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家伙!那个暴君手下的军人统统都是愚昧的坏蛋,他们把粗暴当作殷勤,他们不懂得爱情,更不了解女人;他们以为第二天要去送死就可以在头天晚上对我们不敬重、不体贴。从前的人既懂得爱也懂得死,处处恰如其分。我的侄媳儿,我来教你。你们之间可悲的不和是必然的,可能导致你们互相憎恨,导致你们提出离婚,如果你不会在绝望之前就归天的话,我一定结束你们之间这种状态。”听了姑母的这番话,朱丽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她对其中的道理并没有理解,却从中获得了一种预感。她惶惑地从饱人间喜剧第四卷经世事的亲戚嘴里听到了父亲对维克托所作的判断,只不过说得婉转一些罢了。她也许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强烈的直觉,感觉到她将遭到沉重的不幸,于是痛哭起来,扑到老太太怀里,说道:“您就当我的母亲吧!”姑母没有哭,因为大革命已使旧王朝的妇女眼泪流干了。往昔的爱情、后来的恐怖统治已使她们习惯于最令人心碎的剧变,因此她们在生命危急的关头能保持冷静而庄重的举止,真挚而不外露的热情,并一直恪守宫廷礼仪和贵族风范,现代的新风尚对此一概否定是大错特错的。老寡妇把少妇抱在怀里,温柔、疼爱地吻她的前额,这个动作往往出自这类妇女的风度和习惯,而不是出于内心。她甜言蜜语哄着侄媳,答应确保她将来幸福,发誓永远爱她,对她爱抚备至,一边帮她上床睡下,好象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好象心爱的女儿的希望和忧愁就是她自己的希望和忧愁。她从侄媳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想到自己当时多么漂亮而又无知。伯爵夫人入睡了,很高兴得到了一个朋友,一个母亲,从此她有人诉说衷肠了。第二天上午,姑母和侄媳互相亲吻时,两人真挚热情,心心相印,证明她俩感情上进了一步,更加协调一致了。这时她们听见马蹄声,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年轻的英国人按照他的习惯慢慢经过窗下。看上去他对这两个孤单的妇人的生活作过一番研究,每当她们吃午饭或晚饭的时刻,他必定经过这儿,他的马不需要主人提醒,就自动放慢脚步。在经过餐厅的两扇窗户时,亚瑟向里面投以忧郁的目光。伯爵夫人多半不理会,因为她根本不注意,但侯爵夫人已养成那种无聊的好奇心理,喜欢捉摸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以活跃外酋人间喜剧第四卷的生活,这种好奇心理,高贵的人们也在所难免,因此她对英国人默默表示的羞怯而认真的爱情很感兴趣。她已经习惯于每天在这个时候看到英国人投来的目光,每当亚瑟经过时,她总想出点新词儿来和侄媳打趣。两位妇人坐下吃饭时不约而同瞧见这个不列颠群岛的臣民,朱丽和亚瑟的眼光这一次正好相遇,这种感情上的巧合使少妇睑红了,英国人立即催马疾驰而去。“夫人,该怎么办呢?”朱丽对她姑母说,“人家若看见这个英国人老走过这里,一定以为我……”“是的,”姑母打断她的话。“那么,我能不能告诉他别这样散步呢?”“莫非向他暗示他已构成一种危险?再说你能阻止一个人随意走动吗?明天我们不在这间屋里吃饭好了,年轻的绅士看不见我们就不会再在窗户外面向你求爱。亲爱的孩子,一个懂得上流社会规矩的女子就是这样行事的。”朱丽的不幸接踵而至。两位妇人刚吃完饭,维克托的随身仆从突然来到。他从布尔日纵马飞驰,绕道而来,给伯爵夫人送来她丈夫的一封信。维克托离开了皇帝,他通知妻子帝政已崩溃、巴黎已失陷、法国各地纷纷倒向波旁王室。但是他不知如何混进图尔,所以请她火速到奥尔良会他,他希望在奥尔良为她搞到通行证。仆人是个旧军人,由他护送朱丽从图尔到奥尔良,这条路维克托认为还是畅通的。Ⅲ①此处作者自相矛盾:维克托不知如何混进图尔,但他能够到达奥尔良,并以为奥尔良到图尔的道路是畅通的。