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不认为,夫人,我是希望,我是想证实我的希望有充分的根据。我们的婚姻可以肯定只是一个借口,或者只是一个陷阱。”玛格丽特打了一个冷战,因为她心里也许也曾这样想过。“请问,是两个中间的哪一个呢?”亨利·德·纳瓦拉接着说下去,“国王恨我,德·安茹公爵恨我,德·阿朗松公爵恨我,卡特琳·德·美弟奇太恨我的母亲了,当然不可能不恨我。”“啊!先生,您在说什么?”“说的是真情实况,夫人,”国王接着说,“我真希望,为了不让人家以为我有那么傻,竟会相信德·穆依先生不是被谋杀,我的母亲不是给毒死,我真希里这儿有人能听见我的话。”“啊!先生,”玛格丽特连忙说,她尽力保持最沉着的神气微笑着,“您明明知道这儿只有您我两个人。”“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忘乎所以,我才敢跟您说法兰西王族的笼络骗不了我,洛林家族的笼络也骗不了我。”“陛下,陛下,”玛格丽特大声说。“啊!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亨利也露出笑容问。“先生,象这种话说出来是非常危险的。”“不,在私下谈没有危险,”国王回答,“我刚才对您说……”玛格丽特显然感到极大的痛苦;她恨不得把贝亚恩人的每一句话都封在他的嘴里。但是亨利还是表面上显得十分天真地继续说:“我刚才对您说,我受到各方面的威胁,受到国王的威胁,受到德·阿朗松公爵的威胁,受到德·安茹公爵的威胁,受到太后的威胁,受到德·吉兹公爵的威胁,受到德·马延公爵的威胁,受到洛林红衣主教的威胁,总之,受到所有的人的威胁。这个从本能上可以感觉到。您也明白,夫人。受到所有这些很快就会变成攻击的威胁,我有了您的帮助就可以自卫;因为您,所有恨我的人都爱您。”“我!”玛格丽特说。“是的,您,”亨利·德·纳瓦拉十分天真地说,“是的,查理国王爱您,德·阿朗松公爵爱(他特别加重这个词的语气)您;卡特琳太后爱您;最后,德·吉兹公爵也爱您。”“先生……”玛格丽特低声说。“怎么!人人都爱您,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刚才提到的这些人都是您的兄弟或者亲人,爱自己的亲人或者兄弟,这是按照天主的旨意活在世上的方式。”“可是,”玛格丽特感到憋得透不过气来,问遭,“您到底想要说什么,先生?”“我要说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的话。如果您做我的盟友,我不说做我心爱的人,我就能够不怕一切危险。反过来,如果您做我的敌人,我就完了。”“啊!做您的敌人,永远不会,先生!”玛格丽特大声说。“但是做我的心爱的人,也永远不会吗?……”“也许不会。”“做我的盟友呢?”“那可以肯定。”玛格丽特转过身来,把手伸给国王。亨利拉住她的手,很有礼貌地吻了一下,然后握在自己双手里,这主要是出于一种要对她进行考察的要求,而不是出于一种温柔的感情。“好吧!我相信您,夫人,”他说,“接受您做我的盟友。他们让我们结婚,而我们却互不了解,互不相爱;他们让我们结婚,却并不征求我们本人的意见。因此我们的关系完全不应该象夫妇目那样。您瞧,夫人,我迎合您的愿望。我今天晚上向您证明了我昨天对您说的话。但是,我们,我们在没有任何人强迫的情况下,自由地结成联盟;我们就象应该互相保护的两颗正直的心结合在一起一样结成联盟。您是不是也这样想?”“是的,先生,”玛格丽特说,她试着把手抽回去。“好吧!”贝亚恩人眼睛一直盯着小间的门,继续说,“因为真诚的联盟的最主要的证明就是绝对的信任。所以,夫人,我还要和您谈谈我为了战胜所有这些因敌视而想出的计划中的最秘密的细节。”“先生……”玛格丽特低声说,她也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转向小间;贝亚恩人看见自己的计谋得逞,暗暗发笑。“我要做的是,”他继续说下去,看上去好象没有注意到年轻女人的慌张,“我要……”“先生,”玛格丽特突然站起来,抓住国王的胳膊大声说,“让我喘口气;我心情激动……天气又热……闷得透不过气来。”玛格丽特真的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仿佛马上就要摔倒在地毯上似的。亨利朝一扇离着有相当一段距离的窗子径直走过去,打开窗子。这扇窗子正对着塞纳河。玛格丽特跟着他。“别作声,别作声!陛下!这是为了您,”她低声说。“啊!夫人,”贝亚恩人一边说,一边又按照他那个笑法笑了笑。“您不是说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是的,先生;但是您难道没有听人说过,用一根管子穿透天花板或者墙,就什么都能听见?”“对,夫人,对,”贝亚恩人连忙放低声音说。“您不爱我,这是真的;但是,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存心出卖我,尽可以让我继续说下去,因为我这是自己在出卖自己。而您没有让我说下去。我现在知道有人藏在这儿;知道您是一个不忠实的妻子,但是却是一个忠实的盟友。目前,”贝亚恩人笑着补充说,“我坦白承认,我在政治上比在爱情上更需要忠实……”“陛下……”玛格丽特心慌意乱地说。“好,好,等我们彼此之间更加了解以后,”亨利说,“我们再谈这些事吧。”然后,他提高嗓门继续说下去:“好吧!