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意思,——那在同样的情形之下,连最严肃的女人也免不了的。不久她便允许我踏进那个精雅的制花作坊,一间摆满图书和小古董的静室,布置和内室小客厅差不多,言丽堂皇的气派把手艺的俗气洗净了。时间一久,伯爵夫人把最无诗意的东西,作坊,也变成有诗意的了。妇女所能做的活儿,也许假花在制造的细节方面最能表现女性的妩媚。着色的时候,她必须俯在桌上,相当用心地对付这种近于绘画的工作。旁的事,比如做地毯吧,假使要靠此谋生的话,往往会造成肺病或者脊骨变形。至于镌刻乐谱,以需要细致、小心与了解而论,又是最辛苦的工作。裁缝与刺绣一天挣不了三十个苏。可是制花和做妇女的装饰用品需要很多动作,很多手势,甚至也要很多思想,使一个美女始终在她的天地之内:她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谈话,可以笑,可以唱歌,可以思索。摆在黄松木长桌上、预备制作她所挑定的假花用的、成千累万的着色花瓣,不消说都安排得很有艺术。画碟是白瓷的,擦得非常干净,排列的方式使人一目了然,要用什么颜色立刻能找到。所以那位高贵的艺术家很能节酋时间。一口精巧的镶嵌象牙的紫檀柜子,有无数的小抽屉盛放钢制的模型,给她作叶子或花瓣之用。一只极漂亮的日本碗盛着浆糊,从来不让发霉,碗上安放一个有铰链的盖子,轻巧玲珑,只要指尖一拨就能揭开。铅人间喜剧第三卷丝、紫铜丝,都藏在面前工作台的小抽屉内。供在眼前的有一只威尼斯瓶,插着一支含苞欲放的鲜花,这生动的模型便是她预备争奇斗胜的对象。她醉心于杰作,挑的总是最难的活儿,例如葡萄、野草,最小的花冠,色调最不容易捉摸的蜜槽。和头脑一样敏捷的手在桌子与活计之间来来往往,好比钢琴家的手在键盘上活动。用佩罗的说法,手指象一群仙女,在妩媚动人的姿势之下,为了搓捏、黏贴、重压,使出种种不同的力量,凭着心明眼亮的直觉,把每个动作的效果计算得很准。各种材料一旦备齐,她就先做一朵花,然后做毛茸茸的花枝,枝条修整完毕,再把叶子粘上去。我看哪看哪,真是百看不厌。在取材的大胆上面,她施展出画家的天才,模仿枯叶、黄叶,和田里的野花争胜,那是一切花中最富于天趣、最简单,所以是最复杂的。她和我说:“这门艺术还幼稚得很。倘若巴黎女子能有一点儿东方妇女在后宫中所表现的那种天才,她们戴的花就可以成为整套的语言。为了满足我艺术家的要求,我做了一些枯萎的花,暗黄的叶子,象深秋或冬尽春初时期所看到的……这种花冠戴在一个红颜薄命的或是心怀隐痛的少妇头上,不是很有诗意吗?有什么意境,一个女人不能用头上的装饰来表现的?醉醺醺的酒神,阴沉古板的虔婆,烦闷的女子,不是都有各各不同的花来代表吗?我认为植物能表现心灵的一切感觉、一切思想,连最微妙的在内。”她派我敲打叶子,帮着剪裁,打点铅丝,预备她用作枝干。我假装极愿意借此消遣,很快就把手艺学得很熟练。我们一边做活一边谈天。无事可作的时候,我给她念些新出版人间喜剧第三卷的书,因为我不能忘了自己所扮的角色,老是装做忧郁、怀疑、悲苦、厌世,伤心到极点。我的长相,除了不是跷脚以外,很象拜伦爵士;因此,她常常用些可爱的笑话跟我打趣。她以为她自己那种讳莫如深的痛苦,毫无问题是使我的痛苦相形失色的,虽然我厌恶人生的原因连扬与约伯Ⅲ听了也会首肯。我象街头行乞的穷人一般在心上放些假疮疤,赚取这位可敬可爱的女子的怜悯:我因此而感到的惭愧也不用细说了。懂得了间谍的卑鄙,我才懂得我对伯爵忠诚到什么程度。我那时受到的同情尽够安慰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这婉娈可喜的女子,与世隔绝,幽居独处了多少年,在爱情以外有极丰富的友谊可以施舍;而她给我友谊的时候一方面象儿童一般尽情流露,一方面又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大可使一个爱她的浪子啼笑皆非的怜悯;因为她整个儿只是慈悲,只是同情。