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的行为就有了答案。饭桌收拾完了,门都关严了,他对欧也妮说:“好孩子,现在你承继了你母亲啦,咱们中间可有些小小的事得办一办。——对不对,克罗旭?”“对。”①这个时司可能有误,因为上文提到她活不到一八二0年秋天。人间喜剧第六卷“难道非赶在今天办不行吗,父亲?”“是呀,是呀,小乖乖。我不能让事情搁在那儿牵肠挂肚。你总不至于要我受罪吧。”“噢!父亲……”“好吧,那么今天晚上一切都得办了。”“你要我干什么呢?”“乖乖,这可不关我的事。——克罗旭,你告诉她吧。”“小姐,令尊既不愿意把产业分开,也不愿意出卖,更不愿因为变卖财产,有了现款而付大笔的捐税,所以你跟令尊共有的财产,你得放弃登记……”“克罗旭,你这些话保险没有错吗,可以对一个孩子说吗?”“让我说呀,葛朗台。”“好,好,朋友。你跟我的女儿都不会抢我的家私。——对不对,小乖乖?”“可是,克罗旭先生,究竞要我干什么呢?”欧也妮不耐烦的问。“哦,你得在这张文书上签个字,表示你抛弃对令堂的承继权,把你跟令尊共有的财产,全部交给令尊管理,收入归他,光给你保留虚有权……”“你对我说的,我一点儿不明白,”欧也妮回答;“把文书给我,告诉我签字应该签在哪儿。”葛朗台老头的眼睛从文书转到女儿,从女儿转到文书,紧张的脑门上尽是汗,一刻不停的抹着。“小乖乖,这张文书送去备案的时候要花很多钱,要是对人间喜剧第六卷你可怜的母亲,你肯无条件抛弃承继权,把你的前途完全交托给我的话,我觉得更满意。我按月付你一百法郎的大利钱。这样,你爱做多少台弥撒给谁都可以了!……嗯!按月一百法郎,六利勿尔的银币作六法郎,行吗?”“你爱怎办就怎办吧,父亲。”“小姐,”公证人说,“以我的责任,应当告诉你,这样你自己是一无所有了……”“嗨!上帝,”她回答,“那有什么关系!”“别多嘴,克罗旭。——一言为定,”葛朗台抓起女儿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一拍。“欧也妮,你决不翻悔,你是有信用的姑娘,是不是?”“噢!父亲……”他热烈的拥抱她,把她紧紧的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得啦,孩子,你给了我生路,我有了命啦;不过这是你把欠我的还了我:咱们两讫了。这才叫做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件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个贤德的姑娘,孝顺爸爸的姑娘。你现在爱做什么都可以。”“明儿见,克罗旭,”他望着骇呆了的公证人说。“请你招呼法院书记官预备一份抛弃文书,麻烦你给照顾一下。”下一天中午时分,声明书签了字,欧也妮自动的抛弃了财产。可是到第一年年终,老箍桶匠庄严地许给女儿的一百法郎月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给。欧也妮说笑之间提到的时候,他不由的睑上一红,奔进密室,把他从侄儿那里三钱不值两文买来的金饰,捧了三分之一下来。人间喜剧第六卷 175“嗳,孩子,”他的语调很有点挖苦意味,“要不要把这些抵充你的一千二百法郎?”“噢,父亲,真的吗,你把这些给我?”“明年我再给你这么些,”他说着把金饰倒在她围裙兜里。“这样,不用多少时候,他的首饰都到你手里了。”他搓着手,因为能够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了便宜,觉得很高兴。话虽如此,老头儿尽管还硬朗,也觉得需要让女儿学一学管家的诀窍了。连着两年,他教欧也妮当他的面吩咐饭菜,收人家的欠账。他慢慢的,把庄园田地的名称内容,陆续告诉了她。第三年上,他的吝啬作风把女儿训练成熟,变成了习惯,于是他放心大胆的,把伙食房的钥匙交给她,让她正式当家。五年这样的过去了,在欧也妮父女单调的生活中无事可述,老是些同样的事情,做得象一座老钟那样准确。