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3行:我最美好的时辰7月20日我这位亲爱的朋友从这一行写起,用了多张卡片(第71张到第76张,末一句是第948行);就在这同一时刻,格拉杜斯登上奥莱机场①上的一架喷气式客机,系上安全带,读读报,腾空而起,直上云霄,亵渎苍穹。①法国巴黎的机场。28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887—888行:我的传记作者或许过于拘谨,或许所知不多过于拘谨?所知不多?我这位可怜的朋友要是预先知道谁会是他的传记作者,想必就不会如此猜测了。我其实十分愉快而荣幸地(在3月里一个清晨)目睹了他在下面几行里所描绘的那场表演。当时我正要去华盛顿办点儿事,出发前忽然想起他曾经要我帮他在国会图书馆里查点什么。如今我耳边还清晰地响彻着希碧尔冷冰冰的话语:“可是约翰没法儿见你,他正在洗澡呐”;接着就从浴室里传出约翰粗哑的喊声:“没关系,让他进来,希碧尔,他不会强奸我!”不过,我俩淮也想不起他到底要查什么了。894行:一位国王赞巴拉爆发革命的头几个月里,那位国王的肖像在美国并非罕见。时不时就会有校园里某一个记忆力特强而爱多管闲事的家伙或者一名总爱缠住谢德和他那位怪友的俱乐部女会员,怀着一种在这种场合显得挺愚蠢的意图,问我有没有什么人跟我说过我长得多么像那位倒霉的君主。我就拿“中国人看上去都长得一样”这类话来辩驳,而且立刻改换话题。可是有一天我正在教职员俱乐部休息室里懒洋洋地歇息一会儿的时候,却被许多同事包围了,我不得不忍受一场叫人特别尴尬的突然袭击。一位来自牛津大学的德籍访问讲师,没完没了地时而大声时而悄声惊叹这种相似“真是破天荒”,我一时疏忽大意,竟然对他说所有留胡子的赞巴拉人相互都长微暗的火 285得很像——而且赞巴拉这个国名其实也不是俄语里的“zemlya”④,而是一个相像者的国度——“赞巴兰”这个词汇的讹用。那位折磨我的家伙却说,“哦,对,可是查尔斯国王并没留胡子,而这正是他那张脸![他还接茬儿说]我1956年曾经跟内人,她是瑞典人,一块儿访问过昂哈瓦,在体育节盛会的观礼台上,荣幸地坐在离王室包厢只有几码之处。我们家里还有一幅他的照片,内人的姐姐跟他的一位侍从官的母亲-一个怪有趣儿的女人也很有点交情。难道您没看出[几乎在使劲揪谢德上衣的翻领]两人长得多么叫人惊讶的相似吗——脸蛋儿上端那一部分,那双眼睛,对,那双眼睛,还有那个鼻梁?”“不,先生,”[谢德一边说,一边坐在扶手椅上搭起一只腿,微微晃动,就像要发表一段宏论之前常常所做的那样]“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我在新闻片儿上见过那位国王,两人长得并不像。相像是差异的暗示。不同的人会察觉不同的相似和相似的不同。”老好人聂托什卡在这阵交谈中一直显得很不自在,用柔和的嗓音感叹道,一想到这样一位“富有同情心的统治者’,很可能会囚死在狱中,就叫人多么难过呵。这当儿,一位物理学教授参加进来。他是一位所谓的粉红色人物,相信所谓的左倾分子信仰的那类事物(什么进步的教育啦,为苏联干间谍活动的人都很正直啦,间或发生的放射性尘埃全是美制炸弹造成的啦,不久前存在过一个麦卡①俄语谐音:大地或国土。28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锡①时代啦,苏联包括《日瓦戈医生》②在内的种种成就啦,等等等等)。“你这种遗憾毫无根据”[他说]。“众所周知,那位可悲的统治者已经乔装打扮成尼姑逃了出来;但是不管出了什么事,或者他本人出了什么事,赞巴拉老百姓都不会感兴趣。历史已经宣告把他废除,那正是他的墓志铭。”谢德:“对,先生,历史到时候也会把咱们每个人都一一废除。那位国王也许死了,也许跟你和金波特一样还活着呐。但是,让咱们尊重事实吧。我从他[指着我]那里听说那种广为传播的什么尼姑的事纯粹是亲极端分子捏造出来的庸俗不堪的谣言。那些极端分子和他们的朋友编造了许许多多胡言乱语,好掩饰他们自己的困窘。