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些思想使我透不过气来,我身上在发烧,我的脚已经踏在我的帕拉克莱修道院的废墟之中Ⅲ。我眼睛看到的,一向以为拿自己的工作换来的东西,此刻都把我心里要忘掉的事一件件的提醒我。啊,我真应该离开这里,象当初逃出家庭一样。”“逃哪儿去呢?”我问她,“女子没有人保护,能够在世界上存活吗?在三十岁上,正当花容玉貌的鼎盛时期,有的是您自己意想不到的充沛的精力,有的是可以大量施舍的温情,而您竞想躲到我能把您隐藏起来的沙漠中去?……放心吧,伯爵五年之中没露过面,将来不得您的同意也永远不会到这儿来的。凭他九年卓越的生活,您的清静已经有了保障。您尽可以毫无危险地把您的前途跟我和我舅舅商量。我舅舅和一位国务大臣一样有本事。先把心静下来,别夸大您的不幸。一个当祭司当到头发都白了的人不是一个孩子,各式各样情欲的忏悔,他听了快有五十年了,连帝王卿相那么沉重的心事都由他掂过斤两,他一定能理解您的。即使我舅舅披着祭衣的时候是严厉的,对着您的花也会象它们一样柔和,象他神圣的主宰一样宽容。”我到半夜才离开伯爵夫人。那时她表面上是镇静了,但睑色阴沉,似乎暗暗作着打算,无论怎么锐利的眼光都猜不透的打算。我走不了几步就在圣莫街上遇到伯爵,他受着一股不可抗力的吸引,不能再待在大街上我们约定的老地方了。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他,他嚷道:“可怜的孩子这一夜怎①帕拉克莱修道院为著名的爱洛伊丝终老之地。人间喜剧第三卷么过哇?要是我闯得去,要是她忽然看到我又怎么呢?”我回答说:“这时候她连跳窗都可能。伯爵夫人是柳克丽希亚一流的女子,受了污辱宁可死的,即使污辱她的是她愿意委身的男人。”“你年纪太轻了,”他说,“你不知道,一个人被痛苦的念头剧烈扰乱的时候,他的意志好比湖上起了大风暴,风随时在变,波浪也跟着一忽儿涌到这边的湖岸,一忽儿涌到那边的湖岸。今天晚上,奥诺丽纳见了我扑在我怀里的可能性,和跳窗的可能性是均等的。”“而您预备冒这个险吗?”我问他。他回答道:“得了吧;为了要等到明天晚上,我家里已经由德普兰医生预备好一些鸦片,让我能太太平平睡一觉。”第二天中午,戈班老婆子递给我一封信,说伯爵夫人筋疲力尽,到六点才上床,吃了药剂师配的安眠药才睡着的。我把那封信抄了一个副本;——因为,小姐0领事向卡米叶·莫潘说),艺术的手段,风格的诀窍,您是精通的;许多在结构方面很高明的作家,他们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可是您一定会承认,在造作虚伪的感情的文学作品中决找不出这样的文字。真的,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现实。下面的信便是那位太太,或者说那个痛苦的化身写的:——莫里斯先生:您舅舅所能说的话,我都知道;他不见得比我的良心更通达事理。人的良心原是上帝的喉舌。我知道如果不跟奥克塔夫言归于好,我是要罚入地狱的:这是宗教的判决。人间的法律要我不顾一切的服从。不管我过去作些什么,只要丈夫不拒绝我,大家人间喜剧第三卷 555就认为我是纯洁的、贞洁的。不错,婚姻就有这点儿妙处,能够叫社会批准丈夫的宽恕;但社会忘了一点,就是这宽恕必须要被宽恕的人肯接受。按照法律,按照宗教,按照世俗的惯例,我都应当回去。单单以人事来说:不给他幸福,不给他生孩子,把他的姓氏从贵族院的金榜上抹掉Ⅲ,不是太残忍吗?我的痛苦,我的厌恶,我的感觉,我所有自私的成分(我知道自己是自私的),都应当为家庭牺牲。我将来会生儿育女,女儿能使我破涕为笑!我可以非常快乐,受人尊敬,大家会看到我锦衣玉食,高车肥马,在人前得意扬扬!