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看)呀,干(看)呀!”这个德国人若无其事地回答,他弯下腰去,紧跟着又挺直身子,好象在抬一件相当沉重的东西。“其余那些人呢?”公爵迫不及待地问,“其余那些人?他们在哪儿?”“其余那些人,他们在看(干)掉其余的人。”“你,你呢!你干了什么?”“我吗?林(您)马上就可以千(看)到了;请林(您)往后对(退)一对(退)。”公爵朝后退了一步。这时可以清楚地看见贝斯姆使了那么大的劲拉到他跟前的一件东西。原来是一个老人的尸体。他把尸体高举在阳台之上,悬空晃了一下,然后扔在他的主人的脚前。尸体落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响声,鲜血从尸体上喷出来,远远地洒在石头地面上,甚至连公爵也给吓住了;不过,这种感觉很短暂,好奇心使每一个人朝前走了几步,有一支火把的闪动的光芒照着受害者。于是人们看清了一把白胡子、一张可敬的脸和一双人死后变得僵硬的手。“海军元帅!”二十个人同时喊道,紧接着又同时闭上了嘴。“对!海军元帅。正是他。”公爵走到尸体跟前,暗自高兴地看着,说。“海军元帅!海军元帅!”所有目击这个可怕的场面的人都低声重复说。他们你推我挤,怯生生地拥近这个被打死的身材高大的老人旁边。“啊?你也有今天,加斯帕尔!”德·吉兹公爵洋洋得意地说,“你杀了我的父亲,我替他报仇!”他大着胆子把脚踩在这个新教英雄的胸膛上。可是,那个垂死的人的跟睛立刻使劲地张开,他的血淋淋的残废的手最后一次攥紧。海军元帅不能动弹,却声音低沉地对这个大逆不道的人说:“亨利·德·吉兹,有一天你也会觉得一个凶手的脚踩在你的胸膛上。我没有杀死你的父亲。我诅咒你!”公爵不由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啸,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冰凉。他举起手在前额上擦了一下,仿佛要赶开那个留在脑海里的凄惨的影子似的。接着,当他放下手,大着胆子朝海军元帅看时,海军元帅的眼睛已经闭上,手又变得迟钝无力,一股黑颜色的血从嘴里淌到白胡子上,那是在这张嘴说了那几句可怕的话以后流出来的。公爵下丁最大决心把剑举起来。“号(好),西(先)生,”贝斯姆对他说,“林(您)慢(满)意了吧?”“是的,我的朋友,是的,”亨利回答,。”“因为你报了仇了……”“为弗朗索瓦空(公)爵报了仇,是不呢?”“为教会报了仇,”亨利用低沉的嗓音回答。“现在,”他转过身去朝着满院子、满街的瑞士兵、法国兵和市民们继续说下去,“动手吧,我的朋友们,动手吧!”“喂!您好,德·贝斯姆先生,”柯柯纳说,他怀着钦佩的心情走近仍旧在阳台上从容不追地擦着剑的德国人。“是您把他干掉的吗?”拉于里埃尔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我可敬的绅士,您是怎么干的?”“啊!横(很)间(简)单,横(很)间(筒)单。他丁(听)见成(声)音,塔(打)开蒙(门),额(我)一剪(剑)戳进他的身体;不过,事杏(情)还没有万(完)结,额(我)以味(为)泰利尼完蛋了,额(我)现在定(听)现(见)他喊叫。”这时候,真有几声好象是女人发出的悲痛的喊叫传来,房屋的一边侧翼是一条长廊,里面被微微带点红色的反光照亮,只见两个人在逃跑,后面有一长溜凶手在追赶,其中一个人被火枪打死,另一个人半路上发现一扇窗子开着,他没有估计一下高低,也不顾下面有敌人在等着他,就一下子勇敢地跳到院子里。“杀死他!杀死他!”那些凶手看见到嘴的食物又跑了,大声喊叫。这个人拾起他跳下时脱了手的剑,重新站起来,低着头朝前跑,他从那些在场的人中间穿过,撞倒了其中三四个,还用剑捅死了一个。手枪的子弹朝他纷纷射来,士兵们没有打中他,大发雷霆,破口大骂。柯柯纳手执匕首,等候在门口,只见他象闪电一样在柯柯纳面前一闪而过。“着!”皮埃蒙特人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他的胳膊。“懦夫!”逃跑的人回答,因为太近没办法用剑尖刺,他横着剑朝敌人脸上抽去。“啊!天杀的!”柯柯纳大声叫起来,“原来是德·拉莫尔先生。”“德·拉莫尔先生!”拉于里埃尔和莫尔韦尔也跟着说。“就是他通知海军元帅的!”好几个士兵喊道。“杀死他!杀死他!……”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喊叫。柯柯纳、拉于里埃尔和十个士兵冲过去追赶拉莫尔。拉莫尔浑身是血,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完全在本能的指引下,在一条条街上蹦跳着。敌人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在背后驱赶着他,仿佛给他添上了一双翅膀。时不时有子弹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使他眼看要放慢的奔跑突然又增加了新的速度。他已经不是在呼吸,从他胸膛里出来的已经不是一口一口的气,而是低低的捯气声,嘶哑的吼叫声。血和汗从头发上滴下来,在脸上混在一起淌着。他的心跳得厉害,很快地他感到身上的紧身短袄太紧,一把将它扯掉。很快地他感到手上的剑太沉,他把它一下于扔得远远的。有时候他觉得背后的脚步声远了,眼看着就可以从那些刽子手的手里逃脱,但是另一伙离着比较近,正在他跑的这条路上的凶手,听到他们的叫喊,扔下正干着的杀人勾当跑过来。他突然看见河水在他左边静悄悄地流着,他觉得自己就象一只被迫得走投无路的鹿,如果跳下去一定有说不出的舒服。只有强大无比的理智的力量才能够把他拦住。他的右边是卢佛宫,黑魆魆的,屹立不动,但是充满了低沉、不祥的声音。吊桥上有戴着头盔、穿着护胸甲的人进进出出,在月光下闪着一阵阵的寒光。拉莫尔就象他刚才想到科利尼一样想到了纳瓦拉国王,这是他仅有的两个保护人。他使出他全部力气,望着天空低声许愿,如果他能够逃脱这场屠杀,就改变信仰,然后一个拐弯把追赶他的那一群人甩下了三十多步远,笔直地朝卢佛宫奔去。他冲上吊桥,跟士兵们混在一起,又挨了一匕首,这一匕首顺着他的肋骨斜擦过去。尽管在他背后和周围都有“杀死他!杀死他!”的喊声,尽管哨兵们都采取了攻击的姿态,他还是象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冲进了院子,一步跳进前厅,跨上楼梯,到了三层楼上,认出了一扇门,扑在上面用脚踢,用手敲。