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跟凡人打交道的好时机。』她说道。 教堂墓穴的灰沙,依然黏附在她的外衣和金发上,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天使不幸摔在泥地里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你想把这批怪物,引到你喜欢的罗杰那里?』她问道。 这种说法太可怕了,我不能仔细考虑。 雨开始下了,虽然饮了血,我仍然感到寒意;不多久,雨就会倾盆而降。 『就是这样--』我说:『反正此战没有结束,什麽事也休想进行。』说着,我骑上马,一面伸手向她。 『伤害你只会更加激励你,对吧?』她打量着我:『不管他们做什麽或想做什麽,只会更激起你的壮志於豪情。』 『这真正是凡人的胡说八道!』我说:『来吧!』 『黎斯特,』她审慎地开口:『当他们杀了男童後,给他穿上绅士般的天鹅绒外衣,你注意到那件外衣吗?以前见过没有?』 那件该死的红色天鹅绒外衣! 『我曾经看过,』她说:『在巴黎的病塌上,我见好几个钟头,那是尼古拉斯的外衣。』 我的视线凝注着她良久良久,但我根本没有在看她;内心的愤怒正在无声的扩大激涨;这应该是愤怒,除非有证明我应该悲伤!我似乎在思索,其实心智却在涣散之中。 模模糊糊的,我知道她对我们之间的情感有多强烈,毫无概念,对他们能如何瘫痪我们,也无认知;我好像动了动嘴,然而什麽声音也发不出。 『我不认为他们已杀害他了,黎斯特。』她说道。 我又试着开口说话,我想问她为什麽会做此想?可是仍无法出声,只是双眼瞪着果园的方向。 『我猜他还活着。』她说:『成为他们的囚犯,否则他们应该丢的是尼克的体,而不必找男童的麻烦。』 『也许对,也许不对。』我必须勉强自己出声。 『外衣只是个讯息。』 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这就去找他们。』我说:『你要回塔楼去吗?倘若我失败……』 『我绝不离开你。』她说。 当我们抵达杜登波大道时,大雨倾盆而降。湿淋淋的石板路上,成千的灯火闪耀。 我的思潮全部贯注在策略的如何运用上,完全凭直觉而非靠理论。我已经全身备战了,然而首先我得知己知彼,敌人究竟有多少?他们真正用意是什麽?他们是想捉住再毁灭我们呢?还是只想要我们吓得落荒而逃?我得先行克制怒火,我得记住他们有多孩子气,有多迷信;记住他们乃乌合之众,轻易就能吓唬而溃逃。 当我们抵达圣母院附近租来的房子,我听到他们已靠近,震动的声音正如银色的闪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卡布瑞身躯挺直,我感到她的右手放在我的手腕,左手则摆在剑鞘上。 我们骑进一条蜿蜒小巷,眼前是一片黝黑,马碲声在寂静的巷子回响,我尽量镇静下来,不让自己因马碲声而穷紧张。 就在此时,我们已迎面对着敌人。 卡布瑞靠近我,我强忍住喘息之声,以免示怯示弱。 在狭窄的通道两边,他们居高临下,白森森的脸就在租来的屋子的屋檐下,微弱的闪光映照着低沈的天空,映照着无声的银色雨水。 我勒马直向前冲,马的铁碲劈劈作响;上面的他们如老鼠般在屋顶乱跑;他们的声音转为低沈的嗥叫,凡人绝对听不见。 当他们白色的腿於臂自墙爬下时,卡布瑞忍不住轻叫,此时,身後也传来他们走在石头上的脚步声。 『来吧!』我大声叫。拔剑而出;我直往挡在路上的两个褴褛身形冲去。『该死的妖怪,滚开!』我听到他们在脚下惨叫。 我瞟了这些苦恼的脸一眼,上面的怪物不见了,後面的好像不堪一击;我们往前奔驰,抛离我们的追逐者已有数码之远;这时,我们来到荒寂的沙滩。 对方也在重新整合,这一次,我清楚收到他们的思维讯息,其中有一个在质疑着;同样也拥有力量,为什麽他们张惶失措?另外一个则坚持应该包围我们对。 卡布瑞也斗志昂扬,当她手抓着剑,视线朝向敌人的方向,他们全往後退缩了。 『停一停,躲开他们!』她屏息说着:『他们吓坏了。』话说完,我又听到她的咒骂,从附近医院角落阴影,飞来至少六个小妖怪,他们细白的肢体,似只炸捆着破布块,他们的头发飘飞,嘴里发出可怕的嗥叫。他们在召集其馀的怪物,笼罩在我们身边的恶意於怨恨越见强烈。 马後腿直立,几乎把我们摔下来。当我指挥马前进的同时,他们竟也喝令我的马停止。该死! 我抓紧卡布瑞的腰,纵身下马,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圣母院大门。 冷嘲热讽在我耳边浮起,有哀嚎,有吼叫,有恐吓! 『你们敢吗?你们敢吗?』恶意如火炉的火焰张口对着我们。他们的脚用力在地上跺着,踩着;伸出手来,想抓我们的剑和外套。 不过,我确定一旦到了教堂,危急情况就会改变。我做了最後的冲刺,卡布瑞在前我在後,我们一起飞跃大门,穿过教堂的门栏,双双伸开手脚匍匐落在教堂地上。 我的身子犹跌跌撞撞,却对他们大声冷笑。但是我没站在门口附近,所以也没听到他们的反应。卡布瑞已站起来,拉着我一起急急走进阴森森的正厅,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拱门,来到烛光昏幽的内殿,找到祭坛边一处空荡阴暗的角落,双双跪坐下来。 『他们就像那些该死的野狼!』我说:『血腥的埋伏突击!』 『嘘,嘘,安静一会儿。』卡布瑞紧紧贴近我说:『不然的话,我那颗不死的心可要爆裂开啦!』 第叁部: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9 坐了一会儿,我感到她的身躯转为僵硬,她的视线朝向广场上。 『别去想尼古拉斯。』她说:『他们在等也在听,他们正在听我们的思维方向。』 『他们在想什麽?』我低声说:『他们的脑海里有什麽花样?』 我感受到她的全神贯注。 靠近她,我直视着远处的门所透进来的银辉。我也听到他们的声响,那只是极低微的音浪,从他们那里传来。 凝视着雨水,强烈的宁静感觉荡漾开来,那是一种近乎纯感官的感觉;好像表示我们大可以让步屈服,好像在说再坚持下去未免太愚昧;只要我们走出去束手就擒,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他们不会再折磨尼古拉斯,尽管尼克落在他们手里,却不至於惨遭支解了。 我看到尼古拉斯,他只穿着蕾丝衬衫和马裤,因为外套已被扒下来了。当他们用力拉他的手臂时,我听到尼克的惨叫;我张口想叫:『不要!』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唯恐叫声会惊醒教堂里的凡人。 卡布瑞靠过来,用手指轻碰我抖索的:『他们还没真对他动手。』她屏息低语:『只是吓坏罢了,你别想他。』 『那麽尼克还活着!』我的声音低弱。『他们正要我们这麽相信的。注意听!』 宁谧的感觉又来了。有人在呼唤,好像在呼唤要加入他们;有声音说:走出教堂,投降吧!欢迎你们,只要你们出来,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卡布瑞焦急地站在我身边,以手势叮嘱我小心谨慎。我们一起注视大拱门传来的银光,她极度小心,默不作声。 你们在撒谎!我也喊话了。你们对我根本使不上力。一阵驳斥抵抗的思潮,从门口往外流:束手就擒?哼,让你们得逞,为所欲为吗?为什麽我们该出去?在教堂里多安全!我们可以藏在最深的墓穴,我们可以猎捕教徒;在小礼拜堂於壁龛里饮血而不被发现,事後再将体弃於街上。你们能怎麽办?你们连大门都不敢跨进来!何况,我们根本不信尼古拉斯落在你们手里,让我们亲眼看到他,让他过来这里,让他开口说话! 