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气候的变化对他已经不生影响。他要有冷热的知觉倒好了。可是咱们还得生个火,好煮药茶,还能作好些旁的用处。等会我叫人送些柴草来对付一下,慢慢再张罗木柴。昨天一昼夜,我把你的柴跟老头儿的泥炭都烧完了。屋子潮得厉害,墙壁都在淌水,还没完全烘燥呢。克里斯朵夫把屋子打扫过了,简直象马房,臭得要命,我烧了些松子。”拉斯蒂涅叫道:“我的天!想想他的女儿哪!”“他要喝水的话,给他这个,”医学生指着一把大白壶。“倘若他哼哼唧唧的叫苦,肚子又热又硬,你就叫克里斯朵夫帮着给他来一下……你知道的。万一他兴奋起来说许多话,有点儿精神错乱,由他去好了。那倒不是坏现象,可是你得叫克里斯朵夫上医院来。我们的医生,我的同事,或是我,我们会来给他做一次灸。今儿早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们会诊过一次,到的有加尔博士的一个学生,市立医院的主任医师跟我们的主任医师。他们认为颇有些奇特的症候,必须注意病势的进展,可以弄清科学上的几个要点。有一位说,血浆的压力要是特别加在某个器官上,可能发生一些特殊的现象。所以老头儿一说话,你就得留心听,看是哪一类的思想,是记忆方面的,智力方面的,还是判断方面的;看他注意物质的事还是情感的事;是否计算,是否回想过去;总之你想法给我们一个准确的报告。病人间喜剧第五卷势可能急转直下,他会象现在这样人事不知的死去。这一类的病怪得很。倘若在这个地方爆发,”毕安训指了指病人的后脑,“说不定有些出奇出怪的病状:头脑某几个部分会恢复机能,一下子死不了。血浆能从脑里回出来,至于再走什么路,只有解剖尸体才能知道。残废院内有个痴呆的老人,充血跟着脊椎骨走;人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活在那儿。”高老头忽然认出了欧也纳,说道:“她们玩得痛快吗?”“哦!他只想着他的女儿,”毕安训道,“昨夜他和我说了上百次:她们在跳舞呢!她的跳舞衣衫有了。——他叫她们的名字。那声音把我听得哭了,真是要命!他叫:但斐纳!我的小但斐纳!娜齐!真的!简直叫你止不住眼泪。”“但斐纳,”老人接口说,“她在这儿,是不是?我知道的。”他眼睛忽然骨碌碌的乱转,瞪着墙壁和房门。“我下去叫西尔维预备芥子膏药,”毕安训说,“这是替他上药的好机会。”拉斯蒂涅独自陪着老人,坐在床脚下,定睛瞧着这副嘴睑,觉得又害怕又难过。“德·鲍赛昂太太逃到乡下去了,这一个又要死了,”他心里想。“美好的灵魂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待久的。真是,伟大的感情怎么能跟一个猥琐,狭小,浅薄的社会沆瀣一气呢?”他参加的那个盛会的景象在脑海中浮起来,同眼前这个病人垂死的景象成为对比。毕安训突然奔进来叫道:“喂,欧也纳,我才见到我们的主任医师,就奔回来了。要是他忽然清醒,说起话来,你把他放倒在一长条芥子膏药上,人间喜剧第五卷让芥末把颈寓到腰部下面一齐裹住;再叫人通知我们。”“亲爱的毕安训!”欧也纳说。“哦!这是为了科学,”医学生说,他的热心象一个刚改信宗教的人。欧也纳说:“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是为了感情照顾他了。”毕安训听了并不生气,只说:“你要看到我早上的模样,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告诉你,朋友,开业的医生眼里只有疾病,我还看见病人呢。”他走了。欧也纳单独陪着病人,惟恐高潮就要发作。不久高潮果然来了。“啊!是你,亲爱的孩子,”高老头认出了欧也纳。“你好些吗?”大学生拿着他的手问。“好一些。刚才我的脑袋好似夹在钳子里,现在松一点儿了。你可曾看见我的女儿?她们马上要来了,一知道我害病,会立刻赶来的。从前在瑞西安纳街,她们服侍过我多少回!天哪!我真想把屋子收拾干净,好招待她们。有个年轻人把我的泥炭烧完了。”欧也纳说:“我听见克里斯朵夫的声音,他替你搬木柴来,就是那个年轻人给你送来的。”“好吧!可是拿什么付账呢?我一个钱都没有了,孩子。我把一切都给了,一切。我变了叫化子了。至少那件金线衫好看吗?10阿唷!我痛!)谢谢你,克里斯朵夫。上帝会报答你的,孩子;我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欧也纳凑着男佣人的耳朵说:“我不会让你和西尔维白忙的。”人间喜剧第五卷“克里斯朵夫,是不是我两个女儿告诉你就要来了?你再去一次,我给你五法郎。对她们说我觉得不好,我临死之前还想拥抱她们,再看她们一次。你这样去说吧,可是别过分吓了她们。”克里斯朵夫看见欧也纳对他递了个眼色,便动身了。“她们要来了,”老人又说,“我知道她们的脾气。好但斐纳,我死了,她要怎样的伤心呀!还有娜齐也是的。我不愿意死,因为不愿意让她们哭。我的好欧也纳,死,死就是再也看不见她们。在那个世界里,我要闷得发慌哩。看不见孩子,做父亲的等于入了地狱;自从她们结了婚,我就尝着这个味道。我的天堂是瑞西安纳街。嗳!喂,倘使我进了天堂,我的灵魂还能回到她们身边吗?