“谁?”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声问。“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拉莫尔低声说,“他们来了……我听见了……已经到了……我看见了……是我……我……”“您是谁?”那个声音接着又问。拉莫尔想起了口令。“纳瓦拉,纳瓦拉!”他大声喊道。门立刻打开。拉莫尔连看也不看,对吉洛娜连一声感谢也不说,闯入前厅,穿过一条过道和两三套房间,最后到了一间被一盏吊在天花板上的灯照亮的卧房。在用金线绣着百合花的天鹅绒床帏下面,在一张雕花橡木床上,有一个半裸的女人,支着胳膊,张大了一双吓得发了呆的眼睛。拉莫尔朝她奔过去。“夫人!”他喊道,“他们杀人,杀死了我的兄弟们,他们要杀我,也要杀死我。啊!您是王后……救救我吧!”他扑倒在她的脚边,地毯染上了很宽的一道血迹。纳瓦拉王后看见这个脸色苍白、神情沮丧的人跪在她面前,吓得坐起来,双手捂着脸,大声呼救。“夫人,”拉莫尔挣扎着站起来说,“以上天的名义!请您别喊。如果有人听见,我就完了!杀人的凶手们在追我,他们在我后边上了搂梯。我听见他们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救命啊!”纳瓦拉王后发疯般地一遍遍喊道,“救命啊!”“啊!是您把我的命送掉了!”拉莫尔绝望地说,“死于如此悦耳的嗓音,死于如此美丽的一双手!啊!我原以为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正说着,门开了,一群人冲进卧房,他们气喘吁吁,怒气冲天,脸上沾着血和火药,火枪、戟和剑都做好了攻击的准备。领头的是柯柯纳,他的红棕色头发根根倒竖,淡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脸颊上有拉莫尔的剑留下的伤痕,是一道很深的口子,正流着血,因此,皮埃蒙特人破了相,看上去非常可怕。“见鬼!”他大声喊道,“他在这儿,在这儿!啊!这回我们终于抓住他了!”拉莫尔想在周围找一件武器,但是没有找到。他两只眼睛瞅着王后,看见她脸上流露出无限怜悯的表情。于是他懂了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救他,扑到她面前,双臂抱住她。柯柯纳朝前迈了三步,他的长剑的剑头在他的敌人的肩膀上又戳了一个窟窿,几滴鲜红的热血象露水似地洒在玛格丽特的香喷喷的白被单上。玛格丽特看见血流出来了,玛格丽特感到接住她的那个身体在哆嗦,她连同他一起一下子翻到床和墙壁间的空档儿里。真险哪!拉莫尔已经精疲力蝎,连动一动都不可能,更不要说逃走或者抵抗了。他那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靠在年轻女人的肩上,挛缩的手指头紧紧地抓住盖住玛格丽特身体的那象起伏不定的波浪似的绣花细麻布。“啊!夫人!”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救救我!”这就是他所能说出来的一切了。他的眼腈蒙着一层和死亡之夜一样的阴影,变得暗淡无光。他的沉甸甸的头朝后仰,他的胳膊耷拉着,他的腰弯下去,他拖着王后滑倒在地板上的他自己的血泊中。这时候,被叫喊声所激励、被血腥味所陶醉、被刚才一阵猛追猛跑所激怒的柯柯纳把胳膊朝王后的床后面伸去。只消一刹那,剑就要捅进拉莫尔的心脏,说不定同时还会捅进玛格丽特的心脏。法兰西王国的公主看见这把出鞘的剑,也许更恰当点儿说是她看到这种粗暴的无礼行为,一下子站了起来,发出一声充满惊恐、愤慨和狂怒的叫喊,使得皮埃蒙特人有了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他一下子愣住了。如果这个场面延长下去,而人物还仅限于原来的这几个,皮埃蒙特人的这种感觉肯定会象四月阳光下的晨雪一样很快地化为乌有。但是突然从墙上的一扇暗门里冲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等一等,姐姐,等一等,”他大声喊道,“我来啦!我来啦!”“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快来救我!”玛格丽特说。“德·阿朗松公爵!”拉于里埃尔放低他的火枪,低声说。“见鬼!一位法兰西王子!”柯柯纳嘴里咕哝着,朝后退了一步。德·阿朗松公爵朝四周围扫了一眼。他看见玛格丽特头发蓬乱,从来也没有这么美丽,正靠在墙上,被一伙眼睛冒着怒火,额上淌着汗水,嘴里吐着白沫的人团团围住。“你们这些坏东西!”他大声叫喊。“快来救我!弟弟!”精疲力竭的玛格丽特说。”他们要杀我!”怒火在公爵的脸上升起。他毫无疑问意识到了自己的姓氏,正是在这种意识的支持下,他虽然没有武器,却攥紧拳头迎着柯柯纳和他的伙伴们走去,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芒,吓得他们直朝后退。“你们打算杀害一位法兰西王子吗?试试看!”接着因为他们继续在他面前往后退,他又喊道:“啊!我的卫队长,到这里来!给我把这些暴徒都绞死!”柯柯纳看见这个赤手空拳的年轻人,比看到一队德籍的雇佣骑兵或者步兵还要害怕,他已经跑到门口,拉于里埃尔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士兵们在前厅里你推我挤,争着往外逃,可是他们想逃出去的愿望太强烈,争先恐后,那扇门显得太窄了。这时候玛格丽特本能地把她的缎子被扔在那个昏过去的年轻人身上,远远地离开了他。最后一个凶手走了以后,德·阿朗松公爵转过身来。“姐姐,”他看见玛格丽特身上有着斑斑的血迹,大声叫了起来,“你受伤了吗?”他焦急不安地朝他的姐姐奔过去,他的焦急不安的心情,显示出他的情意深切,不过他的这种情意,就一个做弟弟的来说,会被人指责太过分了。“没有,”她说,“我相信没有;即使受伤,也很轻。”“可是这血,”公爵用哆嗦的双手在玛格丽特的全身摸索着,说,“这血,哪儿来的?”“我不知道,”年轻女人说。“这些坏蛋中有一个用手打过我,也许他受了伤。”“用手打过我的姐姐!”公爵叫道,“啊!你为什么不把他指给我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哪一个!我要是能找到他,那就好了!”“嘘!”玛格丽特说。“为什么?”弗朗索瓦说。