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的门上有扇小门,中间开一个小方洞,装了铁栅,排得很密的铁梗锈得发红,铁栅上挂一个环,环上吊一个敲门用的铁锤,正好敲在一颗奇形怪状的大钉子上。铁锤是长方形的,象古时的钟锤,又象一个肥大的惊叹号;一个玩古董的人仔细打量之下,可以发见锤子当初是一个小丑的形状,但是年深月久,已经磨平了。那个小铁栅,当初在宗教战争的时代,原是预备给屋内的人窥视来客的。现在喜欢东张西望的人,可以从铁栅中间望到黑魃魃的半绿不绿的环洞,环洞底上有几级七零八落的磴级,通上花园。厚实而潮湿的围墙,到处渗出水迹,生满垂头丧气的杂树,倒也另有一番景致。这片墙原是城墙的一部分,邻近人家都利用它布置花园。楼下最重要的房间是那间堂屋,从大门内的环洞进出的。在安茹、都兰、贝里各地的小城中间,一间堂屋的重要,外方人是不犬h董得的。它同时是穿堂,客厅,书房,上房,饭厅;它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公用的起居室。本区的理发匠,替葛朗台先生一年理两次发是在这里,佃户、教士、县长、磨坊伙计上门的时候,也是在这间屋里。室内有两扇临街的窗,铺着地板;古式嵌线的灰色护壁板从上铺到下,顶上的梁木都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中间的楼板涂着白人间喜剧第六卷粉,已经发黄了。壁炉架上面挂着一面耀出青光的镜子,两旁的边划成斜面,显出玻璃的厚度,一丝丝的闪光照在哥特式的镂花钢框上。壁炉架是粗糙的白石面子,摆着一座黄铜的老钟,壳子上有螺钿嵌成的图案。左右放两盏黄铜的两用烛台,座于是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矗立着好几支玫瑰花瓣形的灯芯盘;把这些盘子拿掉,座子又可成为一个单独的烛台,在平常日子应用。古式的坐椅,花绸面子上织着拉封丹的寓言,但不是博学之士,休想认出它们的内容:颜色褪尽,到处是补钉,人物已经看不清楚。四边壁角里放着三角形的酒橱,顶上有几格放零星小件的搁板,全是油腻。两扇窗子中间的板壁下面,有一张嵌木细工的旧牌桌,桌面上画着棋盘。牌桌后面的壁上挂一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框子四周有金漆的丝带形花边,苍蝇肆无忌惮的钉在上面张牙舞爪,恐怕不会有多少金漆留下的了。壁炉架对面的壁上,挂两幅水粉画的肖像,据说一个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德·拉贝特利耶老人,穿着王家卫队中尉的制服;一个是已故冉蒂耶太太,挽着一个古式的髻。窗帘用的是图尔红绸,两旁用系有大坠子的丝带吊起。这种奢华的装饰,跟葛朗台一家的习惯很不调和,原来是买进这所屋子的时候就有的,连镜框,座钟,全套软垫家具,红木酒橱等等都是。靠门的窗洞下面,一张草垫椅子放在一个木座上,使葛朗台太太坐了可以望见街上的行人。另外一张褪色樱桃木的人间喜剧第六卷女红台,把窗洞下的空间填满了,近旁还有欧也妮的小靠椅。十五年以来,从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俩就在这个位置上安安静静的消磨日子,手里永远拿着活计。十一月初一,她们可以搬到壁炉旁边过冬了。只有到那一天,葛朗台才答应在堂屋里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掉,不管春寒也不管早秋的凉意。四月和十月里最冷的日子,长脚拿侬想法从厨房里腾出些柴炭,安排一只脚炉,给太太和小姐挡挡早晚的寒气。全家的内衣被服都归母女俩负责,她们专心一意,象女工一样整天劳作,甚至欧也妮想替母亲绣一方挑花领,也只能腾出睡眠的时间来做,还得想出借口来骗取父亲的蜡烛。多年来女儿与拿侬用的蜡烛,吝啬电总是亲自分发的,正如每天早上分发面包和食物一样。也许只有长脚拿侬受得了她主人的那种专制。索漠城里都羡慕葛朗台夫妇有这样一个老妈子。大家叫她长脚拿侬,因为她身高五尺八寸。