵认为自己一旦离开国界,就被永远排除在外,别想再登上法国国王的宝座了。因此,他没有跟随国王,而是退到他母亲的屋里去。他发现她比他自己还要神色阴郁,心事重重,因为她在想着她在典礼中一直不眨眼望着的那张化过装的既机敏而又带有嘲弄神色的脸,想着那个贝亚恩人。看上去命运好象在把那个贝亚恩人周围的一个个国王,杀人不眨眼的君主,还有他的敌人和他的障碍都扫除干净,给他腾出地盘。卡特琳看见她心爱的儿子戴着王冠却脸色苍白,穿着王袍却精疲力竭,看见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把一双象她一样美丽的手合起来,表示哀求,于是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啊!我的母亲,”波兰国王大声喊道,"我这下子注定要死在流放之中。”“我的儿子,”卡特琳对他说,“您这么快就忘掉了勒内的预言吗?放心吧,您不会在那儿待很久的。”“我的母亲,我向您起誓,”德·安茹公爵说,“一有风吹草动,一有法国王冠可能空出来的迹象,请您就立刻通知我……”“放心吧,我的儿子,”卡特琳说;“在我们俩等候的那天到来以前,我的马厩里随时随刻都会有一匹备好鞍子的马,我的接待室总会有一个做好准备动身去波兰的信使。”————————①安泰: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海神波塞冬和地神盖亚的儿子。格斗时,只要身不离地,就能从大地母亲身上不断吸取力量,所向无敌。后被英雄赫拉克勒斯发现他的这一特性,把他举在半空中击毙。————————四十四 俄瑞斯特斯和辞拉德斯亨利·德·安茹走了,和平和幸福可以说又回到卢佛官这个阿特柔斯的子孙们的家里定居下来。查理忘记了他的忧郁,健康恢复了,体力十分充沛。他跟亨利一起打猎,在他不能打猎的日子里,就跟亨利谈论打猎;他只在一桩事上责备亨利,这就是亨利不喜欢使用猛禽狩猎,还说亨利如果能象训练短毛垂耳猎犬和围猎猎犬那样训练隼、大隼和雄猛禽,那他就会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王爷了。卡特琳又变成了好妈妈,对查理和德·阿朗松很温存,对亨利和玛格丽特很体贴,对德·内韦尔夫人和德·索弗夫人很和蔼。她借口莫尔韦尔是为了执行她的一项命令而受的伤,诚心诚意地去看了他两次。莫尔韦尔住在樱桃园街的家里,身体正在康复中。玛格丽特继续搞她的西班牙式的爱情。每天晚上她打开窗子,跟拉莫尔用手势和用书面进行联系,年轻人在每封信里都提醒美丽的王后,她曾经答应过在破钟街给他片刻的时间,来补偿他的流亡生话。在这个又变得如此安静如此和平的卢佛宫里,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失去了伴侣。过个人就是我们的朋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不错,知道拉莫尔还活着,这多少带来一点安慰,仍旧做最爱说笑、最任性的女人德·内韦尔夫人的心上人,这是很大的安慰。可是,尽管公爵夫人让他跟她单独会面而使他得到了幸福,尽管玛格丽特使他对他们共同朋友的命运放下了心,但是这一切在这个皮埃蒙特人的跟里,根本不能跟他和拉莫尔在朋友拉于里埃尔那里面对一罐子甜葡萄酒度过的一小时相比,也不能跟到巴黎所有那些会使一个老实绅士的皮肉、钱袋或者衣服被划破的地方去游荡相比。应该承认,这简直是人类的耻辱,德·内韦尔夫人居然勉强地忍受了拉莫尔的这种竞争。她并不讨厌这个普罗旺斯人,相反,她是受到不可抗拒的本能的驱使,正是这种本能使得任何一个女人不由自主地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情人卖弄风骚,如果这个女人是她的朋友时更是如此,结果德·内韦尔夫人不免用她那绿宝石般的眼睛对拉莫尔眉来眼去,在这种任性的日子里,当皮埃蒙特人这颗星好象在他美丽的情妇的天空中失去光彩时,柯柯纳按理会嫉妒坦率的握手和公爵夫人主动对他的朋友表示的亲切;但是柯柯纳可以为了他的贵夫人瞧别人一眼杀他十五个人,却一点也不嫉妒拉莫尔,他还常常在公爵夫人的这些轻佻举动之后,俯向普罗旺新人的耳边悄悄提出一些使他脸红的建议。