人间喜剧第四卷“夫人,请您抓紧时间,”仆人说道,“普鲁士人、奥地利人和英国人将在布卢瓦或奥尔良会师……。”少妇在几个小时之内准备停当,坐上姑母借给她的一辆旅行马车出发了。“为什么您不跟我们一块去巴黎?”她一面说,一面吻别姑母,现在波旁王室返驾了,您可以在那里找到……。”“即使没有这次出乎意料的返驾,我也会去巴黎的,可怜的孩子,因为我的劝导无论对维克托还是对你都太不可缺少了,所以我一定想方设法去巴黎找你们。”朱丽在女仆和老兵的陪伴下动身了,老兵骑马跟在车旁,保护女主人的安全。入夜,朱丽不安地听见后面有一辆车从昂布瓦斯一直跟着她,到达布卢瓦的前一个驿站时,她凑到车门前看看她的旅伴到底是谁。借着月光,她认出是亚瑟,他站在离开她三步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的车子。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伯爵夫人赶紧缩回车内,害怕得心怦怦直跳。如同大多数清白无辜又没有经验的少妇一样,她认为不自觉地引起一个男人的爱情是一种过失。她本能地感到恐怖,这也许是在如此胆大妄为的行动面前感到软弱无力的结果。男人有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武器,那就是擅自占有一个女人的可怕力量,而女人的想象生来就是多变的,所以男人的追求对她是一种威胁或者是一种侮辱。伯爵夫人想起了她姑母的劝导,决定在旅途中呆在驿车里不出来。但是每到一站,她总听到英国人在两辆车的周围走动。而且一路上,他那辆四轮马车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无休止地传进朱丽的耳朵。少妇转念一想,一旦和丈夫会面,维克托就会保护她不受这份莫名其妙的罪了。人间喜剧第四卷“但要是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因为爱我呢?”这是她最后一种想法。到达奥尔良时,她的驿车被普鲁士人扣住了,被拖进一家客栈的院子里,由士兵看守着。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外国人向三位旅客打着命令的手势,意思是说他们接到命令不许任何人走出驿车。伯爵夫人哭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被押在一些士兵中间,他们抽烟、嬉笑,有时好奇地瞅她,样子十分放肆。后来传来一阵马蹄声,士兵们终于恭恭敬敬地离开了桌子。一会儿,一个奥地利将军率领一群外国高级军官来到她的驿车周围。“夫人,”将军对她说,“请接受我们的歉意,误会了,不必害怕,您可以继续旅行,这是一张通行证,从此您可免受任何凌辱了……。”伯爵夫人颤抖着接过通行证,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她看见亚瑟穿着英国军官制服站在将军身旁,无疑是多亏了他,自己才迅速恢复自由的。年轻的英国人显得又高兴又忧郁,只敢偷眼瞧着朱丽。有了这张通行证,德·哀格勒蒙夫人平安抵达巴黎,与丈夫团聚。维克托放弃效忠皇帝的誓言后,受到德·阿图瓦伯爵Ⅲ十分亲切的接待。阿图瓦伯爵由他的哥哥路易十八任命为王室少将。维克托在近卫军内获得了一个高位,相当于将军。然而就在欢J夫波旁王室回朝的日子里,可怜的朱丽遭到了很大的不幸,这件事将影响她的一生:她失去了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伯爵夫人。老①一八一四年四月十四日,德·阿图瓦伯爵——未来的查理十世——被任命为王室少将,并于一八一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组建了六个近卫连。人间喜剧第四卷夫人因为见到德·昂古莱姆公爵重返图尔,心里一激动,兴奋而死。因此,唯一有权开导维克托的人、唯一可能通过巧言相劝使夫妻更为和睦的人死了。朱丽深深感到这一损失的重大。