“因为如果有人看见您这时候在我的屋里……”“一个做弟弟的难道不能来看姐姐,玛格丽特?”王后望着德·阿朗松公爵,目光是那么聚精会神,然而又那么咄咄逼人,使得年轻人不由得朝后退。“好,好,玛格丽特!”他说,“你说得对,好,我回到我的屋里去。但是在这个可怕的夜里,你不能一个人待着。你要我叫吉洛娜来吗?”“不,不,谁也不要;走吧,弗朗索瓦,你从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去吧。”年轻王爷听从了。他刚一出去,玛格丽特就听见从床后边传来一声叹息,她赶紧朝那条秘密通道的门跑去,把门闩闩好,然后又跑过去把另一扇门也闩好。恰好就在这时候,一伙弓箭手和士兵追赶住在卢佛宫里的其他胡格诺教徒,如同一阵飓风似的从过道的尽头跑过去。玛格丽特仔仔细细朝四周看了看,看清楚了只有她一个人以后,就回到床后边的空档那儿,揭开那床盖在拉莫尔身上、瞒过了德·阿朗松公爵的缎子被,使劲把那个不能动弹的身体拖到卧房当中。她看出这个不幸的人还在呼吸,就坐下来,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膝上,用水浇在他的脸上,想使他苏醒过来。水把蒙在这个负伤的人脸上的那一层尘土、火药和血冲掉了,这时候玛格丽特才认出他就是三四个钟头以前来过的那个充满了活力和希望的英俊绅士,他来求她在纳瓦拉国王跟前保荐他,离开时为她的美丽所迷惑,也曾使她自己感到困惑。玛格丽特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因为现在这个负伤的人使她感到的不再是怜悯,而是关切了。事实上这个负伤的人对她说来不再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位熟人了。在她的手底下,拉莫尔英俊的脸庞很快地就完全显露出来,不过十分苍白,而且由于疼痛显得疲惫不堪。她哆嗦得非常厉害,脸色变得几乎和他一样苍白;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他的心仍在跳动。于是她把手朝旁边的一张桌上伸过去,把桌上的一瓶嗅盐拿过来给他闻。拉真尔睁开眼睛。“啊!我的天主,”他低声说,“我在哪儿?”“平安无事了!放心吧,平安无事了!”玛格丽特说。拉莫尔费劲地把眼光转向王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啊!您多美啊!”他好象头晕似的,立刻又合上了眼睑,叹了口气。玛格丽特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喊。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如果说还可能更苍白的话;她有一瞬间还真以为这声叹息是他最后一声叹息呢。“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她说,“怜悯怜悯他吧!”这时候,有人使劲地敲过道的那扇门。玛格丽特弯着身子立起来,手托住拉莫尔的肩膀。“谁呀?”她喊道。“夫人,夫人,是我,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是我,德·内韦尔公爵夫人。”“昂利埃特!”玛格丽特大声嚷了起来,“啊!没有危险,是一个女朋友,您听见吗,先生?”拉莫尔一使劲,用一只膝头跪起来。“我去开门,您尽力支持一下,”王后说。拉莫尔手按在地上,总算保持住了平,衡口玛格丽特朝门那边迈了一步,但是她突然又停住,吓得挥身哆嗦。“啊,您不是一个人吗?”她听见武器的声音,大声喊道。“不是,有我的表弟德·吉兹先生给我留下的十二名侍卫跟着我。”“德·吉兹先生!”拉莫尔低声说,“啊!凶手!凶手!”“别说话,”玛格丽特说,“一句话也别说。”她看了看四周围,打算找一个能把伤者藏起来的地方。“给我一把剑,一把匕首!”拉莫尔低声说。“您要抵抗吗?没有用;您没有听见吗?他们有十二个人,您只有一个人。”“不是抵抗,是为了不让自己活着落在他们手里。”“不,不,”玛格丽特说,“不,我会救您的。啊!那个小间!来,来。”拉莫尔使了使劲,在玛格丽特搀扶下,勉强走进了小间。玛格丽特关上门,把钥匙塞进系在腰带上的小钱袋里。“不要叫,不要呻吟,不要叹气,”她隔着护墙板悄悄对他说,“您平安无事了!”接着,她披上一件睡袍,跑过去开门,她的女朋友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啊!”她说,“您没有什么事,是不是,夫人?”“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玛格丽特说着把睡袍的两襟掩起来,遮住她睡衣上的血迹。“太好了,不过,德·吉兹公爵先生给了我十二名侍卫,让他们送我回他的府邸,我并不需要这么多人护送,不管怎样,我留下六个人给陛下。今天夜里,德·吉兹公爵的六个侍卫比国王的一整团侍卫还顶用。”玛格丽特没有敢拒绝,她把她的六个侍卫安顿在过道里,和公爵夫人拥抱了以后,公爵夫人领着其余六个侍卫回到德·吉兹公爵府去,她在她丈夫出门期间住在那里。九 大屠杀的凶手们柯柯纳并没有逃,他是朝后退却。拉于里埃尔也没有逃,他是猛冲下去。一个象老虎那样不见了,一个象狼那样不见了。结果是拉于里埃尔已经到了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广场,而柯柯纳还刚刚出了卢佛宫。拉于里埃尔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带着火枪在奔跑的行人中间、呼啸的子弹中间和从窗口落下来的完整的或者支离破碎的尸体中间,开始感到害怕,小心谨慎地往回自己旅店的路上走去。但是他从阿韦隆街走到枯树街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一队瑞士兵和轻骑兵,领头的正是莫尔韦尔。“喂!”这个为自己起了个绰号驯“弑君者”的人喊道,“您已经干完了?您回去了,我的旅店老板?见鬼,您把我们的那个皮埃蒙特绅士弄到哪儿去了?他没有遭到不幸吧?要不然真太可惜了,因为他这个人蛮不错。”“没有,我想,”“拉于里埃尔回答,“我希望他马上会找着我们。”“您从哪儿来?”“从卢佛宫。在宫里,我应当说,我们受到很不客气的对待。”“谁?”“德·阿朗松公爵先生。难道他不是一伙的吗?”“德·阿朗松公爵老爷,谁与他切身有关,他就是谁的一伙;您向他提出把他两个哥哥当成胡格诺教徒对待,他也肯干,只要事情干得不牵连到他。