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我那双鹰眼没发现她在户外。她头戴一顶草帽,手上戴着一副干园艺活儿的手套,蹲伏在一处花圃前面修剪或缚紧什么呢,她那条棕色紧身裤叫我想起我老婆常穿的那种“曼陀林”式紧裤(我爱这样开玩笑地称呼它们)。她一看见我就叫我别拿那些广告垃圾去打搅诗人,并且透露他已经“开始在写一首扎扎实实了不起的诗”的信息。我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子涌上我的颜面,便嘟囔几句他可啥也还没给我看呐之类的话;她顿时站起来,理开脑门上耷拉的黑里夹白的头发,瞪视着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给你看看?他从来也不把没完成的作品拿给任何人过目。从不,从不。在没真正完成之前,他连讨论都不跟人讨论。”这一点我不大相信,可是很快就在我跟我那位沉默得出奇的朋友交谈时得知原来他一直在受到夫人严密的监视辅导呐。我力图用“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不该写诗”这类俏皮话把他拉出来散散步聊一聊,他却打个呵欠,摇摇头,反驳道,“外国佬应当别碰那些老掉牙的格言隽语。”然而,我极想了解他怎样在利用我大量提供给他的所有那些魅力十足、令人心跳、闪闪发光的活生生素材,心痒难熬地想看到他干活儿的情况(即使那个成果并无我的功劳,也无所谓),这种愿望真叫人感到极端痛苦而且难以控制,从而使我渐渐沉迷于一种无节制的暗中窥探,什么自尊心方面的考虑都拦也拦不住。众所周知,窗户古往今来一向是那种第一人称文学里的慰藉品。但是,像我这样一位观察者压根儿也没有十足的好微暗的火运气能够模仿那位喜欢偷听的《当代英雄》①或者《追忆逝水年华》②里那位无所不在者。可我还是时不时给恩赐了些许幸福的猎取机会。我那扇竖绞链窗由于前面一棵猛长的榆树的阻挡而失去了功能,我便在阳台尽端找到一个长满长青藤的旮旯,从那儿可以看到诗人住宅前面相当一大片地方。我要是想看到那幢房子的南面,就到我那间车房后边,躲在一棵鹅掌楸树后面,视线穿越那条下山的蜿蜒小路可以望到他家一些宝贵的亮窗户,因为诗人从不拉下遮光帘(她可拉下来)。我要是想眺望那座住宅的北面,只需爬到我那花园里的最高点就行了,那儿我那些保镖般的黑压压落叶松守望着星斗,守望着各种预兆,守望着下面一条路上那盏孤零零的路灯照射下来的一小块微暗的亮光。在那个季节开始时,我在那儿已经克服别处讨论过的(参见第62行注释)那种特殊而隐秘的恐惧,在暗中颇有乐趣地顺着我这边地上的杂草石块朝东投过去的阴影望过去,一直望到一排比诗人住宅北面略高一点的洋槐树丛那边。30年前,在我那幼弱而可怕的童年时代,我有机会见到了一个男人跟上帝沟通的情景。有一次我在家乡昂哈瓦练唱圣歌,在中间休息的时候独自蹈进了杜卡尔教堂后边那个所谓的玫瑰院。我在那儿闲逛,把两只光秃秃的小腿轮流交替①《当代英雄》是俄罗斯作家莱蒙托夫(1814—1841)的小说,描写一个贵族青年毕巧林不满于沙皇的黑暗统治,不愿与上流社会同流合污,但又不能同人民站在一起,最后成为一个精神空虚、道德堕落、玩世不恭的‘‘多余人”。⑦《追忆逝水年华》是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1871—1922)的著名小说。纳博科夫小说全集举起来靠在一个滑溜溜的圆柱上凉快凉快,耳中听到远处男孩儿压低嗓音的欢乐声,我由于一时的忌妒心理,对其中一个男孩儿怀有积怨而没加入那阵欢乐。