仆役、府第、别墅,应有尽有;一年有多少个星期,我就有多少次领袖群英的宴会。不必说,大家会把我招待得很好。我用不着重新攀登贵族的宝座,因为我根本没下过台。由此可见,上帝、法律、社会,意见都是一致的。天上的神明,地上的教士、法院,都要异口同声地问我:你反抗什么呢?倘若伯爵要求王上来干预这件事,王上也会这样问我。您的舅舅必要时还能说,上帝会赐恩给我,使我觉得尽职是快乐的。上帝、法律、社会、奥克塔夫,不是都要我活着吗?唉,如果没有别的困难,我只要回答一句话就可以一了百了,就是我不想活了!一旦裹在尸衣中间,惨白的脸色就能恢复我的洁白和无邪。这不是什么固执的骡子脾气。您一边说笑一边埋怨我的脾气,其实只表示女人把事情肯定了,对前途看清楚了。倘若我的丈夫因为爱我而宽宏大量,把一切都忘了,我可是忘不了!“遗忘”可是我们能作主的?一个寡妇再嫁的时候,爱情能使她恢复少女的心情,因为她嫁给一个心爱的男人;但我不能再爱伯爵了。关键就在这里,您看到没有?我一遇到他的目光就看到我自己的①王政复辟时期,贵族院议员为世袭职,姓名均留于金册。贵族院议员旦无后,金册上的谱系记载即告中断。556 人间喜剧第三卷过失,即使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也没用。他越度量宽宏,我越显得罪孽深重。我的永远不会安定的眼睛始终会看到一个无形的判决。乱七八糟的回忆势必在我心中冲突。结婚生活不可能再使我尝到心惊肉跳的快感和热情汹涌的醉意;我的冷冰冰的态度,以及虽然深藏、但人家还是猜得到的、把情人与丈夫所作的比较,会致我丈夫于死命。噢!有朝一日,如果在额上的皱痕中,在悲哀的眼神中,在微妙的举动中,我咂摸出一点儿对方不由自主的,甚至还是竭力压制的责备,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我会脑浆进裂躺在阶石上,还觉得阶石比我丈夫慈悲得多呢。这种残酷而又甜蜜的死,或许是单单由于我的多疑。但或是奥克塔夫为了什么事而烦躁,或是我为了错疑他而起了误会,也都可能促成我的死。唉!说不定我还会把爱情的表示当作轻蔑的表示呢。这不是叫双方都受罪吗?奥克塔夫始终不放心我,我始终不放心他。我不由自主要拿一个绝对比不上他的男人跟他相比;我瞧不起那男人,但他让我体验到的销魂荡魄的境界,象火印一般留在我的心头,我为之羞愧无地,却禁不住常常想起。我对您总算够坦白了吧?先生,没有人能向我证明爱情可以再来一次,因为我现在不能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爱了。一个少女有如一朵被人采摘的花;一个失身的女子却是被人践踏过的花。您是种花的,应该知道是否还能把那根花茎扶直,使憔悴的颜色恢复它的鲜艳,把树液重新引到那么娇嫩的管子中去,——它们是全靠枝干挺拔才会有强盛的生命力。倘若有什么植物学家敢作这种挽救残花的尝试,他可有本领把膜上的皱痕抹掉吗?能重造一朵鲜花的,简直是上帝了!而能把我重造的也只有上帝!我喝着赎罪的苦酒;但一边喝一边翻来覆去想着那句老话:赎罪不是洗刷。我一个人关在小楼上吃着浸透泪水的面包;可是谁也看不见我吃,看不见我哭。回到奥克塔夫身边,等于从此不能哭泣,我的人间喜剧第三卷 557眼泪会使他着恼的。向一个被你欺骗过的丈夫投降而非心甘情愿地委身,噢!先生,这种行为要污辱多少德性,恐怕只有上帝知道。因为那些叫天使们看了也要心惊胆战的羞恶之心,只有上帝明白它的底细,同时也是由上帝鼓动的。再进一步说,要是丈夫蒙在鼓里的话,妻子还能有勇气,会拿出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来作假,为了保全丈夫与悄人双方的幸福而欺骗。但夫妇俩都心中雪亮的局面,岂不叫人屈辱?用屈辱去换取快乐,岂是象我这样的人所能办到的?