卡布瑞陷入迷惘,她在细细端详我,努力想知道我在说什麽。她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话,相反的,我在冲动传话之际,并不能接收对方的讯息。 此刻,他们的波动频率变弱,但并未停止。 外面毫无动静,好像我没有喊话似的,也好像只是有人在嗡嗡而已。暂时又停战了;不多久,陈腔老套似乎再现;参加他们就会有大喜悦啦,所有的斗争得以解决啦。仍然诉诸感官的,宛如一幅美妙图画! 『你们这一群可怜的胆小鬼!』我叹息着大声说话,好让卡布瑞也听得见。『送尼古拉斯到教堂吧!』 哼哼声更加微弱了,我仍继续喊话;然而,他们那边顿然寂静下来,好像许多声音都停止,只有一两个兀自喋喋不休;紧接着,微弱杂乱的争论於不服气的声音又起。 卡布瑞半眯着眼睛。 一片寂静。只有凡人在那里走动,沙滩处,人们的嘈杂声随风飘来。我不相信他们竟会不战而退;如今,我们怎麽去救尼克呢? 我的眼睛紧眨,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不,是绝望无奈!我困惑错愕,这太荒谬了,我从来不绝望的,别人才会绝望,我怎麽会?我内心交战,无论如何,我绝不灰心气馁!在疲倦愤怒交集下,我似乎看到梅格能纵身火里,在火焰吞噬他之前,我看到他的脸,脸忽然消逝不见。那是绝望吗? 这样的念头让我四肢麻痹,让我心惊胆跳!此刻,我更兴起最古怪的疑虑,有人正在跟我说及梅格能呢!难怪梅格能的身影猝然出现在我脑海! 『好狡诈……』卡布瑞低语着。 『别听他们,他们利用我们的思维,正在戏弄促狭呢!』 视线穿过她望着门外时,我看到一个小的身影出现,那是小型身材,一个年轻男孩,不是大男人。 我渴望来者是尼古拉斯,但是立刻知道知道错了;它比尼古拉斯矮,虽然体格挺结实,却不是人类。 卡布瑞发出柔和惊讶的声音,好像她在祷告什麽似的。 怪物的穿着不像现在的人,那是一种系腰带的古罗马式长衫,看起来十分高雅。他形状极佳的腿传者袜子,袖子深长,发垂在两边。他的打扮极像梅格能,有那麽一瞬间,我错乱地想着,大概梅格能施什麽法术又回来了。 我好笨呀!这是个男孩,正如我说的。他有一头卷的长发,走路的姿势挺直利落,穿过银光走进教堂,他犹豫了一下,歪着头好像在仰望上面;然後穿过神龛,向我们走过来,他的脚踩在石头上,轻柔毫无声息。 他走进祭坛旁边的烛光里,衣服是黑色的天鹅绒,一度十分华丽,如今却因岁月而老旧,而布满灰尘。他的脸光洁、白皙而完美,仿佛是神的颜容,是画家卡罗基笔下爱神丘比特的化身;加上红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即魅惑又圣洁。 注视他时,我将卡布瑞揽紧;他的眼光回瞪着我们,他的态度--这个不是人类的怪物,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惊讶。他也在仔细观察我们的每个细节,然後他伸出手碰触祭坛旁的石头,他凝视着祭坛、十字架和神像,然後又回过来注视我们。 他离开我们只有数码之远,轻柔的观察似转成庄严的礼让。我原先听到的正是这个怪物的声音。如今召唤又起,他要求我们让步,用难以形容的温柔文雅声调表示,他,卡布瑞--他并未指名道姓--和我,我们应该彼此相爱。 他站在那里,送出召降的讯息,讯息中不无天真无邪的成份。 我本能地抗拒着,觉得自己的眼眸变成不透明了,好像一道墙突然挡住我心灵的窗。然而在此同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思慕他,渴望跟随他,顺服於他,听命於他,渴慕之念是那麽强烈;以往的思慕相形之下,根本微不足道。他的神秘正如梅格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他那麽漂亮,那种难以名状的漂亮;此外,他还隐含着无限的复杂,那是梅格能所没有的特质。 不死幽灵的痛苦凄惶仿佛压逼着我。他说:来就我吧,来吧,只有我,和我的同类,能尽除你的孤寂感!它的声音有如触及问道不可探测的悲哀源泉,不,声音本身就是深沈的悲哀!我的喉咙燥乾,纠结,欲出声而哽住。不,我绝不屈服! 我们俩休戚与共!我强调着。紧紧抓住卡布瑞的手。我又问道:尼古拉斯在哪里?我钉住这个问题不放,对所听所见丝毫无意退让。 他以舌润,一种纯人类的举措。无声无息的,他向我们走近,如今只离两尺远了。他望望一个又望望另一个,以一种不像人类的声音,他开口说话: 『梅格能--』他的语调审慎而亲切:『他真如你所说的纵身火里?』 『我没跟你说过这种话。』我回答,惊讶於自己人类的声音;不过我知道他只是提及我刚的思绪。『事实确是如此,他自焚了。这件事我何必撒谎?』 我试图渗进他的意识,他看穿我的意图,不但倒过来防阻,甚至穿出令我为之错愕的奇特影像。 那瞬间我看到了什麽?我不敢确信。地狱和天堂,或是二者融为一体;吸血鬼在乐园里啜饮着血,血自树上垂悬着、摇动着的花朵流出。 我感到一阵厌恶。好像他竟化身女妖娼妓一般,潜入我的隐私梦境里。 他的影像传递停止了,眼睛轻微皱起来,视线朝下,隐约显出尊重的意味。我的厌恶令他畏缩了,他并未料到我的反应,他完全没想到……什麽?如此惊人的力量! 不错,如今,他正设法以近乎谦恭有礼的方式,让我明白他的心意。 我也回之以礼。我让他看到我於梅格能在塔楼;我回忆梅格能自焚前所说的最後话语。让他知悉所有的始末经纬。 他频频点头。谈到梅格能所书的话时,他的脸色微变,似乎他的额头平滑不少,也似乎肌肤全部紧绷起来。他并未给我任何回应於暗示。 相反的,也出乎意料的,他的视线从我们身上转到教堂的主祭坛;他的身躯滑动,掠过我们,并且以背朝着我们;好像他坦然无惧,又好像他突然忘却外界的存在。 他移向中间的走道,慢慢往上移动;不过他全不像人类在走路,只是从一个阴暗处迅速滑向另一个阴暗处;身影恍如忽隐忽现,但从未在光亮处露面。看起来,教堂里如有任何动静,或者有任何人瞅他一眼,他一定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的本事极让我惊佩,好奇地想试一试,我能不能如此滑行;我跟随他到了唱诗班的台上,卡布瑞如影随身。 我们发觉行动飘忽比想像中容易,不过,当他看到我们跟在身边时,显然大吃一惊。 在骤然吃惊之际,他眯了我一眼,眼神却暴露出他的大弱点:傲岸自负。我们悄悄跟上他,行动如他一般飘忽,同时又不露形迹於思维,这令他大感挫败失色! 更糟的是,他明白我已察觉这一切,那瞬间,他更加激怒了。微弱得几乎不是热的热度,从他身上传出来。 卡布瑞发出轻蔑的冷哼声音,她盯着他一两秒锺,避开我,对他迳传不屑之意,他好像错愕不已。 我渐渐了解到他正陷入内心的强烈交战。他要留心麾下的忠诚信徒;他望望祭坛那里的象徵--全能的上帝於圣母玛丽亚;烛光闪烁在他白皙,看上去纯真无邪的脸上,更使得他像煞卡罗基笔下的爱神。 他将手伸入我的披风里,揽住我的腰;他的触摸是如此奇妙,如此甜蜜而迷人,他的脸容又是如此美丽,令人神魂颠倒,以致我不舍得走开;他的另一只手也拦住卡布瑞的腰;看到他们有如天使跟天使并肩而行,我不由得心烦意乱。 他说:你们一定要来! 『为什麽?去哪里?』卡布瑞问道。我感到极大的压力,他极力蛊惑我反抗自己的意念,但是他办不到的。我屹立在石头地板上,动也不动;我注意到卡布瑞望他时,脸色冷漠坚定。他再次大感惊愕。他气急败坏,而且不能再对我们有所掩饰。 看来他不但低估我们的体力,而且也低估我们的决心。这倒是有趣! 『你们现在必须就来,』他说,他已在发挥全部可使的力量,太明显而骗不了人。