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暑假就宣誓,”他说着,向招呼他的大众还礼。“咱们又好痛痛快快的玩一下了,”古鄙抓着他的手说。“啊!你呀,你这个小猴儿!”但羡来回答。帮办当着这么多人受他轻薄,未免难堪,便说:“怎么,你写了学士论文,还是这样语无伦次吗?”“什么冷瘟不冷瘟的,什么意思?”克勒米耶太太问她的丈夫。但羡来对那紫膛色面孔,一睑肉刺的老领班嚷道:“卡比罗勒,我的行李,你都知道的,教人统统送来罢。”人间喜剧第六卷粗暴的泽莉骂卡比罗勒:“马身上都淌着汗;你难道没脑子吗,让它们累成这样!你比这些畜牲还要蠢!”“但羡来先生急着要赶回来,怕你们担心……”“既然没有出事,干吗不爱惜牲口?”朋友们的招呼,问好,一般年轻人兴高采烈的围着但羡来,初到时应有的忙乱,说明脱班的原因等等,耽搁了很多时间,使几位承继人和新加入的朋友们走到广场上,正好遇到弥撒完毕。而无巧不成话,但羡来走过的时节,于絮尔刚刚从教堂的门里出来;但羡来一看见她的美貌,不由得愣住了。青年律师脚步一停,他的家属自然也跟着停下。于絮尔因为干爹搀着她的手臂,只能右手拿着经文,左手提着阳伞,自有一派天然的风度。凡是妩媚多姿的女胜,遇到一些难处的场面都能这样对付。倘若一举一动都能流露出一个人的思想,那么这个姿态所表现的就是朴素淡雅,出尘绝俗的境界。于絮尔穿着一件晨衣款式的白纱衫,上面疏疏落落缀着几个蓝结子。短披风四周镶着蓝缎带,阔滚边,扣着跟衣衫上相仿的结子,略微露出些胸脯。白如凝脂的脖颈,那可爱的色调和身上的蓝颜色对照之下,更加夺目了;头发淡黄的女性原是靠蓝颜色烘托的。长坠子飘飘荡荡的蓝腰带,显得她身腰又细又软:这是女子最可爱的一个特点。她戴着一顶草帽,帽上装饰很朴素,只有些跟衣衫上同样的缎带;扣在领下的帽攀儿衬托出帽子的白,同时也不妨碍皮肤的白哲。头是于絮尔自己梳的,她很简单的把细软的淡黄头发中间分开,编成两条肥大而扁平的辫子,紧贴在睑颊两旁,每个小股都金光闪闪,十分耀眼。温柔而高傲的灰色眼睛,配着俊人间喜剧第六卷美的脑门很调和。颊上一片片的红晕好似云彩,给长相端正而并不呆板的睑添了不少生气;因为她天赋独厚,不但面貌姣好,同时还有个性。五官,动作,一般的表情,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除了见出她人格高尚以外,还能给画家作模特儿,画“心安理得”、“幽娴端庄”一类的题材。身体健康,充满活力,但却毫不粗壮,而只显得高雅。在淡色的手套底下,不难想见她秀美的手。一双弓形的小脚,有模有样的穿着古铜色皮靴,缀着棕色坠子。一只扁薄的表和一个系着黄金坠子的小荷包,把蓝腰带鼓起了一些,使所有的妇女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看。“老头儿给了她一只新表哪!”克勒米耶太太把丈夫的手臂捏了一把。但羡来嚷道:“怎么!是于絮尔?我认不得了。”老医生走过的地方,两旁都站满了镇上的居民;车行老板指着他们说:“亲爱的叔叔,你这可是惊人之举,大家都想来看看你。”玛森假情假义,恭恭敬敬的向医生和他的干女儿行了礼,问道:“叔公,是夏勃隆神甫劝你进教的,还是于絮尔小姐?”“是于絮尔,”老人冷冷的说着,一径往前走,神气好象是不胜厌烦。头天晚上,老人和于絮尔,本地的医生,邦格朗,打完了惠斯特,说了句:“我明儿要去望弥撒了。”邦格朗就回答:“你那些承继人可睡不着觉啦!”