她在葛朗台家已经做了三十五年。虽然一年的工薪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已经认为她是城里最有钱的女仆了。一年六十法郎,积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在公证人克罗旭那儿做终身年金。这笔长期不断的积蓄,似乎是一个了不得的数目。每个女佣看见这个上了六十岁的老妈子有了老年的口粮,都十分眼热,却没有想到这份口粮是辛辛苦苦做牛马换来的。二十二岁的时候,这可怜的姑娘到处没有人要,她的睑丑得叫人害怕;其实这么说是过分的,把她的睑放在一个掷弹兵的脖子上,还可受到人家称赞哩;可是据说什么东西都要相称。她先是替农家放牛,农家遭了火灾,她就凭着天不人间喜剧第六卷怕地不怕的勇气,进城来找事。那时葛朗台正想自立门户,预备娶亲。他瞥见了这到处碰壁的女孩子。以箍桶匠的眼光判断一个人的体力是准没有错的:她体格象大力士,站在那儿仿佛一株六十年的橡树,根牢固实,粗大的腰围,四方的背脊,一双手象个赶车的,诚实不欺的德性,正如她的贞操一般纯洁无瑕;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可以榨取多少利益,他算得清清楚楚。雄赳赳的睑上生满了疣,紫膛膛的皮色,青筋隆起的胳膊,褴褛的衣衫,拿侬这些外表并没吓退箍桶匠,虽然他那时还在能够动心的年纪。他给这个可怜的姑娘衣着、鞋袜、膳宿,出了工钱雇用她,也不过分的虐待、糟蹋。长脚拿侬受到这样的待遇暗中快活得哭了,就一片忠心的服侍箍桶匠。而箍桶匠当她家奴一般利用。拿侬包办一切:煮饭,蒸洗东西,拿衣服到卢瓦尔河边去洗,担在肩上回来;天一亮就起身,深夜才睡觉;收成时节,所有短工的饭食都归她料理,还不让人家捡取掉在地下的葡萄;她象一条忠心的狗一样保护主人的财产。总之,她对他信服得五体投地,无论他什么想入非非的念头,她都不哼一声的服从。一八一一那有名的一年…收获季节特别辛苦,这时拿侬已经服务了二十年,葛朗台才发狠赏了她一只旧表,那是她到手的唯一礼物。固然他一向把穿旧的鞋子给她(她正好穿得上),但是每隔三个月得来的鞋子,已经那么破烂,不能叫做礼物了。可①该年制成的酒为法国史上有名的佳酿!是年有慧星出现;经济恐慌,工商业破产者累累。所谓有名的一年是总括上列各项事故而言。人间喜剧第六卷怜的姑娘因为一无所有,变得吝啬不堪,终于使葛朗台象喜欢一条狗一样的喜欢她,而拿侬也甘心情愿让人家把链条套上脖子,链条上的刺,她已经不觉得痛了。要是葛朗台把面包割得过分小气了一点,她决不抱怨;这份人家饮食严格,从来没有人闹病,拿侬也乐于接受这卫生的好处。而且她跟主人家已经打成一片:葛朗台笑,她也笑,葛朗台发愁,挨冻,取暖,工作,她也跟着发愁,挨冻,取暖,工作。这样不分彼此的平等,还不算甜蜜的安慰吗?她在树底下吃些杏子,桃子,枣子,主人从来不埋怨。有些年份的果子把树枝都压弯了,佃户们拿去喂猪,于是葛朗台对拿侬说:“吃呀,拿侬,尽吃。”这个穷苦的乡下女人,从小只受到虐待,人家为了善心才把她收留下来。对于她,葛朗台老头那种叫人猜不透意思的笑,真象一道阳光似的。而且拿侬单纯的心,简单的头脑,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个念头。三十五年如一日,她老是看到自己站在葛朗台先生的工场前面,赤着脚,穿着破烂衣衫,听见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呀,好孩子?”她心中的感激永远是那么新鲜。有时候,葛朗台想到这个可怜虫从没听见一句奉承的话,完全不懂女人所能获得的那些温情;将来站在上帝前面受审,她会比圣母马利亚还要贞洁。葛朗台想到这些,不禁动了怜悯,望着她说:“可怜的拿侬!”老佣人听了,总是用一道难以形容的目光瞧他一下。时常挂在嘴边的这句感叹,久已成为他们之间不断的友谊的连人间喜剧第六卷锁,而每说一遍,连锁总多加上一环。出诸葛朗台的心坎,而使老姑娘感激的这种怜悯,不知怎么总有一点儿可怕的气息。