『出来吧,我的同伴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在撒谎。』我开口了:『你遣开同伴,你希望我们在他们回来之前出去;你不希望他们看到你走出教堂,你根本不希望他们知道你曾经走进教堂。』 卡布瑞再一次不屑地轻笑着。 我把手放在他胸前,想把他推开;他也许强壮一如梅格能,但我绝不害怕:『为什麽你怕他们看见?』我轻语,偷偷瞅着他的脸。 他的改变太惊人,太恐怖了,我情不自禁屏息噤声。他天使般的脸容似乎消褪,转而眼睛狂野圆睁,嘴巴扭曲狰狞;他极力不咬牙切齿,不握拳扼腕;如此一来却使他全身丑陋变形。 卡布瑞挣开了他,我放声大笑。我无意耻笑,实在是身不由己;因为他的转变太诡异,却也太有趣了。 错愕於可怖的景象被发现,他迅即恢复正常,甚至庄严的表情也再次显现。他以坚定的思维告诉我说,我的强壮有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如果走出教堂被徒众看见,他们一定会大惊小怪,所以我们一定要马上离开。 『又撒谎了!』卡布瑞轻轻表示。 我知道以他的傲慢,他绝不会随便宽恕别人。我们若不能挫败这个家夥,上帝保佑尼古拉斯吧! 我拉起卡布瑞的手,转身走往通向大门的走道。卡布瑞回头望望他,又无语地问我。她的脸苍白而惴惴不安。 『稍安无躁!』我轻轻低语。我看他离我们已远,背对着主祭坛,他紧瞪着的眼睛是那麽大,看起来就是鬼魅,可憎又可怕! 当我们走到教堂走廊,我一边对卡布瑞说话,一边倾全力呼唤其他的怪物,我叫他们回来,只要愿意,他们可以进来教堂,绝不会受到伤害;他们的首领正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毫发为损。 我大声说话,在说话当中注入呼唤,卡布瑞於我同心协力,我们齐声传出讯息。 我感到他离开主祭坛走向我们,突然间,我失去他了,不知道他在我後面的哪里。 他骤然现身,抓住了我;卡布瑞已摔倒在地板上,此刻,他正试图举起我,想将我摔出门外。 我奋力抵抗,拚命回想梅格能的举措,他奇特的轻盈步伐,於这个怪物的飘忽闪动;我猛力冲推他,不像面对凡人壮汉的对手,猛推之後自己不稳失衡;相反的,我的身子往空中窜高。 正如我所预期,他摔了个筋斗,身躯撞上了墙壁。 凡人骚动了。他们发现有动静,听到有声音;但是他再次消失不见,而卡布瑞於我,看上去跟在阴影下的其他年轻绅士,并无两样。 我示意卡布瑞离开,他身影再现,对我冲来,我早有防范,身子闪向另一边。 他大约离我二十尺左右,四肢伸开趴在地上,以敬畏的眼神瞪着我,好像我乃天神一般。他的褐发蓬乱,仰视时眼睛巨大无比;脸上表情尽管温柔天真,却全神贯注在下达指令想掌控我;他强调我乃软弱、有缺陷的傻瓜,一旦他的徒众出现,不但会撕裂我的四肢,还会活活烧死我的凡人爱人。 我默默地笑着,这简直跟意大利老笑剧里的打斗,一样荒谬可笑呀! 卡布瑞的视线在我们两个身上环转。 我再次对其他怪物发出召唤,这一次,我听到他们的回答於质疑。 『进来教堂里吧!』我一次又一次地召唤。他站起身,怒不可遏地跑过来,卡布瑞跟我一起紧紧抓住了他,他无力动弹了。 在心惊胆跳的一刻,他伸出獠牙想刺戳我的脖子,当他掀露齿之际,双眼暴凸。我用力推倒他,於是他又不见了。 他的徒众已经靠近。 『你们的首领在教堂里,你们瞧呀!』我又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绝不会受到伤害!』 我听到卡布瑞发声警告,但是晚了一步,他已站在我面前,好像冒自地底似地。他重击我的下巴,把我的头往後拉扭,让我的脸朝向教堂的天花板。在猝不及防的当儿,他又挥拳重槌我的背部,我整个人飞出大门,摔落在广场的石头上。 第四部:幽冥子孙1 除了雨我什麽也看不见,然而我听到他在指挥一切,他的徒众全聚在附近。 『这两个没有什麽了不起--』他在传达思绪,只是用的乃是简单的词语,好像是在命令一群浪荡的顽童。『把他们丢到监牢里去。』 卡布瑞说:『黎斯特,别反抗了,拉长战争只是枉费心力吧!』 我知道她是对的,但穷我一生,我从未束手投降。拉着她穿过医院,我们往桥的方向跑去。 我们越过许多湿淋淋的人,赃兮兮的车;不过,他们惧我之心已减,行动也飘忽异常人,所以一下子就追上我们。 在左岸区的黑暗街道,游戏结束了。 一张张白森森的脸,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显现,如一群牛头马面在戏弄挑逗;我想拔剑,他们却按住我的手。耳边听到卡布瑞说:『由他们去吧!』 我抽剑欲刺,他们却将我和卡布瑞一起高高举起。 在那可憎的一刻,我恍然大悟於未来的去处,无疑那是数码之外的圣婴公墓。我几乎已看到升起的火炬,火光闪烁不定,这是每晚都会点燃的火,据说可以驱除未掩埋坟墓的薰鼻臭味。 我的手紧紧揽住卡布瑞的脖子,对於迎面扑来的臭味,我忍不住反胃张口大叫。他们迅速地带我们穿过黑暗、穿过栅栏的大门,也穿过白色大理石的地穴。 『你们一定也无法忍受的--』我挣扎地说:『所以,为什麽你们要喝生人的血,却要和死人活在一起?』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不管是言词上或体力上的抗争,终於告一段落。围绕在身边的是各种不同的体,体的腐烂度容或不同,其臭味则一,甚至那些有钱人的墓地,也一样照臭不误。 我们走到公墓最阴暗的部份,进入一个巨大无比的墓穴,我发现他们跟我一样讨厌恶臭,我可以感到他们的恶心反胃,然而他们张口呼吸如常。卡布瑞全身发抖,她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脖子。 我们已穿过另一道门,在昏幽的火把光下,我们走抵一个泥土挖出来的阶梯。 臭味更加强烈了,似乎从泥墙四周渗流出来,我脸朝下,沿阶呕吐出缕缕血丝,我们走得很快,血丝迅即消失在身後。 『住在坟墓里--』我愤怒地说:『告诉我,你们为什麽自己选择活在地狱?』 『闭嘴!』靠近我的一个开口辱骂,她黑眼睛,有一头女巫般的蓬发。『你们亵渎神圣,你们是该诅咒的邪魔外道!』 『少做魔鬼的傻瓜了!』冷笑着,我们目光交接:『除非他对待你,比之全能的上帝,更他妈的好一些!』 她笑了,或者说她开始笑就连忙噤声,好像笑是禁忌似的。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交道,还挺热闹有趣呢! 我们走到越来越低的地底下。 火光忽隐忽现,他们的光脚在地上踩出脚印,他们破烂的布轻拂我的脸;我看见一个呲牙咧嘴的骷髅,又看见另一个,然後是墙上凹处站着的一堆。 我想挣脱恢复自由,脚踢到另一堆挤在阶梯上的骷髅;吸血鬼抓得更紧,想把我们抬得更高。此刻,我们穿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观,墙壁站着瘦骨嶙峋的怪物,骨头上仅仅裹着破布,像煞地狱里一尊尊的木雕泥像。 『这简直太恶心了!』我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已走到阶梯的最下面一层,来到一个极大的墓陵,耳边传来一阵阵低沈、快速的定音鼓捶打声。 火把在前面闪耀,四处的鬼哭神号之外,掺杂着凄厉的啾啾叫声,叫声虽在远处,却充满无比创痛;在此之外,更有其他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污秽恶臭之中,我感觉到有凡人就在附近;是尼古拉斯,他还活着;我可以听到他的声息;十分微弱的思绪夹杂他的味道;只有他的思绪似乎不大对,不,是全然的杂乱无章! 