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使我抬起我那阴郁的目光,当时我正在俯览地上一小块~小块马赛克镶嵌的拼花——一片片逼真的玫瑰花瓣,它们给镶在绿色大理石刻出来的枝桠和大得几乎觉察得出来的棘刺上面,就在这些玫瑰和棘刺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儿,原来是一个我见过一两次的高个儿、长鼻子、面色苍白、一头黑发的年轻牧师从法衣圣器储存室里大步走了出来,他没看见我,径直走到庭院当中站住祈祷。那种自觉有罪的厌恶神情扭曲了他那薄薄的嘴唇。他戴着一副眼镜,两只捏紧的手好像在抓住肉眼看不见的牢栅。但是,人也许可以得到主的无限恩赐。他的表情蓦地换成一种狂喜而敬畏的神情。我以往从没见过人脸上洋溢出这种天赐之福的欢乐光辉,却没料到如今居然在另一个国家,觉察到了一点那样的光辉,那种心灵上的感受和主的显灵反映在老约翰·谢德那张朴实的皱脸上。整个春季,我一直保持夜间的监视,观察到了他在仲夏时分干那项神奇的活儿的情况,这真叫我多么高兴啊j我准确地掌握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必定选择最佳的观察点,从那里追随他的灵感思路。我那个双筒望远镜会从远处找到他在不同的地点干活儿,我会对准焦距,全神贯注地注视:夜间,他楼上的书房亮着灯,一面友好的镜子给我反映出他耸起的肩膀和那支他不断用来挖挖耳朵的铅笔(时不时还审视一番笔铅,甚至放在嘴里尝一尝);午前,他在楼卜书房的破碎阴影里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只见一个闪亮的高脚杯静静微暗的火地从文件柜那儿晃到小台架,又从小台架那儿晃到书架,如果必要的话,就给藏在但丁胸像后面;天热的日子里,在那棚架似的小门廊的藤蔓当中,我的视线透过那儿的花环,可以瞥见他的胳膊肘儿倚在桌上一块油布上面,胖乎乎的手掌支着发皱的太阳穴。由于透镜和光线上的小事故,再加上藤架和叶片的干扰,我经常看不清他的脸;也许是大自然有意这样安排,不让一位像是掠夺的人看到生长的奥秘吧;不过有时,诗人在他房前的草坪上遛来遛去,或是在草坪尽头那张长凳上坐一会儿,或是在他宠爱的那棵山核桃树下逗留片刻,我就能辨认出那种敬畏、狂喜和热情洋溢的神情,他就是在这种心态下,追随那些在他脑中用言词表达的形象;我也明白,甭管我这位持不可知论的朋友对此会怎样加以否认,那当儿,主必定跟他同在。某些夜晚,在我的邻居通常就寝之前,我从我那三处优越地点观察到那栋房子有好长一段时间三面都漆黑一片,可是那种黑夜又叫我相信他们夫妇俩在家,因为他们那辆汽车停放在车房近旁,并没开走——我不信他俩会徒步出门去了,真要是那样,他们会让门廊那盏灯亮着。后来我经过一番思索和推理,查明灯光大缺那天是7月11日,正是谢德完成他那首长诗第二章那天。那天夜里狂风大作,又黑又热。我蹑手蹑脚地穿过灌木丛,走到他们住宅的后面。起先我还当这第四面也黑糊糊的,也就没必要再调查下去了,我正在体验一种古怪的解脱感时,忽然发现过去从没去过的房子后面一个小客厅的窗户露出微微亮光。那扇窗户大敞着。一盏高脚灯,带着样儿像牛皮纸的遮罩,照亮了那间屋子尽头,我看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得见希碧尔和约翰在那边呐;她背朝着我,两腿并拢斜身坐在长沙发上,约翰则坐在长沙发近旁一个厚坐垫上,好像正在慢慢把刚玩完一局忍耐①的散乱纸牌收拢起来。希碧尔一会儿晃动蜷缩的身子,一会儿擤擤鼻子;约翰那张脸则布满斑斑泪痕。