听说有这种事情,可是真的?我现在清清楚楚看见她们在瑞西安纳街的模样。她们一早下楼,说:爸爸,你早。我把她们抱在膝上,用种种花样逗她们玩儿,跟她们淘气。她们也跟我亲热一阵。我们天天一块儿吃中饭,一块儿吃晚饭,总之那时我是父亲,看着孩子直乐。在瑞西安纳街,她们不跟我讲嘴,一点不懂人事,她们很爱我。天哪!干吗她们要长大呢?(哎唷!我痛啊;头里在抽。)啊!啊!对不起。孩子们!我痛死了;要不是真痛,我不会叫的,你们早已把我训练得不怕痛苦了。上帝呀!只消我能握着她们的手,我就不觉得痛啦。你想她们会来吗?克里斯朵夫蠢极了!我该自己去的。他倒有福气看到她们。你昨天去了跳舞会,你告诉我呀,她们怎么样?她们一点不知道我病了,可不是?要不她们不肯去跳舞了,可怜的孩子们!噢!我再也不愿意害病了。她们还少不了我呢。她们的财产遭了危险,又是落在怎样的丈夫手里!把我人间喜剧第五卷治好呀,治好呀!(噢!我多难过!哟!哟!哟!)你瞧,非把我医好不行,她们需要钱,我知道到哪儿去挣。我要上敖德萨去做淀粉。我才精明呢,会赚他几百万。[吁《呀!我痛死了!)”高里奥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熬着痛苦。“她们在这儿,我不会叫苦了,干吗还要叫苦呢?”他迷迷糊糊昏沉了好久。克里斯朵夫回来,拉斯蒂涅以为高老头睡熟了,让佣人高声回报他出差的情形。“先生,我先上伯爵夫人家,可没法跟她说话,她和丈夫有要紧事儿。我再三央求,德·雷斯托先生亲自出来对我说:高里奥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再好没有。我有事,要太太待在家里。事情完了,她会去的。——他似乎很生气,这位先生。我正要出来,太太从一扇我看不见的门里走到穿堂,告诉我:克里斯朵夫,你对我父亲说,我同丈夫正在商量事情,不能来。那是有关我孩子们生死的问题。但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他。——说到男爵夫人吧,又是另外一桩事儿!我没有见到她,不能跟她说话。女佣人说:啊!太太今儿早上五点一刻才从跳舞会回来;中午以前叫醒她,一定要挨骂的。等会她打铃叫我,我会告诉她,说她父亲的病更重了。报告一件坏消息,不会嫌太晚的。——我再三央求也没用。哎,是呀,我也要求见男爵,他不在家。”“一个也不来,”拉斯蒂涅嚷道,“让我写信给她们。”“一个也不来,”老人坐起来接着说,“她们有事,她们在睡觉,她们不会来的。我早知道了。直要临死才知道女儿是什么东西!唉!朋友,你别结婚,别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给你死。你带他们到世界上来,他们把你从世界上赶出去。她们人间喜剧第五卷不会来的!我已经知道了十年。有时我心里这么想,只是不敢相信。”他每只眼中冒出一颗眼泪,滚在鲜红的眼皮边上,不掉下来。“唉!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舐我的睑!我可以住在一所公馆里,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仆人,生着火;她们都要哭做一团,还有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这一切我都可以到手。现在可什么都没有。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啊!我的钱到哪儿去了?倘若我还有财产留下,她们会来伺候我,招呼我;我可以听到她们,看到她们。啊!欧也纳,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宁可给人家遗弃,宁可做个倒霉电!倒霉电有人爱,至少那是真正的爱!啊,不,我要有钱,那我可以看到她们了。唉,谁知道?她们两个的心都象石头一样。我把所有的爱在她们身上用尽了,她们对我不能再有爱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儿女的缰绳,象对付狡猾的马一样。我却向她们下跪。该死的东西!她们十年来对我的行为,现在到了顶点。你不知道她们刚结婚的时候对我怎样的奉承体贴!(噢!我痛得象受毒刑一样!)我才给了她们每人八十万,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受到好款待:好爸爸,上这儿来;好爸爸,往那儿去。她们家永远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同她们的丈夫一块儿吃饭,他们对我很恭敬,看我手头还有一些呢。为什么?因为我生意的底细,我一句没提。一个给了女儿八十万的人是应该奉承的。他们对我那么周到,体贴,那是为我的钱啊。世界并不美。我看到了,我!她们陪我坐着车子上戏院,我在她人间喜剧第五卷们的晚会里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们承认是我的女儿,承认我是她们的父亲。