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纳对主人夫妇深深的行了礼,虽然再三辞谢,还是被德·雷斯托先生一直送到穿堂。“以后这位先生来,再不许通报!”伯爵吩咐莫里斯。欧也纳跨下石级,发觉在下雨了。“哼!”他心里想,“我跑来闹了一个笑话,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范围;除此以外还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应该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个严厉的法官。要体体面面的到交际场中混,先得办起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头,金链条,从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黄手套,我够得上这个资格吗?混帐的高老头,去你的吧!”走到大门口,一个马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妇回家,正想瞒着老板找几个外快;看见欧也纳没有雨伞,穿着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过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欧也纳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只想往已经掉下去的窟窿里钻,仿佛可以找到幸运的出路似的。他对马夫点点头,也不管袋里只剩一法郎零两个铜子,径自上了车。车厢里零零落落散着橘花和扎花的铜丝,证明新郎新娘才离开不久。“先生上哪儿去呢?”车夫问。他已经脱下白手套。Ⅲ欧也纳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线,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声回答:“鲍赛昂府。”“哪一个鲍赛昂府?”一句话把欧也纳问住了。初出茅庐的漂亮哥儿不知道有①喜事车子的马夫通常穿一套特殊的礼服,还戴白手套。人间喜剧第五卷两个鲍赛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诸脑后的亲戚有那么多。“德·鲍赛昂子爵,在……”“格勒奈尔街,”马夫侧了侧脑袋,接口说,“你知道,还有德·鲍赛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圣多明各街,”他一边吊起踏脚,一边补充。“我知道,”欧也纳沉着睑回答。他把帽子往前座的垫子上一丢,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吓……这次胡闹一下把我的钱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贵族排场去拜访我那所谓的表姊了。高老头起码使我花了十法郎,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霉事儿告诉德·鲍赛昂太太,说不定会引她发笑呢。这老东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该死的关系,她一定知道。与其碰那无耻女人的钉子,——恐怕还得花一大笔钱——还不如去讨好我表姊。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经有那样的威力,她本人的权势更可想而知。还是走上面的门路吧。一个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该看准上帝下手!”他思潮起伏,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上面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提纲。他望着雨景,镇静了些,胆气也恢复了些。他自忖虽然花掉了本月份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竞保住了。一听马夫喊了声:对不住,开门哪!他不由得大为得意。金镶边大红制服的门丁,把大门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满意足,眼看车子穿过门洞,绕进院子,在阶前玻璃棚下停住。马夫穿着大红滚边的蓝大褂,放下踏脚。欧也纳下车听见游廊里一阵匿笑。三四名当差在那里笑这辆恶俗的喜事车子。他们的笑声提醒了大学生,因为眼前就有现成的车马好比较。院中有一辆巴黎最华丽的轿车,套着两匹精壮的牲口,耳边插着蔷薇花,人间喜剧第五卷咬着嚼子,马夫头发扑着粉,打着领带,拉着缰绳,好象怕牲口逃走似的。昂丹大道的雷斯托太太府上,停着一个二十六岁男子的轻巧两轮车,圣日耳曼区又摆着一位爵爷的煊赫的仪仗,一副三万法郎还办不起来的车马。