说实话,我当时还没闹清我这位朋友用什么类型纸张写稿呢,我不禁纳闷儿一局纸牌游戏的结局怎么竟会让人这样恸哭流涕,泪流满面。我本来跪在弹性挺厉害的黄杨木树篱里,为了急于看得更清楚些,便站起来,一不小心碰翻了垃圾筒盖儿,造成哐啷一声响。这当然会被误认为是风刮的,希碧尔素来讨厌风,立刻离开高处那个休息处,走过来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上,还嘎嘎地把遮光帘也拉下来了。我怀着沉重和困惑的心情蹑手蹑脚地返回我那毫无乐趣的住处o)nU天过后,大概是圣斯威逊节②那天,心情依然十分沉重,困惑之谜倒给解开了,因为我在小日记本那个日期下面发现有“promnad veI。spert mid J·s”③那种期望的记载,可是又使性子把它划掉了,且因用力过猛,笔铅在半中腰断了。那天我等我的朋友出来一块儿在巷子里散散步,等啊等的,最后夕阳的红光都变成了幽暗的灰色,我只好朝他家前门走去,心里犹犹疑疑,琢磨那儿的昏暗和静寂,围着那幢房子转悠。这一次后身那个小客厅里一点亮光也没有,厨房里倒亮着平凡的灯光,我辨认出一张粉刷过的桌子一头,希①忍耐,一种单人纸牌游戏。②圣斯威逊节是在5月15日,据认为该日下雨则将持续下40天。③跟约·谢一块儿散步。 ’微暗的火碧尔正坐在旁边,满脸带着欣喜若狂的神情,真叫人会以为她准是刚想出一个新食谱似的。那扇后门微敞着,我轻叩一声就把门推开了,投进去几句欢快的话,我发现谢德正坐在那张桌子另一头,念给她听一些我猜想大概是他那首诗的片断。他俩一见我进来大吃一惊。诗人脱口而出一句不宜在此刊印出来的诅咒,把手里那摞索引卡片往桌上一掼。后来他把这一时冲动的怒气爆发归咎于戴着老花眼镜,错把一位受欢迎的朋友当成了一名闯进门的推销员;不过我得说他那种举动真叫我震惊不已,大为震惊咧,并且使我当时倾向于把接下来发生的事都看成是恶意的表示。“好了,那就请坐,”希碧尔说,“喝杯咖啡吧。”(胜利者往往都慷慨大方)我接受了,因为我倒想看看有我在场,朗诵是否还会继续下去。结果使我大失所望。“我本来以为,”我只好对我的朋友说,“你会出来跟我一块儿遛个弯儿呢。”他一边为自己辩解说身子不大舒服,一边接着挖他那个烟斗,挖得那么狠,真像是挖空我的心脏似的。我当时不仅了解到谢德经常把自己累积写好的诗篇念给希碧尔听,而且现在还认识到她也同样经常叫他从誊清的诗稿上减少或干脆去掉任何有关我不断提供给他的那个宏伟的赞巴拉题材,我由于不大了解诗作的进展情况,还一直盲目轻信那会成为一条编织全诗的丰富主线呢!那树木葱茏的山丘更高一点的地方当时矗立着——我相信现在还依然矗立着——苏顿博士那座装有护墙楔形板的房子;山丘顶上,查教授那栋超级现代化别墅也永远会存在下去,您从他那个屋顶平台朝南望去,可以俯瞰到三个相连的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沉郁的大湖泊——奥米茄、奥泽罗和泽罗,(三个被早期开拓者篡改的印弟安人名字,篡改得好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派生意义和沉腐的隐喻)。在那座山丘北面,杜尔威奇路连接那条通往华兹史密斯大学的公路;至于那所大学,我倒不想多说,部分原因是读者致函该校公关办公室就会很方便地得到各式各样指南小册子,无需我在这里嚼舌,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想在提到华兹史密斯大学时该比描述哥尔斯华斯和谢德两家住宅时尽量简短些;总之,只想传达这一事实:这家学院距离他们两家要比他们两家之间的距离远得多。