其实,即使法官不说这话,象医生那样聪明和目光犀利的人,只要瞧瞧承继人的睑色,也把他们的心事看透了。泽莉的闯入教堂,被医生瞧在眼里的人间喜剧第六卷那副目光,全体当事人的会齐在广场上,见了于絮尔以后的眼神,没有一样不透露出他们被当天的事触动起来的旧恨和卑鄙的恐惧心理。克勒米耶太太也凑上来,卑躬屈膝的行了礼,说道:“小姐,这是你的奇作(杰作)了!奇迹在你手里竞不算一回事。”于絮尔答道:“奇迹是上帝创造的,太太。”米诺雷 勒弗罗嚷道:“噢!上帝,我丈人说马身上的披挂也是上帝供给的。”“这是马贩子说的话,”医主的口气很严厉。米诺雷回头对老婆和儿子说:“喂,你们不来跟老叔请安吗?”“看到这假『二假义的小丫头,我会控制不住的,”泽莉说着,拉着儿子走了。玛森太太道:“叔公,你上教堂应当戴一顶黑丝线小帽,里头潮气重得很。”“哦!侄孙女,”老人一边回答一边望着所有跟着他的人,“我早一天躺下,你们早一天跳舞。”他始终挽着于絮尔向前走,表示很匆忙,大家也没法再跟着他了。于絮尔使劲摇了摇老人的手臂,说道:“干吗你跟他们说话这样刻薄?那是不应该的。”“我进教之后,跟进教以前一样的恨虚假的人。他们哪一个没受过我的好处?我没要求他们报答;可是你的本名节上,有谁送过一朵花儿来吗?而我一年之中过的节只有这一天。”在医生和于絮尔后面,隔着一大段路,波唐杜埃太太垂人间喜剧第六卷头丧气,步履蹒跚的走着。象她那一类的老太太,服装就有上一世纪的气息:她穿着扁袖子的深紫色衣衫,裁剪的款式只有在勒布伦太太…的肖像画上还看得见;短大衣镶着黑花边,式样古老的帽子跟庄严缓慢的步伐正好相配;她走路仿佛始终戴着裙撑,…觉得还有那件东西束在腰里似的,好比独臂的人有时仍会不知不觉的挥动那只早已没有的手。这一类的老太太睑都拉长了,毫无血色,大眼睛带点儿虚肿,脑门上的皮肤很憔悴,头发卷儿都是扁的,却也不无凄凉幽怨的风韵;睑上戴的挑花面网已经陈旧不堪,不会再在睑颊两旁飘荡了;可是态度与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尊严,笼罩着她过时的装束和逝去的红颜。波唐杜埃太太那双皱裥重重而发红的眼睛,分明是望弥撒的时候哭过的。她牺悃惶惶的走着,频频回头,好象等着什么人。而波唐杜埃太太的回头张望,就跟米诺雷医生的踏进教堂同样是当地的一件大事。一般承继人听了老人的回答正在那里发愣,玛森太太却追上来问:“波唐杜埃太太找谁啊?”“她找本堂神甫,”公证人迪奥尼斯说着,把脑门一拍,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以往的事或忘了的念头。“我有个妙计在此,你们的遗产没问题了!好,咱们上米诺雷家痛痛快快的吃饭罢。”承继人们随着公证人急急忙忙到车行去的情形,谁都想①勒布伦太太(1755 1 842),法国有名的肖像画家。②十八世纪时法国女子盛行细腰大裙,内以鲸鱼骨为箍架,最大的裙围有如车轮。人间喜剧第六卷象得出。古鄙陪着他的老伙计但羡来,手挽着手,凑近他的耳朵,贼头贼脑的笑着,说道:“喂,镇上很有些风骚的婆娘呢。”那位良家子弟耸了耸肩膀:“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发疯般的爱着佛洛丽纳,她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古鄙道:“什么佛洛丽纳?是谁啊?你跟她这么亲热,居然叫她小名了吗?我太喜欢你了,不能眼看你被那些女人迷昏了头。”