葛朗台小姐的愁闷忧苦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大家感觉到她忧苦的原因,她从没说过一句话,给索漠人对她感情的猜想有所证实。她唯一来往的人,只有几位克罗旭与他们无意中带来走熟的一些朋友。他们把她教会了打惠斯特牌,每天晚上都来玩一局。一八二七那一年,她的父亲感到衰老的压迫,不得不让女儿参与田产的秘密,遇到什么难题,就叫她跟克罗旭公证人商量,——他的忠实,老头儿是深信不疑的。然后,到这176 人间喜剧第六卷一年年终,在八十二岁…上,好家伙患了疯瘫,很快的加重。贝日冷先生断定他的病是不治的了。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一个人在世界上了,欧也妮便跟父亲格外接近,把这感情的最后一环握得更紧。象一切动了爱情的女子一样,在她心目中,爱情便是整个的世界,可是夏尔不在眼前。她对老父的照顾服侍,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他开始显得老态龙钟,可是守财奴的脾气依旧由本能支持在那里。所以这个人从生到死没有一点儿改变。从清早起,他叫人家把他的转椅,在卧室的壁炉与密室的门中间推来推去,密室里头不用说是堆满了金子的。他一动不动的呆在那儿,极不放心的把看他的人,和装了铁皮的门,轮流瞧着。听到一点儿响动,他就要人家报告原委;而且使公证人大为吃惊的是,他连狗在院子里打呵欠都听得见。他好象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可是一到人家该送田租来,跟管庄园的算账,或者出立收据的日子与时间,他会立刻清醒。于是他推动转椅,直到密室门口。他叫女儿把门打开,监督她亲自把一袋袋的钱秘密的堆好,把门关严。然后他又一声不出的回到原来的位置,只要女儿把那个宝贵的钥匙交还了他,藏在背心袋里,不时用手摸一下。他的老朋友公证人,觉得倘使夏尔·葛朗台不回来,这个有钱的独养女儿稳是嫁给他当所长的侄儿的了,所以他招呼得加倍殷勤,天天来听葛朗台差遣,奉命到弗鲁瓦丰,到各处的田地,草原,葡萄园①老葛朗台的年龄,与前文有出入,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常有此类问题出现。人间喜剧第六卷去,代葛朗台卖掉收成,把暗中积在密室里的成袋的钱,兑成金子。末了,终于到了弥留时期,那几日老头儿结实的身子进入了毁灭的阶段。他要坐在火炉旁边,密室之前。他把身上的被一齐拉紧,裹紧,嘴里对拿侬说着:“裹紧,裹紧,别让人家偷了我的东西。”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了,他能够睁开眼的时候,立刻转到满屋财宝的密室门上:“在那里吗?在那里吗?”问话的声音显出他惊慌得厉害。“在那里呢,父亲。”“你看住金子!……拿来放在我面前!”欧也妮把金路易铺在桌上,他几小时的用眼睛钉着,好象一个才知道观看的孩子呆望着同一件东西;也象孩子一般,他露出一点儿很吃力的笑意。有时他说一句:“这样好让我心里暖和!”睑上的表情仿佛进了极乐世界。本区的教士来给他做临终圣事的时候,十字架,烛台,和银镶的圣水壶一出现,似乎已经死去几小时的眼睛立刻复活了,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些圣器,他的肉瘤也最后的动了一动。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却作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他唤着欧也妮,欧也妮跪在前面,流着泪吻着他已经冰冷的手,可是他看不见。“父亲,祝福我啊。”“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账!”