“又是谁在这儿呢?该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马克西姆!”欧也纳到这时才明白,巴黎难得碰到没有主顾的女人,纵然流着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样一个王后。他跨上台阶,心已经凉了一半。玻璃门迎着他打开了;那些当差都一本正经,象挨过一顿痛打的骡子。他上次参加的跳舞会,是在楼下大厅内举行的。在接到请柬和舞会之间,他来不及拜访表姊,所以不曾进入德·鲍赛昂太太的上房,今天还是第一遭瞻仰到那些精雅绝伦,别出心裁的布置;一个杰出的女子的心灵和生活习惯,都可以在布置上面看出来。有了德·雷斯托太太的客厅做比较,对鲍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点半,子爵夫人可以见客了。再早五分钟,她就不会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规矩的欧也纳,走上一座金漆栏杆,大红毯子,两旁供满鲜花的大楼梯,进入德·鲍赛昂太太的上房;至于她的小史,巴黎交际场中交头接耳说得一天一个样子的许多故事之中的一页,他可完全不知道。三年以来,子爵夫人和葡萄牙一个最有名最有钱的贵族,德·阿瞿达潘托侯爵有来往。那种天真无邪的交情,对当事人真是兴味浓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扰。德·鲍赛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则,不管心里如何,面上总尊重这蹊跷的友谊。在他们订交的初期,凡是下午两点来拜访子爵夫人的宾客,总碰到德·阿瞿达潘托侯爵在座。德·鲍赛昂太太为了体统关系,不人间喜剧第五卷能闭门谢客,可是对一般的来客十分冷淡,目不转睛的走瞧着墙壁上面的嵌线,结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里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两点至四点之间的访问要打搅德·鲍赛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静。她上滑稽剧院或者歌剧院,必定由德·鲍赛昂和德·阿瞿达 潘托两位先生陪着;老于世故的德·鲍赛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顿停当之后,就托故走开。最近德·阿瞿达先生要同罗什菲德家的一位小姐结婚了,整个上流社会中只剩德·鲍赛昂太太一个人不曾知道。有几个女朋友向她隐隐约约提过几次;她只是打哈哈,以为朋友们忌妒她的幸福,想破坏。可是教堂的婚约公告Ⅲ马上就得颁布。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来想对于爵夫人宣布婚事,却始终不敢吐出一个负心字儿。为什么?因为天下的难事莫过于对一个女子下这么一个哀的美敦书。有些男人觉得在决斗场上给人拿着剑直指胸脯倒还好受,不象一个哭哭啼啼了两小时,再晕过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难于应付。那时德·阿瞿达侯爵如坐针毡,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写信来告诉她;男女之间一刀两断的手续,书面总比口头好办。听见当差通报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先生来了,德·阿瞿达侯爵快乐得直跳。一个真有爱情的女人猜疑起来,比寻欢作乐,更换口味还要心思灵巧。一朝到了被遗弃的关头,她对于一个姿势的意义,能够一猜就中,连马在春天的空气中嗖到刺激爱情的气息,也没有那么快。德·鲍赛昂太太一眼就觑破了那个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①按西俗,教徒结婚前一个月,教堂须颁布三次公告,征询大众对当事人之人品私德有无指摘。人间喜剧第五卷得可怕的表情。欧也纳不知道在巴黎不论拜访什么人,必须先到主人的亲友那里,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儿女的历史打听明白,免得闹出笑话来,要象波兰俗语所说的,把五头牛套上你的车!就是说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脚。在谈话中出乱子,在法国还没有名称,大概因为谣言非常普遍,大家认为不会再发生冒失的事。在德·雷斯托家闹了乱子以后,——主人也不给他时间把五头牛套上车——也只有欧也纳才会莽莽撞撞闯进鲍赛昂家再去闯祸。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里叫德·雷斯托太太和德·特拉伊先生发窘,在这儿却是替德·阿瞿达解了围。一间小巧玲珑的客室,只有灰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精美而没有一点富贵气。