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第六卷神甫说:“真诚的情意本身就不俗。”于絮尔又焦急又好奇的对神甫瞧了一眼,问:“你可是在波唐杜埃太太家吃晚饭的?”“是的,可怜的太太伤心得很,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来拜访你,米诺雷先生。”“既然她心里难受,有事找我,应该由我去看她。咱们把这最后一局快些结束罢。”于絮尔在桌子底下把老人的手按了一按。法官说:“她儿子太不懂事了,没有监护人,独自住在巴黎是不行的。前一晌听见有人向这里的公证人打听老太太的田庄,我就猜到他要送母亲的命了。”“你相信他下得了手吗?”于絮尔说着,恶狠狠的向邦格朗瞪了一眼;邦格朗私忖道:“唉,可怜她真的爱着他。”奈穆尔的医生接口道:“那倒不一定。萨维尼安天性还是好的,所以会坐牢;坏蛋是从来不会入狱的。”“诸位,咱们歇了罢,”米诺雷老人大声说,“只要能够使一个可怜的母亲止住眼泪,就该趁早把她止住。”四位朋友站起来,一同出去了;于絮尔跟到铁门口,看着干爹和神甫敲对面的门。蒂安奈特把他们让了进去,于絮尔却坐在屋子外面的一根界石上,叫布吉瓦勒女人陪着。神甫先走进小客堂,说道:“子爵夫人,米诺雷医生不愿你劳驾上他家去……”医生接着说:“太太,我是上一个朝代的,不会不知道怎样对待象你这种身分的人物;据神甫说,我还能对太太帮点儿忙,那我真是太高兴了。”人间喜剧第六卷波唐杜埃太太虽然接受了神甫的劝告,还是放不下面子;神甫走了以后,甚至想去找奈穆尔的公证人了;现在看见米诺雷这样体贴,亲自上门,她觉得出乎意外,站起来指着一张椅子,说道:“先生,请坐,”她神气非常威严,“神甫大概告诉过你了,子爵关在牢里,为了些年轻人的债务,数目是十万法郎……倘若你能借给他,我可以把佃户庄园作抵押。”“子爵夫人,这一点,我们慢慢再谈;让我先把令郎带回来,如果太太允许我代庖的话。”“好罢,医生,”老太太点点头,同时望着神甫,意思是说:“你的话不错,他果然是个上流人物。”于是神甫接着说:“太太,你瞧,医生对府上的事非常热心。”“先生,我们一定很感激你,”波唐杜埃太太这句话,显而易见说得很勉强,“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上巴黎去替一个糊涂虫料理他的荒唐事儿……”“太太,一七六五年,在马尔台布先生和德·布丰伯爵府上,我很荣幸,跟鼎鼎大名的波唐杜埃上将会过面;布丰伯爵问他一些旅途的奇闻异事。太太的尊夫,波唐杜埃先生,说不定那回也在座。当时法国海军功勋煊赫,把英国海军顶住了;在那些战役中,波唐杜埃舰长也有英勇的表现。一七八三、八四两年,大家多么兴奋的等着圣罗克的消息!我差点儿被派去当军医。令先叔祖凯嘉鲁埃上将那时还在,正坐着美丽的母鸡号指挥那有名的海战。”“啊!要是他知道他的外侄曾孙坐牢的话!”人间喜剧第六卷“令郎再过两天就出来啦,”米诺雷老人说着,站起身子。他向老太太伸出手去,老太太也伸出手来;他拿着恭恭敬敬吻了一下,深深的行着礼,出去了;接着又回进屋子对教士说:“神甫,可不可以请你向车行定个座儿,我明儿早上就走。”神甫又坐了半小时左右,说了许多米诺雷医生的好话。米诺雷医生有心讨老太太喜欢,居然成功了。老太太道:“以他的年纪,真是了不起;他把上巴黎去替我孩子料理事情说得那么轻松,好象只有二十五岁。不错,他的确见过上流人物。”“还是第一流的呢,太太;今日之下,不少贵族院的穷议员,要能娶到他那个有一百万陪嫁的干女儿才高兴咧。啊,倘若萨维尼安有意思的话,照眼前的时世,恐怕在令郎出了那件事以后,最大的困难还不在你们这方面。”只因为老太太听得呆住了,神甫才能把话说完。“亲爱的神甫,你这话可是没见识了。”