那位国王其实是从王宫里走出来,越过高山峻岭,离开了那个国家,身上穿的并不是脸色苍白的老处女那种黑袍服,而是运动员那种鲜红羊毛衫。”“怪事儿,怪事儿,”德籍访问学者说,只有他一人出于高贵祖先传下来的怪癖,觉察到了那一阵颤动而怪异的口气。谢德[一边微笑,一边摩挲我的膝盖]:“国王是不会死①约瑟夫·雷蒙德·麦卡锡(1909—1957),美国参议员,1945年2月公开指责有205名共产党人渗入国务院,煽起全国性的反共“十字军,,运动,1954年又宣称美国陆军纵容共产党,1951—1954年操纵参议院调查小组委员会和其他机构,对许多人进行“忠诚调查”,实施非法审讯,摧残文化艺术,打击民主和进步力量,在全国制造恐怖气氛,这些做法被称为麦卡锡主义。1954年12月1日参议院以67票对22票通过谴责麦卡锡的决议。②《日瓦戈医生》是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1957年在国外发表的长篇小说,为此他受到国内的严厉批判,并被开除出苏联作协,195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但迫于国内压力而拒绝接受。微暗的火 287的——他们只会失踪,对不对,查尔斯?”“谁这样说过?”那位无知而总爱猜疑的英文系主任尖声问道,仿佛刚从昏睡中醒过来似的。“就拿我来说吧,”我亲爱的朋友没搭理赫先生,接着说。“人家曾说我至少长得像四个人:一个是赛缪尔·约翰逊①,另一个是埃克斯顿博物馆那个给修整得很可爱的人类祖先;还有两位是本地人士,一位是列文楼自助餐厅那位舀土豆泥、头发蓬乱、动作粗鲁的丑婆娘。”“就是那排巫婆当中的第三位,”我富有奇趣地点出来,大伙儿都笑了。“我宁愿说,”帕尔顿先生——讲授美国史的——评论道,“她长得倒像哥尔斯华斯法官”(“反正也是咱们一伙当中的一位,”谢德插嘴说,低下头来),“尤其是他吃完一顿美餐之后,对全世界真正感到十分恼火的时候更像。”“据闻,”聂托什卡连忙说,“哥尔斯华斯一家人出外旅游,倒玩得蛮痛快……”“我没法儿证明我的看法,真是遗憾之至,”固执的德籍访问学者嘟哝道。“要是这儿有一张照片就好了。难道就不能在哪儿找到……”“当然可以。”年轻的埃默端德说,接着便离开座位。帕尔顿教授这当儿对我说:“我的印象是您出生在俄国,您的姓是波特金或波特钦的字母变换一下位置组成的,对不对?”①赛缪尔·约翰逊(1709一1784),英国诗人,评论家与散文家。微暗的火 289咧。今天,当然,全都变了。如今下层阶级的人都被迫非学俄语不可。”“咱们不是也正在学校试着教俄语吗?”那位左倾人士说。年轻的埃默瑞德在这间屋子另一端,一直在跟书架打交道。这当儿,他拿着那套插图版百科全书T~Z卷走回来。“行了,”他说,“这里有那位国王的照片。可是瞧啊,他又年轻又漂亮。”(“哦,这张不行,”德籍访问学者哀叹道)。“年轻,漂亮,还穿着一套花里胡Ⅱ肖的制服,”埃默瑞德接着说。“其实是个没有一点儿丈夫气的男人。”“你啊,”我压着火说,“是个身穿蹩脚绿色茄克衫、思想肮脏的小畜生。”“可我说了什么犯忌的话啦?”年轻的讲师~边问大家,一边摊开手掌,就像莱奥纳尔多①画的那幅《最后的晚餐》里的一位门徒。“得了,得了,”谢德说。“查尔斯,我敢保证我们这位年轻朋友绝对没有一点儿想侮辱你那位君主和跟你同名的人②的意思。”“他就是想那样干,也办不到啦,”我心平气和地说,把这事变成了一场笑话。杰拉德·埃默瑞德向我伸出他的一只手——直到眼下我在写这个注释的当儿,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呐。①列奥纳尔多·达·芬奇(1 452 15】9),意大利画家和雕刻家。②此处指书中虚构的国王,查尔斯二世,全名是查尔斯·扎威尔.弗赛斯拉夫,与查尔斯·金波特同名。290纳博科夫小说全集895—899行:我越是压紧……还有这松皮垂肉草稿上是下列几句,而不是这里那些流畅却叫人作呕的诗句:895899我承认我喜好滑稽模拟,那最后的机智手段:“在自然斗争中,坚忍一旦盛行,受害者支吾不语,得胜者无计可施。”