这最后一句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人间喜剧第六卷于是欧也妮在这座屋子里完全孤独了;只有拿侬,主人对她递一个眼神就会懂得,只有拿侬为爱她而爱她,只有跟拿侬才能谈谈心中的悲苦。对于欧也妮,拿侬简直是一个保护人,她不再是一个女仆,而是卑恭的朋友。父亲死后,欧也妮从克罗旭公证人那里知道,她在索漠地界的田产每年有三十万法郎收入;有六十法郎买进的三厘公债六百万,现在已经涨到每股七十七法郎;还有价值二百万的金子,十万现款,其他零星的收入还不计在内。她财产的总值大概有一千七百万。“可是堂兄弟在哪里啊?”她想着。克罗旭公证人把遗产清朋交给欧也妮的那天,她和拿侬两个在壁炉架两旁各据一方的坐着,在这间空荡荡的堂屋内,一切都是回忆,从母亲坐惯的草垫椅子起,到堂兄弟喝过的玻璃杯为止。“拿侬,我们孤独了!”“是的,小姐;嗳,要是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会走得去把他找来,这俏冤家。”“汪洋大海隔着我们呢。”正当可怜的承继人,在这所包括了她整个天地的又冷又暗的屋里,跟老女仆两个相对饮泣的时候,从南特到奥尔良,大家议论纷纷,只谈着葛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万家私。她的第一批行事中间,一桩便是给了拿侬一千二百法郎终身年金。拿侬原来有六百法郎,加上这一笔,立刻变成一门有陪嫁的好亲事。不到一个月,她从闺女一变而为人家的媳妇,嫁给替葛朗台小姐看守田地产业的安东尼·科努瓦耶了。科努瓦人间喜剧第六卷耶太太比当时旁的妇女占很大的便宜。五十九岁的年纪看上去不超过四十。粗糙的线条不怕时间的侵蚀。一向过着修院式的生活,她的鲜红的皮色,铁一般硬棒的身体,根本不知衰老为何物。也许她从没有结婚那天好看过。生得丑倒是沾了光,她高大,肥胖,结实;毫不见老的睑上,有一股幸福的神气,叫有些人羡慕科努瓦耶的福分。“她气色很好,”那个开布店的说。“她还能够生孩子呢,”盐商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她好象在盐卤里腌过,不会坏的。”“她很有钱,科努瓦耶这小于算捞着了,”另外一个街坊说。人缘很好的拿依从老屋里出来,走下弯弯曲曲的街,上教堂去的时候,一路受到人家祝贺。欧也妮送的贺礼是三打餐具。科努瓦耶想不到主人这样慷慨,一提到小姐便流眼泪:他甚至肯为她丢掉脑袋。成为欧也妮的心腹之后,科努瓦耶太太在嫁了丈夫的快乐以外,又添了一桩快乐:因为终于轮到她来把伙食房打开,关上,早晨去分配粮食,好似她去世的老主人一样。其次,归她调度的还有两名仆役,一个是厨娘,一个是收拾屋子、修补衣裳被服、缝制小姐衣衫的女仆。科努瓦耶兼做看守与总管。不消说,拿侬挑选来的厨娘与女仆都是上选之才。这样,葛朗台小姐有了四个忠心的仆役。老头儿生前管理田产的办法早已成为老例章程,现在再由科努瓦耶夫妇谨谨慎慎的继续下去,那些庄稼人简直不觉得老主人已经去世。人间喜剧第六卷如此人生到了三十岁,欧也妮还没有尝到一点儿人生乐趣。黯淡凄凉的童年,是在一个有了好心而无人识得、老受欺侮而永远痛苦的母亲身旁度过的。这位离开世界只觉得快乐的母亲,曾经为了女儿还得活下去而发愁,使欧也妮心中老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永远的悼念她。欧也妮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爱情,成为她痛苦的根源。情人只看见了几天,她就在匆忙中接受了而回敬了的亲吻中间,把心给了他;然后他走了,整个世界把她和他隔开了。这场被父亲诅咒的爱情,差不多送了母亲的命,她得到的只有苦恼与一些渺茫的希望。所以至此为止,她为了追求幸福而消耗了自己的精力,却没有地方好去补充她的精力。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一样,有呼也有吸:灵魂要吸收另一颗灵魂的感情来充实自己,然后以更丰富的感情送回给人家。