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小路的泥泞里,衣服上溅满了点点污泥。不久,我走上一条两边栽满栗树的林荫大道,大道尽头便是蒙佩尔桑别墅,它的主体建筑突现在天幕上,就象一团形状怪诞、镶着亮边的褐色云彩。到了别墅门口,我发现大门敞开着。这一未曾料到的情况打破了我的计划和设想。不过,我还是壮着胆进去了。两条狗立刻出现在我的左右,大声吠叫,象地道的乡下①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女主人公,此处指蒙佩尔桑伯爵夫人。②见莫里哀的《安菲特律翁》第一幕第一场:安菲特律翁打了胜仗,派仆人索西连夜先回家向女主人通报他的归来。一路上索西把手上的灯笼当作女主人,向它叙述战斗的经过。人间喜剧第三卷狗那样凶。一个胖胖的女佣人闻声跑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要跟伯爵夫人说,她用手指指环绕着别墅的英国式大花园里的树丛说:“夫人在那边……”我讥讽地说了声“谢谢”,因为她这句“夫人在那边”可能害得我在花园里转上两小时。这当儿,走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长着一头鬈发,穿一件白色连衣裙,系一条粉红腰带,披着打褶裥的斗篷。她听到、要不就是猜到了我和女仆的问答。一看见我,她便跑开了,一面用尖细的声音喊着:“妈妈,有一位先生要和你讲话。”我跟在她后面,沿着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走去。那件白色斗篷飘飘忽忽如同嶙火,为我指引着女孩所走的那条路。我应当讲出一切,毫不隐瞒。走到林荫路的最后一个矮树丛时,我竖起了衣领,用上衣的袖头掸了掸寒酸的帽子和长裤,用袖子掸了掸上衣,又将两只袖子互相掸了掸;然后,我把上衣仔细扣好,露出翻领,因为这些部分比衣服的其他部分总要新一点;最后,我很巧妙地把靴子在草里擦了擦,将裤腿放下,遮住靴面。我希望经过这番加斯科尼式Ⅲ的打扮后,我不会被人当成专区收间接税的流动税务员。现在,当我有时回想起彼时彼刻年轻的我,自己也觉得好笑。就在我为自己设计一种恰当的举止时,突然,在绿色小径的拐弯处,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的百花丛中,我瞥见了朱丽叶和她的丈夫。漂亮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显而易见,伯爵夫人听到女儿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以后,加快了脚步。见是①法国人嘲笑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旧省名)人虚有其表,喜欢吹牛说大话。“加斯科尼人洗衣服”便意味着把脏衣服反穿,只图表面干净。人间喜剧第三卷一个陌生人颇为笨拙地在向她行礼,她吃了一惊,停了下来,对我摆出一副冷漠而又彬彬有礼的面孔,并且优雅地噘了噘嘴,这表情使我看出她有多么失望沮丧。我想从苦心准备的漂亮词句里找出几句话来讲讲,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正在双方不知如何开口的当儿,丈夫出场了。我顿时思绪万千。为了掩饰窘态,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问我面前的两位是不是蒙佩尔桑伯爵和伯爵夫人。话虽无意义,却使我有时间对夫妇俩作出判断和分析(他们的孤寂生活就要被我的来临彻底打乱了)。我以在我那样的年龄罕有的洞察力一眼看出,丈夫多半是一位巅型的乡绅,这些乡绅现在成了外酋最大的荣耀。