对,读者,这是蒲柏920行;汗毛根根倒竖阿尔弗雷德·豪斯曼(1859--1936)①的诗集《什洛普郡一少年》堪与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②的《悼念集》相媲美,也许(不,咧去这怯懦的“也许”)代表英国诗歌近百年来的最卓越的成就,豪斯曼在某处(在一篇前言里?)说过恰恰与此相反的话:受刺激的毛发根根直立,阻碍他刮胡子。但是两位阿尔弗雷德当然用的都是普通老式剃刀,而①阿尔弗雷德‘豪斯曼(]859 1 936),英国学者和诗人。他的抒情诗以朴实的文字表达了,浪漫主义的悲观情绪。他又是著名的拉丁文学者,耗费了30多年精力校助马尼利鸟斯的诗集,另有同性恋癖。②阿尔弗雷德‘r尼生(1809 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杰出的诗人。《悼念集》是他为纪念好友哈勒姆而作的挽歌集,1850年出版后大受欢迎,并赢得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友谊,被封为桂冠诗人。微暗的火 291约翰·谢德用的则是一片“吉利”牌旧刀片,因此这种差异想必是由丁使用不同工具而造成的。922行:我们昀乳膏撑起不完全确切。在提到的那种广告画儿上,络腮胡子是一种浓泡沫而不是一种乳膏玩艺儿撑起来的。在这一行后,我们发现下列被轻轻划去的异文,而不是现在的第923 930行:艺术家都诞生在他们称之为一个可悲的时代;我的时代尤其糟糕:这个时代,竟认为宇宙炸弹和宇宙飞船需要由一个外国姓氏的天才来制造,其实哪个傻瓜都能装配那类玩艺儿;这个时代,一帮流氓竞能恐吓月面学家,这个可笑昀时代居然把施韦策博士①当成大圣人。诗人把这些划掉了,又试写另一论题,可是下面几行也①阿贝特·施韦策(1875 1965),德国神学家、哲学家、风琴家、赤道非洲的传教医师。由于他为达到“四海一家”所做的努力而获得1 952年诺贝尔和平奖。他191 3年在赤道非洲加蓬的奥果韦河岸建立一座医院,1 924年后又扩建一麻风村。著有《文化哲学》(1923)和《使徒保罗的奥秘》(1930)。他在接受诺贝尔和平奖时的演讲《当前世界的和平问题》(1954),在西方世界广泛流传。29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给删去了:英国,那里的诗人原本飞翔得最高,如今却使他们步履蹒跚,叫柏伽索斯(!)犁地;如今格拉布社团②的散文贩子,传道者,笨拙的傻瓜,还有我们这一时代的全部社会小说,在书页上只留下一撮煤灰。929行:劳洛伊德在我的脑海中,我又看到诗人简直乐得前俯后仰,瘫倒在草坪上,一边用拳头擂着草地,一边摇晃着身子大笑,而我,金波特博士,也乐得一股热泪泉涌般流在我的胡子上面;那当儿,我正试着一口气把我从教室里偷出来的一本书中的珍闻读完,那是一部心理分析学论著,美国高等院校当教科书使用的,我再说一遍,美国高等院校当教科书使用的。唉,我发现我的笔记本里只保留了下列两条珍闻:不听一切劝告而继续挖异鼻孔,或者一八青年总爱①柏伽索斯,希腊神话中有双翼的飞马,被其足蹄踩过之处有泉水涌出,诗人饮河水可获灵感,隐喻诗才。@格拉布社团,17世纪集居在格拉布街道(现为弥尔顿街)的英国伦敦穷苦文人和雇佣文人。微暗的火293把手指从纽扣眼儿里捅出来……心理分析老师便知道这个好色的家伙,在他离奇的幻想中性欲极强,永远不知满足。(柯教授摘自奥斯卡尔·普菲斯特博士:《心理分析方法》一书,1917年,纽约版,第79页)在德国关于红姑娘丽丁胡德①的传说中,她那顶红色小绒帽是女人月经的象征。(柯教授摘自埃里赫·弗罗姆②《被遗忘的语言》一书,1955年,纽约版,第240页)难道那些小丑真相信他们讲授的玩艺儿吗?934行:卡车我应该说我不记得经常听到“卡车”在我们附近通过。倒是有噪音挺响的小汽车——可决不是卡车。①丽丁胡德是西方一则童话中的女孩,最早出自法国夏尔·佩罗(1 628—1703)的《童话集》。