她摈弃爱情,对于所谓女子的幸福只觉得害怕:这两种心理表现得又坚决又天真。我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可以证明女性的友谊比她们的爱情可贵多了。一般姑娘们坐上钢琴之前,因为预感到坐上去以后的厌烦,总免不了推三阻四;我让伯爵夫人逼出心腹话的时候,就跟这些姑娘一样的扭捏。你们不难想象,为了要克服我怕开口的心理,她不得不格外表示亲热;但一发觉我对于爱情的①爱德华·扬(1 683 1765),英国感伤主义诗人。约伯,古代的犹太长老以正直闻名,后受上帝考验,遭祸累累。故自怨其生。540 人间喜剧第三卷厌恶和她的不相上下,她就觉得命运送了一个星期五Ⅲ到她的荒岛上的确是大可感激的事。或许她也开始不耐寂寞了。可是绝不卖弄风情,连一丝一毫的女性气息都没有。她和我说,只有在她隐遁的理想世界上,她才觉得有些兴趣。我不由自主地把他们夫妇两人的生活作着比较:伯爵的生活全部是行为、活动、感情;伯爵夫人的全部是隐忍、无为、静止。其实男女双方都是服从各人的本性,而且服从到令人钦佩的程度。我因为冒充厌世,尽可以对世间的男女冷嘲热讽,希望借此套出奥诺丽纳的心事;但无论什么计策对她都不起作用;于是我明白,所谓骡子脾气在女人中间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多得多。有一天我对她说:“东方人把你们关在家里,纯粹当作享乐的工具,真有道理。欧洲人让你们加入社会,给你们平等待遇,因此吃了大亏。据我看,女人是最不老实最卑鄙的动物。但就因为此,她才有她的魔力,给人以捕捉家畜那样的乐趣。男人一旦为一个女人倾倒之后,就认为她是神圣的,永远给她一种特权。对于过去的欢乐,男人的感激是有永久性的;即使看到当年的情妇老了或是堕落了,仍旧觉得她在感情上对他有特殊权利。可是对你们女人说来,旧日的情夫是一文不值的;不但如此,他还有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就是没有早点死掉!……你们口头不敢承认,心里却是和传说的①星期五,指英国作家笛福(1660 7 1731)的《鲁滨孙飘流记》中鲁滨孙在荒岛上所救的野蛮人。因此事发生在星期五,故鲁滨孙以星期五为之命名。人间喜剧第三卷 54l(其实只是群众的无稽之谈)奈勒塔中的夫人Ⅲ一样,会这样想:——可惜一个人享受爱情不能象吃水果一样!可惜吃了一顿饭不能单单剩下愉快的感觉!……”她说:“这种美满的幸福,上帝一定是留给天国的……您的论证虽然很妙,我却认为是错误的。那些同时跟好几个人相爱的女人,那又叫什么呢?”她这样问我的时候,眼睛象安格尔画路易十三把王国奉献给圣母,而圣母望着路易十三的眼神一样。吲我回答说:“您真是存心做戏了,因为您刚才瞧我的眼风,大可使一个女演员成名。可是象您这样的美人一定有过爱情,所以把爱情忘了。”“我吗?”她故意避开我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到了七十二岁的女修士。”“那么您怎敢这样肯定,说您比我感觉更敏锐?对于女人,苦难只有一种形式;惟有爱情的失意她才当作不幸。”她神气很柔和地望着我。女人夹在矛盾中间或被事实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照旧会固执己见。奥诺丽纳便是采取这种办法,她说:“我是女修士,您却和我讨论一个我不能再踏进去的世①奈勒塔为十三世纪时所建的宫堡,位于巴黎中心。传说法国王后玛格丽特·德·勃艮第(1290 131 5)淫乐无度,常引诱贵族青年在此宫中行乐,然后杀死投入塞纳河。大仲马历史剧《奈勒塔》记述了此事。②指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安格尔的作品《路易十三的发愿》。画的是路易十三跪在地下把王冠与杖献给圣母,圣母在云端里抱着圣婴耶稣,眼睛低垂着,并不正视路易十三。人间喜剧第三卷界。”“便是在思想上也不能吗?”