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第四卷上校放了心,他回到车门旁,伸直双臂,舒展一下僵硬的肌肉。他打了一个呵欠,瞧瞧风景,把手放到一位紧裹在皮袄里的少妇的手臂上。“喂,朱丽,”他声音沙哑地对她说,“你醒醒,起来看看这个地方,风景美极了!”朱丽把头探出车外,她戴着一顶貂皮帽子,毛皮大衣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只有睑露在外面。朱丽·德·哀格勒蒙已经不象从前观看杜伊勒里阅兵时那个欢欣雀跃的姑娘了。她的睑虽然还很细嫩,但已失去使她光彩夺目的红润。几撮被夜间潮气打湿而披散开的黑色鬈发使她苍白的睑更显得黯淡无光,没有生气。不过她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可惜眼皮下的几块紫斑在她疲惫不堪的面颊上已十分显眼。她无动于衷地瞧了一眼谢尔的田野、卢瓦尔河和河中的小岛、图尔以及伏弗赖绵亘的山岩,连西兹河令人心旷神怡的河谷都懒得瞧上一眼就赶紧缩回马车里,只说了一声:“是挺美的。”她的声音在旷野里显得微弱无力。我们看得出,她已不幸地战胜了她的父亲。“朱丽,你不乐意住到这儿来吗?”“噢,这儿或那儿,哪儿都行,”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不舒服吗?”德·哀格勒蒙上校问她。“没有啊,”少妇强打精神回答,她微笑着瞧瞧丈夫,补充道,“我想睡觉。”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维克托·德·哀格勒蒙放下妻子的手,朝桥头大路的拐角处转过头去。一旦上校不看她了,朱丽苍白的睑上暂时的快乐表情就消失了,仿佛照亮她面孔的人间喜剧第四卷光亮骤然熄灭。她既不想再观赏风景,也无心过问飞马疾驰而来的骑士是谁,她重新坐进马车的角落里,双眼盯着几匹马的臀部,没有任何表情。她迟钝的神态活象听牧师主日讲道时的布列塔尼农民。突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骏马从白杨树和鲜花盛开的山楂树的小林子里跑出来。“是个英国人,”上校说。“啊!我的上帝,是英国人,我的将军Ⅲ,”车夫答道,“他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想吃掉法国的家伙。”亚眠和约吲破裂的时候,圣雅姆内阁犯下了侵犯人权的罪行,拿破仑出于报复,逮捕了在大陆的所有英国人,这位陌生人当对正好住在法国。这些英国人沦为阶下囚,不得不听命于帝国政权反复无常的决定,他们既不能留在被捕时的住宅里,也不能留在最初让他们自由选择的住处。现时住在都兰地区的英国人多半是从帝国各地遣送来的,因为据说他们旅居原地有损于大陆的政治利益。眼前这位清晨出来散步消愁的年轻俘虏完全是官僚政权的牺牲品。和平破裂时,他正在蒙彼利埃吲治疗肺病,两年前,一道来自外务部的命令使他失去了那儿的好气候。年轻人一旦认出德·哀格勒蒙伯爵是个军人,便急忙避开伯爵的视线,把头转向西兹河畔的①禁卫军上校可享受将军的称号,德·哀格勒蒙是拿破仑禁卫军上校。又,按法国人习惯,男子称呼将军时,必须加“我的”,女子则只须称“将军”。②一八0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法国和英国签订亚眠和约,暂时休战。一八0三年五月,英、法重新开战,和约破裂。③蒙彼利埃,法国埃罗省一地名。作家斯特恩和卢梭曾在此疗养肺病。人间喜剧第四卷草地。“这些英国人个个都这样傲慢无礼,好象地球是他们的,”上校低声抱怨道,“幸亏苏尔就要惩罚他们了。”Ⅲ俘虏走过驿车时,朝车里望了一眼,尽管是短促的一瞥,却已欣赏到伯爵夫人忧郁的神情,这种神情给她沉思的睑上增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有许多男人只要见到女人痛苦的表情,他们的心就会受到感动,在他们看来,痛苦好象是坚贞和爱情的一种保证。朱丽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车内的一张坐垫,既没有注意到有马经过,也没有注意到马上的骑士。套绳很快就结结实实地修理好了。伯爵登上驿车,车夫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扬鞭催马,马车在河堤上飞奔,一路上蟾岩陡壁的山坡连绵不断,山中点缀着伏弗赖正在成熟的葡萄,美丽的房屋星罗棋布,远处是著名的马穆蒂埃修道院的残垣断壁,这里曾经是圣马丁吲的隐庐。