“太太,你再想想罢;但愿上帝保佑,使令郎从今以后的行为能博得那老人的青眼!”波唐杜埃太太道:“神甫,要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跟我这么说……”“你就不许他再上门,”夏勃隆神甫笑着说,“希望令郎会告诉你,现在巴黎人是怎么结亲的。你得替萨维尼安的幸福着想;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可别再阻止他成家立业。”“想不到你会跟我说这种话!”人间喜剧第六卷“除了我,还有谁跟你说呢?”神甫说完,站起来急急忙忙告辞了。他出去看见于絮尔和她的干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软心的医生被干女儿缠不过了,只能让步:她想出种种理由要跟着上巴黎去。老人招呼神甫叫他过来,央他当夜就去包定班车的前厢,倘若办事处还没关门的话。第二天傍晚六点半,老人和小姑娘到了巴黎,他当夜就去找公证人商量。那时政局正在动荡。头天晚上,邦格朗谈话之间和医生说过好几遍,只要报界和宫廷的争执不得解决,…除非疯子才会手头留着公债。米诺雷的公证人,认为邦格朗这种间接的劝告很有道理。米诺雷便把行市都在高峰上的工业股票和公债,统统变了现款,存入银行。公证人劝他把于絮尔名下的证券同时抛出,那是姚第的遗赠,而老人为了孩子的利益也作了投资的。公证人答应托一个极精明的经纪人出面,跟萨维尼安的债主谈判;但要事情成功,萨维尼安必须耐着性子在牢里多待几天。公证人对医生说:“这种事不能性急,否则至少吃亏一个八五折;并且你的现款也要等七八天才能拿到。”于絮尔听说萨维尼安还得在牢里住一星期,便要求干爹至少让她去探望一次,被老人拒绝了。他们住着小田园十字街上的一个旅馆,包着几间清静的客房。米诺雷知道干女儿①一八三0年七月,查理十世公布书报检查法,引起报界强烈反对,不久政府垮台。人间喜剧第六卷奉教虔诚,只吩咐她不要在他上街办事的时间独自出门。老人带着于絮尔游览巴黎,逛大街,看橱窗,参观铺子里的陈设;但没有一样她看了喜欢或是感到兴趣的。“那么你要什么呢?”老人问她。“要看看圣佩拉日,”她很固执的回答。于是米诺雷雇了一辆车,带她到钥匙街,叫车子停在那所由修道院改成的监狱外边,正对着它丑恶不堪的门面。灰暗的高墙,所有的窗上都装着铁栅,小小的门洞要低着头才能进去(这也是个可怕的教训!)。区域本身就是一个贫民窟,四面都是冷落的街道,一大幢阴森森的屋子高耸其间,可以说是苦海中的苦海。于絮尔看到这些凄惨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惊,掉了几滴眼泪。她说:“怎么,年轻人欠了债就得关在牢里?怎么债主比王上势力还要大?那么他是在这里了!”她挨着窗子瞧着,问:“在哪儿呢,干爹?”老人道:“于絮尔,你叫我跟着你胡闹了。这样怎么能把他忘掉呢?”她回答:“即使我对他不存希望,难道连关心他也不允许吗?我可以爱着他,永远不嫁人。”老人嚷道:“啊!你偏偏有这么多理由解释你没理由的事。那只能怪我自己,不该把你带来的。”三天以后,债权人的收据,文书,和一切开释萨维尼安的证件,都给老人拿到了。这笔债务的清算,连代理人的报酬在内,一共花了八万法郎。医生还剩八十万现款,听着公证人的劝告,买了国库存单,免得损失利息。另外他替萨维人间喜剧第六卷尼安留着两万法郎现钞。星期六下午二时,医生亲自去把子爵接出来;子爵已经由母亲来信通知,便很真诚的向医生道谢。米诺雷说:“你应该赶快回去见你母亲。”萨维尼安不大好意思的回答,他在牢里还借着钱,随即把三位朋友的访问说了一遍。老人笑了笑,道:“我猜到你还有些零碎债。令堂向我借的十万法郎只用了八万;余下的都在这儿。