我还有我的聪明呢,嗨,什么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我什么都感觉到,我的心碎了。我明明看到那是假情假意;可是没有办法。在她们家,我就不象在这儿饭桌上那么自在。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有些漂亮人物咬着我女婿的耳朵问:——那位先生是谁啊?——他是财神,他有钱。——啊,原来如此!“人家这么说着,恭恭敬敬瞧着我,就象恭恭敬敬瞧着钱一样。即使我有时叫他们发窘,我也补赎了我的过失。再说,谁又是十全的呢?(哎唷!我的脑袋简直是块烂疮!)我这时的痛苦是临死以前的痛苦,亲爱的欧也纳先生,可是比起当年娜齐第一次瞪着我给我的难受,眼前的痛苦算不了什么。那时她瞪我一眼,因为我说错了话,丢了她的睑;唉,她那一眼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割破了。我很想懂得交际场中的规矩;可是我只懂得一样:我在世界上是多余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纳家去找安慰,不料又闹了笑话,惹她冒火。我为此急疯了。八天功夫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去看她们,怕受埋怨。这样,我便进不了女儿的大门。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难,你全知道,既然我受的千刀万剐,使我头发变白、身子磨坏的伤,你都记在账上,干吗今日还要我受这个罪?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罪过,我受的刑罚也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狠的报复了,象刽子手一般把我上过毒刑了。唉!做老子的多蠢!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回头去迁就她们,好象赌棍离不开赌场。我的嗜好,我的情妇,我的一切,便是两个女儿,她们俩人间喜剧第五卷想要一点儿装饰品什么的,女佣人告诉了我,我就去买来送给她们,巴望得到些好款待!可是她们看了我在人前的态度,照样来一番教训。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喝,她们为着我睑红了。这是给儿女受好教育的报应。我活了这把年纪,可不能再上学校啦。(我痛死了,天哪!医生呀!医生呀!把我脑袋劈开来,也许会好些。)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娜齐,但斐纳!我要看她们。叫警察去找她们来,抓她们来!法律应该帮我的,天性,民法,都应该帮我。就要抗议。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要亡了吗?这是很明白的。社会,世界,都是靠父道做轴心的;儿女不孝父亲,不要天翻地覆吗?哦!看到她们,听到她们,不管她们说些什么,只要听见她们的声音,尤其但斐纳,我就不觉得痛苦。等她们来了,你叫她们别那么冷冷的瞧我。啊!我的好朋友,欧也纳先生,看到她们眼中的金光变得象铅一样不灰不白,你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自从她们的眼睛对我不放光辉之后,我老在这儿过冬天;只有苦水给我吞,我也就吞下了!我活着就是为受委屈,受侮辱。她们给我一点儿可怜的,小小的,可耻的快乐,代价是叫我受种种羞辱,我都受了,因为我太爱她们了。老子偷偷摸摸的看女儿!听见过没有?我把一辈子的生命给了她们,她们今天连一小时都不给我!我又饥又渴,心在发烧,她们不来苏解一下我的临终苦难。我觉得我要死了。什么叫做践踏父亲的尸首,难道她们不知道吗?天上还有一个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老子的愿不愿意,要替我们报仇的。噢!她们会来的!来啊,我的小心肝,你们来亲我呀;最后一个亲吻就是你们父亲的临终圣体了,他会代你们求上帝,说你们一向孝顺,替你们辩护!归根结底,你们没有罪。朋友,她们是没有人间喜剧第五卷罪的!请你对大家都这么说,别为了我难为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我就喜欢那样。这跟谁都不相干,人间的裁判,神明的裁判,都不相干。上帝要是为了我责罚她们,就不公平了。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自己放弃了权利。为她们我甚至堕落也甘心情愿!有什么办法!最美的天性,最优秀的灵魂,都免不了溺爱儿女。我是一个糊涂蛋,遭了报应,女儿七颠八倒的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惯了她们。现在她们要寻欢作乐,正象她们从前要吃糖果。我一向对她们百依百顺。小姑娘想入非非的欲望,都给她们满足。