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糊的。我们甚至还可以(像幽灵那样挺安全地迎头穿过他的体内,穿过他乘坐的那架飞机闪烁的螺旋桨,穿过那些冲我们挥手咧嘴笑的代表)辨认出他那紫里透红的五脏,以及肠胃里那阵不太理想的、汹涌起伏的怪浪。我们可以对医生或者哪位愿意听的人再进一步描述这位灵长目动物的灵魂。他能读,能写,能算;他生来就有点自知之明的涵养(对这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有那么点耐力,对面貌、姓名以及日期等等的记忆力也特强。从精神上来说,他并不存在。从道义上来说,他是一名追随另一名傀儡的傀儡。他的武器倒是真枪实货,追捕的猎物是个智力高度发展的人。这一事实只属于我们这个多事之秋的世界,在他那个世界里却毫无意义。您认为那种消灭“国王”的想法确实使他产生某种程度的欢乐,就算您对,那咱们就该在他的性格一栏里再加上那种具有形成概念的能力,不过那些大都是普普通通的概念罢了,我在另一个注释里提到过此事,到底在哪个注释里我倒懒得去查找啦。这可能会使他在感性上有那么一点点(我倒承认是很大的)满足,我宁可说这至多跟一位渺小的享乐主义者在某一时刻所得到的满足一样,那就是他屏息对着一面放大镜,两个拇指准确无误地紧紧捏住一个圆圆的句号,使劲把一个粉刺的滑腻腻、半30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透明的栓塞全部挤出来——宽慰地发出一声“啊”。格拉杜斯不仅从那种(后果他是可想而知的)设想杀人的行动中,也从一帮分享他那种公正概念的同伙交托给他的一项(恰恰需要杀人的)重要任务中,得到乐趣;要不是这样,他原本就不会杀人;不过话说回来,在杀人这档子事上,他如果没有挤粉刺那种叫人相当恶心的小小刺激,大概也不会乐意接受那项任务的。我在前面一个注释(这次我查明是对第171行的注释)中考虑过我们这位“机器人”的特殊憎恶,而且也包括他的动机,当时他还没像现在这样有个性,这样疯狂地违背理性,所以我才赏给他那样一个绰号;总之,他越来越远离我们这个绿草芳香、淳朴和煦的田园。但是,上帝如此绝妙地制成人类,我们再多的动机探索和推理调查都压根儿没真正解释清楚人为什么要消灭自己的同类(我明白这样的争论当然需要先暂时给予格拉杜斯以人的身份才行),除非他是为了保卫自己或他儿子的生命,要不就是为了维护他一生的成就,才会那样干;所以,在格拉杜斯对抗君主这一案例中,我倒宁愿对最终判断提出这样的看法,那就是如果他那种人性的缺陷不足以解释他于吗要像白痴一般远渡大西洋,光是为了射完他手枪里的子弹,那么我们就可以承认,大夫,这位一半算人的家伙倒真是半疯了。他登上那架又小又不舒服的飞机,朝太阳飞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给夹在一些姗姗迟赴纽卫语言大会的代表当中,个个都在上衣翻领那儿别着同一外国语种的标记,不过没有哪一位会说那种话,所以相互之间(越过我们这位弓背坐着的微暗的火 303杀手、或者从四面八方向他那个呆滞不动的脑袋袭来的)交谈全是用相当普通的美国英语进行的。在这种折磨当中,可怜的格拉杜斯一路上还另有一种叫他一直浑身难受的感觉,比那帮只操一种语言的人唠唠叨叨的声音还要命,他一直闹不清是什么原因。他拿不准这该归咎于什么——是那牛肉,洋白菜,油炸土豆,还是烂西瓜——他阵阵痉挛地回想,心里重新品尝一遍它们的滋味儿,发现很难从它们那些不同却令人作呕的味道当中有所选择。