希望你好好的调度,先生,别忘了以后跟命运相搏的时候,你还需要一笔本钱呢。”最近一星期,萨维尼安把他所处的时代仔细想了想。各方面竞争都很剧烈,要想发迹,非埋头苦干不可。非法的路子比光明正大的路需要更大的才具,需要更多的从偷偷摸摸中得来的经验。在交际场中走红,非但不能给你一个立身之本,反而吞掉你许多时间,耗费大宗金钱。母亲把波唐杜埃这个姓氏说得如何了不起,在巴黎却是一文不值。当议员的堂兄波唐杜埃伯爵,在贵族院和宫廷前面,不过是个国会里的小角色;要说信用,他自己还嫌不够呢。凯嘉鲁埃上将处处要靠他太太。同时,萨维尼安见到平民出身的演说家和贵族,也见到小乡绅一跃而为炙手可热的要人。总之,路易十八想照英国的格式创造一个新社会;金钱是这个新社会的轴心,独一无二的敲门砖。从钥匙街到小田园十字街的路上,萨维尼安把他的感想在老医生面前大略说了一遍,内容很接近德·玛赛先前的劝告。他说:“我得隐姓埋名,躲上三四年,找一条出路。也许人间喜剧第六卷写一部关于政治哲学,或是风俗统计,或是讨论当代重大问题的书,可以使我成名。总之,我一方面要物色一个有相当陪嫁,能让我有候选资格的少女,一方面要不声不响的埋头工作。”医生仔细端详着年轻人的睑,看出他面目严肃,的确是受了挫折,想争一口气。他很赞成这计划。医生最后又说:“朋友,倘若你能把现在已经不时行的世家的身分丢掉,再安分守己,用功三四年,我负责替你找一个贤德的姑娘,一个俊俏,可爱,虔诚,有七八十万陪嫁,能使你快乐,引以自豪的对象,但是她的高贵只在于内心而不在于门第。”青年人嚷道:“啊!医生,如今只有优秀人物,没有贵族阶级了。”老人道:“你把零星债务还清了,回到这儿来;我去包一个班车的前厢,因为我带着干女儿一起来的。”傍晚六点,三位旅客到后妃街搭上班车。于絮尔戴着面纱,一言不发。萨维尼安从前给她的一个飞吻,只是逢场作戏,在于絮尔心中固然象读了一本爱情小说似的大起风波,他却在巴黎欠了一身债,日坐愁城,早已把医生的干女儿忘得干干净净;何况对爱米莉·德·凯嘉鲁埃的单相思,也不容许他想起曾经和奈穆尔镇上的一个小姑娘交换过几个眼风。因此,老人叫于絮尔先上车,自己坐在中间把两个青年隔开的时候,萨维尼安并没认出她是谁。医生和萨维尼安道:“我要向你交账,文件我都带来了。”萨维尼安回答:“为了置办内外衣服,我差点儿走不成;人间喜剧第六卷那些市侩把什么都拿走了,我现在竞是浪子回家了。”虽然一老一少之间的谈话非常有趣,萨维尼安的某些回答也十分风雅,但于絮尔直到天黑不出一声,始终挂着绿色面纱,双手交叉着放在披肩上。萨维尼安见她不理不睬,反倒忍不住了,说道:“小姐好象不大喜欢巴黎罢?”“我回到奈穆尔,觉得很高兴,”她撩起面纱回答,声音有点激动。虽则天色昏暗,萨维尼安一看到粗大的辫子,神采奕奕的蓝眼睛,也把她认出来了。他道:“我离开巴黎躲到奈穆尔来,也不觉得遗憾;因为我又能看到美丽的邻居了。医生,希望你允许我到府上来;我喜欢音乐,还记得听见过于絮尔小姐的琴声。”医生肃然回答:“先生,我可不知道令堂大人是否愿意你跟我这老头儿来往;因为我对这个心疼的孩子是象母亲一样关切的。”这句很含蓄的话引起萨维尼安许多念头,他也想起了那么随便飞送的一吻。夜色已深,天气很热,萨维尼安和医生先睡着了。于絮尔想着许多计划,到半夜才闹上眼睛。她脱下那顶极普通的小草帽,带着一顶绣花睡帽。不久她的脑袋也倒在干爹的肩上。天刚亮,车子到布龙,萨维尼安先醒了,看见她在车辆颠簸之下头睑不整的情形:睡帽望上翻起,皱作一团;车内的闷热使她两颊绯红,旁边挂着散开的辫子;那在一个非装扮不可的女子会丑态毕露的,但于絮尔倒反显出青春与美貌的光彩。心地纯洁的人,睡眠总是甜美的。半开人间喜剧第六卷的嘴唇露出一副好看的牙齿;散开的披肩,让你在印花纱衫的褶裥底下注意到她可爱的胸部,而并不妨碍她的端庄。