奥克塔夫不是迟早要觉得我的委曲求全可鄙吗?夫妇生活的基础是互相敬重,互相牺牲;但我们破镜重圆之后,我不能再敬重他,他也不能再敬重我了:他可能象老人爱一个娼妓似的爱我,辱没我的身分;我,我也要因为自己是一样东西而非高贵的太太,时时刻刻感觉到耻辱。在他家里,我不是代表端庄贤淑而只代表私情肉欲了。这是女人失身以后的苦果。我把夫妇的床铺变成一堆炭火,永远睡不着觉的了。在这儿我还有些安静的时间,忘掉一切的时间;可是在丈夫家里,一切都要使我回想起不守妇道的污点。我在这儿受苦的时候,我祝福我的痛苦,我感谢上帝。在他家里,一边体会着我不该享受的快乐,一边就得深深地害怕。先生,这些并非抽象的推理,而是一颗广阔无边的灵魂感觉到的;因为那颗灵魂已经被痛苦挖掘了七年。最后,还得告诉您一件可怕的事:我有过一个在陶醉与欢乐中、在深信幸福是可能的心情中受胎的孩子,有过一个我喂养了七个月但永远不会离开我母体的孩子;他始终把我的乳房咬着不放!如果将来再有孩子需要我喂养,他们喝到的乳汁是和着眼泪的,因此是发酸的。我表面上性情轻快,您觉得我象儿童……噢,是的,我就有儿童一般的记忆,能够保持到进坟墓。现在您该看到了吧,社会和丈夫的爱都想把我拉回去的那个美妙的生活,其中没有一个局面不僵,没有一个局面不藏着558 人间喜剧第三卷陷阱,不是随处有些悬崖峭壁,让我骨碌碌滚下去,一路被无情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的。五年功夫,我在未来那片荒土中摸索,没有能找到一个适宜于忏悔的地方,因为我的心的确完全被忏悔包围了。对于这些,宗教自有它的一套答案,我连背都背得。它会说,这些痛苦,这些艰难的处境,都是对我的惩罚,上帝会给我勇气忍受的。先生,对某些天性坚强的虔诚的妇女,这种理由固然很合适;我却没有她们的力量。在上帝不会禁止我祝福他的地狱,和在奥克塔夫家里的地狱之间,何去何从,我已经决定了。末了还有一句话。倘若我是一个少女而有了我现在的人生经验,要挑丈夫还是会挑中奥克塔夫的;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此刻拒绝他:我不愿意在他面前脸红。怎么!难道我得永远跪着,他永远站着吗?要是我跟他换了一个姿势,我又会瞧不起他的。我不愿意他因为我犯了过失而待我更好。只有天使才敢在双方都无可责备的情形之下作出些粗暴的行为,而这种天使是在天上,不在地下!我知道奥克塔夫体贴入微;但不论这颗灵魂修养得多么伟大,毕竟是人的灵魂,它对我将来在他家里所过的生活并不能有所保障。因此请您告诉我:您答应我的替无可挽救的灾难作伴的那种孤独,那种静默,那种安宁,上哪儿去找?为了要保存这个文件的全貌,我把信抄了一份,然后上佩延讷街。奥克塔夫的烦躁不安比鸦片的力量更强,他正象疯子一样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我把信递给他,说道:“您去答复吧。既然挑动了她的傲气,您就得想法抚慰它。这比刺探她潜伏在心里而人家已经代您挖出来了的傲气,更要难一些。”伯爵念着信,睑色越来越快活,他大叫起来:“她是我的了!”人间喜剧第三卷他发觉我在旁看着他的得意,便做了一个手势叫我走开。我懂得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痛苦有同样的心理。那天正是德·库特维尔太太母女到伯爵家吃饭的日子,我就去招待她们了。不论德·库特维尔小姐如何美丽,我那回重新见着她不由得感觉到爱情有三种面目,能引起我们完满的爱情的女子是极少的。我不由自主地把阿美莉和奥诺丽纳加以比较,觉得失节的女性比纯洁的女性更迷人。在奥诺丽纳,忠实不是一种责任,而是缘分;至于阿美莉,她会神态自若地发着庄严的诺言,根本不知道诺言的内容与义务。