我个人的看法,并且愿由大夫加以证实,是那份法国式三明治正在跟那盘“法国式”油炸土豆片在他那肚肠里进行一场两败俱伤的作战。五点钟过后,他刚一抵达纽卫机场,就从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纸杯挺好喝的凉牛奶灌下肚去,然后走到柜台前,要一份当地的地图。他一边用粗硬的手指轻轻敲着那个像扭动的胃似的校园构型图,一边向办事员打听哪家旅馆离大学最近。人家告诉他,搭乘。一辆小汽车就可以把他带到校园旅馆,从那里再走几分钟的路便可以到达大学主楼(如今叫做谢德楼)。在乘车途中,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恶心,难受极了,所以一到那家订妥房间的旅馆就连忙直奔洗手间。消化不良而引起一阵滚烫的水泻,总算解除了他的痛苦。可是他几乎还没扣好裤子,还没摸清鼓鼓囊囊的裤子后兜儿里那样东西在不在,一阵刀刺般的痛苦和吱吱声又让他不得不再次裸露大腿,那么一忙乎,他那把小型布朗宁手枪倏地掉进了抽水马桶的深渊。他拎着公事皮包再次闯入阳光普照的户外时,嘴里还在嘎嘎地磨他那副假牙,不断哼哼唧唧。那当儿,树丛在灿烂30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的阳光照耀下现出光怪陆离的斑斑点点;学院城里欢聚着暑期班学生和来访的语言专家,而格拉杜斯在他们当中乱窜,很可能轻易地让人当成一名推销员,正在叫卖美国小学生的初级基础英语课本或者奇妙的新型翻译机器,那种玩艺儿干起活儿来可比人或动物麻利得多。沉重的失望正在主楼等待着他:那天赶巧主楼关门,不接待来宾。三名躺在草坪上的学生建议他到图书馆去试试看,三人同时指着草坪那头的一座楼房。我们的刺客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那位站在出纳柜台里面的姑娘说。“可我知道他眼下正在这儿呐。我保证您可以在西北角第三区我们的冰岛文化藏书那边找到他。您可以往南走[挥动一下她那管铅笔],再朝西拐,然后再往西,您就看到一种,一种[那管铅笔摆动了一个圆圈儿——圆桌子吗?圆书架吗?]不,等一等,您最好还是径直朝西走,等您一撞到弗洛仑斯‘休顿阅览室就横穿过去,便到了这座楼的北边。您不会迷路的。”[铅笔又给别回到耳朵上。]他既没当过水手,也不是一位逃亡的国王,没多会儿便迷了路,只好徒劳地朝前穿过书架林立的迷宫,在楼梯平台那儿向一位正在目录铁柜前核查卡片的、样儿挺严厉的图书馆大娘打听冰岛文化藏书究竟在哪儿。她慢慢腾腾地详加指点,结果只导致他又回到出纳柜台前。“对不起,我没法儿找到。”他摇摇脑袋说。“难道您没……”那个姑娘刚一张嘴说,忽然用手朝上一指:“喏,他在那儿呐!”微暗的火 305一个蓄着胡子的高个子,正迈着军人的快步子,沿着大厅上方边缘的走廊从东朝西走去。他很快便消逝在一个书柜后面,不过格拉杜斯还是认出了那粗壮的骨架,那全身挺直的仪态,那高鼻梁,那端端正正的眉毛,那两只甩得挺带劲儿的胳膊,没错儿,正是敬爱的查尔斯·扎威尔国王。我们这位追踪者立刻抄最近的楼梯奔上楼去——可是很快就发现自己陷进善本阅览室那股着了魔似的肃穆气氛中。那间屋子倒挺漂亮,没有门;其实他可以发现那挂着帷帘的入口处几分钟之前他刚刚穿行过。这种糟透了的错综复杂的搜寻,加上肚内又出现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连忙调头往回奔——下三级台阶,上九级台阶,冲进一间圆形阅览室,里面一张圆桌前正坐着一位身穿夏威夷衫、晒得黝黑的秃顶教授,满脸嘲讽的神情,在阅读一本俄文书。