欧也纳一进客室,葡萄牙人便向德·鲍赛昂太太说了声“再会”,急急的抢着往门边走。“那么晚上见,”德·鲍赛昂太太回头向侯爵望了一眼,“我们不是要上滑稽剧院Ⅲ吗?”“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经抓着门钮。德·鲍赛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来,根本没有注意欧也纳。欧也纳站在那儿,给华丽的排场弄得迷迷糊糊,以为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他面对着这个连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么办。子爵夫人举起右手食指做了个美妙的动作,指着面前的地位要侯爵站过来。这姿态有股热情的威势,侯爵不得不放下门钮走回来。欧也纳望着他,心里非常羡慕。①当时意大利剧院的别名是滑稽剧院。人间喜剧第五卷他私下想:“这便是轿车中的人物!哼!竞要骏马前驱,健仆后随,挥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睐吗?”奢侈的欲望象魔电般咬着他的心,攫取财富的狂热煽动他的头脑,黄金的饥渴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费;而父亲,母亲,兄弟,妹妹,姑母,统共每月花不到两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况和理想中的目标很快的比较了一下,心里愈加发慌了。“为什么你不能上滑稽剧院呢?”子爵夫人笑着问。“为了正经事!今晚英国大使馆请客。”“你可以先走一步啊。”一个男人一开始欺骗,必然会接二连三的扯谎。德·阿瞿达先生笑着说:“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吗?”“当然。”“嗳,我就是要你说这一句呀,”他回答时那种媚眼,换了别的女人都会被他骗过的。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走了。欧也纳用手掠了掠头发,躬着身子预备行礼,以为德·鲍赛昂太太这一下总该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望前一扑,冲入回廊,跑到窗前瞧德·阿瞿达先生上车;她侧耳留神,只听见跟班的小厮传令给马夫道:“上罗什菲德公馆。”这几个字,加上德·阿瞿达坐在车厢里如释重负的神气,对于爵夫人不啻闪电和雷击。她回身进来,心惊肉跳。上流社会中最可怕伯的祸事就是这个。她走进卧室,坐下来拈起一张美丽的信纸,写道:人间喜剧第五卷只要你在罗什菲德家吃饭而不是在英国使馆,你非和我解释清楚不可。我等着你。有几个字母因为手指发抖而写走了样,她改了改,签上一个c字,那是她的姓名克莱尔·德·勃艮第的缩写。然后她拉铃叫人。“雅克,”她吩咐当差,“你七点半上罗什菲德公馆去见德·阿瞿达侯爵。他在的话,把这条子交给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带回。”“太太,客厅里还有人等着。”“啊,不错!”她说完推门进去。欧也纳已经觉得很不自在,终于瞧见于爵夫人的时候,她情绪激动的语气又搅乱了他的心。她说:“对不起,先生,我刚才要写个字条,现在可以奉陪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心里正想着:“啊!他要娶罗什菲德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吗?今晚上这件亲事就得毁掉,否则我……噢!事情明天就解决了,急什么!”“表姊……”欧也纳才叫了一声。“晤?”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叫大学生打了一个寒噤。欧也纳懂得了这个“晤”。三小时以来他长了多少见识;一听见这一声,马上警惕起来,红着睑改口道:“夫人。”他犹豫了一会又说:“请原谅,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点儿远亲的关系也有用处。”德·鲍赛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凄凉:她已经感觉到在她周围酝酿的厄运。“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处境,”他接着说,“你一定乐意做人间喜剧第五卷神话中的仙女,替孩子们打破难关。”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样帮忙呢?”“我也说不上。恢复我们久已疏远的亲戚关系,在我已经是大大的幸运了。你使我心慌意乱,我已经忘记要对你说什么了。我在巴黎只认识你一个人。噢!我要向你请教,求你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愿意绕在你裙下,为你出生入死。”“你能为我杀人么?”“杀两个都可以,”欧也纳回答。