这种吝啬电的残酷的怜悯,在老箍桶匠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无数快乐,在拿侬却是全部的幸福。“可怜的拿侬!”这样的话谁不会说?但是说话的音调,语气之间莫测高深的惋惜,可以使上帝认出谁才是真正的慈悲。索漠有许多家庭待佣人好得多,佣人却仍然对主人不满意。于是又有这样的话流传了:“葛朗台他们对长脚拿侬怎么的,她会这样的忠心?简直肯替他们拚命!”厨房临着院子,窗上装有铁栅,老是干净,整齐,冷冰冰的,真是守财奴的灶屋,没有一点儿糟蹋的东西。拿侬晚上洗过碗盏,收起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厨房隔着一条过道的堂屋里绩麻,跟主人们在一块。这样,一个黄昏全家只消点一支蜡烛了。老妈子睡的是过道底上的一个小房间,只有一个墙洞漏进一些日光;躺在这样一个窠里,她结实的身体居然毫无亏损,她可以听见日夜都静悄悄的屋子里的任何响动。象一条看家狗似的,她竖着耳朵睡觉,一边休息一边守夜。屋子其余的部分,等故事发展下去的时候再来描写;但全家精华所在的堂屋的景象,已可令人想见楼上的寒伧了。一八一九年,秋季的天气特别好;到十一月中旬某一天傍晚时分,长脚拿侬才第一次生火。那一天是克罗旭与德·格拉桑两家记得清清楚楚的节日。双方六位人马,预备全副武装,到堂屋里交一交手,比一比谁表示得更亲热。人间喜剧第六卷早上,索漠的人看见葛朗台太太和葛朗台小姐,后边跟着拿侬,到教堂去望弥撒,于是大家记起了这一天是欧也妮小姐的生日。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神甫,克·德·篷风先生,算准了葛朗台家该吃完晚饭的时候,急急忙忙赶来,要抢在德·格拉桑一家之前,向葛朗台小姐拜寿。三个人都捧着从小暖房中摘来的大束的花。所长那束,花梗上很巧妙的裹着金色德子的白缎带。每逢欧也妮的生日和本名节日…,照例葛朗台清早就直闯到女儿床边,郑重其事的把他为父的礼物亲手交代,十三年来的老规矩,都是一枚希罕的金洋。葛朗台太太总给女儿一件衣衫,或是冬天穿的,或是夏天穿的,看什么节而定。这两件衣衫,加上父亲在元旦跟他自己的节日所赏赐的金洋,她每年小小的收入大概有五六百法郎,葛朗台很高兴的看她慢慢的积起来。这不过是把自己的钱换一只口袋罢了,而且可以从小培养女儿的吝啬。他不时盘问一下她财产的数目——其中一部分是从葛朗台太太的外祖父母那里来的,——盘问的时候总说:“这是你陪嫁的压箱钱呀。”所谓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风俗,法国中部有些地方至今还很郑重的保存在那里。贝里、安茹那一带,一个姑娘出嫁的时候,不是娘家便是婆家,总得给她一笔金洋或银洋,或是十二枚,或是一百四十四枚,或是一千二百枚,看家境而①西俗教徒皆以圣者之名命名。凡自己名字的圣者的纪念日,称为本名节日。人间喜剧第六卷定。最穷的牧羊女出嫁,压箱钱也非有不可,就是拿大铜钱充数也是好的。伊苏屯地方,至今还谈论曾经有一个有钱的独养女儿,压箱钱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洋。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嫁给亨利二世,她的叔叔教皇克莱芒七世送给她一套古代的金勋章,价值连城。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看见女儿穿了新衣衫格外漂亮,便喜欢得什么似的,嚷道:“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生起火来,取个吉利吧!”长脚拿侬撤下饭桌上吃剩的鹅,箍桶匠家里的珍品,一边说:“小姐今年一定要大喜了。”“索漠城里没有合式的人家喔,”葛朗台太太接口道,她一眼望着丈夫的那种胆怯的神气,以她的年龄而论,活现出可怜的女人是一向对丈夫服从惯的。葛朗台端相着女儿,快活的叫道:“今天她刚好二十三了,这孩子。是咱们操心的时候了。”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心照不宣的彼此瞧了一眼。