他穿着一双厚底大皮鞋,我首先提到这双鞋,是因为它比那褪了色的黑上衣、磨旧的长裤、松松垮垮的领结和卷边的衬衣领更引起我的注意。此人有点象法官,但更象酋参议员;他浑身上下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好象一个区长,什么也不能抗拒他的意志;他看上去脾气乖戾,一个自一八一六年以来每年都参加竞选,但每年都落选的人就会有这样的脾气。在他身上,乡下人的理智和愚蠢不可思议地混合在一起;他毫无教养,却有阔人的敲陧;对妻子言听计从,可又自认为是一家之主;大事不管,小事上却不肯迁就;此外他形容憔悴,满面皱纹,皮肤焦黄,头上长着几根稀疏的灰发,又长又直,这就是伯爵其人。可是再看看伯爵夫人!啊,她站在丈夫旁边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啊!她个儿不高,腰肢扁平蛔娜,身段迷人;她长得那么娇小、纤弱,碰一碰都怕折断她的骨头。她身穿一条白色细纱长裙,头戴一顶饰着粉红缎带的漂亮软帽,腰间结一根粉红腰带,无袖胸衣可体地人间喜剧第三卷裹着肩膀和线条优美的上身,使人一见便从心底里油然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占有欲。她的眼睛乌黑有神,表情丰富,动作温文尔雅,一双脚很纤秀。即使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也会以为她还不满三十岁,因为她的前额和睑部所有的线条显得那么娇嫩年轻。至于性格方面,我觉得她既象利尼奥勒伯爵夫人,又象B侯爵夫人,这两个舆型的女胜形象,在读过卢韦那本小说Ⅲ的青年人头脑里,是永远鲜明的。我一下子洞悉了这对夫妇的所有秘密,当下作出一个决定,这决定的灵活圆滑,堪称出自一个老练的外交家。也许,我一生中只有那一回凭直觉处事,也只有那一回才弄明白,一般朝臣和上流社会人士处世手腕的奥妙何在。自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后,我忙于人生的搏斗,不可能分析生活中极细小的行为,只能按礼仪和社会体统的要求行事,致使最高贵的感情全都枯竭了。“伯爵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我做出神秘的样子说,并且向后退了几步。伯爵跟在我后面。朱丽叶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自己毫不在意地走开了,因为她确信,什么时候她想知道丈夫的秘密,就准能知道。我把旅伴之死简短地向伯爵叙述了一遍。伯爵听了这个消息以后的反应,说明他对他年轻的助手怀有相当深的好感。这一发现壮了我的胆,使我敢于在两人后来的对①卢韦·德·库弗雷(1760 1797),法国作家,国民公会议员,这里提到的小说是《德·福勃拉斯骑士的爱情》,利尼奥勒怕爵夫人和B侯爵夫人是小说主人公德·福勃拉斯所爱的两个女人。人间喜剧第三卷话中作出如下的回答。“我太太知道了会很悲伤的,”他吃惊地说,“我必须十分小心谨慎地把这件不幸的事告诉她。”“先生,”我说,“我首先跟您谈,这就尽了我的一项责任。我不愿意不通知您,就把一个陌生人托我捎给伯爵夫人的东西交给她。但是,他托我送交的是一种正当的遗赠,也是一个我无权支配的秘密。从他的言谈里,我知道您为人极好,我想您是不会阻止我完成他的遗愿的。至于以后,夫人完全有自由向您讲出我不得不保守的这个秘密。”听到称赞他,这位贵人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回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恭维话,最后表示由我自便。于是我们往回走。