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医生走了,毕安训说:“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咱们替他换上一件白衬衫,换一条褥单。你叫西尔维拿了床单来帮我们。”欧也纳下楼,看见伏盖太太正帮着西尔维摆刀叉。拉斯蒂涅才说了几句,寡妇就迎上来,装出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气,活现出一个满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损失金钱,又不敢得罪主顾。“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没有钱了。人间喜剧第五卷把被单拿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白送吗?另外还得牺牲一条做他入殓的尸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被单,以及旁的零星杂费,跟等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受得了这样一笔损失?天啊!你也得凭凭良心,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星进了我的门,五天功夫我已经损失得够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发这好家伙归天,象你们说的。这种事还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钱,我愿意送他进医院。总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铺子要紧,那是我的,我的性命呀。”欧也纳赶紧奔上高里奥的屋子。“毕安训,押了表的钱呢?”“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账已经还清。当票压在钱下面。”“喂,太太,”拉斯蒂涅愤愤的奔下楼梯,说道:“来算账。高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耽久了,而我……”“是的,他只能两脚向前的出去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二百法郎,神气之间有点高兴,又有点惆怅。“快点儿吧,”拉斯蒂涅催她。“西尔维,拿出褥单来,到上面去给两位先生帮忙。”“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她两晚没有睡觉了。”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立刻奔向厨娘,咬着她耳朵吩咐:“你找第七号褥单,那条旧翻新的。反正给死人用总是够好的了。”欧也纳已经在楼梯上跨了几步,没有听见房东的话。人间喜剧第五卷毕安训说:“来,咱们替他穿衬衫,你把他扶着。”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让毕安训脱下衬衫。老人做了个手势,仿佛要保护胸口的什么东西,同时哼哼唧唧,发出些不成音的哀号,犹如野兽表示极大的痛苦。“哦!哦!”毕安训说,“他要一根头发链子和一个小小的胸章,刚才咱们做灸拿掉的。可怜的人,给他挂上。喂,在壁炉架上面。”欧也纳拿来一条淡黄带灰的头发编成的链子,准是高里奥太太的头发。胸章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塔齐;另外一面刻着:但斐纳。这是他永远贴在心头的心影。胸章里面藏着极细的头发卷,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发辫挂上他的脖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叫人听了毛骨悚然。他的感觉这样振动了一下,似乎往那个神秘的区域,发出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隐没了。抽搐的睑上有一种病态的快乐的表情。思想消灭了,情感还存在,还能发出这种可怕的光彩,两个大学生看着大为感动,涌出几颗热泪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乐得直叫:“噢!娜齐!斐斐纳!”“他还活着呢,”毕安训说。“活着有什么用?”西尔维说。“受罪喽!”拉斯蒂涅回答。毕安训向欧也纳递了个眼色,叫他跟自己一样蹲下身子,把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两人隔着床做着同样的动作,抚住病人的背。西尔维站在旁边,但等他们抬起身子,抽换被单。高里奥大概误会了刚才的眼泪,使出最后一些气力伸出手来,人间喜剧第五卷在床的两边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拚命抓着他们的头发,轻轻的叫了声:“啊!我的儿哪!”整个灵魂都在这两句里面,而灵魂也随着这两句喁语飞逝了。“可怜可爱的人哪,”西尔维说,她也被这声哀叹感动了。这声哀叹,表示那伟大的父爱受了又惨又无心的欺骗,最后激动了一下。这个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还是快乐的叹息。这叹息说明了他的一生,他还是骗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头放倒在破床上。从这个时候起,喜怒哀乐的意识消灭了,只有生与死的搏斗还在他睑上印着痛苦的标记。整个的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了。