您不跟这些勇敢的人去吗,拉于里埃尔老板?”“他们去哪儿?”“啊!我的天主!去蒙托格伊街;那儿有一个我认识的胡格诺教牧师,他有一个老婆和六个孩子。这些异教徒真会养孩子。去吧,一定很有趣。”“您呢,您去哪儿?”“啊!我,我有特殊任务。”“喂,要去的话,可不能少了我,”一个声音诜把莫尔韦尔吓了一跳。”您知道那些好地方,我要跟您去。”“啊!原来是我们的皮埃蒙特人,”莫尔韦尔说。“原来是德·柯柯纳先生,”拉于里埃尔说,“我早就相信您会赶上我们的。”“该死!悠也跑得太快了,我又稍微走了些弯路,去把一个可恶柏小伙子扔到河里,他叫喊‘打倒天主教徒!海军元帅万岁!’我看这家伙一定会游水,这些可恶的蝴蝶儿,您要想淹死他们,就得象对付猫一样,要趁他们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就一下子把他们扔下水去。”“怎么!您说您是从卢佛官来的?您那个胡格诺教徒躲到宫里去了吗?”莫尔韦尔问。“啊!我的天主,是的!”“他在海军元帅的院子里拾剑时,我曾经给了他一枪;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打中。”“啊,我,”柯柯纳说,“我却刺中了,我朝他的背上给了一剑,剑尖以上总有五寸潮了。而且,我看见他倒在玛格丽特的怀里,好漂亮的女人,真见鬼!不过我承认,如果我能完全拿得稳他死了,我是不会不感到高兴的。这个家伙,我看生性非常爱记仇,他会一辈子恨我的。不过,您不是说您要到那个地方去吗?”“您一定要跟我去吗?”“我不能待着不动,见鬼!我才杀了三四个。我一歇下来,肩膀就痛。走!走!”“队长!”莫尔韦尔对领队的长官说,“拨给我三个人,您去解决您那个牧师和其他的人。”三个瑞士兵从队伍里出来,跟着莫尔韦尔。接着两队人并排朝前走,一直走到蒂尔夏普街街口。从那儿轻骑兵和瑞士兵转入木桶业街,莫尔韦尔、柯柯纳和拉于里埃尔带着那三个瑞士兵沿着铁器业街走下去,经过特鲁斯—瓦什街,到了圣阿瓦耶街。“您把我们领到什么鬼地方去?”柯柯纳说,“这样没完没了地走下去,已经开始叫人腻烦了。”“我领您去进行一次既光荣而又有用的远征。除去海军元帅,除去泰利尼,除去那些胡格诺王爷以外,我不能再给您提供比这更好的了。别着急。我们要去的是肖姆街,马上就到了。”“请问,”柯柯纳问道,“肖姆街不是在圣殿附近吗?”“对,怎么啦?”“啊,那里有我们家一个债主老头儿,叫什么朗贝尔·梅康东,我父亲叫我还给他一百个玫瑰花诺布尔,这一百个诺布尔就在我的口袋里。”“好!”莫尔韦尔说,“这是您跟他清帐的一个好机会。”“为什么?”“今天是我们清算老帐的日子,您那个梅康东是胡格诺数徒吗?”“啊!啊!”柯柯纳说,“我明白了,他应该是。”“嘘!我们到了。”“这座有临街阁楼的大府邸是谁的?”“是德·吉兹府。”“老实说,”柯柯纳说,“我既然来到巴黎是投靠伟大的亨利,决不会不到这儿来,可是,见鬼,这个地区真静,我亲爱的,连火枪的声音也仅仅勉强可以听见。简直叫人以为是在外省。所有的人都睡觉了,真见鬼!”事实上德·吉兹府也真的象平常一样安静。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只有一线灯光从阁楼的正窗的遮光帘后边透出来,正是这个阁楼在柯柯纳走进这条街时引起他的注意。过了德·吉兹府不远,也就是说在小工地街和四子街的街角上,莫尔韦尔停了下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的房子,”他说。“换句话说,那是您要找的那个人的房子……”拉于里埃尔说。“既然你们陪着我一起来,就是我们大家找的了。”“怎么!这家人好象睡得非常死……”“对!您,拉于里埃尔,您去利用一下老天错给了您的那副老实长相,敲这家的门。把火枪交给德·柯柯纳先生,一个钟头以来,我一直看见他在瞟它。您如果给领进去,就说有话要找德·穆依老爷淡。”“啊!啊!”柯柯纳说,“我懂了,看样子您在圣殿区也有一个债主。”“一点不错,”莫尔韦尔继续说下去,“您装成胡格诺教徒上楼去,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德·穆依。他这个人很勇敢,他会下楼来……”“一旦他下来了?”拉于里埃尔问。“一旦他下来了,我会要他用剑跟我决斗。”“真的,这才算得上一个正派的绅士,”“柯柯纳说,“我打算跟朗贝尔·梅康东也完全这么办。如果他太老了,不能决斗,就跟他的儿子或者侄子决斗。”拉于里埃尔二话没说就去敲门。敲门声在寂静的黑夜里非常响,德·吉兹府打开了几扇门,从门里探出几个头来。这时候人们才看出府邸里的安静完全是城堡里的那种安静,因为里面满是士兵。这些脑袋几乎立刻又缩回去了,毫无疑问他们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您那个德·穆依先生住在这里吗?”柯柯纳指着拉于里埃尔继续敲门的那座房子,说。“不,这是他的情妇家。”“见鬼!您给他办了多漂亮的一件事!您给他提供了一个在他的美人儿眼皮底下斗剑的好机会!我们到时候当裁判。不过,我实在想亲自上阵。我的肩膀象火烧一样痛。”“您的脸上呢?”莫尔韦尔问,“伤得也不轻。”柯柯纳大吼一声。“见鬼!”他说,“我希望他死了,不然的话,我就回卢佛宫去再给他一下子,把他打发掉。”拉于里埃尔还在敲门。不久,二层楼上有一扇窗子打开,阳台上出现一个人,戴着睡帽,穿着衬裤,没有拿武器。“谁在敲门?”这个人问。莫尔韦尔向他的瑞士兵打了个手势,他们躲到墙角下面,柯柯纳也紧贴住墙。“啊!德·穆依先生,”旅店老板用他那谄媚的声调问,“是您吗?”“是的,是我。有什么事?”“这正是他,”莫尔韦尔低声说,高兴得直哆嗦。“啊!先生,”拉于里埃尔接着说,“您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海军元帅给杀了,我们的很多教友兄弟给杀了,赶快去救他们吧,赶快击吧!”“啊!”德·穆依大声叫了起来,“我早怀疑有人在策划,要在今天夜里闹事。啊!我真不应该离开我的那些好伙伴,我就来,我的朋友,我就来,等等我。”德·穆依先生连窗子也没有关,就去寻找他的紧身短袄、披风和武器,从窗子里传出一个受了惊吓的女人的几声叫喊,几声恳切的哀求。“他下楼了,他下楼了!”莫尔韦尔低声说,高兴得脸都发了白。“你们,注意,”他在瑞士兵的耳边悄悄说。接着,他从柯柯纳手里把火枪拿过来,吹了吹火绳,不让它熄了。“拿去,拉于里埃尔,”他对正朝队伍的主力退回来的旅店老板说,“把您的火枪拿去。”“见鬼!”