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曾经在印度跟人家决斗、打死过四个对手的人物。德·格拉桑已经来过三次。夏尔冷冷的听着,然后,并没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就回答说:“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谢谢你这样费心,先生,可惜我不能领情。我流了汗挣来不到两百万的钱,不是预备送给我父亲的债主的。”“要是几天之内人家把令尊宣告了破产呢?”“先生,几天之内我叫做德·奥勃里翁伯爵了。还跟我有什么相干?而且你比我更清楚,一个有十万法郎收入的人,他的父亲决不会有过破产的事。”他说着,客客气气把德·格拉桑推到门口。这一年的八月初,欧也妮坐在堂兄弟对她海誓山盟的那人间喜剧第六卷条小木凳上,天晴的日子她就在这儿用早点的。这时候,在一个最凉爽最愉快的早晨,可怜的姑娘正在记忆中把她爱情史上的大事小事,以及接着发生的祸事,一件件的想过来。阳光照在那堵美丽的墙上,——到处开裂的墙快要坍毁了,科努瓦耶老是跟他女人说早晚要压坏人的,可是古怪的欧也妮始终不许人去碰它一碰。这时邮差来敲门,递了一封信给科努瓦耶太太,她一边嚷一边走进园子:“小姐,有信哪!”她递给了主人,问:“是不是你天天等着的信呀?”这句话传到欧也妮心中的声响,其强烈不下于在园子和院子的墙壁中间实际的回声。“巴黎!……是他的!他回来了。”欧也妮睑色发白,拿着信愣了一会。她抖得太厉害了,简直不能拆信。长脚拿侬站在那儿,两手叉着腰,快乐在她暗黄睑的沟槽中象一道烟似的溜走了。“念呀,小姐……”“啊!拿侬,他从索漠动身的,为什么回巴黎呢?”“念呀,你念了就知道啦。”欧也妮哆嗦着拆开信来。里面掉出一张汇票,是向德·格拉桑太太与柯雷合伙的索漠银号兑款的,拿侬给捡了起来。亲爱的堂姊……——不叫我欧也妮了,她想着,心揪紧了。您……——用这种客套的称呼了!190 人间喜剧第六卷她交叉了手臂,不敢再往下念,大颗的眼泪冒了上来。“难道他死了吗?”拿侬问。“那他不会写信了!”欧也妮回答。于是她把信念下去:亲爱的堂姊,您知道了我的事业成功,我相信您一定很高兴。您给了我吉利,我居然挣了钱回来。我也听从了伯父的劝告。他和伯母去世的消息,刚由德·格拉桑先生告诉我。父母的死亡是必然之事,我们应当接替他们。希望您现在已经节哀顺变。我觉得什么都抵抗不住时间。是的,亲爱的堂姊,我的幻象,不幸都已过去。有什么办法!走了许多地方,我把人生想过了。动身时是一个孩子,回来变了大人。现在我想到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事。堂姊,您是自由了,我也还是自由的。表面上似乎毫无阻碍,我们尽可实现当初小小的计划;可是我太坦白了,不能把我的处境瞒您。我没有忘记我不能自由行动;在长途的航程中我老是想起那条小凳……欧也妮仿佛身底下碰到了火炭,猛的站了起来,走去坐在院子里一级石磴上。……那条小凳,我们坐着发誓永远相爱的小凳;也想起过道,灰色的堂屋,阁楼上我的卧房,也想起那天夜里,您的好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是的,这些回忆支持了我的勇气,我常常想,您一定在我们约定的时间想念我,正如我想念您一样。您有没有在九点钟看云呢?看的,是不是?所以我不愿欺骗我认为神圣的友谊,不,我绝对不应该欺骗您。此刻有一门亲事,完全符合我对于结婚的观念。在婚姻中谈爱情是做梦。现在,经验告诉我,结婚这件事应当服从一切社会的规律,适应风俗习惯的要求。而您人间喜剧第六卷 19l我之间第一先有了年龄的差别,将来对于您也许比对我更有影响。更不用提您的生活方式,您的教育,您的习惯,都与巴黎生活格格不入,决计不能配合我以后的方针。我的计划是维持一个场面阔绰的家,招待许多客人,而我记得您是喜欢安静恬淡的生活的。