“孩子!真的,你是个孩子,”她忍住了眼泪,“你才会真诚的爱,你!”“噢!”他甩了甩脑袋。子爵夫人听了大学生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对他大为关切。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计。在德·雷斯托太太的蓝客厅和德·鲍赛昂太太的粉红客厅之间,他读完了三年的巴黎法。这部法舆虽则没有人提过,却构成一部高等社会判例,一朝学成而善于运用的话,无论什么目的都可以达到。“噢!我要说的话想起来了,在你的舞会里我认识了德·雷斯托太太,我刚才看了她来着。”“那你大大的打搅她了,”德·鲍赛昂太太笑着说。“唉!是呀,我一窍不通,你要不帮忙,我会叫所有的人跟我作对。我看,在巴黎极难碰到一个年轻,美貌,有钱,风雅,而又没有主顾的女子;我需要这样一位女子,把你们解释得多么巧妙的人生开导我;而到处都有一个特拉伊先生。我这番来向你请教一个谜的谜底,求你告诉我,我所闹的乱子究竞是什么性质。我在那边提起了一个老头儿……”人间喜剧第五卷“德·朗热公爵夫人来了,”雅克进来通报,打断了大学生的话,大学生做了一个大为气恼的姿势。“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声嘱咐他,“第一先不要这样富于表情。”“喂!你好,亲爱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着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对亲姊妹也不过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种种亲热的样子。“这不是一对好朋友吗?”拉斯蒂涅心里想,“从此我可以有两个保护人了;这两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姊关切我,这客人一定也会关切我的。”“你真好,想到来看我,亲爱的安东奈特!”德·鲍赛昂太太说。“我看见德·阿瞿达先生进了罗什菲德公馆,便想到你是一个人在家了。”公爵夫人说出这些不祥的话,德·鲍赛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睑红,而是目光镇静,额角反倒开朗起来。“要是我知道你有客……”公爵夫人转身望着欧也纳,补L——/:1Ⅲ子爵夫人说:“这位是我的表弟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没有蒙特里沃将军的消息?昨天赛里齐告诉我,大家都看不见他了,今天他到过府上没有?”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热恋德·蒙特里沃先生,最近被遗弃了;她听了这句问话十分刺心,红着睑回答:“昨天他在爱丽舍宫。”70 人间喜剧第五卷“值班吗?吵’德·鲍赛昂太太问。“克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狯的目光,“德·阿瞿达先生和罗什菲德小姐的婚约,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这个打击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睑色发白,笑着回答:“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谣言。干吗德·阿瞿达先生要把葡萄牙一个最美的姓氏送给罗什菲德呢?罗什菲德家封爵还不过是昨天的事。”“可是人家说贝尔特有二十万法郎利息的陪嫁呢。”“德·阿瞿达先生是大富翁,决不会存这种心思。”“可是,亲爱的,罗什菲德小姐着实可爱呢。”“是吗?”“还有,他今天在那边吃饭,婚约的条件已经谈妥;你消息这样不灵,好不奇怪!”“哎,你究竞闹了什么乱子呢,先生?”德·鲍赛昂太太转过话头说,“这可怜的孩子刚踏进社会,我们才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懂。亲爱的安东奈特,请你照应照应他。我们的事,明儿再谈,明儿一切都正式揭晓,你要帮我忙也更有把握了。”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欧也纳一眼,那种眼风能把一个人从头到脚瞧尽,把他缩小,化为乌有。“太太,我无意之间得罪了德·雷斯托太太。无意之间这四个字便是我的罪名。”大学生灵机一动,发觉眼前两位太太①爱丽舍宫当时是路易十八的侄子德·贝里公爵的府第。蒙特里沃将军属于王室卫队,所以说“值班”。人间喜剧第五卷亲切的谈话藏着狠毒的讽刺,他接着说:“对那些故意伤害你们的人,你们会照常接见,说不定还怕他们;一个伤了人而不知伤到什么程度的家伙,你们当他是傻瓜,当他是什么都不会利用的笨蛋,谁都瞧不起他。”德·鲍赛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瞟了他一下。伟大的心灵往往用这种眼光表示他们的感激和尊严。