柯柯纳叫道,“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它要亲眼看看这场了不起的决斗,我真希望朗贝尔·梅康东能够在这儿,做德·穆依先生的副手。”“等一下,等一下!”莫尔韦尔说。”德·穆依先生一个人能顶十个人,我们六个人也许能够对付他。朝前走,你们,”莫尔韦尔继续说,他朝瑞士兵打手势,要他们悄悄地到门口去,好等他一出来,给他来个冷不防。“啊!啊!”柯柯纳看着这些准备工作,说,“看来,这件事完全不会象我料想的那样干了。”他们已经听见德·穆依拉开门闩的声音。瑞士兵从他们躲藏的地方出来,在大门附近各人占好各人的位置。莫尔韦尔和拉于里埃尔踮着脚朝前走,柯柯纳出于还剩下的一点绅士精神留在原地方没有动。这时候,大家早已不再想到的那个女人也出现在阳台上,她发现了瑞士兵、莫尔韦尔和拉于里埃尔,吓得大声喊叫起来。德·穆依已经把门打开一半,停住了。“快上来,快上来,”年轻女人喊道,“我看见了剑光闪闪。我看见一支火枪的火绳冒着火光。有人在伏击!”“啊!啊!”年轻人声音低沉地回答,“让我们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又把门关上,上好门闩,插上插销,上了楼。莫尔韦尔看见德·穆依不会出来了,就立刻改变兵力部署。瑞士兵去守在街道的另一边,拉于里埃尔的火枪瞄准好,单等敌人再次从窗口出现。他没有等多久。德·穆依出来了,两把手枪举在前面,手枪相当长,那个已经在瞄准德·穆依的拉于里埃尔突然想到,他的子弹能射到阳台上,这个胡格诺教徒的子弹也能射到街上,距离完全一样。“当然,”他心里想,“我可以打死这个绅士,但是这个绅士也可以同时打死我。”拉于里埃尔开旅店为业,当兵毕竟是临时性的,所以他这么一想,就决定撤退,到布拉克街转角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布拉克街离得相当远,特别是在夜里,要想从那里很有把握地替他的子弹找出一条可以射中德·穆依的直线,他感到了几分困难。德·穆依往四周扫了一眼,象一个准备决斗的人那样侧着身子朝前走。但是他看到什么事也设有发生,就说:“喂!报信的先生,看来您把您的火枪忘在我的门口了。我在这里,您要我干什么T-“啊!啊!”柯柯纳暗自说,“这真是一条好汉。”“好吧!”德·穆依接着说下去,“不管你们是朋友还是敌人,难道你们没有看见我在等着吗?”拉于里埃尔保持沉默。莫尔韦尔不答腔,三个瑞士兵也一声不响。柯柯纳等了一会以后,看到由拉于里埃尔开头,德·穆依继续的谈话没有人出来接碴儿,于是离开他的岗位,一直走到街当中,把帽子拿在手里,说:“先生,我们并不象您所想象的那样是到这里来进行谋杀,我们是来决斗的……我陪着您的一个仇人,他打算找您决斗,把过去的争吵漂漂亮亮地结束掉。啊!见鬼!您别转过身去,莫尔韦尔先生,到前头来。这位先生接受了。”“莫尔韦尔!”德·穆依大声叫了起来;“莫尔韦尔,暗杀我父亲的凶手!莫尔韦尔,弑君者!啊!他妈的,当然我接受。”莫尔韦尔正要去敲德·吉兹府的大门讨救兵,德·穆依瞄准他,一枪打穿他的帽子。护送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回来的那些侍卫听到枪声和莫尔韦尔的叫声,出来了,同时还有三四位绅士,后边跟着他们的年轻侍从。他们朝年轻的德·穆依的情妇的房子前进。另一把手枪朝队伍里又开了一枪,打死了离莫尔韦尔最近的一名士兵。这样一来,德·穆依没有武器了,或者至少应该说是有武器也是没有用处的武器了,因为他的两把手枪里的子弹都打了出去,而他的敌人们又远在剑能刺到的距离以外;他只好躲到阳台后边的走廊里。可是附近一带的窗户都纷纷打开了,居民们性情各不相同,有的爱好和平,有的崇尚武力,于是有的把窗户又重新关上,有的从窗户伸出滑膛枪或者火枪。“快来帮我,我的朋友梅康东!”德·穆依朝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一边打手势,一边喊叫。这个人刚打开一扇正对着德·吉兹府的窗户,想看看这一片混乱是怎么回事。“是您叫我吗?德·穆依老爷?”这个老人贼道,“他们打您的主意吗?”“打我的主意,打您的主意,也打所有胡格诺教徒的主意;瞧,这就是证据。”德·穆依这时候确实看见拉于里埃尔的火枪正朝他瞄准。枪响了,但是年轻人把身子一弯,子弹从他头顶上飞过,打碎了上面一扇玻璃窗。“梅康东!”柯柯纳大声喊道,他看到这场殴斗高兴得浑身哆嗦,早已经把他的债主忘了,但是德·穆依的一声叫喊又使他想了起来。“梅康东,肖姆街,准定没错!啊!他住这儿,很好;我们各人有各人要找的人。”德·吉兹府的人冲开了德·穆依的那座房子的一道道门。莫尔韦尔手执火把,试着烧房子。门一旦被砸开以后,一场寡众悬殊的恶战就开始了,德·穆依的每一剑都杀死他的一个敌人。柯柯纳拿着一块铺路的石头,想要砸开梅康东的门。梅康东看到他一个人这样干,并不担心,守在窗口一心一意地用火枪射击。这个僻静、阴暗的市区,当时明亮得象大白天,而且拥挤得象蚂蚁窝;因为从德·蒙莫朗西公爵府来了七八个胡格诺绅士,带领着他们的仆人和朋友,刚刚发起一场猛烈的进攻,在从窗口纷纷射出的子弹支援下,开始把莫尔韦尔的人和德·吉兹府的人打退。德·吉兹府的人最后退回到府邸里去。柯柯纳虽然竭尽全力地砸,还是没有能够把梅康东的门砸开。退下来的人象潮水一般,来势凶猛,把他卷了进去。他于是背靠着墙,手里拿着剑,不仅保护自己,而且还开始了进攻,嘴里发出的喊叫声是那么可怕,以至于这场混战整个都在他支配之下。他也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就这样左边一剑,右边一剑,最后终于在他周围杀出一大片空地。只见他瞪大眼睛,张大鼻孔,咬紧牙关,随着他的长剑戳进一个个胸膛,随着热乎乎的血一次次溅到他的脸上和手上,他一步步夺回失去的地盘,离着那所被围攻的房屋越来越近。德·穆依在楼梯上和前厅里进行了一场恶战以后,最后象个真正的英雄那样从着了火的房子里出来。在这场战斗中,他一直不停地叫喊.“跟我来打,莫尔韦尔!莫尔韦尔,你在哪里?”同时用最恶毒的侮辱话骂着。最后,他出现在街上,一条胳膊搀扶着他那个半裸着的、几乎快要昏倒的情妇,牙齿皎着一把匕首。他把剑抡得飞速旋转,寒光闪闪,时而划出一道白圈,时而划出一道红圈,这是因为时而月亮在剑刃上镀上一层银色,时而火把把剑上的鲜血照亮。莫尔韦尔已经逃走。拉于里埃尔被德·穆依逼得一直退到柯柯纳跟前,柯柯纳没有认出他,用剑刺了他一下。拉于里埃尔向两边求饶,这时,梅康东看见他,从他的白肩带认出他是一个杀人犯。