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寒而栗:你会觉得那笤帚是染过血迹的,才犯过罪的工①德康(1 803 1 860),法国画家,以色彩富丽,笔触有力,富于表现力著称。人间喜剧第五卷 407具,仿佛庞卡寡妇杀了菲亚尔代斯Ⅲ以后扫除屋内的血迹用的。画家能使那笤帚上每根棕都竖起来,象一个人怒发冲冠一样;他会叫笤帚在他心中隐藏的诗意和在你想象中发展的诗意之间,作一个媒介。今天他用这把笤帚吓了你一下,明天会另画一把,旁边睡着一只大有神秘意味的猫,告诉你这笤帚是什么德国鞋匠的女人拿到山中去作妖法用的。再不然他画一把气息很和平的,上面挂一个财政部办事员的上衣。德康的画笔有如帕格尼尼吲手里的弓,有一股磁性般的感应力。我们在文字方面也需要有这样的天才,这样的笔力,才能描写那个身子笔直,清瘦,高大,穿着黑衣服,头发又黑又长,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男人。这位爵爷的睑长得跟刀锋一般,寒光闪闪,冷酷无情,皮肤的颜色象塞纳河浑浊时的水色,也象沉没的货船上的煤块在河中漂流时的水色。他眼睛望着地,一边听一边判断。他的姿态叫人害怕,站在那儿,活象德康笔下那把有暗示罪案魔力的笤帚。有时,侯爵夫人在谈话之间朝他望一下,想暗中征求一些意见;但不论她默默无声的问讯多么迫切,他始终严肃,古板,好比唐璜戏里的那个石像吲。老实的包比诺坐在椅子边上,对着火,帽子夹在膝盖中间,望着镀金的烛台,座钟,堆在壁炉架上的小古董,糊壁的料子跟花式,还有时髦太太摆在周围的一切贵重的小玩意儿。他①法官菲亚尔代斯于一八一七年被暗杀,成为法国轰动一时的案件。②帕格尼尼(178¨_1840),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③唐璜系西班牙传奇人物,勾引妇女的能手。他曾诱拐一女子,侮辱其父之石像,并邀石像赴宴,不料石像竟应邀而至,掐死唐璜。见莫里哀的戏剧《唐璜》第四幕。人间喜剧第五卷正呆呆的看得出神,忽然被侯爵夫人甜蜜的声音唤醒了:“先生,我对你真是千恩万谢……”老人心里想:“千恩万谢是太过分了,你连一点儿感谢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你肯赏睑……”他又想:“赏睑!这明明是挖苦我么。”“……亲自来看一个可怜的当事人,她因病不能出门......,,听到这里,法官用一种带有搜查意味的目光把她瞅了一眼,察看可怜的当事人的健康情况。他对自己说:“哼,她象生龙活虎一般呢!”然后他肃然回答道:“夫人,你用不着道谢。虽则我的行动不合法院的习惯,但在这一类案件里头,只要能帮助我们发掘真相,无论什么事都是应该做的。我们的判断,靠良心启示的成分远过于根据法律条文。在我办公室里也罢,在这里也罢,只要能找到事实就行。”包比诺说话的时候,拉斯蒂涅过来跟毕安训握了握手,侯爵夫人也挺殷勤的对医生点点头。毕安训凑着拉斯蒂涅的耳朵,指着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问:“这一位是谁?”“德·埃斯巴骑士,侯爵的弟弟。”侯爵夫人回答包比诺说:“令侄告诉我,你忙得很;我也知道你心地极好,不愿意露出帮助人的痕迹,免得受的人不安。大概你为了法院的公事非常辛苦。为什么他们不添几个法官呢?”人间喜剧第五卷包比诺说:“噢!夫人,那敢情好;可是公家会添人的时候,母鸡也会长出牙齿来了。”这种跟法官的相貌完全配合的谈吐,使埃斯巴骑士把他打量了一下,仿佛心里想:“这家伙倒是容易对付的。”侯爵夫人望了望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挪近身子,说道:“你瞧,负责决定私人的利益和生活的,原来是这样的人。”象多数在一个行业里混到老的人一样,包比诺常常无意中露出本行的习惯,其实就是他思想的习惯。