总之,这相貌完全表露出她童贞的灵魂多么纯洁,尤其因为没有别的表情困扰,令人看得格外清楚。米诺雷老人接着也醒了,把孩子的头放在车厢一角,让她舒服一些;她一连几夜想着萨维尼安的不幸,此刻便睡得人事不知,听人摆布了。老人对萨维尼安说:“这孩子睡得多甜啊!”萨维尼安回答:“你一定很得意的;我看她不但长得美,心也挺好的。”“噢!一家的欢乐都在她一人身上。便是对亲生女儿,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明年二月五日,她足十六岁了。但愿上帝保佑我多活几年,替她物色一个使她终身快活的丈夫。这回她是第一次到巴黎,我想带她去看戏,她不愿意,因为奈穆尔的本堂神甫不许她去。我问她:将来你结了婚,丈夫要带你去,又怎么呢?她说:我当然听从他的。万一他叫我做件不好的事而我依了他,将来在上帝面前就得由他负责;所以为了他真正的利益,我一定有勇气拒绝的。”清早五点,车到奈穆尔的时候,于絮尔醒了,发觉自己仪容不整,被萨维尼安不胜赞美的望着,不由得很难为情。班车在布龙停了几分钟,而在布龙到奈穆尔的途中,萨维尼安已经爱上了于絮尔。她淳朴的心地,俊美的身体,白哲的皮肤,清秀的相貌,迷人的声音,萨维尼安都细细研究过了;他所听到的声音,便是头天晚上她说的那句简短而意义深长,明明不愿泄露心事而仍不免泄露的话。萨维尼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觉得老医生向他描写的女子,用七八十万陪嫁把人间喜剧第六卷她装饰得金光灿烂的人物,就是于絮尔。他心上想:“再过三四年,她二十岁,我二十七;老头儿说过考验,用功,好好做人的话。嘿!不管他多么精明,早晚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的。”三位邻居在他们的屋子外面分手了,萨维尼安临别对于絮尔一往情深的瞧了一眼。波唐杜埃太太让儿子睡到中午。医生和于絮尔不管路上辛苦,照旧去望正场弥撒。既然萨维尼安释放出狱,由医生陪着回家了,镇上一般好事者和那些承继人也就明白医生出门的原因。他们和半个月以前一样,又聚集在广场上议论纷纷。大家很奇陉:弥撒完毕,波唐杜埃太太居然招呼米诺雷老人,由老人搀着送回家。原来老太太要请医生和他干女儿当天晚上去吃饭,说除了本堂神甫,并无外客。米诺雷勒弗罗道:“他大概是带于絮尔去见识见识巴黎的。”克勒米耶嚷道:“该死!老头儿一步都离不开他的小丫头。”玛森说:“要波唐杜埃太太肯让他挽着走,他们之间一定有了很密切的关系。”古鄙叫道:“你们还没猜到老叔卖了公债,把小波唐杜埃赎出来吗?他不接受我东家的提议,倒接受了他小东家的提议!……啊!你们完啦。波唐杜埃子爵不会立借据,只会订婚约的了;医生要攀这门亲,自然要拿一笔相当的陪嫁给他的宝贝女儿,只消做丈夫的在婚书上承认产业归妻子就行了。”人间喜剧第六卷肉店老板说:“把于絮尔嫁给萨维尼安,这主意倒是不错。老太太今儿请米诺雷先生吃晚饭,蒂安奈特清早五点就来向我定了牛排。”迪奥尼斯也走到广场上来了,玛森奔过去说:“喂!迪奥尼斯,局势越来越好了!……”“嗯,怎么啦?事情不是很好吗?”公证人回答。“你们老叔卖了公债;波唐杜埃太太约我到她家去,立一张十万法郎的借据,拿产业作抵押。”“对;但要是两个年轻人结了亲呢?”公证人回答:“你这句话,就象说古鄙要受盘我的事务所。”古鄙道:“两桩事都不是不可能呀。”老太太望了弥撒回家,吩咐蒂安奈特叫萨维尼安来见她。那幢小屋子,二层楼上共有三间房。波唐杜埃太太的和她亡夫的卧室都靠在一边,中间隔着一大间只开一个小窗洞的盥洗室,还有一个公用的小穿堂相连,外面便是楼梯。另外一间房一向是萨维尼安住的,窗户象他父亲房内的一样临着街道。