他没理睬格拉杜斯,后者匆匆穿堂过室,从地上趴着的一条小胖白狗身上跨过去,可并没把它惊醒,然后由…处螺旋形楼梯急奔下去,结果发现自己来到了地下动力室。他顺i着一条亮着灯、排着管道、两边是白墙的通道走去,突然喜出望外地找到一间专为管子工或迷路的学者准备的厕所天堂;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赶快把他那支自动手枪从晃里晃荡的枪套里移到上衣口袋里,又泻出肚内一部分该死的流液。他再次爬上楼来,看到书库圣殿的灯光下有一名手里拿着一张借书条正在找书的图书馆雇员,一个瘦小的印度小伙子。我压根儿也没跟那个男孩说过一句话,可是不止一次觉得他那双棕里透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毫无疑问他了解我在学术界用的是假名,但是那位凶手刺耳的询问使他身上某种敏感细胞,某种直觉30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感,起了反应,就仿佛要保护我逃脱阴云密布的险境似的。他笑咪咪地说:“我不认识他.先生。”格拉杜斯又回到出纳台。“太不凑巧啦,”那位姑娘说,“我刚瞧见他离开。”“Bozhe moy.Bozhe moy①,”格拉杜斯嘟囔道;一遇到不顺心的事,他有时就会用俄语惊叹几声。“您可以在这部人名录上找到他的地址,”她一边说,一边把厚厚的手册推给他,接着就不再理会这个病病歪歪的人的存在而去照应杰拉德·埃默瑞德先生,后者正取出一本带赛璐璐书皮的挺厚的畅销书。格拉杜斯嘟嘟囔囔,两只脚来回移动,开始翻查那部学院人名录,可是他把地址找到了,却又遇到怎么到那儿去这个问题。“杜尔威奇路,”他冲那个姑娘喊道。“近吗?远吗?也许很远?”“您大概是普宁教授的新助手吧,对不对?”埃默瑞德问。“不是,”姑娘说。“我猜想这家伙是在找金波特博士。您在找金波特博士,对不对?”“对,可他走了,没见着。”格拉杜斯说。“我原就这么想,”姑娘说。“他不是住在谢德先生家附近吗,杰瑞②?”“哦,对极了,”杰瑞说,转向那位凶手:“您如果愿意的①俄语谐音,意为:我的上帝,我的上帝。②杰瑞是杰拉德的昵称。微暗的火 307话,司以搭我的车走一趟。我正要路过那里。”这两位人物,一个穿一身绿.一个穿一身棕,有没有在汽车里交谈?谁知道?其实他俩并没说话,因为那段路程毕竟只用几分钟时间就到了(我那辆马力十足的“克拉姆勒”牌汽车只消四分半钟就能把我运回家)。“我想您就在这儿下吧,”埃默端德先生说。“那边的一所房子就是。”很难揣测这当儿化名为格雷的格拉杜斯进一步想干什么?去开枪射击呢,还是先去排除肚肠里无穷无尽的熔岩。他连忙笨手笨脚地去开车门,不拘小节的埃默瑞德便侧身靠近他,越过他,几乎跟他合而为一,帮他把门打开——然后又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横冲直撞地驶向山谷去赴约会。我后来因为跟那个凶手长谈过一次,所以在这儿不厌其烦地把细节一古脑儿讲给读者诸君听,我希望您会赞赏;我如果告诉您,警察后来到处瞎传——居然说什么是一位孤单寂寞的卡车司机让杰克·格雷从罗阿诺克①或者什么别的地方一路搭车来的!您一定会对我上面这段叙说更加赞赏不已。我们只希望能有一次公正无私的搜查,把那顶忘在图书馆里——或许落在埃默瑞德车厢里的软毡帽找到就好了。957行:夜涛之声我记得《夜涛之声》(意思是“夜间海滨波涛滚滚的轰鸣①罗阿诺克,美国弗吉尼亚州西南部一城市。