不,我要更坦白些,请您把我的处境仲裁一下罢;您也应当知道我的情形,您有裁判的权利。如今我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财产使我能够跟德·奥勃里翁家攀亲,他们的独养女儿十九岁,可以给我带来一个姓氏,一个头衔,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使,以及声势显赫的地位。老实告诉您,亲爱的堂姊,我对德·奥勃里翁小姐没有一点儿爱情;但是和她联姻之后,我替孩子预留了一个地位,将来的便宜简直无法估计:因为尊重王室的思想慢慢的又在抬头了。几年之后,我的儿子承袭了德·奥勃里翁侯爵,有了四万法郎的采邑,他便爱做什么官都可以了。我们应当对儿女负责。您瞧,堂姊,我多么善意的把我的心,把我的希望,把我的财产,告诉给您听。可能在您那方面,经过了七年的离别,您已经忘记了我们幼稚的行为;可是我,我既没有忘记您的宽容,也没忘记我的诺言;我什么话都记得,即使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说的话,换了一个不象我这样认真的,不象我这样保持童心而诚实的青年,是早已想不起的了。我告诉您,我只想为了地位财产而结婚,告诉您我还记得我们童年的爱情,这不就是把我交给了您,由您作主吗?这也就是告诉您,如果要我放弃尘世的野心,我也甘心情愿享受朴素纯洁的幸福,那种动人的情景,您也早已给我领略过了……您忠实的堂弟夏尔在签名的时候,夏尔哼着一闯歌剧的调子:“铛搭搭铛搭低——叮搭搭 咚!——咚搭低 叮搭搭……”“天哪!这就叫做略施小技,”他对自己说。然后他找出汇票,添注了一笔:人间喜剧第六卷附上汇票一纸,请向德·格拉桑银号照兑,票面八干法郎,可用黄金支付。这是包括您慷概惠借的六干法郎的本利。另有几件东西预备送给您,表示我永远的感激;可是那口箱子还在波尔多,没有运到,且待以后送上。我的梳妆匣,请交驿车带回,地址是伊勒兰贝尔坦街,德·奥勃里翁府邸。“交驿车带回!”欧也妮自言自语的说。“我为了它拚命的东西,交驿车带回!”伤心惨酷的劫数!船沉掉了,希望的大海上,连一根绳索一块薄板都没有留下。受到遗弃之后,有些女子会去把爱人从情敌手中抢回,把情敌杀死,逃到天涯海角,或是上断头台,或是进坟墓。这当然很美;犯罪的动机是一片悲壮的热情,令人觉得法无可恕,情实可悯。另外一些女子却低下头去,不声不响的受苦,她们奄奄一息的隐忍,啜泣,宽恕,祈祷,相思,直到咽气为止。这是爱,是真爱,是天使的爱,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高傲的爱。这便是欧也妮读了这封残酷的信以后的心情。她抬眼望天,想起了母亲的遗言。象有些临终的人一样,母亲是一眼之间把前途看清看透了的。然后欧也妮记起了这先知般的一生和去世的情形,转瞬间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只有振翼高飞,努力望天上扑去,在祈祷中了却残生,等待自己的解脱。“母亲说得不错,”她哭着对自己说,“只有受苦与死亡。”她脚步极慢的从花园走向堂屋。跟平时的习惯相反,她不走甬道;但灰灰的堂屋里依旧有她堂兄弟的纪念物:壁炉架上老摆着那只小碟子,她每天吃早点都拿来用的,还有那人间喜剧第六卷塞夫勒旧瓷的糖壶。这一天对她真是庄严重大的日子,发生了多少大事。拿侬来通报本区的教士到了。他和克罗旭家是亲戚,也是关心德·篷风所长利益的人。几天以前老克罗旭神甫把他说服了,叫他在纯粹宗教的立场上,跟葛朗台小姐谈一谈她必须结婚的义务。欧也妮一看见他,以为他来收一千法郎津贴穷人的月费,便叫拿侬去拿钱;可是教士笑道:“小姐,今天我来跟你谈一个可怜的姑娘的事,整个索漠都在关心她,因为她自己不知爱惜,她的生活方式不够称为一个基督徒。”“我的上帝!这时我简直不能想到邻人,我自顾还不暇呢。