这个童话在瑞典和德国也很流行;在德国,故事结尾是一位猎人把狼肚子剖开,救出丽丁胡德和她的祖母。②埃里赫·弗罗姆(1900--1980)。德国出生的心理学家和社会哲学家,自1934年起在美国大学里任教。他主要探索心理学和社会之间的相互影响,提出所有已知的社会结构在某些方面均不能适应人类的基本情绪需要,认为将精神分析的原则应用于社会病的治疗,人类便能设计出一个心理平衡的“健全社会”。著有《逃离自由》(1 941)》《健全的社会》(1955)等著作。294纳博科夫小说全集937行:古老赞巴拉今天我是个意志消沉而忧郁的注释者。诗人在他辞世前夕,在这张(第76张)卡片上面这行诗的左方写下一行(摘自蒲柏《人论》第二书函中的)诗,没准儿他原想用它做个脚注吧:在硌陵兰,赞巴拉。或者天晓得在何方①关于赞巴拉一~我的赞巴拉,背信弃义的谢德原来只提了这么一句?而且还是在他刮胡子茬儿的时候?怪事儿,怪事儿……939--940行:人类生活,等等如果我对这简明的论断理解正确的话,那就是说我们的诗人在这里暗示:人类生活无非是给一部晦涩难懂而未完成的杰作添加的一系列注释罢了。①这一行诗摘自蒲柏《人论》第二书函第234行。现将上下诗文试译如下:“罪恶是个狰狞可怖的妖怪,/要痛恨她则需见到她,/然而常见她的容貌就会见怪不怪,/我们起先容忍,继而怜悯,随即拥抱她,/但是何谓罪恶的极限,却从未取得一致意见:/试问何处是北方?在约克,/在苏格兰,奥卡迪;还有那一边,/在格陵兰,赞巴拉,或者天晓得在何方;/没人蓄意拥有罪恶,/而认为邻居的罪孽远比己重。”微暗的火 295949行:而一切时间约翰·谢德在他一生最后那天(7月21日)清晨某一时刻,开始把诗文写在最后一叠(第77张到第80张)卡片上向。两个宁静的时区这时已经融合,形成那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标准时刻;诗人在纽卫镇,刺客在纽约市,都在当天早晨他们的计时人咔哒一声按下跑表那当儿同时醒来,这也绝非不可能的事。949行:始终如一他一直始终如一地越走越近。格拉杜斯从巴黎来到纽约(7月20日,星期一)那天夜里,迎接他的是一阵怪吓人的雷暴雨。一场热带雨淹没了地下室和地铁轨道。汪洋似的街道映出万花筒般干变万化的形象。威诺格拉杜斯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电光闪闪的景象,雅克·达古斯②——或者杰克·格雷@也压根儿没见过(咱们可别忘了杰克·格雷!)。当天夜里,他投宿在百老汇区一家三等旅馆里,穿着条纹睡衣——赞巴拉人叫做rusker sirs。sk。,(“俄罗斯泡泡纱服”)那类睡衣——照例不脱袜子:自从7月11日在瑞士进过一趟芬兰澡堂之后,至今还没见过自己的光脚丫子呢,仰面躺在被褥上面,睡得挺香。这是7月21日。清晨8点钟,纽约砰的一响、轰的一声①②⑧格拉杜斯的化名。29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就把格拉杜斯吵醒了。他照例先擤擤鼻子,开始一天浑浑噩噩的生活。接着从一个硬纸盒儿里取出一副个儿特大、样儿凶狠的假牙塞进他那长得像科马斯(!)面具的嘴里,这的确是他惟一不幸的缺陷,否则他的外表倒是挺善良的。办完这事,他就从公事皮包里摸出两小块贮存的黄油和一块存得更久而仍然相当松软可口、馊味儿不大的火腿三明治,这大概都是上星期六夜里他乘坐那趟从尼斯到巴黎的火车时存下来的剩货:倒不是他节俭成性(那个弑君的影子集团已经预先付给他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而是出于一种眷恋自己青年时代俭朴习惯的动物本性。他在床榻上吃完这顿精美的早餐,便开始为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天做些准备工作。昨天已经刮过胡子——倒用不着再修理了。