30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声”)这部集子里的一首小诗,那是我头一次跟美国诗人谢德相接触。在我作学生的时代,一位从波士顿来的美国文学讲师,一个才华横溢、可爱的小伙子,在昂哈瓦给我看了那本薄薄的优美诗集。这首题名为《艺术》的诗起首是下列几句,它那动人心魄的韵律很招我喜欢,也刺激了我们赞巴拉那个很“高”的高教派灌输给我的宗教感情:从猛犸的追逐,《奥德赛》的英雄东方的魅力,直到怀抱佛兰芒①婴儿的意大利众位女神。962行:帮助我,威尔!微暗的火。这一行的意思明明是:让我查一查莎士比亚著作,找个能用的诗题。结果找到了“微暗的火”。但是我们的诗人是在莎翁哪部作品里挑出来的呢?读者诸君必须自己去查找啦。我这里只有一部《雅典的泰门》袖珍版本——还是赞巴拉译文!里面当然没有可以作为与“微暗的火”相等的词汇(要是有,我那颗吉星想必是个运筹帷幄的怪物)。堪贝尔先生没来到赞巴拉之前,我们国内根本不教英语。康玛尔是在青年时代,1880年左右,完全靠自学把英语学会①佛兰芒,即法兰德斯,昔为欧洲的一个国家,位于北海沿岸,今成为比利时之东、西法兰德斯两省及法国北部一部分。微暗的火 309的(主要是硬把~部词典全背了下来),当时看来倒不是词汇地狱而是平静的军队生涯在等待着他呢;他第一部译著(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他跟一位同僚打赌而发奋搞出来的成果。随后他就脱下盘花纽扣的军装,换上学者长袍,着手对付《暴风雨》。他是个干活儿很慢的家伙。需用半个世纪的时间才把他称之为“涩味(这位)诗瓮(翁)”的作品全部译完。接着,从1930年起,他便开始译弥尔顿和别的诗人的作品,扎扎实实地把各个时代一气儿贯通,可是刚译完吉卜林①的《三位发誓人之歌》(“现在这可是他用枪弹和钢铁证实的莫斯科维②法则”)就病倒了,很快便在他那层复制着辉煌的阿尔塔米拉洞窑③动物图案的床榻顶板下面咽了气;他在神志昏迷时,说的最后一句活是“Comment dit—on MolJriren englais?”㈣——这倒是个绝妙而感人的结局。嘲笑康玛尔译文中的谬误,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那都是一位伟大的先驱天真无知的缺陷。他生活在自己的书斋里太久了,而很少跟青年男孩交往。作家应该观察世界,摘取它的无花果啦,桃子啦,而不要一味呆在黄澄澄的象牙塔里沉思冥想——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约翰·谢德的错误。①吉卜林(1865 1936),英国作家和诗人。②莫斯科维,俄国古称.原为1271年以莫斯科为中心而建立的封建大公国,逐渐并吞周围的公国,完成统一大业。 .⑧阿尔塔米拉洞窟,位于西班牙北部桑坦德市西部,因有优美的史前绘画和雕刻而闻名于世。洞顶布满壁画,画面主要是野牛,栩栩如生,着以鲜艳的红、黑、紫三色。还有两头野猪,几匹野马,一头雌鹿和其他一些形象。④法语,“‘死’在法语里怎么说来着?”31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我们不应该忘记康玛尔开始他那了不起的工作时,赞巴拉人根本就读不到什么英国作家的作品,惟独一位女小说家珍妮·德·福恩的作品,访问倒有十卷本,说也奇怪,这位女作家在英国却毫不知名;除此之外,只有零星几首拜伦诗作,还都是从法译本转译过来的。