葛朗台太太是一个干枯的瘦女人,皮色黄黄的象木瓜,举动迟缓,笨拙,就象那些生来受折磨的女人。大骨骼,大鼻子,大额角,大眼睛,一眼望去,好象既无味道又无汁水的干瘪果子。黝黑的牙齿已经不多几颗,嘴巴全是皱裥,长长的下巴颏儿望上钩起,象只木底靴。可是她为人极好,真有拉贝特利耶家风。克罗旭神甫常常有心借机会告诉她,说她当初并不怎样难看,她居然会相信。性情柔和得象天使,忍耐功夫不下于给孩子们捉弄的虫蚁,少有的虔诚,平静的心人间喜剧第六卷境绝对不会骚乱,一片好心,个个人可怜她,敬重她。丈夫给她的零用,每次从不超过六法郎。虽然相貌奇丑,她的陪嫁与承继的遗产,给葛朗台先生带来三十多万法郎。然而她始终诚惶诚恐,仿佛依人篱下似的;天性的柔和,使她摆脱不了这种奴性,她既没要求过一个钱,也没对克罗旭公证人要她签字的文件表示过异议。支配这个女人的,只有闷在肚里的那股愚不可及的傲气,以及葛朗台非但不了解还要加以伤害的慷慨的心胸。葛朗台太太永远穿一件淡绿绸衫,照例得穿上一年;戴一条棉料的白围巾,头上一顶草帽,差不多永远系一条黑纱围身。难得出门,鞋子很酋。总之,她自己从来不想要一点儿什么。有时,葛朗台想起自从上次给了她六法郎以后已经有好久,觉得过意不去,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上添注一笔,要买主掏出些中金给他太太。向葛朗台买酒的荷兰商人或比国商人,总得破费上百法郎,这就是葛朗台太太一年之中最可观的进款。可是,她一朝拿到了上百法郎,丈夫往往对她说,仿佛他们用的钱一向是公账似的:“借几个子儿给我,好不好?”可怜的女人,老是听到忏悔师说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主人,所以觉得能够帮他忙是最快活不过的,一个冬天也就还了他好些中金。葛朗台掏出了做零用、买针线、付女儿衣着的五法郎月费,把钱袋扣上之后,总不忘了向他女人问一声:“喂,妈妈,你想要一点儿什么吗?”人间喜剧第六卷“哦,那个,慢慢再说罢。”葛朗台太太回答,她觉得做母亲的应该保持她的尊严。这种伟大真是白费!葛朗台自以为对太太慷慨得很呢。象拿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小姐这等人物,倘使给哲学家碰到了,不是很有理由觉得上帝的本性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吗?在初次提到欧也妮婚事的那餐晚饭之后,拿侬到楼上葛朗台先生房里拿一瓶果子酒,下来的时候几乎摔了一跤。“蠢东西,”葛朗台先生叫道,“你也会栽斤斗吗,你?”“哎哟,先生,那是你的楼梯不行呀。”“不错,”葛朗台太太接口,“你早该修理了,昨天晚上,欧也妮也险些儿扭坏了脚。”葛朗台看见拿侬睑色发白,便说:“好,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几乎摔跤,就请你喝一杯果子酒压压惊吧。”“真是,这杯酒是我把命拼来的喔。换了别人,瓶子早已摔掉了;我哪怕碰断肘子,也要把酒瓶擎得老高,不让它砸破呢。”“可怜的拿侬!”葛朗台一边说一边替她斟酒。“跌痛没有?”欧也妮很关切的望着她问。“没有,我挺一挺腰就站住了。”“得啦,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我就去替你们修理踏级吧。你们这般人,就不会拣结实的地方落脚。”葛朗台拿了烛台,走到烤面包的房里去拿木板、钉子和工具,让太太、女儿、佣人坐在暗里,除了壁炉的活泼的火焰之外,没有一点儿光亮。拿侬听见他在楼梯上敲击的声音,人间喜剧第六卷便『司:“要不要帮忙?”“不用,不用!我会对付。”老箍桶匠回答。葛朗台一边修理虫蛀的楼梯,一边想起少年时代的事情,直着喉咙打唿哨。这时候,三位克罗旭来敲门了。“是你吗,克罗旭先生?”拿侬凑在铁栅上张了一张。“是的。”所长回答。拿侬打开大门,壁炉的火光照在环洞里,三位克罗旭才看清了堂屋的门口。拿侬闻到花香,便说:“啊!你们是来拜寿的。”