房后楼梯道的地位,给萨维尼安的卧房留出一小间盥洗室,靠天井开着一个小圆窗洞。老太太的卧房靠着天井,是全家最凄凉的一间;但她日常起居都在楼下的堂屋内;因为有一条甬道直达天井尽头的厨房,所以堂屋兼做了客厅和餐室。故波唐杜埃先生的卧房,至今保持着他故世那天的原状,就是少了他这个人。床是波唐杜埃太太亲手铺的;上面放着舰长的佩剑,制服,帽子,红的缓带,各种勋章的标识。他临终以前用过的鼻烟壶,喝过人间喜剧第六卷水的杯子,连同他的表,祈祷用的经文,都摆在床侧小几上。床头挂着带圣水缸的十字架,十字架高头的壁上有个框子,里头供着波唐杜埃先生的白头发,编成一卷。室内还有他看过的报纸,动用的家具,荷兰式的唾盂,挂在壁炉架上面的军用望远镜,零星杂物,式式俱全。他死的时候,寡妇把古老的座钟拨停了,永远指着那个钟点。房间里还能闻到亡人的扑粉…和鼻烟的气味。壁炉也保持原状。走进这儿等于看到他的人:所有的东西把他的生活习惯全告诉你了。柄上装着金球的粗大手杖,还在他撂下的老地方,大麂皮手套也放在那儿附近。哈瓦那城送的一个雕工粗劣而价值三千法郎的黄金花瓶,在半圆桌上闪闪发光。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他先护送一批商船进了哈瓦那港,又跟兵力优越的英国舰队作战,使哈瓦那城没有受到袭击。事后西班牙王…给了他一个勋位作酬报。法国政府把他列入晋升司令的名单,给了他圣路易勋位的红缓带。然后他利用休假的时间结了婚;太太带过来二十万法郎陪嫁。但大革命把升级的事搁浅了,波唐杜埃自己也亡命到国外去了。“母亲在哪儿?”萨维尼安问蒂安奈特。“在你父亲房里等着,”女佣人回答。萨维尼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母亲把道德和荣誉看得很重,也知道她为人清白,贵族的成见很深;大概训责①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初期的人,都在假发上扑粉。②哈瓦那为中美洲古巴的首府兼大港,古巴未独立之前为西班牙殖民地。人间喜剧第六卷一顿是免不了的了。他象上阵打仗似的去见母亲,面无人色,心也乱跳。在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看见母亲穿着黑衣服,神色庄严,跟那间亡人的卧室正好是一个情调。她一看见儿子就站起身来,抓着他的手带到父亲床前,说道:“子爵,你的父亲是死在这儿的;他一生清白,到死都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他的英灵就在这儿。看到儿子负债入狱,他在天上一定很伤心。现在不比从前的朝代可以求王上赐一封密诏,把你下在国家监狱,免得你受这番耻辱。…你此刻站在听得到你说话的父亲前面。进监以前做的事,你心里有数;你能不能对着父亲的英魂和无所不见的上帝发誓,担保你没有做过一件不名誉的事?能不能担保你欠的债只是少年人的荒唐,而并没损害你的荣誉?假定你一生清白的父亲还活着,坐在这张椅子上,要你把所有的行为和盘托出,你敢说他听完以后是不是还会拥抱你?”“母亲,我可以这样担保,”萨维尼安很尊敬很郑重的回答。母亲张开手臂,紧紧的搂着儿子,掉了几滴眼泪。“好,这些事都不提了,”她说,“归根结底,不过损失了一笔钱,但愿上帝帮我们挣回来。你既然没有玷辱门楣,你就拥抱我罢,我痛苦得够了!”①由王上直接下令(所谓密诏)逮捕的人民,都监禁在国家监狱晒0如有名的巴士底狱),狱中待遇较优,特别对贵族。且贵族往往要求将子弟幽禁,以免为非作歹,或遇有债务纠纷时暂避,以便与债主磋商条件。人间喜剧第六卷萨维尼安把手悬空伸在床高头,说道:“亲爱的母亲,我发誓不再给你受这一类的痛苦。