他是个懒散的大个子,除去诗歌之外,对什么都没有热情,很少离开他那温暖的城堡和其中所藏的五万卷加盖家族饰章的书籍;众所周知,他曾经在床上读书写作长达两年之久,随后精神大振,就破题儿第一遭、也是惟一一次前去伦敦访问,但是那里雾蒙蒙的,他又听不懂人家说的话,只好返回祖国,又在床上躺卧一年。英语是康玛尔专有的特权,他译的莎士比亚作品,在他漫长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里都一直保持无懈可击。这位年高德劭的公爵由于他的崇高事业而遐迩闻名;没人敢问他的译文是否忠实可信。就我个人来说,我压根儿不忍心去核对。有一位无情的科学院院士这样做了,结果不但丢了院士席位,还受到康玛尔在一首诗中的严厉谴责,那是一首奇特的十四行诗,是他直接用尽管不那么正确、倒也丰富多采的英文创作的,起首是:我不是奴隶!让我的评论家去当奴隶吧。我不能当。何况莎士比亚也不期望如此。让画画儿的学生临摹那些叶形装饰吧,我跟大师一起在轩缘楣梁上干活儿!微暗的火 311991行:马蹄铁谢德跟我都一直没闹清这种清脆的响声确切来自何处——我们这个树木葱茏的山坡下端,隔着一条街,住着五家人家,到底是哪家每隔一天总在傍晚玩那马蹄铁圈儿游戏,我俩真是一直没闹清;不过那撩人的丁丁当当声给杜尔威奇山上傍晚出现的其他洪亮的响声增添了稍许可喜而沉郁的调调儿,那些别的音响是孩子们相互之间的呼唤啦,亲人叫孩子们回家的喊声啦,还有那条(爱打翻垃圾筒)不大受四邻喜爱的大叭儿狗迎接主人回家时那种欣喜若狂的吠声。7月21日那天光线太亮而带来灾难的傍晚,我驾驶那辆马力十足的汽车从图书馆轰隆隆地回到家门口时,正是这种掺杂着金属响声的音调在我四周围鸣响,我立刻去看看亲爱的邻居在于什么呐。我刚刚见到希碧尔开车朝城镇飞快驶去,所以对那个夜晚抱有很大的希望。您尽可以说我非常像个纤弱而谨慎的情人儿趁机利用一位年轻丈夫独自在家时忙不迭地赶去跟他幽会咧!我通过树丛辨认出约翰的白衬衫和花白头发:他正坐在(他称之为)他那个窝里,就是我在第47~48行的注释里提到过的那个棚架似的门廊或走廊里。我不由得再走近一点——哦,小心翼翼得几乎踮起脚尖朝前走;于是我发现他正在休息而不是在写作,便大踏步走近他的走廊或者栖息处。他把一只胳膊抵在小桌上,拳头支着太阳穴,皱纹全都变得歪歪扭扭,两眼朦胧而湿润,活脱儿像个喝醉了的老巫婆。他举起那只空着的手冲我打个招呼,全身并没改换姿势,尽管31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我对这早已习以为常,可是这一次给我的印象与其说是忧郁,还不如说是凄凉。“怎么样,”我问,“缪斯女神对您仁慈吗?”“仁慈得很,”他答道,稍微点点他那用手支撑的脑袋:“特别仁慈而温柔。事实上,这儿[指着桌子油布上面紧挨着他的一个好似怀胎的大信封]是我已经差不多全部完成的产品。再略加修润一下就成了[突然用拳头捶下桌子]老天爷,我总算全部杀青了。”那个信封没封口,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大摞卡片。“尊夫人哪儿去了?”我(嘴里发干地)问。“查理,搀我一把,让我离开这儿。”他请求道,“脚都发麻了。希碧尔参加她的俱乐部宴会去了。”“我倒有个好主意,”我声音发颤地说,“鄙人家里有半加仑妥凯葡萄酒①。打算跟我最喜爱的诗人共享我最喜爱的酒。我们的晚餐有核桃可以毕毕剥剥地砸开来吃,还有两个个儿挺大的西红柿和一把香蕉。你要是同意让我看看你那‘完成的产品’,那我就会另有款待:我保证向你透露我干吗或者不如说谁提供给你了那些题材。”