人与人之间要没有这点美妙的关系,心就没有了生机:它缺少空气,它会受难,枯萎。欧也妮开始痛苦了。对她,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靠了爱情,靠了宗教,靠了对前途的信心而生活。爱情给她解释了永恒。她的心与福音书,告诉她将来还有两个世界好等。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穷的思想中,而这两种思想,在她也许只是一种。她把整个的生命收敛起来,只知道爱,也自以为被人爱。七年以来,她的热情席卷一切。她的宝物并非收益日增的千万家私,而是夏尔的那口匣子,而是挂在床头的两张肖像,而是向父亲赎回来、放在棉花上、藏人间喜剧第六卷在旧木柜抽斗中的金饰,还有母亲用过的叔母的顶针。单单为了要把这满是回忆的金顶针套在手指上,她每天都得诚诚心心的戴了它做一点儿绣作,——正如珀涅罗珀等待丈夫回家的活计。看光景葛朗台小姐决不会在守丧期间结婚。大家知道她的虔诚是出于真心。所以克罗旭一家在老神甫高明的指挥之下,光是用殷勤恳切的照顾来包围有钱的姑娘。她堂屋里每天晚上都是高朋满座,都是当地最热烈最忠心的克罗旭党,竭力用各种不同的语调颂赞主妇。她有随从御医,有大司祭,有内廷供奉,有侍候梳洗的贵嫔,有首相,特别是枢密大臣,那个无所不言的枢密大臣。如果她想有一个替她牵裳曳袂的侍从,人家也会替她找来的。她简直是一个王后,人家对她的谄媚,比对所有的王后更巧妙。谄媚从来不会出自伟大的心灵,而是小人的伎俩,他们卑躬屈膝,把自己尽量的缩小,以便钻进他们趋附的人物的生活核心。而且谄媚背后有利害关系。所以那些每天晚上挤在这儿的人,把葛朗台小姐唤做德·弗鲁瓦丰小姐,居然把她捧上了。这些众口一辞的恭维,欧也妮是闻所未闻的,最初不免睑红;但不论奉承的话如何过火,她的耳朵不知不觉也把称赞她如何美丽的话听惯了,倘使此刻还有什么新来的客人觉得她丑陋,她决不能再象八年前那样满不在乎。而且临了,她在膜拜情人的时候暗中说的那套甜言蜜语,她自己也爱听了。因此她慢慢的听任人家夜夜来上朝似的,把她捧得象王后一般。德·篷风所长是这个小国子里的男主角,他的才气,人品,学问,和蔼,老是有人在那儿吹捧。有的说七年来他的人间喜剧第六卷财产增加了不少:篷风那块产业至少有一万法郎收入,而且和克罗旭家所有的田产一样,周围便是葛朗台小姐广大的产业。“你知道吗,小姐,”另外一个熟客说,“克罗旭他们有四万法郎收入!”“还有他们的积蓄呢,”克罗旭党里的一个老姑娘,德·格里鲍果小姐接着说,“最近巴黎来了一位先生,愿意把他的事务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代价盘给克罗旭。这位巴黎人要是谋到了乡镇推事的位置,就得把事务所出盘。”“他想填补德·篷风先生当所长呢,所以先来布置一番,”德·奥松瓦太太插嘴说:“因为所长先生不久要升高等法院推事,再升庭长;他办法多得很,保险成功。”“是啊,”另外一个接住了话头,“他真是一个人才,小姐,你看是不是?”所长先生竭力把自己收拾得和他想扮演的角色相配。虽然年纪已有四十,虽然那张硬绷绷的暗黄睑,象所有司法界人士的睑一样干瘪,他还装做年轻人模样,拿着藤杖满嘴胡扯,在德·弗鲁瓦丰小姐府上从来不吸鼻烟,老戴着白领带,领下的大折裥颈围,使他的神气很象与一般蠢头蠢脑的火鸡同族。他对美丽的姑娘说话的态度很亲密,把她叫做“我们亲爱的欧也妮”。总之,除了客人的数目,除了摸彩变了惠斯特,再除去了葛朗台夫妇两个,堂屋里晚会的场面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那群猎犬永远在追逐欧也妮和她的千百万家私,但是猎狗的数量增多了,叫也叫得更巧妙,而且是同心协力的包围人间喜剧第六卷它们的俘虏。要是夏尔忽然从印度跑回来,他可以发见同样的人物与同样的利害冲突。欧也妮依旧招待得很客气的德·格拉桑太太,始终跟克罗旭他们捣乱。可是跟从前一样,控制这个场面的还是欧也妮;也跟从前一样,夏尔在这儿还是高于一切。但情形究竞有了些进步。