这时,庄园的钟声宣布开晚饭了,我被邀请与主人共进晚餐。朱丽叶见我们俩神情严肃,一言不发,便偷偷地观察我们。过了一会儿,她丈夫找了个小小的借口,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她更是诧异,停下了脚步,瞟了我一眼,只有女人才能用那种目光看人。她的目光里含着好奇,一位主妇看到家里从天而降似的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当然可以这样好奇地看他;她的眼光里含着疑问,确实,我的穿着打扮、年龄和相貌形成那么奇特的对照,无怪她有疑问!她的目光带着敲陧,被人狂热地爱着的女人往往如此,因为在她们眼里,世上的男人除却一个,其他的都不值一顾;她的目光里还含着不由自主的恐惧、害怕以及厌烦,因为她刚才无疑准备享受与情人单独在一起的幸福,现在却要接待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我懂得这富有表情的目光,这无声的语言,于是回报了一个充满怜悯和同情的微笑。这时,我对她凝视了片刻,在这晴朗的日人间喜剧第三卷子里,站在两旁开满鲜花的小径中间,她美丽的容貌真是光彩照人。看着这幅令人赞叹的画面,我禁不住叹了口气。“唉!夫人,我刚刚作了一次很艰难的旅行,是为……您一个人而来的。”“先生!”她说。“噢!”我接着说,“我是代表一个把您称为朱丽叶的人来的,”她的睑刷地一下白了,“您今天见不到他了。”“他病了?”她低声说。“是的,”我答道,“但是,我求您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托我交给您一些与您有关的秘密物件。请相信,不会有比我更能守口如瓶、忠人之事的信使了。”“出什么事了?”“也许是他不再爱您了?”“啊!那是不可能的!”她叫道,同时不由地露出一丝坦率的微笑。突然,她似乎哆嗦了一下,用惊恐的目光急速看了我一眼,接着睑上一阵红,问我:“他活着吗?”上帝啊,多么可怕的字眼!我年纪太轻,忍受不了那种声调,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先生!先生,回答我呀!”她大声说。“他活着,夫人。”“这是真话?啊,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能接受,告诉我吧!无论什么痛苦,也没有不知他是死是活更叫我难受!”我不回答,眼里忍不住滚出两颗泪珠,因为她说这些话时的语调太奇特了。人间喜剧第三卷她把身体靠到一棵树上,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喊。“夫人,”我对她说,“您丈夫来了!”“能说我有个丈夫吗?!”说着,她飞快地跑开,不见了。“喂,好了,晚饭都快凉了,”伯爵喊道,“来吧,先生。”我只得跟着主人走去,他把我领到一间餐厅,那里,晚饭已经摆好,菜肴的丰盛精美只有在巴黎才能常见。桌上摆着五副餐具:伯爵夫妇的、小女孩的、我的——本应该是他的,最后一副是为圣德尼Ⅲ的一位司铎预备的。司铎做过餐前祷告后问道:“伯爵夫人呢?”“啊,她就会来的,”伯爵回答。他殷勤地先给我们舀了汤,然后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盆,并且其快无比地吃光了。“啊!侄儿,”司铎大声说,“要是你夫人在这儿,你就会理智些了。”“爸爸这么吃法会伤身体的,”小女孩带着狡黠的神情说。这段有关饮食学的奇怪的小插曲发生后不久,正当伯爵急煎煎地切一块我叫不出名称的野味肉时,一个贴身女仆跑来禀告:“先生,我们到处找不到太太!”一听此话,我猛然站起身来,心里害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我的睑上一定明显地流露了这种担忧,使得老司铎也跟我往花园里跑去。