“他还可以这样的拖几小时,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死去。他连临终的痰厥也不会有,脑子全部充血了。”这时楼梯上有一个气咻咻的少妇的脚声。“来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说。来的不是但斐纳,是她的女仆泰蕾丝。“欧也纳先生,可怜的太太为父亲向先生要钱,先生和她大吵。她晕过去了,医生也来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着:爸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叫人听了心惊肉跳。”“算了吧,泰蕾丝,现在来也不中用了,高里奥先生已经昏迷了。”泰蕾丝道:“可怜的先生,竞病得这样凶吗?”“你们用不着我了,我要下去开饭,已经四点半了,”西尔维说着,在楼梯台上几乎觉得撞在德·雷斯托太太身上。伯爵夫人的出现叫人觉得又严肃又可怕。床边黑魃魃的人间喜剧第五卷只点着一支蜡烛。瞧着父亲那张还有几分生命在颤动的睑,她掉下泪来。毕安训很识趣的退了出去。“恨我没有早些逃出来,”伯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大学生悲伤的点点头。她拿起父亲的手亲吻。“原谅我,父亲!你说我的声音可以把你从坟墓里叫回来,哎!那么你回来一忽儿,来祝福你正在忏悔的女儿吧。听我说啊。——真可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祝福我。大家恨我,只有你爱我。连我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恨我。你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爱你,服侍你。噢!他听不见了,我疯了。”她双膝跪下,疯子似的端相着那个躯壳。“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着欧也纳说,“德·特拉伊先生走了,丢下一身的债。而且我发觉他欺骗我。丈夫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已经把全部财产交给他。唉!一场空梦,为了谁来!我欺骗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着她的父亲)我辜负他,嫌弃他,给他受尽苦难,我这该死的人!”“他知道,”拉斯蒂涅说。高老头忽然睁了睁眼,但只不过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表示希望的手势,同弥留的人的眼睛一样凄惨。“他还会听见我吗?——哦,听不见的了”她坐在床边自言自语。德·雷斯托太太说要守着父亲,欧也纳便下楼吃饭。房客都到齐了。“喂,”画家招呼他,“看样子咱们楼上要死掉个把人了啦嘛?”“夏尔,找点儿不那么凄惨的事开玩笑好不好?”欧也纳人间喜剧第五卷说。“难道咱们就不能笑了吗?”画家回答,“有什么关系,毕安训说他已经昏迷了。”“嗳!”博物院管事接着说,“他活也罢,死也罢,反正没有分别。”“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声。一听见这声可怕的叫喊,西尔维,拉斯蒂涅,毕安训,一齐上楼,发觉德·雷斯托太太晕过去了。他们把她救醒,送上等在门外的车;欧也纳嘱咐泰蕾丝小心看护,送往德·纽沁根太太家。“哦!这一下他真死了,”毕安训下楼说。“诸位,吃饭吧,汤冷了,”伏盖太太招呼众人。两个大学生并肩坐下。欧也纳问毕安训:“现在该怎么办?”“我把他眼睛阔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们上市政府报告死亡,那边的医生来验过之后,把他包上尸衣埋掉。你还想怎么办?”“他不能再这样嗖他的面包了,”一个房客学着高老头的电睑说。“要命!”当助教的叫道,“诸位能不能丢开高老头,让我们清静一下?一个钟点以来,只听见他的事儿。巴黎这个地方有桩好处,一个人可以生下,活着,死去,没有人理会。这种文明的好处,咱们应当享受。今天死六十个人,难道你们都去哀悼那些亡灵不成?高老头死就死吧,为他还是死的好!要是你们疼他,就去守灵,让我们消消停停的吃饭。”人间喜剧第五卷“噢!是的,”寡妇道,“他真是死了的好!听说这可怜的人苦了一辈子!”在欧也纳心中,高老头是父爱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唯一的诔词,就是上面这几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谈天。欧也纳和毕安训听着刀叉声和谈笑声,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咽,不关痛瘁的表情,难受得心都凉了。他们吃完饭,出去找一个神甫来守夜,给死者祈祷。手头只有一点儿钱,不能不看钱办事。晚上九点,遗体放在便榻上,两旁点着两支蜡烛,屋内空空的,只有一个神甫坐在他旁边。临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听了礼忏和送葬的价目,写信给德·纽沁根男爵和德·雷斯托伯爵,请他们派管事来打发丧费。他要克里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之极,马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毕安训和拉斯蒂涅亲自上市政府报告死亡;中午,医生来签了字。过了两小时,一个女婿都没送钱来,也没派人来,拉斯蒂涅只得先开销了教士。西尔维讨了十法郎去缝尸衣。欧也纳和毕安训算了算,死者的家属要不负责的话,他们倾其所有,只能极勉强的应付一切开支。