“什么题材?”谢德心不在焉地问,同时倚在我的肩膀上,渐渐叫他那条发麻的腿恢复功能。“我们那雾蒙蒙的蓝色赞巴拉啦,戴红小帽的斯泰恩曼啦,海滨洞穴里的汽艇啦,还有——”“嗯,”谢德说,“我觉得我早就猜出了你的秘密。不过还①匈牙利妥凯地方产的名酒。微暗的火 313是照样高兴尝一尝你的美酒。好了,现在用不着你搀扶啦。”我确实知道他从来也抗拒不了一杯这种或那种金色美酒的诱惑,尤其是因为他在家里酒量受到了严格的限制。我兴高采烈地把他那个大信封接过来,好让他行动方便地走下门廊台阶,他真像个犹豫不决的孩子,侧着身子走下来。我俩越过草坪,穿过那条街。喀玲——喀琅,从神秘住宅那边传来阵阵马蹄铁奏的音乐。我手里拿着那个大信封,感觉得到里面那摞橡皮筋绷紧的棱棱角角的索引卡片。一些文字符号结合到一块儿就容纳得下不朽的意象,复杂的思想,新奇的世界,连带说啊笑啊哭啊的栩栩如生的人们,不知怎的,对这种奇迹我们早已荒谬地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我们理所当然地轻易认为,就是靠这种常规惯例的粗俗认可人们才理解那些从栖树人到勃朗宁①、从穴居人到济慈②各个时代的创作,才理解诗歌的描绘和结构逐步趋于精湛的历史。可是,万一有一天我们大家一觉醒来,发现谁也没有阅读能力了,那该怎么办?所以,我希望你们不仅对自己阅读的玩艺儿,而且也对文字居然能让人读懂这~奇迹(我就常常这样教导我的学生)都应该同样叹为观止,惊讶得透不过气来。尽管我长期涉猎文艺,能够模仿天下各种形式的散文(单单不包括诗歌——我是个糟糕的蹩脚诗人),可我并不把自己视为一名真正艺术家,惟独一点例外,那就是我能做只有真正艺术家才能办得到的事一一什么捕捉那种被人遗忘的、蝴蝶般美丽①罗勃特·勃朗宁(1812一1889),英国诗人。②约翰·济兹(1795—1821),英国诗人。31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的启示啦,骤然摆脱陈规陋习啦,观察人间网络和那网络上的经纬啦,等等等等。我庄严地掂量左腋下夹着的那个如今落入我手中的宝贝,心中不禁充满一阵难以形容的惊奇,就跟听说萤火虫在为那些无依无靠的精灵做些可以破译的信号,或者一只蝙蝠在那布满伤痕烙印的天空写下一个清晰可辨的痛苦故事那样惊讶不已。我把整个赞巴拉紧紧贴在心头。993~995行:一只深色万妮萨,等等在他死亡前一分钟,我俩正从他的领地跨到我的领地,步行在装饰性灌木和落叶松中,忽然飞来一只红蛱蝶(参见第270行注释),像一团火焰那样围着我俩转悠,令人头晕目眩。我俩已经有一两次同时注意到有那么一个人在某处出现,夕阳正在那边的树丛簇叶中找到一处空隙,往那棕色沙地上撒下最后一抹光辉,傍晚的阴影已经笼罩住那条小径其他部分。人的目光在斜阳下没法儿追随那只飞舞的蝴蝶,它时而闪现,时而消逝,时而又闪现,几乎是在令人惊异地仿效一种故意的调弄,最后竟然歇在我那位心情愉快的朋友袖子上面,真是达到了高潮。它又飞走了,转瞬间只见它围着一株月桂树轻佻地翩跹起舞,时不时停歇在一片光溜溜的树叶上,从那构槽中滑落下去,很像一个男孩在过生日那天高兴得从楼梯栏杆扶手上出溜下去一样。随后,阴影像潮水那样涌到月桂树丛那边,那只火焰般华丽而柔软的小家伙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tBtt的火 315998行:哪位邻居的花匠哪位邻居的花匠!