枪响了,拉于里埃尔大叫一声,张开胳膊,火枪从手中掉落,他挣扎着想到墙边抓住什么,接着脸朝下栽倒在地上。德·穆依趁着这个机会,冲进天堂街,不见了。胡格诺教徒抵抗得十分顽强,德·吉兹府的人败退到府里,把门关上以后,还在担心会遭到围攻,无处逃生。柯柯纳陶醉在鲜血和喧闹声之中,心情十分兴奋,特别是因为他是南方人,达到兴奋状态以后勇敢就变成了疯狂。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注意到耳朵里的响声好了一些,手和脸稍微干了一些,他压低剑尖,看见他附近只有一个躺着的人,脸浸在鲜红的血泊中,四周围一幢幢房子都在燃烧。这仅仅是一个时间很短促的停顿,因为正当他相信他认出那个人是拉于里埃尔,走过去仔细看看时,他方才用石头没有能砸开的那座房子的门开了,老梅康东带着他的儿子和两个侄子,朝正在歇口气的皮埃蒙特人扑过来。“他在这儿!他在这儿!”他们齐声喊道。柯柯纳立在街中间,担心被这同时攻击他的四个人围住,于是使出他在山里经常追赶的岩羚羊才有的猛劲,朝后一跳,背靠在德·吉兹府的墙上。一旦放下心来,不怕受到背后暗算以后,他就重新摆好架势,并且恢复了开玩笑的态度。“啊!啊!梅康东老爹!”他说,“您没有认出我吗?”“啊!坏蛋!”这个老胡格诺教徒喊道,“恰巧相反,我完全认出了你,你想要打我的主意,打你父亲的朋友、伙伴、我的主意吗?”“还要打他的债主的主意,对不对?”“是的!是想打他的债主的主意,既然是你这么说的。”“对,正是如此,”柯柯纳回答,“我是来找你算帐的。”“快捉住他,把他捆起来,”老头儿向跟他来的三个年轻人说。他们一听见他的喊声,立刻向墙扑过去。“等一下,等一下,”柯柯纳笑着说,“你们要抓人得有逮捕证,你们忘记向市长申请了。”一边说着,他的剑就跟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年轻人的剑交锋了。头一个回台长剑刺中了年轻人的手腕。这个可怜的人号叫着朝后退。“一个啦!”柯柯纳说。就在这同时,一扇窗子嘎吱一声打开了,柯柯纳正是隐蔽在这扇窗子底下。他担心有人从这一面攻击他,猛的一步跳开。但是他看见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女人;他准备好要招架的不是杀人凶器,而是落在他脚边的一束花。“哟!一个女人!”他说。他举剑朝那个贵夫人致敬,弯下腰去捡那束花。“小心,勇敢的天主教徒,小心,”那个贵夫人大声贼了起来。柯柯纳直起身子,但是不够迅速,第二个侄子的匕首划破了他的披风,戳伤了他的另一边肩膀。贵夫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柯柯纳又举剑向她致谢,并且让她放心。他朝第二个侄子冲过去。对方后退一步,但是就在他顿一顿脚,第二次进攻时,后脚在血泊中滑了一下。柯柯纳以山猫般的速度朝他冲去,一剑戳穿了他的胸脯。“好,好,勇敢的骑士!”德·吉兹府的那位贵夫人喊道,“好,我派人来帮您。”“用不着您为这事劳神,夫人!”柯柯纳说。“您如果有兴趣,那就看到底吧,您会看见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怎样收拾胡格诺教徒。”这时候,老梅康东的儿子用手枪几乎顶着柯柯纳开了一枪,柯柯纳一只膝头跪下去。窗口那个贵夫人发出一声叫喊,但是柯柯纳又站了起来他刚才跪下去是为了躲避子弹,子弹在离美丽的女看客两尺远的墙上打了一个洞。几乎就在这同时,从梅康东家的窗口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叫喊,一个老妇人从柯柯纳的十字架和自肩带认出他是一个天主教徒,拿起一只花盆,朝他扔了下去,打在他的大腿上。“好!”柯柯纳说,“一个女人朝我扔花,一个女人朝我扔花盆。如果再继续下去,连房子都要拆了。”“谢谢!妈妈!谢谢!”年轻人喊道。“干吧,老婆子,干吧,”梅康东说,“不过要当心,别砸着我们。”“等一下,德·柯柯纳先生,等一下,”德·吉兹府的年轻贵夫人说,“我去叫人朝窗口射击。”“哎呀!成了女人们的天下,她们有的帮我,有的打我,”柯柯纳说。“见鬼!赶快结束吧!”情况确实起了变化,而且明显地已经接近尾声。柯柯纳的确是负了伤,但是他才二十四岁,正是精力最充沛的年纪,使用武器在他是家常便饭,他受到的三四处轻伤与其说是使他身体虚弱,倒不如说是使他感到恼火。在他对面只剩下了梅康东和他的儿子。梅康东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他的儿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这个孩子,脸色苍白,金黄头发,身子很弱,他已经把那把没有子弹、成了废物的手枪扔掉,哆哆嗦嗦地挥舞着一把剑,剑比皮埃蒙特人的剑短一半。他的父亲手里只有一把匕首和一支没有子弹的火枪,正在呼救。对面窗口的老妇人,年轻人的母亲,手上拿着一块大理石准备朝柯柯纳砸过来。柯柯纳一方面受到威胁,一方面又受到鼓励;他对自己得到两次胜利感到得意,陶醉在弹药和鲜血之中。一座房子烧着了,火光照着他,他想到自己是在一个女人眼睛底下战斗,心情无比兴奋,这个女人的美丽他觉得是盖世无双的,正如她的高贵身份在他看来是无容置疑的。柯柯纳和贺拉斯三兄弟①中的小弟弟一样,觉得浑身力气倍增,看见那个年轻人在犹豫,就朝他奔过去,用血淋淋的、十分可怕的长剑跟他的那把短小的剑交锋起来,仅仅两下子就把他的剑从手里打飞了。梅康东为了使窗口扔下来的东西能够砸到柯柯纳,力图逼使他朝后退。但是柯柯纳恰恰相反,他看到老梅康东试着用匕首戳他,年轻人的母亲又举好石头等着机会砸碎他的脑袋,为了使这两边来的攻击都不起作用,他拦腰抱住梅康东的儿子,拿他当做盾牌来抵挡招架。他用赫拉克勒斯②般的力气紧紧抱住他的对手,几乎要把他闷死了。————————①贺拉斯三兄弟:根据古罗马历史学家李维的记载,罗马城与阿尔面城交战,由贺拉斯三兄弟代表,居里乌斯三兄弟代表阿尔面,进行决斗,来决定两个城市中谁是统治者。在第一回合中贺拉斯老大和老二身亡,居里乌斯三兄弟受伤,贺拉斯老三佯装败逃走,各个击破,杀死居里乌斯三兄弟,获得胜利。②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神勇无比。————————“救命,救命!”年轻人大声喊道,“我的胸口给他勒碎了!救命,救命!”他的声音开始消失在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低沉的喘息声中。