她回答说:“难道世界真是那样值得羡慕吗?噢!即使我的思想要溜出去,也是溜往更高的境界,……完满的天使,美丽的加百列Ⅲ的歌声,常常在我心头唱着。万一我有了钱,就要照旧做活,免得常常骑在天使的五色翅膀上飞往想入非非的境界。有些沉思默想会使我们女人迷路的!我的精神安定全靠我的花,虽则它们不能完全抓住我。某些日子我好象有所期待,没有目标的期待;一个念头来了,就盘踞着我的心,使我手指举不起来,但我没法把念头赶走。我觉得此刻正在酝酿一件大事,我的生活要改变了;我伸着耳朵听着,对黑洞里望着,对工作不感兴趣了;然后我疲乏之极,回过头又看到人生,看到我平时的生活。这是不是快要进天国的预感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一方是用年轻人的伤心忧郁作掩护的两个外交家,另一方是一个因悲观厌世而格外顽强的女人:双方斗法斗了三个月,我向伯爵说,要叫乌龟从壳里钻出来恐怕不可能了,只有打破它的壳。头天晚上,在最后一次友好的讨论中,伯爵夫人说道:“当年柳克丽希亚吲用她的匕首和她的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①天使加百列向童贞女马利亚显灵,说她蒙受圣恩,将生救主耶稣。②柳克丽希亚,纪元前六世纪一罗马贵妇,因被传说中的罗马王、骄傲者塔尔奎厄斯之子奸污,愤而自杀,后人以她作为烈女的典型。人间喜剧第三卷从此以后,伯爵便让我全权办理。某星期六的晚上我去看奥诺丽纳;楼下的客室刚由那位冒名顶替的业主粉刷一新。她很高兴地和我说:“我这个星期做的花卖了一百法郎!”时间正好十点。七月的夜晚和美丽的明月带来一片朦胧的光。一阵阵百花混合的香味醉人心脾。伯爵夫人把五枚金路易拿在手里叮叮当当地玩着。那是一个冒充的化装品掮客送来的,而那掮客又是奥克塔夫托包比诺法官物色来的另一个党羽。她说:“男人们拿法律作武器,想收服我们作奴隶!我却是一边消遣一边解决了生活问题,绝对不受拘束!噢!每星期六我总很得意。您的孪生弟兄拜伦爵士喜欢缪莱的金洋,我也喜欢戈迪萨尔的金洋。吵’我回答:“这可不是一个女人的天职。”“喝!我能算女人吗?我不过是一个性情温柔的男人,不受任何女性折磨的男人……”“您的生活与您整个人背道而驰。上帝对您多么慷慨,使您长得这样好看,心这么慈悲,您难道从来不想要……”这是我第一次泄露形迹的话,她听了有点不放心了:“要什么?”“不想要一个美丽的孩子,一卷卷的头发象水浪似的,在①约翰·缪莱(1778 1843),英国有名的出版家,拜伦一生得其帮助不少。戈迪萨尔为巴尔扎克小说中常见的人物,此处即收购奥诺丽纳假花之商人。人间喜剧第三卷花堆里来来往往,好比一朵代表生命与爱情的花,叫您一声妈妈吗?……”我等她回答。等到沉默的时间太久了,我才发觉我的话发生了可怕的后果,因为屋子里黑洞洞的,早先没看见。伯爵夫人身子歪在便榻上,不是晕过去,而是因痉挛而浑身冰冷;因为她一切生理现象都是温和的,所以第一阵震颤也来势不凶,据她事后说,很象最微妙的毒药药性刚发作的情形。我把戈班太太叫了来,她抱着女主人放上床,脱了衣服,把她不是救醒了,而是恢复了痛苦不堪的感觉。我一边哭一边沿着屋子的走道踱来踱去,同时对自己的使命觉得毫无把握。当初那么冒冒失失接受下来的捕鸟的角色,我恨不得放弃了才好。戈班太太下楼看见我满面泪痕,便急急回上去问伯爵夫人:“太太,怎么回事啊?莫里斯先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象小孩子似的。”为了怕我们的态度被人误会,她拿出超人的勇气,披着件梳妆衣下楼来找我:“我发病跟您不相干;我心脏常常会抽搐的……”我抹着眼泪,用一种假装不来的声音对她说:“唉,您还想把您的伤心事瞒着我吗?这一下不是让我知道了您有过孩子却夭折了吗?”她突然打着铃,叫道:“玛丽!”戈班太太马上来了。“把蜡烛和茶都端来,”她吩咐的时候,态度的冷静不下于一个骄傲的英国太太,那是你们都知道的那种要命的英国人间喜剧第三卷教育培养出来的。