我初次铸成的错误,一定要尽力补救。”“孩子,来吃饭罢,”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假定讲故事也需要遵照戏剧的规律,那么萨维尼安一回到奈穆尔,应该在这一小出戏里出场的人物都齐了,序幕部分也在这儿告终了。人间喜剧第六卷第二部 米诺雷的遗产承继问题这出戏是靠一根发条的作用来推动的,那在新旧文学中已经用得俗滥了,…要不是里头有一个布列塔尼老太太,——凯嘉鲁埃家的小姐,大革命时代的流亡贵族,恐怕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发条在一八二九年还有什么作用。可是我们得承认:一八二九年代,贵族在政治方面丧失的地盘,在风俗习惯方面略微争回了一些。并且,我们祖父母一辈对于婚姻要门当户对的心理是不会消灭的,它跟文明社会关系极密,又是从家庭观念中来的。就是现在,不论在日内瓦,在维也纳,在奈穆尔,那心理依旧占着优势,正如当年泽莉·勒弗罗不许儿子娶一个私生子的女儿一样。可是一切社会成规都有例外。所以萨维尼安想叫母亲的傲气向于絮尔天生的高贵低头,而母子两人也就立刻开始摩擦了。萨维尼安才坐上饭桌,母亲便提到凯嘉鲁埃和波唐杜埃的来信,她认为他们态度恶劣透了。萨维尼安回答说:“母亲,现在没有家庭,只有个人了!贵族之间也没有什么休戚相关的情谊。今日之下,人家不问你是否姓波唐杜埃,是否勇敢,是否政治家,只问你纳多少税!”①贵族家庭不愿子女与布尔乔亚通婚,由来已久,往往为作家采作故事的重要关键,所以说那根发条用得太俗滥了。346 人间喜剧第六卷“那么王上呢?”“王上处于两院之间,…仿佛一个男人处于妻子与情妇之间。所以我应当娶一个有钱的姑娘,不管什么家庭出身,只要有一百万陪嫁,教养不坏,哪怕她家里务农,本人进过寄宿学校就行。”“那是另外一件事了!”老太太回答。萨维尼安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母亲的特性就是有那种顽石一般的,所谓布列塔尼人的固执;他想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把母亲的意见马上弄清楚。“那么,”他说,“倘若我爱上一个姑娘,譬如说,象我们邻居的干女儿小于絮尔那样的,你是反对我跟她结婚的了?”她回答:“是的,只要我活着。我死了以后,波唐杜埃和凯嘉鲁埃两家的血统和荣誉,就归你一个人负责了。”“今日之下,倘没有财富的光彩,门第就是虚空的;难道你愿意我为了一个虚空的观念而穷愁潦倒一辈子吗?”“你可以替国家出力,你应当听上帝安排!”“你要把我的幸福耽搁到你百年之后吗?”“那只能证明你的不孝罢了。”“路易十四差点儿娶暴发户马扎兰的侄女。”“那是马扎兰自己也反对的。”“还有斯卡龙的寡妇呢?”①当时的两院为众议院与贵族院。人间喜剧第六卷 347“别忘了她是德·奥比涅出身!…并且是秘密结婚的。孩子,我已经为日无多,”她侧了侧头说,“等我离开了世界,你要娶谁都可以。”萨维尼安素来敬重母亲,爱母亲;他一声不出,但暗中拿出同样固执的脾气,对抗凯嘉鲁埃家的固执脾气,决意非于絮尔不娶;因为一有人反对,情人当然象禁果一般变得更有价值了。晚祷以后,米诺雷医生带着于絮尔走进那间冷冰冰的客堂,她穿着白跟粉红两色的衣服,一进去就浑身紧张,打了一个寒噤,好似站在法兰西王后面前要求什么恩舆似的。自从于絮尔向干爹吐露心事以后,这所小小的屋子便有了宫殿般的规模,老太太的地位也不亚于中古时代平民心目中的公爵夫人。这时候,于絮尔方始很痛苦的看出自己与对方的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