我痛苦极了,除了教会,没有地方好逃,只有它宽大的心胸才容得了我们所有的苦恼,只有它丰富的感情,我们才能取之不尽。”“嗳,小姐,我们照顾了这位姑娘,同时就照顾了你。听我说!如果你要永生,你只有两条路好走:或者是出家,或者是服从在家的规律;或者听从你俗世的命运,或者听从你天国的命运。”“啊!好极了,正在我需要指引的时候,你来指引我。对了,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神甫。我要向世界告别,不声不响的在退隐中为上帝生活。”“取这种极端的行动,孩子,是需要长时期的考虑的。结婚是生,修道是死。”“好呀,神甫,死,马上就死!”她激烈的口气叫人害怕。“死?可是,你对社会负有重大的义务呢,小姐。你不是穷人的母亲,冬天给他们衣服柴火,夏天给他们工作吗?你人间喜剧第六卷巨大的家私是一种债务,要偿还的,这是你已经用圣洁的心地接受了的。望修道院一躲是太自私了;终身做老姑娘又不应该。先是你怎么能独自管理偌大的家业?也许你会把它丢了。一桩又一桩的官司会弄得你焦头烂额,无法解决。听你引路人的话吧:你需要一个丈夫,你应当把上帝赐给你的加以保存。这些话,是我把你当做亲爱的信徒而说的。你那么真诚的爱上帝,决不能不在俗世上求永生;你是世界上最美的装饰之一,给了人家多少圣洁的榜样。”这时仆人通报德·格拉桑太太来到。她是气愤之极,存了报复的心思来的。“小姐……——啊!神甫在这里……我不说了,我是来商量俗事的,看来你们在谈重要的事情。”“太太,”神甫说,“我让你。”“噢!神甫,”欧也妮说,“过一会再来吧,今天我正需要你的支持。”“不错,可怜的孩子,”德·格拉桑太太插嘴。“什么意思?”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一齐问。“难道你堂兄弟回来了,要娶德·奥勃里翁小姐,我还不知道吗?……一个女人不会这么糊涂的。”欧也妮睑上一红,不出一声;但她决意从此要象父亲一般装做若无其事。“嗳,太太,”她带着嘲弄的意味,“我倒真是糊涂呢,不懂你的意思。你说吧,不用回避神甫,你知道他是我的神师。”“好吧,小姐,这是德·格拉桑给我的信,你念吧。”欧也妮接过信来念道:人间喜剧第六卷 195贤妻如面:夏尔·葛朗台从印度回来,到巴黎已有一月——一个月!欧也妮心里想,把手垂了下来。停了一会又往下念:……我白跑了两次,方始见到这位未来的德·奥勃里翁子爵。虽然整个巴黎都在谈论他的婚事,教会也公布了婚事征询——那么他写信给我的时候已经……欧也妮没有往下再想,也没有象巴黎女子般叫一声“这无赖!”可是虽然面上毫无表现,她心中的轻蔑并没减少一点。……这头亲事还渺茫得很呢:德·奥勃里翁侯爵决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我特意去告诉夏尔,我和他的伯父如何费心料理他父亲的事,用了如何巧妙的手段才把债权人按捺到今天。这傲慢的小子胆敢回答我——为了他的利益与名誉,日夜不息帮忙了五年的我——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为这件案子,一个诉讼代理人真可以问他要三万到四万法郎的酬金,合到债务的百分之一。可是,且慢,他的的确确还欠债权人一百二十万法郎,我非把他的父亲宣告破产不可。当初我接手这件事,完全凭了葛朗台那老鳄鱼一句话,并且我早已代表他的家属对债权人承诺下来。尽管德·奥勃里翁子爵不在乎他的名誉,我却很看重我自己的名誉。所以我要把我的地位向债权人说明。可是我素来敬重欧也妮小姐,——你记得,当初我们境况较好的时候,曾经对她有过提亲的意思,——所以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你必须去跟她谈一谈……念到这里,欧也妮立刻停下,冷冷的把信还给了德·格人间喜剧第六卷拉桑太太,说:“谢谢你;慢慢再说吧……”“哎哟,此刻你的声音和你从前老太爷的一模一样。”