说话脱不了预审推事的气味:喜欢盘问对方,一步紧似一步,逼出他们自己意想不到的结果,说出他们不愿意说的话。相传波佐·迪·博尔戈Ⅲ最高兴套出对方的秘密,让人上当:这是他由于无法克制的习惯,特意要施展一下老奸巨猾的本领。当下包比诺探明了阵地,认为必须拿出法院为了搜求真相而常用的,最巧妙最隐藏的策略。毕安训冷冷的沉着睑,好象是决意咬紧牙关受罪;但暗里很希望姑丈把这个女人象踩一条毒蛇似的踩在脚下;这个比喻是侯爵夫人的长袍子,高领口,小脑袋,和一波三折的动作提醒他的。“先生,”德·埃斯巴太太又道,“虽然我最恨自私自利的行径,但我受罪受得太久了,不能不希望你把案子快快了结。是不是不久就能有个圆满的解决呢?”包比诺神气很殷勤:“夫人,在我范围之内,我一定把案子①波佐·迪·博尔戈,生于科斯嘉岛,初为名律师,继与拿破仑为敌,终身为外国服务,历任俄服驻法、驻英大使,以善耍权术闻名。人间喜剧第五卷早日办了。”然后又望着侯爵夫人,问:“你不知道侯爵和你分居的理由吗?”“不知道,先生,”她一边回答一边摆好姿势,准备把打好底稿的一篇话说出来,“一八一六年初,德·埃斯巴先生先有三个月功夫性情大变,然后向我建议搬到布里昂松附近,去住在他的一所田庄上,既不顾及我的习惯,也不管那边的气候会断送我的健康;我拒绝了。我的拒绝引起他毫无理由的责备,所以我那时就疑心他理路不清。第二天,他走了,把他的屋子和我的收入都让我自由支配;他却带着两个孩子住到圣热内维埃弗岗街去了……”“对不起,夫人,”法官打断了她的话,“你所说的收入有多少数目呢?”“一年二万六,”她随便回答了一句,“当时我立刻去请教博尔丹先生,问他应当怎办;据说事情非常困难,要剥夺一个父亲管教儿女的权,我必须在二十二岁上独自守在家里,那是很多女人会闹笑话的年龄。先生,你一定看过我的状子;就要求把德·埃斯巴先生来一个禁治产处分所根据的事实,你大概都知道了吧?”“夫人,你有没有采取行动讨回你的孩子?”“我试过的,先生;可是没有结果。一个做母亲的得不到儿女的温情真是太残酷了,尤其在他们能给你享受到天伦之乐的时候,那是所有的女子都重视的。”“大的一个应该有十六岁了吧?”法官说。“十五岁!”侯爵夫人不大高兴的回答。毕安训听着,对拉斯蒂涅瞟了一眼。德·埃斯巴太太咬了人间喜剧第五卷咬嘴唇:“请问孩子们的年龄跟这件事有什么相干?”“啊!夫人,”法官好象对自己说话的分量并不在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和他的兄弟,大概也有十三岁了吧,他们有的是腿,有的是头脑,会偷偷来看你的;如果不来,那是为服从父亲,而要服从父亲到这个程度,那一定是非常爱父亲的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侯爵夫人说。“或许你不知道,你的诉讼代理人在状子里说,你两个亲爱的孩子在父亲身边很苦……”德·埃斯巴太太好不天真的回答:“我不知道代理人替我说些什么话。”包比诺接下去说:“请你原谅我这种结论,但法律是把什么都考虑到的。夫人,我向你提的问题,动机是要彻底了解案情。据你说,德·埃斯巴先生离开你的借口是极可笑的。他本来要和你一同上布里昂松,结果他仍留在巴黎。这一点我不大明白。他结婚以前有没有认识那个冉勒诺太太呢?”“不,先生,”侯爵夫人回答的时候有些不高兴的表情,只有拉斯蒂涅和德·埃斯巴骑士看得出来。她本想笼络这法官,使他的判决对自己有利,没想到反过来被他多方盘问,不由得大为气恼。但包比诺聚精会神的态度完全象个傻瓜,所以她临了也认为包比诺的问长问短,是和伏尔泰笔下的审判官一样Ⅲ,天生的喜欢发问。她接着说:“我十六岁的时候,由于父母之命嫁了德·埃①指伏尔泰所著寓言体小说《天真汉》中的审判官。人间喜剧第五卷斯巴侯爵;他们认为侯爵的姓氏,财产,习惯,都合乎作他们女婿的条件。