“这个英国小白睑跟着我们干什么?”上校嚷道,一边回过头去想证实一下自西兹河桥一直跟踪而来的骑士是不是那个年轻的英国人。陌生人在堤坡上骑马散步并不失礼,上校在狠狠地瞪了①苏尔(1769 1 851),法兰西元帅,拿破仑部下的名将。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曾建奇功,后来曾在路易 菲力浦治下担任国防大臣和外交大臣。一八一四年三月,帝国形势吃紧,法军在维多利亚战役中遭败北以后,退居惠灵顿城下。苏尔指挥这次撤退,并在图尔兹战役中成功地包围了惠灵顿。②圣马丁(约316 397),维也纳利古日修道院的创建者,三七一年任图尔主教,住在马穆蒂埃修道院。人间喜剧第四卷英国人一眼之后也就无可奈何地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尽管他不自禁地对英国人产生了反感,那匹雄健的骏马和骑士的翩翩风度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年轻人长着大不列颠人的睑形,面色红润,皮肤柔嫩白哲,简直令人疑心他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金黄色的头发,顾长的身材,穿着既讲究又整洁,大凡时髦而规矩的英国人都有这种特点。他见到伯爵夫人时睑红了,好象是由于害噪而不是由于兴奋。朱丽只抬眼朝外国人看过一次,而且可以说是他丈夫硬要她看的,他要她欣赏那匹纯种骏马的腿。朱丽的眼光碰上了腼腆的英国人的眼光。于是英国绅士不再策马走在驿车旁边,他退后几步,保持着一定距离。伯爵夫人马马虎虎地朝陌生人看了一眼,她看不出人和马象她丈夫说的那样气概不凡,不过她还是动了一动眉梢,以示赞同丈夫的意见,之后,又靠回到座位上。上校又睡熟了。夫妇俩一直到图尔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一路上景物变化万千,但秀丽的风景丝毫没有引起朱丽的注意。她丈夫沉睡着,德·哀格勒蒙夫人端详过他好几次,最后一次瞧他的时候,由于车子的颠簸,用链子挂在她脖子上的颈饰掉落在膝上,父亲的肖像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Ⅲ看到父亲的肖像,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涌上来在她眼眶中滚动。英国人也许看到了伯爵夫人苍白的睑上挂着的晶莹泪痕,但泪痕很快就被吹干了。德·哀格勒蒙上校此行是去向准备在贝恩酋抵①文中没有具体说明朱丽父亲的死日和她的婚期。从下文朱丽回答姨母的问题来看,可推算到一八一三年四月,这是违背他父亲意志的婚姻,因此她好象是在父亲死前举行的婚礼。人间喜剧第四卷御英国入侵的苏尔元帅传达皇帝的旨令,他趁机带他妻子离开岌岌可危的巴黎,把她送到图尔一位老亲戚家里。不一会儿,马车驶进图尔的街道,过了桥,进入大街,停在一座古老的宅第前面,这里住着旧贵族Ⅲ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伯爵夫人。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伯爵夫人是那种虽然年老而风韵犹存的女人,她们有苍白的睑色,斑白的头发,妩媚的微笑,穿鲸骨撑开的裙子,戴一顶无名款式的便帽。这些路易十五时代过来的老人几乎总是和颜悦色,仿佛她们还在恋爱。在宗教上,她们的虔诚不如她们的热情,而就热情而言,她们的内心则不如其外表;她们总是浑身香粉扑鼻,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谈吐更是妙趣横生,听笑话无动于衷,回忆往事倒能哈哈大笑,眼下的事情多半让她们扫兴。老女仆向伯爵夫人(因为她不久将恢复爵位)禀报她侄子到了,自西班牙战争以来她就没见过侄子的面。她急忙取下眼镜,合上她心爱的书《故宫的走廊》吲,然后振作精神迅速走到门口的台阶上,这时年轻夫妇正拾级而上。姑母和侄媳很快地互相扫了一眼。“您好,亲爱的姑母,”上校高声问候,一边抢上前抱住老妇人亲吻,“我给您带来一个年轻人请您照应,我把我的宝贝托付给您。我的朱丽不娇气,也不小心眼,她温柔得象个①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前的贵族。