这也许是首次通过文体效果来反映距离给人带来的隐痛吧,首次使地形测量概念在一系列按透视法缩短的句子里得以体现吧。那条公路朝东蜿蜒四公里,通过一个美丽的居民区,那里有不同等级的、上面有喷水浇灌设备的两边倾斜的草坪,然后便叉开,分成两条道;一条朝左,通往纽卫镇和它期待完工的飞机场;另一条直通校园。于是出现了那些疯狂喧嚣的楼房,那些设计得毫无瑕疵的宿舍楼——一些响彻着蛮荒丛林爵士乐的疯人院,接着是那个宏伟的行政办公宫殿啦,那些砖墙啦,那些拱廊啦,那些绿丝绒般和绿玉髓般的方块草地啦,斯宾赛②楼和它那个百合花池啦,那座小教堂啦,新讲演厅啦,图书馆啦,那栋内有我们的教室和办公室的、监①奥米茄是希腊语24个字母中最后一个,有终点、结局之意。泽罗是零的意思,又有最低点、没有、全无的含意。②赫伯持·斯宾赛(1820—1903),英国哲学家,著有《心理学原理》、《第一原理》等,认为进化论普遍适用,一切结构中的一切变化都在不断变异。微暗的火狱般的大楼啦(从今以后改称为谢德楼),那条两旁栽种着所有莎士比亚提到过的树木的著名林荫道啦;远处传来一阵嗡嗡声,暗示高班学生正在捉弄欺凌低班学生;还有那座天文馆的青绿色圆屋顶,一缕缕一团团的藤枝卷须;那座由白杨树遮荫、备有古罗马式梯层座位的足球场,夏日里空空旷旷,只有一个两眼出神的小伙子在操纵一架——控制在一长段距离范围内嗡嗡盘旋的——摩托动力的模型飞机。 ’噢,天哪,真正干点什么吧。49行:糙皮山核桃小树一种山核桃树。我们这位诗人跟英国大师们共同使用了那种把树木连带树液和树荫移植到诗篇里去的高贵窍门。多年以前,我们的王后迪莎,她宠爱的树木则是蓝花楹和掌叶铁线蕨,从她那个摘记本里抄出约翰·谢德那本短诗集《海珀①之杯》中的一首四行诗。我禁不住要在这儿(从我1959年4月6日收到的一封寄自法国南方的来信中)摘引如下:神圣的树银杏叶子,银光闪闪,垂落时像个麝香葡萄,而在体形上又像个歪张翅翼的①海珀,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斟酒女神,有返老还童之力。纳博科夫小说全集老派过时的蝴蝶。纽卫镇那座圣公会教堂(参见第549行注释)兴建时,推土机机下留情,没铲掉那些神圣的树,而是绕了个弧形圈儿;那些树在校园里那条所谓莎士比亚林荫道尽头,是由一名天才园林学家(瑞普伯格)种的。我闹不清这一点是否至关重要,不过诗中第二行确实有个猫戏老鼠①的把戏,而且“树”在赞巴拉语中是“格拉道斯”②。57行:我小女儿那架秋千的幽灵在这一行下面,谢德在草稿上轻轻划掉了下列几行:灯光良好,那盏阅读时用的长颈台灯;每扇门皆有钥匙。你那位现代建筑师跟心理学家相勾结:在设计双亲的两间卧室时,坚持装上不带锁的门,好让未来江湖郎中治疗的未来病人,在回顾时,可以发现那种使他完全释放受压抑情绪的场景。61行:电视天线,状似巨大回形针①指麝香葡萄,英文是Muscat,有老鼠(mouse)和猫(cat)两字合成的谐音。②指格拉道斯与格拉杜斯在读音上相近。微暗的火我在第71—72行注释中提到的那篇讣文,要不是其中摘引了谢德未发表过的一首诗,就显得空洞而相当乏味了。那首(由希碧尔·谢德提供的)诗,被说成“显然是我们的诗人在六月底,也就是说我们的诗人在逝世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创作的,因此可以说是我们的诗人写下的最后一首诗。”现附录如下:秋 千那落日夕阳的余辉照亮了房顶上电视那巨大回形针天线;那球形门拉手阴影在太阳落山时像是门上的一个棒球棍;那只红衣风头乌喜欢栖息在树梢发出吱喂、吱喂、吱喂的鸣声;那树下晃动的空荡荡的小秋千:这些物件样样都使我心胆俱裂,肝肠痛断。