那时侯爵二十六岁,是个合乎英国人标准的绅士;我喜欢他的态度举动,他似乎胸怀大志,而我是喜欢胸怀大志的人的,”她说着朝拉斯蒂涅望了一眼,“倘使侯爵没遇到冉勒诺太太,据他当时的朋友们的意见,凭他的才能,学问,交际,早已参加政府执掌大权;查理十世还没登极就非常器重他;什么贵族院啊,宫廷中的要职啊,政府中的高位啊,都等着他。不料那女人把他迷昏了头,把我们整个家庭的前途断送了。”“德·埃斯巴先生那时对宗教的意见是怎样的呢?”“他一向是,至今还是,极虔诚的。”“你不觉得冉勒诺太太用什么妖法蛊惑他吗?”“不,先生。”“夫人,你的屋子非常漂亮,”包比诺突然改变话题,把手从背心袋里缩回来,站起身子,撩开衣糯向壁炉烤火,“这客厅真是太好了,椅子多讲究,每间屋都言丽堂皇。的确,你自己住着这等地方,想到孩子们衣、食、住样样不行,一定伤心透了。对一个做母亲的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痛苦的事!”“是的,先生。我多么想使两个孩子有些娱乐,可怜他们被父亲逼着,从早到晚研究那要命的中国学问!”“你在家里举行盛大的宴会,当然可以让他们快活一下;但说不定会养成他们挥霍的习惯;另一方面,他们的父亲也应该在冬天叫他们来看你一两次呀。”“逢着元旦和我的生日,他是带他们来看我的;那些日子,德·埃斯巴先生特别赏睑,和他们一起在这儿吃饭。”“这种行为真是怪极了,”包比诺的神气好象完全相信侯人间喜剧第五卷爵夫人的话,“你有没有见过冉勒诺太太呢?”“有一天,我的小叔为了关心他的哥哥……”“啊!”法官打断了侯爵夫人的话,“这一位原来是德·埃斯巴先生的令弟?”德·埃斯巴骑士一声不出,弯了弯腰。‘德·埃斯巴先生素来关心这件事,有天带我上礼拜堂,Ⅲ因为那女的是新教徒,到那儿去听布道的。我看到了她,觉得没有一点儿动人的地方,完全象一个开肉铺子的;胖得异乎寻常,一张可怕的大麻睑,手脚长得象男人,眼睛斜视,反正是个妖怪。”“简直想不通!”法官说着,那表情仿佛他是全国最侵的一位推事,“而那女的还在附近的绿街住着一所公馆。那么一般真正的布尔乔亚都到哪里去了?”“是的,一所公馆;并且她儿子住在里头开支浩大。”“夫人,我住在圣马尔索区,不知道这一类费用。你说的开支浩大到底是怎么一个排场呢?”“噢,”侯爵夫人说,“那包括一个马房,养着五匹马,备着三辆车,一辆轻便四轮车,一辆轿车,一辆双轮篷车。”“这些是不是花费很大?”包比诺很诧异的问。“大得很呢!”拉斯蒂涅插嘴道,“这种场面,就是说马房,车辆,和仆役的号衣等等,一年总得一万五六的开支。”“你也认为这样吗,夫人?”法官更诧异了。“是的,至少要这个数目,”侯爵夫人回答。①指新教加尔文派在巴黎的礼拜堂。人间喜剧第五卷“屋内的家具是不是花费更大?”“要十万以上呢!”侯爵夫人看到法官这样无知,不由得微微的笑了。老人又往下说:“夫人,当法官的全是多疑的,公家出了薪俸养他们,也是要他们多疑;而我便是这等人。如果事情属实,那么冉勒诺男爵和他母亲把侯爵剥削得不象话了。据你估计,单是车马一项每年就得一万六千。伙食,用人的工资,家里大笔的开销,更应当加倍计算,那一年要花到五六万了。你想这两个人从前那么穷苦,怎么会有偌大家私?一百万的本金才不过生四万法郎利息。”“先生,他们母子俩把侯爵给的资金都照六折到八折的行市买了公债。我相信他们的进款总该有六万法郎以上。并且那儿子的薪水也很高。”“倘若他们要花到六万一年,”法官说,“你又要花多少呢?”德·埃斯巴太太回答:“也差不多要这个数目。”骑士听了作了个手势,侯爵夫人睑一红,毕安训望着拉斯蒂涅;但法官的表情始终天真烂漫,把侯爵夫人骗过去了。骑士看到大势已去,便不再关心他们的谈话。包比诺说:“夫人,这些人大可以送到特别法庭去。”“我就是这个意思,”侯爵夫人挺高兴的回答,“一听到重罪法庭这几个字,他们就会让步了。”包比诺又道:“夫人,德·埃斯巴先生离开你的时候,有没有给你一份委托书,使你有权处分你的产业?”