现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她已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但她年轻懦怯,宁肯受苦,从不抱怨。她完美的品格也不允许她忽视自己的职责,或者对她的痛苦寻根求源,因为消除痛苦是极为棘手的事情:朱丽生怕玷污了她少女的清白。现在简单交代一下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复辟王朝时期的命运。世间有些人,他们的平庸无能对多数认识他们的人是深藏不露的,这样的人不是很多吗?高位、名门、要职、装璜门面的礼节、极其谨慎的行为,以及财产的声望,凡此种种都是他们的护身侍,使他们的内心世界免受批评。这些人有点象君主,君主的身材、性格和生活习惯,人们从来不知底细,也从来不能作恰如其分的评论,因为君主不是离人们太远,就是离人们太近。这些徒具虚名的人只问不说,他们有一种技巧,就是把别人推到前台,免得面对面交锋,然后极其巧妙地牵动每一个人的情感或利益,用这种办法来愚弄实际比他们高明的人,把别人当做傀儡,把别人降低到他们的水平,然后认为别人渺小。于是乎他们平庸而又固执的思想,自然就胜过了别人伟大而不断变化的思想。所以要想判断这些空虚的头脑,衡量它们反面的价值,观察家不仅需要智力超群,更要洞察入微,不仅要有眼光,更需要长期观察,不仅要思想高尚、伟大,更要细致、敏锐。然而无论这些沽名钓誉的人如何巧妙地遮盖他们的弱点,他们却很难瞒过自己人间喜剧第四卷的妻子、母亲、孩子或家庭至交,但是这些人在涉及共同名誉的事情上几乎总是为他们严守秘密,甚至常常协助他们哄骗社会。如果说,因为至亲好友的共谋,许多傻瓜被当作了伟人,那么同样也有相当数量的伟人被当成了傻瓜。因此社会政权总有那么一批虚有其表的栋梁之材。现在请想一想,一个有头脑而且感情丰富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丈夫该如何安身立命吧!你们难道没有发现那些忠诚而充满痛苦的人生?那种情深意切、多愁善感的心灵,人世间可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予补偿。如果遇上一个强有力的女子,她会以一桩罪行来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叶卡捷琳娜二世就是这么干的,Ⅲ而且居然被人们尊为大帝。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登极称帝,她们之中的大部分在家庭的苦难中牺牲了自己。家庭的苦难外人虽不与闻,但却十分可怕。那些寻求在今生今世解除痛苦的女人,要么只是换一种痛苦,如果她始终不渝地履行责任的话;要么就犯过失,如果她们为享乐而触犯法律的话。上面这些见解条条适用于朱丽的秘史。拿破仑在台上的时候,德·哀格勒蒙伯爵是许许多多上校中的一个,他是优秀的传令官,能够圆满地完成一项危险的使命,却担当不了重要的指挥任务,他不引人羡慕,一般人只把他看作皇帝宠爱的勇士,就是军人称之为勇敢的小伙子那种人。王朝复辟给他恢复了侯爵的头衔,他也不负圣恩,跟随波旁王室到了根特。这种合乎逻辑的、忠诚不渝的行为否定了他岳父对他所作的预言,①传说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 176)下令杀害其夫彼得三世而篡位。人间喜剧第四卷 423岳父曾说过他一辈子只能当个上校罢了。第二次复辟时,Ⅲ德·哀格勒蒙先生被任命为少将,恢复了侯爵头衔,并野心勃勃想当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他遵循《保守党人》吲的准则和策略,装出城府很深的样子,其实是个草包;他神情严肃,喜欢提问,很少说话,因而被认为有深谋远虑。他经常用繁文缛节来打掩护,客套不离口,说起套话来滔滔不绝。这些套话是巴黎的特产,每隔一段时间就生产一批,把伟大的思想或行为铸成小硬币,发给没有头脑的人。