梅康东于是停止了威胁,哀求起来。“饶命吧!饶命吧!”他说,“德·柯柯纳先生!饶命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母亲喊道,“是我们晚年的依靠!不要杀死他,先生!不要杀死他!”“啊!真的!”柯柯纳哈哈大笑,说,“但愿我不杀死他!可是他用他的短剑和手枪打算对我干什么?”“先生,”梅康东双手合掌继续说,“我家里有您父亲写的借据,我把它还给您。我有一万个金埃居,我都送给您。我有祖传的宝石,全都是您的了。但是,不要杀死他,不要杀死他!”“我是,我有我的爱情,”德·吉兹府那个贵夫人悄声说,“我把它给您。”柯柯纳想了一下,突然问那个年轻人:“你是胡格诺教徒吗?”“我是,”那孩子低声说。“既然这样,那就得死!”柯柯纳回答,他皱紧眉头把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短剑伸近对方的胸膛。“死!”老头儿叫起来,“我可怜的孩子!死!”母亲的一声叫喊传来,是那么痛苦,那么凄切,连皮埃蒙特人的残忍的决心都发生了片刻的动摇。“啊!公爵夫人!”老头儿朝德·吉兹府的那位夫人转过身去喊道,“请您给我们说说情吧,每天早晚我们都会为您祈祷的。”“那就叫他改宗吧!”德·吉兹府的那个贵夫人说。“我是新教徒,”那孩子说。“那就死吧,”柯柯纳说着举起了他的短剑,“既然你不要这张美丽的嘴赐给你的生命,那就死吧!”梅康东和他的妻子看见那可怕的短剑在他们的儿子的头上象闪电似的晃了晃。“我的孩子,我的奥剩维埃,”母亲嚷道,“发个誓改宗吧……发个誓吧!”“发个誓吧!亲爱的孩子,”梅康东说,他躺倒在柯柯纳脚边打起滚来,“别让我们孤零零地活在世上。”“都给我一块儿发誓!”柯柯纳说,“念一遍信经①,换你们三个人的灵魂和一条命!”“我愿意!”年轻人说。“我们愿意,”梅康东和他的妻子喊道。“那就跪下!”柯柯纳说,“让你的儿子一个字一个字跟着我念经文。”父亲先跪下。“我准备好了,”孩子说。————————①信经:天主教一咱具有固定条文的信仰纲要。有《使徒信经》等。一般新教不采用。————————他也跪下。柯柯纳开始让他跟着念拉丁文的信经经文。不过,也许是碰巧,也许是有意,年轻的奥利维埃跪的地方离他的那把击落在地上的剑很近。他看见这件武器在他手边,就一边不停地跟着柯柯纳念,一边伸出胳膊去抓。柯柯纳故意装着没有看见,但是就在年轻人的抽搐的手指尖碰到剑柄的那一刹那,他猛地扑过去,把他打翻在地。“啊!不讲信义的家伙!”他说。他用短剑一下子捅进他的喉咙。年轻人喊了一声,痉挛地用一只膝头挺起身子,然后又倒下去死了。“啊,刽子手!”梅康东大声嚷起来,“你杀我们是为了吞没你欠我们的那一百个玫瑰花诺布尔。”“决不是,”“柯柯纳说,“证明在这儿……”柯柯纳说着把钱袋扔在老头儿的脚前,这个钱袋是他父亲在他临来前交给他还债的。“证明在这儿,”他继续说下去,“这是你的钱。”“你,现在该你死了!”母亲在窗口喊道。“留神,德·柯柯纳先生,留神,”德·吉兹府的贵夫人说。但是,在柯柯纳能够转过头去听从后面一句忠告或者躲开前面一句威胁以前,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已经呼地落下来,平着砸在皮埃蒙特人的帽子上,砸断了他手里的剑,把他砸倒在石头路上,他大吃一惊,只觉得天转地动,一下子昏了过去,不论是从右边来的快乐的叫声,还是从左边来的悲痛的叫声,他都根本听不见了。梅康东手里握着匕首,立刻向已经昏过去的柯柯纳扑去,但是就在这时像,德·吉兹府的大门打开了,老头儿看见闲闪发光的槊和剑,于是掉头就跑。那个被他叫作公爵夫人的妇人,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下,美得出奇,身上的宝石和钻石闪耀得使人眼花缭乱,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用手指向柯柯纳,朝新出来的那些人叫道:“那边!那边!在我对面,一位穿红紧身短袄的绅士。就是他,对,对,就是他!……”十 死、弥撒或者巴士底狱前面谈到玛格丽特把门关上,回到她的卧房里。不过,她心怦怦跳着,走进卧房时,发现吉洛娜正神色惊恐地脸朝小间的门,弯下身子察看洒在床上、家具上和地毯上的血迹。“啊!夫人,”她望着王后,大声叫起来,“啊!夫人,他死了吗?”“别作声!吉洛娜,”玛格丽特说,从她的口气可以听出她的这句叮咛十分重要。吉洛娜不再出声了。玛格丽特于是从系在腰带上的小钱袋里掏出一把镀金小钥匙,打开小间的门,向她的心腹侍女指着那个年轻人。拉莫尔竟然爬了起来,走到窗子前面,一把当时妇女们用的小匕首恰巧在手边,年轻绅士听见开门声就把它抓在手里。“别怕,先生,”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可以发誓说,您现在很安全。”拉莫尔双膝跪倒在地。“啊!夫人,”他大声说,“您对我来说,不仅仅是王后,而且是神。”“不要这样激动,先生,”玛格丽特大声说,“您还在流血……啊!吉洛娜,你瞧,他脸色多么苍白……哦,您伤在哪儿?”“夫人,”拉莫尔说,他浑身上下串着疼,试着指了几处要紧的地方,“我相信第一下短剑是刺在我肩膀上,第二下是刺在胸脯上,其余的伤处都没有关系。”“让我们看看,”玛格丽特说;“吉洛娜,把我的药膏匣子拿来。”吉洛娜听从她的吩咐,回来时,一只手拿着匣子,一只手拿着镀金的银水壶和荷兰细布。“帮我把他搀起来,吉洛娜,”玛格丽特王后说,因为这个不幸的人刚才自己站起来,把力气都使完了。“可是,夫人,”拉莫尔说,“我实在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能允许……”“可是,先生,您就什么都不要管吧,我想,”玛格丽特说,“我们既然能救您,再让您去死,那就是犯罪。”“啊!”拉莫尔大声说,“我宁可死,也不愿意看见您王后的手被我的卑贱的血弄脏……啊!绝对不行!绝对不行!”他恭敬地朝后缩。“您的血,我的绅士,”吉洛娜微笑着说,“啊!您的血早已经把陛下的床和卧房都尽情地弄脏了。”玛格丽特的睡衣上溅满鲜红点子,她把罩在外面的披风的双襟掩起来。这个充满了女性羞怯的动作,使拉莫尔想起了他曾经用双臂把这位如此美丽,如此可爱的王后抱住,并且紧紧地搂在自己的心口上;想到这里,一阵转瞬即逝的红晕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掠过。