诗人多次见到过我的花匠啊,我只能把这糊涂归因于他的一种愿望(他在别处对待姓名什么的,也是如法炮制),那就是说他想赋予熟人旧物那么一点诗情画意,一层模模糊糊的概念——尽管他完全也可能在那暗淡的光线下错把那个花匠当成一个陌生人在为另一个陌生人干活儿呐。这个多才多艺的花匠是我在春天一个闲空的日子里偶然之间发现的,当时我在校园那座室内游泳池里体验了一阵叫人恼火而尴尬的经历之后,踽踽走回家去的途中撞见了他。他正在阿巴拉契亚顶顶出名的一条林荫大道上,站在一架绿梯子顶端护理一棵树上的病枝,那棵树真像是感激涕零似的。草地上躺着他那件红绒衬衫。我们俩,他在上面,我在下面,腼腼腆腆地交谈了一阵子。我惊喜地发现他居然能把所有接受他治疗的病树一一指出它们的原产地。那时节正逢春暖花开时分,当时只有我们俩在那里,那些树木整整齐齐地排列成美妙的行列,英国游客曾经从头到尾给每棵树拍过照片咧。我在这里只能略举几个品种:朱庇特主神那种雄伟壮实的栎树和另外两种栎树,~种是不列颠雷劈式的,一种是地中海岛屿疙里疙瘩式的;一棵防风树(如今叫欧椴),一棵海枣树(如今叫枣椰树),一棵松杉和一棵雪松(学名为Cedrus),均属岛屿性;一棵威尼斯产的榕树(学名为.Acer);两棵柳树,绿叶那株来自威尼斯,叶子灰不拉唧那侏则来自、丹麦;一棵仲夏榆树,鞣皮枝权上盘结着常春藤;一棵仲夏桑树,树荫31 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下招人流连忘返;还有一棵枝杈可作哀悼标志的,来自伊利里亚①的丝柏树。他曾经在马里兰州一家黑人医院里当过两年男护士,眼下手头相当拮据。他想学习园艺美化啦,植物学啦,还有法语(“阅读波德莱尔和仲马的原著”)。我答应给他一点资助。当天他就来到我的住处干起活儿来。他人挺好,怪可怜的,诸如此类,只是有点爱唠叨,而且彻底阳萎,这真叫我觉得泄气。要不然他倒算得上是个魁伟大汉;我观望他干活儿,真可谓一种莫大的审美享受和乐趣,只见他跟土地草皮轻快搏斗,灵巧地摆弄球茎,还把那条铺石板的小径收拾一番,等我的房东从英国安然无恙回来(我希望没有嗜血狂人在潜步追踪他!)这一工程会不会叫他大为惊讶,倒也难说。我真巴不得让他(指我的花匠,不是指我的房东)系上一条穆斯林硕大的缠头巾,穿上西亚人穿的那种松松垮垮的裤子,戴上玎玲当啷响的脚镯。如果我是个北方国王——要么毋宁说如果我仍然是个国王(流亡真成了一种糟透了的习惯),那我当然就会按照老派浪漫主义作家心目中那种摩尔王子的模样来打扮他了。谦虚的朋友啊,你会怪我不该在这个注释里连篇累牍地写你,可我觉得我应该夸赞你。毕竟是你救了我的命啊。只有咱俩目睹了约翰·谢德临终前的情景,何况后来你还承认当时有一种古怪的预感叫你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儿,那当儿你瞧见我和谢德从矮树丛中走向那个门廊,而那里正站着——(恕我迷信,不能在这里写下你用的那个邪恶的怪字①伊利里亚,古代亚得里亚海东岸地区。微暗的火 317眼儿。)1000行:[一第1行:我是那只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r透过约翰那件棉布衬衫的后背,您可以辨认出里面穿的是美国老好人都爱穿的那种怪模怪样的背心,衬衫在背心轮廓上端和周围都粘住了皮肉,现出斑斑驳驳的粉红块儿。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左肩在摇晃,右肩在隆起,还看到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