困倦到差不多要倒毙的女子,需要你去搀扶的罪女,对我特别显得悲壮,能刺激男人天生的热忱;她需要你的心拿出全部的感情,需要你的精力竭尽所能地去干;她充实你的生命,要它为了幸福而斗争;至于对一切都有信心的贞洁的阿美莉,只会把自己关在贤妻良母的天地中间,只能使我在平凡中去找诗意,精神上既没有斗争,也没有胜利。在香摈那样的平原和风雪交加而雄壮瑰玮的阿尔卑斯之间,哪个青年会看中恬静的原野?的确,这一类的比较在踏进区公所行婚礼的时候是个不祥之兆。可怜一个人直要有了人生经验,才能知道夫妇生活跟热情是不相容的,家庭是不能以爱情的暴风雨为基础的。梦想过了世界上不会有的爱情和它的许多奇趣以后,对于自己的理想尝到了烈酒一般的快感以后,我又看到眼前摆着平淡的现实。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会觉得我可怜吧?在二十五岁上,我已经怀疑自己了;但我很坚决地打定了主意。借着通报客人来到的借口,我回去人间喜剧第三卷找伯爵,看见他的睑被希望的光辉映照之下,变得年轻了。“你怎么啦,莫里斯?”他看我睑色异样,吃了一惊。“伯爵……”“怎么!你不叫我奥克塔夫了?你救了我的命,给了我幸福,你竞……”“亲爱的奥克塔夫,如果您能劝伯爵夫人重新负起她做妻子的责任,我已经把她仔细研究过了……[f白爵瞧着我的眼风,活象奥赛罗第一次听信伊阿古谗言的神气),您决不能让她再看到我,也不能让她知道莫里斯当过您的秘书;千万别提我的名字,谁也不能露一句口风;要不然您就前功尽弃……您已经保举我当了审查官,请您替我在国外找个外交方面的差事,例如领事之类,别想再要我娶阿美莉了……”我看见他把身子一挺,做了个惊讶的姿势,便向他补充:“噢!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个角色扮到底……”“好孩子!……”他忍着眼泪,抓起我的手握着。我又笑着说:“您给了我手套,我可没有戴。就是这么回事。”于是我们俩商量好当天晚上我回到小楼去该怎么应付。到时我去了。时方八月,气候闷热,大有雷雨的意味,天色黄黄的,花的香味很浓;我人好象在蒸笼里,心里巴不得伯爵夫人已经高飞远走,到了印度;这念头使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穿着白纱衣衫,束着一条蓝丝带,头上没戴帽子,一绺绺的鬈发挂在睑颊两旁,坐在几株小树底下一张长沙发形的木凳上,用小圆凳搁着脚,衣衫下面略微露出一点脚尖。她见了我并不站起来,只指了指身旁的一个位置和我说:人间喜剧第三卷“我这生活不是没有出路吗?”我回答:“这是指您过的生活,可不是我想替您安排的生活;因为只要您愿意,您可以非常幸福……”“怎么呢?”她全身的姿势都打着问号。“您的信在伯爵手里了。”伯爵夫人象一头受惊的小鹿,站起身来蹦到三步以外,在园子里转来转去,又站定了一会,终于独自去坐在客厅里。我等她对那一下好象被扎了一刀似的痛苦略微习惯了一些,才进去找她。“您!自称为我的朋友!……哼,简直是一个内奸,也许还是我丈夫的间谍吧?”女子的本能不下于大人物锐利的目光。我说:“对于您的信不是应当有个答复吗?而这复信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写……所以,亲爱的伯爵夫人,您一定得把回信念一念;念过以后,要是您仍觉得生活没出路,您说的那个间谍可以向您证明他是您的朋友,因为我会送您进一所修道院,凭他伯爵有多大势力也没法把您拉出来;可是到那边去以前,应当先听听对方的理由。天上地下有一条共同的法律,哪怕心里抱着仇恨的人都不得不服从的法律,就是没听过对方,不能把对方判罪。至此为止,您象小孩子似的掩着耳朵,只管责备别人。七年的忠诚也应当有它的权利吧?所以您丈夫的复信,您非念不可。