十五岁就有了车!要什么有什么。罪过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了爱她们而犯的罪。唉,她们的声音能够打开我的心房。我听见她们,她们在来啦。哦!一定的,她们要来的。法律也要人给父亲送终的,法律是支持我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我给车钱。你写信去告诉她们,说我还有几百万家私留给她们!我敢起誓。我可以上敖德萨去做高等面食。我有办法。计划中还有几百万好赚。哼,谁也没有想到。那不会象麦子和面粉一样在路上变坏的。嗳,嗳,淀粉哪,有几百万好赚呢!你告诉她们有几百万决不是扯谎。她们为了贪心还是肯来的;我宁愿受骗,我要看到她们。我要我的女儿!是我把她们生下来的!她们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床上挺起身子,给欧也纳看到一张白发凌乱的睑,竭力装做威吓的神气。欧也纳说:“嗳,嗳,你睡下吧。我来写信给她们。等毕安训来了,她们要再不来,我就自个儿去。”“她们再不来,”老人一边大哭一边接了一句,“我要死了,要气疯了,气死了!气已经上来了!现在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看人间喜剧第五卷清楚了。我上了当!她们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这是摆明的了。她们这时不来是不会来的了。她们越拖,越不肯给我这个快乐。我知道她们。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从来没体会到一星半点,连我的死也没有想到;我的爱,我的温情,她们完全不了解。是的,她们把我糟蹋惯了,在她们眼里我所有的牺牲都一文不值。哪怕她们要挖掉我眼睛,我也会说:挖吧!我太侵了。她们以为天下的老子都象她们的一样。想不到你待人好一定要人知道!将来她们的孩子会替我报仇的。唉,来看我还是为她们自己啊。你去告诉她们,说她们临死要受到报应的。犯了这桩罪,等于犯了世界上所有的罪。去啊,去对她们说,不来送我的终是忤逆!不加上这一桩,她们的罪过已经数不清啦。你得象我一样的去叫:哎!娜齐!哎!但斐纳!父亲待你们多好,他在受难,你们来吧!——唉!一个都不来。难道我就象野狗一样的死吗?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到头来反给女儿遗弃!简直是些下流东西,流氓婆;我恨她们,咒她们;我半夜里还要从棺材里爬起来咒她们。嗳,朋友,难道这能派我的不是吗?她们做人这样恶劣,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不是告诉我但斐纳在这儿吗?还是她好。你是我的儿子,欧也纳。你,你得爱她,象她父亲一样的爱她。还有一个是遭了难。她们的财产呀!哦!上帝!我要死了,我太苦了!把我的脑袋割掉吧,留给我一颗心就行了。”“克里斯朵夫,去找毕安训来,顺便替我雇辆车。”欧也纳嚷着。他被老人这些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老伯,我到你女儿家去把她们带来。”“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欧人间喜剧第五卷也纳瞪了一眼,闪出最后一道理性的光,“去告诉政府,告诉检察官,叫人替我带来!”“你刚才咒过她们了。”老人愣了一愣,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疼她们的!我看到她们,病就好啦……去吧,我的好邻居,好孩子,去吧,你是慈悲的;我要重重的谢你;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给你一个祝福,一个临死的人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到但斐纳,吩咐她代我报答你。那个不能来,就带这个来吧。告诉她,她要不来,你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哟,我渴死了,五脏六腑都在烧!替我在头上放点儿什么吧。最好是女儿的手,那我就得救了,我觉得的……天哪!我死了,谁替她们挣钱呢?我要为她们上敖德萨去,上敖德萨做面条生意。”欧也纳搀起病人,用左臂扶着,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满满的药茶,说道:“你喝这个。”“你一定要爱你的父母,”老人说着,有气无力的握着欧也纳的手。“你懂得吗,我要死了,不见她们一面就死了。永远口渴而没有水喝,这便是我十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断送了我的女儿。是的,从她们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做老子的听着!你们得要求国会定一条结婚的法律!