于是上流社会的人都把德·哀格勒蒙看作风雅而有学问的人。由于他固执地坚持贵族的见解,他被誉为具有完美的个性。当他偶尔旧态复萌,无所顾忌,兴高采烈的时候,他那些毫无意义、平庸无奇的谈话却被人家当作外交词令。“噢!他只说他要说的话,”老实人这么想。他既受益于他的优点,也受益于他的缺点;因为他从来没有当过司令官,所以他单凭勇敢就获得了无可否认的军人声誉。他那刚强而高贵的睑表现出思想开阔,他的形象外貌只有他妻子才看得出是一个虚假的外壳。听到大家一致把他的虚名当作真才,德·哀格勒蒙侯爵居然也自认为是宫廷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在宫廷中他善于用自己的外表取悦于人,因此他的多方面价值毫无异议地被承认了。然而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家里倒是谦逊的,他本能地感到他妻子①指拿破仑百日政变失败后,波旁王朝再次复辟。②种_杲守党人》(1 818年10月 1820年3月),著名的极端保王派的刊物夏多布里昂,拉马丁等人为之撰稿。但巴尔扎克写的事却发生在一八五年。人间喜剧第四卷尽管年轻却比他高明。丈夫不得已的敬重迫使侯爵夫人承认自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尽管她竭力回避这种力量加给自己的负担。她是丈夫的主心骨,指导着他的行动,操纵着他的财产。这种违情悖理的作用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屈辱,也是她深蒙在内心的许多痛苦的缘由。首先,出于女性挑剔的本能,她觉得服从一个有才干的男人,要比支配一个傻瓜丈夫强得多。她知道一个被迫代替男人思考和行动的年轻妻子既非女子也非男人,因为她虽然免去了女子的不幸,却也抛弃了女性的风韵,同时也得不到受法律保护的男子所拥有的任何特权。她的生活里隐藏着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苦衷,她不得不维护空心偶像的荣誉,保护她的保护者,而这个可怜虫对她始终不渝的忠诚所做的报答,只是强迫她接受丈夫自私的爱情,把她只看作一个女人,不屑或不会关心她的快乐,更不知道她为何忧伤,为何憔悴!正如大凡意识到才智不如妻子的丈夫那样,侯爵为挽救他的自尊心便断定,朱丽的体质孱弱导致她的精神衰弱,他喜欢抱怨命运为什么给他配一个病病歪歪的少女作妻子。总之,他让人家相信他是受害者,其实他是刽子手。侯爵夫人承受着这种可悲生活的全部不幸,还得对愚蠢的男人笑睑相迎,还得给死气沉沉的家装点花朵,被暗暗折磨得苍白憔悴的睑上还得装作满面春风。家庭声誉的责任感,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不知不觉赋予年轻的侯爵夫人妇女的尊严和名节的意识,使她能抵御来自社会的危险。探测一下这颗心灵的深处吧,也许她心里既感觉不到激情的冲动,也体验不到那种非法然而令人疯狂的欢乐,这种欢乐使某些女子忘记了德行的戒律,名节的原则,在这些戒律和原人间喜剧第四卷 425则之上岿然耸立着整个社会。老于世故的德·利斯托迈尔朗东夫人答应给她带来的乐趣与和睦,已经如同梦幻一般化为泡影,她逆来顺受地希望早早死去,以结束她的痛苦。从都兰回来之后,她的健康每况愈下,病痛好象成了她生命的尺度,不过她的痛苦显得高雅,表面上看去生病几乎是享受,所以肤浅的人认为她的病无非是小妇人的无病呻吟而已。医生们宣布侯爵夫人必须静卧休息,她躺在沙发上,周围摆满了花,她在花丛中越来越孱弱,花在凋谢,她在枯萎。衰弱的身体使她不能外出,不能步行,要出门必须坐在车门紧闭的车子里。她时时享用着豪华生活和现代工业创造的各种奇珍瑰宝,所以她不大象病人,倒颇象娇慵的王后。有几个朋友,也许是同情她的不幸和衰弱,他们知道她总呆在家里而且料想她将来会恢复健康,常常来给她讲新闻,告诉她使巴黎生活丰富多采的无数锱铢细事。她的哀伤尽管惨重而深沉,但毕竞是言家人的哀伤。