现在您是不是感到喘过气来、比较自在了?”“是的,陛下,是的,”玛格丽特低声说。“既然如此,”贝亚恩人说,“我不愿意再多打扰您了。我本来是来向您表示敬意,向您表示我对您的友谊的,我现在全心全意地把我的敬意和友谊献给您,请您接受。您休息吧,晚安。”玛格丽特抬起闪着感激的光芒的眼睛望着她的丈夫,现在轮到她把手伸给他了。“一言为定,”王后回答。“坦率而忠诚的政治联盟吗?”亨利问,“坦率而忠诚的,”王后回答。贝亚恩人朝门口走去,玛格丽特象中了魔似的被他的目光吸引着。接着,门帘在他们和卧房之间重新放下来以后,亨利连忙低声说:“谢谢。玛格丽特,谢谢!您是一个真正的法兰西公主,我放心地走了。我得不到您的爱情,却得到您的友谊。我信任您,正如您可以信任我一样。再见,夫人。”亨利吻了一下他妻子的手,同时轻轻地握了一下,然后迈着轻捷的步子回去,他在走廊里低声自言自语说:“哪一个鬼东西在她屋里?是国王吗?是德·安茹公爵吗?是德·阿期松公爵吗?是德·吉兹公爵吗?是一个兄弟吗?是一个情人吗?是兄弟又是情人吗?老实说,我真有点后悔不该跟男爵夫人约好这时候相会。不过,既然我已经向她发了誓,而达丽奥尔又在等我……没关系;我是担心,我在我妻子的卧房里转了一圈再到她那里去,她会失去点什么,因为,真是活见鬼!按我的内兄查理九世的叫法,这个玛戈,真是个可爱的人儿。”亨利·德·纳瓦拉迈着微微流露出一点儿踌躇的步伐登上通往德·索弗夫人的套房的楼梯。玛格丽特望着他,直到他的影子消失才回到她的屋里。她发现公爵待在小间门口。一看到他,她几乎有点内疚。公爵脸色严肃,皱紧眉头,显得忧心忡忡。“玛格丽特今天守中立,”他说,“玛格丽特一个星期以后,就会站到敌对的一方去。”“啊!您在听吗?”玛格丽特问。“那您要我躲在小间里干什么?”“那么您以为我的做法不是纳瓦拉王后应有的做法吗?”“不过,不是德·吉兹公爵的情妇应有的做法。”“先生,”王后回答,“我可以不爱我的丈夫,但是谁也无权要求我出卖他。您说句老实话,您会出卖您的妻子德·波尔西昂公主的秘密吗?”“得了,得了,夫人,”公爵边摇头边说,“您说得对。我看出您不象从前您告诉我国王密谋要害我和我家里的人的那些日子里那样爱我了。”“那时候国王是强者,你们是弱者。现在亨利是弱者,你们是强者。我充当的仍旧是原来的角色,这您也看得出来。”“只不过您从一个阵营倒向另一个阵营。”“这是我在救您的命时得到的一个权利,先生。”“好吧,夫人。情人分手,双方赠送的东西都应该还清,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也救您的命,到那时咱们就清帐了。”说到这儿,公爵鞠了一个躬,走了出去,玛格丽特没有一点挽留他的表示。他在前厅里找到吉洛娜,她把他一直领到底层的那扇窗子跟前。他在沟里找到了他的年轻仆从,一块儿回到德·吉兹府。这时候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口站住。“怎么样的新婚之夜啊!”她低声说,“丈夫躲开,情人跑掉!”这时候,壕沟的对岸,有一个学生正从木塔那个方向过来,沿着上坡路朝钱币磨坊走去,他手叉在腰上,边走边唱:“为什么哟,在我想要咬你美丽的头发,或者吻你可爱的小嘴,或者摸你美丽的胸脯时,你偏偏要装成藏身在修道院里的修女?“你为谁留着你的眼睛还有你美妙的乳房,你的前额和你的双唇?难道你是想在卡隆①用他的小舟把你载去以后到另一个世界去吻普路托②?“在你离开人世以后,美人儿,在那个世界你的小嘴儿苍白。我死后见到你对幽灵我不会承认你从前是我心爱的人。“因此在你活着的时候,情人啊,快改变主意,别舍不得把你的嘴唇给我因为到你死的那一天,你就会十分后悔你对我太心狠。”玛格丽特露出忧郁的笑容,听着这首歌。接着,那个学生的歌声在远处消失以后,她关上窗子,叫吉洛娜服侍她上床睡觉。————————①卡隆:希腊神话中的阴界渡船夫。②普路托:希腊神话中冥王哈里斯的别名。————————三 诗人国王第二天和随后的几天都是在盛宴、芭蕾舞演出和比武中度过的。两派仍旧是那么融洽地在握手言欢,既亲热而又友好,连最狂热的胡格诺教徒都给弄得晕头转向。老戈登和德·库尔托迈男爵在一个桌上吃饭,开怀畅饮,德·吉兹公爵和德·孔代亲王放舟塞纳河上,乐声悠扬。查理国王看上去一反故态,不象往常那样终日愁眉不晨,而且跟他的妹夫亨利简直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最后还有太后也是乐不可支,对刺绣品、珠宝和翎饰发生那么大的兴趣,甚至连觉也睡不好了。胡格诺教徒多少给这座新加普亚城①弄得有点萎靡不振,他们象天主教徒那样开始穿绸子的紧身短袄,把有题铭的纹章标在明显的地方,并且在一些阳台前面炫耀自己。到处都出现对新教徒有利的气氛,叫人以为整个宫廷都要改信新教似的。甚至连老于世故的海军元帅,也跟别人一样上了当,他情绪激动得有一天晚上竟有两个钟头忘了嚼他的牙签,这是他平常从下午两点钟吃罢中饭以后到晚上八点钟又坐上桌子吃晚饭以前的这段时间的唯一消遣。就在海军元帅竟然使人难以置信地忘记了他的日常习惯的这天晚上,国王查理九世邀请亨利·德·纳瓦拉和德·吉兹公爵,在小范围内共进点心。点心用过以后,他带着他们来到他的卧房。他亲自设计了一种捕狼用的陷阱,他把它的巧妙结构讲给他们听。讲着讲着,他突然停下来,问道:“海军元帅先生今天晚上没有来吗?谁今天看见过他?谁能把他的近况告诉我?”“我,”纳瓦拉国王说,“如果陛下为他的健康担心,我可以请陛下放心,因为我今天早上六点钟和晚上七点钟都曾经见到他。”