要是你们爱女儿,就不能把她们嫁人。女婿是毁坏女儿的坏蛋,他把一切都污辱了。再不要有结婚这回事!结婚抢走我们的女儿,叫我们临死看不见女儿。为了父亲的死,应该订一条法律。真是可怕!报仇呀!报仇呀!是我女婿不准她们来的呀。杀死他们!杀雷斯托!杀纽沁根!他们是我的凶手!不还我女儿,就要他们的命!唉!完啦,我见不到她们了!她们!娜齐,斐斐纳,喂,人间喜剧第五卷 259来呀,爸爸出门啦……”Ⅲ“老伯,你静静吧,别生气,别多想。”“看不见她们,这才是我的临终苦难!”“你会看见的。”“真的!”老人迷迷惘惘的叫起来,“噢!看到她们!我还会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声音。那我死也死得快乐了。唉,是啊,我不想活了,我不希罕活了,我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看到她们,碰到她们的衣衫,唉!只要她们的衣衫,衣衫,就这么一点儿要求!只消让我摸到她们的一点儿什么!让我抓一把她们的头发,……头发……”他仿佛挨了一棍,脑袋往枕上倒下,双手在被单上乱抓,好象要抓女儿们的头发。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然后他昏过去了。毕安训进来说:“我碰到了克里斯朵夫,他替你雇车去了。”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开他的眼皮,两个大学生只看到一只没有颜色的灰暗的眼睛。“完啦,”毕安训说,“我看他不会醒的了。”他按了按脉,摸索了一会,把手放在老头儿心口。“机器没有停;象他这样反而受罪,还是早点去的好!”“对,我也这么想,”拉斯蒂涅回答。“你怎么啦?睑色发白象死人一样。”①“来呀,爸爸出门啦”二句,为女儿幼时父亲出门前呼唤她们的亲切语;此处出门二字有双关意味。人间喜剧第五卷“朋友,我听他又哭又叫,说了一大堆。真有一个上帝!哦,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们预备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好一点儿的世界。咱们这个太混帐了。刚才的情形要不那么悲壮,我早哭死啦,我的心跟胃都给揪紧了。”“喂,还得办好多事,哪儿来的钱呢?”拉斯蒂涅掏出表来:“你送当铺去。我路上不能耽搁,只怕赶不及。现在我等着克里斯朵夫,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了,回来还得付车钱。”拉斯蒂涅奔下楼梯,上海尔德街德·雷斯托太太家去了。刚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动了感情,一路义愤填胸。他走进穿堂求见德·雷斯托太太,人家回报说她不能见客。他对当差说:“我是为了她马上要死的父亲来的。”“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们……”“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说话。”欧也纳等了好久。“说不定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心里想。当差带他走进第一客室,德·雷斯托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请坐。“伯爵,”拉斯蒂涅说,“令岳在破烂的阁楼上就要断气了,连买木柴的钱也没有;他马上要死了,但等见一面女儿……”“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当做扰乱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瞧,这是我对他的情分。社会尽可以责备我,我才不在乎呢。人间喜剧第五卷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比顾虑那些傻瓜的闲言闲语紧要得多。至于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模样没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请你告诉她父亲,只消她对我,对我的孩子,尽完了她的责任,她会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可以自由……”“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讲信义的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说她父亲没有一天好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她了!”雷斯托注意到欧也纳愤愤不平的语气,回答道:“你自己去说吧。”