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好似一朵美丽的鲜花,根部却已被土壤中的虫子咬坏。她不时到上流社会走走,并非出于兴致,而是迫于她丈夫所向往的地位的需要。她的嗓音和演唱技巧在这些地方可以博得阵阵掌声,这固然能使一个青年女子觉得愉快。但是她丈夫不喜欢音乐,既然在感情上和愿望上都一无所获,这种成功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在沙龙里几乎感到局促不安,尽管她的美貌使人们对她另眼相看。她的处境在沙龙里激起一种令人痛苦的同情、叫人悲哀的好奇。她得了一种炎症,通常这种炎症是致命的,426 人间喜剧第四卷妇女们只在私下谈论,我们的新词语中还没有这个病名Ⅲ。尽管她深居简出,但她的病痛是有目共瞎的。虽说她已结婚,却总象个少女,谁看她一眼都会使她害羞。所以为了避免睑红起见,她在人前总是笑吟吟、乐呵呵的。她装出快活的样子,总说自己身体很好,或者羞答答地用假话去搪塞对她健康的询问。然而一八一七年,一件事情大大改变了朱丽迄今为止的可悲状况:她生了一个女儿,且决定自己哺育。两年之中,她为照料婴儿牵肠挂肚、时喜时忧,减轻了生活的痛苦,而且她必须和丈夫分居。医生们断定她的健康将会大有起色,但侯爵夫人并不相信这种假想的预言。如同一切没有生活乐趣的人,她也许反倒认为死亡是一种幸运的结局。一八一九年初,对朱丽来说,生活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严峻。正当她J夫幸自己经过努力获得了消极的幸福的时候,她隐约看到了可怕的深渊:她丈夫渐渐疏远她了。他对她的感情本来就已经不太热烈,而且非常自私,此时更加冷却,很可能导致更大的不幸,她的敏锐和审慎使她预见到这一点。尽管她确信能牢牢控制维克托,并永远得到他的敬重,她仍然担心情欲对这个无能、爱虚荣和无头脑的人所产生的影响。她的朋友们经常发现她陷入沉思,缺乏见识的朋友居然用开玩笑的口吻刺探她的秘密,好象一个少妇脑子里装的无非是一些轻佻的琐事,好象一个家庭的母亲就不可能有深刻的思想。再说,不幸如同真正的幸福,引人沉思遐想。有时朱丽跟爱①这是巴尔扎克回避病名的一种手法,其实在十九世纪,“慢性子宫炎”的病名早已出现。人间喜剧第四卷伦娜嬉戏的时候,用阴沉的眼睛望着她,不去回答她那些让母亲其乐无穷的天真烂漫的问题:她在寻思女儿现在和将来的命运。这时眼泪润湿了她的眼睛,因为她突然回想起杜伊勒里宫前阅兵的情景。她父亲有先见之明的预言再次在她耳边萦绕,她暗暗责备自己不听父亲的明达之言。她愚蠢地不听父亲的话导致了自己的全部不幸,其中最难忍的是什么,她往往也闹不清。不仅她心灵中丰富的感情她丈夫一无所知,而且她始终没能使她的丈夫了解她,甚至连生活中最平常的事也是如此。正当她能够更加主动、更加强烈地去爱的时候,合法的夫妇之爱却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剧烈痛苦中枯竭。久而久之,她对丈夫近乎蔑视的恻隐之心把一切感情都摧毁了。再者,如果说通过朋友聊天,通过几件活生生的事例,通过上流社会的某些艳史,她看出爱情并不能带来巨大的幸福,那么她的创伤则使她感到兄弟的情谊倒可能带来深切而纯洁的欢乐。往事的回忆鲜明如画,其中每天都要浮现出亚瑟忠厚的形象,越来越纯洁、越来越英俊,但转瞬即逝,因为她不敢在这个回忆上停留。英国青年沉默、羞怯的爱情,是唯一能给朱丽婚后忧郁而孤寂的心灵留下一点甜蜜痕迹的事件。希望破灭,追求落空,朱丽越来越悲观,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由于想象的自然作用,希望和追求统统转到这个英国人的身上,他的举止、他的情感、他的性格好象都和她息息相通。这种想法看起来不免有些荒唐,如梦似幻。每当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一通之后,朱丽长叹几声,苏醒时更觉得痛苦难熬,潜伏的痛苦在假想幸福的羽翼下沉睡之后,对她的刺激反而越发强烈了。