“太太,你有八千一百法郎金子要付给我们哪,”拿侬对她说。“不错;劳驾你跟我去一趟罢,科努瓦耶太太。”欧也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所以态度很大方很镇静的说:“请问神甫,结婚以后保持童身,算不算罪过?”“这是一个宗教里的道德问题,我不能回答。要是你想知道那有名的桑切斯…在《神学要略》的融昏姻篇》内怎样说,明天我可以告诉你。”神甫走了。葛朗台小姐上楼到父亲的密室内呆了一天,吃饭的时候,拿侬再三催促也不肯下来。直到晚上客人照例登门的时候,她才出现。葛朗台家从没有这一晚那样的宾客满堂。夏尔的回来,和其蠢无比的忘恩负义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但来客尽管聚精会神的观察,也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早有准备的欧也妮,镇静的睑上一点都不露出在胸中激荡的惨痛的情绪。人家用哀怨的眼神和感伤的言语对她表示关切,她居然能报以笑容。她终于以谦恭有礼的态度,掩饰了她的苦难。九点左右,牌局完了,打牌的人离开桌子,一边算账一边讨论最后几局惠斯特,走来加入谈天的圈子。正当大家伙儿起身预备告辞的时候,忽然展开了富有戏剧性的一幕,震①桑切斯(1550 1610),西班牙神学家。人间喜剧第六卷动了索漠,震动了全区,震动了周围四个州府。“所长,你慢一步走,”欧也妮看见德·篷风先生拿起手杖的时候,这么说。听到这句话,个个人都为之一怔。所长睑色发白,不由的坐了下来。“千万家私是所长的了,”德·格里鲍果小姐说。“还不明白吗,”德·奥松瓦太太接着嚷道,“德·篷风所长娶定了葛朗台小姐。”“这才是最妙的一局哩,”老神甫说。“和了满贯哪,”公证人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妙语,双关语,把欧也妮看做高踞在千万家私之上,好似高踞在宝座上一样。酝酿了九年的大事到了结束的阶段。当着全索漠城的面,叫所长留下,不就等于宣布她决定嫁给他了吗?礼节体统在小城市中是极严格的,象这一类越出常轨的举动,当然成为最庄严的诺言了。客人散尽之后,欧也妮声音激动的说道:“所长,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是什么。你得起誓,在我活着的时候,让我自由,永远不向我提起婚姻给你的权利,那么我可以答应嫁给你。噢!我的话还没有完呢,”她看见所长跪了下去,便赶紧补充:“我不应对你隐瞒,先生。我心里有一股熄灭不了的感情。我能够给丈夫的只有友谊:我既不愿使他难受,也不愿违背我心里的信念。可是你得帮我一次大忙,才能得到我的婚约和产业。”“赴汤蹈火都可以,”所长回答。“这儿是一百五十万法郎,”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法兰西银人间喜剧第六卷行一百股的股票,“请你上巴黎,不是明天,不是今夜,而是立刻。你到德·格拉桑先生那里,去找出我叔父的全部债权人名单,把他们召集起来,把叔父所欠的本金,以及到付款日为止的全部息金,照五厘计算,一律付清,要他们立一张总收据,经公证人签字证明,一切照应有的手续办理。你是法官,这件事我只信托你一个人。你是一个正直的,有义气的男子:我将来就凭你一句话,靠你夫家的姓,挨过人生的危难。我们将来相忍相让。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们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想你一定不会使我痛苦的。”所长扑倒在有钱的承继人脚下,又快活又凄怆的浑身哆嗦。“我一定做你的奴隶!”他说。“你拿到了收据,先生,”她冷冷的望了他一眼,“你把它和所有的借券一齐送给我的堂兄弟,另外把这封信交给他。