那套值得信赖的睡衣没给塞进旅行袋,却给捅进公事皮包,然后他就穿好衣眼,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齿缝均已堵塞的粉红色小梳子,梳一梳粗硬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戴好软毡帽,走进通道对面那间几乎没有臭味儿、美好而现代化的厕所,用那美好而现代化的液体肥皂洗洗双手,撒泡尿,又把一只手冲洗一下,觉得浑身上下都已经整洁,便走出旅馆去散步了。他从来没到过纽约,可是就像许多近乎愚侏病患者那样,对什么都不感到新奇。昨天夜里,他已经把几座摩天大楼亮着灯光的窗户一层挨一层地数了数,这当儿叉把另几座大厦的高度目测一番,就觉得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他在一个①科马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司宴会欢乐之神,为一有翼的酡颜少年,常以醍醐妖术诱陷清白无辜的人。微暗的火 297顾客拥挤的湿柜台前喝了一杯满到边缘、连拖盘里都溢满一半的咖啡;随后,他便在中央公园西头小径里一张长凳一张长凳地挨个儿坐过去,一张报纸一张报纸地接连读下去,就这样把那天青烟缭绕的上午消磨掉。他先看一份当天的《纽约时报》,一边像蠕动的蛆那样努动嘴唇,一边把报纸遍览无遗。赫鲁晓夫(他们拼写成“Khr—uschev”)突然推迟访问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而去赞巴拉做客(我在这儿从广播中听到:“vi naz l vaete sebya zembierla_mi①,你们管自己叫赞巴拉人,a ya VaS naz lrayu zemlyaka—mi~,可我管你们叫作同胞!”笑声和鼓掌声)。美利坚合众国即将举行第一艘原子动力商船下水典礼(当然只是想让俄国佬恼火罢了。杰·格注)。昨夜,纽瓦克市南街555号一座公寓住宅遭闪电霹雷击中,致使一架电视机被毁,二人受伤,当时那两位正在观赏一名女演员在摄影棚设置的暴风骤雨场景中迷失路途(那些受折磨的精灵可真会捣乱!查·扎·金注,1约·谢作证)。布鲁克林区雷切耳珠宝公司用5去点铅字刊登厶一则广告征聘一名珠宝磨光工人,应征者“需对服装宝石装饰方面具有丰富经验”(巧咧,戴格莱③精通此道啊!)。海尔曼兄弟律师事务所说他们在安排一张面额相当大的期票谈判中给予了大力协助:“$1l,000,000,戴克玻璃制造有限公司,1979年7月1日到期,”格拉杜斯顿时年轻了,忙把这段①俄语谐音,意同下文。②俄语谐音,意同下文。③格拉杜斯的另一化名。29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新闻连看两遍,可他又不免黯然神伤地想到等那张期票到期时,他本人也不少俊了,而是64岁零4天啦(无可奉告)。在另一张长凳上他找到同一种报星期一那一份。英国女王在参观怀特豪斯出时(格拉杜斯踢开脚边一只挨得太近的鸽子),走到白种动物室的一个旮旯儿,脱下手套,背着一些显然在观察她的人,揉揉自己的脑门和一只眼睛。伊拉克爆发了一场亲共的红色革命。在问到对纽约体育场举行的苏联展览会有何观感时,诗人卡尔·桑德堡②答道(我这里摘引一下):“他们在最高智力水平方面露了一手。”一位专门评论旅游新书的雇用文人,在评论他本人挪威之行时说,挪威峡湾太出名了,根本用不着(他)再多费唇舌加以描述,还说斯堪的纳维亚人都爱花儿。在一次国际儿童野餐会上,一名赞巴拉小妞儿对她的日本小朋友喊道:Ufgut,Llfgut,velkam utSemblerland!(再见,再见,下次咱们在赞巴拉见!)。我承认这确实是一场绝妙的游戏——这种在上衣垫肩的阴影上方对大干世界形形色色的蜉蝣所做的观察。雅克。达古斯又瞧瞧他的手表,这已经是第二十次了。他背着双手,像鸽子那样溜达。他叫鞋童给他擦擦他那双赤褐色皮鞋——而且挺欣赏那个邋里邋遢却很漂亮的男孩绷紧破布噼噼啪啪的刷鞋术。