把尸身放入棺材的差事,由医学生担任了去;那口穷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医院特别便宜买来的。他对欧也纳说:“咱们给那些混蛋开一下玩笑吧。你到拉雪兹神甫公墓去买一块地,五年为期;再向丧礼代办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丧仪。要是女婿女儿不还你的钱,你就在墓上立一块碑,刻上几个字:德·雷斯托伯爵夫人暨德·纽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高里奥先生之墓人间喜剧第五卷大学生二人醵资代葬。欧也纳在德·纽沁根夫妇和德·雷斯托夫妇家奔走毫无结果,只得听从他朋友的意见。在两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门为止。门房都奉有严令,说:“先生跟太太谢绝宾客。他们的父亲死了,悲痛得了不得。”欧也纳对巴黎社会已有相当经验,知道不能固执。看到没法跟但斐纳见面,他心里感到一阵异样的压迫,在门房里写了一个字条:请你卖掉一件首饰吧,使你父亲下葬的时候成个体统。他封了字条,吩咐男爵的门房递给泰蕾丝送交女主人;门房却送给男爵,被他往火炉里一扔了事。欧也纳部署停当,三点左右回到公寓,望见小门口停着口棺木,在静悄悄的街头,搁在两张凳上,棺木上面连那块黑布也没有遮盖到家。他一见这光景,不由得掉下泪来。谁也不曾把手蘸过的蹩脚圣水盂,Ⅲ浸在盛满圣水的镀银盘子里。门上黑布也没有挂。这是穷人的丧礼,既没排场,也没后代,也没朋友,也没亲属。毕安训因为医院有事,留了一个便条给拉斯蒂涅,告诉他跟教堂办的交涉。他说追思弥撒价钱贵得惊人,只能做个便宜的晚祷;至于丧礼代办所,已经派克里斯朵夫送了信去。欧也纳看完字条,忽然瞧见藏着两个女儿头发的胸章在伏盖太太手里。“你怎么敢拿下这个东西?”他说。①西俗吊客上门,必在圣水盂内蘸圣水。“谁也不曾把手蘸过”,即没有吊客的意思。人间喜剧第五卷“天哪!难道把它下葬不成?”西尔维回答。“那是金的啊。”“当然哕!”欧也纳愤愤的说,“代表两个女儿的只有这一点东西,还不给他带去么?”枢车上门的时候,欧也纳叫人把棺木重新抬上楼,他撬开钉子,诚心诚意的把那颗胸章,姊妹俩还年轻,天真,纯洁,象他在临终呼号中所说的“不懂得讲嘴”的时代的形象,挂在死人胸前。除了两个丧礼执事,只有拉斯蒂涅和克里斯朵夫两人跟着枢车,把可怜的人送往圣艾蒂安·杜·蒙,离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不远的教堂。灵柩被放在一所低矮黝黑的圣堂山前面。大学生四下里张望,看不见高老头的两个女儿或者女婿。除他之外,只有克里斯朵夫因为赚过他不少酒钱,觉得应当尽一尽最后的礼数。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和教堂管事都还没有到。拉斯蒂涅握了握克里斯朵夫的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是的,欧也纳先生,”克里斯朵夫说,“他是个老实人,好人,从来没大声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损害别人,也从来没干过坏事。”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教堂的管事,都来了。在一个宗教没有余钱给穷人作义务祈祷的时代,他们做了尽七十法郎所能办到的礼忏:唱了一段圣诗,唱了Lihera吲和De pr0fulldis吲。全部礼忏花了二十分钟。送丧的车只有一辆,给教士和唱诗班的孩子乘坐,他们答应带欧也纳和克里斯朵夫同去。①教堂内除正面的大堂外,两旁还有小圣堂。②拉丁文:解脱。③拉丁文:来自灵魂深处。人间喜剧第五卷教士说:“没有送丧的行列,我们可以赶一赶,免得耽搁时间。已经五点半了。”正当灵柩上车的时节,德·雷斯托和德·纽沁根两家有爵徽的空车忽然出现,跟着枢车到拉雪兹神甫公墓。六点钟,高老头的遗体下了墓穴,周围站着女儿家中的管事。大学生出钱买来的短短的祈祷刚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齐溜了。两个盖坟的工人,在棺木上扔了几铲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个走来向拉斯蒂涅讨酒钱。欧也纳掏来掏去,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得向克里斯朵夫借了一法郎。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涅大为伤心。白日将尽,潮湿的黄昏使他心里乱糟糟的;他瞧着墓穴,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神圣的感情在一颗纯洁的心中逼出来的眼泪,从它坠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泪。Ⅲ他抱着手臂,凝神瞧看天空的云。克里斯朵夫见他这副模样,径自走了。拉斯蒂涅一个人在公墓内向高处走了几步,远眺巴黎,只见巴梨蜿蜒曲折的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的亮起灯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旺多姆广场和荣军院的穹窿之间。那便是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象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的说了句:“现在咱们俩来拚一拚吧!”①浪漫派诗歌中常言神圣的眼泪是从天上来的,此处言回到天上,即隐含此意。人间喜剧第五卷然后拉斯蒂涅为了向社会挑战,到德·纽沁根太太家吃饭去了。