从前所长送给欧也妮过生日的鲜花,现在变成经常的了。每天晚上,他给这位有钱的小姐送来一大束言丽堂皇的花,科努瓦耶太太有心当着众人把它插入花瓶,可是客人一转背,马上给暗暗扔在院子角落里。初春的时候,德·格拉桑太太又来破坏克罗旭党的幸福了,她向欧也妮提起德·弗鲁瓦丰侯爵,说要是欧也妮肯嫁给他,在订立婚书的时候,把他以前的产业带回过去的话,他立刻可以重振家业。德·格拉桑太太把贵族的门第,侯爵夫人的头衔叫得震天响,把欧也妮轻蔑的微笑当做同意的暗示,到处扬言,克罗旭所长先生的婚事不见得象他所想的那么成熟。“虽然德·弗鲁瓦丰先生已经五十岁,”她说,“看起来也不比克罗旭先生老;不错,他是鳏夫,他有孩子;可是他是侯爵,将来又是贵族院议员,嘿!在这个年月,你找得出这样的亲事来吗?我确确实实知道,葛朗台老头当初把所有的田产并入弗鲁瓦丰,就是存心要跟弗鲁瓦丰家接种。他常常对我说的。他狡猾得很呀,这老头儿。”“怎么,拿侬,”欧也妮有一晚临睡时说,“他一去七年,连一封信都没有!……”正当这些事情在索漠搬演的时候,夏尔在印度发了财。先184 人间喜剧第六卷是他那批起码货卖了好价,很快弄到了六千美金。…他一过赤道线,便丢掉了许多成见:发觉在热带地方的致富捷径,象在欧洲一样,是贩卖人口。于是他到非洲海岸去做黑人买卖,同时在他为了求利而去的各口岸间,拣最挣钱的货色贩运。他把全副精神放在生意上,忙得没有一点儿空闲,唯一的念头是发了大财回到巴黎去耀武扬威,爬到比从前一个斤斗栽下来的地位更阔的地位。在人堆中混久了,地方跑多了,看到许多相反的风俗,他的思想变了,对一切都取怀疑态度。他眼见在一个地方成为罪恶的,在另一个地方竞是美德,于是他对是非曲直再没有一定的观念。一天到晚为利益打算的结果,心变冷了,收缩了,干枯了。葛朗台家的血统没有失传,夏尔变得狠心刻薄,贪婪到了极点。他贩卖中国人,黑人,燕窝,儿童,艺术家…,大规模放高利贷。偷税走私的习惯,使他愈加藐视人权。他到圣托马斯岛。上贱价收买海盗的赃物,运到缺货的地方去卖。初次出国的航程中,他心头还有欧也妮高尚纯洁的面貌,好似西班牙水手把圣母像挂在船上一样;生意上初期的成功,他还归功于这个温柔的姑娘的祝福与祈祷;可是后来,黑种女人,白种女人,黑白混血种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跟各种颜色的女子花天酒地,到处荒唐胡闹过后,把他关于①当时美金一元值五法郎四十生丁。②这里“艺术家”可能指一般的歌手或卖艺者。③圣托马斯岛位于安的列斯群岛,当时属丹麦所有。人间喜剧第六卷堂姊,索漠,旧屋,凳子,甬道里的亲吻等等的回忆,抹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墙垣破旧的小花园,因为那儿是他冒险生涯的起点;可是他否认他的家属:伯父是只老狗,骗了他的金饰;欧也妮在他的心中与脑海中都毫无地位,她只是生意上供给他六千法郎的一个债主。这种行径与这种念头,便是夏尔·葛朗台杳无音信的原因。在印度,圣托马斯,非洲海岸,里斯本,美国,这位投机家为免得牵连本姓起见,取了一个假姓名,叫做卡尔·塞斐尔。这样,他可以毫无危险的到处胆大妄为了;不择手段,急于捞钱的作风,似乎巴不得把不名誉的勾当早日结束,在后半世做个安分良民。这种办法使他很快的发了大财。一八二七年上,他搭了一家保王党贸易公司的一条华丽帆船,玛丽卡罗琳娜号,回到波尔多。他有三大桶箍扎严密的金屑子,值到一百九十万法郎,打算到巴黎换成金币,再赚七八厘利息。同船有一位慈祥的老人,查理十世陛下的内廷行走,德·奥勃里翁先生,当初糊里糊涂的娶了一位交际花。他的产业在安的列斯群岛上,这次是为了弥补太太的挥霍,到那边去变卖家产的。德·奥勃里翁夫妇是旧世家德·奥勃里翁·德·比什出身,德·比什的最后一位将军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就死了。现在的德·奥勃里翁,一年只有两万法郎左右的进款,还有一个奇丑而没有陪嫁的女儿,因为母亲自己的财产仅仅够住在巴黎的开销。