拉斯蒂涅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她泪人儿似的埋在沙发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叫他看了可怜。她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气表示她精神肉体都被专横的丈夫压倒了。伯爵侧了侧脑袋,她才敢开口:“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原谅我。我想不到要受这种刑罚,简直受不了。可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对她的丈夫说,“我也有儿女。请你对父亲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在父亲面前我并没有错,”她无可奈何的对欧也纳说。那女的经历的苦难,欧也纳不难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来。听到德·雷斯托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塔齐已经失去自由。接着他赶到德·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说,“从跳舞会出来受了凉,我怕人间喜剧第五卷要害肺炎呢,我等医生来……”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爬也得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一声,马上不觉得你自己害病了。”“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不象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是我要在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难过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我知道,倘若我这一回出去闹出一场大病来,父亲要伤心死的。我等医生来过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见欧也纳身上的表链,便叫道:“哟!怎么你的表没有啦?”欧也纳睑上红了一块。“欧也纳!欧也纳!倘使你已经把它卖了,丢了,……哦!那太岂有此理了。”大学生伏在但斐纳床上,凑着她耳朵说:“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诉你吧!你父亲一个钱没有了,今晚上要把他入殓的尸衣Ⅲ都没法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我钱都光了。”但斐纳猛的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拉斯蒂涅,打着铃,嚷道:“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衣服,我简直是禽兽了!去吧,我会赶在你前面!”她回头叫女仆:“泰蕾丝,请老爷立刻上来跟我说话。”欧也纳因为能对垂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很快乐的回到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袋里掏①西俗入殓时将尸体用布包裹,称为尸衣。人间喜剧第五卷了一阵打发车钱,发觉这位那么有钱那么漂亮的少妇,袋中只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楼梯,看见毕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当着内科医生在病人背上做灸。这是科学的最后一套治疗,没用的治疗。“替你做灸你觉得吗?”内科医生问。高老头看见了大学生,说道:“她们来了是不是?”外科医生道:“还有希望,他说话了。”欧也纳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纳就来了。”“呃!”毕安训说,“他还在提他的女儿,他拚命的叫她们,象一个人吊在刑台上叫着要喝水……”“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法的了,没救的了。”毕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发臭的破床上。医生说:“总得给他换套衣服,虽则毫无希望,他究竟是个人。”他又招呼毕安训:“我等会儿再来。他要叫苦,就给他横隔膜上搽些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