一八三四年九月于萨榭。傅雷译人间喜剧第五卷夏倍上校献给夏特莱·伊达·德·博卡尔梅『白爵夫人“哎唷!咱们的老卡列克Ⅲ又来了!”这样大惊小怪嚷着的是一个小职员,在一般事务所中被称为跳沟的吲。他把身子靠着窗口,狼吞虎咽的啃着一块面包,挖出些瓤搓成一个丸子,有心开玩笑,从撑开了一半的窗里摔出去,摔得那么准,面包丸不但打中了一个陌生人的帽子,还跳起来,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刚在楼下穿过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维维安讷街上诉讼代理人吲但维尔先生住的屋子。首席帮办正在那里核一笔账,停下来说:“喂,西蒙南,别跟人捣乱;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了。不管当事人怎么穷,到底①卡列克,一种英国式样的大氅,相传为英人约翰·卡列克所创;上半身披肩部分长至手腕,共有两三叠之多。故事发生的年代,此装束已过时。②十九世纪时巴黎街道尚极污秽,道旁阳沟污水淤积,行人常有失足之事;故现在俗称为跑腿的,当时巴黎人称为“跳沟的”。③法国司法制度,律师只负责庭上辩护;凡拟写状子,准备一切诉讼手续及代表当事人出庭等等均由诉讼代理人负责。代理人的资格须经司法当局核准,且全国诉讼代理人的总数有一定限额。人间喜剧第五卷也是个人!”凡是当跳沟的,通常都象西蒙声那样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事务所里特别受首席帮办管辖。除了上书记官那儿送公文,向法院递状子以外,还得替首席帮办当差,带送情书什么的。他的习气跟巴黎的顽童一样,将来又是靠打官司这一行吃饭的:永远不哀怜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规矩,常常编些小调,喜欢挖苦人,又贪心,又懒惰。可是这一类的小职员大半都有一个住在六层楼上的老母,一家两口就靠他每月挣的三四十法郎度日。“他要是个人,干吗你们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南的神气活象一个小学生抓住了老师的错儿。说完他又吃着面包跟乳饼,把半边肩头靠在窗框上;因为他象街车上的马似的站着歇息,提着一条腿,把靴尖抵着另一条腿。叫做高德夏的第三帮办正在随念随写,拟一份状子的底稿,由第四帮办写着正本,两个新来的外酋人写着副本。这时高德夏恰好在状子里发挥议论,忽然停下来轻轻的说道:“这怪物,咱们怎么样耍他一下才好呢?”然后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春智……(喂,写正本的德罗什学士,十八两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后,即深知……(深知什么呢,这大滑头?)……深知天帝所赋予之使命!……咖惊叹号,后面加六点。法院里还有相当的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还看得下去吧),故圣虑所及,欲对于为祸惨烈的大革命时期之牺牲者首先予以补偿, 此点坚人间喜剧第五卷于颁布诏书之日期即可证明, 将不少忠实臣下(不少两字一定使法院里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标卖之产业,不论其是否归入公产,抑归入王上之普通产业或特殊产业,或拨归公共机关,一律发还;吾人不揣冒昧,敢断言此乃颁布于一八××年之圣谕之真意所在……”念到这里,高德夏对三个职员说:“等一会儿,这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纸填满了。”他用舌头舐了舐纸角预备把厚厚的公文纸翻过来,“喂,你们要开玩笑的话,只消告诉他,说咱们的东家要半夜里两三点钟才接见当事人,看这老坏蛋来不来。”然后高德夏把那没结束的句子念下去:“颁布于一八……(你们赶上没有?)”“赶上了,”三个书记一齐回答。谈话,起稿,捉弄人的计划,都在那里同时进行。“颁布于一八……(喂,布卡尔老头,诏书是哪年颁布的?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纸张倒耗费不少了。)”首席帮办布卡尔还没回答,一个书记接应了一句:“真要命!”高德夏带着又严厉又挖苦的神气瞧着新来的抄写员,嚷道:“怎么!你把真要命这几个字也写上了吗?”第四帮办德罗什把抄写员的副本瞅了一眼,说道:“一点不错;他写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所有的职员听了都哈哈大笑。西蒙南嚷道:“怎么,于雷先生,你把真要命当作法律名词吗?亏你还说是莫尔塔涅地方出身!”“快点儿抹掉!”首席帮办说,“给核算讼费的推事看了,不人间喜剧第五卷要说我们荒谬绝伦吗?你要给东家惹是招非了。于雷先生,以后别这样乱搅!一个诺曼底人写状子不应该糊里糊涂!Ⅲ这是吃法律饭的第一件要紧事儿。”高德夏还在问:“颁布于……颁布于……(布卡尔,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年呀?)”“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帮办回答的时候照旧做着他的工作。事务所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长累赘的状子里的文句打断了。五个胃口极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讥带讽,小脑袋,鬈头发的职员,象唱圣诗一般同时叫了声“进来!”,便一齐抬起头来。布卡尔把头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语叫做度纸),继续写他的账单。