“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您不能把我交给一个外科医生治疗吗?”“交给一个天主教的外科医生,是不呢?”王后问,她的表情使拉莫尔明白过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您难道不知道,”王后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和笑容分外地温柔,“我们法国公主都学过辨认植物的药性,学过配制药膏?因为作为妻子和王后,我们的职责历来就是减轻人们的痛苦!因此,我们不亚于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生,至少,那些奉承我们的人是这么说的。我在这方面的声誉,难道没有传到您的耳边吗?来,吉洛娜,动手吧!”拉莫尔还想试着拦阻,他再一次说他宁愿死,也不愿让王后干这桩开始时可能是出于怜悯,到最后可能会引起厌恶的肮脏活儿。挣扎来挣扎去,他的力气完全用光了。他摇摇晃晃,闭上眼腈,头向后垂,重新又昏迷过去。玛格丽特于是拿起从他手里落下的匕首,急忙割断紧身短袄上的那条束带,吉洛娜手里也拿着一把刀,三下两下就把拉莫尔的衣袖割开了。吉洛娜用一块浸透清水的布止住从年轻人肩膀和胸口流出的血,玛格丽特用一根圆头金针探着伤口,非常细心,非常熟练,即使是昂布鲁瓦斯·帕雷医生在同样情况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肩膀的伤口很深,胸口的伤口是在肋骨上擦过,仅仅伤了肌肉,两处都没有穿进保护心脏和肺的那个天然堡垒的内部。“伤口很厉害,但不是致命的,Acerrimum humeri vulnus,non antem 1ethale①,”美丽而博学的外科女医生说,“把药膏递给我,准备旧布纱团,吉洛娜。”吉洛娜在王后这样吩咐她以前,已经把年轻人的胸口擦洗过,洒上香水,而且在他那象是根据古代绘画塑造的胳膊上,在他那优美地向后倾斜的肩膀上,在他那被厚厚的环形发卷盖住的,与其说是属于一个负伤垂死者躯体的、不如说是属于一尊佩罗斯②大理石雕像的脖子上,全都同样地擦洗过,洒上香水。————————①拉丁文:意思即:“伤口很厉害,但不是致命的”。②佩罗斯:希腊爱琴海中的一个小岛,所产大理石洁白无疵。————————“可怜的年轻人,”吉洛娜低声说,她望着的不是她的工作,而是她工作的对象。“他长得不是很美吗?”玛格丽特用无比坦率的态度说。“是的,夫人。不过我觉得让他这样躺在地上,靠着这张长沙发不行,应该把他抬起来,让他躺在长沙发上。”“对,”玛格丽特说,“你说得对。”两个女人弯下腰,一使劲把拉莫尔抬了起来,放在窗口的一张有雕花靠背的长沙发上,她们还把窗子稍微打开一点,让他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这一搬动倒弄醒了拉莫尔,他叹了口气,张开眼睛,他在感到受伤者有的各种感觉的同时也感到了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舒适,在生命恢复时,凉爽代替了吞噬一切的火焰,药膏的芳香代替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他低声说出了几个不连贯的字,玛格丽特用微笑作为回答,同时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上。这时候传来好几下敲门声。“有人敲秘密过道的门,”玛格丽特说。“谁会来呢,夫人?”吉洛娜担心地问。“我去看看,”玛格丽特说。“你呢,守在他旁边,一会儿也别离开。”玛格丽特回到她的卧房里,关上小间的门,然后去打开通往国王住处和太后住处的过道的那扇门。“德·索弗夫人!”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声叫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即使不象是深恶痛绝,至少也象是厌恶;确实足如此,一个女人永远也不会原谅另一个女人从她手里夺走一个男人,即使她并不爱这个男人。“德·索弗夫人!”“是的,陛下!”她双手合掌,说道。“这儿,您,夫人!”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她越来越吃惊,不过口气也更加专横了。夏洛特双膝跪下。“夫人,”她说,“饶恕我,我知道我对您犯下的罪有多么大;不过,您要是知道那就好了!这并不能全怪我,太后下了特别命令………”“您起来吧,”玛格丽特说,“我想您这趟来找我,并不是为的当面替您自己辩解吧;告诉我,您来干什么。”“我来,夫人,”夏洛特说,她仍旧跪着,眼神几乎有点慌乱,“我来是问问您,他在不在这儿?”“这儿,谁?您说的是谁,夫人?……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说的是国王!”“国王!您追他竟然追到我这里来了!可是,您明明知道他没有来这里!”“啊!夫人!”德·索弗男爵夫人对所有这些指责没有回答,甚至好象没有听到似的,她接着说下去,“啊!但愿他在这儿!”“这是为什么?”“啊!我的天主!夫人.因为他们正在杀胡格诺教徒,而国王是胡格诺教徒的首领。”“啊!”玛格丽特大声叫起来,她抓住德·索弗夫人的手,把她硬拉起米,“啊!我竟然把他忘了!再说,我不相信国王会象别人一样遇到同样的危险。”“危险更大呢,夫人,大一千倍,”夏洛特大声说。“事实上,德·洛林夫人早就通知我。我告诉他不要出去,他出去了吗?”“没有,没有,他在卢佛宫里,可是找不到他。如果他不在这儿……”“他不在这儿。”“啊!”德·索弗夫人突然难过得大声叫了起来,说,“那他就完了,因为太后发誓要杀死他。”“杀死他!啊!”玛格丽特说,“您把我吓死了,这不可能!”“夫人,”德·索弗夫人说,只有爱情才能给人这么一股力量。“我要对您说,纳瓦拉国王现在在哪儿没人知道。”“太后呢,她在哪儿?”“太后打发我去叫德·吉兹先生和德·塔瓦纳先生。他们在她的祈祷室里。后来,她就让我离开。请您饶恕我,夫人!我上楼回到我的屋里,跟往常一样,我等着。”“等我的丈夫,是不呢?”玛格丽特说。“他没有来,夫人。后来,我到处找他;我向所有的人打听,只有一个士兵说,他好象在屠杀开始前不久,在一伙跟髓他的侍卫中间看见他,剑已经拔出鞘。而现在屠杀已经开始一个钟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