我不知道卡布瑞是否也感受到了。 我们猛然一起被抛掷在地上,其他的妖怪全部退後远离。 我站起来,也扶着卡布瑞起立。我们正置身在一个大拱顶的房间,吸血鬼分别举着叁支火把,形成叁角形地照着站在中间的我们。光不强,勉强照明而已。 房间角落有个大而黑色的东西,我可以闻到木头和松脂的味道,可以闻到潮湿发霉的衣服味道,可以闻到活的凡人气息。尼古拉斯就在那里! 卡布瑞的头发已完全披散开来,垂满了一肩,她贴紧我,镇定谨慎的眼光正打量四周。 哀叹悲泣之声四起,但最刺耳的是,我们先前也曾听见的,那是来自地底不知何处,妖怪悲悲恻恻恳求之声。 我擦黑盗掘这是埋於地底吸血鬼的啸哭,为嗜血而啸哭,为祈求赦免而啸哭,甚至为求地狱的火赶快降临而啸叫。他们的啸叫声一如臭味,最是难以忍受。 尼古拉斯倒没传出什麽真正的思绪,有的只是他心智无形闪现的微光,他在做梦吗?他疯狂了吗? 鼓声渐渐逼近渐渐高亢,然而啸哭之声依然破壁而来,一而再再而叁,即刺耳又极为突兀,靠近我们的悲叹哀泣渐渐隐去,只剩下鼓声咚咚不停,慢慢的,咚咚鼓声突然似发自我自己的头部里。 苦心竭虑促使自己不以手掩耳,我四下眺望着。 一个大圆圈业已形成,他们至少有十位,小的,老的,女的,男的,还加上一个年轻男孩;全穿着残存的人类服饰,身上泥巴已结成块,光着脚丫,头发沾黏污秽,在楼梯跟我说话的女鬼也在其中。她身材匀称,穿着一件赃兮兮的长袍;她细细打量我们,乌黑的眼睛晶亮,像是一颗藏在砂砾中的宝石。在这群前进的卫士以外,尚有两个躲在阴影里,正在全心全力地大鼓。 我默默地乞求力量,试着不去想尼古拉斯,但仍用力捕捉他的思维。我严肃的立着誓言:尽管当下我尚无计可施,但是我们一定可以绝处逢生。 鼓敲得渐渐慢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丑恶的声调,那种声调足以使任何异类魂飞魄散,也使我的喉咙纠结起来,一个持火把的妖怪走近了。 我感到其馀的妖怪正在屏息以待,一种感觉得到的兴奋骚动,跟火光一样射向我。 我一把抢过火把,也用力拉扭他的右手,使得他摔跪在地上。我的脚再死命一踢,他四肢朝天了。别的怪物冲向前,我挥摇火把,躯赶他们退後。故意挑的,我将火把往地下一扔。 他们猝不及防,大出意外,一阵突来的静寂笼罩着,兴奋之情消褪;或者应该说他们的情绪变得较少躁进浮动,较多的耐心容忍! 鼓声绵延不断,但是似乎没有谁注意鼓声,他们只瞪着我们的鞋扣,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脸庞;看上去即苦恼又悲痛,即饥饿又威吓!那个年轻男孩,以痛苦难忍的表情,伸手触摸卡布瑞。 『滚回去!』我咬牙说着,他顺服地捡起火把,身子退後。 如今,有一事我已确切无疑,这些妖怪对我们即好奇又欣慕;而这正是我们所拥有的最佳优势。 对着他们,我一个望过一个,慢条斯理的,我开始轻刷披风於马裤上的脏灰;我挺直肩膀,抚平衣服皱褶;然後以手梳拢头发,双臂交叉胸前亭亭而立。以一派严正、威严的模样,我目光炯炯注视着。 卡布瑞微微一笑,她雍容华贵地站着,手放在剑鞘上。 我们的装腔作势大为奏效,他们全瞠目惊愕以对,那个眼睛漆黑的女鬼更是迷惑不已。我向她眨眨眼睛,默默地告诉她说,如果将她丢进瀑布,让她在水里洗个把小时,她一定可以颠倒众生。她退後两步,情不自禁地拉起长袍,遮掩她的胸部。有趣极了,太有趣了! 『你们有什麽话要说?』我问道,眼光一个扫射过另一个,好像他们都与众不同。卡布瑞又轻轻一笑。 『你们想做什麽?』我诘问着。『你们这手铐脚炼的鬼魂,只敢在墓地,在古老的城堡作祟吗?』 他们彼此对望,渐渐不自在起来。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小时候,我的保姆经常讲妖魔鬼怪的故事来吓唬我。』我说:『她说这些妖怪,无时不刻存在,更会全身盔甲,一跃而出,把一路尖叫的我从家里带走。』我用力跺脚,冲向前狠狠大吼说:『你们就是这种妖怪吗?』他们大声尖叫,身子往後躲开。 只有双眼漆黑的女鬼,动也不动。 我轻轻地笑了。 『你们的身体跟我们完全一样,不是吗?』我慢吞吞地问:『光滑,毫无瑕疵。从你们的眼里,我也感受到於我相同的力量,十分奇妙……』 他们即困惑又迷惘,就连墙壁传来的哀鸣也微弱了许多;好像埋在地底的吸血鬼,无视於痛苦,也在专心聆听。 『难道住在污秽之地像这里,是那麽有趣好玩吗?』我问道:『所以你们非住在这里不可?』 仍然是恐惧於艳慕!他们似也在发出『为什麽你们可以逃出厄运』的疑问。 『我们的首领是撒旦!』眼睛漆黑的女鬼锐利地说,声调倒是极有教养。当她还是凡人时,恐怕不是挺好对付呢!『我们服侍撒旦,心甘情愿!』 『为什麽?』我礼貌地问道。四周一片大惊失色。 尼古拉斯微弱的灵光又现,混乱而无固定方向。他也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由於你的挑,你将惹来上帝的天遣,降临在我们身上。』男孩开口说,他是他们之间最小的一个,化身吸血鬼时,大概十六岁左右吧。『基於虚荣於邪恶,你完全漠视幽冥法则!你跟凡人生活一起,你走在光亮的地方!』 『你们为什麽不敢跟我看齐?』我问道:『当受苦忏悔的期间终止,你们将张开白色翅膀飞往天堂吗?撒旦对你们作了这样的承诺吗?你们将得到救赎吗?如果我是你们,我不信哩!』 『因为你的罪,你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又有一个开口说,是一个丑怪的小老太婆。『你再也不能在地上行恶啦!』 『是吗?你认为何时会发生呢?』我问道:『有半年了,我依然故我!上帝或是撒旦,谁也没来烦我,只有你们,老是来打扰我!』 他们顿然困惑受挫。我们闯了教堂,为什麽没被雷打死?我们怎麽敢这样胡作非为? 他们好像很容易击败而溃逃。可是尼古拉斯呢?倘若他的思维不那麽混乱,在那堆发霉的黑脏布块底下,我至少可以察觉并捕捉某些正确的影像。 我的视线仍不离吸血鬼一步。 木头,松脂,那不是火葬的柴堆吗?何况还有该死的火把! 眼眸晶亮漆黑的女鬼走近,没有怨恨恶意,只是目眩耳迷!然而那个孩子把她推开,她被激怒;男孩逼近,我几乎感到他在我的脸上呼气。 『混蛋!』他说:『你是那个被遗弃的家夥梅格能所造成的,即向我们的集会挑战,也向幽冥法则挑战。你变本加厉自大卤莽,任意将幽冥法术传给身边的女人。混蛋!』 『纵使撒旦不惩罚你--』丑女说:『我们也将行使权利於责任,对你施加惩罚。』 男孩指着黑色覆盖的柴堆,又示意其他的妖怪退後。 鼓声再起,急促而高亢,围绕我们的圆圈变大了,举火把的妖怪走近那堆布块。 有两个走过去掀开那块破烂的盖布,黑色的斜纹布扬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灰尘。 柴堆面积之大,一如梅格能的火葬场。 在柴堆上一个粗糙的木笼里,尼古拉斯萎顿地跪在里面。她视而不见地瞪着我们,从他的脸容於思维,我察觉不出有任何认识的意味。 吸血鬼举高火把,让我们看个一清二楚。他们再次眉飞色舞,就如初初带我们进来时,那样激动於兴奋。 卡布瑞以她的手捏我,示意我小心沈着。她脸上的表情则冷静如常。 尼克的喉咙有青色的伤痕,蕾丝衬衫肮脏,马裤也破烂不堪;事实上他全身伤痕,瘫软已濒死亡边缘。 恐惧在我的心里爆裂开来;知道这正是他们苦心积虑的目的,我极力掩饰,不动声色。 木笼算什麽?我随便就能打开,火把也只不过叁支,难不倒我。问题只在於何时行动於如何行动而已。我们绝不可以再一次陷入泥潭,绝不可以! 我发现自己冷冷地望着尼古拉斯;冷冷地望着那堆引火棒,那堆砍碎的木头。