“我不了解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话,”侯爵夫人的语气显得人间喜剧第五卷不耐烦了,“我认为,如果你考虑到我丈夫的精神失常使我所处的地位,你就应该多问问他,而不应该问我。”“夫人:咱们就要转到正文来了。倘若侯爵受到禁治产处分,那么在委托你或另外一个人管理财产以前,法院先要知道你对自己的财产管理得怎么样。倘若侯爵给过你委托书,就证明你得到他的信任,而法院对这一点是重视的。你究竞拿到委托书没有?你可有权调度资金,买卖不动产吗?”“不,先生,布拉蒙绍弗里家出身的人,绝对没有作买卖的事,”侯爵夫人因为贵族的傲气受了伤害,把正事给忘了,“我的产业原封不动,德·埃斯巴先生也没给我委托书。”骑士听到嫂子的答覆每一句都等于自杀,便把手蒙着眼睛,免得露出心中的难堪。包比诺虽然说话绕着弯儿,却始终抓着要点。他指着骑士说:“夫人,这一位没有问题是你的骨肉至亲;咱们当着这几位先生可以不必忌讳罢?”“有话尽说罢,”侯爵夫人觉得这种谨慎小心很奇怪。“夫人,我相信你一年只花六万法郎;而这笔钱是运用得很好的,只要看你的车马,府第,大批的仆役,和气派远过于冉勒诺家的排场,就可以知道。”侯爵夫人点点头表示同意。法官又往下说:“可是倘使你只有二万六千收入,咱们之间不妨老实说,你可能欠到十万法郎左右的债。这样,法院就很有理由相信,你请求对丈夫加以禁治产处分的动机,不免涉及个人的利害关系,想借此偿还债务,如果……如果……你负债的话。因为受了人家请托,我很关切你的处境;你自己酌量人间喜剧第五卷一下罢,我看还是一切实说的好。假如我没猜错,你现在还来得及补救,不至于在法院的判决书上受到谴责;倘若你不把你的地位交待清楚,那可是免不了的。我们一方面必须检查申请人的动机,一方面也得听被告的辩诉,追究申请人是否受到情欲的鼓动,有利令智昏的情形,因为很不幸这是极普遍的现象......,,侯爵夫人那时简直象殉道的圣洛朗受着火刑一样。法官又道:“……关于这一点,我需要你给我解释。夫人,我并不要求和你算一笔笔的账,只是想知道要六万法郎才能应付的排场,你一向怎么支持的,而且支持了这许多年。在日常生活中办得到这一点的女人固然有的是,但你不是这等人。请你告诉我,你可能有很正当的办法,例如王上的恩赏,或是最近得到的公家津贴等等;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必须由丈夫授权才能领到款子。”侯爵夫人只是一声不出。包比诺接着又说:“你想,德·埃斯巴先生可能起而自卫,他的律师可以名正言顺的探听你有没有欠债。这个内客室最近才换过家具,府上每间屋的动用器具都不是侯爵一八一六年上留给你的了。冉勒诺母子的家具,你刚才告诉我已经很贵,你的当然更贵,因为你是一位贵族夫人。我虽则当了法官,到底是个人,可能错误的,请你给指点出来。要把一个年言力强的家长宣告禁治产,你该想到法律要我负的责任,想到法律限令我们作的严密的侦查。所以,侯爵夫人,请你原谅我所提出的那些问题,那在你是很容易解释清楚的。一个男人为了精神错乱而被禁治产以后,需要有个财产管理人。将来谁当这管人间喜剧第五卷理人呢?”“他的弟弟,”侯爵夫人回答。骑士行了个礼。大家静默了一会,那静默使在场的五个人都很窘。法官装聋作侵的把这女人的痛疮揭开了。他那副侵相原来是使骑士,侯爵夫人,拉斯蒂涅忍俊不禁的,此刻却在他们眼中显出了真面目。把他偷觑之下,三个人都发觉那张能言善辩的嘴巴的确千变万化,意义无穷。滑稽可笑的家伙一变而为目光犀利的法官。他早先估量内客室的用意,如今可显出来了:他好比座钟底下那只镀金的象,蹲在那里研究豪华的陈设,结果却看透了这女人的心事。包比诺指着壁炉架上的摆设,说道:“德·埃斯巴侯爵固然是对中国入迷了,但我很高兴看到中国的出品也一样能讨你喜欢。这些可爱的中国玩意儿也许都是从侯爵那儿来的吧,”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贵重的小古董。