有时候她苦恼得几乎发疯,简直想不惜代价地人间喜剧第四卷寻欢作乐一番,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却陷于难以形容的迟钝麻木状态,听人讲话不解其意,思想含糊不清,模棱两可,以致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她内心深处的意志受到了挫折,从前做姑娘时所追求的品德遭到了伤害,她不得不默默吞下自己的眼泪。向谁诉苦?谁又能听她诉说?再则,她是那种品行端正、情操高尚的女性,她克制自己不发无谓的怨言,如果争执的结果将会使胜负双方同时丢睑的话,她宁愿不去争上风。朱丽千方百计想把她的才干和她的德行传给德·哀格勒蒙先生,她夸耀自己实际上从未品尝到的幸福。她把女人的智慧徒然地用在家务上,德·哀格勒蒙先生非但视而不见,而且她越是周到,他倒越是专横。有时候她痛苦得几乎失去知觉,万念俱灰,不能自己,而善心总是把她引向崇高的希望:她寄希望于未来,这种可贵的信念使她重新担起痛苦的重负。她默默忍受着这些可怕的内心冲突和痛苦,谁也不知道她内心长期的苦闷,没有人关心她为何黯然神伤,没有人过问她为何独自掉泪。情势的发展,不知不觉使侯爵夫人面临一个紧要时刻,一八二。年一月的一个晚上,她已看出这个时刻所包含的危险的全部严重性。夫妻互相十分了解,长期习惯彼此的生活,妻子懂得丈夫每个细小动作的涵义,能够识破他隐瞒的感情或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偶然的或者起初出于无意的思考和关注往往能使做妻子的猛然醒悟。女子常常在濒于危急或坠入深渊时突然清醒过来。所以几天来侯爵夫人一面为单独留在家里而高兴,一面已经推测到她孤寂的缘由。她丈夫对她负心、厌倦也罢,对她关心、怜悯也罢,总之已经不属于她了。眼人间喜剧第四卷下她不再想她自己,不再想她的痛苦,不再想她的牺牲,她一心一意做母亲,一心想着女儿的命运、未来和幸福。她女儿是唯一给她带来喜悦的生灵,她的爱伦娜是使她留恋生活的唯一财宝。现在朱丽决心活下去,为的是不让她的孩子落到后母手中,后母的欺凌很可能扼杀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她预见到可能出现这种凄惨的前景,因而陷入充满焦虑的沉思,这样的沉思默想往往要耗费好几年时光。从此她与她丈夫之间将横亘着一个宽阔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的压力将由她一人来承担。在这之前她一直确信维克托爱她,既然他爱她,她也就献身于自己不能分享的幸福,每想到她的眼泪能使丈夫快活,她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如今她已失去这种满足,孑然一身,只能选择不幸。黑夜,万籁俱寂,她心灰意冷,感到周身绵软无力。炉火即将熄灭,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擎着一盏灯,走到女儿跟前,用干涸的眼睛望着她。这时,德·哀格勒蒙先生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朱丽让他欣赏熟睡的爱伦娜,他却用一句平庸的话来回答妻子的热忱。他说:“这么大的孩子,个个都可爱。”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在女儿额上亲了一下,放下摇篮的帏帐,转向朱丽,拉着她的手,带她到长沙发上坐下,这儿正是她刚才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时待的地方。“今晚你美极了,德·哀格勒蒙夫人!”他高声说,对他这种叫人难以忍受的空空洞洞的戏谑,侯爵夫人早已领教够了。“今晚你上哪儿去了?”她问道,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德·赛里齐夫人家。”人间喜剧第四卷他从壁炉上拿起一把隔热扇,隔着火全神贯注地观赏扇面丝绸,全然没有注意他妻子睑上的泪痕。