②书的全名为《故宫的走廊,又名:撰写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王朝历史轶事的回忆录》,三卷本,作者佚名,于一七八六年出版。人间喜剧第四卷天使……不过,她可别在这儿被宠坏喽,但愿不会,”他煞住了自己的话头。“小电头!”伯爵夫人答道,一边嘲弄地瞪了他一眼。她主动上前和蔼地和朱丽亲吻,因为朱丽若有所思地呆在那里,不象是好奇,而象是局促不安。“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接着说,“你不必怕我,跟年轻人在一起,我尽量不拿老太婆的架子。”还没有走到客厅,侯爵夫人Ⅲ已经按照外酋的习惯吩咐家人给两位客人备饭,但是伯爵打断了姑母滔滔不绝的话头,认真地对她说,他在这儿停留不长,驿站换完马他就要走。于是三位亲戚急忙进入客厅,伯爵匆匆忙忙向老姑母讲述了政治和军事形势,鉴于已发生的事件,他不得不请求她让他年轻的妻子在这里躲避一阵。姑母一边听他讲,一边轮流观察侄子和侄媳,侄子一口气往下讲,侄媳睑色苍白,神情忧郁,看起来是因为被迫分离而引起的。她好象在心里说:“唉!唉!这些相爱的年轻人。”这时从静悄悄的老院子里传来了马鞭声,一簇簇的青草点缀着石子路面。维克托再次吻了伯爵夫人,急忙奔出屋去。“再见,我亲爱的。”他边说边拥抱跟到车前的妻子。“喔!维克托,让我再陪你一段路吧,”她温柔亲切地说,“我不愿意离开你……。”①巴尔扎克为了统一《人司喜剧》的人名,一八三七年重版《三十岁的女人》时,把德·贝洛尔热侯爵夫人改为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伯爵夫人,此处是漏改,下文类似处不再一一注明。人间喜剧第四卷“不必了吧!”“那么好吧,”朱丽答道,“听你的,再见!”马车消失了。“这么说,你很爱我可怜的维克托喽?”伯爵夫人询问侄媳,同时投去明察秋毫的盘诘的眼光,通常老妇人都用这种目光来观察年轻人。“咳!夫人,”朱丽回答,“难道不是因为爱上一个男人才嫁给他的吗?”讲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天真的口气,既反映出纯洁的心灵,又泄露了心灵里深邃的奥秘。一个曾经与杜克洛Ⅲ和黎塞留元帅吲相好的女人听了这话不去猜想这对年轻夫妇的秘密是很难办到的。姑母和侄媳这时站在正门口出神地望着离去的马车。伯爵夫人的眼睛表达的并不是侯爵夫人所理解的那种爱情,老太太是普罗旺斯人,年轻时她的激情是非常强烈的。吲“所以你就这样上了我这个无赖侄子的当?”她向侄媳问道。伯爵夫人不由得一惊,因为这位老风流的语气和眼色似乎表现出比她更加了解维克托。德·哀格勒蒙夫人心神不宁,只好支吾其词,天真而痛苦的心灵一开始只能找到这样的避①杜克洛(1704 1772),法国伦理学家和历史学家。②黎塞留元帅(1 696 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 1642)的侄孙,法国元帅。③巴尔扎克笔下,普罗旺斯人激情洋溢的例子屡见不鲜。人间喜剧第四卷难所。朱丽的回答已经叫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心满意足了,她暗自喜欢,心想今后她孤独的生活可以从某种秘密的爱情中得到几分乐趣了,因为她感到她侄媳好象有一段有趣的私情。德·哀格勒蒙夫人走进挂着几幅带金边的壁毯的大客厅,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后面有一排中国屏风抵挡窗缝风,她的忧伤无法排遣,面对着陈旧不堪的护墙板和一百年前的老家具,产生愉快的情绪是困难的啊。然而沉浸在清静孤独之中,沉浸在外酋肃穆的沉寂之中,年轻的巴黎女人倒觉得是一种享受。她在新婚时给这位姑母写过一封信,如今见面说了几句话,便沉默不语地待着,好似在聆听歌剧的乐曲。两个小时就这样在拉特哈普修道院Ⅲ式的寂静中过去了,她这才发现对姑母太不礼貌,想起来自己只是冷冷地回答了姑母的问话。老妇人尊重任性的侄媳,她具备从旧王朝过来的人所特有的宽容禀性。老寡妇织着毛衣,她出出进进好几次,让人收拾一个平时家人放行李的绿色房间,腾出来作为伯爵夫人的卧室。料理完毕,她回来坐在她的大扶手椅上,偷偷观察年轻的妇人。朱丽对自己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冥思遐想中感到很不好意思,她自我嘲笑一番,请求姑母原谅。