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我让我的诗人的读者自行判定这首微型小诗究竟有没有可能是诗人把它的题材重复到长诗这部分之前几天写的。我个人猜测那是相当早期的成果(上面并没标出创作年代,不过应当注明写于他的爱女去世后不久的某日才对)。谢德想必是翻阅他的一些旧纸片,看看有什么可以借用而写进《微暗的火》(我们那位讣告撰写者根本就不知道有这首长诗存在),结果挖掘出这首小诗而且利用上了。62行:常会儿常会儿,大都是在夜间,贯穿在1959年整个儿春季,我为自己的性命提心吊胆。离群索居的地方向来是撒旦魔王喜欢光临的游戏场。我没法形容我那种孤独和痛苦的深度。我那位知名的邻居当然就住在那条小巷对面;有一段时间,我接受了一个放荡的青年做房客(他经常在午夜过后很久才回家)。可我还是要着重指出那种孤独的冰冷核心,对一个被迫流亡异乡的人来说,真是叫人很不好受。尽人皆知赞巴拉人怎样遭受过弑君的厄运:仅仅在一个世纪(1700~1800年)里就有两位王后、三位国王和14名王位觊觎者暴死,有的被勒死,有的被刺死,有的被毒死,有的被淹死。这个哥尔斯华斯城堡在黄昏过后就变得尤其荒凉,昏暗得跟我头脑里的阴影色彩不相上下。隐秘的塞寒率率声啦,踩在去年枯叶上的脚步声啦,一阵急风啦,一条巡视垃圾筒的狗儿啦——样样在我听来都像是一头四处觅食的嗜血动物在活动。我不断在几扇窗户前踱来踱去,丝睡帽浸透了汗水。赤裸的胸脯像个微暗的火正在解冻的池塘;有时候,我用法官那管猎枪武装起来,敢于公然蔑视平台上的恐怖。我料想大概就是在那时分,在那些类似假面舞会那类欺骗性的春夜,树木内部的孳长声残酷地模仿我头脑里那些过去的死亡噼啪爆裂声;我料想大概就是在那时分,在那些可怕的夜晚,我习惯于向我邻居家中的窗户求援,期望从中得到些许安慰(参见第47—48行注释)。诗人又犯了心脏病(参见第691行和注释),导致窗户在半夜里大亮,我给叫到他们家,一阵忙乱,同情啦,咖啡啦,打电话啦,赞巴拉草药啦(还真起了神奇的疗效作用!),谢德活了过来,偎在我怀中哭哭啼啼(“得了,得了,约翰”);自从经过那次一阵大乱的温暖友情之后,我还有什么不肯贡献出来呢,但是,在三月份那些黑夜里,他们家却跟棺材里一样黑暗。等到后来我观察得精疲力尽,四周犹如坟墓里那样阴冷,我只好上楼躺在我那无伴的双人床上,屏息躺着——我仿佛那时才神志清醒地活着,总算熬过我在祖国处境危险的那些夜晚,当时随时随刻都会有一帮情绪激昂的革命分子闯进门来,把我带出去,推搡到一堵月光照亮的大墙前面。一辆汽车飞快的奔驰声或一辆卡车吱吱嘎嘎的呻吟声,犹如生命美好的解脱和死亡可怕的阴影古怪相混地到来:那阴影会出现在我的门前吗?那些幽灵般的凶手会来杀害我吗?他们会立刻毙了我——或者把这位被哥罗仿麻醉过去的学者偷运回赞巴拉,红色的①赞巴拉,让他在那儿面对一个亮得耀眼的细颈盛水瓶和一排坐在审判席上欣喜若狂的法官吗?①原文为俄语“mdnaya”。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有时候,我心想只有自我毁灭这一招儿才可能有望骗过那些正前来的残酷杀手,他们与其说出现在一般的公路上,不如说活跃在我体内、耳鼓里、脉搏里和头颅里,不停地在我身上翻筋斗,围绕我的心脏乱转悠,使我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可又让那个醉醺醺、无可救药而又令人难忘的鲍勃返回来睡到原是坎蒂达或蒂的床铺上去那阵响声惊醒。