“她是赫赫有名的拿当的情妇;可怜我一片痴心毫无用处,我向她求婚,她干脆拒绝了。”“风骚的娘儿们有时头脑倒很冷静。”“啊!你只要见到她一面,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但羡来有气无力的回答,表示他的确是一往情深。“倘若你把逢场作戏的玩意儿当了真,破坏你的前程,那我一定把这个臭娃娃打个稀烂,象《肯纳尔沃思堡》里的瓦内打死阿弥·罗布萨特一样。”…古鄙说话时那种热诚,连邦格朗也可能上当,信以为真的。“你要娶老婆不是娶哀格勒蒙家的,便是娶杜·鲁弗尔家的,要一个将来能帮你进国会的才行。我的前途都在你身上,我不能让你胡闹。”但羡来回答:“噢,凭我这份家私,不是尽可以亨享福吗?”两人站在车行外面的大院子里说着话,泽莉远远的招呼他们,对古鄙嚷道:“喂,你们俩交头接耳的商量什么呀?”①《肯纳尔沃思堡》,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述及莱塞斯忒伯爵夫人阿弥·罗布萨特被伯爵的总管瓦内谋害之事。人间喜剧第六卷医生进了布尔乔亚街,不见了;他象年轻人一样脚步很轻快的回到家里。那件轰动奈穆尔全镇的大事,就是最近一星期在这所屋子里发生的。要让读者彻底了解这故事和公证人暗示承继人的话,我们必须补叙一下。医生的老丈人瓦朗坦·弥罗埃,是有名的洋琴家兼乐器制造家,也是法国最知名的一个大风琴师,死于一七八五年,遗下一个晚年的私生子,经过正式承认,归了宗,但是个荒唐透顶的不肖子弟。老人临死,连看到浪子来送终的安慰都没有。他名叫约瑟夫·弥罗埃,是个歌唱家兼作曲家,用假名在意大利剧院下了海,带着一个年轻姑娘逃到德国去了。老丈把这个的确极有才气的儿子托给女婿,说当初没有娶约瑟夫的母亲,完全是为了保全女儿米诺雷太太的利益。医生答应把老人的遗产分一半给浪子,那时乐器制造厂已经盘给埃拉尔了。米诺雷又暗中托人寻访约瑟夫;有天晚上,格里姆告诉他说,那艺术家进过一个普鲁士的联队,开了小差,改名换姓,不知去向了。约瑟夫·弥罗埃天生的声音很迷人,身段既好看,睑也长得漂亮,特别是一个格调高雅,才思横溢的作曲家。霍夫曼…描写得很精采的。那种艺术家的浪荡生活,他过了十五年。到四十左右,他穷途落魄,只得在一八。六年上恢复了法国籍,住在汉堡,娶了一个清白的布尔乔亚的女儿。她是个音乐迷,爱上了这位艺术家,一心想帮他追求那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荣名。但受了十五年折磨,约瑟夫还是不会过言①霍夫曼(1776 1822),德国小说家,所作《神怪故事》尤为著名。人间喜剧第六卷足的日子;虽然待妻子很好,可是故态复萌,不上几年就把老婆的财产挥霍完了,又变得一贫如洗。夫妇俩落到山穷水尽的田地,约瑟夫·弥罗埃竞不得不进一个法国联队当军乐师。一八一三年,事有凑巧,部队里的军医受过米诺雷医生的帮助,忽然注意到弥罗埃的姓氏,写信告诉医生,医生马上回了信。因此,一八一四年巴黎陷落之前,约瑟夫在京城中有了一个存身的地方;妻子在那儿生下一个女儿,得了产后症,死了。医生为纪念故世的太太,替孩子起的名字就叫做于絮尔。约瑟失经过多年的穷困和辛苦,和妻子一样支持不住,不久也死了。可怜的音乐家临终把女儿交给医生,由医生做了她的教父,虽则他讨厌教会仪式,认为是可笑的。米诺雷亲生的儿女没有一个养大的:不是流产,便是难产,或是不到周岁就夭折;如今抚育于絮尔,在他是最后一次的试验了。