“亲爱的小宝贝,我们深知寡妇的苦楚啊。”姑母回答道。要年过四十的人才能猜透老太太的话所包含的讥讽之意。第二天,伯爵夫人情绪明显好转,她聊天了。德·利斯托迈尔夫人起初认为这个新婚妇人又孤僻又呆板,现在她感①拉特哈普圣母修道院是有名的本笃会修道院,教规十分严厉,后来成为本笃会修道院的代名词。人间喜剧第四卷到有希望驯服她了。侯爵夫人跟她讲本地的娱乐、舞会以及她们可以去的人家。这一天她提出的问题个个都设圈套,她按照旧时宫廷的习惯做法,忍不住要借此来捉摸侄媳的性格。几天来她再三邀请朱丽出去消遣,朱丽都拒绝了。所以尽管老太太很想带美貌的侄媳到交际场上炫耀一番,到头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伯爵夫人为她的离群索居和郁郁寡欢找到了一个借口,她推说父亲的死使她十分悲伤,至今还带着孝。一星期之后,老寡妇已经十分喜欢朱丽天使般的温柔,喜欢她朴实无华的风度和宽厚克己的品质,从此对折磨这颗年轻心灵的神秘的哀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伯爵夫人是那种天生讨人喜欢的女子,好象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带来幸福;她与人相处温柔可亲,令人格外愉快,结果德·利斯托迈尔夫人迷上了她的侄媳,不愿再离开她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们之间就建立起了永恒的友谊。老太太不无惊讶地注意到德·哀格勒蒙夫人面貌的改变。红润的肤色消褪了,睑色变得黯淡苍白。在睑上失去原有光彩的同时,朱丽却变得不那么忧郁了。有时老寡妇居然逗得年轻的亲戚乐呵呵的,甚至忘乎所以地发出欢笑,但很快又被不愉快的念头压下去。她猜到给侄媳生活蒙上一层阴影的忧伤既非对父亲的思念,亦非与维克托别后的离愁。然后,她往坏处胡乱猜疑,当然难以找到侄媳痛苦的真正原因。也许我们只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方始恍然大悟。终于有一天,姑母惊奇地发现朱丽已完全忘却了结婚这件事,她在朱丽身上看到冒失姑娘的冲动,脑子单纯,带着妙龄少女的孩子气,思想细腻微妙,有时又深藏不露,这是法国青年女子的特点。于是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决心探测人间喜剧第四卷这颗心灵的奥秘,这颗心灵惟其极端质朴,也就更加深奥难测。夜降临了,两位贵妇人坐在临街的十字窗前,朱丽又陷入沉思,这时一个男人骑马经过窗下。“喏,这是你们的一个牺牲品,”老太太说。德·哀格勒蒙夫人惶惑不安地瞧着她的姑母。“这是一个英国青年,一个绅士,令人尊敬的亚瑟·奥尔蒙,葛兰维尔勋爵的长子。他的经历是很有趣的。一八。二年他遵照医嘱来到蒙彼利埃,希望此地的气候能治疗那要命的肺病。开战后他跟他所有的同胞一样被波拿巴扣留了。这魔电不打仗就活不下去。这位英国青年开始研究自己的疾病,以此作为消遣。一般人认为这种病是不治之症。他不知不觉对解剖学、医学产生了兴趣。醉心于这类学术,这在一个上等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不过,当年摄政王不也是津津乐道于化学吗!总之,亚瑟先生在学业上颇有成就,连蒙彼利埃的教授也感到惊奇。学术研究使他的俘虏生活得到了慰藉,与此同时他的病也痊愈了Ⅲ。有人说他两年没有说话,减少肺部的活动,睡在马厩里,喝一头瑞士母牛的奶,专吃水芹菜吲。自从他来图尔以后,他不见任何人,骄做得象只孔雀。但是你肯定已经把他征服了,因为自从你来到这里,他一天从我们的窗下经过两次,这总不是冲着我来的吧……显而易见,他爱匕了你。”①其实并未痊愈,本章结尾他的死显然与他的疾病有关。②这是当年盛行的一种治疗肺病的方法,且有医疗书籍可查。巴尔扎克在《乡村医生》,《驴皮记》等作品中也谈到类似的疗法。人间喜剧第四卷最后这几句话象有什么魔法似地惊醒了伯爵夫人,她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手势,微微一笑,使得侯爵夫人不胜惊讶。哪怕是最严厉的女人,当她得知有人为她单相思时,也会本能地感到得意,然而朱丽的目光却黯淡而冷漠。她睑上的表情是一种类似憎恶的反感。这种态度不是因为热恋一个男子而对世界冷眼相看,因为那样的女子是有说有笑的。