刚才公爵夫人用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打量欧也纳,伤了他的心,现在德·鲍赛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伤口上涂了止痛的油膏。欧也纳接着说:“你们才想不到呢,我刚博得了德·雷斯托伯爵的欢心,因为,”他又谦恭又狡狯的转向公爵夫人,“不瞒你说,太太,我还不过是个可怜的大学生,又穷又孤独……”“别说这个话,先生。哭诉是谁都不爱听的,我们女人又何尝爱听。”“好吧!我只有二十二岁,应当忍受这个年纪上的苦难,何况我现在正在忏悔;哪里还有比这儿更美丽的忏悔室呢?我们在教士前面忏悔的罪孽,就是在这儿犯的。”公爵夫人听了这段亵渎宗教的议论,把睑一沉,很想把这种粗俗的谈吐指斥一番,她对于爵夫人说:“这位先生才……”德·鲍赛昂太太觉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实不客气笑了出来。“对啦,他才到巴黎来,正在找一个女教师,教他懂得一点儿风雅。”“公爵夫人,”欧也纳接着说,“我们想找门路,把所爱的对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吗?”(呸!他心里想,这几句话简直象理发匠说的。)人间喜剧第五卷公爵夫人说:“我想德·雷斯托太太是德·特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大学生说:“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里糊涂闯了进去,把他们岔开了。幸而我跟丈夫混得不坏,那位太太也还客气,直到我说出我认识一个刚从他们后楼梯下去,在一条甬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拥抱的人。”“谁呀?”两位太太同时问。“住在圣马尔索区的一个老头儿,象我这穷学生一样一个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费,被大家取笑的可怜虫,叫做高里奥老头。”“哦呀!你这个孩子,”子爵夫人嚷道,“德·雷斯托太太便是高里奥家的小姐啊。”“面条商的女儿,”公爵夫人接口说,“她跟一个糕饼师的女儿同一天入宫觐见。你不记得吗,克拉拉?王上笑开了,用拉丁文说了句关于面粉的妙语,说那些女子,怎么说的,那些女子……”“Ejusdem farinaeⅢ,”欧也纳替她说了出来。“对啦,”公爵夫人说。“啊!原来是她的父亲,”大学生做了个不胜厌恶的姿势。“可不是!这家伙有两个女儿,他都喜欢得要命,可是两个女儿差不多已经不认他了。”“那小的一个,”子爵夫人望着德·朗热太太说,“不是嫁给一个姓名象德国人的银行家,叫做德·纽沁根的男爵吗?她①拉丁文:其为面粉也无异。人间喜剧第五卷名字叫但斐纳,头发淡黄,在歌剧院有个侧面的包厢,也上滑稽剧院,常常高声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公爵夫人笑道:“嗳,亲爱的,真佩服你。干吗你对那些人这样留神呢?真要象德·雷斯托一样爱得发疯,才会跟阿娜斯塔齐在面粉里打滚。嘿!他可没有学会生意经。他太太落在德·特拉伊手里,早晚要倒霉的。”“她们不认父亲!”欧也纳重复了一句。“嗳!是啊,”子爵夫人接着说,“不承认她们的亲爸爸,好爸爸。听说他给了每个女儿五六十万,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以为女儿永远是女儿,一朝嫁了人,他等于有了两个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堋5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当他是个要不得的下流东西……”欧也纳冒出几颗眼泪。他最近还在家中体味到骨肉之爱,天伦之乐;他还没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战场上还是第一天登台。真实的感情是极有感染力的:三个人都一声不出,愣了一会。“唉!天哪,”德·朗热夫人说,“这一类的事真是该死,可是我们天天看得到。总该有个原因吧?告诉我,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叫女婿?——女婿是我们替他白养女儿的男人。我们把女儿当做心肝宝贝,抚养长大,我们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十七岁以前,她是全家的快乐天使,象拉马丁Ⅲ所说的洁白的灵魂,然后变做家庭的瘟神。女婿从我们手里把①拉马丁(179_卜1 869),法国著名浪漫派诗人。人间喜剧第五卷她抢走,拿她的爱情当做一把刀,把我们的天使心中所有拴着娘家的感情,活生生的一齐斩断。昨天女儿还是我们的性命,我们也还是女儿的性命;明天她便变做我们的仇敌。这种悲剧不是天天有吗?这里,又是媳妇对那个为儿子牺牲一切的公公肆无忌惮;那里,又是女婿把丈母撵出门外。我听见人家都在问,今日社会里究竞有些什么惨剧;唉,且不说我们的婚姻都变成了糊涂婚姻;关于女婿的惨剧不是可怕到极点吗?