戈班老婆子点了蜡烛,关上百叶窗。伯爵夫人睑上毫无表情;倔强的傲气,和野人一般的严肃,在她身上又占了上风。她和我说:“您知道我为什么那样仰慕拜伦爵士?……他忍受痛苦的方式跟野兽一样。既然一个人的怨叹不能成为曼弗雷德的哀歌,唐璜的嬉笑怒骂,恰尔德·哈罗尔德的奇思狂想,Ⅲ那么怨叹有什么用?谁也休想知道我的事!……我的心是一首献给上帝的诗!”我说:“倘若我愿意……”“愿意什么?”她紧跟着问。我回答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也没有好奇心了;可是我要愿意的话,明天就能知道您的全部秘密。”“您能够吗?我才不信呢!”她竭力掩盖心中的不安,可也不大掩盖得了。“真的不信吗?”“当然,”她摇摇头,“我倒要试试您的本领呢。”我指着她的手说:“先是这些美丽的手指已经说明您不是一个少女,更不是一个做活的人!其次,您也不叫戈班太太;有一回您当我的面收到一封信,您对玛丽说:——喂,这是您的。——玛丽才是真正的戈班太太。您冒用了女管家的名字。噢!太太,您对我不用害怕。我是您最忠心的朋友……朋友,您听明白没有?这个在法国被人滥用,拿来称呼敌人①以上提到的,均系拜伦有名的长诗中的主人公,诗篇即以主角命名。人间喜剧第三卷的名词,我只想到它圣洁的动人的意义。这个朋友愿意帮助您抵抗一切,愿意您尽可能得到幸福,一个象您这样的女子应该有的幸福。谁又知道我无意之间使您痛苦,是不是有意而为呢?”“不错,”她带着威吓的意味说,“我要您好奇,要您把所能打听到的关于我的事统统告诉我,可是……”说到这里,她举起手指,“您也得告诉我,您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我在这里享的一点儿清福能不能维持下去,就靠您打听的结果决定。”“就是说您预备溜走吗?”“高飞远走!”她嚷道。“飞到新大陆去……”我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管上哪儿,您反正得引起人家的热情,逃不出热情的魔掌。天才与美女,都注定要放出灿烂的光芒,引人注目,惹人妒羡,招人毁谤的。巴黎是没有阿拉伯强盗的一片沙漠,世界上只有在巴黎,一个人才能隐姓埋名,靠自己的工作蝴口。你抱怨什么?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不是戈班太太而是戈班先生。万一您要和人决斗,也该要一个证人吧。”“不管这些,我要您去打听我的底细。我已经说过:我要您这么办!现在咱们别提了,”她这么说着又拿出妩媚动人的风度,那是你们领事望着在座的妇女)都能随心所欲支配的。我回答说:“那么好吧,明天这时候,我来把得到的消息告诉您。可是您不能恨我!您会不会拿出一般女人的手段来对付我呢?”人间喜剧第三卷“一般女人是怎么的?”“她们叫我们作了极大的牺牲,然后过些时候又埋怨我们的牺牲,仿佛把她们侮辱了似的。”她很狡猾地回答:“倘若她们要求你们做的事,你们觉得是牺牲,那么她们的埋怨是对的……”“不说牺牲,只说是勉强做的吧……”“那就是说你们本来是不愿意做的。”我说:“啊,对不起,我忘了女人和教皇是永远不会错的。”她静默了半晌,又道:“天哪!我这点儿安静是用多么高的代价换来的,偷偷摸摸享受的;可是只要两句话就能把它毁掉……”她站起身子,仿佛把我忘了,只自言自语地说着:“上哪儿去呢?怎么办呢?……我花了多少心血布置这个可爱的家,预备在这里终老,难道非离开不成吗?”“在这里终老?”我很明显地表示吃了一惊。“难道您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不能再作工,假花跟化妆品可能因竞争而跌价吗?……”“我已经有三千法郎积蓄了,”她说。我叫道:“天哪!这笔数目表示酋吃俭用,吃了多少苦哇!......,,“明儿见,”她说,“我失陪了。今晚上我简直变了一个人,想自个儿静静。我不是得鼓足勇气以防万一吗?