在百老汇一家饭馆里,他吃光~大块①原文为Whitthorse(白马)与’White Hous e-(白宫)谐音。②卡尔·桑德堡(1878—1967),美国诗人,传记作家,1 916年出版《芝加哥诗集》,继承并发展了惠特曼的自由诗的形式,吸收民间歌谣,语言朴素而幽默。与w‘林赛、E·马斯特斯等诗人形成芝加哥涛派。代表作有《剥玉米的人》(191B)、《烟与钢》(1920)和《太阳烧灼的西方石板》(1922)等。微暗的火 299带德国泡菜的粉红猪肉,双份法国式筋道的油炸土豆片和半个快烂了的西瓜。我从这个租来的小小仙境默默诧异地观察他:瞧,这家伙正准备干一件滔天罪行,却马马虎虎享受一顿如此粗糙的饭食!我认为我f『J应该料想到这顿饭无疑会妨碍他进一步的设想,不管那是什么设想,都会使他濒临一切严重后果——那种鬼蜮般的后果,就像一位截肢者截去脚趾后依然觉得它们存在那样不堪设想,就像棋盘边缘那个(蹦蹦跳跳的)马完全无能为力那样糟糕,那个棋子“觉得”如果棋盘外边再有一些额外的方格就可以展开一场扇形攻势,可是那种虚幻的扩展却对真正的棋局和真正的走棋无济于事。他溜达着回到贝弗兰德旅馆,为那一夜短暂而美好的逗留付清房钱,算下来合三千赞巴拉克朗。接着,他就怀着一种切合实际的预感,把自己的帆布手提包——犹豫一下——连带他的雨衣一齐转移到火车站去,存放在一个租用的不具名的小柜里——我相信它们就像我那镶嵌宝石的御杖、红宝石项链和布满金钢钻的王冠不管存放在哪儿那样,至今还蛮隐秘地存放在那里呐。在这次事关重大的旅途中,他只带着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黑公事皮包,里面装着一件干净的尼龙衬衫,一套脏睡衣,一把保险剃刀,另外一小块黄油,一个空硬纸盒儿,一份他在公园里没看完的、厚厚一摞带插图的报纸,一只他一度为他的情妇制作的假眼珠,还有十来种几年前他亲手印制的工联主义小册子,每种都有好几本。下午两点钟,他得在飞机场办好登机手续。前一天夜里,他预订去纽卫的机票时,没能搞到更早一点起飞的班机机票,30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因为那里正在举行什么学术会议。他查阅过火车时间表,可是那明明是一个爱恶作剧的家伙给安排的,因为惟一一趟直达班车(我们那些受颠簸震摇的学生给它取了个绰号,管它叫“方轱辘”)却是在清晨5点13分开车,一路上还在各个旗站磨磨蹭蹭,本来到达埃克斯顿只不过四百英里的路程,却要走11个钟头;您倒可以想法儿运用智谋挫败这一阴谋,经由华盛顿去那里,不过您又得在那边等上三小时才换得上当地一班懒洋洋的慢车。就格拉杜斯来说,公共汽车完全给排除在外,因为他素来晕车,除非服用几片“佛麻明”镇定药片才顶得住,可是这又可能耽误他干正事。一想到这一点,不知怎的,他就觉得晃晃悠悠站不稳了。如今,在时空方面,与诗文前几章里的情景相比,格拉杜斯离我们可越来越近啦。他长着一头又短又直的黑发。我们还可以给他那张阴沉沉的长方形脸蛋儿填补上大部分特征,诸如一对黑眉毛啦,下巴颏儿上有个疣子啦,等等。他的面色呈一种不健康的红润。我们很清楚地看出他那对视觉器官带点催眠的力量。我们看出他的鼻梁歪扭,令人抑郁,嘴唇也沟沟槽槽的。我们还看出他的下巴铁青,唇须压扁了,净是沙砾般的点点儿。他的一些姿态我们已经熟悉,他那宽阔的身驱和短短的后腿像黑猩猩那样伛着,显得无精打采似的。对他那身皱皱巴巴的衣服的描绘我们也听腻了。我们至少还能把他的领带描绘一番,那是他的一位住在昂哈瓦的内兄,一位衣著讲究的屠夫,送给他的复活节礼物:人造丝制品,巧克力颜色,上面带有红线条,尾端给塞进衬衫第二三颗纽扣当中,这是赞微暗的火 301巴拉30年代流行的样式——而且按照学者风度无须乎再穿神甫式的马甲。他那双地地道道的粗手手背覆盖着一层口q人恶心的黑汗毛,那可是一名加入激进工会的手艺人极为干净的手,看得出来是制作烛台拖盘的工匠的一双典型的手,两个大拇指全都明显变形了。我们也蓦地发现他的肌肤总是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