“啊!啊!”国王说,他那双刚才还心不在焉的眼睛露出了十分好奇的神情,瞅着他的妹夫,“亨利奥②,您这个刚结婚的年轻人起得这么早!”“是的,陛下,”纳瓦拉国王回答,“元帅什么都知道,我打算问问他,我在等候着的那几个绅士是不是还没有动身。”“还有几个绅士!在您举行婚礼那天到了八百名绅士,每天都还陆续有新来的。您难道是想入侵我们吗?”查理九世笑着说。德·吉兹公爵皱紧眉头。“陛下,”贝亚恩人回答,“传说要进攻弗朗德勒,因此,我把我认为对陛下可能有用的人都从我的国土和附近一带召集到我身边来。”————————①加普亚城:在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首要城市。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远征意大利,于公元前215年占领该城,作为冬季宿营地,后被人指挥“沉睡在加普亚的逸乐”中。②亨利奥:是亨利这个名字的爱称。————————公爵想起了贝亚恩人在新婚那天对玛格丽特讲的计划,于是更加留心地听着。“好!好!”国王狡黠地笑了笑,说,“来得越多,我们越高兴;让他们来吧,让他们来吧,亨利。但是,这些绅士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我希望,是些勇敢的人吧?”“陛下,我不知道我的那些绅士是不是能够比得上陛下的、德·安茹公爵先生的或者德·吉兹先生的绅士,但是我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尽力而为。”“来的人很多吗?”“还有十一二个。”“您叫得上他们的名字吗?’“陛下,我一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侧外,这个人是泰利尼介绍给我的,说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绅士,他叫德·拉莫尔。除了这一个,我就说不上了……”“德·拉莫尔!”精通家谱学的国王说,“会不会是一个勒拉克·德·拉莫尔,一个普罗旺斯人?”“一点不错,陛下。正象您看到的,连普罗旺斯我都去招兵买马。”“我是,”德·吉兹公爵带着嘲弄的笑容说,“我比纳瓦拉国王陛下去得还要远,我甚至到皮埃蒙特去寻找我所能找到的所有最坚定的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也罢,胡格诺教徒也罢,”国王插嘴说,“对我都是一样,只要他们勇敢。”国王说这番话时,心里把胡格诺教徒和天主教徒混为一谈,态度是那么无所谓,连德·吉兹公爵都不免大吃一惊。“陛下关心着我们的弗朗德勒人吗?”海军元帅说,他几天以前刚获得国王恩准,用不着通报就可以直接晋见国王。他刚刚昕到了国王最后的几句话。“啊!我的父亲海军元帅来了!”查理九世张开双臂喊道,“正谈到打仗,谈到绅士,谈到英勇的人,他就到了。这真是所谓磁石吸铁。我的纳瓦拉妹夫和表弟德·吉兹,正等着您军队的援军哩。谈的就是这件事。”“这些援军到了,”海军元帅说。“您已经有消息了吗,先生?”贝亚恩人问。“有了,我的孩子,特别是有了德·拉莫尔先生的消息;他昨天到了奥尔良,明天或者后天可以到巴黎。”“见鬼!海军元帅先生真是个活神仙,三四十法里国以外的事都能知道!我呢,我倒想同样确实无误地知道在奥尔良前面已经发生或者说发生过的事。”科利尼听了德·吉兹公爵的这句带刺的俏皮话,仍旧无动于衷,这句俏皮话显然是影射他的父亲弗朗索瓦·德·吉兹在奥尔良前面被波尔特罗·德·梅雷杀死的事,有人怀疑海军元帅是这件罪行的主谋。“先生,”他沉着而且威严地回答,“每一次我想知道与我的事务有关的事或者与国王的事务有关的事,我都是活神仙。一个钟头以前我的信使从奥尔良来到,全靠了邮车,它一天可以跑三十二法里,德·拉莫尔先生是骑马来的,一天只能跑十法里,最早也要到二十四日才能到达。这就是我的法术。”“好极了!我的父亲!回答得真好,”查理九世说,“您让这些年轻人好好看看,是智慧和年纪同时使得您的须发都白了。因此我们要打发他们去谈谈他们的比武和他们的爱情,让我们留下来一块儿谈谈我们的战争。好的骑士产生好的国王,我的父亲!去吧,先生们,我有话要跟海军元帅谈。”两个年轻人走了出去,纳瓦拉国王在前,德·吉兹公爵在后;但是到了门外,他们冷冷地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了。科利尼目送他们走去,显得有些不安。因为他看见这两个冤家相遇,总是担心他们会重新走火。查理九世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走到他跟前,挽住他的胳膊说:“放心吧,我的父亲,我会在这方面叫他们听话、学乖的。自从我的母亲不再是女王以后,我就是真正的国王,自从科利尼成了我的父亲以后,她就不再是女王了。”“啊!陛下,”海军元帅说,“卡特琳太后……”“是一个糊涂虫,有了她,就不可能得到和平。那些意大利天主教徒十分狂热,一心一意只想着斩尽杀绝。我呢,我相反,我不仅希望和平,还希望给新教的人一些权力。另外的那些人生活太放荡,我的父亲,他们谈情说爱,伤风败俗,使我感到气愤。噢,请让我跟您坦率地谈谈,”查理九世情绪更加激动地说下去,“除了我的这些新朋友之外,我对周围的人都不信任!塔瓦纳家族的人野心勃勃,我对他们有怀疑。维埃耶维尔①只爱好酒,为了一桶玛尔瓦西葡萄酒也许就会出卖国王。