由于拉莫尔不在,昂利埃特失去了柯柯纳的陪伴带给她的所有好处,也就是说失去了她那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她那无法满足的寻欢作乐的爱好。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昂利埃特来找玛格丽特,要求她把这个不可缺少的第三者还给她;没有他,柯柯纳的风趣和爱情将会一天一天地消失。玛格丽特一向富于同情心,而且在拉莫尔的请求和她自己心里的渴望的催促下,约昂利埃特第二天在那幢有两扇门的房子里相会,打算在不会有人干扰的情况下进行一次谈话,彻底谈谈这些问题。柯柯纳收到昂利埃特要他九点半钟到蒂宗街去的信,心里虽然挺不乐意,还是朝着约会的地点走去,发现昂利埃特已经因为先到,正在发脾气。“哟!先生,”她说,“让人这么等着真没有教养……别说是一位公主,就是让一个普通女人等着也不应该!”“啊!等着,”柯柯纳说,“啊,您用的这个字眼儿真不错!正相反,我敢打赌说,我们来早了。”“是我来早了。”“得了,我也来早了;我敢打赌,现在顶多十点钟。”“啊!我的信里写明九点半!”“因此我九点钟从卢佛宫动身。我在德·阿朗松公爵身边值班,顺便说一下,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得不在一个钟头之内离开您。”“这使您感到高兴吗?”“才不呢!因为德·阿朗松先生是一个性格非常阴郁、脾气非常暴躁的主人;而且即使要吵架的话,我倒喜欢跟象您这么美丽的两片嘴唇吵架,不喜欢跟象他那样的一张歪嘴吵架。”“嗯!”公爵夫人说,“这句话还中听……您说您是九点钟离开卢佛宫的吗?”“啊!我的天主,是的,我打算直接上这儿米,谁知走到格雷内尔街日,看见一个人很象拉莫尔。”“好!又是拉莫尔。”“老是他,不管您爱听不爱听。”“真粗野!”“好!”柯柯纳说,“让我们重新开始谈情说爱吧!”“不,先把您的故事说完。”“并不是我要说,是您问我为什么来迟的。”“不错;是我先到的吧?”“啊!您没有人要找。”“您真叫人厌烦,我亲爱的;不过,继续说下去。最后,在格雷内尔街口,您看见一个人很象拉莫尔……不过,您的紧身短袄是怎么回事?有血!”“好了!瞧,又是一个倒下去的人把血溅在我身上了。”“您决斗了吗?”“我相信是这样。”“为您的拉莫尔?”“您希望我为谁决斗呢?为一个女人吗?”“谢天谢地!”“我于是去追赶这个恬不知耻,居然敢模仿我朋友的外貌的人,我在科基耶尔街追上他,跑到他前头,借着一家铺子的灯光,凑近他的脸看了看。不是他。”“好!您这是活该!”“我是活该,可他倒霉了。我对他说:先生,您是个妄自尊大的人,居然敢让自己远看着象我的朋友德·拉莫尔先生,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骑士。等到了您跟前一看,就清清楚楚看出您不过是一个无赖。我正说到这儿,他把剑拔出来,我也不客气了。到第三个回台,瞧这个粗野无礼的家伙!他倒下去,血溅了我一身。”“您至少担办法救他吧?”“我正要去救他时,有一个骑马的人经过。啊!这一回,公爵夫人,我肯定是拉莫尔。可惜马跑得快。我开始跟着马跑,那些围着看我决斗的人跟着我跑。他们很可能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贼。给这样一群下等人大喊大叫地在屁股后面紧迫不放,我不得不回转身撵走他们,结果耽搁了一些时间。就在这当儿那个骑马的人不见了。我开始追赶,我沿路打听,询问,说出马是什么颜色;可是,算了!没有用:没有人注意到他。最后,懒得再干下去了,就来到这儿啦。”“懒得再干下去了才来!”公爵夫人说,“您真有礼貌!”“听着,亲爱的朋友,”柯柯纳懒洋洋地躺在一把扶手椅上,说,“您还要为了这个可怜的拉莫尔跟我纠缠不休;好吧?您错了:因为,说到底,友谊,您瞧……这个可怜的朋友,我真想有他的才智和他的学问。我想要投个比喻,好让您能接触到我的想法……友谊,您瞧,是一颗星星,至于爱情……爱情……好吧,我找到了这个比喻……爱情只是一根蜡烛。您会对我说有许多种……”“爱情吗?”“不,我是说蜡烛,在这许多种里有特别喜爱的:譬如说,粉红色的……就算是粉红色的吧……这是最好的;可是,即使是粉红色的蜡烛,也会点完,而星星却会一直发光。