一个身体娇嫩,神经脆弱,性格虚怯的女子,头胎一遇到小产,以后几次的怀孕和分娩往往跟于絮尔·米诺雷的情形一样,尽管丈夫看护周到,处处留神,医道高明,也无济于事。可怜这老人常常责备自己和太太不该老是想要儿女。最后一个孩子是隔了两年才有,而在一七九二年上死的。一般生理学家说,在奥妙的生殖现象中,儿女的血是秉受父亲的,神经系统是秉受母亲的;假如这说数不错,那么最后一个孩子就是吃了母亲神经过敏的亏。米诺雷最强烈的感情是儿女之爱,这感情既不能满足,只能借行善来发泄。他在骚乱不宁的夫妇生活中,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孩子,一朵使全家欢乐的鲜花;所以他很高兴的接受了约瑟夫·弥罗埃的遗赠,把自己没有实现的希望寄托在孤儿身上。260 人间喜剧第六卷两年功夫,他象卡图之于庞培,…关于于絮尔的事,连最琐碎的都亲自照管;他不在场,奶妈就不能给孩子吃奶,让她起床或是上床。他把自己的经验,医道,都用在孩子身上;做母亲的痛苦,喜悦,劳碌,忽而忧急忽而乐观的心情,统统体会到了;然后他不胜快慰的发觉,淡黄头发的德国女子和法国艺术家所生的这个女儿,居然身体强壮,千冷百俐。快乐的老人存着慈母般的心,看着她的淡黄头发一天天的长起来,先是只有一层绒毛,继而象一根根的丝线,最后才是薄薄一片细头发,摸在手里非常柔和。他常常亲吻那双赤棵的小脚,嫩皮肤底下连血管都看得出的脚指,好比蔷薇的花苞。他简直为这个女孩儿风魔了。她咿哑学语的时候,或是睁着温柔秀美的蓝眼睛,把那副若有所思、等于思想的曙光的眼神、钉着一切、然后来一阵憨笑的时候,医生会几小时的呆在她面前,和姚第两人研究,想在童年的一切琐碎现象之下,把一般人所谓的使性儿找出些理由来。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阶段,那时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颗果子,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聪明,一种永远不息的活动,一股强烈的欲望。于絮尔的美貌与温柔,使医生格外钟爱,恨不得叫自然的规律都为她改变一下:他对姚第说,于絮尔出牙,他自己就觉得牙痛。老年人爱起儿童来是没有底的,简直当偶像一般崇拜。为了那些小家伙,他们会克制自己的癖好,把过去的一切都回①据普卢塔克所著《名人传》中的《卡图列传》,卡图对儿子的抚育及教养极为注意,类似巴尔扎克笔下的米诺雷医生,但卡图系对其亲生的儿子,与庞培无涉。此处所云,不知作者有何根据。人间喜剧第六卷想起来。他们的经验,度量,耐性,人生所有的收获,千辛万苦换得来的宝物,都献给这幼小的生命;他们返老还童了,还把他们的聪明来补母性之不足。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活跃的智慧,抵得上母亲的直觉;因为想到为娘的体贴往往有未h先知的作用,他们便磨练自己的同情心,求具体贴入微;而这同情心原是跟婴儿的幼弱成比例的。老年人的动作迟缓,正好代替慈母的温存。总之,他们的生活变得象孩子一样简单了。母亲是为了感情而作儿女的牛马,老人是由于对世情淡漠,别无所恋而舍身的。所以儿童和老年人亲近是常见的事。老军人,老教士,老医生,看着于絮尔撒娇,受着于絮尔抚爱,觉得乐不可支,老是和她对答,和她玩儿,从来不会厌倦。