蒙莫朗西只关心打猎,把时间全花在他的猎犬和猎鹰上。德·雷斯伯爵是西班牙人,吉兹家族是洛林人。天主饶恕我!我相信在法国只有我、我的纳瓦拉妹夫和你才是真正的法国人。不过,我呢,我给拴在王位上,不能指挥军队,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允许我随我的高兴在圣日耳曼和朗布叶②打打猎罢了。我的纳瓦拉妹夫太年轻,太缺乏经验;而且我觉得他在各方面都象他那个总是叫女人弄得神魂颠倒的父亲安托万。我的父亲,只有你既象恺撒一般英勇,又象柏拉图③一般聪明。因此,说句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作为顾问把你留在这儿呢,还是作为将军把你派到那边去。如果你给我做顾问,谁去统率军队?如果你去统率军队,谁又来给我当顾问呢?”“陛下,”科利尼说,“首先应该打胜仗,在胜利之后顾问也就来了。”“这是你的意见吗,我的父亲?也好,就按你的意见办。星期一你到弗朗德勒去,我呢,我去昂布瓦斯④。”“陛下要离开巴黎吗?”“是的,我对所有这些喧闹声,所有遮些宴会舞会感到厌倦了。我不是一个活动家,我是梦想家。我生来不是作国王的,我生来是做诗人的。你在战场一天,我就一天按你的办法去办。只要我的母亲不插手,一切都会顺利的。我呢,我已经去通知龙沙⑤来跟我相会;在那里,我们两人将远离喧闹声,远离人群,远离那些邪恶的人,在我们的太树林里的河水边上,听着潺潺的溪水声,谈论天主的事情,这是对人类的事情的唯一补偿。嗯,请你听听这几行诗,我用这几行诗邀请他来和我相会。这几行诗是我今天早晨写的。”————————①维埃耶维尔(1510—1571)法国元帅。②圣日耳曼和朗布叶:巴黎附近的两个城镇,有城堡及森林。③柏拉图(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④昂布瓦斯:巴黎西南安德尔-卢瓦尔省的一个城镇。那儿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⑤龙沙(1524-1585):法国抒情诗人,一度任宫廷诗人。————————科利尼露出微笑,查理九世用手摸摸他如同象牙一般光滑的黄色的前额,象唱歌似的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龙沙,我知道你看不见我时,你马上就忘了你伟大国王的声音。不过,请相信,为了思念你,我从未忘记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诗歌,因此我要向你献上这个诗篇,为的是鼓舞你那幻想的心灵。“请不要只关心你的家务琐事,此刻不是种植花草之时,你应该追随你的国王,他爱你至深,爱那从你内心流出的善良动听的诗句如果你不来昂布瓦斯和我会晤,请记着,你我之间将有一场吵闹。”“好极了!陛下,好极了!”科利尼说;。我在打仗方面要比在写诗方面在行得多,但是我还是觉着这些诗可以和龙沙、多拉①,甚至可以和法国掌玺大臣米歇尔·德·洛斯皮塔尔②所写的最好的诗相媲美。”“啊!我的父亲!”查理九世说,“但愿你说的是真的!因为诗人的称号,你知道,是我最渴望得到的称号。前两天我还对我的诗歌老师说过:“做诗的艺术,即使有人表示愤慨,它的价值仍旧应该比统治国家的艺术高;我们两人都戴着王冠;不过我作为国王是接受,而你作为诗人是给予。你的心灵被神圣的热情燃烧着,凭着自身发出光彩,而我是凭着我的伟大。如果在诸神面前,我就会发现,龙沙是神的宠儿,而我只是神的形象。你的竖琴,用美妙的和弦使人心醉,你征服人的心灵,而我只掌握他们的肉体,它使你成为主人,它把你引向最自负的暴君也无权支配的地方。”“陛下,”科利尼说,“我过去就知道陛下经常跟缪斯③交谈,但是我不知道陛下把她们当成是首席顾问。”————————①多拉(15008-1588):法国诗人,是龙沙的老师。②米歇尔·德·洛斯皮塔尔(1505-1573):法国法官、政治家。1560年任掌玺大臣。③缪斯:希腊神话中的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在你的后面,我的父亲,在你的后面。为了使我跟她们的交往不受到打扰,我打算把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给你管。因此你听着,现在我得去回答我敬爱的伟大诗人给我送来的一首短诗……因此我这时候不能够把所有的为了让你了解菲利普二世和我之间的重大分歧所需要的文件交给你。另外,我的大臣们已经拟定了一份作战计划。我把这一切都给你找一找,明天早上交给你。”“几点钟,陛下?”“十点钟。万一我忙于吟诗,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那么,你仍旧可以进来,把你在这张桌上找到的文件全部拿走好了,文件放在这个红公文包里;颜色很鲜艳,你不会弄错的。我呢,我要去给龙沙写诗了。”“再见,陛下!”“再见,我的父亲!”“吻您的手?”“你说什么,吻我的手?我的怀里,我的心坎上,那才是你的地方。来,我的老战士,来。”查理九世把低头鞠躬的科利尼拉到跟前,吻了吻他的白发。海军元帅揩着一滴眼泪,走了出去。查理九世眼睛尽可能注意地望着他离去,耳朵尽可能地听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以后,才象惯常那样把苍白的额头歪倒在肩膀上,缓步从他待着的这间房走进他的武器陈列室。