可是交际场中认为,就凭一般时髦太太那样天大的本领,也不容易嫁掉这个女儿。德·奥勃里翁太太自己也看了女儿心焦,因为不论是谁,即使是想当贵族想迷了心的男人对这位小姐也是不敢领教的。人间喜剧第六卷德·奥勃里翁小姐与她同音异义的昆虫一样,长得象一只蜻蜒;…又瘦又细,嘴巴老是瞧不起人的模样,上面挂着一个太长的鼻子,平常是黄黄的颜色,一吃饭却完全变红,这种植物性的变色现象,在一张又苍白又无聊的睑上格外难看。总而言之,她的模样,正好教一个年纪三十八而还有风韵还有野心的母亲欢喜。可是为补救那些缺陷起见,德·奥勃里翁侯爵夫人把女儿教得态度非常文雅,经常的卫生把鼻子维持着相当合理的皮色,教她学会打扮得大方,传授她许多漂亮的举动,会做出那些多愁多病的眼神,教男人看了动心,以为终于遇到了找遍天涯无觅处的安琪儿;她也教女儿如何运用双足,赶上鼻子肆无忌惮发红的辰光,就该及时的伸出脚来,让人家鉴赏它们的纤小玲珑;总之,她把女儿琢磨得着实不错了。靠了宽大的袖子,骗人的胸褡,收拾得齐齐整整而衣袂望四下里鼓起来的长袍,束得极紧的撑裙,她居然制成了一些女性的特征,其巧妙的程度实在应当送进博物馆,给所有的母亲作参考。夏尔很巴结德·奥勃里翁太太,而她也正想交结他。有好些人竞说在船上的时期,美丽的德·奥勃里翁太太把凡是可以钓上这有钱女婿的手段,件件都做到家了。一八二七年六月,在波尔多下了船,德·奥勃里翁先生,太太,小姐,和夏尔,寄宿在同一个旅馆,又一同上巴黎。德·奥勃里翁的府邸早已抵押出去,要夏尔给赎回来。丈母已经讲起把楼下一层让给女婿女儿住是多么快活的话。不象德·奥勃里翁先生那样对门第有成见,她已经答应夏尔·葛朗①小姐一词在法文中亦为蜻蜒的俗称。人间喜剧第六卷台,向查理十世请一道上谕,钦准他葛朗台改姓德·奥勃里翁,使用德·奥勃里翁家的爵徽;并且只要夏尔送一个岁收三万六千法郎的采邑给德·奥勃里翁,他将来便可承袭德·比什大将军与德·奥勃里翁侯爵的双重头衔。两家的财产合起来,加上国家的乾俸,一切安排得好好的话,德·奥勃里翁府大概可以有十几万法郎收入。她对夏尔说:“一个人有了十万法郎收入,有了姓氏,有了门第,出入宫廷,——我会给你弄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使——那不是要当什么就当什么了吗?这样,你可以当行政法院审查官,当酋长,当大使馆秘书,当大使,由你挑就是。查理十世很喜欢德·奥勃里翁,他们从小就相熟。”这女人挑逗夏尔的野心,弄得他飘飘然;她手段巧妙的,当做体己话似的,告诉他将来有如何如何的希望,使夏尔在船上一路想出了神。他以为父亲的事情有伯父料清了,觉得自己可以平步青云,一脚闯入个个人都想挤进去的圣日耳曼区,在玛蒂尔德小姐的蓝鼻子提携之下,他可以摇身一变而为德·奥勃里翁伯爵,好似德勒一家当初一变而为布雷泽一样。…他出国的时候,王政复辟还是摇摇欲坠的局面,现在却是繁荣昌盛,把他看得眼花了,贵族思想的光辉把他怔住了,所以他在船上开始的醉意,一直维持到巴黎。到了巴黎,他决心不顾一切,要把自私的丈母娘暗示给他的高官厚爵弄到手。在这个光明的远景中,堂姊自然不过是一个小点子了。他重新见到了安奈特。以交际花的算盘,安奈特极力怂①德勒伯爵于一六八六年获得布雷泽家的土地和侯爵头衔。人间喜剧第六卷恿她的旧情人攀这门亲,并且答应全力支援他一切野心的活动。安奈特很高兴夏尔娶一位又丑又可厌的小姐,因为他在印度逗留过后,出落得更讨人喜欢了:皮肤变成暗黄,举动变成坚决,放肆,好似那些惯于决断、控制、成功的人一样。夏尔眼看自己可以成个角色,在巴黎更觉得如鱼得水了。德·格拉桑知道他已经回国,不久就要结婚,并且有了钱,便来看他,告诉他再付三十万法郎便可把他父亲的债务偿清。他见到夏尔的时候,正碰上一个珠宝商在那里拿了图样,向夏尔请示德·奥勃里翁小姐首饰的款式。夏尔从印度带回的钻石确是言丽堂皇,可是钻石的镶工,新夫妇所用的银器,金银首饰与小玩意儿,还得花二十万法郎以上。夏尔见了德·格拉桑已经认不得了,态度的敲陧,活现出他是一个时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