孩子的淘气非但没有使他们不耐烦,倒反使他们喜欢;他们满足她所有的欲望,把每件事都当作灌输知识的题材。在几个对她终日眉开眼笑的老人之间,这女孩儿等于有了好几个同样细心,同样周到的母亲。靠着这种理想的教育,于絮尔的心灵才能在适宜的环境中成长。这株珍贵的植物居然遇到了特殊的土地,吸收到她真正需要的养料和阳光。于絮尔六岁的时候,夏勃隆神甫问医生:“你预备用什么宗教教育她?”“用你们的喽。”米诺雷固然是无神论者,但属于《新爱洛伊丝》中的德·沃尔马先生那一派,认为自己没有权利不让于絮尔受到天主教的好处。当时他坐在中国式书房窗下的凳上,神甫握了握他的手。“是的,神甫;将来她每次跟我提到上帝,我一定叫她去人间喜剧第六卷找她的朋友萨勃隆,”他故意学着于絮尔那种小孩子的口吻。“我要看看宗教情绪是不是天生的。因此,不管这幼小的心灵倾向哪方面,我都听其自然;但我心中早已指定你做她的精神导师了。”“这一点,我想上帝会替你记着的,”神甫轻轻拍了拍手,向天举着,仿佛作了个简短的默祷。于是从六岁起,这孤儿在宗教方面就受本堂神甫指导,正如她早已受着老朋友姚第的指导。退伍的上尉在从前的军校中当过教师,喜欢研究文法和各种欧洲语言的分别,对世界语问题也下过功夫。这位学者,象上了年纪的教师一样耐心,挺高兴的教于絮尔认字,写字,念法文,学她应当会的一部分算术。医生藏书丰富,尽可以挑出一批宜于儿童阅读的,除了增长知识,同时也能给她消遣的书籍。军人与教士让她的头脑自由发展,正如医生对她的身体一样不加拘束。于絮尔便这样的一边游戏一边学习。思想方面的活动是归宗教替她调节的。女孩子的天性被三位谨慎的导师带入一个纯洁的境界,再由高明的教育培养之下,她服从感情的成分远过于服从责任,行事多半根据良心的呼声,而不是根据社会的法则。在她身上,美好的感情与行动都是出诸自然的:过后再由理性的判断把心灵的直觉肯定。人家带领她走的路子是把从善去恶先当作一件乐事,其次才看做义务。这点儿微妙之处就是基督教教育的本色。这些原则,和应该灌输给男人的一套完全不同,特别适合女胜:因为女性所代表的是家庭的精神与良心,是蕴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雅趣,因为她差不多是一家之中的王后。三位老人对付孩子的方式人间喜剧第六卷都是一致的。他们非但不怕听到天真大胆的问题,还尽量为于絮尔解释各种现象的结局与过程,给她一些准确的观念。倘若为了一棵草,一朵花,一颗星,她直接提到上帝,教授和医生便告诉她只有教士能回答。他们各司其职,决不侵入别人的范围。干爹管一切生活和物质方面的享用;姚第负责灌输知识;至于道德,玄学和高深奥妙的问题,一律由神甫解答。这种良好的教育,也不象一般大言之家那样被莽撞的仆役破坏。布吉瓦勒女人先是由主人嘱咐过了,并且她头脑太简单,人也太老实,要干预也不可能,对这些目光远大的人的事业,决不打扰。所以幸运的于絮尔周围有着三位善神呵护;而她柔和的性情也使他们所有的管教工作都很轻松愉快。慈爱而不是姑息,庄重严肃而带着笑容,没有流弊的放任,时时刻刻的顾到身心健康,使她在九岁上就成为一个品质优良的孩子,叫人看了喜欢。不幸这三位一体的父执中途分散了。第二年,老军人故世了,把事业留给医生和教士去继续,但他已经完成了最艰苦的一段。在耕耘得宜的土地上,将来自然会开花的。军人因为要遗赠一万法郎给于絮尔作终身纪念,九年之间每年积下一千法郎。遗嘱上理由写得很动人,他注明要受赠人把这笔小资本每年所生的四五百法郎利息,只花在衣着装饰方面。