您也许会回答我说,蜡烛点完了,可以在烛台上另外插上一根。”“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得了!”“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鲁莽放肆的人。”“得了!得了!”“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怪人。”“夫人,我通知您,您会使我比以往加三倍地怀念拉莫尔。”“您不再爱我了。”“正相反,公爵夫人,您不懂我有多么崇拜您。不过,我可以爱您,依恋您,崇拜您;而且在我空闲时候赞扬我的朋友。”“您把您待在我身边的时间叫作空闲时候?”“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可怜的拉莫尔,他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您爱他胜过爱我,这真可耻!瞧,阿尼巴尔!我恨您。您就放大胆子把心里话说出来吧,您就告诉我您爱他胜过爱我。阿尼巴尔,我通知您,如果您爱世上任何东西胜过爱我……”“昂利埃特,公爵夫人中最美丽的一位!为了让您自己放心,请相信我,不要向我提一些不合适的问题。我爱您超过所有的女人,不过,我爱拉莫尔超过所有的男人。”“回答得好,”突然有一个外来的声音说。一块很大的护墙板前的锦缎帷幔撩起来,护墙板已经滑进墙里,在两个套房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门框中间出现了拉莫尔的身影,就仿佛是嵌在镀金画框里的一幅提香①画的美丽的肖像画。————————①提香(140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斯威尼斯派画家。————————“拉莫尔!”柯柯纳大声叫道,他没有注意玛格丽特,也没有来得及为了她给他安排的这次意外的喜事而向她致谢;“拉莫尔,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拉莫尔!”他扑到他朋友的怀里,还打翻了他刚才坐的那把扶手椅和挡在他路上的一张桌子。拉莫尔也热情洋溢地拥抱他,不过一边拥抱,一边对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请原谅我,夫人,如果我的名字在你们中间说出来,曾经有时候给相亲相爱的你们俩带来烦恼。当然,”他朝玛格丽特投去温柔得准以形容的一瞥,补充说,“我不能早点跟你们见面,这不能怪我。”“您瞧,”玛格丽特也开口说,“昂利埃特,您瞧,我守信用他来了。”“难道说是完全靠了公爵夫人的请求,我才能得到这个幸福?”拉莫尔问。“是完全靠了她的请求,”玛格丽特回答。然后,她转过身来朝着拉莫尔继续说下去:“拉莫尔,我允许您对我刚才说的这句话一个字也不相信。”在这段时间里,柯柯纳把他的朋友紧紧地接在怀里,搂了有十次,围着他转了二十个圈,把一个枝形大烛台端到他脸跟前尽情地端详,最后才过去跪在玛格丽特面前,吻她的长裙的下摆。“啊,真叫人高兴,”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您现在感觉着我可以忍受了吧。”“见鬼!”柯柯纳叫道,“我跟往常一样会觉得您值得崇拜;不过,我今后更加乐意对您这么说,但愿我能遇到三十个波兰人、萨尔马特人和别的北方野蛮人,我要让他们也承认您是美人中的王后。”“咳!慢着,慢着,柯柯纳,”拉莫尔说,“还有玛格丽特夫人呢!……”“啊!我不赖帐,”柯柯纳用只有他才有的那种半正经半恢谐的腔调大声说,“昂利埃特是美人中的王后,玛格丽特是王后中的美人。”但是这个皮埃蒙特人尽管能说或者能做,却整个儿沉浸在找到他亲爱的拉莫尔的喜悦中,眼睛只盯住他的朋友。“好啦,好啦,我的美丽的王后,”德·内韦尔夫人说,“走吧,让这一对真诚的好朋友一块儿谈一个钟头。他们有许多话要谈,这些话会妨碍我们的谈话。对我们说来这不礼貌,可是我通知您,这是可以使阿尼巴尔先生完全恢复健康的唯一灵丹妙药。请为了我这样做吧,我的王后!谁叫我这么傻,爱上了这么个正象他的朋友拉莫尔说的丑八怪。”