只是愤怒之色再也难忍,卡布瑞的脸则有如戴上一张憎恨面具。 群众似乎畏怯於我们的愤恨,他们轻轻退後几步又慢慢靠近了些,表情仍然即困惑迷惘又惴惴不安。 卡布瑞碰碰我的手臂。 『他们的头目来了。』她说。 不知哪里有一扇门打开,鼓声汹涌而来,被囚禁妖怪的哀嚎也四处翻腾,他们再次哀哀恳求赦免於解脱。围在我们旁边的吸血鬼高声悲泣狂叫,我勉力充耳不闻无动於衷。 强烈的直觉警告我不要注视头目,然而身不由己,我慢慢转身凝望他,对他的法力,也再次予以评估。 第四部:幽冥子孙2 他施施然走向大圆圈的中心,背对着柴堆,一个奇特的女吸血鬼跟着亦步亦趋。 当我透过火把之光仔细端详他时,我再次感到震撼,那种感觉和他进入圣母院,跟他首次面对面时完全相同。 不仅惊慑他的漂亮,更惊慑於他纯真孩子气的脸容。他的行动飘忽迅速,轻灵似烟,好像全不见举手投足的痕迹;他巨大的眼睛凝视我们,丝毫不带生气之色;他的头发尽管沾满灰尘,却隐约泛着红色光芒。 我试图解析他的心智,以他的崇高庄严,大可以遨游四海享尽荣华,何必率领指挥这群悲怆可怜的妖魔鬼怪呢?我试图挖掘他的真相,当我们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我几乎已发觉的真相;如果我能看透看穿他,或许我能打败他;当然我也决心要打败他。 我觉得他似有了回应,他正在沈默地答话;在他纯真的表情里,有如地狱闪现天堂之光;好像他虽然堕落为魔鬼,形态於脸容却保持天使的模样。魔鬼其心天使其脸,这是不是他的真实写照呢? 眼前情况似乎有些失常,头目一言不发;鼓焦虑狂乱地击打着,判罪之令依然未发。黑眼睛的女吸血鬼并未加入悲泣的行列,此刻所有的哀号也一齐停止。 跟着头目亦步亦趋的女鬼,是个奇特诡异的怪物,打扮一如古代的皇后,褴褛的长袍系着编织的腰带。她突然大笑起来。 这群吸血鬼集会的徒众,显然为女妖的突兀而大吃一惊,有一面鼓声中断了。 皇后似的妖怪越笑越大声,覆掩在纠结头发上的面纱後面,一口森森白牙闪现着。 她一定曾经雍容华贵过,此刻看来,倒也并非凡人的年龄侵蚀了她的资颜,而是她的疯狂使她花容变色;她龇牙咧嘴,怪相百出,她眼神狂乱直直瞪视;身躯因大笑不止而变成大弧形,有如梅格能在葬身火堆前跳舞之际,也曾经如此身弯似弧。 『我不是早就警告你了吗?』她尖叫着:『不是吗?』 在她的身後,尼古拉斯在小笼子里转动着。我感觉笑声是对他的嘲弄,然而他却只盯着我;尽管他的脸已扭曲变形,往日的情怀仍铭刻在脸上;此外,他的怨恨里掺杂着惊骇,他的惶恐里更掺杂着绝望。 褐发头目瞪着皇后吸血鬼,他的表情深不可测。举火把的男孩走向前,大声叱令女鬼立即停止大笑,虽然衣衫破烂,此刻的他倒有几分法相庄严。 皇后转身背对他,面向我们,她已一种嘶哑难辨男女的声音,吟咏着,只不过吟着吟着,又忍不住狂笑起来。 『我说了千遍万遍,你们全听而不见--』她如此吟咏着,长袍抖动,好像她的身躯在哆嗦一样:『你们说我疯狂,其实我乃是世间的殉道者,流浪的语言家,在地球上守夜太久,终於老朽腐化。你们瞧,我的语言岂非句句是真?』 头目对她置若罔闻。 『要等到这个怪物出现--』她走近我身边,脸上似乎戴着诡异的小丑般的面具,就像梅格能似的。『这个蹦蹦跳跳的骑士亮相,证明我言之不差。』 她屏息吸气,嘶嘶作响,身体亭亭玉立。在静寂的那瞬间,整个人骤然美艳不可方物。我渴望梳她的头发,亲手为她沐浴,替她穿上时髦的衣服;渴望时时刻刻能在镜前看见她的美貌。事实上,我突然滋生狂野的念头,想洗涤她邪恶的化妆,想让她恢复天生丽质。 在那瞬间,永恒的观念在心底焚烧着,我明白所谓不死是什麽意思;她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在那一刻。 她凝眸看我,似乎捕捉了我的幻象,看上去更可爱迷人了,只是疯狂的滑稽模样也再次显现。 『惩罚他们!』男孩大叫:『祈求撒旦审判她,把火点上!』 偌大的屋子却没有动静。 丑怪老太婆嘴紧闭,以古怪的旋律,说话的声调哼唱着。头目依然双眼炯炯直视前面。 男孩沈不住起,急惶惶地迎上前来,他伸手似爪,獠牙尽暴。 我从他手里抢过火把,漫不经心地在他胸上挥拳,他摔出布满灰尘的圆圈外,身子滑向柴堆的引火棒那里。我将火把在地上用力挥擦。 吸血鬼皇后咯咯怪笑,别的妖怪相顾失色。头目的脸上表情毫无改变。 『我不会站在这里听候撒旦的审判。』我说着,视线扫向圆圈上的诸妖怪。『除非你们叫撒旦亲自现身。』 『是呀,告诉他们,孩子,让他们回答你!』老妖怪得意洋洋地说。 男孩站起身来。 『你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麽罪!』他再进入圆圈大吼着。他激怒了,他在发散力量。从他们的凡人形态上,我很难判断他们的幽冥岁月,男孩很可能上了年纪,老妇是羽毛长的雏儿,孩子气的头目恐怕是最老的长者。 『听着,』男孩开口了,身子也走近一些。当大家都注意他时,他灰色眼睛闪闪发光。『这个恶魔不属於这里,也不是任何地方的新信徒;他从不祈求归属;没有对撒旦宣誓;他也没有在死亡的床上放弃灵魂。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死亡!』他的语调越来越高越响。『他没有被埋在地底,所以也不像是幽冥之子从坟里复苏!他敢於佯装活人,在世界各地漫游,就在巴黎的市中心区,他做生意有如凡人一般!』 墙上诸鬼尖叫唱和,然而圆圈里的吸血鬼,无视於他的眼光紧瞪,全都一语不发。他的下巴颏哆嗦起来。 他高举双手,大声嗥叫,他们中间仅有一两位发出回应,这使得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狰狞。 吸血鬼皇后发出一串开怀畅笑,又以最疯狂的微笑,斜眼瞅我。 男孩仍不甘放弃。 『他追逐财富舒适,这是严格禁止的!』他尖叫,顿脚,摇晃外衣。『他进出宫廷之间,纵情肉体之欢娱;他跟凡人混在一起,载歌载舞,寻欢作乐!』 『少数黑扯黄了吧!』我说道,其实还真乐於听他的夸夸其谈哩! 他冲过来,以手指指我的脸。 『没有任何仪式得以洁净他了!』他大吼:『幽冥之誓也来不及了,幽冥的祝福也……』 『幽冥之誓?幽冥之祝福?』我转向老皇后:『你对这些有什麽意见?你跟跃身火里的梅格能,应该一样年纪……为什麽你肯忍受这些?』 她的眼睛滴溜溜滚转,好像眼珠本身就具有生命一样。然後她又爆笑开来。 『我绝不会伤害你,小夥子!』她说:『绝不会伤害你们俩!』她甜蜜地注视卡布瑞:『你们正在魔鬼的路上进行大探险,在你们面前有大好的岁岁年年可以挥霍, 我有什麽权利干预呢?』 魔鬼之路!多麽曼妙的话语!这是第一次,我的灵魂吹起嘹亮的号角,仅仅只是注视她,就让我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她奇特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梅格能的孪生兄妹呀! 『不错,我的年纪跟你的前辈一样大!』她微笑着,白色的獠牙碰到下就消失了,她瞥了头目一眼,头目注视她,却毫无表情,漠不关心。『当梅格能来窃取我们的秘密时,我就在这里,就属於这个集会。梅格能,这个诡计多端的炼金术士……他所啜饮的鲜血,足以让他永垂不朽,那是幽冥世界从未发生的奇迹。如今,叁百年过去了,他将最纯粹的,没有掺水稀释的幽冥禀赋全传给你,哇,多麽美妙的孩子!』 她的脸又还原成睨眼龇牙的模样,像戴上小丑的面具,也像极了梅格能。 『把他给你的力量展现出来,让我瞧瞧。孩子!』