治安法官把老朋友的遗物封存的时节,在一间外人从来不能进去的书房里,发见一大堆用过的玩具,多数已经坏了,都被视同至宝一般的保存着;邦格朗遵照上尉的遗言,亲自把这些玩具焚化了。那个时期,于絮尔到了初领圣体的阶段。夏勃隆神甫整人间喜剧第六卷整花了一年功夫训导她。女孩子的感情与理智那么发达而又那么平衡,更需要特殊的精神养料。关于神灵的问题,教士替她做的启蒙工作,使她自从宗教意识觉醒以后就成为一个虔诚的,富于神秘气息的少女,坚强的性格永远不因人事变迁而动摇,胸怀坦荡,不向任何患难屈服。这时没有信仰的老人和极有信仰的孩子,暗中就开始争执了;发动争执的一方面有个很长的时期根本不知不觉,争执的结果却引起了全镇的注意,惹动医生的旁系亲属都来攻击于絮尔,大大的影响了她的前途。一八二四年上半年,于絮尔几乎每天上午都在本堂神甫的住宅里。老医生猜到教士的用意,想把她作为一个批驳不倒的论据。既然于絮尔象亲生女儿一样的受他,他尽管不信上帝,至少会相信儿童的天真,而看到宗教对她的灵魂有这样动人的效果,也会受到感动的;因为这孩子心中的爱好比四时常绿,花果不断,芬芳不散的印度植物。美好的生命比最充分的论据更有力量。而某些景象的确能够迷人。于絮尔初领圣体那天,穿着白纱礼服,白缎鞋子,上上下下系着白缎带,束着头巾,侧里扣着大结子,无数的头发卷儿泻在雪白的肩膀上,胸前密密层层,缀着缎带打成的结子;初生的希望使眼睛象明星一般的发光,她昂昂然,飘飘然,抱着极乐的心情预备神游天上,第一次去跟神明结合;而且自从与上帝靠近之后,她心里更爱干爹了:老人看着他这个精神上的女儿这样的上教堂去,不知不觉眼睛都湿了。至此为止,这颗灵魂还没脱离浑浑噩噩的童年,如今却靠着永生的观念得到了养料,赛似黑夜过后,阳光在大地上布满春意:老人发人间喜剧第六卷见了这一点,又莫名其妙的觉得独自呆在家里太不痛快了。他坐在石阶上,老半天的把眼睛盯着铁门。干女儿临走还隔着铁栅招呼他:“干爹,你干吗不来呢?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快乐吗?”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虽然连灵魂深处都受了震动,他的傲气还是不肯屈服。临了他出去散步,有心要瞧瞧初领圣体的人的队伍;而果然看到他的小于絮尔披着白纱,神气非常激动。她向他瞟了一眼,眼中特别有种灵感,把他心中坚如铁石的部分,对上帝深闭固拒的一角,摇撼了一下。但他仍不愿意让步,自言自语的说道:“无聊透了!倘使真有一个天地的主宰,组织宇宙的巨匠,他会理睬你们这套可笑的把戏吗?……”想罢,他笑了,一面继续散步,走到俯瞰加蒂内大路的高地上;一阵阵的钟声正在那儿荡漾,把许多家庭的快乐远远的播送出去。在所有的游戏中间,西洋双六棋是最难的一种,不会玩的人根本受不了那种声音。于絮尔的感官和神经都特别灵敏,听到那游戏的声响和不可解的术语就要不舒服。医生,神甫和姚第老人(当他在世的时候),为了避免刺激孩子,总等她睡了或是出门散步的时间才玩西洋双六棋。往往玩到中局,于絮尔已经回家;她使耐着性子,和颜悦色的坐在窗下做活。她非常厌恶这玩意儿;很多人不但觉得开场学西洋双六棋很难,并且根本不能接受,初步的困难太不容易克服了,倘不是年轻时代养成的习惯,以后几乎是没法学的。可是初领圣体的那天晚上,于絮尔回到家里,正好没有客人,她便搬出西洋双六棋的玩具放在老人面前,问道:“谁先来掷骰子?”人间喜剧第六卷“于絮尔,”医生回答,“今天是你初领圣体的日子,取笑干爹不罪过吗?”