我把您的信抄了一份托我舅舅交给他,问他如果他太太写了一封这种措辞的信,他怎么答复。这办法对您毫无损害。等会我舅舅亲自把伯爵的信带来。在我面前,在那个圣者面前,为了保持您的尊严,您也人间喜剧第三卷应当念那封复信,要不然您仅仅是个闹别扭,发脾气的孩子了。为了社会,为了法律,为了上帝,您就这么牺牲一下吧。”她觉得这样迁就一次并不伤害她女胜的意志,便答应下来。我们四五个月的工作,全部是以这一分钟为目标的。金字塔能否完成,不是全靠塔尖上给一只鸟歇脚的那一点吗?……伯爵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千钧一发的时间,而这时间是到了。晚上十点,我舅舅走进她的蓬巴杜式的客厅。我记不起一生中还遇到过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场面。他满头白发被浑身的黑衣服衬托得格外显著,那张象神明一般恬静的睑对伯爵夫人起了奇妙的作用;她好象伤口上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觉得遍体清凉,同时也被这种道行的无意中闪射出来的光照亮了。戈班老婆子通报道:“勃自片芒托的本堂神甫来了!”我问他:“好舅舅,您这次来是不是带着和平与幸福的信息?”“只要听从教会的告诫,决不会没有和平与幸福。”我舅舅说着,把下面的信递给伯爵夫人:亲爱的奥诺丽纳,如果你早发慈悲,不疑心我,如果你念了我五年以前写给你的信,你可以省却五年不必要的、使我看了伤心的劳作。在那封信里,我向你提出的盟约足以祛除你所有的恐惧,使我们俩能恢复家庭生活。我有很多地方需要责备自己,在七年悲苦的光阴中我把我的全部过失体验到了。我没了解婚姻。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竟没有发觉那危险。我屋里住着一个天使,主对我说:你好好守着他吧!不料我粗心大意,不知提防,终于受到上帝的惩罚。你人间喜剧第三卷 563对自己下的毒手没有一下不打在我身上。亲爱的奥诺丽纳,饶了我吧!我完全理解你的敏感,所以不愿意再带你回佩延讷街的老家;我可以一个人住在那儿,却不能和你一块儿再见那屋子。我挺高兴地在圣奥诺雷区装修一所新宅,我心里要请去住的人不是一个因为对人生没经验而被骗回家的女子,也不是一个被丈夫用法律夺回去的女子,而是一个允许我象父亲每天祝福女儿似的亲吻她额角的姊妹。就因为你受着绝望的煎熬,我才更要待在你左右,满足你的需要,供给你娱乐,保护你的生命;难道你想剥夺我这种权利吗?凡是女人,必有一颗永远偏向着她的,永远能原谅她的心,就是她的母亲的心;你早失怙恃,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她要在世的话,一定能把你劝回来的;但你怎么没猜到我对你抱着一颗既是我母亲的心,又是你母亲的心呢?亲爱的,我的感情不是褊狭的、吹毛求疵的,决不让一个心疼的孩子为了什么不如意而额上纵起皱痕。奥诺丽纳,倘若你以为我愿意接受你嘴唇哆嗦的亲吻,愿意过着忽而快乐忽而忧急的生活,那么你把你童年的伴侣看作是什么人呢?你不用怕将来会听到一个人抱着摇尾乞怜的热情向你怨叹;我一定要有把握能让你完全自由自在以后才愿意把你接回来。你孤僻的傲气把困难过于夸张了;你可能,如果你愿意,以不关痛痒的心情参与一个兄长或父亲的生活;但决不会在周围发见嘲笑与冷淡,也不会有人疑心你的用意。你将来呼吸到的空气永远是温和的、平稳的,没有暴风雨,也没有一颗细石子。倘若以后你觉得,在我家里的确象在你的小楼中一样自由自在,愿意多添一些快乐的因素,加一些娱乐、消遣,你尽可扩大你的生活圈子。慈母的温情没有轻蔑的意味,没有怜悯的意味,它是什么?是没有欲念的爱。所以我的敬佩之情自会把你可能认为侮辱的心理藏起去。