正如前言里简短提到过那样,我后来把他轰走了:接下来几个夜晚,无论是酒啦,音乐啦,祈祷啦,都没能减轻我的恐惧。不过,另一方面,那些温暖的春天倒也还能叫人忍受,我在学院里的讲课人人都深感满意,我还决定出席任何有份参加的社交集会。然而,欢乐的晚会之后,那种伺机谋害的阴谋又会斜身曳步挨近过来,那种悄悄的蠕动啦,那种暂时的停顿啦,那种噼噼啪啪爆裂声,又复出现。这座哥尔斯华斯城堡有多扇通往户外的门,甭管我每天睡觉前怎样查过门户和楼下各扇百叶窗,翌日清晨我总还是发现有的没锁上,有的没别好插销,这儿有点松动,那儿有点微敞着,总会现出那么一丁点儿透着狡猾和令人起疑的样儿。有一天夜里,我亲眼见到那只黑猫一扭一扭地下到地下室去,我在那儿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给它准备好了厕所设备,可是没过几分钟它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音乐室门槛那儿,那当儿我正处于失眠状态,刚听到一张瓦格纳①音乐唱片半当腰,①威廉·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毕生致力于歌剧的改革与创新,作品有歌剧《漂泊的荷兰人》、《纽伦堡名歌手》及歌剧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等。微暗的火只见它拱起背脊,煊耀脖颈上一个白丝蝴蝶结呐,那当然决不可能是它自己系上去的。我连忙拨“1111”电话号码,没多大工夫就开始跟一名警察研究是否会有罪犯潜入。他呢,津津有味地大喝我调制的烈性樱桃甜酒;然而,甭管是谁破门而入,却都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生性残忍的人很容易想出高招儿来让那个受他的诡计折磨的人要么相信他有迫害狂,要么自信真有个杀手在潜步追踪,要么相信自己犯了幻觉毛病。幻觉!我清楚地知道在我拒绝过的一些向我献殷勤的年轻讲师当中至少有一个爱搞恶作剧的邪恶家伙;这事我早已知晓,因为我参加过一次蛮愉快而且成功的师生聚会(我在那个场合曾经兴高采烈地脱掉外衣,向一些乐意观看的学生露了几手赞巴拉摔跤运动员惯用的几种挺有趣儿的擒拿术),回家之后就发现我的衣兜里有一张匿名蛮子写的纸条,上书:“你可真有糟糕的hal.····s①,傻瓜,”意思明明是指“hallucinations”(幻觉),尽管一名恶意的评论家会从那些不够数的虚点推断出小个子艾侬先生虽然在教一年级大学生英语,却几乎拼不出这个词汇。我乐意在此顺便汇报一下,复活节过后不久,我那些恐惧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去不复返。另一名房客住进那间不是艾尔菲娜就是蒂的房间,我给那个家伙取了个绰号,管他①纳博科夫传记作家布·博伊德里安认为根据五个虚点来判断,这里指的是“halitosis”(口臭)而不是‘‘hallucin~-tions’’(幻觉),暗指文中的摔跤表演显示金波特是个迫害狂的家伙,且口臭得叫人难以接近。(见博伊德:《纳博科夫传》(美国年代卷),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432页。)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叫肥土王子巴尔退则①,他生活得倒蛮有规律,每天9点上床一直呼呼睡到次日大天亮6点,还在院子里种些天芥菜花(}teliotr‘opium turgenevi)。