等你回来,我履行我的诺言。”所长很明白他的得到葛朗台小姐,完全是由于爱情的怨望;所以他急急要把她的事赶快办了,免得两个情人有讲和的机会。德·篷风先生走了,欧也妮倒在沙发里哭做一团。一切都完了。所长雇了驿车,次日晚上到了巴黎。第二日清晨他去见德·格拉桑。法官邀请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事务所会齐,他们居然一个也没有缺席。虽然全是债主,可是说句公道话,这一次他们都准时而到。然后德·篷风所长以葛朗台小姐的名义,把本利一并付给了他们。照付利息这一点,在巴黎商界中轰动一时。人间喜剧第六卷所长拿到了收据,又依照欧也妮的吩咐,送了五万法郎给德·格拉桑做报酬,然后上德·奥勃里翁爵府。他进门的时候,夏尔正碰了丈人的钉子回到自己屋里。老爵爷告诉他,一定要等纪尧姆·葛朗台的债务清偿之后,才能把女儿嫁给他。所长先把下面一封信交给夏尔:堂弟大鉴:叔父所欠的债务,业已全部清偿,特由德·篷风所长送上收据一纸。另附收据一纸,证明我上述代垫的款项已由吾弟归还。外面有破产的传说,我想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末必能娶德·奥勃里翁小姐。您批评我的头脑与态度的话,确有见地:我的确毫无上流社会的气息,那些计算与风气习惯,我都不知;您所期待的乐趣,我无法贡献。您为了服从社会的惯例,牺牲了我们的初恋,但愿您在社会的惯例之下快乐。我只能把您父亲的名誉献给您,来成全您的幸福。别了!愚姊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欧也妮这位野心家拿到正式的文件,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使所长看了微笑。“咱们现在不妨交换喜讯啦,”他对夏尔说。“啊!你要娶欧也妮?好吧,我很高兴,她是一个好人。”——他忽然心中一亮,接着说:“哎,那么她很有钱喽?”“四天以前,”所长带着挖苦的口吻回答,“她有将近一千九百万;可是今天她只有一千七了。”夏尔望着所长,发呆了。“一千七百……万……”“对,一千七百万,先生。结婚之后,我和葛朗台小姐总人间喜剧第六卷共有七十五万法郎收入。”“亲爱的姊丈,”夏尔的态度又镇静了些,“咱们好彼此提携提携啦。”“行!”所长回答。“这里还有一口小箱子,非当面交给你不可,”他把装有梳妆匣的小箱放在了桌上。“喂,好朋友,”德·奥勃里翁侯爵夫人进来的当儿,根本没有注意到克罗旭,“刚才德·奥勃里翁先生说的话,你一点不用放在心上,他是给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迷昏了。我再告诉你一遍,你的婚事决无问题……”“决无问题,”夏尔应声回答,“我父亲欠的三百万,昨天都还清了。”“付了现款吗?”“不折不扣,连本带利:我还得替先父办复权手续呢。”“你太侵了!”他的丈母叫道。——“这位是谁?”她看到了克罗旭,咬着女婿的耳朵问。“我的经纪人,”他低声回答。侯爵夫人对德·篷风先生傲慢的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咱们已经在彼此提携啦,”所长拿起帽子说,“再见吧,内弟。”“他竞开我的玩笑,这索漠的臭八哥。恨不得一剑戳破他的肚子才好。”所长走了。三天以后,德·篷风先生回到了索漠,公布了他与欧也妮的婚事。过了六个月,他升了昂热法院的推事。离开索漠之前,欧也妮把多少年来心爱的金饰熔掉了,加上堂兄弟偿还的八千法郎,铸了一口黄金的圣体匣,献给本人间喜剧第六卷市的教堂,在那里,她为他曾经向上帝祷告过多少年!平时她在昂热与索漠两地来来往往。她的丈夫在某次政治运动上出了力,升了高等法院庭长,过了几年又升了院长。他很焦心的等着大选,好进国会。他的念头已经转到贵族院了,那时……“那时,王上跟他是不是称兄道弟了?”