这间陈列室是国王最喜爱的地方,他在这儿跟庞培①学习击剑,跟龙沙学习赋诗。他在这儿收藏了一大批他能搜罗到的最好的武器,既有攻击武器,也有防御武器。因此,四面墙壁上挂满了斧、盾牌、矛、戟、手枪、短铳,甚至当天就有一个著名的枪炮匠给他送来了一支精致的火枪,枪筒上还有用银镶嵌的、这位王室诗人亲自写的四行诗:“赤胆忠心克尽职责为王杀敌锐不可当。”查理九世因此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走进了这间陈列室;他关上他走进来的那个正门以后,过去撩起一幅当作门帘用的挂毯,后面是一个通向一间屋子的通道,屋子里有一个女人正跪在跪凳上祈祷。撩门帘的这个动作很慢,再加上国王走在地毯上的脚步声不会比鬼魂的脚步声更响,因此跪着的那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听到;她没有转过头来,继续在祈祷,查理心事重重地瞅着她,站了一会儿。这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因为是科区②附近的乡下妇女的打扮,所以她健美的身体更显得突出。她戴着当年在伊莎博·德·巴伐利亚③统治下法国宫廷里非常流行的高大的无边软帽,她的红色的短上衣,用金线绣满了花,和今天内蒂诺和索拉④的乡下女人的短上衣完全一样。她住了快满二十年的这套房间和国王的卧房相通,既高雅又土气,因此显得十分特别。说它是宫殿,它有一半象茅屋;说它是茅屋,又有一半象宫殿。因此这间屋子介乎于乡下女人的朴素和贵妇人的豪华之间。事实上,她跪着的那个跪凳就是橡木的,而且精雕细刻,蒙着饰有金穗子的天鹅绒;而那本《圣经》——这个女人信奉新教——她埋头念着的那本《圣经》是一本一半撕破的旧书,跟最穷苦人家用的简直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所有一切都跟这只跪凳和这本《圣经》相称。“喂!玛德隆!”国王说。跪着的女人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接着,她站起来。“啊!是你,我的孩子!”她说。“是的,奶妈,你过来。”查理九世放下门帘,过去坐在一把扶手椅的扶手上,奶妈走进来。“有什么事,查洛⑤?”她问。“到这儿来,悄声回答我的话。”————————①庞培(前106-前48):古罗马统帅。②科区:法国西北部属古诺曼底省的一个地区。③伊莎博·德·巴伐利亚(1371-1435):法国国王查理六世的王后,曾数次摄政,是德·巴伐利亚公爵的女儿。④内蒂诺和索拉:意大利的两个城市。⑤查洛:是查理这个名字的爱称。————————奶妈走到跟前,那股亲热劲儿可能是女人对自己奶过的孩子才有的母爱里产生出来的;不过,当时的抨击文章却认为它的来源远没有这么纯洁。“我来了,”她说,“说吧。”“我叫人找的那个人来了吗?”“来了已经半个钟头了。”查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看是不是有人偷看,又走到门前,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偷听,他拂去陈列的武器上的灰尘,摸了摸一条太猎兔狗,这条狗一步不离地紧跟着他,主人停,它也停,主人走,它也走;然后他回到奶妈跟前。“好吧,奶妈,叫他进来。”这个老实女人从她刚才进来的小门走出去。国王过去靠在一张摆着各种武器的桌子上。他刚在桌边靠好,门帘又撩开,他等候的人走了进来。这是个将近四十岁的人,眼睛是灰色的,虚情假意的;鼻子弯得象猫头鹰的喙;脸庞由于颧骨突出更显得宽阔。他的脸想要表示尊敬,但是在他的由于胆怯而发白的嘴唇上显露出的只是虚假的微笑。查理一只手慢慢伸到背后,摸到一把手枪的球柄;这把手枪是新发明的,它用一块石头跟一只钢轮接触来点火,而不用火绳来点火。他用呆滞的眼光瞧着我们刚搬上舞台的这个新人物;他一边端详,一边用口哨准确地,甚至还十分悦耳地吹着他所喜爱的一支打猎的曲调。在几秒钟里,那个外来人的脸色越来越慌张。在这几秒钟以后,国王说:“您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弗朗索瓦·德·卢维埃-莫尔韦尔吗?”“是的,陛下。”“爆破队队长吗?”“是的,陛下。”“我早就想见您了。”莫尔韦尔鞠了个躬。“您知道,”查理字字着力地说,“我对所有我的臣民都一般疼爱。”“我知道,”莫尔韦尔结结巴巴地说,“陛下是百姓的父亲。”“胡格诺教徒和天主教徒同样都是我的孩子。”莫尔韦尔没有吭声,不过他的身体的抖动在国王锐利的眼光注视下变得非常明显了,虽然国王几乎是藏在黑暗之中。“您曾经跟胡格诺教徒打过一场大仗,”国王继续说,“您听见我说的,一定感到不快吧?”莫尔韦尔跪倒在地。“陛下,”他结结巴巴地说,“请相信……”“我相信,”查理九世继续说,他把起初是呆滞的、这时变得几乎冒出火焰的眼光越来越长久地停留在莫尔韦尔身上;我相信您曾经想在蒙孔图尔把刚从这里出去的海军元帅先生杀死;我相信您没有命中,后来您就投奔我的弟弟德·安茹公爵的军队;最后我相信您还有过第二次卖主求荣,投奔到德·穆依·德·圣法尔先生的部队……”“啊!陛下!”“他是一位英勇的庇卡底①绅士!”“陛下,陛下,”莫尔韦尔大声说,“我受不了啦!”“他是一位可敬的军官,”查理九世继续说下去,说着说着脸上显露出几乎是冷酷的残忍表情,“他象收养儿子一样收养您,供您住,供您穿,供您吃。”