这种花的香味长期有效地唤起人怀念一个遥远的北方国度里一座彩漆木屋,花园里的长凳和那里的黄昏。70行:那崭新的电视天线上在(注明7月3日的)草稿上,这句下面还有几行没编号码的诗句,可能是打算用在这首长诗后一部分。它们没给真正划掉,却伴有一个写在页边空白处的问号,另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侵犯了其中个别字;有些事件,古怪的偶发事件,给予我象征意义。它们就像一些漂漂荡荡而失去的明喻,无线牵引,无所依附。因此,那位北方国王铤而走险地越狱,只因他那四。i-L名追随者那夜化装成他,仿效着他的逃跑,才使他的逃亡终于得以成功——①巴尔退则,是敬拜婴孩耶稣的三博士之一,又有大号香槟酒瓶(可容4】6盎司)之意。微暗的火要不是国王那些秘密拥护者,一些英勇浪漫而胆大妄为的人,雷厉风行地纷纷乔装改扮成逃亡的国王,布下迷阵,那他想必根本就到不了这个西海岸。他们都穿上毛线衫,戴上红便帽,装扮成他的模样,突然出现在这儿那儿,彻底把革命派警察搞糊涂了。有些爱搞恶作剧的家伙其实比国王少俊得多,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山区老百姓的栅屋里和那些出售垂钓用的蠕虫、姜饼和吉利牌①刀片的守旧村庄的小店铺里挂着的御像,那上面的国王自从他加冕登基以来一直就没变老。在那次著名事件的过程中,还流传了一幅有趣儿的漫画:一名假扮国王的欢乐小丑,从克隆伯克里饭店平台上,搭乘那运送旅客前去克隆冰川游览的滑动升降椅,像只红色飞蛾,倏地升空飞翔而去,他身后隔开两把椅子的座位上有个垂头丧气、没戴帽子的警察两眼发愣地缓慢追逐。令人发噱的是那位假国王在快到扎营地点之前,竞想法儿从一根支撑牵引缆索的标杆上出溜下来逃之天天(另参见第149和第171行注释)。71行:双亲赫尔利教授,以一种值得称道的敏捷速度,在诗人逝世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发表了一篇赞扬约翰·谢德发表过的诗作的评论文章。那是刊登在一份我一时忘了刊名、发行量不大的文艺评论杂志上面的,有人在芝加哥拿给我看了,我①此处“吉利牌”为俄语“zhiletka”。10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当时正开车从纽卫镇到赛达恩去,中途在那个秋季阴冷的山区逗留了两三天。评论论坛应由平和的学术讨论来主宰,而不是抨击那篇小小讣告中荒谬缺点的场所。我之所以提到它,是因为在其中发现了一些有关诗人双亲的细节。他的父亲塞缪尔·谢德,死于1902年,享年50岁,青年时期学过医学,后出任埃克斯顿市外科手术器械公司副总裁。然而,我们那位善于辞令的讣告撰稿人说他主要的爱好却在于“羽族研究”那一方面,并称“有一种鸟以他的姓氏命名为谢德丝鸟(BombycillaShadei)”(这当然干脆称作“谢德”就成了)。诗人的母亲,闺名为卡萝琳·路金,协助丈夫著述,给他那部《墨西哥鸟类》绘制了优美插图,这本专著我记得在我朋友家里见到过。讣告作者没弄清的地方是路金这个姓氏来源于圣徒路加①,其他如路考克、路克松和路卡什威奇等姓氏也如出~辙。这仅代表众多例子当中的一个,那种貌似不规则却源于父名而活生生继承下来的姓氏,围着一个卵石般的普通教名不断增多起来,有时是以奇形怪状出现的。路金那家人出身于埃塞克斯郡②一个古老家族。其他诸如赖迈尔③、斯克里威纳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