那位丈夫碍于情理,一直走到餐厅门口。①圣德尼在巴黎北面,是塞纳圣德尼区府和主教府所在地,其最有名的建筑是建于公元五世纪的大教堂。人间喜剧第三卷“别走,别走!用不着担心。”他对我们喊道。他没有和我们一道去。司铎、女仆和我,我们找遍了大花园的小径、草坪,呼唤着,侧耳细听着,尤其当我告诉他们年轻的子爵已死,他们就更担心了。我一面跑,一面叙述这件不幸事故发生的详细情况,我发现女仆和她的女主人极其贴心,因为她比司铎更明白我恐惧的个中原因。我们看了花园中的水池和所有的地方,但哪儿也找不到伯爵夫人,也没看见她走过留下的任何痕迹。最后,在沿着一堵墙往回走时,我听到了低沉的、被深深捂住的呜咽声,是从一个类似谷仓的地方传出来的。我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走进去,果然在那里发现了朱丽叶。她本能地把自己埋在一堆干草中,倾泻自己的悲痛。由于生性怕难为情,她把头藏在草里,为的是不让人听到她凄惨的哭声:她的抽噎、啜泣就象一个孩子的,但是更悲哀,更透人肺腑。对她来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女仆把她从干草里扶起来,她象个垂死的动物,身子软瘫,任人摆布。女仆不会说其他的安慰话,只一个劲儿说:“好了,太太,好了……”老司铎还在不断地问:“她怎么了?你怎么了,孩子?”女仆帮着我,把朱丽叶抬到卧室里,我再三关照她要看好夫人,对别人只说夫人犯了偏头痛。然后,我和司铎下楼回到餐厅。我们离开伯爵已有好一会儿了,走到列柱廊下我才又想起他,他的无动于衷委实令我吃惊;及至见他冷静地坐在那儿用餐,我就更惊讶了。他差不多把晚餐全都吃光了,这使他女儿快活不已,因为她觉得亲眼看到爸爸违背妈妈的命令是很有趣的事。我从司铎和伯爵之间突然发生的一场小人间喜剧第三卷小的龃龉中,才弄明白为什么这位丈夫对刚才周围发生的事那么不关心。原来,伯爵患有一种相当厉害的病,病的名称我已记不起来,为了治好这种病,医生规定他严格地节制饮食,伯爵一直受着这种饮食制度的约束,现在,他正被康复期病人常有的贪食欲支配着,在他身上,动物的贪欲战胜了人类应有的一切感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人性截然不同的两个方面赤裸裸的表现,它们给这可怕的痛苦事件涂上了一抹喜剧色彩。整个夜晚是凄凉的。我很疲倦。司铎绞尽脑汁在猜测侄媳哭泣的原因。伯爵在静静地消化他的晚餐,刚才他妻子差贴身女仆向他含糊其词地解释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我记得好象推说是妇女生理上的不适,伯爵也就没有再问下去。我们大家都早早就寝。一名男仆领我去我的宿处,从伯爵夫人的房门前经过时,我怯生生地探问她的情况。伯爵夫人听出我的声音,叫我进去,说是想跟我谈谈;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低下了头,于是我又退出来。尽管我以年轻人的真诚分担着女主人精神上所受的残酷刺激,但是在强行军似的走了那么多路以后,我疲惫已极,很快就睡着了。深夜,有人用力拉开我的帐幔,幔环在铁杆上发出的刺耳声响把我惊醒了。我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床脚。桌上一盏灯射出的光照在她睑上。“这是千真万确的吗,先生?”她说,“我不知道,在受了这样可怕的打击以后,还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此刻我的心情是平静的,我要知道全部经过。”“多么平静啊!”我心中想,一面看着她那惨白的睑色,它白得吓人,和她棕色的头发形成了强烈对比;听着她说话时人间喜剧第三卷在喉头滚动的嗓音,我被她整个面容所起的变化惊呆了,这变化表明了她心灵上的创伤。