朱丽打了一个寒战。她心潮澎湃,难以言表,而且不得不强压在心头。“德·赛里齐夫人下星期一举行音乐会,她非常想请你参加。如果你好久不在交际场合露面,她就想在家里接待你。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非常喜欢你。你最好去参加,而且可以说我已经替你答应了……。”“我一定去,”朱丽回答道。侯爵夫人的声调、语气和眼色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强烈的热情,维克托尽管心不在焉,也不免惊讶地瞧了她一眼。不过仅仅是瞧了一眼而已。朱丽已猜出德·赛里齐夫人便是夺去她丈夫的心的女人,她忧心如焚,四肢麻木,却装出专心观火的样子。维克托用手指转动着扇子,显得百无聊赖,大凡男子在外寻欢作乐,带着欢后的倦意回家后都是这副模样。他打了几个呵欠,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懒洋洋地去挽妻子的脖子,要吻她,但是朱丽低下头,把前额对着他,接受了一个祝晚安的吻。这种机械的吻是没有爱情的,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可恶的矫饰而已。等维克托关上门,侯爵夫人便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腿发颤,哭得泪人儿似的。必须有类似的经历,才能懂得这类事情所隐藏的全部痛苦,才能揣摩透由此而产生的漫长而可怕的悲剧。夫妻之间这种简单淡漠的谈话和相对无言的沉默,侯爵坐在炉火前的动作、眼神、姿态、他搂妻子的脖子接吻的神情,所有这一切此刻都在给朱丽孤寂而痛苦的人生准备悲惨的结局。她烦躁不安,跪在沙发前,把睑深埋在沙发里,什么也不想看见。她祈祷上苍,念人间喜剧第四卷的虽是平时的祷文,却已赋予新的涵义,加之发自肺腑的声调,如果她丈夫听到的话,兴许会心碎的。整整一星期,她一面受着痛苦的煎熬,一面专心致志地考虑自己的前途,她要想方设法既能不以心为形役,又能重新控制侯爵,还能长久活下去以确保女儿的幸福。她下决心与情敌作斗争,重新在上流社会露面,在交际场中显身手。她已经不可能再去爱她的丈夫,但她要装出爱他的样子,她要诱惑他。等到她用巧计把他控制起来以后,她要象那些任性的、以捉弄情人为乐的情妇一样,百般挑逗他。这种卑劣的手段可能是医治她的创伤的唯一药方。这样她就可以驾御自己的痛苦,随心所欲地加以调剂,叫伤心事日见稀少,同时牢牢牵制住她的丈夫,叫他俯首帖耳、心惊胆战地屈从她的专制。她要让丈夫的日子不好过而丝毫不感到内疚。她一跃而开始了冷酷无情的盘算。为了拯救她的女儿,她突然明白了那些没有爱情的女人是如何朝三暮四、哄骗欺诈的;突然明白了一个女人是如何虚假地卖弄风情,巧施残忍的计谋的,这些计谋往往引起男子对女人的切齿痛恨,并认为女人是天生的道德败坏。不知不觉之间,朱丽女性的虚荣心、她的利益、她的潜伏的报仇欲望和她的母爱并行不悖地使她走上一条依旧充满了痛苦的道路。但是她心灵太纯洁,思想太高尚,性格太耿直,长期耍手腕她是办不到的。她习惯于反躬自酋,所以在罪恶的泥淖里刚迈出一步——因为这确实是作恶——,她的良心就会出来抑制情欲和私心。确实,对一个心灵依然纯洁、爱情未被玷污的年轻女子来说,便是母爱也有羞怯的成分。羞怯不就是女性的集中体现吗?朱丽不愿她的新生活中出现任何人间喜剧第四卷危险,产生任何过失。她前往德·赛里齐夫人家。她的情敌原希望见到一个苍白、憔悴的女人,没想到侯爵夫人敷脂抹粉、珠光宝气地打扮一番之后,显得更加美貌出众了。德·赛里齐伯爵夫人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自以为可以左右巴黎的时装和交际场的女人,因为她的小国子对她惟命是从,她便自以为可以指挥全世界。她爱表现,喜欢评头论足,是一位至高无上的评论家。文学、政治、男人、女人,一切都得经过她的审视。对别人的意见,德·赛里齐夫人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