我完全明白那老面条商的遭遇,记得这个福里奥……”“是高里奥,太太。”“是啊,这莫里奥在大革命时代当过他们分会主席;那次有名的饥荒,他完全知道底细;当时面粉的售价比进价高出十倍,他从此发了财。那时他囤足面粉;光是我祖母的总管就卖给他一大批。当然,高里奥象所有那些人一样,是跟公安委员会分肥的。我记得总管还安慰祖母,说她尽可以太太平平的住在格朗德维列,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至于把麦子卖给刽子手们Ⅲ的洛里奥,只有一桩痴情,就是溺爱女儿。他把大女儿高高的供在德·雷斯托家里,把老二接种接在德·纽沁根男爵身上,纽沁根是个加入保王党的有钱的银行家。你们明白,在帝政时代,两个女婿看到家里有个老革命党并不讨厌;既然是拿破仑当权,那还可以将就。可是波旁家复辟之后,那老头儿就叫德·雷斯托先生头疼了,尤其那个银行家。两个①大革命时代的公安委员会是逮捕并处决反革命犯的机构,在保王党人口中就变了“刽子手”。公安委员会当时也严禁国货,保王党人却说它同商人分肥。人间喜剧第五卷女儿或许始终爱着父亲,想在父亲跟丈夫之间委曲求全;她们在没有外客的时候招待高里奥,想出种种借口表示她们的体贴。‘爸爸,你来呀。没有人打搅,我们舒服多了!’诸如此类的话。我相信,亲爱的,凡是真实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聪明,所以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可怜虫伤心死了。他看出女儿们觉得他丢了她们的睑;也看出要是她们爱丈夫,他却妨害了女婿,非牺牲不可。他便自己牺牲了,因为他是父亲,他自动退了出来。看到女儿因此高兴,他明白他做得很对。这小小的罪过实在是父女同谋的。我们到处都看到这种情形。在女儿的客厅里,陶里奥老头不是一个油脂的污迹吗?他在那儿感到拘束,闷得发慌。这个父亲的遭遇,便是一个最美的女子对付一个最心爱的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爱情使他厌烦,他会走开,做出种种卑鄙的事来躲开她。所有的感情都会落到这个田地的。我们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一个人把情感统统拿了出来,就象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得不到人家原谅。这个父亲把什么都给了。二十年间他给了他的心血,他的慈爱;又在一天之间给了他的财产。柠檬榨干了,那些女儿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社会真卑鄙,”子爵夫人低着眼睛,拉着披肩上的经纬。德·朗热太太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话刺了她的心。“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会就是那么一套。我这句话不过表示我看透了社会。实际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紧紧握着子爵夫人的手,“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她起身亲了一下德·鲍赛昂太太的前额,说:“亲爱的,你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极了。”人间喜剧第五卷然后她对欧也纳略微点点头,走了。欧也纳想起那夜高老头扭绞镀金盘子的情形,说道:“高老头真伟大!”德·鲍赛昂太太没有听见,她想得出神了。两人半天没有出声,可怜的大学生愣在那儿,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开口。“社会又卑鄙又残忍,”子爵夫人终于说。“只要我们碰到一桩灾难,总有一个朋友来告诉我们,拿把短刀掏我们的心寓,叫我们欣赏刀柄。冷一句热一句,挖苦,奚落,一齐来了。啊!我可是要抵抗的。”她抬起头来,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人的身分,高傲的眼睛射出闪电似的光芒。——“啊!”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你在这里!”“是的,还没有走,”他不胜惶恐的回答。“嗳,拉斯蒂涅先生,你得以牙还牙对付这个社会。你想成功吗?我帮你。你可以测量出来,女人堕落到什么田地,男人虚荣到什么田地。虽然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可是还有一些篇章不曾寓目。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不留情的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精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