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伽罗福里冷笑着,“也许不光是你一个,有几个作伴的那才有趣哩,里卡尔多也用不着麻烦几次了。”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的主人面前,见到这种残忍的玩笑,一个个都勉强地笑了起来。 “笑声最大的,”伽罗福里说,“我可肯定,他欠的钱最多。谁笑得最厉害?” 大伙儿指指那个拿着木板最先回来的孩子。 “喂!你,你缺多少?”伽罗福里问。 “这不是我的过错。” “从今天起,谁再说‘这不是我的过错’的,就罪加一等,多抽一鞭。你缺几个钱?” “我带回了一块木板,那木板可好哩。” “这也能算数吗?你去面包师那儿,跟他用木板换面包,他会换给你吗?你到底缺几个苏?嗯,快说!” “我弄到三十六个苏。” “那你缺四个苏啰,可怜虫,缺四个苏!你有脸站在我面前!里卡尔多,我的宝贝,你真是个走运的小调皮,你可开心啦!把他的上衣扒下来!” “木板不算啦?” “我给你当晚饭吃吧!” 这一愚蠢的玩笑引得没受惩罚的孩子哄堂大笑。 审问时,又来了十几个孩子挨个上前交帐。本来已有两个孩子挨了皮鞭,现在又有三个,这三个孩子一文也没有挣到。 “有五个强盗,他们偷我!抢我!”伽罗福里哀叹着,“这就是对我慷慨大方的报答!你们不干活,我怎么能给你们买好肉和好土豆吃?你们光贪玩,你们跟这些笨得要死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打交道,就得有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可你们老嘻嘻哈哈的。难道你们不认为伸着手假哭要比露着背真哭好吗?快,把上衣脱下来!” 里卡尔多手持皮鞭,五个被罚者在他旁边排成一排。 “你要知道,里卡尔多,”伽罗福里说,“我不看你,因为这种惩罚使我心里难过,可是我听得见,我可以根据声音的大小判定你抽鞭子的分量。去吧!痛痛快快地动手吧!我的宝贝,你是在为自己的面包而干活。这是你的活儿!” 伽罗福里扭转身子对着火炉,装做自己看不到这种处罚的样子。我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愤怒和恐惧使我浑身发抖。正是这个人将要成为我的师傅。假如我挣不回他规定我的三十或四十苏,我也只好解衣露怀,让里卡尔多抽了。啊!我现在才明白过来,马西亚为什么在谈到死时是那么安详和渴望。 鞭子抽在皮肉上发出的第一个响声使我涌出了眼泪,因为我相信自己已被遗忘,所以我一点也不克制自己。然而我错了,伽罗福里在偷偷窥视我,这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这才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伽罗福里用手指着我说,“他可不象你们这些强盗,你们看着同伴的不幸,看着我的伤心,一个个幸灾乐祸。他要是你们同伙的话,应当成为你们的榜样!” 我是他们的同伙!这句话可使我浑身上下都发抖了。 抽第二鞭时,受罚者发出一声凄惨的呻吟声;抽第三鞭时,便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伽罗福里摆了摆手,里卡尔多挥舞的皮鞭不动了。 我还以为他要大发慈悲了,其实这同慈悲毫不相干。 “你要知道,听着这些叫喊我有多么难受,”伽罗福里慢条斯理地对着这个牺牲品说,“你要知道,鞭子打在你的皮肉上,喊声可撕碎我的心。我警告你,你多叫一声,就多挨一鞭子,那你是自作自受。要是你对我还有一点好感和知恩的话,你就该住口。来,里卡尔多!” 里卡尔多拾起胳膊,皮鞭又落在不幸者的脊背上。 “妈妈!妈妈!”不幸者叫喊着。 幸亏我没有再看下去,楼梯对面的门开了,维泰利斯走了进来。 维泰利斯一看就明白了上楼时听到的叫喊声是怎么回事,他跑到里卡尔多的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鞭子,又猛地转向伽罗福里,站到他面前,两手抱在胸前。 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伽罗福里目瞪口呆。可是他很快镇静下来,虚情假意地说: “太可怕了,是不是?这孩子真没良心。” “可耻!”维泰利斯大声呵斥道。 “您说出了我正要说的话。”伽罗福里打断了他的话。 “别装模作样!”我的师傅大声接着说,“您心里明白,我是在对您而不是对这个小孩说话。是的,这样摧残不能自卫的孩子是一种卑鄙可耻的行为。” “老傻瓜,您管什么闲事?”伽罗福里改变了说话的语调。 “警察可要管的。” “警察!”伽罗福里站起身来惊叫着,“您……您居然用警察来威胁我!” “是的!是我!”我师傅回答道。他在戏班主的狂怒面前不露丝毫的胆怯。 “维泰利斯,您听着!”伽罗福里镇静下来,以嘲弄的口气说,“别那么不客气,用不着胡诌出一套什么来威胁我,因为在我这方面,我也有点东西可以说给别人听听的。将来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呢?