莫尔韦尔忍不住绝望地叹了口气。“我相信您把他叫作您的父亲,”国王无情地继续说下去,“您和他的儿子小德·穆依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莫尔韦尔一直跪着,查理九世的话压得他腰弯得越来越低;查理九世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如同是一尊石像,好象只有嘴唇具有生命。————————①庇卡底:法国北部古地区名。————————“对啦,”国王继续说,“如果您杀了海军元帅,您当时可以从德·吉兹公爵那里领到一万埃居,对不对?”刺客惊慌失措,把额头在地板上叩得通通响。“至于德·穆依先生,您的好父亲,有一天您护送他……到谢弗勒附近进行侦察。他的鞭子掉了,下马去拾。陪着他的只有您一个人,您从马鞍旁的枪套里把您的手枪抽出来,当他弯下身子的时候,您照他腰上开枪,当场就把他打死。您一看他死了,就骑着他送给您的那匹马逃走。我相信这就是经过情形,对不对?”这一番指责,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莫尔韦尔听了哑口无言。查理九世又开始欢口哨,同样准确,同样悦耳地吹着同样的打猪的曲调。“喂,刺客大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您知道不知道,我真想把您绞死?”“啊!陛下!”莫尔韦尔大声叫起来。“小德·穆依昨天还向我提出这个请求;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因为他的请求是十分公正的。”莫尔韦尔双手台掌。“尤其是正象您说的,我是我的臣民的父亲,也正象我回答您的,我现在已经跟胡格诺敦徒言归于好,他们同天主教徒一样,都是我的孩子,因此他的请求就更加显得公正了。”“陛下,”莫尔韦尔说,他完全泄气了,“我的生命掌握在您的手里,您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您说得不错,我决不会容情。”“不过,陛下,”刺客问道,“难道就没有让我赎罪的办法吗?”“我不知道。不过,我要处在您的地位,感谢天主!情况就不是……”“什么,陛下,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莫尔韦尔低声说,目光悬在国王的嘴唇上。“我相信我有办法解决,”国王继续说。莫尔韦尔用一个膝头和一只手支起身子,眼睛盯着查理,想弄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我当然非常喜欢小德·穆依,”国王继续说,“但是我也非常喜欢我的表弟德·吉兹;如果他向我要求让一个人活着,而另外一个人要求我让这个人死,我得承认,我一定会左右为难。然而从政治上考虑也好,从宗教信仰方面考虑也好,我都应该按照我的表弟德·吉兹公爵的要求去办。因为德·穆依,虽然他是一个英勇的队长,但是和一位洛林的爵爷比起来,他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伙伴了。”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莫尔韦尔慢慢地立起身来,仿佛重新有了生命似的。“因此对您说来,在您所处的这种绝境中,最重要的是想办法得到我的表弟德·吉兹公爵的欢心。谈到这儿,我想起了他昨天告诉我的一件事。”莫尔韦尔朝前走了一步。“他对我说:‘您想想,陛下,每天早上十点钟,我的死敌从卢佛宫回去,都要在圣日耳曼沿克赛卢瓦街经过,我看见他在一扇楼底下的、装着铁栅栏的窗子前面经过。这扇窗子是我从前的家庭教师议事司铎①比埃尔·皮尔的住所的窗子,每天我看见我的敌人这么走过去,每天我都祈求魔鬼把他进到地狱里去。’我说,老莫尔韦尔,”国王继续说,“如果您是魔鬼,或者暂时代替代替他,这也会叫我的表弟德·吉兹高兴吧?”————————①议事司铎:天主教会中相当于主教级的顾问。————————莫尔韦尔恢复了他那种恶魔般的笑容。他吓白的嘴唇仍旧没有一点血色,吐出了下面这句话:“但是,陛下,我没有能力把地狱打开。”“不过,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您曾经为勇敢的德·穆依打开过。我相信,您还会告诉我,是用的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您丢了吗?”“请原谅,陛下,”这个坏蛋说,他几乎完全放心了,“不过,我用火枪比用手枪打得准。”“啊!”查理九世说,“手枪或者火枪,关系不大,我可以肯定,我的表弟德·吉兹在选用武器上不会计较的。”“不过,”莫尔韦尔说,“我得有一件百发百中的武器,因为说不定我得隔得很远开枪。”“在这个屋里我有十支火枪,”查理九世说,“都是离开一百五十步能击中一枚金币的,您愿意拿一支试试吗?”“啊!陛下,”莫尔韦尔兴高采烈地叫起来,他朝放在一个角落的那支当天给查理九世送来的火枪走去。“不,那一支不行,”国王说,“那一支不行,我要留给我自己用……我这几天就要举行一次规模很大的狩猎,我希望用它。不过,其余的任您挑选……”莫尔韦尔从作为陈列品悬挂在墙上的火枪中取了一支。“现在,这个敌人,陛下,他是谁?”刺客问。“我怎么知道呢?”查理九世回答,用蔑视的眼光逼视着这个坏蛋。“那么我去问德·吉兹公爵,”莫尔韦尔低声说。