因为,倘若您能知道什么事,别人也能知道,那就……”然后她用直截了当的口气,作了一个很威严的手势,说了声:“再见。”“好,咱们明儿来决一胜负,”我故意堆着笑容,为了不人间喜剧第三卷致在这场戏里丢掉我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从很长的花径上走出去的当口,我不由得重复了一句:“好,明儿来决一胜负!”而象每天晚上一样和我在大街上相会的伯爵,也叫了声:“好,明儿来决一胜负!”奥克塔夫的焦急忧虑与奥诺丽纳的不相上下。我和伯爵沿着巴士底城壕直走到清早两点,好比两个将军在作战的前夜察看阵地,估计种种可能性,认为胜利的关键全靠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一对硬拆开的夫妇是整夜不得闹眼的了:一个是因为存着希望而睡不着;一个是心惊肉跳,惟恐团圆而睡不着。人生的戏剧并不在于外界的境遇而在于情感,它是在内心搬演的,或者说在所谓精神世界那个辽阔的天地中搬演的。奥克塔夫与奥诺丽纳两人的活动和生活,始终不出思想深刻、意境高远的人活动的区域。我准时而去。晚上十点,我第一次被请进那间蓝白两色的精雅的卧室,那个受伤的鸽子的寓。伯爵夫人望着我想说话,但看到我非常恭敬的神气,立刻大吃一惊。我庄严地微微笑着,叫了声:“伯爵夫人……”可怜的太太已经站了起来,又倒在椅子上呆住了;那种痛苦的姿态可惜没有一个大画家把它描下来。我继续说道:“您是一个最高尚最受尊敬的男人的妻子;大家认为他伟大,但他对待您的行为比众人眼里看出来的更伟大。您和他是两个性格最了不起的人物。您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我问她。“不是在我自己家里吗?”她诧异之下,连眼睛都发呆了。人间喜剧第三卷 549“在奥克塔夫伯爵的家里!”我回答,“我们上了当了。那个叫做勒诺尔芒的书记官不是真正的业主,而是代您丈夫出面的。您这种清静的生活是伯爵一手造成的,您挣的钱是伯爵给的,您生活中最琐碎的事都是他费心照顾的。您丈夫在外边维持您的面子,对于您的失踪想出充分的理由来解释,说您搭一条叫做赛西尔号的船到哈瓦那去,接收一个可能把您忘了的亲属的遗产;陪您去的还有您夫家的两个女人和一个老管家,可是船出了事。您丈夫公开表示,希望您不至于遭难。他说已经派人去就地调查,得到的信息似乎还很有希望……他把您的行踪隐藏得和您自己一样周密……总而言之,他完全遵照您的意思……”她回答说:“得啦,得啦。现在我只要知道一点,这些细节是谁告诉您的?”“嗳,太太,有个穷小于由我舅舅荐在本区警察局当书记,他一五一十和我说了。要是您今晚上偷偷离开这座小楼,您丈夫不会不知道您的行踪,而不管您跑到哪儿,他都能庇护您。一个聪明的女子怎么能相信,做生意的人收买纸花和便帽的价钱,会跟卖出去的价钱一般高?真的,哪怕您一束花讨价三千法郎,人家也会照给!便是做母亲的也比不上您丈夫的温柔体贴。我从您看门的那儿知道,夜静更深的时候,伯爵常常到篱笆后面来看您床头的灯光!您的开司米披肩值到六千法郎……您的花粉商把名厂的出品当作旧货卖给您……550 人间喜剧第三卷总之,您在这儿完全是一个落在火神网里的维纳斯Ⅲ;但您是单独被幽禁着,七年如一日被无微不至的慈爱幽禁着。”伯爵夫人象一只被捕的燕子般打着哆嗦,在人家手里伸着脖子,睁着褐色的眼睛向四下里探望。她被神经质的抽搐刺激得浑身颤动,用猜疑的目光把我打量着。干涩的眼睛射出一点儿几乎是火剌剌的光;但她毕竞是女人!……一忽儿眼泪冒上来了,哭了,并非因为受了感动,而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绝望到极点。她自以为独立、自由,不料始终逃不出婚姻的束缚,好比囚犯逃不出监狱。她一边流泪一边说:“他逼我,好吧,那我就到一个谁也不能跟着我的地方去……”我说:“啊!您想自杀!……太太,您不愿意回到奥克塔夫那儿去,一定是有极充分的理由了?”“噢!当然!”“那么不妨把这些理由告诉我,告诉我舅舅;我们俩可以做您忠心的顾问。