这几句挺风雅的讽刺使毕安训听着微笑,拉斯蒂涅愣了一愣,侯爵夫人却咬着她薄薄的嘴唇。“先生,”德·埃斯巴夫人说,“我处在两难的地位,不是坐视自己的财产和孩子受到损害,便是被人家认为与丈夫作对;现在你先生非但不来保护我,倒反控诉我,倒反怀疑我的用意。这种行为真有点儿莫名其妙……”法官立刻接住了她的话:“夫人,法院对这一类案子特别郑重,它可能指派一个批判态度还没有我这样宽容的法官。再说,你以为侯爵的律师会乐意听人摆布吗?便是你的用意极纯洁,没有一点儿私心,他不是也会加以中伤吗?你整个的生活,他都要翻来覆去的搜查,还不象我对你存着敬意而留些余地人间喜剧第五卷呢。”“多谢你,先生,”侯爵夫人带着挖苦的意味,“即使我欠下三万五万的债,也不在埃斯巴和布拉蒙绍弗里两家眼里;但倘使我丈夫精神失常,是不是因为我欠了债,就不能使他受禁治产处分?”“那也并不,”包比诺回答。侯爵夫人又说:“我想不到,在只要坦白真诚就能知道全部事实的情形之下,一个法官会用狡猾的手段来盘问我,所以我现在认为不必再回答你的问题了;虽然如此,我仍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在社会上的身分,为了保持社会关系所花的心血,对我都是很痛苦的。最初我闭门不出,过了几年幽居的生活;但为孩子着想,我觉得不能不代替他们父亲的职司。我招待朋友,接见宾客,欠了债,使他们的前途得到保障,替他们布置一些光明的远景,使他们将来不会缺少帮助和支持;以这种成就而论,不少精于计算的人,法官也罢,银行家也罢,都会毫不吝惜的付出我所花的代价的。”“夫人,我很佩服你爱护儿女的心,”法官回答,“那是你的荣誉,我怎么能责备你呢?法官是属于大众的;他什么都应该知道,什么都应该衡量。”侯爵夫人凭着她的机智和判断人的习惯,看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能影响包比诺。她本希望遇到一个有野心的法官,不料来的是个正人君子;便忽然想到用别的方法来达到目的了。那时仆役们正好端茶来。包比诺看见下人预备茶水,便问:“夫人还有别的话跟我解释吗?”人间喜剧第五卷 419“先生,”她很傲慢的回答,“你只管公事公办:讯问了德·埃斯巴先生以后,你就会同情我了,那是一定的……”她抬起头来又高傲又放肆地向包比诺瞅了一眼;老头儿便恭恭敬敬的向她告辟了。拉斯蒂涅对毕安训说:“你的姑丈真是太和气了。难道他不明白吗?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何等人物,在社会上有什么影响什么潜势力,难道他一概不知道吗?明儿司法部长还要来拜望她呢……”毕安训回答:“朋友,叫我有什么办法?我早告诉你了,他不是一个通世面的人。”“不错,他这种人简直自寻死路。”毕安训向侯爵夫人和那始终不做声的骑士行了礼,急急忙忙追出去;包比诺不愿意参加发僵的局面,早已在一间间的大客厅中往外走了。法官一边踏上侄子的马车,一边说:“我看这女人欠下十万法郎的债呢。”“你觉得这件案子怎么样?”“没把各方面的情形看清楚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见的。明天清早我就发传票,约冉勒诺太太下午四点到办公室来,要她解释一下关于她的事,因为她是有干系的。”“我倒很想知道这桩案子的结果。”“哎!天哪!你没注意到侯爵夫人被人利用吗?牵线的便人间喜剧第五卷是那个高大冷酷,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的男人。他颇有该隐Ⅲ的气息,但这个该隐是想利用法院来害他的哥哥,不幸我们手里还有几把参孙吲的剑。”毕安训嚷道:“啊!拉斯蒂涅,你在这里头搅些什么呢?”“这些家庭之中的阴谋诡计,我们见惯了:宣告不受理的禁治产案子,每年都有。我们的风俗并不认为这种企图不名誉;另一方面,只要一个可怜的穷光蛋打破玻璃窗想抢金子,我们就把他送进苦役监。