国王耸了耸肩膀。“什么也别去问,”他说,“德·吉兹先生不会回答的。谁会回答这种事情?不想给绞死的人就该自己去猜。”“可是我根据什么去认出他来呢?”“我已经告诉您,他每天早上十点钟,从议事司铎的窗前走过。”“但是从这扇窗子前面走过的人很多。望陛下开恩随便告诉我一个特征。”“啊!这很容易。明天,譬如说,他胳膊下面夹着一只红摩洛哥皮的公文包。”“陛下,这就够了。”“德·穆依先生给您的那匹马跑得那么快,它还在吗?”“陛下,我有一匹跑得最快的柏柏尔马①。”“啊!那我就不为您担心了!不过,议事司铎住宅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后门,您知道了对您有用。”“谢谢,陛下,现在请为我向天主祈祷。”“哼!见鬼!您还是向魔鬼去祈祷吧,因为您只有靠他的保佑才能躲开绞索。”“再见,陛下。”“再见。啊!对啦,德·莫尔韦尔先生,还应该让您知道知道,要是明天早上十点钟以前听见有人以任何方式谈到您,或者十点钟以后听不见有人谈到您,卢佛宫里可有一个地牢……”查理九世又开始用口哨从容不迫地吹起他喜爱的曲调,而且从来没有吹得这么准确过。————————①柏柏尔马:原产于北非的一种马。————————四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①晚上我们的读者一定没有忘记,在前一章里曾经提到亨利·德·纳瓦拉在迫不及待地等着一个叫拉莫尔的绅士。正象海军元帅宣布的那样,这个年轻绅士在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天快黑的时候,从圣玛赛尔门进了巴黎城。在他左右两边出现许多客栈旅店,悬挂着的招牌都画得十分漂亮,但是他都轻蔑地望望,骑着他那匹浑身冒汗的马一直深入到了市中心。从那里他穿过其贝尔广场、小桥、圣母桥,又沿着河堤走去,最后在布雷塞克街口停住。这条街后来我们叫做枯树街,为了使我们的读者尽可能感到方便,我们以后在书里就使用它现在的这个名字。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喜欢这个街名,因为他拐进了这条街。在他左面有一块华丽的铁皮招牌悬挂在挂钩上吱嘎吱嘎地响着,招牌上还挂着一个个小铃铛。这块招牌引起他的注意,他第二次停下,念了一遍“吉星”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作为题词写在一幅对饥饿的旅客最富有吸引力的图画下面。这幅图画画的是黑暗的天空上有一只正烤着的母鸡,一个穿红披风的男人,向这颗新品种的星星伸出了他的双臂和钱袋,发出了他的祝愿。“瞧,”这个绅士自言自语说,“这儿是一家给人带来好运气的旅店,开这家旅店的老板准是个机灵的家伙。我一直听人说起枯树街座落在卢佛宫区。这家客店要是名副其实,跟招牌上说的一样,那我住在这儿一定会非常舒适。”————————①八月二十四日是天主教的圣巴托罗缪节,在这天夜里发生了屠杀胡格诺派的惨案,死两千余人。————————这个新来的人正自言自语地跟自己念叨,另外一个骑士,从街的另一头过来,也就是说从圣奥诺雷街过来,也在吉星旅店的招牌前面停住,望着招牌出了神。在这两个人中间,我们至少知道他的大名的那一位,骑着一匹西班牙种的自马,穿一件用煤玉作装饰的黑紧身短袄。他的披风是深紫色天鹅绒的,脚上登一双黑皮靴子,带一把镂花铁柄的剑和一把同样铁柄的匕首。现在,我们看过他的衣着,再看看他的相貌,就会说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人,面色晒得黝黑,长着一双蓝眼腈,蓄着漂亮的小胡子,牙齿洁白光亮。他的嘴外形优美而且极其高贵,张开嘴微微一笑,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忧郁,露出两排牙齿,把整个脸都照亮了。至于第二个旅人,他的外表跟头一个来到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帽边朝上卷起的帽子下面,露出一头浓密鬈曲的头发,头发与其说是金黄色,不如说是红棕色。在头发下面是一双灰色的眼腈,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会火光直冒,亮闪闪的,会让人觉得眼睛是黑色的。脸的其余部分:面色是粉红的,嘴唇很薄,蓄着浅黄褐色的小胡子,牙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总而言之,这个白皮肤、高个子、宽肩膀的人,就骑士这两个宇的通常意义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人。一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寻找招牌的借口下,抬头望着所有的窗子。妇女们盯住他看。至于男人,他们也许是看见他那件太窄的披风、太瘦的裤子和古式的靴子,不由得想笑。在笑以前他们还十分文雅地先说上一声“天主保佑您。”可是等他们仔细端详他,发现他脸上一分钟里会有十种不同的表情,然而就是没有一个局促不安的外省人脸上总少不了的那种和蔼可亲的表情,他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是他先开口跟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个正望着吉星旅店的绅士搭讪。