“对不起,诸位,”葛朗台听出了客人的声音,嚷道,“我马上就来!不瞒你们说,楼梯的踏级坏了,我自己在修呢。”“不招呼,不招呼!葛朗台先生。区区煤炭匠,在家也好当市长…。”所长引经据舆的说完,独自笑开了,却没有人懂得他把成语改头换面,影射葛朗台当过市长。葛朗台母女俩站了起来。所长趁堂屋里没有灯光,便对欧也妮说道:“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贺你年年快乐,岁岁康健!”说着他献上一大束索漠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抓着独养女儿的肘子,把她脖子两边亲了一下,那副得意的神气把欧也妮羞得甚么似的。所长,象一只生锈的大铁钉,自以为这样就是追求女人。①成语原为:“区区煤炭匠,在家也好当主人。”法语中主人|ma衙e)和市长|m出e)谐音,所长于是故意以“市长”代替“主人”。人间喜剧第六卷“所长先生,不用拘束啊,”葛朗台走进来说,“过节的日子,照例得痛快一下。”克罗旭神甫也捧着他的一束花,接口说:“跟令爱在一块儿,舍侄觉得天天都是过节呢。”说完话,神甫吻了吻欧也妮的手。公证人克罗旭却老实不客气亲了她的腮帮,说:“哎,哎,岁月催人,又是一年了。”葛朗台有了一句笑话,轻易不肯放弃;只要自己觉得好玩,会三番四覆的说个不休;他把烛台望座钟前面一放,说道:“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大放光明吧!”他很小心的摘下灯台上的管子,每根按上了灯芯盘,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根纸卷的新蜡烛,放入洞眼,插妥了,点上了,然后走去坐在太太旁边,把客人,女儿,和两支蜡烛,轮流打量过来。克罗旭神甫矮小肥胖,浑身是肉,茶红的假头发,象是压扁了的,睑孔象个爱开玩笑的老太婆,套一双银搭扣的结实的鞋子,他把脚一伸,问道:“德·格拉桑他们没有来吗?”“还没有,”葛朗台回答。“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扭动着那张脚炉盖似的睑,问。“我想会来的,”葛朗台太太回答。“府上的葡萄收割完了吗?”德·篷风所长打听葛朗台。“统统完了!”葛朗台老头说着,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踱步,他把胸脯一挺的那股劲儿,跟“统统完了”四个字一样骄傲。长脚拿侬不敢闯入过节的场面,便在厨房内点起蜡烛,坐人间喜剧第六卷在灶旁预备绩麻。葛朗台从过道的门里瞥见了,踱过去嚷道:“拿侬,你能不能灭了灶火,熄了蜡烛,上我们这儿来?嘿!这里地方大得很,怕挤不下吗?”“可是先生,你们那里有贵客哪。”“怕什么?他们不跟你一样是上帝造的吗?”葛朗台说完又走过来问所长:“府上的收成脱手没有?”“没有。老实说,我不想卖。现在的酒固然好,过两年更好。你知道,地主都发誓要坚持公议的价格。那些出国人这次休想占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下回还是要来的。”“不错,可是咱们要齐心啊。”葛朗台的语调,叫所长打了一个寒噤。“他会不会跟他们暗中谈判呢?”克罗旭心里想。这时大门上锤子响了一下,报告德·格拉桑一家来了。葛朗台太太和克罗旭神甫才开始的话题,只得搁过一边。德·格拉桑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泼的女人,身材肥胖,皮肤白里泛红,过着修道院式的外酋生活,律身谨严,所以在四十岁上还显得年轻。这等女子仿佛过时的最后几朵蔷薇,叫人看了舒服,但它们的花瓣有种说不出的冰冷的感觉,香气也淡薄得很了。她穿着相当讲究,行头都从巴黎带来,索漠的时装就把她做标准,而且家里经常举行晚会。她的丈夫在拿破仑的禁卫军中当过连长,在奥斯特利茨一役受了重伤,退伍了,对葛朗台虽然尊敬,但是态度爽直,不失军人本色。