当然我不会到警察局去说什么,您的那些事与警察局不相干,可有人会感兴趣,只要我向他们说出我所知道的,只要我说出一个名字,仅仅一个名字,是谁将因羞愧而躲藏起来永远也不想再见人了呢?” 我师傅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有丢人的丑事?我怔住了。我还没有来得及从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中醒悟过来,维泰利斯已拉住我的手说: “跟我走!” 他把我带到了门口。 “好呀,老兄,”伽罗福里嬉皮笑脸地说,“别记私仇了,您不是要跟我说话吗?” “我再没有什么可跟您说的了。” 维泰利斯二话没说,头也不回,一直拉着我的手下楼去。我跟着他,感到多么的轻松啊!我终于逃出了伽罗福里的魔掌。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多想亲一亲维泰利斯啊!第十八章 冉蒂里采石场 我们走在一条行人熙来攘往的街道上,维泰利斯一直默不作声。不久,我们走进了一条没有人的小街,他在路坎上坐了下来,好几次用手去摸他的前额,这是他为难时的一种习惯。 “我说了些仗义的话,听起来也许好听,”他好象在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这么一来,我们现在流落在巴黎街头了,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肚里也没填过一片面包。你饿吗?” “除了您早晨给我的一小块面包头外,别的我啥也没有吃过。” “唉!我可怜的孩子,你今晚只得不吃晚饭就睡觉了。不过,我们连到哪里去过夜还不知道呢!” “您本来是打算睡在伽罗福里那儿的吗?” “我是打算让你睡在他那里,你一个冬天在他那儿过,他也许会给我二十来个法郎,这样,我暂时就过得去啦。可是一看他这么虐待孩子,我控制不住自己了。你也不想留在他那里,对吗?” “啊,您太好啦!” “哦,你说的这个老头儿——老流浪汉的胸膛里,也许还保存着一颗直到现在还仍然活着的年轻人的心。不幸的是,这个老流浪汉有过一个计划,却叫那颗年轻的心完全打乱了。现在,我们上哪儿去?” 天色已经很晚,白天里已缓和过来的寒冷现在又变得严酷和扎人肌肤。北风呼啸着,夜晚将是难熬的。 维泰利斯久久地坐在路坎上,我们——卡比和我——象两尊木偶,立在他面前纹丝不动。他终于直起了身子。 “我们上哪儿去?” “去冉蒂里①,设法找个采石场,我过去在那儿睡过。你累吗?” ① 冉蒂里:巴黎南面的一个小市镇。 “我在伽罗福里那儿歇过了。” “可惜我没有歇过脚,坚持不下去了,不过应当走呀。走吧,孩子们!” 把我和狗叫成他的“孩子”,这是维泰利斯过去心情愉快时说的一句话,但今晚他是怀着愁思说出这句话的。 我们在巴黎街头走着,夜漆黑漆黑的,瓦斯灯的火苗在寒风中颤动,照得路面模模糊糊。我们每一步都象是在结冰的小溪上,或者是在冰面的人行道上滑行。维泰利斯拉着我的手,卡比紧紧贴着我们的脚跟。饥饿也在折磨着卡比,它有时落在后面,在垃圾堆中寻找骨头或面包皮充饥。然而,垃圾已冻成一团,因此,它白白寻找了一阵,耷拉着耳朵又追上了我们。 我们一刻不停地行走,从大街走到小巷,又从小巷穿过别的大街;那些偶然相遇的行人似乎在惊奇地看我们。是我们的衣服,还是疲倦的神态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与我们相遇的警察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们。 维泰利斯弯着腰,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尽管天气这么冷,他的手还是滚烫滚烫的,我觉得他在发抖。他有时停下脚步,在我肩头上趴一会儿。我感到他的全身在抽搐。 平时我是不敢多问他的,但这一次我却破了戒;再说,我多么需要告诉他,我爱他,或者至少我想为他做些什么。 “您病了!”有一次停下来时我对他说。 “我真担心,反正我累得够呛。象我这把年纪,这些天来走路的时间太长了,今晚对我这老骨头来说也太冷,我本该躺在一张舒舒服服的床上,关在房间里,围着火炉吃晚饭的。可是,这一切完全是做梦啊!向前走吧,孩子们!” 往前走!我们已经出了城,或者至少可以说已经离开了有房屋的地方。我们时而在两旁筑有高墙的路上行走,时而在旷野里快跑,无休止地走着,再也见不到行人,再也看不见城市的警察,再也没有街上的瓦斯灯。在我们头顶的上方,有时可以看到一两扇亮着的窗户,蓝灰色的天空中闪耀着稀稀落落的星星,愈来愈凛冽刺骨的寒风,吹得我们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幸亏风是从背后吹来的。但是我上衣的袖口已开线,风从裂缝里钻进去,顺着胳膊一直凉透我的全身,我怎么也暖和不了。 虽然天色昏暗,道路纵横交叉,维泰利斯却如识途的老马,对去向很有把握。因此我跟着他,不必担心迷路,我唯一关心的是我们能否很快到达采石场。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见一片树林了没有?”他问我。 “我啥也没有看见。” “你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东西吗?” 在回答之前,我往四周环顾了一番。我们一定是在一片旷野中了,因为我的视线消失在深邃的黑夜里,没有什么障眼的东西,既没有树木,也没有人家,周围是那么空旷,只有从地面刮过的风在一片看不清的树丛中呼叫着。 “唉!如果我有你这样的眼力该多好!”维泰利斯说,“可借我看不清,你往那边瞧瞧。” 他用手朝前面一指。我不敢说什么也没有看见,所以我没有回答,他又往前走了。 我们默默地走了几分钟之后,他又停住了脚步,再次问我是否看见了树林。当我回答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刚才那种安全感了.我的说话声因一种隐约的心慌而颤抖着。 “是恐惧使你的眼睛发花了。”维泰利斯说。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我没有看见什么树。” “没有大路吗?” “看不见。” “我们走错路了吗?” 我没有回答。我既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也不清楚我们将要去什么地方。 “再走五分钟看看,要是还看不见树林,我们就返回去,那肯定走错路了。” 我现在才明白,我们可能已经迷失了方向,我再也没有气力了,维泰利斯拉着我的胳膊。 “走吧!” “我走不动了。” “我,你以为我能背得动你吗?我现在还能站得住,那是因为想到我们一坐下来,那就再也起不来了,只有冻死在这里。走吧!” 我跟着他。 “路上有很深的车辆印子吗?” “根本没有。” “该踩着原来的脚印往回走。” 刚才从背后吹来的风现在却凶猛地抽打着我们的脸,我连气也透不过来了,脸上火辣辣的。 我们刚才往前走的时候,脚步就不轻快,现在折回来,步履更加艰难了。 “你一发现车轮印子就告诉我,”维泰利斯说,“正确的路应当在左边,十字路口有一丛丛灌木林。” 我们顶着寒风,在沉寂的夜里足足走了一刻钟,脚步声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噹噹的响声。尽管我的两条腿已很难一步一步地往前迈开,现在是我在拉着维泰利斯走。我是怀着多么不安的心情在注视着大路左边的方向啊! 忽然在黑暗中,有一道微弱的红光在闪耀。 “有灯!”我伸出手说。 “在什么地方?” 维泰利斯瞧了瞧。虽然闪烁的灯光离我们不算太远,他却什么也看不见。我于是明白:他的视力已减退。若在平时,他在夜间的视力本来是可以看得很远的。 “半夜三更了,这灯光同我们不相干,”他说,“这大概是什么人正点着灯在干活或者是一个病得快死的人,他床头边的一盏小灯。我们不该去敲这扇门。在乡下,夜里我们可以去求个情,但是巴黎的郊区是不好客的,这里不会有留我们住宿的屋子。咱们走吧!” 又走了几分钟之后,我好象看见前面有一条路,切断了我们的去路,路旁有黑糊糊的一片东西,很可能是灌木林。我放开维泰利斯的手,快步往前走去,路上有深深的车轮印子。 “这就是小树林!有车轮印子。” “拉着我的手,我们得救啦!采石场离我们这里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了。你仔细看看,应当看得见树林的。” 我仿佛看见一片黑黑的东西,我说我看得出来这是树林。 希望增添了我的力量,我的腿轻快了,脚底下的路不那么坚硬了。 然而,我觉得维泰利斯所说的五分钟简直是永恒的。 “我们在这条正道上已经走了不止五分钟了。”他停下来说。 “我也觉得是。” “车轮印子是往哪里去的?” “一直往前的。” “采石场的入口处应当在左边,我们肯定已经从它前面经过,但是没有发现它。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干什么都不容易。可是从车轮印子上看,我们该明白:我们走得太远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车轮印子没有往左拐。” “转口去走回头路吧!” 我们又往回走了。 “你看见树林了吗?” “看见了,在左边。” “车轮印子呢?” “没有。” “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维泰利斯揉了揉眼睛说,“一直往树林那边走过去,你拉着我的手。” “有一道墙。” “那是堆石头。” “不,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这是道墙。” 墙离我们几步远,要证实我的话是很容易的。维泰利斯不能求助于眼睛,只好走上几步,用手去摸被我称作“墙”而被他叫做“石头堆”的障碍物。 “确实是一道堵,是用石头一块块有规则地砌起来的,我还摸到了抹的泥灰呢!入口处在哪儿?你找找车轮印子看。” 我弯着腰沿墙壁摸过去,一直走到头也没有发现车轮印子最细小的痕迹。我回到维泰利斯身边,又向相反的方向找了一遍,结果是相同的:处处碰壁。墙上任何地方都没有洞口,地上也没有通向入口处的道路或四沟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