她已经憔悴凋零,象一片入冬的树叶,失去了秋天染上去的最后色彩。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完全没有了原来的美,只反映出她内心深沉的悲怆,仿佛过去阳光熠熠的地方现在笼罩了一片乌云。我重又把那猝然发生的、夺走了她朋友的事件讲述一遍,将某些使她太痛苦的情节一带而过。我向她叙述了我们第一天的旅程,那一天充满了对他们俩爱情的回忆。她贪婪地听着,一点没哭,头向前倾,象是一位热心的医生在探寻病症所在。有一个时刻,我觉得她已把心扉整个儿打开,准备承受所有的痛苦,并且由于最初的绝望情绪,一心想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我抓住这个时刻,向她讲述了那可怜的人临终的担忧,以及他为什么和怎样派我传送这不幸的消息。这时,她的眼睛好象被灵魂最深处喷涌出来的绝望之火烧干了,睑色变得更加苍白。我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信交给她,她机械地接了过去;随后猛烈地哆嗦一下,用粗沉的声音说:“可他的信,我看过就烧了;我没留下他的任何东西!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留下。”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额。“夫人,”我说,她痉挛了一下,看看我,“我从他头上剪下了一绺头发,这就是。”于是,我把她心上人的最后的、也是永远不会腐烂的一小部分呈在她面前。啊!你们要是和我一样手上落满了那滚烫的眼泪,你们也会理解什么叫感激,它有时和恩惠是很接近的。伯爵夫人握住我的手,眼睛因激动而发亮,透过极度人间喜剧第三卷的痛苦,闪着一星微弱的幸福之光。她用压低的声音说:“啊!您一定也在恋爱!但愿您永远幸福!千万别失掉您心爱的人!”她没说完,拿着她的宝贝飞快地跑了。第二天,这夜间的一幕和我的梦境混在一起,给我一种虚幻的感觉。只是当我在床头寻找那叠信而再也找不到时,我才确信,那是痛苦的现实。第二天的事无需赘述,我陪着朱丽叶又度过了几个钟点。我那不幸的旅伴曾对她倍加称赞;的确,她的任何言谈、举止、行为都说明她心地高尚,感情细腻,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痴请而忠心的女人之一。傍晚,蒙佩尔桑伯爵亲自把我送到穆兰。到了那里,他有点发窘地对我说:“先生,我们已经欠您的情了。如果您不认为这是滥用您的好意,或是对一个陌生人冒昧行事,那么,请您将这笔钱带到巴黎 反正您要去那儿——交给桑蒂耶路的某先生(我已忘了他的名字),好吗?这笔钱是我欠他的,他让我赶快还他。”“当然可以,”我说。我怀着纯洁的感情接过二十五路易一卷的金币,这正好给我作了去巴黎的路费,后来我如数去还给那位与伯爵有银钱来往的人。到了巴黎,当我把这笔钱送往指定的人家时,我才明白,朱丽叶是多么机灵巧妙地帮助了我。她借给我这笔钱所采取的办法,她对我显而易见的贫寒所持的谨慎态度,不正表现了一个多情女人的全部智慧吗?我曾有机会把上面的遭遇讲给一个女人听,她害怕得紧紧抱住我,对我说:“啊!亲爱的,你可别死,啊?”这时,我人间喜剧第三卷感到怎样的快乐啊!一八三二年一月于巴黎陆秉慧译人间喜剧第三卷石榴 园石榴园是一处小巧的住所,位于卢瓦尔河下游右岸,距离图尔桥约一英里。此处河面宽阔,宛如湖泊,绿色的小岛星罗棋布,岸边有一座岩丘,丘上耸立着几所乡间住宅,清一色由白石砌成,四周环绕着葡萄园和果园,园中朝阳方向,世界上第一流的水果正在成熟。经过几代人坚韧不拔的努力,岩丘的凹处都已填上了土,受到阳光的照射,借助这种人造气温,人们得以在平坦处种植各种热带作物。