这样,我们俩在共同生活中彼此都能保持尊严。在你564 人间喜剧第三卷方面,只要拿出姊妹的情意,腻友的怜爱,就足够使一个愿意做你伴侣的人满足;你只消看他花尽心力遮掩他的温情,就能测量出他温情的深度。我们俩都不会念念不忘地想着过去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彼此都相当聪明,只着眼于未来。因此,你住在家里,住着你的府第,和住在圣莫街上完全一样;照样的无人侵犯,照样的幽居独处,爱作什么就作什么,随你的心意行事;除此以外,你还得到名正言顺的保护,不必人家再作那些骑士式的爱情工作;你还能得到增加女性光彩的尊敬,还有可以拿去作许多好事的财产。奥诺丽纳,你用不着求赦免:但若你要求的话,尽管来要求吧;那赦免不操在教会与法律的手中,而要由你的傲气决定,由你自动决定。做我妻子的可能为了你所害怕的事操心,做我朋友和姊妹的可用不着,我对她一定礼貌周全。看到你快乐,我就幸福了;七年功夫我已经证明这一点。啊!奥诺丽纳,可以替我的话作证的是:你手制的花全部由我珍藏着,用眼泪灌溉着;好似古代的秘鲁人用来纪事的结绳,它们是一部记载我们痛苦的历史。如果这样的契约对你不合适,那么,孩子,我已经嘱托带这封信的圣者切勿替我说一句好话。我不愿意你的回家是因为教会引起了你的恐怖,或是法律给了你命令。我所求的简单而平淡的幸福,一定要你自动给的,我才接受。如果你坚持,要我把九年以来看不见一丝友爱的笑容的、阴惨惨的生活继续下去,如果你要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在你的沙漠中待下去,那么我的意志一定服从你的意志。放心:你安静的生活可以象过去一样不受扰乱。那个管闲事而也许使你伤心的疯子,我会把他打发走的……奥诺丽纳把信揣在怀里,瞧着我的舅舅,说道:“先生,谢谢您。既然伯爵允许我留在这儿,我就……”“啊!”人间喜剧第三卷我这么叫了一声,舅舅马上很不放心地把我瞪了一眼,伯爵夫人也狡狯地对我瞟了一眼,使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要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一个捕鸟的人,而我好不伤心地发觉,那一声惊叹居然把她骗过了;因为那是女人最熟悉的心灵的呼声。“啊!莫里斯,”她和我说,“您,您是懂得爱的!”我眼睛里闪出来的光等于另外一句答复,把伯爵夫人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倘若她还存着疑虑的话。因此伯爵是把我利用到最后一刻的。奥诺丽纳又拿出信来预备念完。舅舅向我示意,就便站起身来。他和我说:“咱们别打搅太太了。“您这就走了吗,莫里斯?”她说着并没抬起头来。她一边看信一边起身送我们,到了小楼门口,抓着我的手很亲热地握着,说道:“以后咱们照常见面……”“不!”我拼命握着她的手,使她痛得叫起来。“您是爱您的丈夫的!明儿我走了。”说完,我急急忙忙丢下舅舅走了。她问舅舅:“他怎么啦,您的外甥?”好心的神甫为了配合我的角色,拿手指着他的头和心,仿佛说:“太太,请您原谅,他是个疯子!”而因为我舅舅心里真是这样想,所以他的表情更真切。六天以后,我带着副领事的委任状动身往西班牙,任所是一个商业繁盛的大都市,使我短时期内就把领事的一行学会了,而我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安顿停当以后,我接到伯爵一封信:566 人间喜剧第三卷亲爱的莫里斯:我要是幸福的话,就不会写信给你了;可是我又开始了另外一种痛苦的生活:我受着欲望的刺激,变得年轻了,一方面和一个过了四十岁而又动了爱情的人一样烦躁,一方面又拿出外交家的智慧竭力把情欲压着。