玛格丽特在拉莫尔耳朵边悄悄说了两句话,拉莫尔尽管渴望见到他的朋友,但是见到以后,他倒希望柯柯纳不要这样要求过高……在这段时间里,柯柯纳试着用保证来使昂利埃特的两片嘴唇重新恢复一丝坦率的微笑,重新说出一句温柔的话语,这个结果他很容易就取得了。于是两个女的走进旁边的屋子,晚餐已经在那间屋里准备好。一对朋友单独留下。读者完全能够理解,柯柯纳首先问拉莫尔是问的那个几乎使他送命的不幸夜晚的详细情况。随着拉莫尔的叙述逐渐深入,皮埃蒙特人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尽管读者知道,他这个人在这方面是不容易激动的。他问道:“你为什么象你那样东奔西跑,让我担惊受怕,而不躲到我们主人跟前来呢?公爵保护过你,他会把你藏起来的。那我就可以陪着你,我的愁容虽然是装出来的,还是可以骗过宫廷上的那些傻瓜。”“我们的主人!”拉莫尔低声说,“德·阿朗松公爵吗?”“是的。照他说给我听的,我不得不相信你的性命亏了他才有救。”“我的性命亏了纳瓦拉国王才有救,”拉莫尔回答。“啊!啊!”柯柯纳说,“你能肯定吗?”“当然能肯定。”“啊!好样的,英明的国王!不过,德·阿朗松公爵在这当中干了些什么?”“他拿着绳子要勒死我。”“见鬼!”柯柯纳大声说,“你对你说的话有把握吗,拉莫尔?怎么!这个脸色苍白的王爷,这个色厉内荏的小子,这个可怜虫,要勒死我的朋友!啊!见鬼!明天我就去对他说说我对这件事的想法。”“你疯了?”“这倒是真的,他还会这么干的……不过,怕什么?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好啦,好啦,柯柯纳,你冷静点,不要忘了十一点半的钟声刚敲过,你今天晚上还得去值班。”“我才不在乎给他值班呢!啊!妙得很!让他等着去吧!我值班!我,给一个手里拿着绳子的人值班!……你开玩笑!……不!……这真是天意:注定了我找到你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我留下不去了。”“可是,不幸的人哪,你好好想想,你并没有喝醉。”“幸好没有醉,因为如果醉了的话,我会把卢佛宫给它烧掉。”“得了吧,阿尼巴尔,”拉莫尔回答,“要讲道理。回到那边去,值班是神圣的。”“你跟我一起回去吗?”“不可能。”“他们还想杀死你吗?”“我看不会,我这个人物太渺小,还不至于会有非把我除掉不可的阴谋,非执行不可的决定。他们一时任性,想杀死我,就是这么回事,那天晚上王爷们兴致很好。”“那你干什么?”“我,什么也不干,我闲逛,我散步。”“好,我跟你一样散步,我跟你一起闲逛。这种生活倒很迷人。再说,如果有人袭击你,我们两个人,可以给他们点苦头吃吃。啊!你那个小虫子公爵,让他来吧,我要把他象一只蝴蝶一样钉在墙上。”“不过你至少得向他请个假!”“好,就这样决定。”“在这种情况下,就通知他,你要离开他。”“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了。我同意。我马上给他写信。”“给他写信,柯柯纳,给一位血统王子写信是放肆的行为。”“说到血倒没说错,是我朋友的血。小心,”柯柯纳转动着他那双悲剧性的大眼靖,嚷道,“小心我要拿礼仪方面的事开玩笑了!”“其实,”拉莫尔心里对自己说,“再过几天,他就不会再需要这位王爷,也不需要任何人了;因为他要是愿意跟我们走的话,我们就把他带走。”因此柯柯纳没有再遭到他的朋友的反对,拿起一支羽笔,下笔如飞地写了读者接下来看到的这封雄辩有力的信:“王爷:殿下通晓古代作家,不会不知道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的那段动人的故事,他们是两个以他们的不幸遭遇和他们的友谊而著名的英雄。我的朋友拉莫尔的不幸遭遇不亚于俄瑞斯特斯,我的友情也不次于辟拉德斯。此时此刻他有紧要之事需要我的帮助。因此我不能离开他。如蒙殿下恩准,我拟恳请给予短假,我已决定和他共命运,不论命运把我带封何处。殿下定能理解是怎样一股强大的方量迫使我放弃为您效劳的机会,请允许我向王爷殿下致以最大的敬意。您的非常谦卑的、非常忠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