这几家零散的住户,都归圣西尔村管辖。条条沟壑将山丘切割,小村庄就坐落在一处不太深的山沟里,尖尖的钟楼高高耸立着。稍远处,一片肥沃的谷地将这长条的山丘切断,苏瓦齐尔河就沿着这谷地注入卢瓦尔河。石榴园筑在岩丘的半山腰上,离教堂仅百步之遥,是一所有二三百年历史的古老住宅。在都兰地区每一个风光旖旎的地方,都能见到这一类房屋。有一处山岩断裂,正好便于修起一道通向大坝的缓坡。当地人所谓的大坝,是指山坡底下为防备卢瓦尔河水溢出河床而修筑的一道防护堤。巴黎到南特的大路,就从这堤坝上通过,坡道的上端有一座门,从那里伸展出一条满是石子的小路,夹在408 人间喜剧第三卷两块堡垒般的台地Ⅲ中间。台地上全是葡萄架或成排的果树,这是防止水土流失的土方建设。这条小路从高处台地的脚下开出来,又几乎完全为低处台地上的树木所遮掩。小路沿着一段陡坡通向那所房子,让人一路看到逐渐展宽的卢瓦尔河河面。这条低凹的小路尽头是一座哥特式的拱门,几件简朴的装饰已经面目全非,野生的紫罗兰、长春藤、青苔和墙头草已将它们覆盖。这类经年不衰的植物装点着所有台地的堰墙,它们从墙缝里钻出来,随着季节的更迭,为这堰墙不断变换着新的花饰。穿过这道遭过虫蛀的门,有一方修在岩丘最高一层台地上的小花园,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园中的草坪,点缀着几株绿树、无数蔷薇及各色鲜花,围绕台地的陈旧的黑栏杆高踞于其他台地之上,台地的另一端,正对着栅栏门,是一座依傍邻墙而建的木楼。木楼的柱子完全为茉莉花、金银藤、葡萄藤和铁线莲所遮掩。那所房子就屹立在这最高处的小花园当中,屋前是爬满葡萄藤的拱形台阶。从岩石中开凿出的一个大地窖的门就开在这台阶的拱壁上。住宅四周都是葡萄架和石榴树,这便是小院被称作石榴园的来由。屋子的正面有一扇村野风格的独门,门两旁各有一面宽大的窗户。顶层有三间阁楼,格外高大,相比之下,底层反倒显得有点低矮。屋顶两坡覆以青石板。房屋主体部分的墙壁刷成黄色;门、楼下的板窗和阁楼的百叶窗都漆成绿色。一进门,你就看到小小的楼梯口,曲曲弯弯的楼梯由此①在山坡上垒成的平地称台地。人间喜剧第三卷盘旋而上,每一个拐弯的结构形式都迥然不同。楼梯的木头已近乎腐朽,雕成螺旋形的扶手因长年使用而变成了褐色。右面是宽敞的餐厅,装有古色古香的护壁板,地上铺着雷诺堡Ⅲ出产的白瓷砖。左面是一间同样大小的客厅,没有护壁板,只贴上了饰有绿边的金黄色糊墙纸。两间屋子都没有装天花板,房梁是胡桃木的,各处缝隙都抹上了白灰泥。二楼有两间大卧室,墙壁刷了白灰,石砌的壁炉没有楼下的壁炉那么多雕饰。所有的窗户都朝南开,北边只有一扇门,开在楼梯后面,正对着外面的葡萄架。房子左侧的耳房是木结构,为了防止风吹日晒,木头外面都砌上了青石板,在墙上形成了长长的纵横交错的蓝色线条。厨房就在这间茅屋式的房子里,从里面与住宅相通,外面也有单独的门,门前是几级台阶,台阶下面有一口深井,井台上的农用唧筒淹没在一丛丛柏树、水生植物和高高的野草之中。这间新近建成的小屋,说明这石榴园以往不过是个简陋的葡萄堆栈。它和城市之间隔着宽阔的卢瓦尔河,主人从城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收葡萄,或者稍事消遣。他们一清早就把吃的东西送到这里来,但是除了收获葡萄的季节,从不在这里留宿。可是,英国人象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地落到了都兰地区,非得把石榴园修建齐整才能租赁给他们。在葡萄园下面的山沟里有一条林荫小径,那间现代式样的附属建筑正好隐蔽在小路尽头的菩提树丛中。房屋上面的葡萄园占地约两阿尔邦吲。从那儿,隔着一道十分难于①雷诺堡,法国安德尔 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②旧时面积单位,约合20至50公亩。