她说:『那样威猛凌厉的吸血鬼,过去从没传授子弟,如今力量全传给你,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他缔造的後裔,当能轻易击败这个仁慈的头目於他的王国!』 『停止这些胡说八道的疯话吧!』男孩打断她的话。 然而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漂亮的黑眼女鬼也靠近我们,她看着老皇后,完全忘记对我们的恐惧和憎恨。 『一百年以来,你就说得够多了--』男孩大声叱责皇后,挥手命令她闭嘴:『你疯了,所有的老糊涂也全疯了,你们早该死的。我告诉你,所有的法外之徒都要受惩罚,当他和他缔造的女体在我们面前毁灭後,我们的秩序就得以恢复。』 旧恨加上新仇,他转向其他徒众。 『我告诉你,你跟别的邪恶没什麽两样;上帝的旨意,让你的作为使凡人受苦,用以证明他的神圣光荣;如今你亵渎了上帝,上帝的旨意自然也会毁灭你。你要下地狱,你的灵魂要手诅咒,你的不死之躯,只不过是让你受苦受折磨的代价罢了!』四周传出不明所以的哀嚎。 『终於说到要害了--』我说:『你们的所有哲学只是建立在谎言上。你们是懦夫!你们是孬种!你们自甘堕落,宁愿过比低等凡人还不如的生活。你们要惩罚我们,之因为我们不像你们。为什麽不跟我们走呢?我们过得多好!』 一些吸血鬼紧瞪着我们瞧,一些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们一再将视线朝向头目和老皇后。 头目依然沈默。 男孩却忍不住又大吼: 『他的罪还不止如此,亵渎神圣殿堂意犹未足--』他勃怒说道:『跟凡人一起玩乐意犹未足,就在今晚,就在这个村庄,他吓坏了整群参加聚会的教堂会众,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荒谬绝伦的怪事,祭坛下的坟墓,鬼怪竟然跃身掠起!想想看,这对男女吸血鬼,毫无章法,为所欲为,幽冥法则全被他们糟蹋了!』 他们有的张目结舌,有的喃喃念念,老皇后则兴高采烈地大笑着。 『这是何等大罪!』他接着说:『我告诉你们,他们绝不可以不受惩罚!还有呢,你们早知道大道剧场发生的事,他在舞台上戏谑嘲弄花样百出,自己还是剧场的老板!他以幽冥法力将全巴黎人玩弄於股掌,将我们严守好几百年的秘密,一股脑儿加以粉碎。仅仅只为了他一己之快,和一般观众的乐趣!这是多麽可恶!』 老皇后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头歪一边地注视我。 『这些都是真的吗?孩子。』她问道:『你真的坐在歌剧院的包厢?你真的站在法国剧院的舞台灯前?你真的和国王皇后一起,在杜勒利皇宫里跳舞?你跟这位你缔造的绝色美女,真的坐上黄金马车,在大街小巷游逛吗?』 她乐不可支,眼睛叁不五时扫瞄其他徒众,好像她在施发警告的信号,促使他们安静温驯。 『哎!何等美妙又何等尊荣!』她继续说:『当你进入大教堂,发生什麽事了?告诉我吧!』 『什麽事也没发生,夫人!』我郑重的宣告。 『大罪恶!』男孩吸血鬼横眉怒目地咆哮:『这种作为已足够掀起战端,纵使全法国不会对我们宣战,全巴黎市也会对我们宣战。几世纪以来,我们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地掠夺这个大都会,我们轻声细语一代传一代,我们在夜间潜行,我们也四出作祟,但只是想让人心生畏惧,我们可不是狂暴的妖魔!此怪的罪恶,却足以让我们辛苦的建立毁之一旦!』 『哎,这一切太崇高壮伟了!』老皇后眼睛朝着拱形天花板,无限仰慕似地说:『躺在石枕上,我对上面的繁华世界魂牵梦萦!我在坟墓里听到声音,新的音乐有如催眠曲对我催眠;我想像着上头的奇妙发明,知道他们的无比勇气。尽管他们目眩耳迷的模样,使我自惭形秽,我多麽渴望有勇者能无畏无惧在上头遨游,能穿越繁华世界的中心,飞驰在魔鬼之路上!』灰眼男孩抓狂了。 『执行仪式--』他对着头目怒目而视说:『把柴堆点燃!』 皇后以一种夸张的姿势退後,男孩抓了附近的火把,我冲上去一边抢走火把,一边将他头朝下脚朝天捉提起来,他全身发抖摔倒在地上,我把火把踩熄了。 火把只剩下一支,徒众手忙脚乱,慌成一团,有几个跑过来解男孩之危,其他的则彼此窃窃私语,头目直立不动,好像在做梦一样。 在此混乱当儿,我向前爬上柴堆,将小木头笼子打开来。 尼古拉斯像一具活过来的体,他眼睛迟钝无神,他的嘴巴歪扭,好像在坟墓的那一边,即怨恨我,又对我微笑。我将他拉出笼子,放他在地上。发热的他,想推撞我,又低声咒骂;我不予理睬,也或许只是尽量在隐藏我的激动吧! 老皇后着迷地注视一切。我瞥了卡布瑞一眼,她神色从容,毫无怯意。我从外衣取出珍珠的念珠,放意让念珠上的十字架摇来晃去,把念珠挂在尼古拉斯的脖子上,他先是茫然地瞪着小十字架,然後大笑不止。轻蔑不屑,怨尤憎恨,从这阵清脆的笑声里表露无遗。笑声在墙壁四周回响,这种笑声和吸血鬼判然不同;你几乎可以从中感到人类的血气,感到人类的精力,红润的、炙热的,奇特而未经琢磨的;我猝然发觉,他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凡人,就像一堆瓷娃娃中唯一的小孩。 这群吸血鬼更加错愕迷惘了,两支熄灭的火把还在地上,没有谁予以理会。 『好了,依你们自己的规条,你们根本不准伤害他。』我说:『一个吸血鬼给他超自然的保护,高我,你们要怎麽办?』 我带着尼克走向前,卡布瑞立刻伸出手抱住他。 他没有拒绝,只是瞪着她瞧,恍如从不认识她,甚至用手轻触她的脸;她像对待婴儿似地推开他的手,视线之专注在头目和我的身上。 『如果你们的头目无话可说,我倒想说几句。』我开口了:『到塞茵河边,用水好好把自己洗乾净吧,好好穿上像样的衣服,你们没忘记该怎麽穿吧!只要喜欢,在人群当中游荡去吧!』 受挫的男孩吸血鬼,走回圆圈里,那些扶他站起来的徒众,被他粗暴地推到一边。 『阿曼德--』他对不作声的褐发头目哀求着:『法号施令让徒众恢复秩序吧!阿曼德,救救我们!』 『看在地狱之名上--』我对他突击:『难道魔鬼赐给你们英俊、灵活,有眼睛可以观看,却以符咒禁锢你的心智吗?』 他们的眼睛全直直瞪视我。灰发男孩也低低叫出『阿曼德』的名字,却枉费心机。 『你们浪费了禀赋--』我大声说:『更糟的是,你们还浪费了不死之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事矛盾对立,也没有什麽事匪夷所思。只有凡人,他们仍然活在往昔的迷信里,难以自拔!』 沈默笼罩着。我感觉到尼克在缓缓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感觉到他麻痹的四肢,正在拼死拼活地挣扎奋斗。 『你们难道不聪明灵巧吗?』我对他们诘问,我的声音在寂静中膨胀变大:『你们难道没有技巧本事?我,孤伶伶一个?为什麽不期而发现这麽多无限的可能性?而你们,被鬼魅大家长抚养长大--』我顿了一下,眼睛瞅着头目和愤怒的男孩:『为什麽却之敢活在地底,眼盲似地摸索着过日子?』 『撒旦的力量,会把你们摧毁在地狱里!』男孩使尽馀力,大声吼叫。 『你一直这麽说个不停--』我嗤之以鼻:『然而却啥事也没发生,我们等着瞧吧!』 噪杂的喃喃同意声四起。 『如果你认为我们会遭到天遣!』我说道:『那又何必费心带我们到这里?』 更多更响的意见一致。 视线抛向那个垂头丧气的头目,所有的眼睛也全从我身上转而看他。连那个疯狂的吸血鬼皇后也望着他。 在无边的寂静下,我听到他轻轻说: 『空了,大势已去!』 墙内受尽苦难折磨的幽魂,也噤口无声。 头目再度开口。『你们全去吧!一切全告一段落。』 『阿曼德,不行--』男孩兀自苦苦哀求。 