那事务所是一个大房间,装着一般的事务所通用的那种炉子。管子从斜里穿过房间,通到一个底下给堵死了的壁炉烟囱。壁炉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面包,三角形的布里干酪,新鲜的猪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帮办喝巧克力用的杯子。这些食物的腥味,烧得太热的炉子的秽气,和办公室与纸张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只孤狸在那儿,你也不会闻出它的噪臭。地板上已经被职员们带进许多泥巴和雪。靠窗摆着首席帮办用的,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背靠这书桌的是第二帮办的小桌子。他那时正在跑法院。时间大①诺曼底一带r包括莫尔塔涅在内)素来是出讼师的地方,故诺曼底人不谙公文程式,尤其显得荒谬。人间喜剧第五卷概在早上八点与九点之问。室内的装饰只有那些黄色的大招贴,无非是不动产扣押的公告,拍卖的公告,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共有财产拍卖的公告,预备公断或正式公断的公告;这都算是替一般事务所增光的!首席帮办的位置后面,靠壁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文件柜,把墙壁从上到下都占满了,每一格里塞满了卷宗,挂着无数的签条与红线,使诉讼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面目。底下几格装着旧得发黄的蓝镶边的纸夹,标着大主顾的姓名,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乌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进一点儿亮光。并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务所在上午十点以前能不点灯写字,因为这种地方的通遢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大家在这儿进出,谁也不在这儿逗留,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么平凡的景象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主人眼里,事务所是一个实验室,在当事人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在职员是一个教室:他们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满是油垢的家具,从一个又一个的代理人手里郑重其事的传下来,某些事务所甚至还有古老的字纸篓,切羊皮纸条的模子,和从沙特莱衙门出来的公文夹;这衙门在前朝的司法机构中等于今日的初级法院。所以这个尘埃遍地,光线不足的事务所,跟别的事务所一样,在当事人看来颇有些不可向迩的成分,使它成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还不限于此:潮湿的祭衣室是把人们的祷告当作油盐酱醋一般秤斤掂两,计算价钱的;卖旧货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铺子,是令人看到灯红酒绿,歌衫舞袖的下场,使人生的迷梦为之惊醒的。要没有这两种富有诗意的丑地方,法律事务所便是最可怖的社会工场了。但赌场,法院,娼寮,奖券发行所,全是污秽凌乱,不堪入目的。为什么?也许因人间喜剧第五卷为在这等场所,内心的活剧使一个人不在乎演剧的道具;大思想家与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别朴素,也不外乎这个原因。“我的刀子在哪儿?”“我吃早饭呢!”“该死!状子上怎么能放肉包子!”“诸位,别闹啊!”大家这样同时叫嚷的当口,年老的当事人进了事务所,正在关门。可怜虫战战兢兢,动作很不自然。他想对众人笑睑相迎,但在六个漠不关心的职员睑上找不到一点儿善意的表示,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着松了下来。大概他看人颇有经验,所以很客气的找跳沟的说话,希望这个当出气筒的角色不至于粗声大气的对待他。“先生,贵东家能不能接见我呢?”狡猾的跳沟的再三用左手轻轻拍着耳朵,仿佛说:“我是聋子。”“先生,你有什么事啊?”高德夏一边问一边吞下一口面包,那分量足够做一颗两公斤重的炮弹;他手里晃着刀子,交叉着腿,把跷在空中的一只脚举得跟眼睛一般高。那倒霉蛋回答:“我到这儿来已经是第五次了,希望见一见但维尔先生。”“可是为了什么案子吗?”“是的,但我只能告诉但维尔先生……”“东家还睡着呢,倘若你有什么难题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里才正式办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诉我们,我们同样能替你解决……”人间喜剧第五卷陌生人听了声色不动,只怯生生的向四下里瞅着,象一条狗溜进了别人家的厨房,惟恐挨打似的。由于职业关系,事务所的职员从来不怕窃贼,所以对这个穿卡列克的家伙并不怀疑,让他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他显然是很累了,但办公室里找不到一张凳子好让他休息一下。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顾站得不耐烦了,只得叽哩咕噜的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