拿侬,长脚拿侬,科努瓦耶太太,索漠的布尔乔亚,听见女主人提到将来显赫的声势时,不禁说出这么一句。结 局虽然如此,德·篷风院长(他终于把产业的名字代替了老家克罗旭的姓)野心勃勃的梦想,一桩也没有实现。发表为索漠议员八天以后,他就死了。洞烛幽微而罚不及无辜的上帝,一定是谴责他的心计与玩弄法律的手段。他由克罗旭做参谋,在结婚契约上订明“倘将来并无子女,则夫妇双方之财产,包括动产不动产,绝无例外与保留,一律全部互相遗赠;且夫妇任何一方身故之后,得不再依照例行手续举办遗产登记,但自以不损害继承人权利为原则,须知上述夫妇互相遗赠财产之举确为……”这一项条款,便是院长始终尊重德·篷风太太的意志与独居的理由。妇女们提起院长,总认为他是一个最体贴的人,而对他表示同情;她们往往谴责欧也妮的隐痛与痴情,而且在谴责一个女人的时候,她们照例是很刻毒的。“德·篷风太太一定是病得很厉害,否则决不会让丈夫独人间喜剧第六卷居的。可怜的太太!她就会好吗?究竞是什么病呀,胃炎吗?癌症吗?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这些时候她睑色都黄了;她应该上巴黎去请教那些名医。她怎么不想生一个孩子呢?据说她非常爱丈夫,那么以他的地位,怎么不给他留一个后代承继遗产呢?真是可怕。倘使单单为了任性,那简直是罪过……可怜的院长!”欧也妮因为幽居独处、长期默想的结果,变得感觉灵敏,对周围的事故看得很清,加上不幸的遭遇与最后的教训,她对什么都猜得透。她知道院长希望她早死,好独占这笔巨大的家私——因为上帝忽发奇想,把两位老叔——公证人和教士——都召归了天国,使他的财产愈加庞大了。欧也妮只觉得院长可怜;不料全知全能的上帝,代她把丈夫居心叵测的计划完全推翻了:他尊重欧也妮无望的痴情,表示满不在乎,其实他觉得不与妻子同居倒是最可靠的保障;要是生了一个孩子,院长自私的希望,野心勃勃的快意,不是都归泡影了吗?如今上帝把大堆的黄金丢给被黄金锁缚的女子,而她根本不把黄金放在心上,只在想望天国,过着虔诚慈爱的生活,只有一些圣洁的思想,不断的暗中援助受难的人。德·篷风太太三十三岁上做了寡妇,富有八十万法郎的收入,依旧很美,可是象个将近四十的女人的美。白白的睑,安闲,镇静。声音柔和而沉着,举止单纯。她有痛苦的崇高伟大,有灵魂并没被尘世玷污过的人的圣洁,但也有老处女的僵硬的神气,和外酋闭塞生活养成的器局狭小的习惯。虽然富有八十万法郎的岁收,她依旧过着当年欧也妮·葛朗台人间喜剧第六卷的生活,非到了父亲从前允许堂屋里生火的日子,她的卧房决不生火,熄火的日子也依照她年轻时代的老规矩。她的衣着永远跟当年的母亲一样。索漠的屋子,没有阳光,没有暖气,老是阴森森的,凄凉的屋子,便是她一生的小影。她把所有的收入谨谨慎慎的积聚起来,要不是她慷慨解囊的拨充善举,也许还显得吝啬呢。可是她办了不少公益与虔诚的事业,一所养老院,几处教会小学,一所庋藏丰富的图书馆,等于每年向人家责备她吝啬的话提出反证。索漠的几座教堂,靠她的捐助,多添了一些装修。德·篷风太太,有些人刻薄地叫做小姐,很受一般人敬重。由此可见,这颗只知有温情而不知有其他的高尚的心,还是逃脱不了人间利益的盘算。金钱不免把它冷冰冰的光彩,玷染了这个超脱一切的生命,使这个感情丰富的女子也不敢相信感情了。“只有你爱我,”她对拿侬说。这女子的手抚慰了多少家庭的隐痛。她挟着一连串善行义举向天国前进。心灵的伟大,抵销了她教育的鄙陋和早年的习惯。这便是欧也妮的故事,她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几天以来,大家又提到她再嫁的问题。索漠人在注意她跟德·弗鲁瓦丰侯爵的事,因为这一家正开始包围这个有钱的寡妇,象当年克罗旭他们一样。据说拿侬与科努瓦耶两人都站在侯爵方面;这真是荒谬绝伦。长脚拿侬和科努瓦耶的聪明,都还不够懂得世道人心的败坏。一八三三年九月 巴黎人间喜剧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