“见鬼!先生!”他说,带着很重的山区人的口音,一开口就能让人从一百个陌生人中间分辨出这是一个皮埃蒙特人。“这儿不是离卢佛宫很近吗?不管怎么说,我看您跟我的口味一样,这个地方很合本老爷的意。”“先生,”另一位回答他。他的普罗旺斯口音,比起他的伙伴的皮埃蒙特口音好不了多少。“我确实相信这家旅店离卢佛官不远。不过,我心里正在琢磨我是不是有这个荣幸同意您的意见。我考虑考虑。”“您还没有拿定主意吗,先生?不过,这家客店委叫人喜欢。再说,也许是您在这儿把我吸引来了。您总该承认这幅画挺漂亮吧?”“啊!当然;不过,正是这一点叫我对真实情况有所怀疑。有人告诉我,巴黎这地方尽是骗子,他们跟用别的东西骗人一样,也会用招牌来骗人。”“见鬼!先生,”皮埃蒙特人又说,“我倒不担心他们骗人。旅店老板给我一只母鸡,如果烤得不如招牌上的那只,我就把他本人串在铁钎上烤,不把他烤得焦黄焦黄的我就不放开他。我们进去吧,先生。”“您总算叫我拿定主意了,”普罗旺斯人笑着说,“请在前面带路,先生,请。”“啊!先生,我可以发誓,我决不会干这种事,因为我,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是您谦卑的仆人。”“我哩,先生,我只不过是约瑟夫亚森特-博尼法斯-德·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愿为您效劳。”“既然如此,先生,让我们手挽手一块儿进去吧。”作为这个妥协性建议的结果是,两个年轻人都从马上下来,把缰绳扔到一个马夫手里,互相挽着胳膊,一边把他们的剑扶扶正,一边朝旅店大门走去。旅店老板正站在门槛上,不过,这个可敬的店主人,一反他这种人平时的习惯,对他们完全没有注意,专心地在跟一个家伙谈话。这个家伙又高又瘦,黄皮肤,裹着一件火绒色的披风,活象一只羽毛蔽体的猫头鹰。两个绅士走到正在谈话的旅店老板和那个穿火绒色披风的人跟前,离得已经那么近,柯柯纳看到别人对他和他的同伴太不重视,感到不耐烦,拉了拉旅店老板的衣袖。旅店老板这时候才似乎猛然惊醒过来,把他的交谈者打发走:“再见。马上就来呀,特别要把时间告诉我们呀。”“啊!您这位怪先生!”柯柯纳说,“您没有看见我们要找您吗?”“啊!请原谅,先生们,”老板说,“我没有看见你们。”“啊!见鬼!您应该看见我们;既然现在您已经看见我们,请您别简单地叫‘先生’,要叫‘伯爵先生’”拉莫尔站在后面,让看上去准备把麻烦揽到自己身上的柯柯纳去谈话。不过,从他紧皱眉头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需要行动的时候,他立刻会出来帮忙。“好吧!您要干什么,伯爵先生?”老板问道,口气十分安详。“好……这已经好得多了,是不是?”柯柯纳转过身来对拉莫尔说,拉莫尔点了点头。“伯爵先生和我,给您的招牌吸引住了,我们要在您的旅店吃晚饭,过夜。”“先生们,”老板说,“我非常抱歉,只剩下一个房间了,我怕对你们不合适。”“好吧!那真是好极了,”拉莫尔说,“我们到别处去住吧。”“啊!不行,不行,”柯柯纳说。“我留下来,我的马疲惫不堪了。既然您不要,那我就要这个房间吧。”“啊!那是另外一同事了,”老板回答,他一直是那么冷冰冰的,很不客气。“如果只有您一个人,我完全不能让您住。”“见鬼!”柯柯纳大声嚷了起来,“我可以发誓!这真是一个爱逗乐的家伙!刚才说两个人太多,现在又说一个人太少。难道您不愿意让我们住,混帐家伙?”“嗳呀!先生们,既然你们是这种态度,那我也就直截了当回答你们。”“那就回答,赶快回答。”“好吧!我宁愿没有让你们住在这儿的荣幸。”“为什么,……”柯柯纳说,他气得脸都发了白。“因为你们没有带仆人,一间上房满了,结果我的两间下房就得空着。我如果把上房给你们,其余两间下房就有租不出去的危险。”“德·拉莫尔先生,”柯柯纳转过身来说,“您是不是跟我一样认为我们应该把这家伙干掉?”“完全应该,”拉莫尔说,象他的同伴一样已经准备好用鞭子把这个老板狠狠地抽一顿。可是,尽管这两个绅士神色是那么坚决,尽管他们的这一问一答里没有一点可以叫人放心的地方,老板却一点不惊慌,他只不过朝后退了一步,退进了他的房子里。“一看就知道,”他用嘲笑的口气说,“这两位先生是从外省来的。巴黎早就不兴杀死拒绝出租房间的旅店老板了。现在杀的是贵族大老爷,而不是小市民。如果你们再大声嚷嚷,我就喊街坊来,结果准是你们挨上一顿揍,对两位绅士说来,这可未免太丢脸了。”“他在嘲笑我们,”柯柯纳怒气冲冲地说,“真见鬼!”“格雷古瓦,我的火枪!”老板对他的仆人说,跟他平时说:“给这几位老爷看座儿!”用的是同一个调门。“狗娘养的!”柯柯纳拔出他的剑来太声嚷道,“别愣在一边啦!德·拉莫尔先生!”“别急!请您别急!因为我们一热,晚饭就又要凉”“怎么!您认为是这样吗?”柯柯纳喊道。“我觉得吉星旅店的这位老板有道理。只不过他不懂怎么接待旅客,尤其是这些旅客是绅士。他不应该对我们粗暴无礼地说:‘先生们,我不接待你们;’而应该客客气气地对我们说:‘先生们,请进;’将来在帐单上写上:‘上房多少钱,下房多少钱。’因为我们现在没有仆人,可是我们打算雇仆人。”拉莫尔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推开那个手已经伸向火枪的老板,让柯柯纳先走,然后跟在后面走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