“你好,葛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出手来,一副俨人间喜剧第六卷然的气派是他一向用来压倒克罗旭的,向葛朗台太太行过礼,他又对欧也妮说:“小姐,你老是这样美,这样贤慧,简直想不出祝贺你的话。”然后他从跟班手里接过一口匣子递过去,里面装着一株好望角的铁树,这种花还是最近带到欧洲而极少见的。德·格拉桑太太非常亲热的拥抱了欧也妮,握着她的手说:“我的一点小意思,教阿道尔夫代献吧。”一个头发金黄,个子高大的青年,苍白,娇弱,举动相当文雅,外表很羞怯,可是最近到巴黎念法律,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万法郎。这时他走到欧也妮前面,亲了亲她的腮帮,献上一个针线匣子,所有的零件都是镀金的;匣面上哥特式的花体字,把欧也妮姓名的缩写刻得不坏,好似做工很精巧,其实全部是骗人的起码货。欧也妮揭开匣子,感到一种出乎意料的快乐,那是使所有的少女睑红,颤栗,高兴得发抖的快乐。她望着父亲,似乎问他可不可以接受。葛朗台说一声:“收下罢,孩子!”那强劲有力的音调竞可以使一个角儿成名呢。这样贵重的礼物,独养女儿还是第一遭看见,她的快活与兴奋的目光,使劲盯住了阿道尔夫·德·格拉桑,把三位克罗旭看呆了。德·格拉桑先生掏出鼻烟壶,让了一下主人,自己闻了一下,把蓝外套钮孔上沾了烟末的荣誉勋位勋表抖干净了,转过头去望着几位克罗旭,神气之间仿佛说:“嘿,瞧我这一手!”德·格拉桑太太就象一个喜欢讪笑人家的女子,装做特人间喜剧第六卷意寻找克罗旭他们的礼物,把蓝瓶里的鲜花瞅了一眼。在这番微妙的比赛中,大家围坐在壁炉前面;克罗旭神甫却丢下众人,径自和葛朗台踱到堂屋那一头,离德·格拉桑最远的窗洞旁边,咬着守财奴的耳朵说:“这些人简直把钱望窗外扔。”“没有关系,反正是扔在我的地窖里,”葛朗台回答。“你给女儿打把金剪刀也打得起呢,”神甫又道。“金剪刀有什么希罕,我给她的东西名贵得多哩。”克罗旭所长那猪肝色的睑本来就不体面,加上乱蓬蓬的头发,愈显得难看了。神甫望着他,心里想:“这位老侄真是一个傻瓜,一点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都想不出来!”这时德·格拉桑太太嚷道:“咱们陪你玩一会儿牌吧,葛朗台太太。”“这么多人,好来两桌呢……”“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不妨来个摸彩的玩意,让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一边说一边指着欧也妮和阿道尔夫,他自己是对什么游戏都从不参加的。“来,拿侬,摆桌子。”“我们来帮忙,拿侬,”德·格拉桑太太很高兴的说,她因为得了欧也妮的欢心,快活得不得了。那位独养女儿对她说:“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德·格拉桑太太便咬着她的耳朵:人间喜剧第六卷“那是阿道尔夫从巴黎捎来的,他亲自挑的呢。”“好,好,你去灌迷汤罢,刁钻促狭的电女人!”所长心里想,“一朝你家有什么官司落在我手中,不管是你的还是你丈夫的,哼,看你有好结果吧。”公证人坐在一旁,神色泰然的望着神甫,想道:“德·格拉桑他们是白费心的。我的家私,我兄弟的,侄子的,合在一起有一百十万。德·格拉桑最多也不过抵得一半,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要嫁!好吧,他们爱送礼就送吧!终有一天,独养女儿跟他们的礼物,会一古脑儿落在咱们手里的。”八点半,两张牌桌端整好了。俊俏的德·格拉桑太太居然能够把儿子安排在欧也妮旁边。各人拿着一块有数目字与格子的纸板,抓着蓝玻璃的码子,开始玩了。这聚精会神的一幕,虽然表面上平淡无奇,所有的角儿装做听着老公证人的笑话,——他摸一颗码子,念一个数目,总要开一次玩笑,——其实都念念不忘的想着葛朗台的几百万家私。老箍桶匠踌躇满志的把德·格拉桑太太时髦的打扮,粉红的帽饰,银行家威武的睑相,还有阿道尔夫,所长,神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