朱丽不在此例,她现在属于那种对痛苦记忆犹新的人。姑母深信她的侄媳不爱她的侄子,现在发现她不爱任何人,不禁惊呆了。她惶恐不安地看出朱丽已经心灰意冷。一个年轻女子只要一天,也许一夜的经验Ⅲ就能识破维克托的无能。她心想:“她如果已经了解维克托的无能,那么事情已经定局,我侄子不久将忍受婚姻带来的麻烦。”于是她打算教她信奉路易十五时代的君主主义吲。但几个小时之后,她得知,或说得更确切一些,她猜到了使伯爵夫人悲伤的境遇在人世间是颇为常见的。朱丽突然沉思不语,比平时提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女仆帮她卸了装,准备让她上床,但她却留在炉火前,埋在黄丝绒安乐椅中;不论是欢乐还是悲哀,人们都喜欢在这件古老的家具上消磨时日。她流泪,她叹息,她沉思,然后她搬来一张小桌,找到一些纸,开始写起来。时间很快地流逝,朱丽吐露心迹时似乎颇为吃力,①“结婚伊始,切勿强行。”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一书中这么写道,“当今社会上众多的年轻妇女苍白、虚弱、患病和受苦。其中一部分人患有程度不同的炎症,另一部分人产生程度不同的神经紧张。”——原编者注。②指婚姻和爱情生活方面。人间喜剧第四卷每写一句话都要引起久久的沉思。突然少夫人泪如雨下,再也写不下去了。这时钟鸣两点。她象弥留之际的病人,脑袋沉甸甸地耷拉着。等她抬起头来,她看见姑母突然出现在眼前,好象是从墙壁的挂毯上走下来的。“你怎么啦,我的孩子?”姑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为什么年纪轻轻一个人掉眼泪呀?”她毫不拘礼地在侄媳身边坐下,眼睛盯着那封未写完的信。“你给丈夫写信吗?”“我知道他在哪儿啊?”伯爵夫人回答说。姑母拿起纸念起来;她已经带上眼镜,这是事先想好的。这个纯洁的人儿让人拿起她的信,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这既非缺乏尊严,也非暗暗感到有罪而不敢对抗,不,姑母正好遇上侄媳感情冲动的时刻,此时六神无主,心烦意乱,不管是善是恶,无论是沉默不语还是推心置腹,一切都听之任之。她如同一个道德高尚的姑娘,白天高傲骄横,折磨自己的情人,到晚上形单影只,幽怨潜生,于是思绪郁结,想找一个好心人倾诉衷肠。朱丽一句话也不说,听任姑母违背对敞开的信和封口的信一视同『二的规矩,若有所思地等着侯爵夫人念完信。亲爱的路易莎①:你何苦几次三番地要我兑现我们这两个无知少女互相许下的极不慎重的诺言呢?你信中说,你很奇怪我为什么六个月没有①朱丽在寄宿学校念书时的同学。人间喜剧第四卷 413回答你的讯问。如果你不明白我的缄默,今天读到我向你透露的秘密,你也许就猜得出其中的原因了。若不是你通知我你不久即将结婚,我很可能把这些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里。你快结婚了,路易莎,一想到结婚,我就不寒而栗。可怜的小家伙,你结婚好啦,几个月以后,你就会后悔莫及的,你将痛苦地怀念从前我们在埃库昂Ⅲ一起度过的岁月。你记得吧,一天傍晚,我们俩爬到山上最高的橡树下眺望我们脚下美丽的山谷,我们在那里观赏夕阳,周围是一片斜晖残照。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沉醉在一种欢欣的继而又产生淡淡忧愁的感情之中。你首先发现天边的太阳预示着我们的未来。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好奇,多么疯狂!你记得我们一起干的荒唐事吗?我们拥抱接吻,好似两个情人,我们还这么说哩。我们发誓谁先结婚必须如实地叙述同房的秘密,我们幼稚的心灵把这种秘密看作是最甜美的快乐。但是路易莎,洞房花烛一定会使你失望的。婚前,即使不算幸福,至少你年轻、美貌、无忧无虑;但是一个丈夫在很短的日子里就会使你变得象我一样丑陋、痛苦和衰老。告诉你我嫁给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时,我是多么骄傲、自负和快乐,简直是愚不可及!怎么跟你讲呢?连我都记不清了,转眼之间我的少年时代已化为梦境。那个隆重的日子套在我身上的绳索有多长,我自己是茫然无知的,那天我的举止仍少不了受到责难,我父亲不止一次竭力抑制我的兴奋,因为我喜形于色,被人认为有失体面。我说话时并没有嘲弄人的意思却被认为是在嘲弄人。