其他的徒众全退开来,他们以手掩脸,喃喃低语;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那一支孤伶伶的火把,凄凄凉凉地悬在墙上。 我注视着头目,我知道他的话并不意味着要放开我们 他无言地赶走那个违抗的男孩以及其他手下,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他和皇后了。他的视线再次胶在我的身上。 第四部:幽冥子孙3 巨大拱顶下的空荡屋子,之剩下两个吸血鬼在凝视我们,唯一的火把发出微弱而幽暗的光,使得空气中更加鬼气森森。 我默默地沈思着,那些鬼怪都离开墓地了吗?还是他们仍在楼梯的上面徘徊不去?他们肯让我带走还活着的尼克吗?男孩是一定在附近逗留不去的,但是男孩根本十分软弱;老皇后之会袖手旁观,我要对付的只有头目一个。此际,我一定不可以冲动急躁。 他依然直盯着我,默不作声。 『阿曼德?』我十分恭敬地说着:『我可以这麽称呼你吗?』站得近了一些,仔细打量,想察觉任何微细的脸色变化。『你无疑是首领,也只有你能为我们说明一切。』 这些话只不过在掩饰我的思维。我在投其所好,在问他为什麽如此率领他们;他显得像老皇后一样的远古,他所理解的深度自非他们所能领悟。我又想起他站在圣母院的祭坛前时,脸上灵妙的表情;我发现我们俩实在棋逢敌手,难分高下。只是,此刻这个远古的敌手,却之静静屹立,不置一词。 在那一刻,基於智者应有所启示之心理,我以人类的感觉在对他探寻真理;内心深处凡人脆弱如我,那个在客栈为大混乱幻象而哭泣的小夥子,谦卑问道:『阿曼德,这一切所为何来?』 好像褐色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後脸色不可思议地变为暴怒之容,我忍不住退後几步。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纵使在圣母院瞬间的转变,比起来也不足挂齿。那种十足怨毒的具象化身,乃前所未见;就连卡布瑞也避开一边,又伸出左手档住尼克;我连忙退後,跟她站在一起,我们的手臂碰着手臂。 近乎奇迹的,他的憎恨猝然融化了;那张脸又变成甜蜜清新的凡人男孩。 老皇后吸血鬼暗淡地微微一笑,白色的手爪子拢了拢头发。 『你找我寻求解释?』头目问道。 他的视线移向卡布瑞,和靠在卡布瑞肩上尚昏眩的尼古拉斯,又回到我身上。 『我可以滔滔不绝,一直说到世界末日--』他说:『但是,你造成的大破坏却仍诉说不尽。』 我觉得老皇后发出一些揶揄的声音,只是,他在震怒之中犹能轻柔说话,把我吸引住了。 『自从混沌初开--』他说道:『这些玄秘即已存在。』站在巨大的室内,他看起来显得矮小,他的手软软地垂在两旁,声音自然流出而毫不费力。『自古以来,就有我们的同类,在城里出没作祟,利用夜晚四处掠夺,按照上帝和魔鬼的命令行事。我们是撒旦的选民,其他的则是被我们阶层所接纳者,这些人先要经过无数试探,证明确实忠诚,然後能获授不死的幽冥禀赋。』 他稍稍走近了一些,火把的光在他的眼睛闪烁。 『在所爱之人面前,这些人好像寿终正寝了。』他说道:『仅仅靠着我们少量的血,他们在棺木里忍受煎熬,等待我们莅临;只有在那时,幽冥禀赋得传授之。然後他们又密闭在坟墓里,一直等到饥渴难忍,欲念变成力量,他们这能打开狭窄棺材,挣脱出土。』 他的声调渐渐高昂,也更加宏亮。 『在这些黝黑的房间,他们知道什麽是死亡;在打开棺材,打开囿锁的铁门起身之际,他们在明白死亡之外,也了解什麽是邪恶的力量。至於那些可怜的弱者,他们无能力出来,他们只会天天哀号悲泣,徒然引来凡人厌烦,对这一群,我们全无慈悲之心。』 『这些自己站起来的,哎,这些吸血鬼,他们能在地上出没,体验,修炼,他们成为幽冥子孙;因为孕育自雏儿的血,从来没能拥有古代大老的力量;他们必须有智慧,藉着幽冥禀赋慢慢壮大自己;为此,他们必须坚信也坚守幽冥法规;生活在死人当中--因为我们已是死亡之物;永远须回到自己的坟墓--固守本分;规避光亮的地方;诱捕受害人远离别人,让受害人在鬼魂出没的不净之处就死。要永远以上帝之名,包括十字架、圣体圣餐等等为荣光,绝对绝对不能进入上帝的殿堂;以免他惩罚,令你失去力量,打你入地狱,让你受火刑而结束你在地上的势力。』 他顿了一下,首次眼光朝向老皇后,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她的脸好像令他抓狂。 『你瞧不起这些事--』他对她说:『梅格能也瞧不起!』他开始颤抖起来转对我说:『他天生疯狂,你也天生疯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根本不了解这些玄秘,你毁灭这些只像是捏碎一些玻璃,但是你根本无知愚昧,而没有能力,你只是破坏,如此而已。』 他转开身子,犹豫了一下,好像无意再多说话,闲闲地眺望着巨大地牢。 我听见老吸血鬼皇后轻轻在哼唱。 她极低微地吟咏某些单调词曲,身体前後摆摇,头歪向一边,眼神如梦似幻,再一次,她看上去娇艳美丽。 『我的孩儿全完了--』头目低语着:『一切都完了也毁了,他们已知道什麽事都可以置之不理;然而也因此,维系我们在一起,赐给我们力量来忍受这些该死的事物,更保护我们在这里的一切玄妙,完全崩溃瓦解了。』 他的视线又朝向我。 『而你竟然来要求解释,好像这是不可理解的事!』他说道:『你,利用幽冥法术贪婪无愧,倒行逆施,你随心所欲,将禀赋传给生你育你的女人!那麽,你又为什麽不传给这一位呢?这个魔鬼提琴手,这个你朝思慕念,遥遥敬拜的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都知道吗?』吸血鬼皇后如此吟咏着:『十字架十字架算老几?圣水圣水没啥了不起!圣体圣餐有什麽稀奇?……』她重复这些字语,旋律低不可辨,然後又接下去:『而这些古老的仪式。香烟袅袅,火光闪闪,当我们以为在黑暗已看到魔鬼降临,我们宣誓,喃喃低语……』 『住口!』头目忍无可忍,他的声音放低,他的手做出近似人类的姿势--掩住耳朵,他看起来像个男孩,一个几乎迷失的男孩。老天,我们的不死躯壳,给了我们这麽多的囿紧,我们的不死颜脸,为了表达真正感情,有又这麽多面具可资变化。 他的眼光凝视着我。那一刻,我以为他又会又天翻地覆的形相转变,或是他那无法克制的狂暴又会出现,我不自禁地挺直起身子。 然而,他只是在默默恳求。 为什麽这些会发生呢?当他一再强调这个问话,当他尽力仰制愤怒之际,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几已乾渴。『你给我解释呀!你,你拥有十个吸血鬼的气力,你拥有一整巢魔鬼的勇气;你身着锦缎,脚穿皮靴,在世界上横冲直闯;你,雷利欧,瑞诺剧场的大牌明星,你把我们变成大道上的戏码;你,你告诉我呀,告诉我这是为什麽?』 『那是梅格能的法力,梅格能的天赋!』带着最最渴慕的笑容,吸血女鬼这样吟咏着。 『不!』他摇摇走:『我告诉你,他远远超越所有之上,他所知无限,他也拥有无限,但是,为什麽呢?』 他稍稍靠近,好像没有走动,只是行云流水一般,一转眼幽灵已在眼前。 『为什麽呢?』他质问着:『你目中无人地走在他们街道,打开门锁,任意叫唤他们!他们为你整梳头发,为你订制衣服!你跟他们同桌共赌,欺瞒他们,拥抱他们;在你啜饮他们鲜血之际,其他的凡人就在附近边笑边舞。你对公墓避之唯恐不及,却又在教堂的墓穴飞身出现,你,为什麽呢?你,轻率的,傲慢的,无知的,自大的!这是为什麽?你给我解释呀,回答我呀!』 我的心猛跳,我的脸燥热泛红,此刻,我对他已无畏无惧,只是愤怒却远超凡人之怒;奇怪的是,我不确切明白为什麽反应如此? 