她坐下来说:“我不取笑你啊;你对我百依百顺,要我快活;我也应当使你快活。夏勃隆神甫每次看我功课做得好,便教我玩西洋双六棋作为奖赏;我已经上了那么多课,有本领赢你啦……以后你不用再顾忌我。我为了不妨碍你们的兴趣,已经克服所有的困难,喜欢西洋双六棋的声音了。”于絮尔果然赢了。神甫正好闯来,看了大为得意。至此为止,米诺雷是不肯让干女儿学音乐的,第二天却到巴黎去买了一架钢琴,在枫丹白露跟一位女教师讲妥了,决意耐着性子听干女儿终日不断的练琴。会看骨相的姚第说过的话应验了:这女孩子果然是个优秀的音乐家。米诺雷非常高兴,又上巴黎去请了一个德国老头,学识丰富的音乐教师,叫做施模克的,每星期到家里来上一次课。凡是学这门艺术所要花的钱,米诺雷都毫不吝惜;但以前他认为这门艺术在家庭中是没有用处的。大概不信宗教的人都不爱音乐;那是由天主教发扬光大的天国的语言:每个音侍的名字都是从圣约翰赞美诗头上七句的第一个音节来的。…于絮尔的初领圣体,给老人的印象虽然很强,可并不持久。尽管宗教与祈祷使年轻的灵魂充满了恬静与喜悦,他看①欧洲音阶的七个音,原用罗马字母为名:c、D、E、F、G、A、B。十二世纪时本笃派教士琪·达兰佐,始以圣约翰·巴蒂斯德的赞美诗(拉丁文)每句的第一音节改称为ut,r6,mi,fa,sol,la。第七音符的名称si是后来一个法国教士补充的。今日欧洲大陆均习用此种名称,英、美则沿用c、D、E等旧称。人间喜剧第六卷了也无动于衷。生平既无悔恨,亦无内疚,米诺雷老人完全过着心安理得的生活。他行善而不希望得到天国的酬报,比天主教徒更伟大;他责备天主教徒的行为等于向上帝放高利贷。“可是,”夏勃隆神甫和他说,“倘若所有的人都肯放这种债,社会也就完美了,没有受难的人了。要象你那样做好事,必须是个大哲学家;你是靠思想来贯彻你的原则的,你是个例外;不比我们那样的行善只消做了基督徒就行。你的行善是凭努力得来的,我们的行善是自然而然的。”“这就是说,神甫,我是用思想,你们是用感觉,分别不过是这一点。”可是,十二岁的于絮尔,她那种女性天生的机灵与巧思经过了高手的琢磨,成熟的感觉受着最细致的思想——宗教思想——的指导,终于懂得干爹既不信未来,也不信灵魂不死,既不信天意,也不信上帝。老人被纯洁的孩子紧紧追问之下,没法再把这个重大的秘密隐瞒下去。于絮尔那种天真的惊骇,他先觉得好玩;但看到她有时为之郁郁不乐,也就明白这忧郁所表示的感情多么深厚。凡是倾心相与的感情,什么事情都不容许有一点儿不调和,便是对不相干的问题也不许有参差的意见。有时,医生把干女儿受着最热烈最纯洁的情意鼓动、说话的声音也那么柔和、那么甜蜜的议论,当作一种跟他撒娇的举动,由她数说。的确,有信仰的人跟没有信仰的人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彼此根本不能了解。干女儿为上帝辩护,对干爹出言不逊,象一个宠惯的孩子对待母亲似的。教士和颜悦色的埋怨她,说这一类心胸高尚的人物,便人间喜剧第六卷是上帝也不肯随便加以屈辱的。小姑娘却引用大卫杀死巨人歌利亚的故事作答复。在这个如此温暖,如此完美,跟喜欢刺探家长里短的小市民完全隔绝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不愉快便是关于宗教的龃龉,便是女孩儿不能劝干爹皈依上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