我舅舅在忏悔室中是一个教士,在客厅里可从来不会摆出教士面孔。我们要仔细听您说,对您提出的问题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倘若您有什么误会,也许我们能替您消解。您的灵魂是纯洁的;即使犯过什么错误,也早已补赎了……总之,别忘了您可以把我当作最真诚的朋友。要是您想逃脱伯爵的束缚,我能给您想办法,使他永远找不到您。”她说:“噢!还有修道院呢。”①据罗马神话,维纳斯嫁与火神伏尔甘后,私恋战神马尔斯,乃被伏尔甘囚于网内。人间喜剧第三卷“不错;但伯爵是个国务大臣,能叫世界上所有的修道院都不敢收留您。可是不管他势力多大,我仍旧有办法把您从他手里救出来……只要您能向我证明您的确不能,也不应该回到他那儿去。”她恶狠狠对我瞅了一眼,带着非常猜忌和过分高傲的意味;我便赶紧补充:“噢!别以为您逃出了他的掌握,就得堕入我的掌握。将来您照旧能享受安宁、清静、独立;一句话说完,您可以和一个又丑又凶的老姑娘一样得到自由与尊敬。将来我也要先征求您的同意才敢来看您。”“可是怎么做到呢?用什么办法呢?”“太太,这一点暂时不能告诉您。您放心,我决不骗您。只要给我证明您只能过这种生活,证明这种生活的确胜过奥克塔夫伯爵夫人的有钱、有面子,住着巴黎最漂亮的府第,受到丈夫疼爱,做一个幸福的母亲的生活,那我就判决您胜诉......,,“可是,”她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能理解我呢7......,,我回答:“的确没有。所以我要请宗教来做评判。勃自片芒托的本堂神甫是个七十五岁的圣者。他不是一个审问异教徒的法官,而是一个圣约翰;他对您会象费讷隆一样,象对勃艮第公爵说下面那番话的费讷隆一样:‘爵爷,星期五您要吃一条小牛Ⅲ也可以,但做人非象个基督徒不可。”’“得了吧,先生。我知道修道院是最后一条出路,是我唯①基督旧教教规,每星期五均须守斋,除鱼类鸡蛋外,其他荤腥不得入口。人间喜剧第三卷一的避难所。能理解我的只有上帝。至于凡人,哪怕是教会中最慈祥的神甫圣奥古斯丁,也参不透我良心上不安的情绪,那好比但丁的地狱中不可超越的领域。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虽则不配领受爱情的祭礼,却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情!我丈夫没得到,因为他没拿;我给他爱情,象母亲把一个奇妙的玩具拿给孩子,被孩子砸破了。我的爱情是可一不可再的。对于某些心灵,爱情是不能作尝试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它一旦出现,就是整个儿出现。可是十八个月的夫妇生活,对我等于十八年;我把全部的生命力放了进去,它不是因为尽量奔放而枯竭的,而是在那种欺人的,只有我一个人真诚的闺房生活中销磨完的。为我,幸福之杯既不是空的,也不是喝干了的;什么都不能把它再斟满,因为杯子打破了。我已经没有武器,不能再作战……把自己倾箱倒箧地给了人,我还成其为我吗?只能比之于酒阑灯尽以后的残羹剩饭。我只有一个名字,奥诺丽纳,正如我只有一颗心。丈夫占有了少女,没资格消受的情人占有了少妇;一个女人还剩下什么?你一定会和我说:只要让人家爱就得了!唉!我究竟还有点人味儿,想到卖淫妇三个字能不觉得羞愤吗?是的,一场大火烧光了我的宝物,我借着大火的反光把事情看明白了。老实说,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爱情,我倒还能想象;但是向奥克塔夫投降……噢!休想!”我说:“哎,您还爱他呢。”“我看重他,尊敬他,他从来没伤害我;他心肠好,他温柔;但我不能再爱他……得了吧,别谈了。无论什么事,越讨论越显得渺小。关于这问题,让我用书面来表白我的意思;人间喜剧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