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得到进入圣莫街小楼的许可;后来收到一封信,露出一些口风,似乎不久可以准我去了;那是一封既温和又凄凉的信,表示她怕相会时感情冲动。等了一个多月,我冒险闯去,要戈班女人去问能不能接见我。我坐在走道中一条凳上,靠近门房,把手捧着头,差不多待了一小时。“太太要穿衣服呢,”戈班女人来回报我。奥诺丽纳这句好象讨好我的话,其实是不愿意让我感到她的打不定主意。整整一刻钟,我们俩都很慌乱,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象台上的演说家忽然着了慌一样的紧张;我们神色张皇地谈了几句,好似被人撞见了什么而勉强找些话来搭讪。我含着眼泪对她说:“奥诺丽纳,”发僵的局面已经打破了,我快活得浑身发抖,“请您原谅,我连讲话都前言不搭后语。这种情形恐怕一时还消灭不了呢。”她强作笑容,回答说:“爱妻子又没什么罪过哇。”“我求您别再象过去那样做活了。戈班太太告诉我,最近二十天您只用着自己的积蓄;您名下原来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即使您对我不能回心转意,至少别把您的财产留给我!”她说:“我久已知道您的好意……”我回答她:“要是您喜欢留在这儿,保持您的独立;要是最热烈的爱情也得不到您的青睐,您可别再做活了……”我递给她三张证券,每张每年有一万三干法郎利息;她接在手里,漫不经意地拈开来看了,一言不发,只瞧了我一眼。啊!她人间喜剧第三卷 567完全懂得我给她的不是钱,而是自由。“好了,我打败了;你要常来就常来吧。”她说着伸出手来,我立刻捧着亲吻。因此她是硬逼着自己接待我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强作欢容。直要来往了两个月,方始看到她的真性格。那时却好比美妙的五月,爱情的春天,我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不再怕我了,只是研究我。但我向她提议上英国去,以便公开与我破镜重圆。回到家里,恢复名位,住进她的新宅的时候,她吓坏了。“为什么不永远这样过下去呢?”她说。我忍住了,一句话也不回答。我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想:她是不是试试我呢?从家里出发到圣莫街,路上我老是非常兴奋,抱着一腔热爱,象青年人一样对自己说着:今晚上她可能让步了……这股说不上是虚空是实在的劲儿,遇到她微微一笑,或是用那双不受热情扰乱的、高傲而镇静的眼睛发号施令的时候,就整个儿消灭了。你告诉我,她说过:柳克丽希亚当年用她的匕首和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这句可怕的话常常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不寒而栗。我深切感到必须获得奥诺丽纳的同意,也深切感到没法获得她的同意。我去的时节和回家的时节同样受着这些狂风暴雨的骚扰,她有没有猜到呢?为了不愿意口头表示,我把自己的处境写信告诉她。奥诺丽纳置之不复,可是愁容满面,吓得我只能装做象没有写那封信一样。我因为伤了她的心非常痛苦;她看出这一点,也就表示原谅了。事情是这样的:三天以前,她第一次在她蓝白两色的卧房中接待我。灯烛辉煌,摆满着花,布置得很好看。奥诺丽纳那天的装束使她格外光艳夺目。你熟识的那张脸,四周都围着小小的发卷;头上插着开普敦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