人间喜剧第三卷攀登的陡坡,可以清楚地俯视这处院宅。拖到地面的葡萄藤蔓染绿了山厂习,房子和山厂习之间的空地最多五法尺宽,总是潮湿而冰冷,好象一条沟,里面长满了茂盛的草木。每逢雨季,葡萄园里的肥料流到沟里,使那块带栏杆的台地上的果园土壤更加肥沃。负责加工葡萄的佃户的住房紧靠着左山墙,屋顶盖的是茅草,似乎是为了和厨房求得对称。这片宅院四周围着院墙和成排的果树;葡萄园里也栽满了各种果树。总之,这块园地的每一寸都充分利用起来了。即使由于人们的疏忽,在岩石上留下了一小块空地,大自然也会在那里的石头底下扔下一棵无花果、几株野花,或者几丛草莓。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恐怕你都难以遇到这样一处住所,如此简朴,又如此壮丽,果实累累,香气四溢,美景如画。它位于都兰地区中心,集这个地区的各种鲜花、水果和美景之大成,堪称是小都兰。各地的葡萄,不同品种的无花果、桃、梨,满地的甜瓜,甘草,西班牙的蝴蝶花,意大利的夹竹桃,亚速尔群岛的茉莉花,一应俱全。卢瓦尔河就在你的脚下,你可以从三十图瓦兹Ⅲ的高处俯瞰那恣肆汪洋的水流。傍晚,来自海上的凉风徐徐吹拂,夹带着长堤上的花香,令你心旷神怡。在那碧蓝的天空上,时而会飘过一片不断变换着色彩和形状的浮云,不论你站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这片云彩赋予这壮丽景致的每一细部的无穷变幻,在那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昂布瓦斯吲以下的卢瓦尔河左岸,千里沃野上的图尔城①法国古长度名,约合二米。②昂布瓦斯,安德尔 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人间喜剧第三卷及其郊区、工厂,以及普莱西斯,然后是左岸从伏弗赖到圣桑福里安的地段,这一段布满令人赏心悦目的葡萄园,勾勒出岩丘的半圆形河岸。目力所及,只有富饶的谢尔丘陵挡住你的视线,在那淡蓝色的天边,有着许多园林和古堡。西边,最令人心醉的是那一望无垠的河面,从早到晚,总有船只在水面行驶,盆地里几乎从不停息的微风吹胀了船上的点点白帆。一位王子会把石榴园当作他的别墅,一位诗人却肯定愿在这里定居;一对情侣会把它看作与世隔绝的温柔乡,但它只是图尔城一个善心的市民的房产。石榴园能给一切想象力提供丰富的诤情。无论是最平庸、最冷漠的人,还是最有教养、最热情的人,都不会在这里逗留而感觉不到那种幸福的气氛,也不会领略不到排除了野心和挂虑之后的恬静淡泊的人生乐趣。空气和轻轻的涛声里充溢着梦幻。沙滩在低语,时而忧郁,时而欢快,时而金光灿灿,时而暗淡无光。周围的一切都在运动,惟独这片葡萄园的主人不曾变更,他总是生活在他那长年盛开的鲜花和美味可口的水果之中,有个英国人以一千法郎租用这座朴素的住宅六个月,契约规定他不得动用果园的收成,他要想吃水果,就得把租金加倍,如果他想要酒,租金还得翻上一番。那么石榴园,连同它的斜坡,凹路,三块台地,两阿尔邦葡萄园,蔷薇盛开的栅栏,古老的石级,有唧筒的水井,枝蔓蓬乱的铁线莲,以及世上各种品类的树木,究竞值多少钱?请您不必乱出价!石榴园是永远不会出售的。一六九。年,就象被沙漠上的阿拉伯人遗弃的爱马一样,有人以四万法郎的价钱让出了它。从那以后,它就一直属于同一个家族。它是这个家族的骄傲,是传家宝,是人间喜剧第三卷王冠上的钻石。一位诗人曾说过,观赏不也是享用吗?从这里,你可以观赏都兰地区的三条河谷,还有那座象是用金银线编织的悬在半空的大教堂。这些无价之宝,难道能花钱买到吗?你在这里的菩提树下恢复了健康,难道能用钱买到吗?复辟时期最美好的年代里的一个春天,一位贵妇,由一个女仆和两个孩子伴随,来到图尔寻找住处。两个孩子,小的看上去八岁左右,大的看上去有十三岁。她看到石榴园,便