我象孩子似地不停地玩弄新婚面纱、新婚礼服和鲜花。晚上我被大吹大擂地送入洞房。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开个玩笑来捉弄维克托。等他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就象以前每逢十二月三十一日那隆重的日子一样。我悄悄溜①指朱丽受教育的埃库昂寄宿学校。人间喜剧第四卷进堆放礼品的房间。我丈夫进了新房,到处找我,而我躲在细纱布里格格直笑,但是我们在孩提时代玩耍时发出的由衷的欢笑也就到此结束了……。如此开头的一封信必定包含许多伤心事,老寡妇念罢,摘下眼镜慢慢地放到桌上,把信放回原处,两眼落在侄媳的身上。尽管年事已高,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她说:“孩子,一个已婚的女子给一个姑娘写这样一封信可不合适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朱丽打断姑母的话,“您念信的时候,我心里很惭愧……。”“如果餐桌上一道菜不中我们的意,可不应该倒别人的胃口,我的孩子,”老人和颜悦色地接着说,“要知道,自从夏娃到如今,结婚一向被认为是天大的好事……。你母亲不在世了吧?”伯爵夫人心头一震,慢慢地抬起头说:“一年来,我不止一次怀念我的母亲。但我万不该不听我父亲的话,他不喜欢维克托,不愿他当女婿。”她望着姑母,看到老人睑上慈祥的神色,一阵喜悦的颤抖使她止住了欲滴的泪水。她觉得侯爵夫人好象要拉她的手,便把一双细嫩的手伸过去。当她们的手指紧紧捏在一起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心心相印了。“可怜的孤儿!”侯爵夫人又说。这句话对朱丽来说简直是最后一道光芒,她仿佛又听到父亲先知的声音。“你的手好烫啊!一直这样吗?”老太太问道。人间喜剧第四卷“七、八天前我才退烧,”她回答。“你发烧,却瞒着我!”“我发烧已经一年了!吵’朱丽怪不好意思地说。“这么说,我的小天使,”姑母接着说,“一直到现在,结婚对你来说只是一场长期的痛苦喽?”少妇不敢回答,但她做了一个肯定的动作,说明她所受到的苦楚。“那么你感到很不幸吗?”“噢,不!姑母。维克托可宝贝我啦,我也非常喜欢他,他心地好极了!”“是的,你爱他,但你躲着他,是吗?”“是的,……有时候……他老来找我。”“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是不是老担心他突如其来地打扰你?”“唉!是的,姑母,但是我很爱他,我说的是真话。”“你是不是暗暗青陉自己不善于或不能够分享他的快乐?有时你甚至会想合法的爱情比非法的情欲更难以忍受?”“哦,正是这样,”她说着哭了起来,“您什么都猜透了,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问题。我的感觉已经麻木了,我脑子空空的,总之,我的生活困难重重。我的心灵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压抑着,害得我感情迟钝,整天昏昏沉沉。我想抱怨,可是张不开嘴,我有痛苦,可是没有语言来表达。但是我痛苦,看到我所讨厌的事维克托却以为是快乐,我又痛苦,又羞愧。”①朱丽患有子宫炎。人间喜剧第四卷“尽说些小孩子的傻话,别糊涂了!”姑母嚷道,她枯干的睑上突然眉开眼笑,反映出她青年时代的欢乐。“您,您也笑话我啊!”年轻女子失望地说。“我是过来人嘛,”侯爵夫人赶紧接着说,“现在维克托把你一个人留下,你不是又变成姑娘啦?安安静静的,没有快乐,但也没有痛苦,不是吗?”朱丽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总而言之,我的天使,你很爱维克托,不是吗?但是你更愿意成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总括一句话,你的婚姻不顺当。”“是的,正是这样,姑母,但有什么可乐的呢?”“噢,你说得对,我可怜的孩子,这一切确实没有什么可乐的。要是我不保护你,要是我的老经验不能识别引起你忧伤的纯洁无邪的原因,那么你将来恐怕会有更多的不幸。我侄儿不配得到幸福,这个侵蛋!在敬爱的路易十五的朝代,象你这样处境的年轻女子早就惩罚她丈夫地道的大兵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