他的心智--我曾经渴望渗透他的心智,而这却是我所听到的,这麽迷信,这麽荒唐!他根本毫无崇高的理念精神,根本不了解追随徒众的缺憾。他并非有什麽信念,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又信念! 我终於看穿他了。他即非魔鬼也绝不是什麽天使,只是混沌时代的一个敏感缎制物。那时小小太阳刚刚进入穹苍,那时星星只是小小灯笼,被比拟描述成夜晚出入的男女众神;那时人类乃是这个伟大世界的中心;那时所有问题都又合理的解答;那是女巫在月下跳舞,武士於巨龙搏斗的时代;那就是他身处的时代,一个古老世纪的孩子! 哎,这个可悲的迷失孩子。在一个复杂难解的世纪,在一个伟大辉煌的城市里,他却只躲在地底的墓穴中漫游。也许他年轻的凡人形体,比之我想像更适合贴切呢! 只是,不管他是多麽俊美,为他悲叹追悼已不是时候了。这些奉他之令,幽禁在地下棺木的受苦鬼魂;这些被赶出外头的仓皇妖怪,应该可以唤回来的。 对他的质疑,我必须想出一个他能接受的答复;光是真实绝对不够;我必须构思出浪漫和诗的理论,就像从前的老思想家,能说出别人所不能、不敢言的一套话来。 『我的回答吗?』我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此外,我还察觉到卡布瑞的警告,尼克的恐惧。『我不是玄秘主义的商贩--』我说:『也不是哲学理论的锺爱者。不过,发生在这里的事,其实简单平凡之极。』 他以特别的认真在研判我。 『倘若你对上帝的威力如此恐惧,』我说道:『那麽你对教堂的课程应该不敢陌生。你一定知道,所谓美好善良乃跟着时代有所改变,在天堂底下,不同的时间,各有不同的圣哲存在。』 显然的,他在留心倾听,我使用的词汇让他感到亲切。 『在古老的日子里,殉道者四处去扑灭,反过来要焚烧他们的火焰;神秘主义者在听到上帝的感召後,跃升进入空中;世界改观了,圣哲也随之改观。如今的世上又神秘圣者呢?归依的修女於修士。他们建立医院和孤儿院,却不会向天使呼救,用以击溃军队,驯服野兽。』我瞧不出他神情有何变化,然而,我坚持下去。 『所以,十分明显的,邪恶也会改变,它们的形体方式都会改变。在如今这个时代,你的徒众那麽害怕的十字架,有几个人相信?认为地上的凡人,彼此会谈论天堂於地狱吗?不,他们谈论的是哲学於科学而已!夜晚时分,白脸幽魂在教堂墓地游荡,他们哪里会在乎呢?荒野的谋杀案多一件少一件,又算得了什麽?不管上帝或是魔鬼或是人类,对如此碎屑小事,何兴趣之有?』 我听到老皇后吸血鬼又捧腹大笑了。 然而阿曼德即不作声,也无动静。 『即使你的游乐场,也很快会化为乌有。』我继续说道:『你所藏匿的这个公墓,即将从巴黎迁走消失;我们祖先的骸骨,在这个世俗的朝代里可丝毫也不神圣呢!』 他的脸容猝然柔弱起来,他再不能掩饰他的震惊了。 『圣婴公墓要毁弃了!』他喃喃低语:『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我信口说:『至少不对我不喜爱的人撒谎。巴黎人不想再闻坟墓的臭气了,死亡的标志对他们而言,绝不像你那麽重要。就在几年之内,市场、街道於房屋,将把这个地方全部覆盖起来。商业第一,实用至上,这就是十八世纪的世界!』 『别说了!』他絮絮轻语:『圣婴公墓的存在跟我一样的地久天长!』他孩子气的脸绷紧,老皇后却不动声色。 『你难道还不了解吗?』我轻柔地说:『这是崭新的纪元,需要崭新的邪恶!而我正是崭新的邪恶!』我停顿一下,端详他:『我正是这个时代的吸血鬼!』 他并未预料到我的主旨论点。说了以上的话,我第一次看到他发出惊骇的彻悟微光,同时也看到他真正的恐惧之色。 我浑不在意地做了个认可的姿势。 『在村庄教堂发生的意外--』我谨慎地用字遣词:『我承认自己太粗野胡闹了,在剧场舞台的举止,更是一大败笔。这都是盲目妄动之错,你也知道这些并非你积怨生隙的根源。姑且不谈我的谬误,请你试着想像我的美好於威力;试着理解我毕竟是邪恶化身;尽管穿着如凡人,在世界上昂首阔步,其实是最邪恶的魔鬼,是吸血的怪物,偏偏它看起来却十足人模人样!』 女吸血鬼大笑有如唱歌。从他身上,我只感觉到痛苦;从她身上,我却感觉到散发着的温情於亲爱。 『你想想看嘛,阿曼德,』我小心翼翼地进一步力劝:『为什麽死神一定要在阴影下偷窥潜伏?为什麽死神要在门外等候?不管卧室或舞厅,无处我不能进去;死神在火炉的光热下探头,死神在走道下踮脚,我就是这个样子。谈到幽冥禀赋,我用其所当用。我是身穿绸缎蕾丝的绅士死神,烛光熄灭之後,我是玫瑰花心的溃疡肿瘤!』 从尼古拉斯那里,传来微弱的痛苦呻吟。 我想我也听到阿曼德唏嘘叹息! 『这些不信上帝,懦弱无能的人们,他们即将摧毁圣婴公墓;对我,他们却无处遁逃,什麽锁也不能把我拦在外面!』 他无言地回瞪我,显得即悲哀又镇静;眼睛深邃了一些,却毫无怨毒或震怒。良久,良久,他缄默不语,然後开口了。 『那倒是了不起的使命。』他说:『身为恶魔,却生活起居於凡人一起,恣意杀戮不存慈悲之心。然而你仍未大彻大悟呀!』『怎麽会?』我忍不住问道。 『在世界上你不可能持久忍受,於凡人共处,你无法侥幸生还。』 『可是,我做到了。』我说得很轻松:『古老的玄秘已被潮流取代了,谁又知道将来会出现什麽更新的花样呢?对你,罗曼史是不存的,对我,罗曼史正是我努力要追求的。』 『你不可能那麽强壮。』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麽?你刚刚踏出第一步,你还少不更事呀!』 『无论如何,这孩子时分强壮,』皇后沈思地说:『他新生的美丽同伴也一样,他们是具有浮夸创意,伟大动机的恶魔,这有趣的一对!』『你不可能长久於凡人住在一起的。』阿曼德再次强调。 他的脸色绯红了一下,不过他不再是我的敌人了;相反的,他是一个感到诡异的长者,正竭力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此同时,他似乎又像是个孩子在苦苦哀求,也许反过来说,是父母对孩子在恳求,求我听从他非说不可的道理。 『为什麽不能?我告诉你,我属於人群里,是他们的鲜血,让我变成不死幽灵!』 『哎,是的,不死幽灵,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嘛!』他苦口婆心地说着:『那只是一种美妙说词罢了,仔细探讨一下你的缔造者的命运吧,为什麽梅格能要纵身火焰之中?这是我们之间长久以来存在的事实,而你根本连猜都没去猜过。住在人群当中,随着岁月的过去,你非发狂不可。眼睁睁看着别人生老病死,眼睁睁看着帝国兴盛衰亡,眼睁睁看着你珍爱於了解的逐一失去,有谁能长久忍受?时间长了,你就会变得白痴似的狂乱也绝望。只有你的同类不死幽灵,是你的保护者,你的救世主!你不明白吗?古老代代相传的法则,从来不会改变呀!』 他住口了,为所用的语汇而吃惊。救世主!声音在室内回响,他的嘴似也再次将『救世主』叁个字撮字成型。 『阿曼德!』老皇后轻柔地吟唱:『不管走老路子,或是抛弃老路子,我们知道年纪大了就可以变成疯癫。』她做了个姿势,好像要用她的白色手爪去攻击他似地,当他冷冷回瞪时,她又吱吱尖笑说:『我不就是依循旧法,跟你一样坚持长久吗?而我是老疯婆,不是吗?大概正因为我太食古不化、因循苟且疯了吧!』 他摇摇头,生气地表示抗议。难道他不是墨守陈规,终而没疯的活生生例证? 老皇后靠近我,抓着我的手,让我的脸转而朝向她。 『难道梅格能什麽都没告诉你吗?孩子。』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