咱们的法律不是没有缺点的。”“可是状子上所举的事实又是怎么回事呢?”“孩子,你还不知道当事人要诉讼代理人编的谎话吗?倘若代理人只讲事实,他们盘进事务所的资金就没有利息可拿了。”第二天下午四点,一个大胖女人,象一口披了衣衫,束了带子的酒桶,浑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爬上法官包比诺家的楼梯。她好容易才从一辆绿色敞篷马车中走下来;那辆车和她配合得再恰当没有:你想到这女的就会联想到她的车,想到那辆车就会联想到这女的。她站在办公室门口,说道:“亲爱的先生,我就是冉勒诺太太,被你老实不客气疑心做贼的。”她用极普通的声音说了这几句极普通的话,因为害着哮喘病,说话中间夹着尖锐的嘶嘶声,最后又来一阵咳呛。①该隐,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的哥奇。亚伯的祭物为耶和华所喜爱,该隐因婊妒杀死弟弟。见《旧约·创世记》。②参孙,以色列古代传说中的大力士,见《旧约·士师记》第十四至十六章。人间喜剧第五卷“先生,你才想不到我走过潮湿的地方多么难受。说句粗话,我这条命是不会长的。好啦,你找我干吗?”法官一看见这个所谓女阴谋家,不由得呆住了。冉勒诺太太皮色通红,睑上窟窿多得数不清,额角很低,鼻子往上翘着,睑孔滚圆象一个球,因为这女人身上一切都是滚圆的。眼睛象乡下人一样有精神,讲话嘻嘻哈哈,神情坦白,栗色的头发笼在绿帽子底下的一顶软帽里面,帽上插着一束蔫了的莲馨花。膨亨的乳房叫人看了又好笑,又担心它逢着咳呛的时候会哗啦啦的炸开来。那种粗大的腿,巴黎的顽童是拿两根木桩来形容的。冉勒诺寡妇穿着一件缀有灰鼠毛的绿衣衫,在她身上好比沾着油迹的新嫁娘的披纱。总而言之,她浑身上下都是跟“你找我干吗”这句话调和的。“太太,”包比诺对她说,“有人疑心你用蛊惑手段勾引德·埃斯巴侯爵,拿到大量的金钱。”“什么!什么!说我勾引?哎唷,我的好先生,你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还当着法官,应该明理的,对我瞧瞧罢!请你说一声,我是不是勾引什么男人的人。我身子也弯不下去,鞋带也没法扣,二十年到现在不能再戴胸褡,要不然马上会闷死。十七岁的时候,我身腰瘦小,象一支芦笋,还长得很俏呢,老实告诉你!后来嫁了冉勒诺,一个挺好的男人,在盐船上当掌舵的。我生了个儿子,长得一表人材,很替我挣面子;我可以不客气的说,他是我最美丽的出品。我那小冉勒诺是拿破仑部下一个很体面的兵,在帝国禁卫军中吃粮。自从男人淹死之后,可怜我大变特变:害了一场天花,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的躺了两年,等到出房门的时候就胖成现在这样子,又丑又倒霉,这一辈子422 人间喜剧第五卷就算完啦……你说,我凭什么去勾引男人?”“那么,太太,为什么德·埃斯巴侯爵给你一笔……”“对啦,给我一笔那么大的家私!可是我不能把理由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是不对的。现在他的家属为这件事着了慌,把他告了一状。”“哎啊!我的好天爷!”那女的猛的站起身来嚷着,“他竞为我受累吗?象他那样的好人,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要是他遇到什么伤心事,哪怕只是少掉一根头发罢,我们也宁可把收下的钱退回的。法官大人,请你把这话记下来。哎唷,我的天!我马上把事情告诉冉勒诺去。喝!这还象话吗?”矮胖的老婆子一说完,站起身子就走,三脚两步滚下楼梯,不见了。法官心里想:“这女的倒不是撒谎。好罢,明天去看了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